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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姚木兰痛悼爱女 孔立夫横遭拘囚<br><br>--------------------------------------------------------------------------------<br><br> 在女儿死亡的惨痛打击发生之后不久,木兰终日默默无言,她不再问什么,也不哭泣。尸体停在宗祠里。曼娘过来和木兰做伴。她儿子阿瑄,那天没去参加游行,因为他在税务专门学校读书,那个学校由海关税务司办的,管理学生比一般纯中国人办的大学严。阿满学校的学生,还有学生总会的代表都来吊唁,但是木兰没有见她们。 <br> 那天晚上,木兰在荪亚和曾太太勉强之下,才喝了几口汤,很早就寝。半夜,丈夫和用人听见她哭。 <br> 第二天,她没起床。丈夫听见她在梦里断断续续喃喃自语,她身上发烧。眼睛有时睁开往屋里四下打量。然后又闭上。 <br> 自从童年起,命运对她一直善加呵护。她对母亲的死亡,不如妹妹莫愁感受之深刻,也许是她出嫁较早,而母亲长期卧病中伺候汤药的是妹妹。父亲的出外倒是使她感觉更深。而今是她生平第一次,悲痛深深伤到了她的心。她甚至对杀害她女儿的凶手没有感觉到愤怒。女儿是死了!只有这件事,她现在知道,和别的有什么关系。她还想不到。 <br> 她的头脑,在她童年那些岁月上,又在她最近这几年的生活上,漫无目标的思来想去。那些显然细微而又重要的刹那,在她眼前交杂错乱的出现。她看见自己在花园里采花,曼娘告诉她怎样把凤仙花瓣研成花泥染红手指甲。她在曼娘的院子里做花生汤,曼娘在鞋上绣花儿。荪亚来到,她把花生汤给他,他很高兴。她看见红灯照那个义和团婆娘,暗香和她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里,还有她迈步到运粮河船上的情景。这些画面看来非常逼真。曾太太和三个孩子坐在船头,后来曾先生穿着小褂儿,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从船里出来看她,手里托着水烟袋。她看见荪亚咧着大嘴笑,还有曾先生手上手绢里那块甲骨。由甲骨,她的头脑又漂浮到她童年所珍爱的那批玉和琥珀的小动物,又想到和父亲的对话,就是在将要南逃之前关于古玩宝物的对话,以及对好运厄运的看法那种启人深思的话。没有福气的人找到地下的珍宝动物,那些动物会长上翅膀儿变成鸟儿飞跑。可是她现在那些珍宝动物还在手中保存。有一个细白的玉狗,伏在地上的样子,她那么心爱,还有那个绿猪、小象。还有那两个猴子,一个在另一个猴子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个闭着眼睛,张着嘴,歪着头,显然是觉得舒服快乐。只要一个猴子掏另一个猴子的耳朵,那个多么快乐!不错,那些猴子过日子,长生不老,他们和神仙一样。昨天阿满还玩儿那些东西。阿满而今何在?阿满是死了吗?眼前的情景成了乌黑的一团。忽然在眼前一片黑黝黝的幕布上,出现了棕黄干枯的颜色形状,她正在注视一个庞大的无字碑。这是秦始皇的碑,她正和立夫在一起,是在泰山顶上。为什么立夫那么沉默?她想把碑上的干苔揭下去,立夫说:“不要!” <br> 泰山顶上日落的时刻,她和立夫站在无字碑前,这情景又重复出现。他们在一起谈过永生不朽,谈过生命长在,她告诉了立夫若干朝代帝王早已消逝,那通石碑依然屹立,只因为石碑没有感情。地球旋转,人也旋转,和地球一同旋转,又见太阳出来,可是他们仍然站在石碑前面。 <br> 转眼间,她又在杉木洞里,在山上,和立夫在一起。哎呀,那么宝贵那么短短的一段时光!立夫用脚踢一段树桩子,她在树桩子上坐着。林中的微风把她一绺头发吹到前额上,她用手指头掠开。她用手指头掠头发的姿势,也不是漫不经心的。那具有什么含义,她却说不出来。她告诉立夫,他俩三次相遇都是在山上,好奇怪。 <br> 荪亚听见她在梦里说:“咱们现在到了山谷里了,现在到了山谷里了。” <br> 过了片刻,又听见她说:“我那块甲骨!我那块甲骨!” <br> 荪亚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但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清清楚楚地说:“还给我那块甲骨!” <br> 丈夫走近她,怕她精神错乱了。 <br> 荪亚问:“你要什么?” <br> “我的甲骨。在外面橱子里。我好久没有玩儿了。” <br> 荪亚一肚子忧愁,去把甲骨拿进来,那是当初嫁妆中的一部分。 <br> 木兰拿起一个来说:“古老的东西。四千年了。我生下来之前四千年的东西。” <br> 荪亚傻傻的说:“是啊。” <br> 木兰很感伤的说:“我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你答应我替我研究一下儿好不好?” <br> “好,妹妹,只要你高兴就好。” <br> “你知道,这上头记载的是几千年前帝王的大事。” <br> “你饿不饿?” <br> “我不饿。你知道,那些帝王也过活,也是一样过日子,也结婚,后来也死去了。” <br> 荪亚觉得木兰精神错乱了,又怕起来。木兰眼里含满了眼泪。 <br> 她向荪亚茫然无神的望着说:“我那些玉雕的小动物呢?”荪亚又去把那一整批的拿来放在床上。木兰认真的看,然后一个一个的玩弄。 <br> 她身上发烧,一下午没退。他们给了她一粒药丸子吃下去,使她镇定一下,再服汤药使她退退肝火,舒一舒胰脏。到了夜晚,她酣然入睡。 <br> 立夫躺在床上,十天左右不能行走,下午莫愁来看木兰。 <br> 第二天早晨,莫愁又来,知道木兰睡了一夜,烧已经退下去,但是她不肯多说话。她说话也是说老早过去的事,不说目前的事。问她什么时候办丧事,她只简单的说:“准备好就办。” <br> 莫愁说:“学生团体要知道,准备派几百名代表来参加丧礼。” <br> 到这时,木兰才怒冲冲的说:“他们要把我死去的女儿当做英雄吗?不用。阿满是我的。不要外人来参加……妹妹,你从我这次经验也应当得个教训。你的孩子长大之后,永远不许他们去参加什么公众活动。看着他们,别放开。”莫愁又说:“今天的消息说内阁已经总辞职,对死伤的学生负起责任,南方有电报来,要求逮捕段祺瑞公开审判。” <br> 木兰对这些概不关心。她对事物价值的判断似乎有了一个新想法。那天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照顾幼儿。在为阿满办理丧事时,她特别镇定,特别严肃。谁也没有看见她再哭。她的悲伤非眼泪所能表达。她把悲痛坚忍住,犹如一位皇后一样。 <br> 她对那些玉刻的玩物之感到兴趣,不只是一时的。她一直把那些东西摆在寝室的桌子上。那些东西对她富有精神上的意义,提醒了她童年时喜悦的时光,但也告诉她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她似乎觉得刹那和永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就代表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就象征四千年前生活的帝王皇后,象征王侯的生死,象征战争,死亡,远古对祖先的祭祀。虽然有好多是神谕的圣骨,木兰则不感觉到有什么宗教和历史的意义,而是哲学的神秘的意义。 <br> 阿满的丧礼之后,过了几天,木兰和荪亚说了一句话,大出乎荪亚的预料。 <br> 她说:“现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br> 荪亚以为木兰的意思是,自从阿满死后,北京城在木兰看来,实在是触目伤怀。因为第一个礼拜,用力抑制着情绪,丧礼完毕之后,每天上午和每天下午,荪亚总看见木兰自己到一个屋里去,独自待一会儿,他知道她是去自己哭泣,免得被别人看见,也免得受人打扰。所以荪亚说: <br> “妹妹,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慢慢会好一点儿。”木兰回答说:“不行。我需要安静。这个世界乱得不堪。处处都有战争,离北京也越来越近。我只要和你和孩子们一块儿过。我再不许孩子们离开我。我要自己教育他们——咱们不能到别处去吗?南下到杭州,住在西湖旁边儿,过个简单平静的日子不行吗?” <br> 她的语气很认真。 <br> 荪亚说:“但是妈和家里人都在这儿,还有这房子。等一等,再想办法。” <br> 木兰又重复说:“我只要在平安中过日子。难道没有地方儿让咱们可以过平安日子吗?” <br> 荪亚说:“咱们再仔细商量,看看怎么办好。” <br> 立夫刚一能走,就来看木兰。他的伤万幸还好,没有引起什么别的毛病。但是几块小骨头和筋受了伤,所以后来他一生一直走道儿有点儿瘸。他现在拄着一根手杖。木兰抬头向他看了看,无限伤神,半晌没说什么话。然后,勉强说话,谢谢他在那种恐怖的日子去想法找阿满,想法子救她。说得真情流露。但是立夫不提自己,只说丧礼那天不能来,心里很难过。 <br> 他现在还是满肚子愤恨,十分激动,他大喊说:“你知道医院里受伤的学生又死了六、七个吗?有些人对这次谋杀的态度,我硬是不能懂!” <br> 他手里有最近一期的一份周报,他拿出来给他们看,他说:“你们能想象不?那些‘正人君子’还把过错推到学生领袖身上呢!那个作者说教授和学生领袖无权去牺牲学生的性命。他说,他们若知道政府的态度和预备采取的行动,他们应当对死伤的学生负责任,他们若对政府的态度办法茫然无知,就是无能。作者还暗示说几个学生领袖是共产党。这完全是政府在公文上说出来要逮捕学生领袖的理由。他们暗中为政府开脱!政府当然‘也’错,作者居然说政府‘也’错!他说,政府不是凶手,只是‘也’错而已。多么漂亮,冷静,公平的态度哇!我知道,学生领袖是得到卫戍司令鹿钟麟平安无事的保证的。鹿钟麟也不知道段祺瑞的卫兵预备怎么办。那是秘密的陷阱,是埋伏袭击。学生领袖怎么知道是领着同学去找死?这篇文字的作者说这种话,掩饰政府的罪恶!下流!无耻!” <br> 立夫越说越怒,满脸通红。 <br> 木兰说:“立夫,以后说话更要小心。现在忠贞爱国而死,还会被称之为愚蠢无知呢。” <br> 但是立夫回答说:“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几天以前,九个大学校长开了一个会,对这次屠杀起稿儿发表一项声明。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中四个人反对政府应对此项罪恶负责。他们自己就是政客。那个声明的措词,他们讨论争辩了两个钟头,想法子找个公式,既不伤害政府的感情,同时还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有几分恐怖,那就要玩弄几个字眼儿,如‘卫士凶残’,‘武器不仁’等。措词那么温和,政府看了一定欣然色喜。‘在一方面……在另一方面……’哎呀!那种公平合理审慎的观点!这些大学校长是正在顾虑自己的饭碗呢!” <br> 木兰很为他担心。 <br> 木兰说:“北京我看不适于你住了。在这儿住,你会越来越气闷,尤其是因为你们大学同事,当中有这种人。”“我已经寄去了一篇文章,批评这些大学校长,也就是对那个作者的一个答复。” <br> 木兰惊喊说:“已经寄去了!我妹妹答应了没有?” <br> “她不知道我就寄了。” <br> 荪亚说:“立夫,你应当抑制你自己一点儿。这是乱世,一切小心为上。” <br> 立夫说:“你看不出来这必然是安福系最后的挣扎吗?全国情绪激愤。这个政府已经破产。这次屠杀也就是他们自杀。”木兰很伤心的问他:“你怎么知道再来个新政府就会好一点呢?” <br> 立夫不回答,但是往窗子前的桌子那儿走去。桌子上就摆着木兰的甲骨和玉刻的小动物。木兰的眼光在后面跟着他。木兰说:“立夫,我有一句很郑重的话跟你说,你看看这些小动物。这些小动物里面,比你的文章里,比你的政治理论里,都更有道理。这些小动物能够使人平静。” <br> 立夫把几块甲骨拿起来放在手里,开始看上面雕刻的东西。过了半分钟,他的脸改变了样子,流露出新奇快乐的光辉。 <br> 木兰不住的看着他,跟他说:“有一次你告诉我,你要到西藏去看看。” <br> 荪亚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br> 木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告诉我的。好久以前了。”立夫微微笑着把甲骨放在桌子上,他说:“问这个干嘛?”“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甲骨文?关于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我知道你喜爱甲骨文。我也要荪亚学呢。不要再谈论政治了吧。” <br> 立夫一瘸一瘸的走回去坐下,和他们静静的谈了一会儿,然后拄着手杖走了。 <br> 北京现在加速混乱,直奉联军越来越逼近。