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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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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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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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5.2004 17:42:04 | 只看该作者
其实当文字变成胶片的时候,就好像在看别人的观后感。不同的眼睛里自然有不同的版本。其中有优有劣,有合你心意仿佛知己相同的,有背你愿望甚至平添喷饭之一笑的,也有醍醐一刹心领神会,抚掌称妙的。。。<br><br>所以我不排除看了原著去找电影电视来看,没有最完美的版本,但是总也有优美的版本。赵雅芝的京华烟云也许在一些地方差强人意,但是她的木兰却是迄今最优美的。既优且美。六十年我想多了,但这上下五十年我是不做二人想了。<br><br>书的好处在于给我们自由的想象空间,舞台则是须见功力的尺寸再现,形象的丰满定格。所以沉浸于书本的哈姆雷特的同时,我们也会为奥立佛的王子而激情万丈。<br><br>是好东西,都有掩不住的光华,形式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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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5.2004 20:04:4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乐郊游喜姚孔相遇 谈教育倡男女求学<br><br>--------------------------------------------------------------------------------<br><br>  两年之后,木兰十七岁,经过了感情上最不平静一段生活,真是前所未有。她上学了,由父母给订了婚,随后发现自己爱上了男人。 <br>  与这些事有关系的,并且在那一段时期对她大有影响的,是一位四川姓傅的。他在革命以后做过教育总长,在他任内通过了国音字母,在学校学中文要用国音字母拼音。 <br>  傅先生,名叫增湘,瘦小,留着小胡子,抽大烟,可真是个想象高强才华出众的学者!他的两个癖好是游历名山大川,搜集并编辑古书。他娶了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太太,在北京居住时,几乎没有一年不离开北京去到名山游览古迹。他们夫妇也真正在山里度过一段隐士生活。在旅行途中,他只带一卷铺盖,里头有几双袜子,几件长袍,就是行李,另外是一箱古版书籍,穿脏的袜子也塞在书箱子里。后来,他在大学讲版本学——他是公认的版本学的权威——他坚持要躺在舒服的沙发上讲,学生们看着这位瘦小抽大烟的老头儿,都怀有无限的敬意。 <br>  这位学者把各方面的学问都能由过人的智慧予以融会贯通。他酷爱古代学问,也同样热心于民众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他和他太太可以说是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驱。甚至他才二十几岁,在四川一带便以才气出名,都认为来日成就,当可预卜。二十六岁便点了翰林,再考则荣任翰林院编修。拳徒之乱暴发时,他正携眷赴京。在光绪二十九年任总督袁世凯的幕宾。因为曾文璞也在袁世凯下任职,自然便结识了这位学者。傅增湘学问的渊博,见识之高超,颇使姚思安向往不止,于是二人便成了朋友,但癖好之相投,与友情之深挚,则非傅曾之间的关系可比。傅增湘曾被邀南下组训新军,北返之后,又奉命任直隶提学使。光绪二十二年,在天津创办女子师范学校,由他太太任校长。 <br>  由于傅姚两家的友情关系,木兰就进入政府办的第一个女子学校求学,也是第一批蒙受女子教育运动利益的一个新时代女子。又由于傅增湘的关系,姚家认识了一个叫孔立夫的四川青年,傅增湘一向对他堪为推许。傅氏夫妇常到姚家去,傅太太极力劝姚氏姐妹进她的学校去读书。 <br>  傅氏夫妇在北京度春假时,姚家要到西山的别墅去住几天,因为由四月初一到十五在西山碧云寺有十五天的庙会。由于傅氏夫妇喜爱游山玩水,木兰的父亲就邀请他们一起去盘桓几天。 <br>  木兰也求曾先生答应曼娘去。曾家不是那么雅人深致,所以并未设有别墅。曾太太说曾经去逛过碧云寺庙会,那是十二年以前,孩子们还小。现在曼娘虽然在北京住了一年半,出门儿也不过十几次,主要都是到南城买东西,逛过几个地方如孔庙,在孔庙她看见石碑上刻着前几代科举高中的人名。曾先生叫女人看这些东西,主要是他的儒教思想的缘故,因为他以为女人若能重视这个,就容易教训孩子成儒生,去赶考中举。她在春天,没跟婆婆到法源寺去看丁香,这是因为花儿会引起女儿的春心荡漾,她也没跟婆婆去逛过喇嘛庙雍和宫,因为她可能付一点儿赏钱,喇嘛就会把帐幔后面淫秽的欢喜佛给她看。可是曾太太说,按道理应当去逛庙烧香,因为敬拜神是修福行善。 <br>  曼娘越来越像信佛的,也渐渐得到公婆的信心,可是公婆二人仍然是处处防备,使她不致于心中别有所思。木兰说:“她可以跟我睡在一个屋里,睡在一张床上,我对她一切负责。她连山都没有见过呢。” <br>  曾太太用亲密的称呼叫木兰说:“兰儿,你精神真好,我一辈子没见过山,也活了这么大岁数儿了。我想叫她跟你去闲散几天也不错,我得问问你干爹再说。” <br>  在四月十五,木兰家、曼娘、傅家夫妇,都到了比玉泉山还往西的西山姚家别墅。姚大爷认为要享受真正田园生活,一定不要带丫鬟伺候。虽然也带了个厨子,小姐们还是要自己做饭。 <br>  曼娘,本来就不惯于北京的富贵荣华,这次下乡真是一件乐事。所见的一切都使她心花怒放——比如高大的城门楼子,西直门厚大的城门,城门洞儿就像个隧道,有四、五十尺长,赶驴的驴夫,城外的小店,在露天茶座慢慢喝茶的老百姓,又宽又平用石头铺的通往颐和园的官家大道,两边巨柳成行,正在发出嫩绿的叶子,美丽的乡野和在澄澈碧蓝的天空下遥远的西山上那紫色的山坡,由墙上望过去圆明园的残砖碎瓦,还有颐和园亭台殿图的黄琉璃瓦屋顶。 <br>  曼娘最喜爱的是玉泉山邻近的田园景色,各处都是农家的房子,雪白的鸭子在小溪中游水,环抱北京城的西山就像抱着孩子的母亲的两臂。木兰家的别墅就在一带农村里。向前望,可以看见玉泉山附近白大理石的宝塔,与颐和园的万寿山,掩映在绿树之间,后面的山上则疏疏朗朗点缀着若干座寺院。 <br>  他们到达时,正好吃午饭,下午去逛碧云寺。他们爬上了四段的石头台阶儿,才到大理石的宝塔,当时游人甚为拥挤。时间还早,于是去游卧佛寺,看见一座铜佛,有二十多尺长,样子是斜卧的姿式,旁边是许多皇帝王公敬献的鞋,那鞋有的好几尺长,用绣花儿的黄缎子做的。姚大爷告诉他们不要玩得太累,因为明天还要逛“八大处”,那里有八个大庙,各相距不远。 <br>  第二天,他们去游“秘魔崖”,悬崖峭壁,风景最美,但是看着令人怵目心惊。峭壁是在几个寺院之后的山顶下,那几个寺院安安稳稳的坐落在一个悬崖的角落里,为树木所荫蔽。上了点儿年纪的太太和曼娘,是骑驴去的,但是木兰和莫愁则和男人男孩子一起步行,在晴朗的春天,小姐清脆柔婉的声音和驴夫愉快的笑声,在山中起伏振荡。 <br>  到了庙门,太太小姐们都下了驴,等走到悬崖峭壁,已经喘不过气来。曼娘穿着一身白,看来还像少女,只是头发梳了上去,木兰跟莫愁则把头发梳成辫子。木兰不管是走道儿或是站着,总是把辫子尖儿拿在手上,而且把辫子拿到前面,缠在食指上挥动着玩儿。 <br>  秘魔崖实际上是一个五十尺深的天然大山洞,上面一块巨大的石头由山上平伸过来,俨如一个屋顶,人站在下面,总觉得万一那块巨大的石屋顶一旦落下,人就会被压成肉酱。峭壁前面据说原本是一个深水池,现在用大石头填平了,因为怕有人掉下去。木兰的父亲把水池底下藏有两条龙的传闻,向大家解说。原来在唐朝有两个道士,收了两个童子做徒弟。有一次,天大旱,两个徒弟跳到池塘里去,变成了两条龙,才使天上降下雨来。因此后来建了一座庙,供奉两个龙王爷。 <br>  他们那群人里,男人继续向前走。木兰走到了洞口,看见一个中年妇人,穿着平常的黑衣裳,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那儿。他们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看见一个瘦削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从附近一个石头屋子里跑出来,立在那儿,指手划脚,对着母亲和女孩子说话。那个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鼻子笔直,满脸聪明。穿着灰蓝布大褂儿,那灰蓝色和他那小白脸儿,敏捷的身子,正好相称。他说:“妈,这就是卢师父和他那变龙的徒弟的庙。”他的声音面容颇吸引木兰姐妹的注意。木兰姐妹和曼娘站在远处,看他和他母亲、妹妹说话。 <br>  他母亲说:“故事倒是很有趣,可是谁见过那两条龙呢?”那个男孩子说:“乾隆皇帝见过。”一边微笑,一边比划。他接着说:“乾隆皇帝一天到这儿来,看见池子里面两个绿色的小东西,好像海里的动物。和尚指给皇帝说那就是龙。皇帝大笑说:‘只是两个一尺长的小鱼罢了。’刚说完,两条龙就越变越大,由池子里飞腾而起,到了半天空,再往上到山顶,然后消失在云雾里。” <br>  母亲说:“你乱说。” <br>  那个男孩子说:“不是。龙大得很,您看得见头,看不见尾巴。可是乾隆皇帝看见一个好大的龙爪像山一样,从云彩里伸下来,龙的鳞绿得闪亮。皇帝看见吓了一跳,觉得肚子疼,就摆驾回宫了。” <br>  男孩子的母亲听了大笑,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儿子显然是能使生活本来孤独的母亲感到生活充实而快乐,会不断使母亲觉得,想不到会生这么个儿子。 <br>  姚家小姐觉得那个故事很有趣,那个男孩子说故事的活泼灵巧的样子也很好玩儿,于是用手绢儿掩着嘴微笑。莫愁说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男孩子,木兰也觉得似乎见过,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木兰心里很喜欢他那表情生动的面容和说话的态度,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传闻,还是他故意编出来讨母亲欢心的。 <br>  正在这个当儿,傅增湘散步回来,看见那个男孩子,便喊:“立夫,是你呀!”立即走过去问候。虽然他们似乎相交很深,那个孩子的母亲对傅先生显得特别恭敬。傅先生转过身子来说:“来,见见孔太太和她的孩子。”于是傅太太便引荐说:“这是孔太太。这是立夫和她妹妹。是我们四川同乡。”孔太太笑容满面。木兰走过去,看见那个男孩子的前额和眼睛,似乎与众不同,虽然穿着一身平常的衣裳,竟显得气宇不凡。 <br>  傅先生赞叹道:“了不得,你看,我们四川出人才,我敢说这都是由于我们峨眉山的灵秀之气。”木兰看着那个男孩子,越发神往,因为她知道,得到傅先生赞美的,绝非俗物。立夫有点儿局促不安。她母亲说:“我们母子平平无奇,可是傅大人太台爱了。” <br>  立夫向姚大爷深深一揖,完全遵照四川的古礼,转身向姚太太也深深一揖。自然他向几位小姐没有表示,按礼应当如此。 <br>  因为立夫姓孔,姚大爷问他:“你和孔夫子有什么关系没有?” <br>  立夫回答:“没有,不敢当。若是姓孔的都是孔夫子的后人,孔夫子就要贬低身价了。” <br>  听到立夫答话如此得体,木兰不禁微笑。立夫的话说得很快,似乎是巧于应对,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从容镇静。曾文璞也大笑起来。甚至于体仁至少也有一次看到跟他同样年龄的人,敢当众畅所欲言,不由觉得敬慕。 <br>  傅先生说:“至少孔太太是杨继盛之后,这也就不凡了。杨继盛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不算太古。我想立夫总与杨继盛有点儿关系。” <br>  木兰听父亲说过杨继盛,因为北京城前门外有一所房子,据说是杨继盛曾经住过。杨继盛生值明朝末年,当时政治腐败,他是饱学之士,在朝为官,明知是冒生命之险,却敢弹劾权倾一时的恶相严嵩,揭发他五奸十罪。因此被朝廷斩首,但是他的威名胆气则为后代所景仰。至今游人仍然前往他当年写万言书弹劾奸相的亭子,去瞻仰凭吊。 <br>  姚先生问:“你们住哪儿?” <br>  立夫回答说:“在南城,在四川会馆。” <br>  傅先生问:“你们今天回去吗?” <br>  “不,我们不回去,要在这儿过夜,住在卧佛寺。”傅先生又问:“你们逛过香山没有?香山离卧佛寺步行只有一里之远,当年是乾隆皇帝狩猎之所。但自咸丰以后,停止狩猎,这个园里面便没有什么野兽了。” <br>  清朝末年,虽然香山并不开放任人游览,当时由一个姓英的旗人主管,而英某人则和傅先生共同拟过方案,提倡妇女教育,后来果然在香山创办了一个女子学校。 <br>  立夫回答:“没有去过,我们进不去。” <br>  傅先生又问:“我们明天去逛,愿不愿跟我们去?”立夫欣然答应。 <br>  傅先生对刚刚介绍相识的普通人,就使之加入与姚家太太小姐共同郊游,真是有点儿异乎寻常;显然他是把孔家看做地位相等的至交,再者他本人也是贫苦出身的,一向乐于奖掖后进。 <br>  回去的路上,姚太太向丈夫说,若有那个年轻人和他们明天在一起,对几位小姐恐怕有点儿不便。姚大爷仅仅低声哼了一下:“唔!”几位小姐则因为忽然情形有变,倒颇为兴奋。 <br>  他们在大殿上游逛了一会儿,经过义和团之乱,佛殿幸未遭联军所毁,又看几面古墙上,画着十八罗汉游西山图,多已残旧。出了庙门,看见立夫在他们后面,从双线十字形的门里走出来,因为离得远,就没有交谈。莫愁看见立夫用石头投向一棵柏树,随后看见一个乌鸦从树里飞出来,干叫了一声。他那胳膊一摆动的样子立刻使莫愁想起来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br>  莫愁向木兰说:“他不是在白云观投铜钱的那个人吗?”莫愁觉得一点儿也没错。三个月前,在过年的时候儿。北京城外一里远,有个巨大的道士庙,叫白云观。由正月初一到十九,北京的男女老幼好多人去狂。最后一天是北派道教始祖的诞辰,成吉思汗很信仰这位始祖,他的遗体便埋在这个庙里。道祖诞辰那天,围着庙,男人举行徒步竞赛,女人有赛车,还有成群的人到那儿去“会神仙”。据说那一天神仙降临人间,乔装出现,谁若遇见能摸他一摸,就走好运。神仙也许装成大官,也许扮做乞丐,也许像狗,也许像驴。所以使人紧张之处就在永远无法认定他。卧在道旁的狗,睡在破席子上的乞丐,谁也不敢说是不是神仙。所要注意的就是狗、或是乞丐、或是和尚、或是老太太,看他是否忽然神秘的失去踪影。比方说,倘若有个乞丐五分钟以前还在墙角儿躺着,可是忽然不见了,他就是神仙。游客或是给过他钱,或是看见过他,就觉得欢喜。这种风俗,使人对乞丐慷慨,对畜生仁慈。这个风俗也使男女拥挤不堪,所以有无尽的欢笑热闹。 <br>  那一天,木兰和莫愁曾经去逛白云观。白云观门口儿有一座桥,叫“捕风桥”。因为这道士庙叫白云观,有一个和尚在附近也盖了一个庙,叫“西风寺”,暗示西风会把白云刮散。道士于是在白云观前面修了一座捕风桥,可以把和尚用法术刮来的西风捉捕起来。桥下有一个黑洞,里面有一个老道士盘膝打坐。洞里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大铜钱。游客若用钱向大铜钱上投而投中,会走好运。可是那个大铜钱悬挂的地方儿,正好在桥角儿与洞顶之间,是不容易打得到的。于是那个道士凭这个消遣或是迷信,就能收到不少的钱。 <br>  那一天,姚家姐妹正站在那儿看,看见一个男孩子居然投中了那个大铜钱。旁边看热闹的人便喝采起来。那个男孩子要走时,木兰投了几个铜钱,试了几次,也投中了一次,也有人鼓掌。那个男孩子听见有人投中,也赢得了喝采声,他就回头一看木兰,微微一笑,就不见了。当时莫愁向木兰说: <br>  “难道他就是神仙吗?” <br>  事情实际是这样:她们在秘魔崖遇见不久之后,木兰就把他认出来,只是没说而已。现在莫愁说:“他就是白云观那天打中铜钱的人,你记得吗?”木兰仅仅说:“我想也是。” <br>  立夫和他母亲、妹妹,在后面大概距离五十码走来。两个小姐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两次,要再确认一下儿他是不是那个人。看他又用右胳膊指天划地的挥摆,另一个胳膊搀着他母亲。她俩觉得也很有趣。 <br>  在庙门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们,又往前走去,因为木兰那一批人之中女客们需费点儿时间上驴。她们看一家三口儿在她们前面走,立夫在他母亲的驴一旁,拉着妹妹的手,这时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兰的母亲说,两个小姐竖起耳朵听。 <br>  立夫的父亲,当年在北京做一个小官儿。一个叔父把家里的财产都挥霍罄尽,立夫的父亲就越发贫困,但是他并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独立谋生。立夫九岁,父亲去世。因为他母亲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学校,孤儿寡母就继续住在北京的四川会馆。他叔父后来又再度结婚,这次的是个时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亲死后,叔父一天忽然光临,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遗产,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积存了不少的钱。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归。从那时候儿起,立夫的母亲得到了傅先生的保护,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惊于立夫的才气焕发,对他很好,把自己丰富的藏书供他阅览。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树林子里一样,学爬树、打秋千,从这个枝子上跳到那个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导。 <br>  他们那一批人进入了香山,太阳已经下山,颐和园和玉泉山的宝塔在夕照中闪动。香山和山谷里已是一片阴影,清爽芳香的空气,自松林里飘来,木兰觉得这一天看来是十全十美无以复加了。立夫和他母亲走在前面两百码,在空气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见。在转往卧佛寺的方向之前,他们看见立夫向他们挥手道别。 <br>  那天晚上,木兰的父母和傅氏夫妇,商量秋天让木兰姐妹到天津女子师范去读书。虽然北京也有女子学校,但是天津的办得最好。傅太太答应照顾木兰姐妹。此外,她姐妹俩周末也可以回家,大概一个月一次,木兰的父母似乎是被劝服了。 <br>  傅氏夫妇也提到送体仁到英国去念书。傅先生说他英文不好并没关系,到了英格兰再学。不但姚先生认为好,体仁自己也极高兴。 <br>  木兰的母亲迟疑不决,但是珊瑚全力支持,她只说:“年轻人应当出去看看,开阔一下儿心胸。” <br>  傅先生说:“时代变了。学生留学回来,能够通过咱们的考试,等于进士翰林。你若不让他做官,你也得让他受现代最好的教育才对。” <br>  他母亲说:“我不放心的是他太年轻。飘洋过海,离家千万里远,谁照顾他呢?” <br>  体仁说:“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大了。您若答应送我出去,我一定用功。”这是生平第一次体仁说他要用功。 <br>  珊瑚说:“也许他会完全改变的。他现在十九岁。应当认真做点儿什么了。看看孔家的儿子。我看见他跟母亲妹妹一块儿走,就像二十四孝里的儿子。他还不是像别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耳朵,一样的鼻子?” <br>  姚先生引用一句谚语说:“家贫出孝子,国乱识忠臣。”这颇似给体仁一个打击。 <br>  体仁的父母答应再想想这件事。父亲赞成,因为他思想自由,又有钱,正不知把这个娇惯坏的儿子怎么办。体仁愿意去,是因为去到一个新世界,而且出国留学也是最新派最幸福的青年的事。留学回国之后,穿着西服,拿着手杖,说英文,似乎很体面。说句公道话,他也想成器了。 <br>  母亲觉得不对,可是使她能顺从的原因,是借此解决家里一个急迫的问题。因为银屏现在二十二岁,还在他们家。她因为是南方人,不能在北平出嫁,必须回到南方的家乡去,但是没人接她回去。去年春天,银屏要随着冯舅爷南下时,出发的日子总是不合适,后来银屏又生病,于是只好作罢。后来就没再提那件事。这件事情很尴尬,因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宁波姑娘,已经很懂事了。也许,正像珊瑚向姚太太出的主意,叫体仁离开银屏,体仁也许会重新做人。 <br>  第二天,大家到香山围场的时候儿,人人都很有兴致。木兰和莫愁是因为秋天就去上学,体仁是因为就要去英国,姚氏夫妇因为家里的问题逐渐解决了。 <br>  因为香山并不远,大家徒步而行,傅先生和孔太太先商议好,早饭之后,在香山旁边的庙那儿见面。他们到了之后,发现立夫兄妹和母亲已经到了,正在石头拱道外面徘徊。立夫跑过去向他们微笑打招呼,但是对木兰姐妹、珊瑚和曼娘仅点了点头儿,这也是规矩。木兰和莫愁向他脸上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儿。这是因为昨天她们听说又看见他之后,对他越发有兴趣的缘故。 <br>  体仁和他说话,小姐们在一旁听着,却假装着彼此自己说话。自从听见孔立夫回答他是不是孔夫子的后人,体仁就觉得喜欢立夫,因为体仁自己也是常常批评官场,自己说话也坦白直爽。实在说,体仁是个还够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天生不喜欢传统老规矩,跟官宦家的儿子一起混也觉得无聊。立夫就显得和那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不相同,并且像他自己一样,也有一种非正统派的思想。大概立夫生于清寒之家,看不起财富,看人,都是看人本身的价值。体仁一遇见他,就把自己的虚饰骄纵完全放弃,愿意以赤裸裸的自己和他相交。是不是那天早晨因为他要到英国去,并且打算要强学好,才和长辈认为优秀的青年交朋友? <br>  在香山围场的山麓,方丈带着一群和尚出来迎接傅先生,嘴里说着最斯文漂亮的北京话,这是因为西山的和尚常常接待朝廷的大官和王爷。方丈手里拿着一串素珠儿,在前面引路。这个围场,现在叫香山,是一带树林茂密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冈。在一段乔木参天浓荫蔽日的小径之后,有几段长长的石头台阶,通到山顶的正殿,两旁有若干蜿蜒小径,通到寺院的各处厅堂。立夫和体仁走在傅先生他们后面,和几个僧人说话,女眷们则在最后跟着。木兰的母亲,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心打算,似乎尽力和立夫的母亲培养友情,所以她俩一块儿走,而傅太太则和姚家两位小姐曼娘、珊瑚一块儿走。 <br>  他们才攀登了一小段石阶,立夫转身去搀扶他母亲。体仁只剩一个人,等他母亲过来,也搀扶着母亲。她母亲高兴得欢呼道:“好儿子,你若天天这么样儿,我不知道该多么欢喜呀!”体仁觉得自己很光采,向母亲说:“在家您有丫鬟伺候,用不着我。至少我也有一番孝心哪。” <br>  她母亲说:“别说大话。你看见孔家的儿子去搀扶他母亲,你觉得不来搀扶我难为情。你跟他交朋友,对你有好处,跟人家学着务正。立夫,你肯不肯跟我儿子交朋友?”立夫回答说:“姚太太,您说笑话儿。您若不嫌我没出息,就是我的面子。” <br>  珊瑚、木兰、莫愁,三个人看见体仁搀着母亲往上走,彼此用胳膊肘儿顶对方,彼此惊而相顾。两位母亲互相问对方儿子的岁数儿。木兰的母亲听说立夫是十六岁,比体仁小三岁。木兰听见立夫的母亲说,自从他丈夫死后,他们就指望收房租过日子,现在正打算把四川的房子卖一部分,好供给立夫上大学,她要把一切财力都投在立夫的教育上。木兰听见孔太太这样说,心灵的深处,颇有所感。木兰也知道人间的穷人,可是不知道自己的相识之中有人要把一部分产业卖了供给儿子上大学。她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br>  现在有一个和尚告诉他们走旁边的小径,不致太累,于是女人都到左边去走。和尚把他们引入一面大墙,等一进大院子,看见有一座大厅,对面悬崖耸立,上面乔松茂密,清流自悬崖流下,下面汇为池塘,水极清澈。大厅前面是石铺的地面,摆着石桌石凳。那么清雅的院落,木兰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忽听见立夫说:“有个书斋在这儿念书该多么好!”体仁拿出相机说:“我得在这儿照个相。”并且学会了冲洗,为这件事,他要钱怎么用,他父亲都给他,认为他在这上头用心,省得去为非做歹。 <br>  现在太太小姐们站在一处。木兰有个毛病,就是一看见极美的东西,两只眼睛里就会各流出一滴眼泪,只是一滴。所以现在珊瑚看见木兰擦眼睛,就打趣地说:“你干嘛哭?”曼娘说:“妹妹,你的眼睛怎么了。”因此木兰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她只是笑了笑说“没什么。”立夫和他母亲在稍远处看着,木兰的母亲请他们一家过来,大家一齐照相。 <br>  珊瑚说:“请过来呀!咱们跟傅家都像一家人一样的。” <br>  最后,傅太太只得硬把孔太太拉过来。赶巧木兰和莫愁都站在边儿上,立夫的位置正在一旁,但是他站得离木兰姐妹至少一尺远。 <br>  像片洗好了。木兰是照的相片儿中第一等的,因为她那么激动不安,头侧着,一双手半举起来,好像又要擦眼睛一样。看见美得令人怜爱。 <br>  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起,立夫当然觉得好不自然,所以他站得离体仁很近。木兰、珊瑚、曼娘在一起,因为木兰邀请曼娘来,要让她很舒服才对。莫愁和她母亲要孔太太去漫步。因为她天性稳静,两位太太说话,她安静无言,孔太太因此很喜欢她。结果是,立夫和几位小姐在吃午饭以前,一大早就没说过一句话。 <br>  他们离开庙到各院子去漫步之前,和尚问他们吃素斋,还是吃荤菜。木兰的母亲说他和曼娘吃素,他们男人没有肉吃恐怕不满意。但是傅先生说,在这种地方儿,当然大家都应当吃素,因为不尝过他们和尚做的素菜,就谈不上吃素。西山庙里和尚做的素菜,王爷吃起来也会满意的。他们做的菜,也有“火腿”,也有“鸡”,也有“鱼卷儿”,不过都是用豆皮做的。样子和味道像肉,青菜都是用大量的油做出来的,还有好多美味的蒸烙点心。 <br>  他们回到山顶上的庙里,看见大厅里已经摆上了两桌,有银汤勺儿,有象牙筷子。傅氏夫妇自己认为那天非做主人不可,分坐在两席上,傅太太和女客同桌,傅先生和男客同桌。但是女客比男客多,姚先生愿跟两个女儿同坐,突然把他太太和孔太太拉去跟男孩子同座,这样就把男女分座的计划打破了,但是起了一阵混乱,因为小姐桌子上人太多,立夫的母亲坚持请莫愁到她那一桌去,两个小孩子,就是立夫的妹妹和木兰的弟弟,最后还是跟几位年轻的女士坐在一起。结果是,一个桌子上,木兰和珊瑚照顾小孩子,另一桌上,莫愁和立夫伺候两位母亲。方丈坐在远处,看见都落坐就绪之后,过去说“请诸位多用”然后告退。 <br>  现在宴席上,话题转到乾隆皇帝在西山庙里碑匾上刻的字。在庙的正前面就有一通碑,上面是乾隆的字。 <br>  姚先生说:“乾隆皇帝对自己的字一定很自负。”木兰心里正想皇帝到处留下自己的字,未免有失尊严。这时听见立夫在那边桌子上说:“物以稀为贵。皇帝各处留下字,不是不太值钱了吗?”所以两个人的看法一样。但是莫愁认为这话对皇帝不太公道,不过没说什么。 <br>  立夫问傅先生说:“您喜欢乾隆皇帝的字吗?” <br>  傅先生说:“乾隆的字规矩有力气,但还不能说精美超俗。” <br>  立夫说:“我也没见过乾隆写的诗有一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馆阁体,总是歌颂太平,繁华,凤凰啊,紫气啊,他没说,人就想到了。” <br>  忽然间,莫愁开了口,她说:“难道他说的是你想得到的,就一定是坏诗吗?”虽然她心里想到就脱口而出,但是这分明是向立夫直接反驳。 <br>  立夫觉得出乎意料,向莫愁看了看,他必须正面作答,他说:“人想到你要说什么,你果然就说出个什么来,当然是坏诗。” <br>  莫愁觉得必须有以回报,于是说:“不过也看情形而定,诗人和隐士不同于普通人,所以笔下所写就不是普通的事。但是乾隆是皇帝,他必须说适合他身分的话,就等于说他必须做适合他身分的事。一个隐士作出的坏诗,皇帝说出来就是好诗,因为皇帝必须统治全国,他统治下的匹夫匹妇所感想的,他也必须能感想到才行。所以一个为帝王者不得不和常人一样。” <br>  莫愁说完,觉得话说过多,未免失礼,其实,并不是想要开始什么口舌之争。 <br>  傅先生说:“照你的道理说来,乾隆的字也算好字的了。 <br>  因为乾隆的字规矩匀称,不是以诡异见才华的。”莫愁说:“乾隆皇帝的字圆润丰满。”说完,又想到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书画家,于是又说:“为皇帝者,不可以古怪反常。倘若扬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百姓岂不要遭殃?” <br>  莫愁的母亲不懂得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但是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和一位名儒辩论,总是失礼,于是向莫愁说: <br>  “莫愁,你怎么敢跟傅伯伯争论?” <br>  傅先生说:“让她畅所欲言。我高兴听。”那另一桌上的闲谈已经完全停止,准备听莫愁的话呢。 <br>  莫愁说:“我只是要替乾隆说一句话而已。