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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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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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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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5.2004 13:54:24 | 只看该作者
存货多多。。。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laug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laugh.gif' /><!--endemo--> <br>哪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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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5.2004 14:33:33 | 只看该作者
555555555这张我没有的,你哪里搞来的?!上msn,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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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5.2004 15:09:1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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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8.6.2004 08:53:39
京华烟云 赵雅芝版的电视剧哪儿可以买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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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6.2004 10:21:51 | 只看该作者
网上挺难找的,以前有个网站有过,不过现在已经删了。<br>还是回国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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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39:4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公子哥儿话时尚 莫愁妹子展辩才<br><br>--------------------------------------------------------------------------------<br><br>  短短的冬至假放过之后,木兰和妹妹莫愁又离家去上学,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学校把家里假期中发生的事,对同学谁也没提。不过很显然,对每个女同学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发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内的。 <br>  她俩回京过为期较长的年假之时,带着一个新朋友女同学钱素丹回家。因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苍白,多愁善感,虽然她母亲是基督徒,她生长在耶稣教的家庭气氛里,她的中文学科却很好。木兰听说她在家可以说是个叛徒,跟她母亲姐姐完全不一样。虽然母亲反对,她决定不进教会学校,一定要进中国公立学校念书。她写的墨笔字非常之美,中国旧小说也看得蛮多。她聪明又机智,跟木兰一样,也能唱京戏。她坐着的时候儿,像男人一样,也会颤动她的腿。在学校没有胡琴儿,可是每逢在寝室哼哼几段儿京戏,她就用手指头在膝盖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调儿。在她的影响之下,木兰也看了些章回小说,由于好多旧小说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亏。所以后来,木兰有轻度的近视,不过她始终不肯戴眼镜。因为近视度数不深,她若不告诉别人,谁也不会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远处望,眼睛就显得有一点儿朦胧的怪样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规告诉了她一点儿,当然基督教也有优点,也有缺点,还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相信男女结婚是要自己做主张。素丹对中国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赞成,就是反对传统的有关妇女那套道德教条,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结婚制度。这种赞成中国文化,而反对旧式婚姻制度妇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并不然,因为素丹,不管是在中国古代,或是在中国现代,她就是会闹风流韵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爱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赞成。 <br>  新年即将来临,木兰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里去,还得待在学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过年假。 <br>  姐妹俩发现体仁已经安定下来,父亲也不再生气,心里很欢喜。体仁每天和舅舅一块儿到铺子里去。因为表面儿上有个正业,又有自由去看银屏,体仁心满意足,也就不再追问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并不拦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为有人请吃饭,或有人约听戏,他就这样告诉母亲,当然,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难免的。甚至他舅舅,也从来没想到他还和银屏有来往。他一要钱,就要几十块钱,他舅舅认为没有什么可怪的。 <br>  因为体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处。银屏现在开始跟体仁要钱。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积攒点儿钱留着用,万一体仁的父亲知道了,或是有别的岔儿,她就分文不名,怎么过日子呢?体仁知道过年是结帐的时候儿。他不愿意狮子大开口吓他舅舅一跳,也不愿意自己的花费让父亲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过完,有什么麻烦再说。这样至少在年假里,大家过个平平安安的快乐新年。体仁的快乐真够得上完美无缺了。若是没有银屏,他自然会在北京前门外找到别的女人;银屏若还在他家姚府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任性自由。现在不但把一个完全自由的银屏金屋藏娇,而且他发现在他离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里,银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会穿会打扮,还精于取悦男人的艺术呢。不久之后,华太太和银屏全看出来体仁在她们那儿那份儿逍遥自在,于是就尽其所能让他称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块钱立刻用在装饰房子的内部。体仁说墙上挂的一张画儿很坏,第二天就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西洋裸体美女的油画,配着红木的镜框儿。屋里现在有新镜子,新脸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样。没人骂他,他说话,没有人打驳回,他常常意外发现,她们俩给他准备好他平素特别爱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要把正房让给银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体仁答应把那个小地方儿装饰得精美悦目,不过告诉她们他得把计划延到新年以后。同时他把驾临香巢的日子次数儿,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个礼拜不在家的时候儿,不超过一次,这样很容易找借口,自然引不起谁怀疑。 <br>  木兰姐妹俩,各自心里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没有看见立夫为憾事。事情只是赶巧,并无特别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时常到姚家来。两个女儿不在家,姚大爷总觉得寂寞无聊,所以立夫一来,就和立夫说话,并且要他下次再来。于是在这位老人和这位年轻人之间便产生了友情。立夫听惯了傅先生谈话,觉得和姚大爷谈论此事,谈论文学,很容易,很自然。说来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却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进步。姚大爷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个喷水浴的莲蓬头儿,子夜练气功之后,早晨加上一次喷水浴,别的时间的养生修炼之后,也添上喷浴一次。有时候儿,他到北京饭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时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会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立夫刚刚爱上六朝的骈体文,但是姚大爷对那种文体则表示轻视,说那是徒供装饰而毫无实用的死文章,不过堆砌辞藻排列音韵而已。他向立夫说:“要读桐派的文章,读方苞、刘大櫆的文章,读诸子的文章。”姚大爷所喜爱的哲学家,是道家庄子。庄子的文章是才华绝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读了庄子之后,才开拓发展,这应当归功于姚大爷的影响。后来立夫在思想上之反传统,破坏偶像的思想,也是读庄子的结果。立夫有时候儿觉得庄子和道家思想,对他那年轻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奥;只是感觉到庄子文章的风格华丽,譬喻富有奇趣,其诙谐滑稽,几乎颠倒宇宙乾坤石破天惊的怀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动。 <br>  不过姚大爷的影响也具有建设性的一面。他一谈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学问,他的眼睛神光闪烁。他不会一个英文字,但是他观察了许多西方的东西。对科学的热心是无量的。他谈论声、光、化、电等科学,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视人所记载的历史。他说:“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对物所说的那一套。” <br>  道教精义和科学,是姚大爷的两大爱好。在他的头脑里,这两种思想是十分协调融和的。这也许是自然之理,因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则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历史。道教中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感觉到自然对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无终止的运行,自然中生长衰微的法则,自然中万物之纷杂无穷的类别,以及自然中难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这个宇宙,在矛盾冲突的多个力量之中,遵守着一个无关于个人的,无以名之的,默默无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则,而变迁,而变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个默默无言的神祇,根本实在无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却又坚持这个道,本来无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称。就是说,所谓“道”,用什么名字相称也是不适当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学现在正窥启自然的奥秘,立夫正在青年,应当不要错过此一千载良机,要深入探测这些新的发现。 <br>  他告诉立夫说:“对于我们,声音就是声音而已。一道光线,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却把声光发展成一门学问。而制造出留声机,照像机,电话机。我还听说有电影,不过还没看见过,要学这个新世界的新东西,忘了我们的历史吧。”他这种意见,在傅增湘那位老学者看来,实在不敢苟同,认为是过走极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这些话出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学生说出来,更使他受感动。 <br>  但是立夫感到兴趣的却是文学。在这方面,姚先生对他的影响是引领他去看林琴南汉译的西洋小说。林琴南译英国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对西方真正热切的兴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学者,不通英文,他翻译时,是由一个英国留学生,把原文译给他听,他再写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领,是他用文言文写长篇小说,这是前未曾有的。他的译文风格,前后一致,琅琅可读。原作内容虽各有不同,译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这是他的汉译小说能风行一时的缘故。 <br>  在林译《撒克逊劫后英雄传》一书里,立夫发现了木兰的铅笔字的圈点评注。评语是写在书的页边儿上,是关于芮白卡和罗文纳,非常有趣。好像木兰是同情芮白卡,而在艾文侯对芮白卡的爱无动于衷处,木兰注上“糊涂”或写“糊涂!湖涂!”在芮白卡叙述城堡战役之时,艾文侯只注意那场战役,对芮白卡的关心他,却毫无感觉。在这一段文字一旁,木兰写的是:“天下之上智亦有糊涂时。”这种评语显然是以前写的。立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时所写。 <br>  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姚先生邀请立夫,他母亲,他妹妹,到他家吃饭。那一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日,每年那天都有一次家庭寿宴,木兰都去拜寿。今年情形不同,因为木兰已与曾家荪亚订婚,就要嫁到曾家去,所以避免前去。那天早晨,木兰叫锦儿拿一筐子枣儿,一筐子福州桔子送去。算是她送给老太太的礼物。告诉锦儿说,曾家要问,就说她不去吃饭了。 <br>  锦儿正在准备东西,木兰听见体仁在他屋里叫赖妈,赖妈是个中年妇人,体仁因来之后,家里派去伺候他,并照管他的东西。