北京仍在冯玉祥军队控制之下。以段祺瑞当首的政府开始密谋反冯而欢迎直奉联军。这项阴谋败露。卫戍司令鹿钟麟改变了态度,派兵包围了段祺瑞的官邸。段祺瑞和安福系的政客逃入了租界。在奉军逼近之时,鹿钟麟将兵撤至北京城外,避免战斗。安福系群丑又自隐蔽处出来,但当时直系首领吴佩孚下令逮捕安福系,而把段祺瑞严予监视。安福系官僚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奉系暗送秋波,派代表到天津去欢迎少帅张学良。但是张学良对安福系代表拒而不见。安福系官僚左右碰壁,知道政治生命已告终结。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辞职。 <br> 北京的情势至为古怪。政府之中缺乏首脑人物。“中华民国”总统曹锟,已遭监禁,过一段时日,也通电辞职,竟忘记以前曾经辞职一次,那是两年之前。段祺瑞在那段期间,必须自己发明一个“执政”的名词,用以代替“总统”。现在段祺瑞已经辞职。北京政府里既没有总统,也没有执政了。 <br> 四月十八日,奉军进入北京。那批部队是狗肉将军张宗昌的部下。张宗昌那时是山东督军,但是他的势力现在扩展到了北京。他的兵开始用不值钱的“奉票儿”买东西时,几乎起了暴乱。因为他们拿不值五分钱的一元票子,他们要买一包纸烟,还要找回九毛七分钱。商店纷纷关门,交易完全停止。民家的住房由军队占据,妇女儿童老人,纷纷逃往乡间。 <br> 狗肉将军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人,其中包括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骂人的脏话,等于巨大猩猩说人话。事实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乡下人的老实心肠。他拿着一大卷钞票,谁有困难就给谁,或是俄国女人,或中国的庄稼汉。他喜爱光明正大,他懂得朴质的语言,他孝顺母亲。若是文官用的词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骂大叫说:“你说的是什么,咱们听不懂。”他爱打麻将。一边打一边自己定规矩。一条唯一不变的规矩就是,他得赢。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够吃“饼”。他手里若有一个“饼”,那个“饼”就可以吃“索子”。他的属下对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个看法。大家在麻将桌儿上输给了他,就能讨得此位大将军的欢心。他也有粗俗的诙谐,关于“索子”吃“饼”的笑话,他也会哈哈大笑。在这一方面,他不算独一无二。因为总统曹锟也打麻将,而且整夜在做庄,直到天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连庄法”之说。 <br> 狗肉将军的军队开到北京是为了“消灭共匪”。他并不懂共产主义是什么,他只宣称共产主义就是“共产共妻”。他常说:“我倒是赞成共妻,但是反对共产。东西是我的。怎么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东西,我的东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够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你的东西,我若能拿得过来,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须公平。一个晚上,你不能和好多女人睡觉,那为什么不让她们和别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么说就怎么办的。 <br> 不过狗肉将军是来北京“消灭共匪”的。他恨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不尊重他们这种当权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让良家妇女逛公园。他天性上认为一逛公园,就必然成了坏货。他统治山东省时,他就禁止良家妇女逛公园。在北京,他除去“消灭共产党”之外,他还提倡公共道德,他还恢复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妇女逛公园之外,他还禁止女人留短头发。他认为短头发和共产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密不可分的。 <br>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长撤职,换了一个他的人,姓李,是个无知的旧派军官。这位局长的“消灭共匪”的办法,是“杀鸡警猴”,逮捕头目警喽罗。 <br> 国民党的领导人物都已经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国民党政府,那时国民党政府正准备北伐推翻军阀统治。北京当时有两个报馆的编辑,一个是邵飘萍,一个是林白水,直言无隐,继续发表攻击局势混乱和暴政扰民等言论。两个人都遭逮捕,诬以“共匪”身分。邵飘萍是夜里十一点逮捕的,夜里一点钟枪毙的,没有审问。林白水和邵飘萍的命运也一样。文化中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谣传当局正计划大规模逮捕所有言论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个可能是,一旦捕去,将会立遭枪毙。 <br> 黛云一天跑来告诉莫愁,说有人看见了五十二个激烈派教员和作家的黑名单,并且说怀瑜已经回到北京。他来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据谣言,黑名单上倒是没有立夫的名字。据说黑名单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经逃离了北京,有的进了东交民巷租界的德国医院或是法国医院,那是中国警察势力所不及的外国安全区。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当局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其中有一、两个例外,黑名单上没名字。 <br> 听见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单上,莫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立夫写了那篇论大学校长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的辩论了一次,使立夫答应以后不经莫愁看过,他不能私自寄出文章发表。结果在上个月,他什么也没写。 <br> 不过莫愁仍然告诉他一切要小心。她说:“谁真知道那名单上是哪些名字。也许会再改变,也许会再补上几个名字。抓去不审判就枪毙,连个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br> 立夫说:“可是我并不是共产党。” <br> “不是共产党不一定就不枪毙。他们若是不喜欢你,也就够了。在这个年头儿,你到哪儿去讲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条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br> 由于莫愁这么分明来管他,他很烦恼的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的。” <br> 莫愁到立夫的实验室,翻遍丈夫的笔记文稿,发表过的和尚未发表的。他没有共产学说的书,但是有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的宣言,还有国民党党员证。有一本在他们花园开会的记录,好几个人记的,但大部分是陈三记的。在文稿里,有几篇论时事的文字。有一篇是为祖宗崇拜做辩护,她就故意和几篇无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夹在论文里了。那天晚上,立夫看见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这时莫愁又已怀孕,已经六个月。她坐在矮凳子上,很粗重的喘气,低着头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对一个快要生产的母亲,有无以言喻的尊敬。 <br> 他问:“你整理那些东西干什么?” <br> 莫愁说:“为了慎重,该收拾的就收拾开。” <br> “你不能烧我那些文字。” <br> “我不烧。不过有几本书和国民党党员证要烧。你知道国民党现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枪毙的。” <br> “枪毙,枪毙!他们能把北京人人都枪毙吗?他们怎么能把剪短发的姑娘都枪毙?枪毙邵飘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别人罢了。” <br> 可是,莫愁还是把国民党的书,国民党党员证,记录册,都烧毁了,同时还有在环儿屋里找到的几本书。他写的论文,都装起来,放到别处去了。 <br> 第二天早晨,木兰来和莫愁商量当前的情形。她也听到黑名册和怀瑜回来的事。她答应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华太太的古玩店里。她还出主意让立夫离开北京些日子,等时局好转再回来。 <br> 那是早晨十一点钟,木兰姐妹正和立夫说话,陈三跑进来说:“警察进来了。” <br> 姐妹二人脸变得煞白。 <br> 莫愁说:“由后门跑。” <br> 立夫泰然自若说:“那有什么用?一定都包围了。” <br> 四个警察立刻进来。 <br> 莫愁出去见他们,问:“你们要干什么?” <br> 警官说:“少奶奶,我们有拘捕状,要逮捕孔立夫。” <br> 陈三迈步向前,手放在枪上。 <br> 立夫出来喊说:“别胡来!” <br> 于是他问:“犯什么罪要逮捕我?” <br> “我们不知道。那不是我们的事。到了警察局再问吧。”莫愁说:“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良民,他是研究科学的。” <br> 警官说:“到了警察局再说吧。” <br> 忽然他们听见木兰在里面悲惨的哭声:“你们不能带他走!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br> 警官说:“你还是好好儿跟我们走?还是带手铐?” <br> 立夫说:“我没犯罪。我跟你们走。” <br> 警官派两个警察和立夫一齐走。他和另一个警察留下不走。 <br> 木兰听到立夫要走了,她流着眼泪跑到门口,她后头是立夫的母亲和妹妹。立夫看见家里这些女人一起哭,十分关切的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身告诉陈三立刻去见傅增湘先生,再去见齐白石先生,他们有好多有势力的朋友。 <br> 莫愁在门口儿,呆呆的站着。她的眼睛望着丈夫,一直到丈夫失去了踪影,心中怒火如焚,又觉得灾难终于临头了。警官问她话时,她却答应得体。警官问:“他的书房在哪儿?”她从容不迫也十分客气的回答说:“随我来。”她带着警官走到前院儿,进入了实验室。 <br> 警官问他:“您是孔先生的什么人。” <br> “他是我先生。” <br> “他是什么职业?” <br> “我告诉你。他是个科学家,是个生物学家。他研究树木和昆虫。他和政治没有关系。他天天在实验室里研究生物。” <br> 陈三因为当过警察,知道警察办案子的规矩,也跟了进去。 <br> 警官见这位太太在丈夫被逮捕之后还这么沉静,十分诧异。她给他看显微镜,玻璃片,标本,还有她知道那些毫无危险性的文稿。 <br> 莫愁拉开抽屉说:“这些是他写的文字。您若要带走,就请带走。我跟你说,他没有犯罪,他是很清白的。” <br> 陈三说:“您应当带几本书,好做证物向上峰报告。” <br> 警官问:“你是谁?” <br> “我以前也做过警察。” <br> 警官觉得好像见了一家人,就问他:“你现在在这儿做什么事?” <br> “我看管花园儿。孔先生犯了什么罪?” <br> “不是共产党还有什么呢?” <br> 莫愁说:“我们有这么一座大王府花园儿,干嘛我们赞成共产?” <br> 警官说:“有人说坏话。我想孔先生一定有不少有势力的朋友。有那种朋友就好了。”他好像态度已然好转。 <br> 那位警官吩咐他的助手带着那些文稿和几本书,他和莫愁说:“太太,打扰您,真对不起。