即使普通的游客,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诗句乱写在亭子上,悬崖峭壁上,庙墙上,为什么一国之王就不许写呢?他在这西山修建了这么多庙,即使他不想写,他的大臣一定也请他写,留给后代做为纪念。他毕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提倡文学艺术,他的诗正好是太平盛世的点缀。宫廷体的诗就是那个样子。您不能说他的字怪,因为皇帝的字必须方正规矩。他的字圆润、丰满,结构方正,笔力含蓄在柔软圆润的轮廓之后,皇帝的个性理当如此。” <br>  木兰的父亲满意的微笑道:“人生而不同。傅太太,我这三女儿的字就是这个样子,圆润丰满,一个个整整齐齐。木兰的字就像男人的字。” <br>  傅太太说:“这些个事不能勉强。一个人的字就是个性的表现。心不正,字不正。” <br>  这话,是傅太太的真心话,也足以反映出他丈夫的意见。他更进一步相信人的命运,由他的字可以看得出来。傅先生一方面有进步的现代观念,也像好多老一辈的学者一样,他们心中总有几分神秘的想法。傅先生也相信星象占卜,他这种想法是无人可以动摇的。 <br>  傅先生说:“由一个人的字,可能看出他长寿,还是短寿。”莫愁说:“那就是为什么,我说乾隆活到八十九岁,他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 <br>  立夫说:“我不相信。” <br>  傅先生说:“你还太年轻。” <br>  立夫说;“我将来恐怕永远写不出一笔好字了。”傅先生说:“你性情太孤僻。本身虽然不坏,可是需要改正。最高的性格是其中有一分孤僻,或者说精神自由,但是要使之归为常态。你现在需要的,是有人稍微把你勒住一点儿。” <br>  傅先生又进而讲解他的那包罗万象的两元论。一切生命都是两种力量的结果。那两种力量就是正与奇。没有奇,便没有进步;没有正,就没有稳定。人生就来自此两种相反力量的中和,就如同阴阳产生了一年的四季。 <br>  忽然听见木兰和珊瑚哈哈大笑。每个人都回头一看,有人问:“笑什么呀?” <br>  木兰说:“没什么。”但是笑声越大。 <br>  曼娘解释道:“他们笑我呢。木兰说我写的字像小老鼠,所以我就胆小如鼠。” <br>  木兰出来解释说:“我是开玩笑。照傅伯伯说,谁写的了像一只猫,就能把老鼠吃了。” <br>  傅先生说:“也不可一概而论。你听见说老鼠咬死过猫的吗?”于是傅先生说:“在饥荒的年头儿,有一只老鼠长得又大又肥,能打败猫,会逼得一只猫逃跑。” <br>  傅太太问木兰:“你的字像什么?” <br>  木兰回答说:“我的字什么都不像。唔,大概像蛇。” <br>  莫愁从另一张桌子那边说:“蛇也能吃老鼠啊。” <br>  木兰问曼娘说:“姐姐,你想我会吃了你吗?” <br>  曼娘说:“你很饿的时候儿,也许会。” <br>  珊瑚说:“若是那样儿,那么谁也会把我吃了,因为我的字像栗子,又不圆,又不方,永远摆不直。” <br>  傅太太问:“你妹妹的字像什么?” <br>  木兰想了一下儿,她说:“她的字像春天的鹧鸪鸟儿,身子圆,羽毛光亮。” <br>  这时候儿,那个执事僧听见鹧鸪鸟儿叫,前来为宴席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我们不能做一道鹧鸪菜。” <br>  大家哄然大笑,又向和尚解释刚才他们谈论的是书法。傅先生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和尚,并谢谢他们的美味宴席。 <br>  木兰始终没和立夫交谈。饭后,大家休息了片刻,因为曼娘已经嫌那天爬山走路太多。大概三点钟,傅氏夫妇又提议到远处那座山去,但是女士们谢绝不往,傅太太只好陪着她们不去,说她以前去过。莫愁,因为身体生得丰满,性情又好静,也说不去,要陪着母亲,因为母亲向来不喜爱爬山。体仁不去,是因为他父亲也去,立夫的妹妹太小,结果,只有五个人去。就是傅先生,姚先生,立夫,木兰,木兰的小弟阿非。木兰喜爱攀登高山,喜爱看壮观的景色。 <br>  到半路亭,还不足一里地,但是山路甚为陡峭。傅先生和一般瘦人一样,是爬山好手。木兰的父亲虽然那样年岁,步履轻快,如走平地,如果必要,他一天还能走百里之遥。立夫落入了木兰的一伙儿,长辈们走在前面,他不能对木兰再不理不睬。他觉得很紧张,两手捏得骨头节儿响,手指头伸伸又握起,握起又伸伸,因为他是在书堆里头长大,从没有接近过美丽的小姐,所以他只好和木兰的小弟说话。木兰心里想了个鬼主意,她借着向阿非说话,总算很滑稽的把谈话起了个头儿。她向阿非说:“你问问孔先生,是不是去年他去逛过白云观。并且看见你姐姐投中捕风桥下那个大铜钱。”这种说话的样子很古怪,双方都大笑,你看我,我看你,俩人之间的说话总算开始了。 <br>  在他们前面五十码,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松,单单一棵树,在一个小丘墩上立得笔直,银白的树皮衬着后面青翠的山坡,看来非常可爱。 <br>  木兰说:“孔先生,你能投中那棵白果树吗?” <br>  立夫说:“你若要我投,我就试一试。” <br>  他拾起一个鸡蛋大的圆石头投去。砰的一声,打中树干。 <br>  阿非喊道:“好哇!” <br>  木兰当时羞红了脸,做了一个最适合女人姿式,也投出一个石头子儿,没有打中,离树有一尺远。立夫鼓励她。第二次又没投中。立夫告诉她把石头夹在她手指头之间的办法,还告诉她投石头的两个方法。一是往上,手从肩上走,一是往下,手从肩下走。 <br>  她又要投时,立夫说:“你站得不对。”木兰知道,但是不肯把两条腿叉开。她两只脚并紧站着,试按着手往上投的方法投出去,果然投中,只是自己摇了摇,差点儿没栽倒。立夫喊了一声好,阿非也发出了赞美的声音,木兰自己也因成功,感到得意洋洋,喊叫了一声。 <br>  她很高兴,不由得吹起口哨儿来。立夫深觉意外。 <br>  “怎么!你也会吹口哨儿?” <br>  木兰满脸微笑,向他看了一眼,嘴里继续吹。她吹的是《十二月历史花名》,是很流行的民歌,继续往上走时,立夫也跟她一起吹起来。姚先生回头一看,见女儿很高兴。他向傅先生说了点儿什么,傅先生也回头看了看。 <br>  他们往上越走越高,一片新景色展现在眼前。往下望,是深谷和陡峭的碧绿山坡,往远望,是青翠的山峦。在那高山之上,云雾之间,木兰觉得真是适心怡性,如鸟归深林,如鱼返深渊。这时春风吹来,使人精神爽快,小鸟也像木兰一样,觉得突然精力充沛,在山谷中飞来飞去,鸣声充满了天地。 <br>  到了半路亭,大家坐下歇息。木兰问他们在远处看见锯齿墙状怪样子的建筑是什么。他父亲回答说那是乾隆皇帝仿照西藏的房子和台子修的,好让士兵练习爬西藏的堡垒,有的是纪念他在西藏胜利所建纪念物的残基旧址,还有一个是乾隆皇帝看兵丁射箭的阅兵台。那些建筑物大都坍塌已久。木兰不由得想到唐诗上的句子:“一将功成万骨枯”,默然不发一语。北京离蒙古平原很近,有很多西藏喇嘛在京里,叫人觉得北京是个帝国的都城。碧云寺、卧佛寺,还有许多别的地方,比如有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帝王的遗迹。 <br>  姚先生问:“立夫,你念过《吊古战场文》吗?”立夫说:“念过。不过终于是而今安在哉?”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将来到西藏去看看。” <br>  傅先生开始唱一段《李陵碑》,唱杨继业碰碑自尽前那一段,极尽苍凉悲怆之致。木兰则低声跟随。立夫听到,极感意外。木兰的声音之柔嫩,不可多得。碰碑那一段极不易唱。立夫向来没学过唱。那一段是凄凉哀怨的调子,木兰只觉得人生原属可悲,但也美丽。 <br>  若是木兰的投石头,吹口哨,唱京戏这些事使立夫感到意外,在他们走回庙去的路上,立夫说了一句话,也使木兰感到意外。木兰曾经说别人没有来,没看见他们所看见的景物,真是遗憾。立夫问她:“今天你看见的东西什么最美?” <br>  木兰回答说:“在半路亭所见的景物最美。你今天看见的什么最美?” <br>  立夫说:“那些残基废址最美。” <br>  现在姚先生盼望立夫能成为体仁的朋友,那天晚上请孔家吃饭,所以大家一齐回去的。人人都饿,那顿饭吃得早。姚先生与傅先生喝起酒来,都是海量。正如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饭后,他们露天而坐,一边望着月亮从颐和园上空升起来,一边谈论孩子们的计划。 <br>  傅先生说:“把体仁送到英国去吧。你有的是钱。现代新知识太重要了。在如今这个新世界,不能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再死背四书五经不中用了。”在他那瘦高的身体里,他的精神,在月光和酒力之下,扩张起来,他把对将来和世界的看法也高谈阔论一番。 <br>  姚太太对儿子的出国,还没有真正拿定主义。体仁的出国和女儿到天津去上学,是家里想不到的一个大变动,而她的本性就是厌恶变动。但是莫愁说: <br>  “哥哥,你应当去。大丈夫当行万里路,到外国开开眼界,不要老死守在一个地方儿。” <br>  傅先生说:“不错。叫你离开你这个富贵舒服的家庭,你看,他会长大成人。在外头,他会自己照顾自己,不会再要丫鬟给他预备洗澡水,再照顾他洗脸,再给他沏茶。他若想喝茶,他得自己去沏。这对他有好处。”听了这种话,姚先生就最后决定了。 <br>  他们打算第二天回去,但姚先生说:“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但是姚太太说把家交给丫鬟手里不放心,而且曼娘明知婴儿是在她母亲手里照顾,仍然是放心不下。结果是女人们第二天先走,姚先生和傅氏夫妇再多住两天。 <br><br>第十四章 为饯行曼娘设宴 苦离别银屏伤怀<br><br>--------------------------------------------------------------------------------<br><br>  木兰先送曼娘回去,然后才回自己家。公婆见了她很欢喜,可是曾先生看见她那么娇艳年轻,多少吃了一惊,以后是不是让那么一个年轻守寡的儿媳妇再到外头去抛头露面,心里有点儿疑惧。因为曼娘自从十八岁守寡以来,还继续成长,现在亭亭玉立,长得比以前更美。木兰也使他吃了一惊,因为她仿佛已经长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使青春少女变得太微妙了。木兰的脸和两颊比以前丰满,眼眉和眼毛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而山水之间这次游历,使她更是容光焕发。是否自己会有福气娶那么美的儿媳妇?才色兼备的女人会命运如何?他纳闷儿不已。 <br>  曼娘说木兰姐妹要到天津上学念书。 <br>  木兰说:“还没有一定。我妈和我爸爸只是说说而已。”曾先生说:“这么大了还去上学?离开家到外面去上学,没有好处。为什么要跑天津那么远呢?” <br>  桂姐说:“她们又不是我们家人,咱们有什么权利管人家的事?” <br>  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曾太太说:“木兰还不是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br>  曼娘说:“事情最好还是仔细点儿好。鸽子放跑了,可就不知道还回来不回来。” <br>  木兰说:“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是去念书,每月还回来向您请安的。” <br>  木兰回到家里,正在自己屋里换衣裳,锦儿进去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候儿,家里好像又太空。乳香回家去看她的家人了,我和银屏觉得好闷得慌。前天,我们去看看青霞的小孩儿。”青霞已经嫁给罗东的儿子,他这个儿子是在一个姓王的人家当差。 <br>  木兰问:“青霞好不好?” <br>  锦儿说:“她很好,她的小孩儿很好看。我们去是因为小孩的满月,太太没想到。我们就替您做主,送给小孩一双虎头鞋,另外还送了两块钱。我们几个人也凑了点儿钱,给小孩儿买了一个小镯子。青霞说先向您道谢。过几天她带着孩子来给您请安。” <br>  木兰说:“幸亏你们想到了。银屏好吗?” <br>  锦儿说:“她也够难的。别人都不在,我们俩说了好多话。我觉得事情也不能全怪她。我们做丫鬟的,不像您千金小姐。我们伺候主子,伺候太太,五年、十年。可是自己将来怎么样,谁也得想一想。至于我呢,我愿伺候您一辈子,若是我……” <br>  “当然。锦儿,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简直就像姐妹一样,将来分手怎么受得了。” <br>  锦儿又接下去说:“至于银屏,那就不同了。她先来,她有福气伺候大少爷。她已经二十多,比少爷还大,她是高不成,低不就。她不能等到大少爷成家。可是她在姚家舒服日子过惯了,没法子再去嫁个庄稼汉,并且她也不愿离开北京。青霞已经出嫁。乳香的爸爸妈妈就在城里。我虽然父母双亡,我知道我若跟着您,我不会出什么错儿。可是她怎么办呢?”木兰说:“你说的很对。连竹笋在土里,也是往上长。谁不愿出人头地?银屏若不愿回南方去,咱们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怎么样?” <br>  锦儿说:“那就看她是什么心思了。”木兰的眼睛不住看着锦儿,锦儿又接着往下说:“天下什么事情都好办,只有人心不好办。她的心思若往别处想,一切都容易;若是往这边儿想,那就难了。少爷长得漂亮,对人又好。他高兴的时候儿,话说得那么好听。若不高兴,当然,他有脾气,但是,男人嘛,当然都是那样儿。并且,即使银屏要走,大少爷还不一定肯放呢。银屏说……” <br>  这时候儿,乳香进来说银屏肚子疼,体仁已经派她取药回来。去年,银屏就容易闹肚子疼,所以没人觉得有什么关系。但是到了下午,银屏显然病更重。体仁到他母亲的屋里,脸色苍白,说应当请医生来给银屏看看。珊瑚说:“等等儿看。是老病儿,没有什么新鲜。给她点儿泻药,再给她点定心丹。 <br>  告诉她不要吃东西,再给她点儿去年的荷叶汤。” <br>  莫愁说:“一定是你已经告诉她你要到英国去。” <br>  体仁说:“我告诉她了。她说她高兴我能出国到外洋看看。” <br>  莫愁说:“我也是这么说。” <br>  体仁说:“你冤枉她。她的嘴唇惨白。谁能装做疼成那个样子呢?” <br>  “我并不是说她的肚子疼假装的。可是我说,你若告诉她你决定不出国,她的肚子疼就好了。” <br>  珊瑚问:“你当真决定去吗?” <br>  体仁说:“当然。你们谁也不真正了解我。你们怪我不用功,怪我说念书没用。但是我相信我没说错。据说念书为富贵荣华。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求富贵荣华?我又何必用功?你们替我设身处地来想。咱们家需要我挣钱?还是需要我做官?你们都夸赞立夫。但是他母亲指望他养活。当然我也像别人一样想做个人。我必须了解现在这个新世界,我到国外去念书,是另有道理的。” <br>  他母亲听了他的话很欢喜。体仁脸皮儿生得特别细嫩,鼻子像木兰的鼻子一样笔直,浓黑的眉毛像父亲。上嘴唇边儿上露出来一点儿小胡子,看来很有男人气。现在他一阵子口才雄辩,似乎坚决而真诚。 <br>  他母亲说:“你若真打定主意努力向上做个人,一切都好办。昨天你向我尽点儿孝道,在孔太太跟前,我好有面子。