体仁已习惯于银屏的照顾周到,而今在家真是觉得缺她,也嫌赖妈蠢笨,用着不称心。有一个熟练的丫鬟伺候,自然是一件乐事,这个中年妇人的伺候,真是毫无味道。他对这个声音粗哑的中年妇人说话,当然和对银屏说话不一样。他挑她好多不是。也许因为她真不知道体仁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不能察颜观色,预先揣度他的意思,这就跟银屏大不相同了,也许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并无别的缘故。自从木兰姐妹带着素丹由学校回来之后,家里的用人,就感到不够,加之又快到腊月底,每个仆人都忙得不得了。赖妈在厨房帮着蒸包子,她心想大少爷会自己照顾自己。所以那天早晨,体仁就没有人伺候。 <br>  木兰听见她哥哥叫,就让锦儿去看看。锦儿一进屋,看见体仁穿着衬衫、内裤、拖鞋,在屋里站着。她站在门口儿,说赖妈正在忙,问他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 <br>  体仁这位大少爷说:“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领扣儿放在哪儿了。你能给我找找吗?” <br>  锦儿,本是尽量躲着体仁,这时不知怎么样才对,因为她不愿进屋去,又不能转身就走。她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体仁说:“你在橱子里的抽屉里找一找,看是不是在里头放着。” <br>  锦儿进屋去,在橱子里找,里头没有。她走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回来,说赖妈她没有动,也不知放在哪儿。体仁穿上了袜子,对锦儿说:“你找一找。一定在这屋里呢!”锦儿开始在各处儿找,正在找,忽然听见体仁嘟嘟嚷嚷说他的一只袜子上有几个窟窿,骂那个“笨用人”没有修补就收了起来。锦儿现在低着头在地下找,看是不是会掉在地下。这时体仁看锦儿穿着一件鲜蓝色的棉袄,镶着有颜色的边儿,她那漆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很粗的辫子,身材儿比银屏还窈窕,他不住看着她弯腰低头找了半天,脸上色若桃花。体仁说:“没关系。我今天穿长袍儿好了。”他觉得那肉感的姿态好不动人。 <br>  锦儿说:“就因为您要穿洋服,才有这些扣子的麻烦。” <br>  体仁说:“银屏若是还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派这么个笨头笨脑的老婆子来伺候我?你若来伺候我,你会比银屏还好呢?” <br>  锦儿抢白说:“别乱说,我可不是银屏。” <br>  体仁说:“为什么大伙儿都联合起来跟我做对呢?我妹妹她俩不在的时候儿,你们也不来伺候我。你不来,乳香也不来。” <br>  锦儿回答说:“干什么问我?”根本不愿谈这事。又说:“还让我给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体仁说:“我今天穿中国衣裳。你把那些东西都收在橱子里,吧。” <br>  锦儿给他拿出来一件长袍儿,一件绸子小棉袄儿,一条裤子,有聪明懂事漂亮可爱的丫鬟在自己屋里伺候,那种快乐他又再享受到了。锦儿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体仁伸出两只手说:“好妹妹,你若肯来伺候我,我就向妈妈说要你来。”“妹妹”一词在这儿用,当然有男人称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锦儿立刻把两只手往后缩,说:“放尊重点儿。谁是你的妹妹?” <br>  体仁一看锦儿恼了,就微笑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br>  锦儿含怒之中又夹带鄙夷轻视的样子,回答说:“我们是奴才丫头,没有资格跟您开玩笑。您少爷当有少爷的身分。不要以为我们一个女孩子家的身子,卖给你们府上来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们随便作践。我没有银屏的大志气,也没有银屏的大本领。现在银屏落了个什么下场?”说着,走出屋子去。 <br>  体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穿上长袍,准备赶紧到铺子里去,因为年底结帐,他父亲也会在。 <br>  木兰问锦儿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锦儿回答说:“他找不到领扣儿,叫我替他找。他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么胡说八道?” <br>  木兰问:“他说什么?” <br>  “他叫我去做第二个银屏,我告诉他趁早儿少妄想。” <br>  木兰答:“你说得好!” <br>  锦儿去送礼。回来说,曾太太一定要木兰去吃饭。木兰说:“那像什么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点了,雪花来催木兰,说祖母想她呢。木兰更觉得心烦意乱,因为她半年来没看见过荪亚,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太难为情,并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见立夫。她跟母亲商量。她们认为她应当去,应当去给老祖母拜寿请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饭。她于是穿上一件银狐的蓝闪缎子皮袄,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见荪亚也在祖母的屋子里,彼此相向微笑,问了几句礼貌上的话,荪亚和木兰一样羞惭。曼娘赶进屋子来,笑着说:“这次你该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给荪亚煮腊八粥的时候儿,我们大家都有口福了。”木兰觉得忸怩不安,竟找个借口跑出屋子去。他们都知道木兰在曾家会局促不安的,就没坚持留她吃饭。 <br>  木兰心里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饭,因为是想见立夫,同时她不愿在曾家和荪亚同桌。她一到家,就听见立夫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荪亚的声音比立夫字正腔圆,更为悦耳,可是,立夫的声音给她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心痒难挠,无法抑制。两个人都叫她兰妹,荪亚的声音是标准京腔,立夫的声音里则可以听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亲和四川同乡会住的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觉得也喜爱那种四川调儿。 <br>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亲叫人送话回来,说太忙,不回来吃饭,要和冯舅爷在铺子里吃。体仁听说他父亲不回家吃晚饭,也打发一个拉洋车的回来,说晚上他也要晚点儿回来,就乘机会看银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饭,就全像一个年轻人的宴会,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br>  体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饭,正准备打麻将。莫愁打得好,木兰太慌张,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于是分成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木兰说她对打麻将也无所谓,于是陪着立夫这位客人坐。最后,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还有锦儿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体仁、素丹。太太们几次要丫鬟去和她们打,好能凑一桌。锦儿,最初是年轻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没说出什么理由,只说愿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让珊瑚和她调换了一下位子。体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 <br>  别人打麻将,木兰也坐在屋里,和立夫说话,同时却假装着和弟弟阿非玩儿。她手里没东西闲得慌,叫阿非过来,拆开他的辫子,给他再梳一次。乳香拿进一把梳子来。珊瑚回身看着说: <br>  “这么大晚上梳什么辫子?” <br>  木兰开玩笑说:“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一边儿梳了一个辫子,就像红玉的一样。立夫看见她那样梳,但是木兰向他使眼神儿,让他别说什么。乳香也看见了,但是不言语。红玉正在站着看,想要叫她妈看,但是木兰不让她叫。最初看见他们的是莫愁,她说:“大伙儿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兰有点儿恼,赶紧盘了个结,让阿非和红玉并肩而立,把他们俩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个,说:“看!他们俩像王母娘娘驾前的两个仙女吧!” <br>  大家转身来看,都笑起来。 <br>  她母亲向立夫的母亲说:“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情。”木兰回答说:“我根本没想什么。你们打牌,我的手闲着没事儿。我就给他梳辫子,怎么知道梳出来成了两个?”立夫的母亲说:“这个主意很妙。两个人看着像一对儿,俩人手拉手!” <br>  现在阿非拉起红玉的手来说:“现在来装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对。他们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红玉是个敏感的小女孩儿,立刻把手缩回去,跑到母亲身边儿去,转过身子抱怨说:“阿非占人家便宜。” <br>  冯太太赶紧说:“他只是跟你玩儿,没有占你什么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该学点儿规矩。现在走开,别在这儿捣乱。” <br>  素丹说:“等他们长大之后,中国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样了。那时候儿一定也是自由结婚了。” <br>  红玉拒绝了阿非之后,阿非就过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时他妹妹正立在母亲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说:“咱们俩假装洋鬼子。伸过胳膊来。”环儿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客气,不好意思转过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儿,这就是第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就让阿非拉着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阿非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甩来甩去,当作洋人的文明棍儿。母亲们一看都笑起来。她们忽然听见抽噎的声音,原来红玉站在母亲一旁呜咽着哭泣。 <br>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叫你玩儿,你不去,现在哭什么呢?” <br>  红玉才七岁大,不听母亲安慰。阿非的母亲一看,赶紧向阿非说:“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儿。”阿非还没太明白整个儿事情的原因,环儿已经离开他,溜到母亲身旁去了。阿非到红玉身边,求她也和他一块儿假扮洋人,但是红玉很生气说:“你玩儿你的,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突然离开他,跺着脚,又趴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 <br>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br>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儿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最后阿非说:“妹妹,以后我一辈子只跟你一个人玩儿,再不跟别人玩儿。这可以了吧?” <br>  红玉这才满意,立在那儿破涕为笑。用食指在自己脸上一扫说:“你才没羞!你是个男孩子,却把头发梳得像个小姑娘儿。”阿非开始把一个结子摘下来,把辫子分开,红玉看着笑了。 <br>  他们这么玩儿的时候儿,木兰问立夫新近看什么书,他说看《撤克逊劫后英雄传》。 <br>  他说:“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写的吧?” <br>  木兰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设法把话题转到论林琴南的翻译。因为她特别喜爱林琴南的翻译,而立夫也极感兴趣,于是谈得很起劲。 <br>  立夫问:“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为什么?我倒更喜爱罗文纳。” <br>  “那自然,读者总是同情婚姻上应当成功而却失败的那一个。就因为这个道理,很多人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听到婚姻两个字,珊瑚竖起耳朵来说:“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大声点儿说,让我们也听听。”莫愁说:“二姐是说《红楼梦》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体仁问:“噢,我知道。二妹喜欢林黛玉,三妹喜欢薛宝钗。” <br>  素丹说:“你喜欢谁?” <br>  体仁说:“我喜欢贾宝玉。” <br>  莫愁说:“好没羞,喜欢那个女人气的男人!”她又问素丹:“你喜欢谁?” <br>  素丹说:“我喜欢史湘云,她好像男孩子,而且洒脱之至。” <br>  体仁说:“妙哇!” <br>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同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一下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的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br>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绔!对不对?” <br>  珊瑚说:“在那本小说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别说了。这么说下去,我们就不能打牌了。” <br>  他们打完一圈儿,素丹赢了。体仁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儿头疼。莫愁说不要再打,大家说话吧。年轻的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锦儿的座位让给了她。 <br>  体仁嫌屋里太热,要一条热毛巾,脱下了皮袄。里头穿的是棕色绸子小棉袄儿和棕色裤子。他母亲看见他穿着小棉袄儿,就说:“你当然觉得热,你回来还没换衣裳。不过这样儿会着凉。乳香,去给少爷拿一件棉袍儿来。” <br>  体仁在椅子上大叉开两条腿坐着。乳香拿来之后,他立起来穿上,但是领子上两个扣子没扣上,下头的扣子也没扣。他向来不扣领扣儿,所以若穿三四件里头的小袄儿,外头再穿上长袍儿,就可以看见好几层领子,在脖子下敞着。这也许就是他的不愿受约束的缘故。莫愁看见杂乱无章就烦,这时对体仁说:“哥哥,你穿长袍儿,就应当穿得像个上等人。领子也不扣,下摆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儿,看起来不显得利落吗?” <br>  体仁说;“你说穿起来像个上等人。是什么意思呢?爸爸的领子也不扣,扣上扣子,头就不自由了。” <br>  莫愁说:“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吗?”体仁说:“下头敞开,走道儿方便。银屏在的时候儿,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吗?”