我这是当官差。我看有您这么一位太太的男人,不会是共产党的。您要找有势力的朋友给他说几句话。再见。” <br> 莫愁和陈三把警官很客气的送走,回到家里。他们发现木兰已经昏过去,环儿和立夫的母亲正用一块凉毛巾抹她的前额,好使她苏醒过来。木兰的脸苍白,嘴唇显得死灰。阿非,宝芬,冯舅妈,已经都进来,屋里乱做了一团儿。但是莫愁知道事情的缓急,她对陈三说:“赶紧去看傅先生傅太太,让他们快来。我给华太太打电话。” <br> 她低下头看着姐姐说:“阿满的事她已经太伤心,太累了。这几天她脸上就显得好苍白。”这样,在表面儿上,算把木兰的昏晕过去解释了一下儿。 <br> 立夫的母亲恐怕莫愁流产,就对她说:“你要小心。不要太激动不安。” <br> 莫愁说:“妈,我知道小心。”她向来相信妊娠期间女人心理状态对婴儿的感应。她避免见畸形怪状的东西和残废异乎正常的人,她只做静静的针线活,阅读圣贤的传记,心中也摒弃邪念,常常歇息。虽然孩子还没生下来,似乎她已经与孩子共同生活了。 <br> 但是今天早晨,她没有掉一滴眼泪,那确不是普通的克制可以收效的,那是由于她的理性,她知道那是应当采取行动的时刻。 <br> 华太太的古玩铺没有电话,不过古玩铺对面一家裁缝店有,那家的电话华太太可以用。莫愁打过去,请裁缝店去叫华太太,华太太答应立刻跑去见齐百石老先生,齐先生住的地方离华太太很近,走十分钟就到。 <br> 宝芬进来说:“我父亲认得王世珍。阿非,你最好立刻去告诉我父亲立刻找王世珍接头。”王世珍老先生,今年八十岁,在清朝做过官,现在正为了国家的太平,尽力调解各军阀派系,使之和平共处,免启战端,在北京无政府的情况之下,他充任地方临时和平维持会的会长。 <br> 现在莫愁又转过身去看姐姐。环儿说:“要不要去叫荪亚?” <br> 莫愁说:“不要吓唬他。叫木兰也歇息一会儿吧。” <br> 木兰这时渐渐苏醒过来,也许听见她们说话,但是一直没说什么。现在莫愁低下头跟她说话。木兰睁开了眼睛,看见妹妹的脸正在自己的脸上。 <br> “你现在怎么样了?” <br> 木兰向四周围一打量,看见别人也在,她说:“我现在好一点儿了。最近心脏有点儿弱。” <br> 莫愁大声说:“你要特别小心。这几天你的脸色就那么灰白。今儿你一进来,脸就一点血色也没有。” <br> 木兰以无限的柔情看了看妹妹,然后又把眼睛合上。 <br> 华太太一会儿打电话来,说齐白石老先生没在家,她已经留下话。木兰一能坐起来,她说要和妹妹一起吃午饭,叫环儿给荪亚打电话,告诉他立夫被捕的消息,并且叫荪亚过来,商量商量事情该怎么办。 <br> 荪亚来了,看见木兰的眼睛肿肿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华太太已经到了,她看了两姐妹,什么事情也逃不过她那两只聪明锐利的眼睛。内心十分敬佩莫愁遇到这种急事,还能那么泰然从容。她们正吃饭,齐白石迈着笨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他说他要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那几个朋友可能会帮得上忙。不过他认为最有用的还是傅增湘先生。因为傅先生是前任的教育总长,又是立夫的好朋友。下午宝芬的父亲来说他已经见到王世珍老先生,王老先生答应尽力把立夫保释,事情看来有了希望。后来傅先生来说,他已经看见立夫和警察局长,可以担保不会立刻有什么危险。有关被怀疑到是共产党的案子,一定经过警察局和军事法庭办理。他说警察局长很知道立夫的有利的关系。有人曾经密告立夫,但是没有正式的原告。 <br> 大约六点钟,黛云走来。吃晚饭的时候儿,警察又来了,但是那个警官没有来。管这件事情的这个新警察,是个又矮又丑的小警官,眼睛细得成了一条线。他拿的命令是逮捕陈三和环儿。 <br> 荪亚问逮捕的理由。 <br> 这个警官很粗暴的说:“我们有拘捕令来逮捕这个男人和姑娘。他们若是共产党,那就要枪毙;他们若是善良百姓,当然会放回来。” <br> 环儿的母亲开始哭,她说:“为什么运气这么坏?一天抓我两个孩子走!他们若是放不出来,我也不要活了。” <br> 荪亚想办法安慰她。那个矮个子警官一眼看见黛云,他说:“这一家怎么这么多剪发的女人。这恐怕是个共产党的窝吧。你最好也跟我去回话。” <br> 黛云大怒说:“什么?逮我?你军阀的走狗!”矮子警官说:“哼!好哇!你是想找逮捕了。我不想带你走也不成了。”他转身向那个警察喊说把那两个剪发的姑娘(黛云和环儿)带走。 <br> 荪亚问:“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br> 警官回答说:“当然有证据。你想我们闲着没事干各处乱抓善良的老百姓吗?” <br> 陈三的手枪交给了警官,自请前往。 <br> 这一步新发展使整个情形愈形凶险。全家更忧愁起来。宝芬的父亲说王老先生答应在受审期之前,担保平安无事,不过在这种年头儿冒不得险,决定当天晚上交钱保释。此外,他们还得把黛云被捕的事去通知牛思道。 <br> 那天晚上很晚了,十一点半,荪亚和冯舅爷陪着立夫回来了。因为王老先生写了一封亲笔信给警察局长,他们交了三千块钱,把立夫保释出来。另外那三个人却不能保释,一部分因为王老先生的信上没提到那三个人,一则因为陈三看来像个共产党,那两个小姐,都剪了发,看来大概是共产党。 <br> 那时候儿的警察局里办事的乱来,就不用说了。 <br> 女人都静坐着等候消息。他们进来时,第一个听到立夫声音的是木兰,她立刻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一整天,莫愁没有掉一滴无用的眼泪,但是一看见丈夫的脸,她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这才因喜而泣。立夫向她解释说:“有人向警察局长密告我。我想是怀瑜。” <br> “为什么把环儿和陈三也逮走?” <br> “这就让我想是为了个人间的私事,由家里的仇人鼓动的。这和那黑名单儿没有关系。三点左右,又带我去过堂,法官问我:‘你把你妹妹嫁给了一个苦力吗?’我回答说:‘是,我把她嫁给了一个警察。警察不也是人吗?’站在那儿的几个警察听见我的回答,微微的笑了笑。‘有人告你把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所以怀疑你同情共产党。’我说:‘法官先生,我若再有几个妹妹,我要把她们都嫁给您贵局的警察。至少警察是自食其力的。我赞成自食其力的人。这就是共产主义吗?’旁边的警察大笑。法官说:‘不要说题外的话。我们正在尽力消灭北京城的共产党。不要讨我们的欢心。’他们就把我带到拘留的小房间去,后来你们就到了。” <br> 冯舅爷说:“那么陈三和环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br> 立夫说:“不见得。” <br> 莫愁说:“还控告别的罪名没有?” <br> “那得到正式审问时才知道。有关于我毁谤当局的事。只要经过正式审问,我就不怕。你们找到王世珍帮忙,这运气太好了。” <br> 立夫的母亲问:“环儿和陈三怎么样?” <br> “出来之前我看见他们了。他们和几个学生关在一间屋子里。环儿在那儿哭。我告诉她那个矮子警察说的话是乱说的,他们的案子大概不会严重。我告诉陈三说,他的罪只有一条儿,就是他以前当过警察。” <br> 立夫一回来,再有公开审问的机会,家里就大为放了心。 <br> 荪亚和木兰回家去了。 <br> 傅先生第二天早晨到警察局去看看环儿和陈三能否释放。警察局长说他们的案子很轻,没有危险,但是不允许保释。 <br> 他在那儿看见了牛思道,正想办法把黛云保释。对黛云没有不利的证据,也没有人密告她。 <br> 警察局长问牛思道:“你是这个姑娘的父亲吗?” <br> “是。” <br> “那么她也是牛怀瑜的妹妹了?” <br> “当然。” <br> “那请您千万别见怪。我会立刻放了她。可是你女儿真像个共产党。你要教训她。要她懂礼貌。谁是好家庭的儿女,谁是坏家庭的儿女,可太难认了。” <br> 牛老先生万分感谢,并且谢罪说:“您知道,现在这个年头儿,做父母的也管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这个女儿,年幼无知,就是太摩登了。” <br> 黛云当时在一旁,不准她父亲说自己年幼无知向局长道歉。她对警察局长大吼说:“你说好家庭坏家庭是什么意思?好家庭你是不是指的做官儿的,欺压老百姓的?你若因为我是怀瑜的妹妹才放了我,我就是不肯走。” <br> 警察局长微微一笑,看着牛老先生。 <br> 警察局长说:“她说话简直就像个共产党。因为您老先生的面子,我放她走。我们拘留所里都是这种年轻人。您教训她以后说话要小心,总是有好处。不然她还会再招麻烦的。以后恐怕就不容易给您留面子了。” <br> 黛云说:“告诉我谁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我哥哥怀瑜不是?” <br> 局长大吼说:“那不是你的事!” <br> 傅先生向牛思道和黛云告别。并且问那警察局长立夫的案子是不是要经过正式法庭审判,局长说:“是。”傅先生又说:“孔立夫的案子什么时候儿审?我要给他当辩护人。” <br> 局长立起来,向傅先生鞠躬为礼说:“傅大人,您别挖苦我们了。您知道,我们当差有时候儿真难办事。将来审问时您若光临,我怎么敢坐下呢?被告是您的什么人?” <br> 傅先生说:“跟我的儿子差不多。” <br> “我告诉您说,将来一定公平审判。您知道他得罪了人,大概写文章又得罪了当局。我们现在正研究他这案子的文件,我告诉您说,我们一定尽量快办就是了。” <br> 傅先生把这些话告诉了姚家孔家,立夫向傅先生道谢,谢谢为他奔走辛苦受累。 <br><br><br>第三十八章 审案件法官发迂论 入虎穴木兰救立夫<br><br>--------------------------------------------------------------------------------<br><br> 四天之后,是五月一日,孔立夫被传受审。是军事法庭,私下举行,并不公开。家属不得出席,但是傅先生坚持到庭。警察局长为原告。警察局长已经仔细看过文件,准备了一份措词慎重的报告,使控告不致于过分严重,这是由于冯舅爷暗中和这位警察局长接洽安排的。立夫的案子先审,陈三和环儿在候审室中等待。 <br> 法官矮小软弱,身着军服。傅先生在一旁坐着。初步仪式之后,法官念起诉书。 <br> “孔立夫以发表文字攻击政府、提倡异端邪说,惑乱民心,并对劳工寄予同情,不无共产党徒之嫌,由其私人住所及他处获得之文件,显见思想混乱,对孔教学说时而卫护,时而诋毁。以上各项,将逐一查证。第一,三月二十八日发表文字一篇,攻击政府残杀学生,措词无礼,甚至辱及教育主官。 <br> 本庭知悉汝身为教授。” <br>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学生,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br> “但是你似乎为游行的领导人物辩护。你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也许是国民党,两者是一样的。” <br> “庭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心。我外甥女儿,是个女学生,十六岁,也被枪杀。我是大屠杀的证人。但是庭长,我并没写文章攻击现在这个政府,攻击的只是诸位推翻的那个政府。吴佩孚将军曾通电要求逮捕段祺瑞和安福系,而安福系的内阁自请辞职。全国人人谴责这种屠杀,并不是我一个人。” <br> “你文章里用‘贪官污吏’,‘军人擅权’。你知道我们民国这种混乱时期,我们军人只是要恢复国家的和平秩序。您同意吧,总长。”这时他转过去看傅先生,并向仆人喊声给傅先生倒茶。博先生一看立夫能自己辩护,于是只是很客气的点了点头。 <br> 立夫故以相当典雅的词句说:“庭长先生,为官者众,或廉洁,或贪污;为吏者多,或肮脏,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复如此。我若说为官者无不贪污,贪污一词,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说为吏者无不肮脏,亦属措词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 <br> 那位军法官,似乎是个旧式文人,而误入了当时的军界,披上了军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颇赏识被告答辩的文句措词得宜,铿锵有声。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 <br> “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个读圣贤之书的人,因为你赞成祖先崇拜。这一点对你很有利。