我并不要你赚钱,也不要你做官;我只要你像别人一样,做个正正当当的人。可是,你要改改脾气,不要一不高兴就摔东西。” <br>  “那是因为咱们有东西摔,咱们买得起新的。若是有钱的人家摔得起东西,不摔东西,不买新的,人家工匠怎么卖钱谋生呢?孟子说过:‘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是我既没有劳动筋骨,也没有身体挨饿。所以上天一定没看得起我。” <br>  莫愁和珊瑚听了大笑,可是他母亲却听不懂他那一段文章。 <br>  莫愁说:“我向来没听见人这样讲孟子。你真懂孟子这段话吗?” <br>  “当然我懂。” <br>  “孟子又说圣贤和我们常人一样,人天生是没有不同的。人兽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在那一丁点儿的是非之心。若是故意摔东西也算对,把米倒在水沟里也算对了。不说你误解了孟子,自己有过错还怪天。” <br>  体仁算被驳倒,没有话说了。只好说:“你也像你二姐一样。你长大会教训人了。” <br>  体仁现在除去对自己妹妹们之外,对别的女孩子都温柔。银屏正在他同一个院子里她自己的屋里。他回到院里,到她的屋里去,看见她正用被单儿蒙着头。他轻轻掀开被单儿,问她觉得怎么样,可是银屏把脸转过去。 <br>  银屏说:“你去了那么久。”体仁看见她擦眼睛。银屏又说:“刚才我又狠狠的疼了一阵子,现在刚好一点儿。”体仁说:“你不要伤感。今天晚上你的肚子空一下儿,明天就好了。现在你只要喝荷叶汤。明天再请大夫来。”体仁把银屏用来捂着脸的手拉开,向她说:“我刚才跟二妹辩论《孟子》上一段文章,她们好像都说我不对。只有你了解我。天地之间,只有你我互相了解。” <br>  银屏微微一笑。她说:“将来你走了之后,会有些别的人更了解你。那时候儿,你还会想到幼年时的丫鬟吗?”银屏说话,满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男孩子说话一样,而说话的声音之温柔,简直使男人心醉。她的话直截了当,没有一个斯文的女孩子那柔顺谦退欲语还休的样子。她的声音和面貌,充分显示出宁波人的独特的活力。据说一个宁波小姐若想追求一个上海的男孩子,这个男的就在劫难逃了。而体仁,虽然口才雄辩,体格健壮,内心则像个有女人气的上海男孩子。正如他刚才所说,他既未曾劳动筋骨,又未曾遭受饥寒,他只是一个软壳的蛤蜊,银屏的话使他有点烦恼,因为他对银屏很真诚。所以他对银屏说: <br>  “你不相信我吗?我若有一天会忘了你,或是我若口是心非,愿一个毒脓包生在我嘴唇上,并且抽搐而死,而且死后下辈子变个驴让你骑!” <br>  银屏笑道:“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起这么重的誓?”“是你逼着我起的!这次是我做人成功的机会,我一定要去。你给我照顾我的狗。我若对你变了心,我回来的时候儿连狗都不如。你可以随便踢我,随便咬我,让我睡在你的床下头。” <br>  体仁喜爱一切洋东西——照相机、表、自来水笔,好勇斗狠的外国电影,他还养了一只洋猎狗,到哪儿带到哪儿,不过只是由银屏喂他。体仁不知道怎么样对待狗,发起脾气来,他会用脚踢狗,虐待狗,弄得狗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个狗对银屏反倒比对真正的主人还忠。现在,他指着狗说: <br>  “人的忠诚还能不如狗吗?” <br>  银屏回答说:“在聪明上,人比狗强;在忠诚上,人比狗差。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既然有机会出去,你自然应当出去。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前途。但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儿回来,现在我已经成年了。即使我愿等着你,可是也许情形有变,也由不得我。我若不嫁,变成个黄脸婆,人会笑我说:‘你还等什么呀?’我拿什么话回答呢?我若任凭别人摆弄,你回来的时候儿,我的身子不是别人的了吗?哼!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 <br>  银屏叹了口气,显得疼痛的样子,前额上竟冒出汗来,体仁给她擦。 <br>  她又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咱们过去只是乱说。你是天生的主子,我是奴才。人各有命,落生时注定的,一辈子也不能改,我并不是卖给你们家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们家里人会来赎我,我就得嫁个庄稼汉,回乡下去,做个庄稼汉的老婆。在你们家,我穿得好,吃得好,这已经是我的福气,所以将来怎么样,还是不说为妙。” <br>  狗叫了一小声,闻到有吃的东西拿来了。一个仆人掀开门帘,盘子上端着一碗荷叶汤,说: <br>  “饭已经摆好了,太太等着您呢。” <br>  “告诉他们先吃吧。这时候儿我怎么吃得下?”现在他父亲不在家,体仁就放肆起来。 <br>  女仆走了之后,体仁说:“我喂你。”银屏就让他喂。汤不够甜,体仁起身往厨房去找糖。但是银屏说:“不要去!留神人家说闲话。”体仁又转身回来。 <br>  于是银屏又说:“你最好去吃晚饭。我已经好了。表面儿上不要叫人看出来呀。”体仁听银屏的话去吃饭,饭后,又回屋里来。 <br>  第二天早晨,体仁对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他决定不到英国去了。这是因为银屏比英国的魔力大。 <br>  等父亲回来,体仁却没有勇气对父亲说不到英国去。 <br>  傅先生一天说,“体仁,你最好把辫子剪了,做几身西服穿。”在当时,剪掉辫子是表示极端维新派。当时多少有点儿危险,因为可能被看做阴谋推翻满清的革命党。革命党都剪去辫子,因为留辫子是表示臣服满清。但出国留学的学生剪辫子,则认为是当然之事。 <br>  这很投体仁的口味,他不再说不去英国了。在随后的几个月,他的姐妹对他头发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领带、袖扣儿、饰钮,觉得好有兴趣。体仁觉得好潇洒,好摩登,自己好自鸣得意,举止行动好像一个新人物。银屏经管他的衣裳洗换,但是常常弄乱,也许是由于心情不静,也许是因为生气。她觉得洋衬衫长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种怪样子,会缠绕起来,袖口儿的里外面简直不容易认出来,她常常把袖扣儿扣反。那些衣裳怎么烫,怎么折在箱子里,她学得都不耐烦了。 <br>  一天,银屏说:“为什么西服有那么多兜儿呢?那么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里里外外,一共有五十三个扣儿。”但是体仁很高兴,也学会了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里走。也系颜色鲜艳的领带,背心上还有个表兜儿!里头放着怀表,有时候儿一只手插进衣襟里,一只手抡着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见的潇洒的归国留学生和洋人一样。 <br>  莫愁帮银屏的忙,因为穿西服,在当时青年人,算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所以莫愁见哥哥穿得那么讲究,自己也得意,于她学着哥哥烫衣裳。 <br>  立夫现在常来看他们,在体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旧派,穿得也有点儿不体面。他不一定愿到姚家来,可是双方的母亲交情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欢迎他来。在此富有之家,他虽然始终不觉得很自然,总觉得他和体仁之间有一道明显的障碍,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他觉得体仁因为家里有钱,生活上那种安适,自己心里也羡慕。他力求谦虚有礼,力求随和,可是在小姐面前,即永远不肯开玩笑,而且总是敬而远之。有一次,在几位小姐万分勉强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页倒着背了一遍,因为大家听傅先生说过他会倒着背。他常常会沉默一会儿,可是他一说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则言词犀利,足以表示他精通有研究,使听者在此专题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对木兰说:“对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了解,乃一大乐事。” <br>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间的社交活动,也渐渐为人所允许了;但是木兰姊妹因为在旧传统里长大,在男客面前,总是缄默而矜持。但是在立夫背后,她们却不由得不谈论他。 <br>  立夫的喜爱议论,穷究道理,那副严肃认真的头脑,特别吸引木兰。她哥哥体仁的美仪容,有辩才,时而慷慨大方,时而和蔼亲切,有时也有聪明妙想,但从来不严肃认真,则恰和立夫成鲜明对照。这虽非体仁之过,但这个鲜明的对照,除在衣着一项之外,则完全对立夫有利。 <br>  体仁新近买了英格兰制的皮鞋一双,合中国银元三十五块。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双,但是中国制造的,是为了学校上体育课穿的。他始终没有在皮鞋上擦油打亮的习惯,所以他的鞋皮都已穿旧,呈干燥有磨擦伤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后,莫愁说: <br>  “你看见他的鞋了没有——好脏啊!我真想叫他脱下来,让银屏去给他擦擦打打亮。” <br>  木兰说:“亮不亮又有什么关系?” <br>  莫愁说:“仪表也重要。” <br>  过了几天,立夫又穿着他那没打亮的皮鞋走进来,姊妹俩人不禁彼此相顾,吃吃而笑。木兰用眼紧盯着莫愁,好像向她挑战。莫愁鼓足了勇气说:“立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br>  立夫问:“什么问题?” <br>  木兰开始大笑,莫愁一句话都无法说完,立夫不由得纳闷儿到底为了什么事。木兰免得使情形尴尬,只得说:“我们俩要试试你。傅伯伯说你背得过诗韵部的字。你告诉我们第九部‘蟹’韵里的字。” <br>  莫愁对木兰的机智颇感惊异,竟会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br>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绝的背出来:“蟹、解、买、獬、奶、矮、拐、摆、罢、骇,让我看看。还有揩、拐、癔。” <br>  木兰大喊道:“好!无怪乎傅伯伯那么夸你。”立夫说:“这套学问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会写诗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韵写诗毫无道理。若能自己定韵写诗,本来可以写出好诗,这样一限韵,好的诗句全限光了。还有,那些韵书,至少已经有七百年。现代人不用适合现代发音的韵,真是岂有此理。孔子时代还没有韵书,但是《诗经》里也有很多好诗句。” <br>  这时候儿,姐妹俩都忘记了他的鞋,虽然还是一双破旧的鞋。 <br>  木兰说:“我也这样想。发音虽然已经有了改变。比方说以前鞋一定念过‘奚挨’的音,不然怎么会在韵书上和‘买’、‘奶’同韵呢?” <br>  立夫说:“就是啊。现在说‘螃蟹’,在方言里有时候儿说‘螃孩’。说‘鞋子’有时候儿在方言里说‘孩子’。”莫愁微笑说:“很对,在北京我们说擦鞋,可是银屏是杭州人,她说擦‘孩子’。那一天,她说她要擦‘鞋’,我还以为她要擦‘孩子’呢。” <br>  木兰说:“你若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叫她来。” <br>  现在立夫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莫愁吓呆了。 <br>  银屏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进来了。莫愁说:“银屏,你把孔大哥的‘孩子’拿去擦擦吧。” <br>  于是全大笑起来。银屏真去拿了一盒儿鞋油,把立夫的鞋擦得跟新的一样,立夫大惊,莫愁大喜。 <br>  这件事,立夫只知道一半儿。几年之后,莫愁才告诉他另一半儿。 <br>  六月里,有一天,曾太太和曼娘下棋,桂姐在一旁瞧着。曼娘刚过了丈夫的第二个周年忌日,看来精神有点儿萎蘼。这时孩子阿瑄已经能跑,正在她周围玩儿。 <br>  曾太太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木兰?” <br>  曼娘说:“谁知道她这几天干嘛呢?自从上月底她来看方先生之后,就没再来。”方先生是山东的一位私塾老师。已经来到北京,住在曾家,以度晚年。只因她太太已经亡故,膝下没有儿女,只是他一个人,曾先生名义上是叫他管帐,年岁太老,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对孩子们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依照老规矩,理当如此。所以曾府仍然以正当尊师之礼对待他。 <br>  曼娘说:“也许她忙着给她哥哥准备出国呢。” <br>  “他什么时候儿走?” <br>  “我听说是这个月底。” <br>  “一个人为什么要到外国念洋书?他妈怎么会许他去呢? <br>  我就不教荪亚走那么远。” <br>  曼娘说:“那天锦儿把木兰的礼品送来给方先生,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去问她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第二天木兰自己来看方先生,她才告诉我事情和银屏有关系。姚太太认为体仁只要离开银屏出国,他总会出息成个人。” <br>  桂姐问:“可是只为了让他离开银屏,干什么叫个孩子远到外洋去呢?” <br>  曼娘说:“谁知道?”说着,眼睛又看棋盘上。刚才她说她的“炮”不会叫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了的,她现在一心注意这个。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让曼娘一个“马”。 <br>  桂姐说:“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过了河,可以像‘车’一样来将你的。” <br>  曾太太说:“你把你的‘炮’让开吧。我看这几天,你显得不舒服,天太热。