母亲一听到提银屏的名子,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很锐利的看了他一眼。 <br>  莫愁说:“你说这话,脸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个丫鬟来扣!我想你若带着银屏到英国去给你扣扣子,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br>  体仁说:“那也不见得。” <br>  莫愁对体仁的傲慢颇为恼怒,又接下去说:“你穿西服,背心儿上最下一个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样儿起来也方便?” <br>  体仁故意大笑起来,很惹人生气的样子。 <br>  他大模大样的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个扣子敞开,是应当如此。那叫做剑桥式。你若把那个扣子扣上,会招人笑的。” <br>  体仁很得意,莫愁一时无话可说,算暂时失败。可是转眼之间又开始反攻。她说:“噢,是了,您尊驾没到剑桥,却把剑桥的学问学会了!您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剑桥的学问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个扣子上啊。” <br>  体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话的刻薄。木兰打算给他解解围,于是说:“我不知道每个英国绅士是不是背心儿的最下一个扣子都不扣上。这也许和个人的肚子大小有关系吧。” <br>  木兰是存心开玩笑说的,可是体仁却认真起来,他郑重其事的说:“妹妹,你说的也许对。也许吃完饭之后要敞开,但是饭前不敞开。我倒要查考查考。” <br>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着说:“你既然没到英国,你哪儿来的这套学问呢?” <br>  体仁说:“噢,听东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缝说的。” <br>  立夫正端着茶杯喝茶,无法自制,就大笑出来,把茶喝呛了,竟把茶喷到地毯上,木兰和莫愁也笑起来。体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卫之道,于是开着玩笑说:“你们不记得我临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说的话吗?他说: <br>    世事洞明皆学问 <br>    人情练达即文章 <br>  你们得把眼光放大一点儿,并不是只有书本儿上的学问才是学问。” <br>  莫愁说:“哎呀!不得了!这比你解释《孟子》还精彩得多呀。” <br>  立夫对莫愁辩才的锋利,至感惊奇,这使他想起三国时代的陈琳,他的一篇讨伐曹操的檄文,雄辩滔滔,竟使曹操阅读之后,当时头疼立即痊愈。因此他这时插嘴说:“体仁的头疼现在应当好了吧。” <br>  木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br>  立夫说:“你妹妹有点像写讨曹操檄文的陈琳。”莫愁觉得很受恭维,又说:“不会,他的头疼会更厉害。” <br>  可是这些话的含义体仁完全不懂。 <br>  莫愁看见立夫的棉袄被茶喷湿,站起来拿一条干毛巾递给他。立夫接过去,向她道了声谢。莫愁很想替立夫去擦干,但是不敢。 <br>  这时候儿,父亲和舅爷回来了。看见大家都很高兴,立夫正擦他的棉袄,父亲问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br>  木兰说:“我们刚才谈论学问,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呛了。” <br>  父亲说:“学问会那么有兴趣?”心情颇为愉快。接着素丹模仿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讲道,招得大家都发笑,笑了一阵子,大家就散了。 <br><br><br>  第二十章 终身有托莫愁订婚 亲子被夺银屏自缢<br><br>--------------------------------------------------------------------------------<br><br>  在新年,不论年长年少,都要拜年。这种习惯,今年对木兰当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里人在曾家都没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来,却和木兰以及她家里人说了很久的话。曾家的儿子们应当来姚家向姚先生夫妇拜年。 <br>  木兰则藏起来,不和他们相见,招得姐妹向她取笑。年假过完,木兰又去上学,心情沉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里太寂寞,阿非除去和红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别人玩儿。姚先生不主张她们姐妹转学,坚持她俩一定要继续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对她俩太好,一直亲自照顾。结果是,木兰和她妹妹继续在那个学校念,一直到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天,莫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里,木兰也就在家陪着她。那时候儿,曾家提到荪亚的婚事,木兰就因此辍学,准备婚礼。 <br>  在上学的时候儿,姐妹俩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为离家去上学,木兰就尝到别离的滋味儿。立夫从来没有公开向她们姐妹表示爱慕之意,她们也没有像现代少女那样享受和情人携手外出游玩之乐。她们从来没和立夫通信,木兰自然也没有给荪亚写过信,也没有接到过荪亚的信。旧社会的礼教尚未打破,木兰对于嫁给荪亚一事,一向也没有怀疑过,她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春季来到,她思念立夫之情,忧伤之感,强烈到无法按捺,多么想和他说话,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晨间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读书,或傍晚漫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则挥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见她在花枝下的岩石上,悄然独坐,虽然一卷在手,两眼则茫然出神。这种心事,不能告诉妹妹,又因为妹妹的缘故,也不敢告诉素丹。素丹因为离家在外,比较自由,有时会唱唱相思的诗词,有时也会唱唱妓女的情歌小曲儿。那些情歌小曲儿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义至深。虽然明显有力,感人肺腑,措词则浅而易解,有时也难免有几分风流浪漫。莫愁不赞成在卧室里唱这种情歌,甚至木兰也不赞成,因为会引人心猿意马,神不守舍。不过木兰开始喜爱宋词。因为年岁轻,还不能欣赏苏东坡的词,像对辛稼轩、姜白石的词那样迷恋。她常常精读李清照那小小的词集《漱玉词》。李清照那有名的“声声慢”,开头儿用七对相同的字,用入声,最后以“了得”结尾,就如梧桐滴雨,点点滴在她的芳心上: <br>  寻寻,觅觅, <br>  冷冷,清清, <br>  凄凄,惨惨,戚戚! <br>  乍暖还寒时候, <br>  最难将息。 <br>  三杯两盏淡酒, <br>  怎敌他晚来风急? <br>  雁过也, <br>  正伤心, <br>  却是旧时相识。 <br>  满地黄花堆积。 <br>  憔悴损, <br>  而今有谁堪摘? <br>  守着窗儿, <br>  独自怎生得黑? <br>  梧桐更兼细雨, <br>  到黄昏, <br>  点点滴滴, <br>  这次第, <br>  怎一个愁字了得。 <br>  在夏天,她们姐妹看见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静。有些晚上体仁回家很晚,母亲一直等,要等到儿子回来。体仁总是说朋友请他吃饭,不然就是请他看戏。他确是似乎有好多朋友,愿意帮他造成外面应酬多的印象。有时他深夜两点钟才回来,发现母亲坐在他屋里点着灯等着他,他很烦恼。母亲等他,因为叫丫鬟等他,为母亲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来,提着一个灯笼,在别人都已经熟睡后阴郁的清夜,独自穿过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要等儿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这种真诚能感动儿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体仁既受感动,心里又烦恼,求母亲不要再等着他。 <br>  他说:“您不要等着我。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您若摔倒了怎么办?” <br>  可是母亲不听。银屏听说他母亲天那么晚还等着他,心里暗自喜悦,觉得把他留得越晚越好。心里想这就是她用来报复以前老主母的办法。 <br>  他回家不太晚的时候儿,看见妹妹们也在等着他。莫愁后来成为她母亲守夜的固定的同伴。必要时,她可以熬夜不睡,木兰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觉。第二天早晨,母亲睡到很晚才起来,莫愁还是照常起床。 <br>  母亲私心以为体仁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没说出口来,父亲的态度就很难说。父亲显然是认为无足重视,也许是想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归诸命运。他以为儿子是沉溺于年轻人一般的鬼混玩乐。既然他不再上学而在学做生意,这种应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难免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亲知道,体仁在铺子里已经拿了几千块钱。清明节后不久,体仁向他舅舅要两千块钱还赌债。舅舅看他要钱的次数儿越来越多,就不敢负担这个重压。体仁告诉他不要让父亲知道,舅舅说只要我能告诉你母亲就可以。体仁拿了钱,舅舅和母亲设法替他遮掩,不使他父亲知道。自己不担什么重压,这位舅爷就不在乎,而且还想讨好这位将来姚府上下一代的继承人;至于他不常在铺子里,这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条财路一开,体仁需求越来越多,每次总得要数百元。 <br>  他拿去的几千块钱,银屏都用去买珠宝做衣裳,所以她穿着打扮之讲究,和任何富人的太太一样。现在她住的是正房,女房东已经搬到东屋去住。体仁对女房东也很慷慨,她现在是银屏的结拜姐姐了。房东太太的丈夫看见家里境况好转,不愿再到糖果水果店去做生意。但是太太劝他还是照常做事好。说有一个店铺还可靠,有个职业总是好的。房东太太也不再接待男客人,只是把美貌魔力专献给年轻的姚体仁。体仁发现她天资聪明,多才多艺,唱得好,说的故事也动听。 <br>  银屏告诉华太太,体仁若发现有许多男客人来,他会反对,因此叫华太太放弃了吧。华太太开着玩笑问,若是那么样儿,她应当得到什么好处?并且问银屏,在这件事上她帮了银屏那么大忙,应当给她什么报酬。 <br>  银屏说:“我叫他每月给你点儿什么,那很容易。”华太太说:“我无功不受禄。我做那种事,一则是为了钱,一则也是为了乐趣。白天在屋子里坐一整天,晚上才看见我的男人,这种日子不是人日子。我告诉你咱们俩怎么办。”她在银屏耳朵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她又说:“我知道这会让他更高兴。我懂得男人。他若玩厌了你,再去找别的女人怎么办?你我二人是结拜姐妹,总比他被外人分一半儿去好哇。”银屏的野心,就是控制住体仁,使他不被他母亲抓回去。那么一来,她手里似乎又多了一个武器。整个儿看起来,她认为让女房东不再接待客人,这也算个合理的代价。并且银屏也知道自己正青春年少,有恃无恐。所以有一天,体仁半玩笑半认真在银屏耳边儿低语,他又惊又喜,发现银屏居然愿意,他夸赞银屏大方,并且深信银屏是真愿事事讨他欢心。 <br>  这样,这两个女人就共同合作看紧他,总使他乐意来此香巢。他若有超过一周不来,俩人就说他移情别恋,他就起誓说此情此心,惟天可表,决不负心,决不薄幸。 <br>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体仁的狗出现在姚家门口儿。狗来到大门口儿,这时体仁还在铺子汉回来,罗大认得,他慌忙地跑进去告诉太太。 <br>  两夜之前,体仁离开银屏家的时候,一跳上洋车,狗就在后面跟着,体仁不知道。半路儿上,体仁看见了,下车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车,看见那狗又在后面跟着,脖子上的带子在街上拖着地。那时天已很晚,体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后,无可奈何,他下了车,跑进一个茶馆儿去,由后门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银屏家问是不是狗已经自己找道儿跑回来,显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丢了。现在回到姚家门口,好像很饥饿的样子。 <br>  狗,离开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来,引起全家的猜疑。银屏的问题又旧事重提起来。银屏在什么地方儿呢?还在北京吗?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来的屋子,用鼻子四处闻。那屋里的味道气氛显然不对。它卧下,静静的躺在地上,只由眼角里向人望望,好像怀念往昔,纳闷儿发生了什么变化。全家都来看它,它立起来闻闻太太,闻闻木兰姐妹,闻闻阿非,又回去卧下,似乎很失望。赖妈奉命把厨房的剩菜剩饭拿来喂它,它闻了好久才肯吃,仿佛很疑忌,很不放心。 <br>  瑚珊说:“也许银屏出了什么事,这狗才各处乱跑。”姚太太默默的望着那条狗,好像那条狗是祸事的根苗。最后,她说:“那个小婊子一定还在附近呢。” <br>  木兰要减少母亲的恐惧,虽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对母亲说:“这可难说。这条狗一定没有银屏照顾它了。也许银屏已经离开北京,没法子带它走,才把它扔了。” <br>  等体仁回来,大家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个反应。可是他在大门口儿就听见罗大告诉他。所以他进来一看见这条狗,装做显得吃惊的样子。狗跑过来,摇尾巴,在他左右前后乱跳,表示喜欢。 <br>  体仁说:“这可见银屏还在北京。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她?她大概快饿死了。” <br>  他母亲很严厉的说:“若是落到这个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乱追乱跑。母狗毕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话,这是你的幸运。若不然,我倒要问这狗几句话呢。” <br>  但是这是这条狗堕落的开端。最初是由糊里糊涂的赖妈照管这条狗,后来谁也不管,它偷偷儿跑进厨房,偷到什么东西吃什么。体仁白天不在家,也无心照顾它,也没工夫儿照顾它,有时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谁也没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里。因为是一条猎狗,它会去追菜园子里养的鸡鸭,弄得菜园子乱七八糟,女仆会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来,它怀了孕,生下来四个杂种小狗,长得倒像这条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许狗也的父亲。体仁拿走了一条小狗,说是要送给朋友,而是拿到银屏家去。 <br>  银屏问:“你怎么把这个‘孽种’拿回来?” <br>  体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国女人喜欢玩小狗儿吗?都花很多钱买呢。你给我照顾它吧。” <br>  一看体仁要,她就照顾它。没有那条母狗了,心里也愿意。 <br>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体仁喝得醺醺大醉,这种糟糕的情形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乓乱敲门,大声喊叫,罗东来给他开门。