但是你说‘树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这种理论的文字,是你几年前所写。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说‘树也有感情’呢?这很矛盾。” <br> 立夫听了,心中不禁暗笑,真没想到法官会提到这个。法官还接着说:“你现在还是持这种意见吗?” <br> “是。” <br> “我很为你可惜。你若是读圣贤书,志贤希圣,就不应当泯灭人类与草木鸟兽之分。你若说树亦有知,那你就是共产党。我也念过孟子。人兽之间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恻隐之心,是非之心。你说树也有感觉,岂不是把人降低到禽兽的地位了吗?你还说树和禽兽的‘语言’,就和现代教科书上所说的一样。有什么‘熊说道……’又有‘狐狸说道……’这些都是魔鬼般的共产主义,分明存心要把人变成禽兽啊。”立夫说:“庭长先生,您若容许我来解释的话,那就在把圣人的话怎么理解了。孟子见齐宣王,论到仁爱及于动物,不忍见牛之觳觫。尚书上说尧舜之乐师奏乐,而百兽率舞,圣人之德,化及鸟兽。鸟兽若无感觉,怎么能感于圣人之德呢? <br> 周礼上也说沉埋献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br> 这位法官听来似乎有点混乱,说实话,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周礼,因为周礼这部书,在古籍之中极为艰涩难解。傅先生感觉满意,面露微笑。 <br> 法官说:“你的辩护要局限于你写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说下去: <br> “我们今天论到的是共产学说,不是中国的经典。中国的经典向来有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认你提倡的学说是人与草木鸟兽相同,人如同鸟兽,鸟兽也如同人一样吗?你要知道这种学说会扰乱民心的。” <br> 立夫回答说:“庭长先生,我是站在科学的立场说话。我只是说人与兽只有在有感觉方面是相同的。不过此等感觉的性质是不属一类的。” <br> “所以你承认人与兽相似。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只表示你的思想是多么混乱,对人心引起多么大的迷惑。另外有一个对你严重的控告。那就是你在山顶上,不经过正式仪式,就把你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是不是真有此事?” <br> “是真有此事。” <br> “那个苦力的名字叫什么?” <br> “陈三。” <br> “他什么职业?” <br> “他以前在安庆当警察。现在是我家的秘书兼花园看管人。” <br>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管人吗?” <br> “是,名义上还是。” <br> “法官说:这很不正常。你知道不知道你把家庭秩序和主仆之分全弄混乱了吗?这是不是和共产党的做法一样?你和共产党有关联。” <br> “我相信人是平等的。孟子说,圣人亦犹人也。” <br> “婚礼时谁是证人?谁是媒人?” <br> “我是证人,没有媒人。” <br> “这不是和共产党提倡的一样吗?” <br> 法官似乎很想确定共产党嫌疑的控告。 <br> 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br>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br> “你叫什么名字?” <br> “陈三。” <br> “这个女人是谁?” <br> “她是我妻子。” <br>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br> “是。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br>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br> “我承认。” <br>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br>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br>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 <br> 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br>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br> “你说的是共产党的话。你们结婚没有媒人。” <br> “我母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br> “怎么个情形?” <br> “我丈夫是陈妈失踪的儿子,陈妈以前在我们花园儿里做事。陈妈不愧是良母,陈三不愧是孝子。” <br> 法官向陈三说:“你说你以前是个警察。告诉我你怎么后来受雇于孔家的经过。” <br> 陈三告诉他怎么跟母亲分开的,他母亲怎么寻找他,他怎么读到立夫写的小说而后决定到北京来寻找母亲,到了北京之时,母亲已经走了。话越往后说,越发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动。转向立夫说: <br> “你就是写《陈妈》,那篇很有名的小说的吗?” <br> 立夫说:“是。为了这样的贤母孝子,请庭长开恩。”傅先生这时插了话。他说:“庭长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一说?” <br> “当然可以。” <br>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不幸生于贫家。我见过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亲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决不再穿那样的蓝布。他做事很负责,为人也诚实。我曾经见他屋里自己写的对联: <br> 树欲静而风不止 <br> 子欲养而亲不待 <br> 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党。” <br> 法官细心听,在最后,他想做一个大的手势。他站起来,向陈三伸出双手说: <br> “今天得遇你这么个孝子,实在高兴。你和你妻子走吧。” <br> 陈三和环儿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乐的微笑。 <br>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脸上做严肃状,他说: <br> “孔立夫,由你的自白看,你是提倡邪说扰乱人心。再者你把你妹妹嫁给工人,没有媒人,没有仪式,而在荒野,和不知仪礼的野蛮人无异。你也许不是共产党,可是你的行为近乎共产党。这些年来,人心已经颇为不安,对一切再扰乱人心的人,我们必须要压制。我判你监禁一年。不过,姑念你赞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应从今以后,不再鼓吹异端邪说,不再批评政府,我把一年监禁减为三个月的拘留。” <br> 立夫的脸色沉下来,傅先生站起来说请求庭长开恩,再为减轻,但是法官立起来很客气的说:“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开导他,以他的学问能力,将来必能对社会国家大有贡献。” <br>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怀瑜是要求给立夫一点惩罚的。他于是向法官道谢,法官向傅先生鞠躬还礼,退席而去。 <br> 现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环儿,陈三几个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诉莫愁和母亲不要担心。傅先生说他再努力去想办法,务使立夫早日获得开释。但是他不必担心立夫的舒适。卫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学识,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园儿,自然会对他客气,因为可望得到厚赏。 <br> 由开庭审问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归来。莫愁看见傅先生和环儿、陈三进来,她立刻失望了。环儿伏在母亲怀里哭了。 <br> 母亲问:“怎么回事?” <br> 傅先生说:“不用担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预料的好得多。 <br> 只是暂时关在那儿,不久就会放出来的。” <br> 莫愁惊呆了。她问:“多久?” <br> “三个月。但是,我们还要设法叫他早点儿出来。” <br> 傅太太也在那儿。她问:“为哪一条儿判罪?” <br> “他的理论近乎共产主义。” <br> 环儿几乎大笑出来,她说:“真是可笑!我们从隔壁屋里听到了。就因为那篇《论树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异端邪说。” <br> 傅先生向莫愁说:“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经据典辩论起来。法官输了。立夫引证周礼,法官立刻改换了题目!” <br> 于是,傅先生叙述那场审问和立夫的辩护。 <br> 傅先生最后说:“那是文不对题。法官由一开始就决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买托,大概是怀瑜的买托。幸而在文稿里有一篇赞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确立他决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不为祖先崇拜辩护的。不然的话,判得要重多了。” <br> 莫愁很高兴她把那篇主张祖先崇拜的文字故意留在立夫的实验室里,不过她只说:“傅老伯,我想主要还是由于您亲自出席的关系。妈和我们全家都谢谢您。” <br> 傅先生说:“两者都有关系。” <br> 莫愁说:“都是咱们的错儿。咱们早就应当去向那位法官送一份礼。原以为和警察局长说好了。现在要花点儿钱了。” <br> 傅先生答应再去设法。木兰只是满脸悲愁的望着。荪亚说:“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多花钱,叫他在里头舒服一点儿。” <br> 冯舅爷说:“我们在警察方面花了五百块钱。你现在还想得出什么别的主意呢?各部门的官儿都得打点打点。” <br> 冯舅爷伸出他的手指头,先伸出了四个,后来伸出了八个,他静静的问莫愁:“这个,还是这个?”他意思是四百或八百。“咱们花的钱越多,他在里头就越舒服。” <br> 莫愁说:“狱卒是容易对付的。重要的是给他一间舒服的屋子住,一个好床睡觉,被褥要好,饭食也要好。若打算他早点儿放出来,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 <br> 冯舅爷说:“现在花几千块钱都算不了什么。”宝芬说:“被褥容易。我那儿有十几床新丝绸棉被和毯子,还没用过。狱卒一看见犯人有好被褥,就会对他优待。咱们去探望他时,一定尽量穿得阔气,好给他面子。当然了,狱卒心里的盼望也就大了,咱们必须预备下钱给他。”现在既然有一个临时的解决,立夫的性命至少算平安,全家也就安心接受这个新情势,开始谈论去探监,并确保立夫在里头舒适不受罪。在整个讨论当中,木兰一句话也没说。 <br> 当天下午,荪亚、阿非、莫愁,三个人一同到监中去探望立夫,给了狱卒点儿赏钱。第二天木兰去见莫愁,把她拉到一边儿,拿出七个旧的圆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原来是镶成一条蜈蚣,做头发上的装饰用的,她把那条蜈蚣拆散,拿下这七个来。 <br> 她说:“妹妹,这儿有七颗旧珠子。我没有什么用处。我就去跟宝芬说,这和宝芬找到的那五个正好配上。我想把这七个和那五个凑成十二个,让宝芬的父母去送给王老先生。颜色大小儿正好配上,我记得……知道这三个月届满以前谁当权呢?