你去看看木兰,活动活动,对你还好。” <br>  但是桂姐说:“我看最好咱们请木兰和她妈吃一顿饭,有几种用处。一则给体仁饯行,又算给方先生洗尘,又算为曼娘向木兰还席。吃了人家的饭怎么能不回请呢?这样可以一箭三雕。这次是年轻人的聚会,曼娘和少爷们做东。” <br>  曼娘一听好兴奋,说道:“你说真的吗?”曼娘从来没出名义请过客。“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敢说出来。整个席由我一个人出钱。每个月我十块钱的月钱都用不完,留着干什么?” <br>  桂姐说:“你说得不锗。花钱交往应酬,花钱联络情感,钱才算有用。我看这次请客用你们三个人的名义才好。你也让他们弟兄向方先生表示一点儿敬意,而且一次请了比分开三次请好,再者叫他们弟兄为体仁送行,也比你出名义好。” <br>  曾太太问:“那么爱莲呢?” <br>  桂姐说:“咱们这么做。分成三份儿,我出爱莲的那一份儿,太太出他们弟兄俩的那两份儿,曼娘呢,你出你自己的。” <br>  曼娘说:“干什么一定要这样儿?还是请客由大家出名儿,钱由我一个人出。我拿出二十四块钱足够了,不疼不痒的。席摆在我的院子里,那边儿也凉快。妈,您给我这个面子。” <br>  曾太太说:“她若一定要这样儿,就这么样儿吧。” <br>  曼娘说:“咱们请谁呢?” <br>  曾太太说:“你随意。姚家姐儿俩,她们大哥,阿非,你若愿意,再添上他。咱们这边儿,就是你和孩子们。下礼拜他们放学。” <br>  “要不要找牛家?” <br>  桂姐说:“我看不要。我想咱们只请素云,她也不会来。因为素云就快跟经亚订婚了。过去半年是她父亲得意的日子,现在是度支部大臣。那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商业繁荣,国库收入高,自然油水大,下由小吏,上至牛大人,岂止过手三分肥。牛大人对太太和儿子说:‘若是天随人愿,下年一样丰收,国家再太平无事,今年冬天,我要回家祭祖。这福气都仰赖天恩祖德。人要饮水思源。你们一定要记住。’牛大人这样万分欢喜,所以决定在五月节给长子和一位陈小姐完婚,借以庆祝自己的福气。又因受太太的撺掇,又进行女儿素云和曾家经亚订婚的事。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已经换过,正式下聘礼,就要举行了。” <br>  曼娘说:“这叫我想起木兰来。咱们得赶紧,不然她会叫别人家偷跑的。那么个仙女一样的小姐,必然是订婚订得早,谁腿快谁就得到手。那天我听说福州林太傅家要到姚家提亲。 <br>  咱们不要一年一年的拖了。” <br>  桂姐说:“她说的话很对。” <br>  曾太太说:“我近来也一直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事拖下来。我总是觉得木兰就是咱们的人一样。” <br>  曼娘说:“但是咱们得赶紧办。她就要上学去了。” <br>  桂姐说:“你为什么那么担心?还是荪亚娶她呢?还是你娶她呢?” <br>  曼娘回答说:“我是真担心。因为经亚已经订婚,为什么不想到荪亚呢?娶了木兰,您添个聪明听话的儿媳妇,我添个闺中知己。再说,这件婚事也是命中注定的。当年她若不失踪,咱们永远不会认识她。你还到哪儿去找一个像她这样儿的呢?” <br>  曾太太说:“我不怪你着急。谁看见她谁也馋。可是得先问问小三儿他自己。” <br>  桂姐说:“用不着问。这个婚事若是成得了,咱们扁鼻子小三儿也得自认有福气呢。” <br>  曼娘说:“不用愁。我看见咱们每逢提到木兰的名字,荪亚的脸就发红,就害羞。那一天,木兰在这儿跟经亚、我和老师说话,荪亚听说她来了,就跑进屋来向木兰的脸上看,木兰当时显得怪难为情。后来荪亚慢条斯理儿的说:‘兰妹,你要不要到英国去念书呢?干什么听傅先生的话?’荪亚说这话好像挺害怕的样子。木兰随即很镇静的说:‘你弄错了,那是我哥哥要去。’荪亚一听,才放了心,高兴的跳起来说:‘真的吗?你真不去吗?’木兰说:‘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到外洋变成个洋女人呢?’荪亚说:‘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呀。我害怕。你没唬弄我吧?’木兰微笑回答说:‘我唬弄你干什么,你好笨,比方我真到英国,变成了个洋女人,那你怎么办?’荪亚说:‘你若去,我跟你一块儿去。’说这话的时候儿,荪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又转过脸儿来问我:‘不是你告诉我们她要到英国去,还说那是傅先生的主意?’我告诉他他听错了。方先生那位老夫子听了之后,大感意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br>  桂姐说:“木兰脸上什么样子呢?有什么表示没有?”“她害羞脸红,显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她现在才不到咱们这儿来。” <br>  这次宴会在两天以后举行,木兰姊妹,哥哥,弟弟,都一起来的。席上她们谈论体仁坐海船到英国,谈论英国这个国家,又谈论外国的军舰。体仁和方老师坐主座。他兴致甚佳,谈笑风生,愉快可喜,大家好奇,都对他的洋装很注意。方老先生也很高兴,饭还没吃完就喝醉了。曼娘看出来木兰对荪亚有点儿不自然,荪亚则兴高采烈,十分快乐。 <br>  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人人也都很顺心,只有银屏默默无言,灰心丧气。傅先生在六月底自济南返抵北京,他对体仁出国的事出主意,帮着料理。他答应陪着体仁到天津,送他上船。父亲现在对体仁很温和,有几次带他出去,开始对他说话,对他低声劝告。母亲总是哭,每天给他做别致的东西吃,家里忙忙乱乱的。母亲老是觉得有什么灾难来临,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银屏的事必须一下子根本解决。心里也纳闷儿,不知道儿子在这个宁波姑娘身上看出了什么,会那么迷人。又恨这个宁波姑娘引起家里这种纷乱,使她为母亲的,不得不违背自己心愿,放儿子出国去。 <br>  启程的前几天,他母亲想起他剪下的辫子,于是向他要,说是自己要用来填在她自己的发髻里。儿子说那头发已经送给银屏了。母亲听了,心里很烦。 <br>  母亲说:“儿子,你现在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儿回来。你已经长大,应当用心想些正事。银屏伺候了你这么些年,你对得起她,我不介意。只是她是个丫鬟,不久也得嫁出去。” <br>  体仁怒冲冲的说:“她是个丫鬟,难道丫鬟就不是人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我告诉过她,要她等着我。我若三年不回来,您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狗我也给她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儿,狗算是她的。” <br>  母亲一惊非小。 <br>  “儿子,你现在是去念书。怎么你的心还都放在姑娘小姐身上呢?” <br>  体仁说:“您得答应我,我不在家的时候儿,您得养活她,不能赶她走。” <br>  体仁高高兴兴回到屋里,把这消息告诉银屏。 <br>  体仁对她说:“你等着我。我是这一家的长子。你若跟着我,你不用发愁。我们姚家的财产会使你丰衣足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br>  这真使银屏喜出望外。这些日子以来,她既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真正生病。关于体仁的装箱子,打行李,她完全帮着做;家里别的事情她就完全不管,也很少出屋去。姚府上所有的丫鬟之中,她现在是年岁最大的,对自己的穿衣打扮,也最为注意。 <br>  她正试用钥匙开体仁的箱子,这时候儿听见体仁进屋来说这种话。她一转动钥匙,锁卡搭一响,就好像事情也有了个了断。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掠了掠头发。 <br>  她狡猾的笑了一下儿,说:“你是说正经话,还是拿我开玩笑?”她虽然是一个丫鬟,可学会了这一家的小姐的举止姿态和顾盼神情。少女用手指头掠顺自己的头发,手心转向下,成转向里时,那微微下垂的姿态,这时露出染色的指甲,显得最为漂亮。体仁看见这种动作,最为心醉。 <br>  银屏说:“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的心。一切都在你了。你若真的心不变,你不在的时候儿,我一切会自己留心的。” <br>  体仁这时已经走进她身后,她转过身子去,把伸出的食指微微用了一点儿力量,点上他的脸,把上下牙咬紧,很热情的说:“冤家!” <br>  体仁又问:“你答应不答应等着我回来?” <br>  她说:“这个容易。你若不变心,他们谁也赶不走我。万一有什么不幸发生,还有一死呢。” <br>  体仁说:“乱说。千万别说死。你要好好儿活着,等我回来跟我一同享福。” <br>  银屏说:“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谁早晚也得死。将来的事谁敢说?不同的是死得值不值。人死了若有人在他坟上流一滴眼泪,我就认为死得值。一个人死了,连一个人心疼也没有,我就认为死得不值。” <br>  体仁觉得怪害怕,赶紧说:“别乱说这种话!我妈已经答应我,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最恨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嘴里说死啊死的!” <br>  银屏引用俗语说:“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爱听青春少女说死,可是你不是女儿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贱,死并不是什么难事。” <br>  体仁忽然觉得很伤心。于是说:“若是真那样儿,就让咱俩一块儿死,不就没有什么聚散了吗?不就只有平安,没有烦恼,没有纷乱纠纷了吗?” <br>  银屏现在嘴里说死,只因为这是丫鬟嘴里说惯了的缘故。其实,她生而结实,不但生活力强,她还有足够的坚强意志战胜生活上的不幸。她从眼角儿里瞥见体仁把她的话认起真来,弄得心里很难过。她走过去,坐在他一旁说:“你若对我不变心,我就不会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死。不过不要离开太久。几年后情形会怎么样,那太难说。” <br>  体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自己说:“也许你说得对。‘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但是既然有散,有死,何必还有聚有生呢?这不是白忙一阵子吗?” <br>  银屏说:“我不死——我不死。这就够了吧。”体仁说:“谁知道你们女孩儿家?我曾经纳闷儿过,为什么世界上要有你们女孩子呢?”银屏向体仁看着,茫然不解;体仁显然是又说怪话了。他又接着说:“男女的差别,就在身上多一块肉,少一块肉,可是你看,因此招出了天大的麻烦!现在拿你,锦儿,乳香,青霞来说吧。你们都跟我一样聪明伶俐,比我还长得更好看,性格也比我好。我现在是你们的主子,几年之后,你们都嫁了人,谁能管谁呢?我真不懂人活着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儿,对我自己说:比方你们几个姑娘生下来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和我妹妹,都生而为用人。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也许我会认为自然应该如此,并且我真不能说谁占谁的便宜。你用心想想:我父亲有这么大产业,有这么多钱。铺子里会有六、七十人——天天早晨打开门做生意,晚上关上门,对客人恭恭敬敬,卖货,记帐,出去要帐——还有好几百人,大部分是男人到全国各处去采药,采茶,把药把茶往船上装,装货,卸货,用肩膀扛;而我们自自在在的坐着,爱吃什么吃什么,要上哪儿上哪儿。他们都是给我们姚家干。但是你看看我们姚家,不管你怎么算,我们是女多男少。我妈,珊瑚、木兰、莫愁,还有你们大伙儿跟用人们。你看,是不是几百个男人,由我舅爷领头儿,在那儿傻干,赚钱给你们女人用?还是我们男人劳累伺候女人呢?还是你们女人劳累伺候我们男人呢?大概就因为这个,我才不愿发愤苦干。现在我就要到英国去了。现在忙着买箱子,买衣裳,订船票,我以后还要住在旅馆里。我若不花钱,我去干什么?有时候儿,我想跟你易地而处,凭自己的能力做点儿事,挣点儿粗茶淡饭吃,倒觉得还高尚。说实话,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为你装箱子,你若去旅行——你愿不愿和我易地而处呢?” <br>  银屏迟疑了一下儿说:“装箱子是女人的事,出外旅行是男人的事。男女怎么能易地而处呢?”她根本不明白体仁的意思,不过倒觉得他的想法满有趣儿。因为体仁很健谈,而她也喜欢听,平常也是这样。可是一天体仁出门儿之后,她自己心想,自己是个贫家之女,无依无靠,远来自南方,居然有福气在这个富有之家长大,真是不可思议。倘若能照体仁所说,她若能嫁给体仁做这一家的少奶奶;至少,倘若他的话若能算数儿,她若能和他一生共享姚家的财产,能安居无忧,那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br>  现在行装一切都已准备好,到最后一天,姚太太才切实感觉到儿子真要走了,大概还要一去好几年呢。父亲对儿子越来越好,不过并没说多少话。阿非一向缠着他哥哥。体仁近来也觉得自己是这一家有福气而且地位重要的孩子,所以对阿非,对木兰和莫愁,也满像个哥哥了。 <br>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儿,做母亲的,不由得伤感落泪,父亲则安慰她说:“出洋念书是件好事。” <br>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说:“只是心里很难过。我想从孩子时候儿起,他就一直没离开过家。他还小呢。” <br>  饭后,全家在母亲屋里坐,父亲抽着水烟袋。 <br>  父亲很温和的说:“体仁,你这次出国,花十万、十几万块钱,我不在乎。钱挣来时就是为花的。只是我要你立志做个正正当当的人。你是姚家的长子,你若走正路,这一家就有好处;你若走错,这一家就受害了。你若想求个学位,就求个学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做个人。 <br>  世事洞明皆学问, <br>  人情练达即文章。 <br>  你若喜爱游历,你就游历,看看欧洲,开开眼界。但是你要改正你的痴想,不要把聪明用于细琐的事情上。你要想一想,孔太太的儿子若有你的好机会,人家会多么发愤努力。”母亲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和外国女孩子们在一块儿混。