罗东要扶着他,他把罗东推开,他顺着东边儿的走廊摇摇摆摆走进去,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罗东给他打着灯笼,那条母狗就跟三条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br>  罗东说:“小心,狗在这儿呢。” <br>  体仁大笑:“哈哈!我父亲叫我孽种,这才是真孽种。”他弯下身子拿一条小狗儿玩,但是身子没站稳,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声叫。但是体仁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来,抓起来一条小狗儿在手里玩儿,这时母狗又叫。体仁打那条小狗儿,嘴里说:“孽种啊!孽种!”母狗用嘴叼体仁的袖子,让他放开那条小狗,体仁用力把那条小狗扔在墙上,转过身来打退那只愤怒的母狗。体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让它松嘴时,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条受伤的小狗身边儿去。这件事发生得太快,罗东来不及帮助。体仁手很疼,转过身去责骂仆人,问他是吃得是谁家的饭。那另外两只小狗也东跳西跳,乱叫乱吠,弄得天下大乱,体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来。 <br>  他母亲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脚绊到了什么,在走廊拐角儿的地上摔倒了。罗大赶紧披上棉袄,跑到这个黑院子里来,这时院子里只有罗东,匆匆忙忙点着那个摇晃不定的灯,正忙着照顾躺在地上的大少爷。那个灯笼,却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儿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亲听到呻吟的声音,才知道太太受了伤。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听到极迅速的目光动作,发现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说:“苦命啊!若命!”姚先生喊:“罗大,点灯来!”这时他在黑暗之中保护着太太,恐怕那条怒气未息的狗过来咬她。罗大跑回屋去,提了个灯笼来。这时木兰、莫愁,都仅仅穿着薄薄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来了。他们看见体仁坐在地上,脸上显得傻里傻气的,父亲正扶着她母亲站起来。 <br>  她们俩向母亲身边儿跑过去。 <br>  父亲喊一声:“留神那只狗。” <br>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给女儿照顾之后,向大狗走过去,大狗还怒冲冲的咆哮不已,看样谁若过去动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谁拼命。这时候儿,丫鬟和仆人都一个一个跑出来,这样,全家都醒了。罗东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吓跑了,两只小狗儿在后头跟着,那只受伤的在最后,也一瘸一瘸的跟着,还不住的叫。 <br>  母亲又说:“儿子!儿子!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儿,狗咬着哪儿了?” <br>  体仁现在立了起来,知道父亲在那儿,虽然已经清醒,心想最好还是装醉。舌头嘀哩嘟噜的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身子靠着罗东,趔趔趄趄的走了。父亲搀着母亲进屋里去,向女儿说:“你们赶紧进去吧。三更半夜在外头,会着凉。” <br>  在黯淡不明的灯光之下,一大排人走进了屋子,一阵子纷乱之后,又一阵紧张的沉默。父亲脸上狰狞可怕,一言不发。体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还继续装醉。体仁的手还流血,母亲的胳膊受了伤。脸上苍白。人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父亲摸了摸她的手腕子,发现手腕子的骨头脱了臼。拳术家都会整骨,他用力气强大的手,把骨头压回了原位。这样当然疼痛难忍,一碰她就叫;这个手术完了之后,她精疲力尽,低声无力的躺着哼哼。 <br>  丫鬟和女儿忙着找布来缠,端水盆来洗,准备热药酒补气。冯舅爷夫妇听说太太受了伤,赶紧起身过来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着陪着姚太太,后来她似乎开始打盹儿。这时把灯光捻低,她们仍然坐在母亲屋里,低声细语,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着之后,在夏日的黎明时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br>  第二天直到中午,体仁才起来,没到铺子里去。他醒来还感觉头疼,这时候珊瑚坐在他屋里呢。 <br>  体仁问珊瑚:“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br>  “看看你的手吧。妈妈的手腕子也脱了臼。” <br>  “厉害不厉害?” <br>  “我不知道。医生来的时候儿,她还睡呢。我们也不愿叫醒她。我想现在医生还在她屋里吧。” <br>  体仁没说话。心里真正觉得悔恨不安,又怕见他父亲。最后问:“爸爸怎么样?他说我什么没有?” <br>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应得之罪。妈的手若落个残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br>  体仁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br>  “最好去赔罪,求老人家饶恕。” <br>  珊瑚帮着他穿上衣裳。他有点儿迟疑,不敢进去见他父亲。珊瑚告诉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必须如此,别无办法。几乎把他硬拉进他父亲的屋里。 <br>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样来对付这个步入歧途的儿子——这个棘手的问题。拿棍子打,他认为没有用。他好几年没打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惩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劝勉也没有用,同时年岁还太小,还不肯相信自己愚蠢无知。所以看见珊瑚在后面推着他进来,一脸丢人害臊的样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气。 <br>  体仁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br>  老人怒冲冲的说:“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体仁站得纹丝不动,静静的一言不发。 <br>  “在你妈面前跪下赔罪去。你差一点儿要了你妈的老命,你这个逆子!” <br>  体仁跪在他母亲的床前,央求母亲原谅。他母亲流泪说:“你若还认你这个妈,你就应当改过。站起来吧,儿子!” <br>  体仁要站起来,但是父亲不许。 <br>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败家之子!丢祖宗的脸!人和禽兽的分别就在知耻不知耻,就在要脸不要脸。你也是个人,可是死不要脸,我就没办法对付你。姚家现在是完蛋了。你妹妹她们嫁出去之后,我就把整个家当儿生意都卖光,捐给学校,捐给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当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车,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br>  医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气,于是说:“您是气头儿上说说。像您这么个大家当儿,可别说出家。年轻人总难免做错事。”这位医生的声音由于长胡子挡着,声音很温和,听来会叫人心情平和下来。 <br>  姚先生说:“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我宁愿把这份儿财产捐出去,不愿看见叫这个孽种给糟蹋了。叫他在这儿跪上两个钟头,谁也别管。” <br>  所以体仁就在母亲床前跪了两个钟头,真跪到膝盖又僵又麻,头又晕又疼,妹妹和丫鬟都来看他;可是谁也不敢管。 <br>  至少在家里,体仁是丢了脸。木兰向阿非说了好久,细说喝酒赌博的害处,把他哥哥当个教训。那天吃晚饭时,乳香正要给体仁添饭,父亲说:“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在大家面前受侮辱,体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来,自己去盛饭。 <br>  在丫鬟面前让他丢脸,他心里对父亲很恨。 <br>  他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来,过了几个礼拜才能自己端饭碗。手腕子上落了一个疙瘩。所以体仁又多了这么一个记号儿。这件不幸发生之后,体仁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家太晚。有时晚了,母亲没再熬夜等。 <br>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学。其实也有别的理由。第一,当然是因为莫愁生病;第二,因为总督大人请傅增湘先生在北京开办一个女子学院,他到南方去筹经费招学生去了;第三,因为曾家正忙着筹备木兰和荪亚的婚礼。经亚是在春天结的婚,那时木兰姐妹还在学校。初夏,曼娘来看木兰,告诉她曾太太不满意她那个新儿媳妇。因为新媳妇是牛财神的千金,摆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气,好像什么都不中她的意。 <br>  曼娘说:“在素云眼里,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不错,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里,我是粪草不值的。新婚后刚刚一个月,虽然经亚对她好像对待公主一样,她就抱怨经亚。不管做一件什么事情,她就说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么做。婆婆极力忍耐。可是前天,素云又把我们做的鱼跟她娘家做的鱼相比,婆婆就说:‘记住,现在你可是改姓曾了。’听见这句话,她离开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还得请她回来。在她面前,我不敢张嘴。她看见我妈的时候儿,眼皮儿抬也不抬。这种婚姻只能给两家招麻烦,惹是非。她从家里带来了两个丫鬟。别人谁也不许进她的屋子,谁也不许动她的东西。我虽然是贫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见过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来说,还不是富家之女吗?就因为她父亲度支部大臣,她们家金山银山,她就应当不懂礼貌规矩了吗?全家人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她一句话不说,好像是烦得不得了。她脸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张嘴说话,好像两个嘴角儿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间一点儿动。” <br>  曼娘想模仿素云的嘴唇,装出来一个小小的卖弄风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么都看不起的样子,但是曼娘的脸长得美。木兰大笑说:“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样子,能像你这么好看,那倒满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个人要说话,怎么会说得不自然。” <br>  曼娘说:“我很笨。可是,妹妹你,在哪一方面也比得过她,还比她聪明得多。钱,你们家也百万千万。我等着看你到以后,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你比她能说,咱们俩若站在一块儿,咱们可不怕她。” <br>  木兰说:“我们有钱,当然不错。可是我们家的情形,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们比起她家来就丢脸。那就是我哥哥。” <br>  木兰说:“现在我不能一件一件的都跟你说。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猜他一定养着个外家,那个女的就是银屏。我想他也抽大烟。这是一个极端的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连在我妈面前也不说这个。” <br>  曼娘说:“不过这个也不能叫什么特别。素云也不见得怎么好。她的两个哥哥,也是北京最坏的恶少,放荡无耻。玩弄女人。那样人家儿若能把财产保得久,老天爷就没长眼了。 <br>  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他们怎么个下场。” <br>  木兰说:“我爸爸常常告诉我,他曾经亲眼看见多少贫穷之家兴起来,多少富贵之家衰下去。他告诉我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赖着金钱。人应当享受财富,也要随时准备失去了财富时应当怎么过日子。” <br>  曼娘说:“有这样的父亲,无怪乎你们姐妹教养得这么好,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的习气。北京城谁不恨财神家的贪得无厌。” <br>  在这一段期间,木兰的父亲老提要到外国走一走。心情好的时候儿,他告诉儿女他想到南洋去看看。他说的南洋,就指的是马来群岛和荷属的东印度。心情不好的时候儿,他就说他要把财产用光,省得他儿子给糟踏完。姚先生对这件事想来想去,有时颇类似老年人在这个红尘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美梦,有时又好像要把家里的钱财散尽,自己要出外云游,这正和真正道家的行径一样。 <br>  但是出国之前,他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兰的婚姻选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许配给立夫。曾家已经非正式探询过他对婚姻的意见。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为要出国一游,还不能确切决定。当然,他希望能参加婚礼,一则他是这场婚礼中重要的人物,并且他特别心爱木兰。但是他不愿出国之后,特别为婚礼匆匆赶回来。最后,他答应新郎家,婚礼在下年秋天举行。 <br>  至于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妇由南方回到北京,因为傅氏夫妇向孔太太提这个婚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虽然还没大学毕业,可是聪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为女儿物色佳婿的。姚先生在理论上赞成自由结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归诸自然,归诸自然的盲目“机会”,所以他还不到真正道家的修养。此外,所谓道家的“机会”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觉的原因决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关系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机会表示的,已经是够明白;立夫很理想,机会来临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br>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时代前面,不过同时代别的姑娘都由父母代为思考,安排,帮助选择年龄相当的青年做丈夫而嫁之,他若让自己女儿特殊占先,自己去找丈夫,这样未免有失公道。