你以为怎么样?” <br> 莫愁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姐姐,自己却说不出话来。木兰说:“妹妹,有什么难处吗?不管怎么样,咱们也得救他。” <br> “我是想……宝芬会不会乐意。不然我从她手里买那几个好了。” <br> 木兰说:“没问题。阿非当然愿意。在咱们家,珠宝算不了什么。” <br> 姐妹二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她俩一齐过去,找到阿非和宝芬。阿非说:“当然。”宝芬说:“这个主意很好。没有人,珠宝又有什么用?我真没想到那宝贝会有这么大用处。” <br> 这项计划按预定进行了。事实上,两家还都够殷实,人人都愿出钱,连珊瑚、曼娘、暗香在内。 <br> 那天下午,木兰和莫愁决定去看立夫,想办法使他搬到好房子去。阿非也跟去了,环儿要去看哥哥,母亲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不让她去。他们另带了一个枕头,一个热水瓶,莫愁从书架子上拿了一本生物学的书带去。 <br> 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商量换个好屋子。 <br> 典狱长说:“他现在的屋子就是个好屋子,一个人住。”说话时向富家少奶奶微笑。又接着说:“但是过几天,我也许能给办到。那就看有没屋子空出来了。不太容易。不过我一定尽力给您效劳。” <br> 阿非说:“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您若特别想办法,我们会特别道谢的。” <br> 按一般常情,典狱长是不陪伴探监人的,但是这位典狱长知道这几位来客有钱,家住在王府花园儿,所以他立起身来亲自陪同引路。进去之后,他们经过一个空房间,门向前,太阳从铁栏杆中间照进去,没有人住在里面。 <br> 莫愁说:“这间屋子不坏。” <br> 典狱长说:“不久就有人进来住了。这个人家境很好。”木兰知道典狱长是故意表示困难,好再卖人情。木兰说: <br> “我们的家境也不坏呀。”然后向他微微一笑。典狱长说:“也许可以想办法,我还得和别人商量商量。” <br> 他们走到立夫的房间。立夫看见大家,欢喜极了。里面允许他穿普通衣裳,他在里面住了一夜之后,看样子一点也不坏。木兰回头看见那个典狱长已经把他们交给了一个狱卒,可是他还顺着走廊慢吞吞的走。木兰赶快过去。他停下来,眼睛向四周围扫了一下儿。 <br> 他问:“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br> 木兰说:“不是。您知道,若是使我们的亲戚住进有太阳的那间屋子,我们是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br> 木兰那条银蜈蚣上的十颗珠子,那天给了宝芬七颗,还留下三颗,用一块手绢儿包着,放在衣袋里。她打算都用完。她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两颗,藏在手心里。她把那两颗交在典狱长的一只手里。 <br> 他一看手里的珠子,他说:“噢,不行,太太,我不能收您的礼物。我伺候您是应当的。” <br> 木兰说:“拿着吧,不要见外。您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对您表示一点心意啊。” <br> 典狱长满脸赔笑说:“我会尽力而为。” <br> 木兰走到立夫的房间去,碰见外面的那个狱卒,他刚才一直在远处望着她。木兰把剩下的那一颗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她若不经意的说:“这间屋子太黑了。” <br> 那个狱卒回答说:“是啊,晒不到太阳。”他的手正攥着那颗珠子呢。 <br> 阿非见木兰进了监房之后,问她:“你刚才干什么了?” <br> 木兰回答说:“我去告诉那典狱长别忘了那间屋子。” <br> 立夫已经从莫愁嘴里听说,他被捕的那一天,木兰昏了过去,莫愁和阿非刚才在说那珠子的事情。莫愁说:“二姐拿出了她自己的七颗珠子凑足了十二颗。” <br> 木兰走近他时,立夫说:“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要为我发愁伤心呀。” <br> 阿非说:“我姐姐若是没有了丈夫,珠宝玉石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帮忙,而且都是心甘情愿的。” <br> 莫愁说:“你若知道你让多少人担心难过,你以后就应该小心点儿了。现在人人在尽心尽力。珊瑚拿出来她自己的五十块钱,舅爷拿出来一百,曼娘也拿了一百。经亚和暗香觉得对这家庭的仇恨应当负责任,拿出的还更多,不过我只接了他俩一百。宝芬捐出了她的珠子。” <br> 阿非说:“用不着提这些个。二姐提供的最多。” <br> 为大家的至情所感,立夫觉得泪眼模糊,他一边看着木兰一边说:“我心里感激大家。我希望以后能对得起大家的盛情。” <br> 正在此时,狱卒进来说已经找到一间好屋子,向大家道喜,开始张罗搬毯子,脸盆,其他立夫的东西。忽然从附近一间监房里发出尖声的号叫,小姐太太们都吓坏了。那个狱卒一边很愉快的打开门,一边说:“诸位先生小姐,这跟您没关系。”然后他们看见两个男孩子,脸色灰白,哭着被领走经过他们面前,向走廊那方向去了。 <br> 他们震惊得颤抖未停,随着狱卒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监房,进去给立夫铺床,整理好别的东西。这间房子前面正对着一个狭小的空院子,院子地上铺的是碎砖。莫愁拿出二十块钱,给狱卒说:“好好伺候先生。以后还有重赏。” <br> 狱卒露出感激的笑容,告诉说一切不用担心。 <br> 他们坐下谈论当时的局势。时局的确很混乱。颜惠庆正在设法组一个新内阁,用以代替已经“辞职”的总统行使职权。他受到直系吴佩孚的支持,可是奉系的张作霖反对。直奉两系各派都有卫戍司令。现在他们达成了一个妥协的办法,由吴佩孚的人王怀庆来做阁揆。 <br> 这时忽然听到几声枪响,然后又寂然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刚才面色苍白的两个少年是领出去枪毙了。 <br> 大家到典狱长办公室道谢之后,回家去商量下一步。前清遗老王世珍老先生已经给当地驻军司令官写去了一封信,还没接到回复。北京的情势依然异常混乱。中国在军阀统治之下,就和后来在日本政府之下一样,没有军方支持,是无法组成新阁的。军阀是真正的统治者,文人的统治是获得他们的许可之后而行的。由王世珍老先生领导的地方秩序维持会,还在执行职权,以待敌对的军阀所认可的政府出现,但是军阀一时又难以达成协议。密使在北京、天津、沈阳之间,往返不停,极力促请妥协。立夫的自由就看将来的政府是何等性质了。颜惠庆若能组阁成功,他的力量就能影响军方,使军方支持他批准早日将立夫释放。王世珍老先生在那些日子时常见到颜惠庆,而傅增湘先生也和他有交情。但是吴佩孚支持颜组阁任新国务总理之时,奉系,也包括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内,却对他表示反对。谣传直奉两系大概将会同意组织一个联合内阁,但是颜惠庆的地位,对帮助立夫这件小事,仍然没有什么把握。 <br> 同时,北京大学一位高教授也被捕了。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到奉军司令部去为丈夫求情。奉军司令官要求若想准其所请,须以肌肤之亲为条件。教授之妻拒绝,丈夫则被枪毙。这消息传扬出去,文化界又引起慌恐。此外,狗肉将军张宗昌,据传闻将被任命为关内直奉联军的总司令,一二日内将全权统治北京。这位头脑简单做事直截了当的旧式武人,将来的行动如何,那是无法猜想的。必然是比北京地方秩序维持会期间,法律更不受尊重,社会秩序更坏,比段祺瑞内阁期间维持法律与秩序的能力,是更等而下之了。 <br> 木兰现在是焦急万分,心里也万分恐惧,已然丧失了勇气。她回到自己家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吃了晚饭,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于是到自己屋里,换了衣裳。 <br> 荪亚问:“你干什么?” <br> “我还到妹妹家去,我答应要把甲骨文的书送给立夫去看,我应当给莫愁送去。” <br> “什么?这么晚她还去探监?” <br> 木兰说:“可以。狱卒吃咱们的油水都吃肥了。” <br> “你也去吗?干嘛打扮得那么讲究?” <br> “我陪着妹妹去。” <br> “那么我也跟你去。” <br> “不用麻烦了。阿非或陈三陪着我们去。” <br> 荪亚说:“你要知道,不要太激动不安。” <br> 木兰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水汪汪儿的,转动得特别灵活,闪耀着狂热的光亮。把头发梳好之后,立起身来,从书架子上拿下两卷《殷墟书契》。 <br> 她问丈夫:“你觉得他看什么书最好?” <br> 荪亚说:“拿罗振玉那本。那是研究甲骨文最早的著作。”木兰到了妹妹家,莫愁很感意外,问她:“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晚又出来!” <br> “我拿来一本书,答应送给立夫的。和我一块儿到监狱里去。” <br> 莫愁问:“干嘛这么急?” <br> “今天下午我答应给他的。宝芬的亲戚来过,就把事情耽误了。我不愿说了话不算话。” <br> “这么晚能进去吗?” <br> “我想可以。卫兵已都认得咱们了。” <br> “那么叫陈三送个信儿去,说咱们有事,今儿不能去了。”木兰坚持要去,她说:“我已经穿好衣裳了。他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会送去。也许监狱里有什么消息呢。” <br> 莫愁说:“那么等一下儿。我跟你去。” <br> 立夫的母亲说:“不要去了。监狱里又黑,走进去不容易。在黑暗里摔倒怎么办?你是一身两命啊,不是一个呀。” <br> 于是莫愁没有去,陈三陪着木兰去的。 <br>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一包书递过去叫人转交。 <br> 卫兵说:“太晚了。狱卒都回家了。这也不合规定。” <br> 木兰打开,把书给卫兵看,说那书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 <br> 卫兵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进去的东西,都要在办公室经典狱官看过才行。” <br> 木兰问:“我们可以不可以看他一下儿?一小会儿工夫。” <br> 卫兵说:“不行。” <br> 木兰说:“那么我们明儿拿来吧。不过请您告诉犯人说我们来过了。” <br> 木兰和陈三在狱门分手。陈三一定要陪木兰回去,木兰说不必,自己跳上一辆洋车走了。这时木兰忽然心中出现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单独见立夫一面,即便是短短的五分钟。以前在泰山上杉木洞的一席谈心,使她的生活从此更为充实,更富有力量,她和立夫在泰山顶上一同观看日落日出,那对木兰的重要是无可比拟的。但愿在监狱的夜里单独见他一面!万一立夫被枪毙,她一生心里的记忆该多么宝贵呀!她要见立夫的愿望实在压制不下去。走了一小段之后,她下了洋车,又走回监狱去。 <br> 卫兵说:“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干嘛?” <br> 木兰说:“让我进去一小会儿。我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把他偷跑了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br> 她把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卫兵向四周围张望了一下儿,说:“那么要快,不要出声音。只许五分钟!”木兰在黑暗里也看不见道路,跟着卫兵穿过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走过一个灯光不明的走廊,心噗哧噗哧的跳。她心里暗想:“他会怎么想呢?我也没有什么借口。” <br> 到了立夫的房间,卫兵向那值班的典狱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招手叫木兰进去。 <br> 立夫正在一个小油灯下看书。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br> 站在立夫前面,木兰脸上有点羞惭,几乎流露着可怜状望着他。 <br> “噢!木兰!有什么事?” <br> 木兰向卫兵指了一指,叫立夫小声说话。 <br> 木兰开始说:“我有点儿消息告诉你。” <br> 立夫拿枕头放好,给木兰当座位,说:“坐下。”木兰结结巴巴的说:“今儿下午有点儿消息,但是没能够来。” <br> “什么消息?” <br> 木兰忽然停住。说不出话来,满眼眶的泪。嘴唇颤动,忽然哭了,手捂着脸,哭道:“噢!立夫!” <br> 她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卫兵和典狱官从门上的洞往里看着。 <br> 立夫站得笔直,低头看着她,也不敢碰她。只弯下腰说: <br> “有什么难过的。我在这儿很好,很舒服啊。”木兰的手去找立夫的手,她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到这儿来。可是万一你若死……我……” <br> “有什么消息?” <br> 立夫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大姨子,难免受了感动。但是他只是很温和的说:“是不是莫愁让你来的?” <br> 木兰擦了眼泪,用力抑制住自己,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说:“妹妹和我今儿下午要来看你,但是来不成。我想到那甲骨文那部书,我就和陈三给你送来。太晚了,他们不能从外面传递东西进来,也不肯教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人。我告诉卫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进来。”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赏钱。 <br> “可是有什么消息呢?” <br> “王老先生已经给司令官写了一封信。你想有什么用处没有?” <br> “就是这件事吗?” <br> “据说狗肉将军张宗昌,几天之后就要做北京最高军事统帅……噢,立夫,我不知道——我好为你担心。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听不清楚了,她向椅背倚过去,她似乎力量精神都耗尽了。然后又开始哭泣。 <br> 典狱官在外面叩门。木兰站起来,又拿出一张票子,走到门口央求他:“再等五分钟。” <br> 立夫看见她那微微遮住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闪动,他的鹅蛋脸儿那么温柔而又勇敢。 <br> 她说:“我不应当来。但是情不自禁,非来和你相见不可,你不会恼我吧?” <br> 立夫也抑制住自己说:“恼你,怎么会!你对我太尽力了。 <br> 你拿出珍珠来救我,我得多么向你道谢!” <br> 在情不自禁之下,他低下身子,拿起她那雪白的手,很亲切的吻了一下儿。 <br> 木兰恳求他说:“你要知道,我为了救你的性命,付出再多再多,我都愿意。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难道我做错了吗?” <br> 立夫回答说:“为什么……除非人们误会。” <br> “立夫,我打算离开北京。你出去之后,带着家眷,也离开北京吧。以后再埋头研究学问。你知道你的安全对我妹妹是多么重要——还有对我。” <br> 卫兵又敲门了。木兰站起来,伸出她的双手,握住立夫的两只手,说声再见而去。 <br> 她出了监狱大门,立了一刹那,似乎犹豫不定,转向右,走了一小段儿。她的腿有点儿瘸,心噗哧噗哧跳,忽然颤抖了一下儿。她几乎都没法儿站稳,站住喘喘气儿。倚在一根电线杆子上。一个过路人停下来,以为她是个野鸡,转身望了望她。她大怒,又往前走。二十几步外,有一辆洋车在那儿等座儿,灯还亮着。木兰咬紧着牙,叫那辆洋车。她说:“到总司令部!”她的心跳得更响,她想洋车夫一定也会听得到。高教授的妻子去为丈夫求情。她为什么不可以为立夫去求情?可是,她自己说与立夫是什么关系呢?莫愁若知道了怎么办?荪亚听说了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事情该怎么办呢?不过有一件事,她确实十分清楚,那就是立夫必须立即获得释放,再晚就危险了。 <br> 在总司令部前面她下了车。卫兵问她何事。 <br> “我要见总司令。” <br> “你是谁?” <br> “我是谁没关系。我一定要见他。” <br> 卫兵相视而笑,进去报告说一位不认识的漂亮女人要见总司令。司令官命令他把女人带进一间屋子里去。 <br> 木兰走进去,浑身颤抖,前额上冒着冷汗。她极力使自己镇定。她知道自己很美,但是司令官肯听一个美丽的女人为别人求情吗?这位新来的司令官,会不会像枪毙高教授的那个奉军司令官呢? <br> 司令官走进来,看见这个美的幽灵,吓了一大跳。他向卫兵说:“不要来打扰。”卫兵出去,关上了门。 <br> 木兰跪下叩头。她说:“总司令,求您答应小妇人一件请求。” <br> 司令官大笑说:“请站起来。你这么美的女人给我下跪,我可不敢当。” <br> 木兰抬起眼睛,站起来。司令官请她坐下。 <br> “我是来为一个犯人求情的。他被逮捕,非常冤枉。他是一位大学教授,黑名单儿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有个仇人挟嫌诬告。他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而今被关在监狱里。” <br> 司令官听着木兰的话那低沉富有音乐美的声音,不禁神魂颠倒。木兰的北京话说得那么慢而那么清楚,还那么漂亮。 <br> 司令官喊说:“什么?写篇文章论树木会被逮捕?”木兰微微一笑说:“就是啊。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 <br> 法官说那是共产党的思想。” <br> 司令官以愉快的声调儿说:“那怎么会?好吧,告诉我。 <br> 我帮你办。” <br> 木兰说:“好吧。这个人说……” <br> “等一下儿。你说这个人是谁?” <br> “他叫孔立夫。他现在在第一监狱。” <br> “你是谁?” <br> “我若不回答您这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br> “哈哈!这还是个秘密。” <br> 木兰鼓起了勇气:“我能求您大力帮忙吗?” <br> “当然,像你这么美的女士。” <br> “请您把我这一次来拜访您的事,千万别泄露出去。” <br> 司令官哈哈大笑说:“你看这屋门不是锁着吗?” <br> “可真不是玩笑哇。” <br> “您知道有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礼拜以前被捕的。他妻子到那个奉军司令官那儿去求人情。那个司令官并不是个正人君子——您知道进关来的那些奉军——那个司令官对高教授的妻子没怀好意,那个妻子不肯答应,她丈夫就被枪毙了。我知道您这位司令官大不相同,所以才敢来见您。人都说吴大帅部下的军官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br> 那位司令官听着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此非常之论,脸色渐渐变了。木兰接着说: <br> “您知道,若不是吴大帅的力量,万恶的安福系现在还照旧当权呢。您看奉军硬是用烂纸似的奉票儿,向老百姓买东西!简直就像贼匪一样。” <br> 木兰这样激起直奉两派几乎在北京同时任命的两个司令官之间的嫉妒仇恨。这位司令官叫卫兵把这屋子的门锁起来时,不能说他是安着好心,不过他是吃捧的,乐意人家赞美的,木兰提到那奉军司令官的“没怀着好意”,他的好意昂扬起来。他刚刚因功提升到现在的官阶,自己还正以不同于流俗自期。他不再咧着嘴笑,他面露严肃的神情。 <br> “这位女士,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你尊姓芳名——不过你知道我这个职位是保护善良老百姓的。”木兰说:“那么请您先要保护他这个善良百姓吧。我们对您是感激不尽的。” <br> 木兰说着站起向司令官又行一礼,她自己有这份勇气,自己也深感意外。她进来时,完全是无可奈何,是跳火坑,不知道要怎样才出得去,但是现在她心里的恐惧已然消失。 <br> 司令官对木兰的从容自然,深感异乎寻常。 <br> “不要说那么快。你若能让我确信他不是共产党,我一定释放他。” <br> “好吧。我告诉您。这位孔先生的仇人是我家的亲戚,实际上,也是孔先生的亲戚。所以我知道。他和奉军走得很近,那个法官也是奉系的。你想想,写一篇论‘树木的感情’的文章,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br> “的确是毫无道理。但是为什么判刑呢?” <br> “在文章里他写树木有感情,就和禽兽一样有感情。我们若折断一个树枝子,树木会觉得受到伤害。若揭下树皮,树就觉得好像被人打了脸。” <br> “这跟共产主义扯不上关系呀。” <br> “法官认为他说树木有感觉,就是把人的地位降低到与草木鸟兽同等。您也认为树木有感觉吧!” <br> “我不知道。” <br> “这并不新鲜哪。我们都知道老树成精,没有人敢去砍倒。 <br> 老树砍倒的时候,常常有人看见树里流出血来。”司令官大笑说:“当然,当然。甚至泰山的石头还成精呢! <br> 当然是有感觉。” <br> 木兰说:“司令官,那么您可以把孔先生释放了吧?”脸上流露着迷人的微笑。 <br> 司令官又再细问详细情形。木兰说立夫是个自然科学家,他的名字又不在黑名单儿上,完全是私人挟嫌诬告。 <br> “为什么会有这种私人仇恨呢?” <br> “这都是我们家庭亲戚的关系。姓牛的涉及一个污秽不堪的丑闻。孔先生写文章揭露这件事。姓牛的有个妹妹,嫁到我们家。这件丑闻弄得满城风雨之后,我们不能不和他妹妹离婚。姓牛的写给我父亲一封信,起誓要报复,他就这么报复了。” <br> 司令官向木兰带有迷人微笑的脸望了半天,然后发狠说道:“你是逼得我不做好人不行了。”他于是叫卫兵。一个卫兵进来。 <br> “拿笔拿纸来。” <br> 木兰立在一旁,说姓名和监狱的地点,心里真是喜出望外。司令官坐在桌子那儿写。木兰出主意要在“释放”一词之上,加“立即”两个字。几乎是木兰念,司令官写。 <br> 木兰拿到那张纸条,就要下跪,司令官止住她。 <br> 司令官说:“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br> 木兰说:“我怎么敢不遵命?” <br> “告诉我你的名字。” <br> “我的名字是姚木兰。” <br> “今天晚上你战胜了。请向孔——先生道喜。我希望你相信我到这儿来的任务,是保护善良百姓。” <br> 木兰说:“我会为您传名。” <br> 司令官大笑说:“那么没有什么秘密了?” <br> 木兰说:“没有什么秘密了。”满脸露出感激的微笑。木兰把那个纸条儿放在手提包里,她说:“那么我要走了——多谢多谢。” <br> 司令官显得很惋惜的样子:“这么急着走吗?” <br> “是,要赶紧走了。” <br> 司令官送她到屋门口儿,叫卫兵很客气的带木兰到大门,然后他转回身来,向空空的走廊咒骂了一句。 <br> 在门房,木兰借电话打回家去。在意外大获成功的激动之下,她打电话给妹妹莫愁。 <br> “立夫就要放出来了……我得到他的赦免令了……我是二姐呀……我在王司令的司令部……现在没关系了……我马上就回去见你。” <br> 现在太激动,不能坐洋车,那太慢。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汽车来到之后,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告诉司机先开到她家。刚过十点钟。荪亚还没有睡,但是正在屋里焦急,几乎就要出去找木兰了。他一个钟头以前打过电话,知道莫愁没有到监狱去,木兰已经和陈三走了一会儿工夫,而陈三已经一个人回来了。她到哪儿去了呢?他已经等了四十五分钟。后来莫愁打电话给他,说木兰就要回到莫愁家去,也告诉他立夫就快要放出来了。现在忽然看见太太走进来,十分激动,大声喊说: <br> “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br> 他问:“你这半天到哪儿去了?” <br> “一直到王司令的司令部去了。你看这张赦免手令!” <br> “我以为你到监狱去了。” <br> “我们进不去,我和陈三去的……立夫快要放出来了,你们当然好高兴,是不是?” <br> 丈夫问:“当然。可是你怎么弄到这张手令呢?”说着一边儿细看那张手令。 <br> “到妹妹家我再跟你详细说。来!租的汽车在外头等着呢。妹妹一定也急着呢。我在电话里说一直到她家。后来我想我得先回来看你。” <br> 在汽车上他又问木兰怎么得到那个手令,但并不太急切。 <br> 他只是问:“你怎么弄到这个手令呢?” <br> “我直接去找王司令。” <br> “但是你怎么使他给你的呢?” <br> “只是和他理论。” <br> “那么容易呀?” <br> “当然。你以为我怎么样了?” <br> 荪亚没再说什么。 <br> “是我设法把他释放出来的,你向我也夸赞两句吧。荪亚,你不欢喜吗?” <br> 荪亚停了停才说:“你怎么向人家说明你自己呢?说是我的太太呢?还是别的?你怎么想到去那么做?为什么不跟我先说一声?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br> “我根本就没介绍我自己。我没做什么错事。我有什么错儿吗?” <br> “你知道,那很危险。” <br> “荪亚,我告诉你。我是不能不这么做。我离开监狱时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我想要向司令官直接去恳求,一个女人去求他,也许有点儿用处。他是直系的,和怀瑜那一派正是对头。结果我想对了。” <br> 荪亚说:“你真是个精灵鬼儿!”一半是颇以为然,一半是讨她欢喜。 <br> 车已经到了静宜园了。门口儿的灯已经打开,仆人们正在等着呢。陈三在门前。木兰叫车停住。 <br> 莫愁在通往院里的走廊上正迎着他们。木兰把那一纸手令塞到妹妹的手里,她说:“看!上面盖着司令官的印呢。”在走廊的灯光下,莫愁念的时候儿眼睛里流着泪。她说:“二姐,你怎么弄到的呢?”她开始在他们前头跑。因为怀着孩子,跑得很费劲。她向里面大家说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br> 莫愁说:“告诉我们你怎么弄到的。” <br> “噢,离开监狱之后,我心里想高教授的太太怎么去见奉军司令官为她丈夫求人情……” <br> 荪亚说:“你也想到了!”木兰说出这话来也有点儿羞愧。“那倒让我想起来。我想这个司令官也许还通点儿人情。” <br> 珊瑚说:“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倘若他不……”“你们听我说。我装做一个陌生的普通女人,说要见王司令。卫兵就带我进去。门锁上之后,他胡子后头咧着嘴笑,我怕极了。我知道他恨狗肉将军张宗昌派的那个司令官。我开头几先说他那敌对的司令官枪毙了高教授。我说那个司令官不是好人,要贪高教授太太的美色。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可惜你们没有看见。他变得很严肃,很高贵的样子。这使我提起了勇气赞美吴大帅的军官。等我看见他做出极正派的样子,我不再害怕,和他从容不迫的谈起来。我告诉他这是私人挟嫌诬告,而诬告的人是我家的亲戚,也是孔立夫的亲戚,所以我们知道。他说:‘我的职务是保护善良百姓。’所以我逼近一句,求他救立夫的命。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好对付。然后他让我确能使他相信立夫不是共产党。我告诉他立夫的罪名是因为他写的那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我知道他迷信,我就使他承认树是有感情,我们说的是多年老树能成精,老树砍倒之后会流血。他十分同意,大声喊说:‘当然,当然。树木当然是有感情的。树还能成精呢。’所以我就弄到这张手令了。” <br> 大家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木兰一说完,珊瑚说:“就那么容易呀!妹妹,你是真正念通了战国策了。” <br> 阿非说:“真像一篇战国策。二姐总是有奇思妙想啊。”木兰得意洋洋的说:“谁让父母不把我生成个男孩子呀?” <br> 立夫的母亲说:“木兰,我明天一定做好菜谢谢你。” <br> 荪亚一直细心听木兰的叙述。最初,有点儿怀疑,可是到末了儿,他才相信木兰的口才,别人也深信不疑了。荪亚这才大得其意的说:“木兰很值得孔太太的一顿宴席,也值得立夫莫愁一顿。这等于入虎穴,得虎子。”木兰看了看荪亚,脸上显得放了心,一天云雾随风散尽了。 <br> 木兰说:“但是咱们应当立刻叫立夫知道。今天晚上能教人把他保出来吗?能不能打电话去?” <br> 荪亚说:“有这位司令官的手令,什么时候都能叫他们放人的。” <br> 陈三说:“典狱官已经不在了。一定先要找到典狱官。” <br> 荪亚,陈三,莫愁在黑夜一齐去监狱。莫愁也要她姐姐一齐去,但是木兰,觉得自己已经做得有点儿太多了,只好违背着本意说:“不要去了。荪亚,你们进去时,只要我妹妹把消息告诉他就够了。” <br> 所以木兰和别人一同在家等着立夫的归来。 <br> 那天晚上大概十二点,立夫才回来,那是五月八日。是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北京附近就任直奉联军总司令的前两天。 <br> 立夫在监狱里关了正好八天。 <br><br>第三十九章 素云伴舞银屏得祭 姚老归来木兰南迁<br><br>--------------------------------------------------------------------------------<br><br> 下一个月,六月,木兰染患痢疾,差一点儿一病不起。她现在进入了生活里最伤心的阶段。过去的两个月,耗费了她的元气,消化不良,比从前瘦多了。阿满的死,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几乎一年还没有恢复愉快的心情。 <br> 家里人也全都改变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改变,那就是曼娘。其实,曼娘也老了一点儿,可是在木兰眼里,曼娘始终是木兰从小就崇拜的那么美那么心肠好的曼娘。曼娘的养子阿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天津海关做事。阿瑄敬爱曼娘,就犹如对自己的生身之母一样。他也学到母亲那高尚精细的态度,和同时代的其他青年大不相同。 <br> 北京恐怖声中,经亚逃走了。立夫被捕之后,他恐怕自己遇到麻烦,情形较为安定之后才返回北京。爱莲和丈夫在一起,不在家中,不过没离开北京,有时回家探望一下儿,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给妹妹丽莲物色到一个丈夫,也是个西医,所以桂姐的两个姑爷都是西医。桂姐的头发已经发灰,人也发福了;但是看见两个女儿婚姻很美满,自己无忧无虑,若说她做了祖母,看来还不像呢。她不愿各处去,这是她享福的时候了,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儿很辛苦,她现在还兴致勃勃谈往事,年轻一代听来觉得很有趣。可是她和曾太太比起来,曾太太在晚年显得更好看。曾太太年来多病,但是脸上依然清秀而精明,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很美。她俩之间,有这样不同:曾太太还描眉擦粉,但自曾先生去世之后,桂姐就不再化妆了。 <br> 除去曾太太尚在之外,曾先生和木兰的母亲去世,木兰的父亲离家修道,木兰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阿非已经成年,他可以照顾自己和宝芬。他夫妇自英国回来之后,完全是现代时新派,生下的婴儿也由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护士看护。 <br> 因为北京还是动荡不安,在军阀压力之下,立夫也许还有二度被捕的危险,所以他接受劝告,暑假中离京赴沪。在北方,奉系张作霖的势力日形扩大。 <br> 立夫究竟要做什么,颇难决定。国民革命军已经自广东开始北伐。黛云、陈三、环儿,已经到南方参加国民党的工作,他们参加的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莫愁坚持立夫必须放弃政治活动,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让他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这实在不容易,不过她成功了。有时候儿,莫愁的决心硬如铁石,她丝毫不考虑别人的观点,只坚持自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经做了最后决定,硬是不许丈夫涉身政治,决定就是决定,不能动摇。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这也大致成了定案。 <br> 木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亲近的人——就是荪亚和剩下的两个孩子。孩子还小,婆婆年老多病,全家的重担在她身上。她想离开,但是办不到。 <br> 荪亚对她态度冷漠,是为了什么,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晚上单独到监狱里去看立夫,隐瞒着没告诉他;立夫怕引起了误会,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是立夫获释之后,那天晚上吃饭时,人人向木兰敬酒,恭维她在营救立夫这件事情上她的功劳,这时,荪亚才听说木兰把珠串拆散去作打点之用。荪亚明白,珍珠,从钱的观点上看,木兰是认为无所谓的,即便是她嫁妆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无足轻重的。木兰和立夫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没有不去营救的理由,但是立夫监禁期间她分明有点儿激动过甚,太有点儿失常,关心也太过分。荪亚和木兰还是寻常一样和美,只是彼此之间,总是有点儿什么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br> 再者,荪亚开始越来越注意钱,自己也开始从事一些小营业。古玩店的利润很大,他对股票投资也越发有兴趣。现在他正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性格上发展出独断自得的态度。青春时代的轻松愉快的心情,轻视金钱地位那样诗人逸士的胸怀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这种变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脸色上,这就颇使木兰难过。她很怕这种卑俗现实的态度的渣滓,会存在丈夫的灵魂里。 <br> 木兰病时,曼娘来探视,第一次发现他们夫妇吵嘴。 <br> 木兰说:“我还是愿意离开北京。” <br> 荪亚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老是安定不下来?” <br> “阿满一死,我就告诉过你我要立刻离开北京。” <br> 荪亚说:“你知道立夫就要搬走了。”木兰饮泣不言。曼娘插嘴说:“她现在身体这么软弱,你要对她温柔一点儿才是。” <br> 木兰抬起头来,看看丈夫,仿佛恳求般的说:“荪亚,你应当记得几年之前,我们说过放弃这种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乡间过一种草木小民的淳朴生活。我说我愿意做饭,自己洗衣裳,有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只需要过平安日子,我能不能过平安日子呢?” <br> 丈夫回答说:“咱们怎么办得到呢?妈还在,已经年老,怎么能放下不管呢?我哥哥和曼娘怎么办呢?这都是你的情绪不稳。” <br> 木兰说:“荪亚,我原以为你会懂得我的心。”她的病使她的声音非常的柔和,非常的低。 <br> 看见妻子生病,又这样恳求他,荪亚说:“好吧。我答应你。可是母亲年岁这么大,不能离开不管哪。” <br> 木兰很谦顺的说:“荪亚,你只要肯答应,我一定等。”曼娘说:“荪亚,我做大嫂的,说几句话你别介意。你是个瞎子。你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但是你自己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太太,愿过一个简单的小户人家的生活,愿为你做饭,洗衣裳,教育孩子——这是平常人能得到的福气吗?你好像并没有把这个看得多么珍贵难得。你不了解女人。你也不了解遇到阿满这件事受打击多么大。” <br> 荪亚现在仿佛受到了感动,心也软了,转过去对妻子说: <br> “妹妹,你要原谅我。” <br> 曼娘又对木兰说:“荪亚说的话,也有道理。