我可不要一个洋媳妇儿。咱们是中国人,咱跟她们的风俗习惯不一样。还有,不管你到哪儿去,一定要写信回来。” <br>  木兰看见母亲又要落泪,很快乐轻松的说:“在信里你要告诉我们是不是欧洲有一个国家叫‘葡萄牙’。我听说西太后就不相信会有国家叫这种可笑的名字。所以葡萄牙的大臣第一次来中国要晋谒西太后的时候儿,西太后说是人跟她开玩笑。西太后说:‘一个国家怎么会叫葡萄牙呢?若是真的话,一定也有国家叫豆牙国,还有国家叫竹牙国呀。’” <br>  这话说完,连木兰的母亲也笑起来。体仁说:“我一定写信告诉这件事。我要从伦敦坐火车到葡萄牙,从葡萄牙国写信回来。” <br>  那天晚上,在姚家的父母儿女之间,在兄妹之间,是极其和美的一个晚上。在姚家,以后再难得有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和美,那样纯真的希望了。 <br><br><br>第十五章 沐书香寒门出才俊 别美婢绔绔痛出洋<br><br>--------------------------------------------------------------------------------<br><br>  第二天早晨,全家到前门火车站去送体仁,只有他母亲没去,她在家里哭,珊瑚陪着她。在姚家这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寻常的大事,因为在姚家还从未有亲人离别过。立夫也到火车站送行,和大家在火车站相见。他和木兰姐妹到车上去,在最后几分钟和体仁再说几句话。火车快要开时,荪亚和经亚才冲进火车站,那时别人都已经从车上下来。所以他俩只有一点儿时间和体仁交谈几句,从窗口儿把一包礼物递进去。体仁站在窗口儿,雪白的脸,高高的鼻子,下面配上雪白的衬衫领子,大红的领带,看去真像个洋鬼子。姚先生站在月台上,默默无言,静看着火车慢慢驶出车站。火车失去踪影之后,曾家几位少爷一转身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穿着天蓝色的竹布大褂儿,正靠近木兰站着。立夫站在那儿等着别人介绍他们相识。看见那几位富家少爷穿着湖色罗纱大褂儿,外套黑坎肩儿,上面是珊瑚扣子,辫子松松的编起,梳得油光光的,足穿双脸儿黑缎子鞋,白袜子。姚家姊妹也穿得很讲究,上身穿的是乳白色的丝绸的褂子,极细瘦的袖子,鸭蛋青色的厚锦缎裤子。那时候儿极瘦的袖子突然流行,已经把早年宽肥飘洒的大袖子取而代之了。她俩那乳白色的褂子上镶着翡翠扣子,在夏天的早晨显得特别清新爽快。木兰耳朵上戴着梨形的红宝石耳环,莫愁戴的是绿玉耳环,两人鬓角儿上都有一绺头发垂下来,大约有一寸长。立夫在那群盛装的少年美女之间,好不自在。两位小姐都因为流了离别之泪,正用力捏鼻子。木兰破涕为笑,向曾家兄弟说:“劳驾劳驾,跑这么远来送。”荪亚说:“我们来晚了,真抱歉。”说着眼睛转向立夫。木兰说:“这位是孔先生,是傅伯伯的朋友。”大家作揖为礼,这时候儿,莫愁看到立夫的皮鞋颜色虽然比以前黑得多,但是又快变灰了。” <br>  大家出了火车站,他们的马车就驶近马路边儿来。姚先生请立夫跟他坐一辆车回家,但是立夫说他家离火车站不远。他要走回去。姚先生说:“虽然体仁不在家,你在假期有空儿还要常来呀。”立夫答应常去。于是他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上了车,向他们行了礼,看着他们的车轮转动离开之后,自己才步行而归。 <br>  姚先生一言不发,拉过阿非的手握起来。他感觉对体仁也过于严厉了一点儿,平常恐怕对他太冷淡,中间的距离也许保持得太大了些。于是决定对阿非不要再犯那种毛病,对小儿子要像对女儿一样的亲爱亲切才好。 <br>  在车上,木兰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咱们家减去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br>  父亲问道:“你想他今后会改吗?”这时他父亲也许想到自己的青年时期,并且觉得儿子的野性还没有耗尽。 <br>  莫愁说:“现在他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出洋多见识一下,再受好大学的名教授指点,也许会改的。” <br>  但是她父亲说:“你年轻,才说这种话。咱们家有钱,所以就应当花。其实,出洋不出洋,和一个人的学问没有什么关系。求学和做人,随时在哪儿都学得到。你看立夫跟他们分手时候儿的礼貌风度。在长辈面前,他知道何以自处,而且态度从容,能获得人对他的敬重。这些也要到外国去学吗?” <br>  父亲说完这些话之后,姐妹俩再没说什么。 <br>  对立夫而言,他步行回家之时,对今天的事,则另有一种看法。看到别的年轻人出国求学,他也不知道是嫉妒呢,还是一时激动。他也听说过牛津和剑桥,这两个大学的名字,就足以点燃起他的求知欲。他不敢确信体仁会重视这个到牛津或剑桥求学的机会,甚至于他也不敢确信体仁一定会去。对立夫而言,到国外求学这个理想,只有俟诸遥远的异日了。 <br>  立夫也觉得姚家曾家的生活等级,是高高在他之上,他是无能为力的,他和体仁的友谊并没有加深,因为体仁只是同情他批评富贵人家,或者在学校里写些对历史翻案性的文章,此外,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体仁本人对什么也缺乏断然积极的态度,也缺乏严肃认真的精神,他认为曾家的少爷公子也属于此一类,他们那等家庭是自成一类。他们第一次在西山遇见之时,他觉得姚家姊妹能自己做饭,大感意外,因此才对她俩有了一点儿好印象。他一向很怕富家之女,中国一般人也是如此。姚家两姊妹态度好,教养也好,诚然不错,可是他对女性的阴柔之美并没有强烈的感应。一天,为了礼貌,他算勉强俯就,把皮鞋擦亮了一下,可是他认为把皮鞋擦亮,究竟是多余的事,若让丫鬟跪在地下擦,那就是生活的腐败。不过他喜欢事情高尚,东西精美,就如同在木兰家所见的一样,因为他生性高雅,有贵族精美高尚的气质。 <br>  他,他母亲,他妹妹三个人,在四川会馆里住着三间房子,从他生下来就在那里住。门前有一片空地,有一条脏水沟,他从童年就在那棵大柿子树下玩儿。甚至他父亲在世做一个低级员司之时,他们也就住在那儿,因为不用付房租。虽然他父母已然积蓄了点儿钱,在南城买了一栋房子,但是把那栋房子租了出去,每月可增加一点儿收入。他父亲去世已经那么久,他们还能继续住在那儿,当然与傅先生的势力有关系。四川会馆的门房儿,说亲眼看着立夫长大的,立夫觉得自己也亲眼看着那个门房渐渐衰老,变成了祖父。四川会馆大门的门框、门道、门前的那一对石狮子,对他之熟悉,就犹如他桌子上抽屉里一直摆着没有动过的那个陀螺一样。他自己逐渐长大,眼看着大门变矮,门道变得又窄又短,门口儿那一对老石狮子越来越光滑,他也出了不少气力。石狮子的嘴里都有一个石头球,可以在狮子嘴里自由滚转,他曾经好多次试着把石球掏出来,后来渐渐长大,渐渐聪明,也就放弃了那个愿望。 <br>  那栋房子有一个绿门,正中有个红圆心,门里有一条通道,左转通到一个方砖墁地的庭院。他们那一套房,由院里经过一个小窄门儿进去,房子是传统式的两明一暗,就是两间不隔开,做客厅、书房、饭厅用,另外一间在一头儿,做寝室。他现在还跟母亲共住一间,小妹妹和母亲睡一个床,他睡靠近窗子对着院子放的一张竹床。院子里东边的两间房做厨房用,也做储藏室,一个用人睡在里面。 <br>  院子里铺着古砖,有的已经破碎,院子中间摆着一个孩子做的日晷仪,架子是立夫找到的断石碑,有二尺高,找到之后,央求门房儿替他扛进去,就立在院子中间,立夫在上头放了一块灰色的砖,有一尺见方,砖上面有一个一毛钱买的日晷仪,是一个木匣子,上面标出钟点儿时刻,一根红绳子用以投射太阳的影子,中间有一个小的圆盘,那个小圆盘表面儿上有一个指南针。因为搬来的断石碑的顶端并不平,他在下面垫上碎砖使石碑平正,那个三寸木造的日器仪放在院子中心巨大的架子上,有点儿滑稽可笑。不过不能不说明的是,有时候他把日晷仪拿下来,在原来那个地方儿,安放笼子逮家雀儿。 <br>  他还做了一个更大一点儿的东西。有一次,他把一根棍子放在日晷仪一旁,由棍子上直伸出一根绳子,向着院子的南端,和小日晷仪上的红绳子正好平行,照着小日晷仪的阴影儿,在地面上标出钟点时刻来。他母亲任凭他这样去玩儿,就犹如她宽纵他别的事情一样,尤其日晷仪含有勤勉的学生爱惜光阴之意。但是院子正中间横着一根绳子对人来往不方便,他母亲和佣人有几次被绳子绊倒,所以他必须取消这种实验。可是院子里砖地上表示二十四小时的记号,现在还可以看得出来。偶然有客人来,看见那些记号,颇感意外。而立夫自己则从那种实验,获得了冬夏两季太阳移动的角度上一个明确的认识。 <br>  客厅是中等家庭的典型式样。他父亲的遗像挂在东墙的正中,左右是一副对联,是一位大学士的书法真迹,这也算他家寥寥可数的一件传家之宝。对联的上款儿落的是他父亲的名字,当年由一个朋友代求的。屋里地下铺着席子,顶棚和窗子糊着白纸,屋里因此显得相当整洁。一张普通的红木方桌靠墙摆着,一家三口便用做饭桌儿。立夫的小书桌靠着东墙的窗子。几把木头椅子,一把藤子长靠椅,上面铺着垫子,一把用旧的藤椅子,棕红色而光滑。在东墙他父亲相片下面,靠墙摆着一张半圆的桌子。这就是屋里所有的家具了。敞开的书架子上摆着书,大部分是立夫他父亲的遗物。其中有一部珍本的《资治通鉴》,几种诗文集,除去一部十三经之外,再没有什么古典学术名著。这是因为他父亲像大多数朝廷的官员一样,只要能考中科举,在一般经典表面儿那些东西之外,不必再去钻研考证语文等学问,已经可以安然度日。还有几种参考书,立夫的教科书,再有就是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立夫已经完全读到肚子里。那套文集在中国那十年之内,代表了西方全部的新思想知识。 <br>  当然毫无疑问,立夫就是那所小庭院之内的圣人。他母亲不断对儿子的表现感到惊讶,感到茫然不解,正如好多宠爱儿子的母亲一样。 <br>  让他母亲茫然不解的是,立夫是先天不足,早产下来,但是却平安无事。他母亲只知道对儿子爱护备至,却不知道教育他。她听见傅先生对儿子大加赞美之时,她只是微微一笑,却不知如何作答。正像曾太太恭维木兰的母亲时,说:“您怎么会有这么个好肚子!”木兰的母亲也同样用这句话恭维过立夫的母亲。可是她对自己越得意,自己就越谦虚。那年春天,他们家在院子里养了一窝小鸡。一到傍晚,大家在灯下非常快活,母亲向儿子女儿说:“你们看这个有黑斑点的老母鸡。生了那一窝漂亮的小鸡!那么小那么红的嘴!那么黑那么圆的眼睛!那么好那么软的一身毛!有时候我觉得我等于是那个老母鸡一样。”立夫记得他母亲常常跟他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儿,他的上嘴唇中间有一片儿小小的干皮,很尖。所以小鸡的尖硬的嘴,又像立夫婴儿时的特点。 <br>  立夫由火车站回家之后,说他看见了那些人。他说:“三十五块钱买一双皮鞋!够我两年的学费了!” <br>  他母亲说:“今天秋天你上学,要花的钱更多。要七、八十块钱一学期呢。这让我想起来,你应当去收房租了。这不已经到了月底了吗?” <br>  立夫就跑去收房租。 <br>  七月底,木兰的舅舅冯舅爷夫妇,带着女儿红玉自杭州回到北京,冯舅爷在杭州住了一年。红玉是很不凡的孩子。木兰和莫愁对她很好,过了好久,她才肯随便说话,才肯接受她俩送给她的吃食和礼物,并且她接受了之后,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说声:“谢谢。”过了好些日子,她才觉得轻松自然,才肯和阿非玩儿。珊瑚以为她一定是怕她的表兄表弟表姐,才那个样子,可是一个小孩子那么沉默寡言,确是不寻常。只费了很短很短的一段日子,她就学会了北京话的腔调儿,并且模仿表亲的话。她真是聪明过人,才五岁大,就已经学会认些字,木兰和莫愁不久又教了她不少的字。在姚家住了几个礼拜,她就很爱说话了,几个姐妹问她为什么刚来之后不肯说话,她说她怕说杭州腔调儿招人笑话。 <br>  冯舅爷此番由杭州回来,使姚太太心里想起了一件事。那就趁着体仁不在家,把银屏打发走。她也要对得起银屏。要把她正式嫁出去,要尽量给她找一个好丈夫。因为她不愿自己的儿子受制于那个泼辣的女人。天下没有一个女人知道另一个女人对男人到底有何等的魔力。她认为体仁对银屏的迷恋是年轻人难免的事,由于青春时期天天在一起的缘故,并且相信一旦她不在了,儿子也就会把她忘记的。她还没给儿子物色个媳妇儿,不愿在正式娶太太之前,先就有一个妾。她做母亲的是为了让儿子摆脱开银屏,才被迫不得已让儿子出国,自己这样牺牲都是银屏的缘故,因此很恨银屏。她自己想到了一个主意,并没有说给女儿们听,可是等她哥哥冯舅爷一来,却告诉了她哥哥。冯舅爷向来是姚太太的同谋,也可以说是共犯。冯舅爷假说在杭州碰见银屏的伯母,她伯母告诉冯舅爷要把银屏嫁出去,因为银屏已经成年,教他在北京给她找个好丈夫。 <br>  所以有一天,姚太太把银屏叫到她屋里去,要跟她说话。银屏恐怕是出了事。原来因为体仁说他母亲答应一直教银屏在姚家等到儿子回来,所以她又特别打起精神,处处做人做事,讨别人个好儿,当然也包括姚太太在内,不过她知道姚太太不喜欢她,因为她很少跟姚太太说话。 <br>  银屏走进去,靠近门站住说:“太太,您找我?” <br>  体仁的母亲说:“是啊,过来,我要跟你说话。”银屏就走到太太跟前。体仁的母亲说:“你来我们家已经十年左右,你现在也长大了。按规矩,我们应当为你的将来着想,这件事在我心里已经思忖了好久。去年,我们打算送你回南方去,赶上你生病,不能够走。到了如今。我想虽然你是个南方人,你也用不着坚持一定回南方去。你觉得怎么样?”姚太太话一停,要看银屏的神气。只见她两眼低垂,浑身颤抖。银屏说: <br>  “太太,您有话就说吧。” <br>  姚太太于是接下去说:“我已经给你想了一条路。古语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伺候体仁尽心尽力,我们应当给你找一个能养活你的男人,你那时候儿也就有自己的家了,不要再伺候人——像青霞,现在有丈夫有孩子了。” <br>  银屏仍然一言不发。姚太太接着说:“上礼拜,二舅由南方回来,说遇见了你伯母,她说,因为你不容易回南方去嫁人,你又已经成年,托我们在北京给你找个男人。我会送你一全套的嫁妆。” <br>  银屏说:“太太,我知道您的美意,很感激您。自从十年前来到您府上,蒙受您的恩德不小,但愿我没犯什么大过错。您若肯答应,我现在是并不急着要走。青霞去年才嫁出去,现在我还没有她那么大。虽然少爷出国之后,我的事情减少,可是家里总有好多事情需要人做。虽然我来时立的合同是十年,我还愿多伺候您几年。这也费不了您什么——也不过多吃您一碗饭,现在我不必添什么新衣裳。时候儿到了,您再打发我走,我一定走,您也不用赏我嫁妆。” <br>  “不是我要你走,你伯母说你应该走了。” <br>  “这若是她的意思,她为什么不写封信来?她可以找人给我写封信。这不是一件小事儿。” <br>  “她跟二舅说的,那当然够了。你不信二舅的话,是不是?”“并不是我不相信二舅。但是这是一辈子的一件大事,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有家里写的一点儿东西。我们苦命的丫头,人家要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得听人家摆布。太太若是不要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得走,但是我一定要有一张字据。” <br>  银屏现在哭了。姚太太觉得自己是失败了,但是又说:“你若一定要字据,那也可以。