时间很重要,因为优秀的青年往往早就为人捷足先得。换言之,自由结婚,对他而言,只是乌托邦式想法,说来颇为有趣而已。一个淑静的少女,是宁愿不嫁而死,怎么肯用自己的魔力去物色追捕一个青年而嫁之!多么下贱有失身分!后来,他对淑女去追求一个男人,确是认为下贱,确是认为有失身分! <br>  木兰以后,直到现代,有些优秀的女子终身未嫁,因为时代变了。最优秀的小姐太高尚纯洁,不愿出去自己追求丈夫,而父母又已然没有权利替她们和条件可取的青年男子的父母去越俎代庖,为她们安排婚事。她们终身未嫁,就是这种缘故。 <br>  由于傅增湘先生突然由南方返回北京,又由于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国内的大变动,莫愁和立夫订婚就加速进行了。傅先生北返之前,住在杭州西湖,一天突然获悉他被升为直隶省学司,他就匆匆赶回北京,那是十月十六。他夫妇对这件婚事,极愿玉成。当天晚上,傅太太就去看孔太太。 <br>  这件婚事很快就决定了。两家先交换庚帖,上面有祖宗三代以及新郎新娘自己的名字,随后换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 <br>  傅先生把订婚一办完,进宫觐见了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就到天津赴任。傅先生颇以那次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最后的赐见为荣,常常津津乐道,因为在那个月的二十一日就传开了消息,皇帝和太后在三天之内相继去世。 <br>  在国家混乱多事之秋,莫愁和立夫订婚的庆祝,也只限于两家交换礼品,男方送给女方的是一对金镯子;女方给男方的是帽子,丝绸的衣裳,一支玉管的笔,一块古墨。也算是维新的一件事,就是双方交换相片。金镯子是孔太太自己的,是她收藏多年,预备给将来的儿媳妇的。订婚的议式很简单,立夫的母亲并不炫饰铺张,并不存心要与女方比财富。由于国丧期间,并不宴客。四川会馆的邻居来向立夫的母亲道贺,她只是说:“论家庭地位,我们不敢跟姚家比。本来不敢娶富家之女做儿媳妇,只因为姚家这位小姐沉稳,节检,教养好,跟别的富有之家的姑娘不一样。真不知道我儿子会有这么好命。这都是傅伯伯作主的。” <br>  至于莫愁,他父亲曾对她说:“我们给你决定了这件婚事,我们想你不会反对的。” <br>  莫愁回答说:“我若是反对,早就会告诉您了。”一个女孩子家说这种话,似乎有点儿不相宜,可是莫愁不是那种性格软弱羞羞涩涩的人。她为人讲究实际,只要该说的话,她就实话实说。 <br>  姚先生对两个女儿极其疼爱,他一天对她们俩说:“你们这俩女儿都算嫁出去了,虽然男方情形不同,我们觉得很对得起你们,谁也不委屈。曾家有钱,孔家清贫。莫愁,你在乎这个吗?” <br>  莫愁回答说:“爸爸,我不在乎。钱并没有什么重要。” <br>  父亲又问:“真的吗?” <br>  莫愁微笑说:“当然。” <br>  “好,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样想。这样才好。这样才好。我告诉你。立夫一生可靠。他是独子,对母亲又孝顺。将来是个很幸福的小家庭。” <br>  莫愁现在才十六岁,但是思想已经成熟,性格天生的稳健。若心里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在无法抑制之下,也不过嘴唇上流露一丝微笑而已。但是木兰向她妹妹道喜时,欢喜而激动,眼睛里竟会流出泪来。 <br>  全国要服国丧,一切庆祝宴会停止三个月。那个愚蠢无知的老太婆统治十九世纪的后五十年,使中国不能进步,她可算功劳第一。若没有她,像个剪去翅膀儿的苍鹰,一直对他这位大权在握的老伯母毕恭毕敬,百依百随。凡人愚而妄,其为祸害则加倍的强烈。愚蠢再与刚愎携手,则愚蠢倍增。这个老太婆实际上是已经把光绪皇帝废掉,监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内。寒冷的冬天,一个太监可怜皇上寒冷,用纸糊了一下儿破旧的窗子,以御寒风,立刻遭到老太后的革职。她知道,倘若皇帝后她而死,必要报仇雪恨,会危害到她死后的魂灵。所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退之时,自知大限将至,在她自己死亡的前两天,使人把皇帝毒死。光绪皇帝也还没忘记袁世凯的诡诈狠毒,在光绪维新政变的前夕,他出卖了皇帝,结果皇帝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在驾崩之前,光绪皇帝咬指出血,书写遗诏,必须摆黜袁世凯,永不录用。 <br>  革命的呼声,甚嚣尘上。中国人民不满满洲异族的统治。如此软弱,如此无知,如此无能,答应君主立宪,而因循拖延。宣统三岁登基(后来成为日本扶持之下满洲国的傀儡皇帝);他父亲成为摄政王,替儿子代行职权。普通生意人可以说昧于政治的趋势,有智慧眼光的人都知道革命的力量,无法再长久压制了。姚思安就是一个有眼光有远见的人。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去世,正好赶上他决定去香港、新加坡、爪哇一游。他现在深信给儿子过多的财产只会害了他,于是想帮助革命大业。这话他不能告诉别人,连妻子,女儿,冯舅爷,傅先生,也不能说,因为这等于大清帝国谋叛。 <br>  姚先生在十一月启程南下。他不听太太的意见,终于决定带着阿非同行。他渐渐年岁大,对这个小儿子越发疼爱。他带这个小儿子并不冒什么危险,因为他会亲自照顾他。父亲出发之后,木兰姐妹听说父亲带了五千块钱,并且告诉冯舅爷他也许还会再多带点儿。母亲问他带那么多钱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回答。木兰姐妹猜想到与他不喜欢体仁,并且他说要把家财散尽有关。但是姚家的生意财产值约百万巨。除非他把一切都卖光,拿钱去填海,他那份家财是不易散尽的。他说次年春天或是夏天回来,是在木兰结婚之前。 <br>  体仁居然以为他父亲拿去的钱,是属于他和阿非的,是故意拿去浪费的,他把这话告诉了银屏。新年之前,他去找冯舅爷,要一万五千块钱还赌债。这件事问到他母亲。体仁一口咬定是在牌桌儿上输的,必须在年前还清。他答应从此戒了赌,说话算话。 <br>  他母亲说:“这是一大笔钱。你爸爸回来一定要知道的。”体仁坚持说:“妈,这次您救救我,我担保下不为例,爸爸回来知道了,事情已经过去。他还能叫我把钱从肚子里吐出来不成?我自己承担,他要打我,就由他打。他现在不也是挥霍咱们家的钱吗?” <br>  体仁现在又很晚才回来,因为父亲不在家,正是一个好机会,现在家里他谁也不怕。他母亲只要不管,他舅舅也就不多事。 <br>  后来晚上就索性不回家。第一次,他母亲问他为什么,他勃然大怒,说他已经长大成人,谁也不能把他关在家里。他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儿他三、四天不回去。这一段日子,他母亲觉得真是寂寞寡欢凄凉忧郁的日子。她现在回想以前等儿子过了半夜才看见他回来的快乐,也求之不得了。那时节,知道他虽然晚回来,总会回来。现在,似乎是儿子的踪影也渺不可见了。 <br>  次年春季,有一天,他一连五夜没有回家,母亲又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妈,我也没法儿说。您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没用。我做的事一点儿也不错。您就相信我好了。” <br>  莫愁大怒之下,脱口而出:“是为了银屏,对不对?” <br>  体仁迟疑了一下儿,于是索性不要假托别的理由,便毅然决然的说:“不错,就是。我知道妈不高兴。我不明说,是省得妈妈难过。” <br>  一听见这话,母亲立刻狂怒起来。嘴里辱骂的话像连珠儿炮发射出来,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骂道:“小娘子现在在哪儿呢?这个骚狐狸现在在什么地方儿。我要拿这条老命和她拼!她是阎王爷差来的小鬼,拿一把钢叉来找我,分明是要勾魂取命!” <br>  这个秘密是不戳自破了。乳香本来在这屋里,听了之后,跑出去告诉锦儿,又立刻回来,锦儿紧跟在背后,恐怕耽误一分钟,就漏听什么重要消息似的。她们站在门口儿,听体仁再宣布惊人的消息。 <br>  体仁说:“妈,您要听听有没有道理,您现是做了祖母,自己还不知道。有人给您生了一个孙子,您还叫人家婊子。总之,不管婊子不婊子,她是孩子的妈,我不能不管她。” <br>  他两个妹妹喊道:“什么时候生的?在哪儿?”“上个月。是个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几天没回家。我也不愿闹事,我又不能明说。因为妈对我说了话不算话,把她赶出去。我一直照顾她。您要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件事。现在生米已经煮成饭,我也不能不要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良心。” <br>  他母亲现在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添了个孙子的消息,使她觉得混乱,在以后会引起的复杂关系,更不是她那平庸的头脑在当时所能明白的。她此时此刻,只有一种清楚的感觉,那就是,她这个儿子的母亲,是败在她家的丫鬟银屏之手了。银屏,那个姚府的丫鬟,赢了。 <br>  银屏原本就抱着这种希望。生下来一个姚府上的孙子,使她在一场挣扎里获得了全胜,也使她从此立于不败之地。而居然生的是个男孩子!噢!这是母亲的喜悦!这是女人的胜利!生了这个儿子之后,她盼望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看看体仁的母亲怎么办。不过她告诉体仁,要等了父亲回来再说。因为她相信姚先生通情达理,会比体仁的母亲更容易接受这个新现实,也许会安排她一个半婢半妾的地位。在她的血统和姚家的血统合流之后,她再重新走进姚家的大门,她该多么洋洋得意!但是现在体仁脱口而出,把这个秘密泄露了。 <br>  体仁的母亲起誓,不再见她们家这个丫鬟的脸。但是她却要这个孙子,是她的骨肉的骨肉。木兰和莫愁想办法让母亲平静下来。可是她对银屏好像仇深似海,这个仇恨要记几百年。虽然她是为了孩子,她也不愿把银屏接回家来。她跟她哥哥冯舅爷商量,冯舅爷认为事情暂时搁置,等姚先生回来再说。 <br>  木兰答应从中转圜,说会帮着劝说母亲,这样算把银屏的地址从体仁口中套了出来。一天,二位姐妹踏上她们有生以来最大的探险的旅程,去看银屏和小孩儿。 <br>  体仁已经事先告诉银屏,所以她们到时,银屏非常客气,自己举止大方,仍然以“二小姐”、“三小姐”相称。女房东华太太知道姚家的地位身份,富有之家的二位佳丽光临,真有几分被她们震吓住了。体仁没有在,银屏以往日的礼貌态度向她们敬茶。木兰向屋内打量了一下,屋子虽小,装饰得却整洁精致,只是墙上挂着一张裸体女人画,实在太要命。这一切花费的钱的来源,她一想也就知道了。她不喜欢的,是银屏一个丫鬟,现在却由头到脚穿绸裹缎,胳膊上还戴着一副很美的玉镯子,俨如贵妇一样。 <br>  银屏问:“小姐,请您原谅。过去是一场误会。太太以为我是狐狸精。您两位待我不错,大少爷心肠很好。这就是我活到今天的理由。”在她的言词之中,满足与得意是显而易见的。 <br>  莫愁说:“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我们也不是要算旧帐,只是看看孩子。他在哪儿呢?” <br>  银屏说:“请进里间儿来。”她引领她们姐妹走进她的卧房,一个肥胖的婴儿躺在一个洋搪瓷摇篮里。银屏把他抱起来,十分得意,两个胳膊抱着给两个半惊半喜的姐妹看。婴儿的鼻子是尖的,正像她俩的哥哥。 <br>  木兰说:“把孩子让我抱去给他奶奶看看,再给你们送回来。奶奶看见了一定很高兴。” <br>  银屏毅然拒绝,但是她们姐妹俩走了以后,她又深感不安,恐怕姚家会来硬把孩子抢走。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体仁,说最好搬家找另一个地方藏起来。 <br>  体仁说:“他们若是硬抢走,我不会硬抢回来吗?”银屏说:“若是那样儿,甚至我自己也要去你们家。他们可以挡着我,不许我进去,可是我可以死在你们家门口儿。” <br>  可是,体仁终究被劝服,搬到前门儿另一所房子。银屏这个做母亲的昼夜看守着孩子,一直不让他离开自己眼前。她这个做母亲的直觉所怕的,竟然真的发生了。一天,罗东带着几个女仆来了,以太太的名义,叫银屏答应把这个孩子交给姚家。 <br>  体仁没有在,华太太在那种奇妙的关系之下,也已经随同搬过来了,只是此时也赶巧不在家。银屏正坐在孩子的白洋搪瓷摇篮旁边,狗在一旁卧着。那个小狗儿现在完全长大,名字叫“戈乐”,就是英文女孩子的意思。 <br>  银屏的脸一下子吓得苍白,狗向来的一群人叫,其势汹汹。银屏叫狗停止了狂吠,弯腰站在摇篮前,脸冲着他们,手护着孩子,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br>  罗东说:“太太的命令。这是姚家的孩子。太太要他孙子。”银屏说:“怎么?这孩子是我的。大少爷跟我一点儿也没有提过。这个孩子若是还给姚家,也得大家商定一个办法。” <br>  罗东说:“这个我不知道。太太的吩咐,就得照办。”银屏说:“你敢动我的孩子;你动我就跟你拼命。你要知道,孩子的爸爸还活着呢。” <br>  罗东毅然决然说:“我是来办太太吩咐的事。”银屏不顾死活的喊道:“你别动他。是你生的他?还是我生的?” <br>  罗东恶狠狠的向前走过去,把银屏揪住,向女仆们说: <br>  “把孩子抱走。” <br>  银屏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又打又叫。狗立刻扑到罗东身上。一个女仆从摇篮里把孩子抢到手。这时罗东才放开银屏,转身把狗打跑。那个女仆抱着孩子往外就跑。 <br>  银屏叫狗:“戈乐!去!咬!咬那个娘儿们!” <br>  戈乐一下子冲出去,从后面咬那个女人的肩膀儿。她怕得鬼叫,脚步一不稳,孩子滑了下来,几乎掉在地上。银屏吓得尖声号叫。孩子正往下掉,另一个女人抢过去接住,就跑出门去,狗在身后猛追猛咬。银屏恐怕孩子受伤,大叫:“戈乐,回来!”狗转身向她看看,好像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银屏自己冲出去拦住那个女人,但是罗东揪住了她。银屏用嘴咬罗东的胳膊,撕他的头发,好借此摆脱他。 <br>  孩子走了之后,罗东才松开银屏,去追赶那些女人。银屏在无可奈何之下,亲眼看着孩子被人抢走了。银屏这个做母亲的只有放声大哭,一边儿哭,一边儿用宁波话骂:“杀千刀的呀!你姐姐,你妹妹,你姑姑,你舅妈,你们三代的烂娘们儿呀!贼骨头!我要把孩子找回来!你狗儿子要中风死啊!要滚下十八层地狱,要在地狱里万代出不来呀!” <br>  那些人都去了之后,她哭得泪如涌泉。十分钟之后,华太太回来了,看见银屏躺在床上哭,还用一连串数不尽的骂人的话骂呢。 <br>  体仁回来,听见家里来人抢走了孩子,立刻怒火如焚。当时说话的狠劲儿,仿佛要回家把他母亲置诸死的样子。不过体仁是言行不一的,他的话不能算数儿。 <br>  银屏问他:“你要怎么办?” <br>  “怎么办?我要把孩子抢回来,我杀人都可以。”华太太说:“慢着,慢着。俗语说得好:‘急事缓办。’这是一件大事,很复杂。你先去跟你妈说。劝她让银屏回家去。 <br>  这是我的忠言。可是你们俩别忘了我呀。” <br>  银屏说:“现在我需要你帮忙。我永远忘不了你。我若死了,你肯帮我照顾孩子吧?” <br>  体仁说:“不要胡说。我有一个办法,华太太,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你跟我妈说,女人跟女人好说话。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你帮忙——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孩子抱回来。” <br>  华太太和体仁一块儿去姚家,体仁把她带到母亲屋里。 <br>  姚太太没理体仁,只怒冲冲的问华太太:“你是谁?”华太太说:“我是银屏的朋友。”华太太进了姚府富贵之家那宏伟壮丽的住宅,看见家里上下的气派,竟会临阵丧胆,说起小孩子的事,竟有几分腼腆羞怯。 <br>  华太太说:“姚太太,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权利来干涉您府上的事。但是俗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然这个孩子是姚家的,应当回来。但是母子关系是上天所定。若是孩子回到家来,也总得想个办法,叫母亲能够看自己的孩子。甚至皇上也不能叫人家母子分散。您自己也是做人母亲的,也得替您的儿媳妇想想。” <br>  姚太太回答说:“那个死不要脸的婊子也是我的儿媳妇儿?我什么时候派红轿把她接到我们家来的呀?” <br>  姚太太根本不听劝。她不答应把孩子送回去。她也不让银屏回家来。 <br>  体仁说:“好吧,您既然不肯让步,那我把孩子带回去。” <br>  体仁走到另一间屋里去,珊瑚正在那儿照顾孩子,体仁要孩子,珊瑚抱住不放。体仁用一个胳膊使劲一推,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br>  珊瑚说:“留神!