从孝道上说,我觉得妈妈还在,你们撂下她也不应当。” <br> 等木兰恢复到可以出去的时候儿,阿非和宝芬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这次请客有双重目的。阿非看见姐姐非常伤心,人又消瘦,存心让她散散心,所以这次请客是庆祝姐姐的康复。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来度假,不久就要和母亲、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苏州去住。在苏州他们有一家茶庄,而且在苏州立夫已经租到很好的一栋房子。因为经亚也已经回来,于是邀了曾家全家。曾家来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亲,阿瑄、荪亚、经亚、暗香、素同、爱莲、丽莲、丽莲的丈夫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王大卫医师。在姚家和孔家这边儿,有冯舅爷、冯舅妈,红玉的两个弟弟、阿非、宝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这真是个家庭大聚会。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br> 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饭后要跳舞。在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七个人能跳舞,男人里就是经亚、阿非、素同、王大卫医师;在女人里只有宝芬、爱莲、丽莲。其余的人只能做壁上观。爱莲和丽莲,现在嫁给了西医,生活在说英文的环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br> 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饭店里吃饭,也是第一次看见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生还在世,她就不会去了,现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儿跳舞。在她看来,那完全不遵守古礼了。但是她现在是个中年的妇人,她以为,同时曾太太也以为,她过了受青春诱惑的危险时期了。 <br> 因为在外国饭店里,阿非、宝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经摩登得夫妇分桌坐。洋人的这种风俗习惯极其荒唐,简直不可饶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别重视男女恋爱和闹风流韵事的缘故。木兰感到惊异,但是阿非说:“在这种洋地方儿,我们若不笑,谁会笑?”再者,他们坐的是一个长条儿桌子,若想像坐中国圆桌那么自由谈话,就办不到。向邻座的女人说话,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确够怪的。王大卫和少数几个男人,则真正和邻座的女人谈起来,别的男人则并没说话。别的女人也都不说话,而静静的坐着,眼睛尽量往别桌上的女人那里望,或是和自己邻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说话,这样一来,当然并不舒服。 <br>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头儿,靠着宝芬,木兰和莫愁坐在另一头儿,挨着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坐在中间,正对面。荪亚坐在他母亲和曼娘之间。暗香对着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那一头儿。桂姐和她女婿王大卫挨着坐。 <br> 木兰还是软弱苍白,虽然全桌气氛轻松愉快,她说话不多。她点着一支纸烟,但是并不爱抽。荪亚想和曼娘说话,但是她很紧张,怕犯错儿失礼,所以对荪亚的说话没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对面他母亲和傅太太说话。 <br> 这时候儿,中国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儿。木兰和莫愁自然也穿着入时。莫愁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儿,但是很宽大,因为她怀着孩子,已经七、八个月。木兰的旗袍儿是桃红色,用三条儿黑辫子滚的边儿,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观,她丈夫看着也大感新奇。因为穿褂子裙子时,她身体的轮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现在穿上旗袍儿,她那身段儿的自然之美完全显露出来了。 <br> 几个极端摩登的女人,已经开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兰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会上穿,所以她看起来和平常她自己就大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几个穿时髦儿晚礼服的女人,她吃一口东西,很快斜过去看那几个女人,又赶紧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的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的桌子前走过。她看见正前面两尺外,一个完全的赤背。那时她刚用叉子从肉上铲起一小口东西往嘴边送,她的叉子从手里掉下去,呛啷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发出了老鼠般的一声尖叫,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洋女人转身看了看她。曼娘向来怕见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br> 在用餐时,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对面,看见曼娘的嘴唇因激动与惊奇而颤动。然后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违背道德的。吃饭之后,王大卫和素同刚开始去跳时,曼娘才认为她看一看并不算不正当了。丽莲身材苗条,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来时,脸上发红,她看见曼娘瞅着她微笑。 <br> 阿非来请宝芬去跳,宝芬的座位暂时空了,立夫向荪亚招手,让他过去坐。刚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说迁到南方去的计划。今天他到北京饭店见到荪亚时,觉得荪亚对他冷冰冰的。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这种情形,因为第一次他从监狱回来遇见时,他也注意到荪亚对他变了。但是现在他要走了,这次请客也主要是请他,他们遇见时,荪亚应当对他说几句话。见老朋友对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见之后看见老同学,自己非常热诚,而发现对方却无丝毫亲热表现,再没有别的事使他伤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见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奋,而同游者却木然无动于中。不过在自然风景方面,玩赏的人还可以自得其乐。在友情方面,则以相互感应为基础,否则便无友谊可言,对方若无反应,则犹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儿童看见玩具破碎了一样。所以立夫一看宝芬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招手叫荪亚过来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谈话。荪亚过来坐下,和他们俩闲谈,一如往常,立夫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儿。木兰的眼睛一边看跳舞,一边不断往这边望。 <br> 宝芬舞罢回来,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荪亚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经亚过来请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着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场的女人中最年轻的,经亚新近和国外回来的留学生时常过从,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长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导着宝芬翩翩而舞,宝芬看来真是艳光四射。 <br> 在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年少的,杂沓共舞。好多欧洲人和身材苗条而稍为矮小的中国女人跳。说来也怪,好多旧式尊孔的官吏和银行家,并不反对跳舞,倒是喜爱跳舞。两个中国老年绅士,穿着长袍在里面跳,特别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体圆而短,脚上穿着中国的平底鞋,仅仅在地板上转圈儿走而已。他是走呢?还是舞呢?简直没有分别,只是一只胳膊伸出来,另一只胳膊围绕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br> 经亚靠近这位老年绅士时,他一瞥见了那个女舞伴,浑身震惊了一下子,原来那是素云,他离婚的妻子!但是素云改变了很多。他俩分手不过七年。素云显然是没有看见经亚,转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br> 宝芬注意到经亚突然一停,问他:“怎么回事?” <br> 经亚又恢复了舞步之后低声说:“是她!” <br> “谁?” <br> “我的前妻素云。” <br> 宝芬以前还没见过素云,现在想仔细看一眼。经亚说离开舞池,但是宝芬说:“为什么?你怕她?” <br> 他说:“不是,不好意思。” <br> 他俩于是又接着跳,宝芬叫他跳近那个圆胖老绅士身边去。她算把素云的脸瞥了一眼,走近的时候儿,她看见素云戴了好多钻石,穿的是非常贵的衣裳。纵然如此,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一种饥饿不满足的神情,因为面露怏怏不乐之色,脸上干枯失润,是永远不能再幸福快乐的憔悴。眼睛周围有深的皱纹,两颊不红润。纵然眼睛上不失尖锐的光芒,表情的抑郁寡欢,使涂上唇膏的一点朱红,显得多么不相配! <br> 他们越来越近,素云看见了离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闪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敌对的眼光看了看经亚那极为美丽的时髦舞伴。宝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见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钻石饰针,和她脸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当然是无法动人的,令人觉得那样的笑容和她的脸无法配合。 <br> 宝芬向经亚低声说:“微笑!笑出声来!尽量显出快乐的样子。” <br> 但是后来看不见素云了。他们回到桌子上去,告诉别人这件惊人的消息。 <br> 曾太太说:“你没看错吧?” <br> 经亚说:“当然是她。以前的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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