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有了消息,再告诉你。”说完,十分不悦。 <br>  银屏擦了擦眼泪,走了出去。既恐惧,又混乱,又伤心。觉得自己受了骗,觉得自己没有错,觉得太太欺骗了自己的儿子,因她儿子要她等,而且有诺言。但是这些话她却无法说出来用以自卫,也不能用以挽救自己陷入的危局。到了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大哭起来。她哭道:“儿子一走,他妈就撵我走!” <br>  银屏的哭声全家都听见了,引起了混乱激动。但是大家也听见太太高声说:“我们没有对不起她。女大当嫁。我们不能养活她一辈子。那么个小丫头,不要心比天高。”全家的男仆女仆,都知道太太的话是什么意思。 <br>  现在珊瑚、木兰、莫愁都听到了,可是母亲正在生气,谁也不敢说一句话。最初,姚先生以为他太太不过像往常一样,在那儿教训某一丫鬟,等一听见情形严重,他就走到太太屋里来,问一问到底为了什么事。两个女儿也凑到妈妈屋里来,丫鬟则都跑了,没有敢来听。冯舅爷没在家,正在店里照顾生意。姚先生一问这件事,太太说是舅爷从杭州带来的话,说银屏的伯母要把银屏嫁出去,就嫁在北京。木兰的父亲问: <br>  “这话可靠吗?他怎么没告诉我?” <br>  太太说:“你是个男人,这是家里的事,所以他没跟你说。” <br>  木兰的父亲又问:“银屏怎么说?” <br>  “她说要一封她伯母寄来的信,才肯走。我告诉她应当嫁出去,她跟我要一封伯母的信!我从来没听说这么霸道的!”莫愁说:“这也不难。有一封她家寄来的信,让咱们也占得住理。他们不是直接把她卖给咱们的,咱们没有权随便处置她。咱们若不能把那张合同拿回来,人家会向咱们要人的。” <br>  “丫鬟们若是生病,若是跑了呢?那该怎么办?她在北京若有家,有亲戚,我立刻就叫她卷铺盖给我走。” <br>  事情只好暂时搁置。父亲走了之后,母亲低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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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5.2004 20:06:0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遇风雨富商庇寒士 开蟹宴姚府庆中秋<br><br>--------------------------------------------------------------------------------<br><br>  那年夏天,一连十天,大雨倾盆,实在少见,因为在北京,夏天的雨总是来势汹汹,转眼就过。雨一停,全城清凉舒适。连日下大雨,过往应酬都不方便,姚氏姊妹便待在家里,跟红玉一起玩儿,要她说杭州的故事,姚家要给银屏找个婆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青霞的耳朵里。一天,青霞来串门儿,来与银屏做个说和人,她答应帮着给银屏找个合适的丈夫。 <br>  大出家人的意外,体仁来的一封信,说他在香港没赶上船,现在正住在旅馆里。这让母亲很发愁,这分明是他还不能照顾自己,他父亲则大为震怒。信上写得也不清楚。显然是他的行李已经上的船,因为信上说他也经给新加坡的轮船公司打电报,叫公司把他的行李送回来。这就叫人难解了,因为他坐下一班船到新加坡再取行李,才合乎情理。 <br>  事情是,他正在天津开出的船上结识的一个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学生,那个学生告诉他英国私立学校怎样欺负新生,打架、受苦,还有新生要给高班学生端饭,擦皮鞋。说话的那个留英学生为了动听,自然难免渲染几分,那种生活听来当然可怕。当时体仁已经完全忘记他从《孟子》上引证的那句古话,在“降大任于斯人”之前,一定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他拿不定主意。在把行李都送上了船之后,终于决定不去了。 <br>  在香港,他有足够的钱可以用,在前所未有的自由之下,又有了花钱的机会。因为他天性好交友,又有足够的钱花,在饭店里就交了好多朋友,那些朋友就带着他去花天满地乱混。他越看香港的生活,越觉得香港可爱。因为他自己心里打算怎么样,自己也不清楚,自然在信里也写不清楚。 <br>  三天以后,家里收到他的第二封信,告诉家里他喜爱香港,打算在香港把英文念好再出洋。他打算进个香港的书院先念英文。他父亲更是怒不可遏。 <br>  这一次,也有一封信寄给木兰,说他就要给木兰和莫愁各寄一套象牙扣子,给银屏寄一个银粉盒儿,他让木兰转交给银屏。没有什么东西寄给父母。姊妹二人想不跟银屏提这件事,而把那粉盒儿交给母亲,但是又怕体仁既然在香港,不久就得到风声。 <br>  体仁的母亲岂止是悔恨羞愧而已。因为在家里当时的情形之下,给银屏寄来礼物,分明是直接存心破坏母亲正在进行的计划。她深怕儿子回来,于是就想把银屏嫁出去。 <br>  但是银屏却大为欢喜,决定拖延。一天下午,她在倾盆大雨请假出去看青霞,就是应当去回拜。可是木兰心里想她是出去找人给体仁寄信。 <br>  大雨一直下到八月初才停,自从体仁走了之后,立夫始终没到姚家去,他母亲也没去。姚家为银屏的事,忙得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事。体仁给曾家少爷们寄回香港的风景明信片,一个给立夫,由家里代为转交。这时姚太太想起立夫来。她说:“孔太太和立夫怎么好久没到咱家来?”所以大雨停了之后,她派了个仆人给孔太太送点儿礼物去,顺便邀请他们来坐坐。仆人回来回禀说,四川会馆一棵大树干折断,掉在孔家的屋顶上,砸的个大窟窿,现在他们在厨房里住,家里箱子等都堆在门道里。 <br>  第二天,立夫来道谢。他的前来也一部分是由于仆人透露的体仁放弃到英国的事。他认为那是不可相信的事。问到他们房子的情形。立夫说那件意外,是夜里风狂雨暴的时候儿发生的,房子已经不能住。院子里也淹的水,南城有些别人家,房子也倒了。 <br>  姚先生问:“你们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儿去住呢?”“会馆里别的房子都住着人,雨下个不停,怎么搬动呢?” <br>  “我们不知道,不然会请你和你妈妈妹妹搬到我们这儿来,你们现在好不好?体仁的房子是空的,你们三个人可以住。” <br>  立夫说:“多谢您。雨已经停了,我们就可以雇瓦匠把房子修理修理。” <br>  姚太太说:“可是修理也要费几天工夫。修房子的时候儿,你和你妈妈也不能老住在厨房里。请你妈妈搬来住吧,修好之后,可以再搬回去。” <br>  立夫不喜欢这个办法。他觉得住在富人家不舒服。他于是说他要在家看着工人修理。姚先生因为是真心关怀这个孩子,他说:“你不能决定,我自己去和你母亲说。” <br>  立夫说:“姚伯伯,我告诉我母亲好了,您不要为我们的事操心。” <br>  姚先生说:“我也老没出去。我要出去坐车转转。” <br>  所以他同立夫坐马车回去,劝立夫的母亲把东西整顿好之后,尽快搬去。立夫的母亲也是一样不愿意,可是姚先生是真正出于好心肠。因此姚先生说:“您若一定不肯搬到舍下去,叫我没脸再见傅先生。”这么一说,立夫母子才答应搬过去。他们把贵重的东西收拾在一块儿,随身带着,把其余的东西交由老门房儿照顾。老门房儿前一天由姚家仆人嘴里,已经听说姚家的情形,现在姚先生又赏了他一个厚礼。在老门房儿眼里,还有四川会馆住的别人家的眼里,立夫家的地位忽然升高了。 <br>  第二天,立夫的母亲和用人,趁着天不下雨,就忙着洗衣裳,那些衣裳已经堆了些日子,因为到人家做客,总要看来像个样子。因为天还阴着,孔太太必须费好多时间把洗的衣裳在火上烤干,儿子忙着把东西收拾起来,好让瓦匠修房子。一估价,吓了母子一跳,因为要换一根新梁,要一个大工,一个小工,用七、八天才能修好,整个算起来,要用二十块钱之多,这笔钱就得动用立夫的学费才成。母亲住在姚家总可以省点儿饭钱,再不得已,可以先向租户用先借半个月的房租,因为那家租户钱付得很痛快。 <br>  儿子出主意说:“也许傅先生可以跟学校当局说,让咱们学费晚交几天。” <br>  母亲说:“我可不去说。傅先生听说之后,他一定要坚持借咱们钱。他过去虽然对咱们那么好,我很高兴咱们没有跟他借过一文钱。你父亲跟我都下过决心,一生不借债,我们真就没跟人借过。你长大成人之后,怎么报答傅先生的恩情,那都在你了。” <br>  立夫说:“妈,我可以求您答应一件事吗?” <br>  “什么事?儿子。” <br>  “我要一毛钱买一盒儿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这种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们在一块儿,我这双不擦亮的皮鞋太显眼了。” <br>  母亲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老是说洋东西太费钱。若不是学堂上体操要穿洋鞋,我决不会答应买的。一毛钱够我两个月针线钱了。” <br>  但是母亲终于答应,立夫出去买他生平第一遭儿买的皮鞋油,回来之后,把皮鞋打得很亮。 <br>  第二天早晨,孔家到了姚家,姚家都到大厅接他们。立夫的妹妹以前从没到姚家来过。莫愁问她的名字,她母亲说: <br>  “她的名字就是一个字儿,叫环,我们叫她环儿。”莫愁说:“她长得很像您。”孔太太回答说:“不错,她很像我,立夫很像父亲。” <br>  现在东边的屋子已经给他们准备好,姚太太带着他们过去。屋子里装饰得很雅气。有一个闪亮的钢丝床,当时算是很新式的东西。立夫在碎冰状格子玻璃的衣橱里,发现了体仁留下的东西,有很多丝绸袍子,好多中国鞋,外国鞋。屋里有点儿发暗,对着院子的后面,是姚家的客厅。立夫觉得那间房子舒服畅快。 <br>  客人刚一进了他们住的屋子,莫愁跟木兰就用胳膊儿触动对方,彼此都急于告诉对方一件大消息。莫愁兴高采烈的喊道:“你看见他的鞋没有?擦得那么亮!”木兰说:“我没看见?他一进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铺着他的蓝布大褂儿睡的。还可以看得见好多褶子呢。” <br>  自从冯舅爷和家眷由南方回来之后,姚先生说全家在一块儿吃饭,人多才热闹。立夫兄妹母亲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个饭厅里吃午饭。大家都坐好之后,姚先生算了一算围着圆桌坐的有十二个人,说说笑笑很热闹,姚先生很高兴。孔太太非常客气,桌子中间的菜别人不给她,自己决不会伸筷子去夹。立夫吃得极快,要自己去添饭,由乳香去添,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乳香是用金线花纹的大漆盘子端饭的。木兰姊妹多少有点沉默,眼睛忙着看,感觉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详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说点儿什么,也往往微微一笑。 <br>  他们正在谈论曾家的经亚和牛家素云订婚的事。立夫觉得很有趣,他问:“就是牛财神的女儿吗?” <br>  姚太太问:“你认得他们?” <br>  “不认得。不过我认得他们家的二儿子东瑜。他跟我在一个学校念书,只是好久没看见他了。” <br>  有人问:“为什么?” <br>  立夫说:“妈,我可以说吗?” <br>  他母亲说:“最好别说。” <br>  木兰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说:“说说也没关系。好在在家里。我们也不会出去说的。” <br>  立夫说:“他拿的一个手枪到学校威胁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br>  木兰问:“用手枪威胁老师!怎么回事?” <br>  “他在每一班都留级好几年。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级一年,所以拿象手枪到老师屋里,硬要求老师给他及格。老师当时只好屈服,但是后来提出要辞职。再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他从那时候儿就再没到学校。” <br>  姚太太问:“那么年轻轻的,怎么会有手枪呢?”“他总是带着两个仆人到学校。一个人替他拿书,那一个带着手枪,是保镖的。最初原本只有一个仆人。他说只要他父亲说句话,校长的饭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负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学生。有一二次,他欺负平贵的姐姐,平贵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平贵约了几个岁数大的同学,找机会在暗处埋伏等着他,揍了他一顿。所以后来多了一个保镖的陪着他。” <br>  “校长被革职了没有?” <br>  “没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里,也不知道是谁。”姚太太说:“这话简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见牛太太。她说她的二儿子现在在他父亲的衙门里头做事。说着他这个二儿子,还得意洋洋的呢。” <br>  木兰说:“不错。您还记得她说什么来着?‘您看他,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就在北京做起官来了。谁对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礼立正,一直到他过去了很远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辈还跟他交往,对他很亲切。’牛太太那么得意,那么自满,也没有谁顶撞她呢。” <br>  立夫说:“这就是中国败给日本的原因。” <br>  立夫的母亲连忙道歉说:“在长辈面前这么乱说话,请您原谅他。” <br>  姚先生说:“干什么这么客气?这样儿才好,就像一家人。 <br>  在我们家,我不坚持什么规矩。” <br>  午饭之后,阿非央求他父亲带他去看水。他听说北城给水淹了,因为什刹海的水已经涨出来。父亲问两个女儿,还有立夫,是不是也愿意去。立夫说再没有比看水他更喜欢的,并且要带他妹妹去。莫愁说大水依然是水,没看头,她要在家烫衣裳。结果由姚先生带着木兰,立夫,三个小孩子,红玉也在内。坐马车太挤,他们坐四辆人力车。红玉和阿非坐一辆,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辆。 <br>  他们这一批人走后,姚太太和莫愁坐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亲,莫愁说到她要烫衣裳。 <br>  孔太太问:“有那么多用人丫鬟,你干什么要自己烫衣裳?” <br>  莫愁解释说:“我们姊妹一向自己烫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别人。有时候儿,我爸爸妈妈特别一点儿的东西,也是我们俩烫。这是姑娘家当做的事。” <br>  “我越看你们姐妹,我越觉得稀奇。你们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烫,同时还能跟男孩子书念得一样的好。”莫愁说:“女孩能念书的时候儿,就念书,不过做菜做衣裳则是女人份内的事。不然,怎么能管家呢?” <br>  “这都是你母亲教导有方。在别的像你们一样富的人家,小姐们就不做这些事。” <br>  莫愁说:“孔伯母,您有没有东西要烫。您给我,我给您烫。” <br>  “多谢你,姑娘,我的东西不烫。只有为特别典礼穿的丝绸衣裳才烫呢。” <br>  但是莫愁那么讨人喜爱,一定要帮着孔太太烫东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绸子衣裳,那是她带来的最讲究的衣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绸子大褂儿。立夫最好的衣裳和曾家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衣裳的差别,就是立夫从来不烫,只是叠起来的时候儿压平而已。烫衣裳在用得起男女仆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发现她烫的那件衣裳是个男孩子的大褂儿,因为袖子很瘦。她用力烫平烫光滑,又拿针线来修了一下微微发松的扣眼儿,然后送给立夫的母亲。木兰回来之后,莫愁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br>  姚先生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看的大水,是在紫禁城北边儿。由家去只走了十几分钟。由他们家往北走,到铁狮胡同往左转,然后顺着紫禁城的北墙走,不久右边就看见那一片水,那一带水叫什刹海,是个小湖,实际上和中南海、北海相连,堤岸上的杨柳和水池中的荷花吸引不少游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众消夏的处所。夏天下午,有说书的,练把式的,唱歌唱戏的,卖酸梅汤的。不过在早晨游人很少,颇富有山林自然风光之美。 <br>  那天下午,因为洪水泛滥,完全冷落无人。混浊的池水几乎涨到高与岸齐,往北和饭庄子,寺庙,连成一片。有几个女人坐在木桶里在水面漂浮,想采下没被洪水毁坏或没有飘走的莲蓬。从北边儿的路上,木兰看得见远方蔚蓝的西山,而会贤堂饭庄则隐藏在雨后青翠的杨柳之后。一只小船拴在岸上,显出特别的幽静之美。为要到对面去,必须顺着堤岸走,所以拉洋车的车夫,便从泥水里溅着水拉过去。 <br>  到了北岸,他们下了洋车,步行走到会贤堂饭庄。跑堂的认得姚先生,前来欢迎。姚先生说:“我们要楼上走廊的房子,外面对着什刹海,孩子们要看大水。” <br>  跑堂的说:“老爷,您精神真好。这几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br>  您几位是我们第一批客人。” <br>  跑堂的把他们几个人带到楼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壶龙井茶,还有瓜子儿,新鲜的莲蓬。天气晴朗,由水面望过去,看得见就在附近的那高大正方的鼓楼,还看得见那形状奇特的北海小白塔,高高的耸立天空。 <br>  木兰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剥莲蓬,从朱红的栏杆中望着什刹海的水面。红玉是在杭州长大的,对杨柳湖水看惯了,所以一直用灵巧的手指头只顾剥莲蓬,她是和阿非、环儿坐在一张高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张大藤躺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兰坐着,看她剥莲蓬。他吃过冰糖莲子,可是从来还没吃过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所以聚精会神的看。 <br>  他傻里傻气的问:“莲子能这么生着吃吗?” <br>  木兰说:“当然了。”说着把刚刚剥出的一个莲子递给立夫。立夫尝了之后说:“好吃,不过和用糖腌过的不一样。非常之嫩,简直不觉得像尝到什么东西。” <br>  木兰:“就是这种感觉,吃莲子就是为了莲子的鲜嫩,外带一点儿香,所以粗心大意的人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你吃莲子的时候儿,心里千万什么也别想。” <br>  木兰叫他看怎么剥莲子。立夫吃了一个之后,喜而欢呼。 <br>  木兰说:“若是喊叫,你就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个一个的吃,过了一小会儿,再喝一点点儿好茶,会觉得两颊留香,舌腭芬芳,久之不散。” <br>  这样,品茗,吃莲子,看采莲的女人坐在木桶里飘泛而过,他们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谈到各自求学的计划。最后,话题转到体仁身上。 <br>  立夫说:“他有机会到英国去念书,竟会不去,简直无法相信。” <br>  姚先生说:“木兰,立夫,你们年轻人给他写信去劝劝他。 <br>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话。” <br>  木兰说:“我们劝过他。在他去的前两夜,妹妹跟我和他说过,妹妹说到最后自己都快哭了。” <br>  父亲问:“他说什么?” <br>  “他说,他跟别人一样,也有心有志气。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发誓到了英国,一天十二个钟头要埋头念书,取得高分数给我们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对您有所求,他会什么都答应,会说得您眼花缭乱。爸,您必须也跟他说。他回来之后,您必须跟他说——可是,他是不是在香港待下去呢?” <br>  父亲说:“我写过信给一个朋友,看看现在他到底正在干什么。除去伦敦的支票之外,他身上有一千二百块钱。等他的钱用完,我想也不会很久,等他再写信跟我要钱,我再决定怎么办。可是,我怎么跟他说呢?每次我看见他,我就生气。比方他真回来了,你还愿跟他说话吗?他还能叫个人吗?”想到体仁,父亲又是一肚子气。木兰看见父亲的大眼睛,灰头发,高高前额上的粗筋,觉得父亲确是很伤心……父亲又接着说:“也许没有什么关系。他没到英国去也未尝不好。会给我省下不少钱。他到了英国之后,也许只能学会怎么玩照像机。真是孽种!可是,若是有钱人家的儿子都好,富人不就永远富,穷人不就永远穷了吗?天理循环。” <br>  一阵恼怒过去之后,他转过身来和阿非玩儿,仿佛根本没事一样。他一定正在想二儿子的将来,还有女儿的将来。立夫一直沉静着没说话。立夫之在此,无形中更衬托出体仁的不在。木兰心里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么好,这一家该多么快乐,而她自己又该多么得意。 <br>  木兰心里觉得百思莫解的是,一个男孩子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却和富有人家的儿子一样有教养。立夫的一身衣裳虽然观之不雅,却叫人觉得天性高雅,气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白云观她和立夫俩人初次相逢,都投钱中的,是否透露一线天机,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对山中一片废基残垒所赞美的话,她一直不能忘记。 <br>  木兰问:“立夫,你喜爱废基残垒,古堡遗迹?” <br>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说的话。他回答说:“是啊。但并不是说那些石头那些砖头本身可爱;是因为那些是古代的遗物。” <br>  木兰说:“找一天咱们到圆明园的旧址去看看,好不好?” <br>  立夫说:“好哇,若是能进得去,我愿意去。”正在这时候儿,听见下面一阵喊叫纷乱。他们冲下楼去,听说一个女孩子采莲蓬的时候儿,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听见她尖声喊救命,她浮上来一两次,就沉下去不见了。家里人去抢救,已经来不及。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哭哭啼啼,周围的人说什刹海有好多水鬼,因为水里淹死过不少的女人。红玉原是个神经过敏的孩子,一听,脸就变得惨白。这件不幸给她的印象极深,好几天之后,她还不断的问那个女孩子淹死之后,家里怎么样,后来她母亲不许她再提这件事才算完。 <br>  他们那一批高楼看水的人也就乘车回家,因为遇见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难过,心里不安。 <br>  立夫回去,告诉母亲他看见的事情。他母亲告诉他说:“你要改改。这是你的新大褂儿,都给你烫好了。在别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样才好。” <br>  立夫说:“您什么时候儿烫的?我穿上不像个绔绔子弟了吗?” <br>  他母亲说:“穿上!穿上!这是他们三小姐给你烫的。” <br>  立夫穿上那件新绸子大褂儿和光亮的皮鞋,却使他仪表变了样子。吃饭的时候儿,莫愁看见立夫穿上了她亲手烫平的绸子大褂儿,心中很觉得满意,不过只把这种满足之感深藏在自己的芳心之内。 <br>  他们买了一条大鳗鱼,是随着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来的,大家都享受这珍奇的异味。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里去闲谈,可是现在人那么多,姚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厅打开,大家在那儿喝茶。那个客厅很高大,有普通两间屋子大,格调儿是淳朴,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宫灯由顶棚上垂下来,光亮照在深蓝色云龙花样的地毯上,照在鲜绿的窗帘儿上。靠西头儿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长椅子,上面铺着蓝缎子的硬垫子,前面摆着一张黑香柏木茶几,旁边儿有两个脚凳。一切都是巨大,淳朴,严肃。一张高的红木桌子,用直条纹的木头做的,立在北墙之下,上面只摆了三件古玩。一件摆在中间,是镶有金线的古景泰蓝鼎。另外有一块大理石板,两尺见方,自然的花纹是烟雨迷?鞯姆缇埃?渲杏猩蕉ィ?帜荆?胍?谠莆砝铮?钊思负醪荒芟嘈诺氖牵?够嵊辛街挥娲??巫幢普妗A硪豢榇罄硎?澹?厦娴幕ㄎ仆耆?褚恢淮笱甲樱?甲拥耐罚?欤?保?负醯酵昝廊缯娴某潭龋?碛形⑽⒌?坏愣?南咛酰??裆碜拥穆掷??黄?鼗粕??孟裱甲拥慕拧3ひ巫由厦娴那缴希?业氖巧剿??⒎??鲎运纬?紫逖舻氖直剩?惺?宄撸?捎谀甏?旁叮?弊用娑?湍?O嗷欤?氏执罄硎?奶跷疲??侨愿挥忻资吓??墓獠剩??谌缙幔?驶?俳 N葑拥乃闹埽?褂腥舾捎材镜闹币巫樱?父龉愣?圃斓挠材景怖忠巍T诖罄硎?秃炷旧希?硐殖隼凑?龅钠?眨?翘没食绺撸?谴酒拥?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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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5.2004 20:13:45 | 只看该作者
我们是赵雅芝的fans~呵呵<br><br>看了电视想找书看,看了书以后又想再看电视。<br><br>现在越发崇尚个性张扬,赵雅芝这样的古典美女估计是找不到了。尤其年龄跨度那么大,最后一集两鬓染秋霜时,angie已经把木兰变成一个坚强,智慧,沧桑的女人了。这很考验演员功力。<br><br>老故事,还是老演员演的好。<br><br>贴一些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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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5.2004 20:16:0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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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5.2004 20:17:3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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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5.2004 20:19:3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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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5.2004 05:52:1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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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2.5.2004 12:47:47
傻, 傻, 傻..............................................................................大姐呀&#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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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5.2004 13:31:44 | 只看该作者
......你还有虾米珍藏,咱们交换相册好了,一张换一张。^_^<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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