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br>  体仁说:“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br>  体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给华太太抱着(其实华太太不愿接),叫华太太在后面跟着他。但是女仆们奉太太之命拦住了她。一看这样儿,体仁回身跟女仆们打,又抢孩子。在一阵混乱当中,华太太逃了出去,一个人溜走了。 <br>  罗东跑进来,跟体仁在院子里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里用家乡方言大声喊罗东,要他挡住体仁。体仁胳膊抱着个娇嫩的小孩儿,自然被挡住,无法过去。 <br>  姚太太喊道:“挡住他!”女仆又都跑了出来。罗东,有机会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去挡住二客厅的门,而体仁必须从那个门穿过。女仆一群把他蜂拥围住,拉他的衣裳,他的两只手占着不能用,虽然愤怒,但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给珊瑚。在出去的时候儿,揍了罗东几个嘴巴。 <br>  银屏看见体仁和华太太没能把孩子带回来,自然沮丧万分,开始大哭,体仁向她解释,但根本不听。第二天,体仁到铺子里去了之后,银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门的不许她进去,她在门口儿大闹。她披散开头发,大号大叫,大哭大骂。她向门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说:“天有公道,人有良心。他们姚家抢走了我的孩子,不许我进去。让我们母子分离!诸位街坊邻居,你们看谁对谁不对!” <br>  这对姚家很为难,因为使人母子分离,若告到衙门,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这个官司也会打胜的,因为这根本动摇了孔子的伦常道理。虽然体仁的儿子应当归姚家所有,根据法律,他家也应当对孩子的母亲负责照顾。旁观者互相问答,大家都同情这个哭哭啼啼孤掌难鸣的女人。罗大出来安慰她,最后让她进去说话,但是银屏拒绝。 <br>  她像发疯一样哭叫着说:“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若不然,我就在这儿死在你们眼前。” <br>  她看见竖在地上的石碑,她就过去把头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罗大把她拉开的时候儿,已经一小股鲜血流了出来。于是罗大和罗东把她用力拉了进去。她又踢又叫,他们非把她关起来不可了。 <br>  现在大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再看不见这个热闹,只能听见她在里头叫,也就渐渐散了。银屏现在坐在门房儿,一会儿低声哭泣,一会儿尖声号叫,后来木兰莫愁催她母亲跟银屏说话。她们俩说:“她若真寻短见,说起来,咱们不好听。 <br>  她有脾气,您是知道的。” <br>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说:“孙子是咱们的,不是她的。”珊瑚因为孩子的缘故,对银屏有点心软,于是说:“那么就让她在咱们家好了。” <br>  姚太太问:“她把我儿子都抢走了,你想我还能容她这个母老虎?” <br>  锦儿和乳香最后出去,跟以前的旧伙伴儿说话,想法安慰她。 <br>  锦儿说:“你应当肯听我说,因为咱们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这儿你扭过了她们吗?不要寻短见。你死了,又有什么好么?你们家能由杭州来跟这样人家打官司吗?我劝你先回去,慢慢想一想。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决的。” <br>  银屏明白自己是失败了。那个孩子,原来对她有利,现在对她反倒有了害。 <br>  她已经精疲力竭,锦儿把她送回家去,头晕眼花,头脑糊里糊涂。体仁回来之后,发现她躺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嘴里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br>  她不肯起来,甚至于体仁告诉她,为了体仁也要保重,她不听。华太太给她端什么吃的东西来,她也不吃。她整天躺着,不梳头,不洗脸。体仁也毫无办法,绝望之余,也只好离开了她。 <br>  体仁看见银屏那个样子,当然心里难过,自己隐入这种麻烦困难,又怒气难消。他现在也许觉得不管天下什么女人,若是要忍受这么多的苦恼才能占有,那真不值得。 <br>  三天以后,他又来了。华太太说银屏还是那个样子。他在几分不耐烦之下,去推关起的门。用了点儿力气,才把门打开。他进去之后,回头一看,看见了银屏。她已经自缢身死了。 <br>  银屏算不算个好女人呢?不错,天下有坏女人吗?只要环境地位变动一丁点儿,银屏在人生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兰的母亲一样了——是财产万贯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妇,热爱子女的母亲,儿女心目中的完人。 <br>  银屏自杀身死的消息,由体仁亲自告诉了姚太太。体仁暴跳如雷向母亲怒吼:“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报!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会找上你,跟着你,会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气呀!” <br>  他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她说:“儿子!为一个丫头,你就这么骂你妈!” <br>  “她咒的是你,是这一家子!妈,你可是活该呀!” <br>  姚太太怕得伸出两只手来,要堵住儿子的嘴。 <br>  一个整月,体仁不跟他妈说一句话。母亲虽然向他求原谅,他不理。虽然银屏已经死了,他仍是不能宽恕他母亲。他母亲似乎忽然显得衰老了。从此以后,他母亲如何,他是概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回家,拿点儿自己的东西而已。 <br>  华家夫妇帮着他办完银屏的丧事,锦儿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许去参加。银屏的遗体埋在外城。冯舅爷也说要去帮忙,但是姚家有什么人去,体仁都不许,他现在是以全家为敌,他母亲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br>  大概一个月之后,华太太的丈夫,死于肺炎。体仁觉得华太太是他亡故情妇的知己,他就住在她家。华太太聪明解事,诚恳待人,有时给他解闷儿,有时安慰他,他对别人向来没有像对她那么听话,他开始和她一同抽鸦片,觉得抽烟时短短的一段时光,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和这个外在的嘈杂烦嚣世界,那么天地悬殊。因为他和华太太年龄上的差别,华太太对于他,可说是,为慈母,为情妇,为房东,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他到前门外灯红酒绿的地方儿去寻欢取乐,他时常去,华太太并不阻拦他,相反的是,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以免于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这样情形之下,华太太始终把他抓得紧紧的,而体仁也就一直对她很忠实。 <br>  最后,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恼怒。他去找他母亲,大声对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的妈呀。现在,横竖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两断,就随他便!姓姚的家败人亡,我不在乎,你听见没有?” <br>  他母亲不再回答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脸上一副可怜相,呆呆的望着他。在这几个月,她的头发变白了。晚上,她在睡梦里尖声号叫,在黑暗里就害怕,说银屏的鬼魂追着她不放。 <br>  银屏的儿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顾扶养。说也奇怪,博雅虽然是姚太太的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现在姚太太见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里恐惧。珊瑚只得使这个孙子不叫太太见着,不让他在姚太太跟前。 <br>  父亲和阿非从南洋回来之后,发现这个家破败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个人都很忧伤,脸色凝重。他听说体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万五千块钱,他只说了一声:“很好!”可是两个女儿听来,这两个字多么可怕! <br>  他听见银屏死的消息,他责怪太太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来。他说:“不管怎么说,她是咱们孙子的母亲。”他亲自到银屏的坟地去,吩咐把坟墓变动一个地方儿,并且说要把银屏的灵牌安放地宗祠里,灵牌上写“宁波张银屏立灵位”。这样,银屏在死后,算进处了姚家。体仁的母亲暗中生闷气,只好认为这是对银屏亡魂一个和解的表示。 <br>  在这种情况之下,木兰准备着她的婚事。她不断的买珠宝,做为妆奁的首饰。珠宝商听见这个消息,都来跑这个大宅门儿,带着成包的最惊人的项链儿,镯子,戒指儿,玉坠儿,她想要什么,就仔细挑捡什么。但是由于体仁对母亲的仇恨,由于夜里有时母亲异乎寻常的恐惧,家里的气氛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木兰为她自己着想,也愿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个安静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br>  一天傍晚,吃过饭之后,父亲以非常忧伤而郑重的语气,对全家说:“祸福皆由天定。我现在只等着阿非长大。木兰和莫愁嫁了之后,等阿非一长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儿,你们走你们的。” <br>  姐妹们听了一惊非小,相信一天父亲会和他们真正分手,对体仁给全家招致这个悲剧的黑影子,实在感到深仇大恨。木兰眼里噙着泪珠儿,向父亲说:“爸爸,即使我们算不了什么重要,您也得为阿非着想,不要对不起他。再说,现在您也得为您的小孙子活呀。有时候儿,坏竹子也会生好笋哪。” <br>  但是父亲只把俞曲园在快乐的晚年作的一首诗,念了一遍。那首诗的题目是《别家》: <br>  家者一词语, <br>  征夫路中憩, <br>  傀儡戏终了, <br>  拆台收拾去。 <br>第二十一章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 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br><br>--------------------------------------------------------------------------------<br><br>  命相家也许会说错。也许,算命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就如同医生看病也是艺术,并不是科学。这种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个医生所宣布的诊断治疗是绝对的科学的定论,找有经验的老医生也就没有什么益处,若遇有急症,磋商会诊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甲医生会问乙医生:“你以为怎么样?”我们外行是要相信绝对断然无疑的话,内行人,我们看来应当是持一副明确的态度,是他以真实情形具有了解把握的样子。所以,若是这样,命相家对人脸的分析,和医生对症候的诊断,也就颇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种脸型实在没有严格硬性的区别。五种类型往细里再分成若干分型,这若干再细微的分型彼此会相互混入。所以问题就是哪一类型在整个中占的分量重,各种类型联合而构成一体之时,其显著的差别与细微的不同,可以说是无限的了。只有很有经验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细微的不同之处。至于木兰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就是木兰的眼睛比莫愁的长,比起莫愁来,木兰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泼愉快,生气充沛。莫愁,因为是土命的性质,所以是圆脸盘儿,圆眼睛,五官也较为丰满多肉,比木兰沉稳而实际。莫愁的皮肤较为白嫩,这是她的优点。这种皮肤的细嫩就表示她一辈子过的生活安闲舒适。不论东方西方,不管古往今来,理想的女人,大家都认为要皮白肉嫩,身体轮廓要丰满,要柔软。 <br>  莫愁若是嫁给荪亚,谁也会相信仍然是一对佳偶;木兰若嫁给立夫,也是一对佳偶无疑。不管这四个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们都是相当好的细分的类型。莫愁,具有世俗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样大家庭,自然也会幸福的,因为她对好多细琐的事情都有趣味,对上对下都处得来。另一方面,木兰会改变立夫的家庭生活,会使他多做逍遥之游,会使他的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当然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木兰会觉得和立夫在苏州河的画舫上细品佳酿,是件乐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也许立夫会更为清贫,纵然如此,她也会别出心裁为立夫想出几种不太费金钱而新颖有趣的寻乐之法。不过立夫性情刚烈而有才气,恐怕木兰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许她会成为像杨继盛太太那样的女人,杨继盛是立夫母亲的祖先,杨继盛监禁在狱中时,他太太曾经上表请求替丈夫一死。 <br>  倘若当年有由男女自行选择的婚姻制度,木兰大概会嫁给立夫,莫愁会嫁给荪亚。木兰会公开告诉人说她正在和某青年男子热恋。那就是她的感受是神秘微妙,不可以言喻,是心猿意马,自己无法控制,这种情况和其他人间万事比较起来,则凌驾一切而上之。倘若木兰的热恋发生于今日,她会和曾家解除婚约,还我自由的。但当时古老的制度,还依然屹立不摇,她的一片芳心,虽然私属于立夫,自己还不敢把这种违背名教的感觉坦然承认,同时她对荪亚的喜爱,她也向来没有怀疑过。她对立夫的爱,是深深隐藏在内心的角落里的。 <br>  实际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兰是推动荪亚,把他刺激向前。因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动,这自然是一般人所习见,也许莫愁是个较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兰去推动气盛才高的立夫,则大可能招致灾难,后果不堪。 <br>  木兰出嫁时是二十岁,是宣统元年。曾家正式向姚家送上龙凤帖,请求选择好日子,举行婚礼。随同龙凤帖,送有龙凤饼、绸缎、茶叶、水果、一对鹤、四坛子酒。姚家的回礼是十二种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礼,新郎应当亲自到女家去迎亲,这样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女方占尽,其实,女方把自己的女儿送与男方,这算是将恩惠施与男方。 <br>  男女双方同意,木兰的婚礼要大事铺张,要算北京空前壮观的婚礼。第一,因为双方都有的是钱;第二,姚先生最喜爱这个女儿,曾家娶到这位新娘也最为光彩;第三,因为经亚那次结婚曾经办得有声有色,对这个儿荪亚也要公道,对外也要风光体面,曾家一定还要保持先前的气派;第四,因为木兰的父亲对钱已经看得很开,大把花钱,没有比嫁一位掌上明珠更风光了。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后空回想。财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烟火,看来是霞光万道,光彩耀目,结果只是烟消光散,黑灰飘落,地上留下些乌焦的泥巴烟花座子而已。 <br>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几个月,向福建定制特别的烟火,一则由于运费高,一则由于特别请了一个制造烟火的师父,远自福建来到北京,这就花了将近一千块钱。阿非和父亲在南方时,曾经和父亲见过那种烟火,他也曾经告诉过他姐姐和红玉那种烟火的美妙。 <br>  请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级官员,满族的王公、公主,那时节,袁世凯已经罢黜还乡,在他的故里投闲置散,隐居度日,但是他送来的喜幛立即和牛尚书,王大学士,及几位满族王爷的喜幛悬挂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几个大厅里挂着,就好像朝廷上觐见的名单一样——那些堂皇的名衔如军机大臣,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直隶总督,山东总督,满族的王爷。 <br>  曾府那么一大片房子,都装饰得焕然一新。这年夏天,老祖母身体满硬朗,她早就盼着这件喜事大热闹一番。因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经凉风刺骨。第一大厅的隔扇拆卸下来,跟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的大厅一样。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扎扎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总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儿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涛贝勒的喜幛,左边儿是军机处大臣那大人的,右边儿是王大学士的。这三个喜幛的左右,紧接着是素云的父亲牛大人以亲戚的名义送的。另外一个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分,虽然没有功名,但是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br>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处焕然一新。西边通到里面的繁复住宅的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祖母已经搬到后面正院儿,家人去请安问候还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东南面那个院子,原是祖母住,现在素云搬进去,两栋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儿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把素云的院子和另外一个小院子隔开,那个小院子里住的是塾师方老先生,再往远处是一栋老旧的大厅,因为靠近一带有树的空地(也靠近姚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砾),为夏季纳凉建筑的。那个大厅去年已经改成住房,住起来很爽快舒适,夏天曾先生的桂姐在里头住。这是曾家这栋大住宅西南院子里最偏远的房子,穿过月亮门儿,可以看见那片空旷的地方。在商量办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决定把这栋房子让给他儿子荪亚住,因为曾先生记得木兰是那么喜爱这一带的空旷景色。在这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要在这个戏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靠北有一条小路,通到正开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个门;后面是静心斋,曼娘和她母亲由山东刚来到曾府时,曾在里面住过。 <br>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要准备的事情实在繁多,电报局的职员有一部分借来帮忙,有些山东的亲戚,山东同乡会的职员,在婚礼举行之前就来到曾府住了一个礼拜,大家分配事情做,有些人送喜帖,有些人收礼金礼物,有些人登记礼金礼物,有些人记帐,发放送礼的仆人赏钱,有些人去雇戏班子和唱大鼓、说书、杂耍的艺人等等,安排花轿在街上进行的执事旗、牌、罗、伞等,还给他们租行头,安排花轿,找饭庄子办筵席,从同乡会借家具,等等等等,一言难尽。四个仆人专管照顾全宅第之中的蜡烛,灯火,喜幛等悬挂的东西;四个仆人专管打扫地,收拾桌子;两个仆人照顾桌子上的银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个人,在照顾家具的一批人协助之下,专管准备茶水,给客人倒茶。这些工作严格分为伺候前面的男客,和后面的女客,以大厅为界线。女客在第三厅容纳不下的时候儿,就在静心斋,第三客厅以西的悟元堂招待。 <br>  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开始安排之时,老祖母就说一切都要照去年经亚结婚时候儿那个办法;不过,因为她老人家今年福体康泰,心情极好,又因为特别喜爱荪亚和木兰,只要有人提说加添点什么,她都答应,譬如在家里搭戏台唱戏,经亚结婚时就没有。全家看见老太太兴致那么高,大家都高兴,处处儿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是准备庆祝节目,远超过经亚的婚礼。 <br>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礼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亲,荪亚,经亚,都凑在祖母的屋子里。曾太太问经亚是不是一切准备已经齐全。经亚是曾家的长子,他负责指挥外面一切有关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说:“吹鼓手和其他乐队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就是从同乡会借家具。喜幛还会接着有人送,也得挂起来。筵席,蜡烛都有人专管,用不着操心。只有东边儿的厨房还没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炉灶、烟囱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前只有一件麻烦。就是明天还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云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轿,人家已经租出。全北京城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第二顶了。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去年三月涛贝勒第三公子结婚的时候儿,新娘坐的是一辆马车。现在风俗习惯慢慢变了,咱们也大可以那么办。” <br>  老祖母说:“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涛贝勒夫人,去借那辆马车吧。一辆马车,四匹好马,马头上装饰上丝绸彩饰,金红天鹅绒的花儿,看起来好神气。” <br>  素云对她丈夫说:“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着一顶花轿。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顶轿子一样呢?” <br>  爱莲说:“我想坐马车是个好办法,又新鲜,又壮观。”雪花说:“讨奶奶和太太的恩准,我要在您面前说几句话。我想这次婚礼既然办得这么风光,就不应当用人家用过的旧花轿。这个婚礼主要是为迎接新娘。咱们现在娶这么个仙女一般的木兰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轿,不但跟咱们这么大的气派不相称,也跟新娘不相配。” <br>  荪亚看了看这个丫鬟,没再说些什么。 <br>  曾太太说:“就那么办吧。你找人去向涛贝勒家借马车,告诉人家明天接新娘,千万别来晚了。” <br>  素云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吧。”素云说着看了经亚一眼。经亚出去之后,她又对别人说:“好像外头什么事情都要等他办。这几个礼拜以来,他都瘦了好多。”祖母说:“给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份内的事。咱们也不应当太讲究,太浪费。不过,佛爷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儿是我最小的孙子,木兰又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姐。看了他们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来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没来看咱们了。姑娘羞惭,也是自然的事。”曼娘说:“奶奶,您会想不到,她是越长越漂亮。现在高多了。” <br>  曾太太说:“今儿下午送嫁妆,听说有七十二抬呢。” <br>  曼娘说:“锦儿跟小喜儿也是这么说的。” <br>  爱莲说:“我等着看都等急了。一定会叫人看花了眼呢。”桂姐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两家都答应把这件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新娘家当然也会尽力而为。木兰是他们特别喜爱的女儿。他们家又有的是钱。” <br>  一提到钱,素云有点儿气恼。她出嫁的时候儿,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风光了。现在听说木兰的嫁妆是七十二抬。她认为自己是曾家最富的儿媳妇,当然不错。她知道木兰有钱,但是从来没梦想到木兰的嫁妆会胜过她的,她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br>  素云于是说:“咱们的运气不错。也许咱们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过来,姚家半份儿家儿也落到咱们手里了。”曾太太有点儿生气,她说:“说实在的,多少抬的嫁妆倒没什么要紧。咱们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东西。再说,没看见姚家的东西之前,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好坏。” <br>  素云一听,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br>  下午三点钟光景,木兰的嫁妆开始陆续到来。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的,新娘那边也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卧房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br>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观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妆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错过了眼福。站在牌楼最前面的一个是对这件事是最感兴趣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太太。体仁告诉了她送嫁妆行列经过的时间,告诉她,他父亲给木兰花五千块钱备办嫁妆,古玩还不在内,那些古玩有些是无价之宝呢。华太太站在那儿,看一抬一抬的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金银,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这些都是华太太看着抬过去的:一个金如意(是一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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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0:55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施干才姚木兰管家主事 遭恶报牛财神治罪抄家<br><br>--------------------------------------------------------------------------------<br><br>  在宣统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国民革命爆发,满清崩溃。因为全国对满清统治极为不满,革命立即成功。革命军的第一枪,是在八月十九那天,从武昌放出的。九月一日到十日,在七省之内陆续有革命发生,随后在另几省又有行动起义。每次都无须苦战,立即成功。各省满族总督都被斩首,汉人之方面大员或为部下逮捕,或向革命军投降。满清的总督,原是监督汉人之为巡抚的,不过这项制度已经废弛,有的省份这两项官职是由一人兼任,其间的区别自然不再严格划分。朝廷卑怯抚慰性质的圣旨,已不足以餍足人心。朝廷在匆忙之中发布十九条立宪条文,其实那些条文是官方早就同意而再三拖延的,也是过去十年之中国人奋斗牺牲以求的。其中有赦免革命党人;允许人民剃去辫子;有下诏罪己。但是一切白费。慈禧太后那个老婆子,早就恬不知耻,过分安享皇家的特权,不知倾覆灭亡之将至,如今要由一个儿童皇帝,代付此笔孽债。在五十四天之后,清军和革命军宣布停战,商议清帝逊位。 <br>  在十一月六日,中华民国开国之父孙中山先生,自美洲经由欧洲,抵达上海。四天之后,他被推选为中华民国总统。新政府通过采行西历,旧历十一月十三日,算是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当日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总统之职,不事庆祝。 <br>  又四十二天之后,清帝逊位,满清帝国至此结束。 <br>  这次革命,也和所有其他各国革命一样,使上一代和一个特权阶级因而失势,其根深蒂固的利益也摧毁无余。所以全部的旗人,或贫或富,大多遭殃。为了要保持以往的生活气派,满族王公开始出卖财产,皇室则率先出售,以前地位崇高的旗人家的妻子女儿,开始为人家充当用人。更为贫穷的旗人,当年按月从清廷的宗人府支领粮饷,如今几乎成为赤贫。去做事吧,太懒惰;去偷窃吧,太斯文;去讨饭吧,太害羞;虽然说是一口高雅的京话,实际上是社会上的寄生虫,过去由皇上家养了两百七十年,从不知自食其力为何事。旗人原是真正的有闲阶级。如今突然厄运当头。正如俗语所说,树倒猢狲散,正是此日情况。在普通老百姓之间,汉人并不仇视旗人,因为旗人文弱而谦虚有礼,已经很适应汉人的生活,已经接纳了汉族的文化,种族方面已然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若是有,也只有满族女人的衣裳一项不同而已。如今旗人的女儿都愿意嫁给汉人,男的就去拉洋车。不过,他们有的人穷得厉害。有时候儿,一家几口人会轮流着穿一身衣裳;每当一人出门儿之后,别人就在床上赤身裸体拥被而卧,直等到出外的人回来,才轮到有衣裳穿。 <br>  革命后,这儿有一个典型的新时代遗弃者的故事。这个人是旗人。他在茶馆儿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个芝麻酱烧饼,身上的最后一个铜子儿也花光了。但是一个烧饼吃下去之后,还不解饿。他看见茶桌子的缝儿里还有他掉下的一些芝麻。怕别人看见他从桌缝儿里往外捡芝麻,他故作怒容,跟自己嘟嘟囔囔说几句话。抽冷子骂了一句,用力把桌子拍了一下子。一看跳出来几粒芝麻,就捡起来看,以毫无所谓的样子,放在嘴里,自言自语说:“没想到是芝麻呀。”他猛拍桌子,引起邻近坐的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看见了他那种怪举动,知道他穷得买不起另一个烧饼。就走过来,拾起那几粒芝麻,也用那种怪样子细看了看,然后说:“我不相信不是芝麻。”正在此时,那个旗人的女儿来到茶馆儿,向他说:“妈要出门儿,没有裤子穿,要您回家去呢。” <br>  那个旗人装出很有身份的神气说:“怎么?没裤子?为什么不打开大红衣箱找?” <br>  女儿说:“爸爸,您怎么忘了?大红衣箱不是五月节前就当了吗?” <br>  父亲觉得很难为情,又说:“那么,就是在镶珍珠的柜子里呢。” <br>  女儿又说:“爸爸,您又忘了。那个柜子不是过年前也当了吗?” <br>  在这样大煞风景之下,他满脸含羞和女儿走出了茶馆儿,落得给别人耻笑。 <br>  但是受害的还不止是旗人。在满清政府做官的人也失去了官职,只好退隐下来。这些人都毫无办法,已经失去了社会关系和政治门路,摆在面前的的是个新社会,是他们咒骂的世风日下的伦理道得,是他们无法了解的一代后生小子。以前生活较为富裕的则已经积蓄下足够的钱,可以安然度日。有人在别的都市的租界买了别墅。有人不愿意招人注意,就住在租界里巷子中的红砖平顶房子里,把积蓄的金银财宝藏起来,但也有人不胜现代汽车的舒适的诱惑,买辆汽车以代步。那些花得起钱的,就雇高大强壮的俄国人做汽车司机,或是做保镖。有些讲究实际的人就把钱投在工商业上。有些人不断寻求官职,他们觉得,即便坐五日京兆,也像抽大烟一样,总算过过官瘾;他们觉得做官、钻门路以饱私囊,是“读书人”的当然之事。这些天生追求官僚势力的人,也竟而渐渐得到官位,把一个民国政治制度自内部腐化了,把自民国元年到十五年这一段的国民政府,弄成供人嘲笑的话柄。 <br>  木兰家并没受什么影响。革命并不摧毁茶商与药商。不管在帝制之下,还是在民国之下,茶叶还是茶叶,药材还是药材。后来木兰才知道,在革命之前,他父亲又向南洋的革命党人捐助了十万元。这笔巨款使他父亲的现金项下,骤然紧了不少,但是他的生意还是依然如故。革命一成功,他首先剪去了辫子。 <br>  不过木兰的婆家则起了变化。因为曾文璞是个刚强坚定的儒教信徒,在他看来,革命就等于人类文化到了洪水猛兽时代。他倒不在乎清朝被推翻,他怕的是随后而来的变化。他和木兰的父亲之间,始终没有产生真正莫逆的友情,只因为姚思安是维新派,他自己则是旧思想旧社会旧伦常风俗的坚强卫道之士。木兰嫁过去不久,就发现她公公恨洋书,恨洋制度,恨洋东西。虽然他喜爱那个金表,他仍然抱着鄙夷轻视的看法,认为那终究是低级思想的产物,是工匠产生的东西。洋人制造精巧的器物,只能表示洋人是精巧的工匠,低于农夫一等,低于读书人两等,只是比商人高一级而已。这等民族不能算是有高等文化,不能算有精神文明。他对西洋文明的看法,只能看到这个程度。现在革命成功,民国建立了。但是试想一想,国家怎么能没有皇帝!俗语所说“无父无君”,就表示无法无天,天下大乱。他相信中国整个的文化已受到威胁。他对外国的反对是毫不妥协的。一直到几年之后,他由于自己切身的一段经验,那就是他的糖尿病被爱莲的丈夫,是一个西医,用胰岛素治好,他的态度才有所改变。现在曾文璞是急于要退休,因为他宦囊丰盈,退休之后,全家可以享福度日。他看得出一段大乱方兴未艾,打算明哲保身,不被卷入。革命爆发之后四天,袁世凯又奉诏当权,他去心已决,不再踌躇,不再恋栈。 <br>  在这一段日子里,荪亚和木兰这一对小夫妇,在曾家那么大的家庭里生活,好多地方儿需要适应。这一对年轻夫妻最重的事,是要讨父母的欢心,也就是说要做好儿女。要讨父母欢心,荪亚和木兰就要做好多事情。基本上,是要保持家庭中规矩和睦的气氛,年轻的一代应当学着减除大人的忧劳,担当起大人对内对外的重担。 <br>  木兰虽然是家中最年轻的儿媳妇,她不久就获得了曾太太的信任。曾太太对素云很失望,素云对自己和丈夫的事,照顾得很好。她院子以外的事就推了个干净。曼娘,虽然是长房的儿媳妇,却生性不是管理别人的人,也没有当家主事的才干,连管理男女仆人都不行。她老是怕得罪人,连丫鬟都怕得罪,有几个仆人根本就不听她的话。桂姐开始把责任分给木兰,分给木兰的越来越多,比如分配仆人工作,注意是否年龄较长的仆人容易偷懒,使别人替他做事,防止发生过大的赌博,给仆人调解争吵,核对仆人报的帐目是否可靠。一般日常例行的事情倒还容易,而木兰往往把大半个上午都用在和曾太太,有时和桂姐商量给仆人分配工作,决定对外的应酬来往。她在家的时候儿,对这类事情早已做惯,所不同的就是曾家外面的那些新关系是她生疏的,但很快也就明白,也就记住了。治理一个有二、三十个仆人的家,就像管理一个学校,或是治理一个国家一样,要点就是一切不要失去常轨,要大公无私,要保持当权人的威信,在仆人之间,要让他们势均力敌,恰到好处。木兰严格限制锦儿,对家里一般的事情,一定使她置身事外,这倒合乎锦儿的心愿,只用雪花和凤凰做自己的助手。 <br>  木兰的家教正好使她适于当家主事,适于管理这样大家庭的艰巨工作,而她在生活上,谈吐之间,又诙谐多风趣,在处理日常的琐务上,自然更轻松容易。她知道好多事情并不对,但是有的事却装做没理会。就拿一件来说吧。她不肯把家事管理得比以前桂姐管理时,显得更好。论地位,她比桂姐更为有利,因为桂姐始终是代理太太行使职权,重要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而木兰则是正式的儿媳妇,是曾家的少奶奶。家里的总管是个旗人,姓卞,四十几岁年纪,已经开始怕木兰,甚于以前怕桂姐。因为帐目小有不符,木兰总是微微一笑,那种笑容足以显示她并没被蒙在鼓里,不过她不说什么。卞总管向塾师方老先生说起这件事,一天,在木兰面前,方教师把这话告诉了曾太太。说卞总管最怕的是三少奶奶。木兰说:“他若怕我,那就好。什么事都照规矩办,他用不着怕我。谁不想养家餬口呢?在这个大家庭,有的事情也是装看不见才行。”曾太太看见木兰人年轻,办起事来倒蛮老练,非常高兴,就越发付予木兰更多的权力。最后,曾家的事,势非全交给木兰负责不可了。 <br>  至于木兰和荪亚本身,在他们那种婚姻里,生儿育女当然至为重要。不但对于家是尽孝之道,对于他俩自己,更是夫妇敦伦之礼。孩子等于是男女结合的焦点,否则两个人之间便有了缺陷。不出几个月,显然是有了喜,俩人非常高兴。木兰现在知道她的婚姻是个幸福的婚姻,不再想入非非,于是对荪亚更温柔多情,荪亚想到自己的孩子,自然有不少的时候儿心情严肃,这种严肃的心情,也就使自己的幼稚孩子气大为减弱。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快乐,远非木兰的始料所及。 <br>  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木兰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男的。她自己也是这样盼望。木兰具有勇敢无畏,才气焕发,独来独往的坚强气质,因此似乎一定要生一个男儿汉才对。但是时候儿到了,生下来的却是女儿。曾家人聪明解事,当然不会有失望的样子,木兰自己也不肯流露失望之情。不过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大事庆祝,倒是事实,若生下一个男孩子,则大为不同了。 <br>  这个孩子叫阿满,革命发生的那一年,她一岁。 <br>  木兰第一次招惹她公公不喜欢,是由于一时孩子气的兴奋而起。满清政府一灭亡,她和丈夫不能掩饰心里的快乐。十月里,清廷发布了自由剪辫子的命令,木兰拿了把剪子,一时冲动,一切不管不顾,就把荪亚的辫子剪下来。曾先生一听,责备她,说她太鲁莽。木兰说: <br>  “我爸一个礼拜以前就剪了。我们剪辫子也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呀。”曾先生没说什么,自然不高兴。几个礼拜之后,经亚才把辫子剪掉。曾先生的辫子一直留到第二年,袁世凯的辫子也是第二年才剪掉的。袁世凯做了中华民国的总统,因为孙中山先生把总统的职位让给了他。这虽然是高风亮节,但是也未免太书生气。不过这并非孙中山先生的过错。革命之后,一定是须有霸气的人当政。 <br>  现在曾家的问题是经亚和荪亚此后要往哪条路上走。荪亚结婚半年之后,和他哥哥经亚一同在户部当了个小差事。清帝逊位之后,政府垮台,兄弟俩而今赋闲在家。北京城地面儿上平安无事,安堵如恒。仅就北京国都一地而论,可以说是一次不流血的革命,甚至宣统逊位之后,这个皇帝和皇室,在感谢上苍能保住性命之余,居然还得以安然住在黄琉璃瓦宫殿的紫禁城,在北京城的正中央,保有皇帝的尊号,朝廷的仪礼,太监和宫女,深在皇宫的高高的红墙之内,安度迅速消失中的皇家美梦的残晖夕照。在紫禁城以外,满清皇室痛恨的那个人,正开始高高在上,统治着中国。袁世凯,带着他自己训练出来的一批虎狼之将,正执掌着军队的实权。这些北洋军阀的残余分子,命定要统治中国此后的十年。 <br>  姑且不论政治上的改变外表徒具形式,革命究竟导致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社会的革命就是人思想态度的改变,而这十年显然表现出来对过去传统的唾弃。比如采用西元纪年,外交上穿西洋礼服,政府采用西方组织形式。这些改变就等于承认西方胜过东方。因此保守派就一直采取守势。这是旧瓶和新酒之间,社会现实和社会理论之间,茫然莫知所以的旧一代和茫然莫知所以的新一代之间,荒唐滑稽对照对比的十年。 <br>  这些情势,无形之中就影响了本书中人物的生活。历法的改变只是象征而已。今后我们故事之中的日期是用西历,新年是阳历一月一日,而不是依照旧历在二月半过阴历年了。 <br>  革命一起,素云家运气衰落到极点,金钱和政治方面完全崩溃,在社会上落得毫无脸面。但是袁世凯东山再起之后,她家不但一无损害,反倒更有收获。 <br>  在前年十月,革命爆发的前一年,社会上对牛家是群情激愤,曾经闹了一次风波。 <br>  事情的起因是牛家的儿子东瑜亵渎了一个尼姑庵,并且企图诱拐一个尼姑。群众怒不可遏,牛财神把可能动用的政治势力都纠集起来,也不足以自保。按理说,家里某一个人的行为不检,应当是一个孤立事件,不应当弄得波及全家,人人遭殃,不过尼姑庵事件只是一个信号,以前许多受过牛家糟害的人借以发动攻击,要报仇雪恨而已。 <br>  牛家兄弟,怀瑜和东瑜,都有一种势力病,她母亲也是有此种毛病,而且也鼓励儿子仗势欺人,为非做歹。别人批评她儿子,她绝不允许。每次儿子公然犯法,公然违警,她都认为那就是她威名赫赫的北京城万能马祖婆的神通应有的表现。她自己深信,也使全家人深信,控制全国财政的是她,而且她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她心里已经盘算着要创建个牛家金钱帝国呢。在整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怕的,那就是西天如来佛,若是再说清楚点儿,其实她对佛的敬爱,还不如对阎王爷的惧怕。因此她是最虔诚的佛教徒,她对寺院既然有捐献,因此她有安全感,有自信心。她相信,倘若有什么不测发生,如来佛的目不可见的手,总会随时搭救她,随时保护她,不但她,还有她丈夫,她的儿女。 <br>  她儿子做的事情,有些她知道,但是也有些她不知道。她儿子和保镖的违犯交通规则,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若不然,自己的脸面威风还怎么显得出来呢?一个人若不是命里注定,怎么会权倾一时高高在上呢?交通规则不是给像她儿子那么福大命大的人制订的。但是事情还有比这种小事厉害的呢。比如说,年轻的妇女不敢在戏院的包厢里叫少爷们看见。至少,有一次,是千真万确,某人的妾惹起牛家少爷的注意。散戏之后,大少爷的保镖就“邀请”那位姨太太到大少爷的私邸去过夜。第二天早晨,姨太太才回家去。于这件丢人的事,那个为丈夫的不敢哼一声儿。 <br>  大少爷娶了一个愚蠢软弱倒是百依百顺的女子,做梦也没有梦到过问丈夫到什么地方儿去。二儿子东瑜也已经成家,但是更任性胡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朋友,专为他物色新女人。有一个富商的女儿,年轻貌美。东瑜百般下功夫,偏偏不肯就范,而东瑜因而越发紧咬牙关,非弄到手,誓不罢休。他到那个小姐家去,小姐的父亲竟不敢赶他出去。他开始带小姐外出,公开追求,自称是出于至情,最后海誓山盟,说一定正式娶为妻室。小姐想到可以正式做牛财神家的儿媳妇,于是回心转意。但是还不到一个月,二公子已经把她玩儿厌了,开始追求一个乡下姑娘。已经把那个富商之女忘在九霄云外,想也不再想,已经不值得牛家的公子一顾,牛家这天之骄子,哪儿在乎这个。穷也罢,富也罢,一个小姐就是一夜的玩物而已。他永远有求必获,成事遂心。 <br>  被弃的富家之女,虽然把这个玩弄女人的畜生恨死,但是空流眼泪。父母劝她不要寻短见,要报仇雪耻。最后,一天早晨,她拿了一把剪子,剪掉了头发,决定出家做尼姑。父亲看见自己女儿的一生毁于浪子之手,勃然大怒。告到官里去打官司吧,不但没有用,甚至有害,因为他没有正式结婚的证据在手,但是他决定等机会,他有的是钱。他恶狠狠的设下了一个陷阱,要捕住这个色狼。 <br>  这位富商在北京城开始物色一个绝色的妓女,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果然是年轻貌美,年方二九,聪慧异常,和一般青楼名妓一样,对中国过去的佳人才子的风流韵事,英雄传奇,忠肝义胆,感恩图报等故事,无不熟知。他不惜重金,把她从老鸨子手里买出来,使之住在自己家里,优礼有加,简直待如公主贵宾。这样出乎意料的殷勤厚待,过了一些时候儿,这个少女向主人问如此厚待,用心何在。主人并不回答。第二天,少女又问:“深蒙厚待,既非要纳为侧室,究竟为了何事?人人爱惜性命,我不敢说一死相报。但除死之外,一切无不遵办。” <br>  做父亲的就把女儿可怜的身世,说与她听,并且说如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如果计划能顺利实现,她必然会名声大噪,有如此来历,再重张艳帜,一定会名重一时,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争相结纳,北京花谱之中,必如牡丹称王。富商鼓其如簧之舌,终使此青楼艳妓,对牛家无赖,怒火如焚,对富商之女同情万分。在这一场交易上,她不会有什么亏吃,因为她正在青春妙龄。她立誓严守秘密之后,同意依计进行。 <br>  做父亲的于是把女儿送进北京城郊区的一个尼姑庵,这个尼姑庵所在的那个村庄里,有几位年高德劭的地方绅士,都和这位富商熟识。富商又应许向尼姑庵捐献巨款,借以讨好师太。他到尼姑庵之时,一定到村庄去看地方士绅,把女儿的遭遇,以十分谨慎的口吻,透露给他们。牛家劣迹昭彰,名声狼藉,北京城郊早已无人不知,如今听这位富商叙述他家遭害的情形,诸位绅士既觉得此一富商之女如此可怜,又心中愤怒难平。 <br>  随后,富商和牛府几个仆人结交,探听出来牛家二少爷常往何处去,其中包括戏院公园等地。在一家酒馆儿,他和牛家一个仆人畅饮几杯花雕之后,套出来牛家几件隐密。于是他为那个侠义的妓女租了一栋房子,安排上仆人和假扮的父母。把那位妓女打扮起来,让她带着仆人到公园,到戏院。大概一个月左右,那个野猫吞下了这个毒饵。在牛东瑜和这位妓女之间,发生了风流事件。义妓是装做富家之女,在外面虽然和他暗中可以来往,但绝不许他跟随到家去。两人在外面暗中来往,大约有二十来天。这二十来天之中,东瑜始终神魂颠倒,心猿意马,以为自己是生平第一次真正恋爱。一天,那位小姐忽然失约未至,仆人一个人来告诉他一件坏消息。原来小姐有难,是父母不顾一切,正给她安排婚事,并且限制行动,不许离家,她决定几天之内,要私自逃出与他相见,否则,至少也会再传递消息给他。小姐求他不要变心肠,要忍耐。三天以后,仆人出来告诉这位情郎,小姐在失望之下,剪掉了青丝,决定出家为尼。现在一切绝望了。他若还想见有情人,只好到北京城附近的寺院,也要在某一天之后。 <br>  在富商家中,做父亲的正在准备把这位义妓送到他女儿出家的那个尼姑庵,在那儿等待那个要猎捕的畜生。他的计划就是要使牛东瑜和一个尼姑纠缠在一起,这当然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罪行,早晚是会由那个义妓揭发的。那位师太现在又把这个青春貌美的少女,认为是误入歧途,而今已知回头了,就收她做门徒,但是殊不知这新收的两个女门徒,却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 <br>  九月里,有一天,牛二少爷乘着马车来到这个尼姑庵,自称是那个新尼姑的亲戚,要求见她。那位妓女现在法名慧能,就出来会见。自称仍然爱他,深悔不该一时孟轻浪率,落发为尼,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可寻。牛二少爷一听,就说:“这个容易。你就跟我走好了。这儿没人敢碰我。”慧能一看牛二少爷打算青天白日把她从尼姑庵中带走,简直等于绑架,于是告诉他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br>  牛二少爷走后,她急急忙忙跑去见师太说:“师傅,救救我吧!那个年轻人要来抢我出去!” <br>  师太说:“他是你的亲戚!” <br>  “什么亲戚!他是牛财神的儿子。我不敢不见他。因为怕招麻烦,我妈才把我送来出家的。现在他又追来了。” <br>  师太大喊一声:“会有这种事?” <br>  师太想到富商之女慧空的遭遇,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于是说:“你师姐慧空也是那个年轻人糟踏的。” <br>  慧能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刚才想把我带走。我不答应,他说三天以后再来找我。咱们怎么办?” <br>  师太很发愁。要抵抗牛家是自招其祸。可是,倘若他真的带人来绑架慧能,她若任凭他把徒弟抢走,这个尼姑庵的名声就玷污了清白,别的尼姑也就再没有一点儿安全了。 <br>  全尼姑庵里这件事传遍了,都知道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由尼姑嘴里传到仆人耳朵里,又由仆人嘴里传到村庄上。绑架尼姑这件事激起了村人的怒火。已然知道慧空那件事的村中绅士,就去找尼姑庵的师太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全村人支持尼姑庵的师太。因为北京附近尼姑庵的尼姑若有人敢去绑架,简直是眼里没有皇上了。大家决定用实力对抗。 <br>  第三天,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儿,牛二少爷坐着马车来到尼姑庵,有两个彪形大汉保驾。心想绝不会有人敢抵抗。他带着人进去,要见师太。向师太道了字号,命令交出慧能。师太不肯,对他说:“这简直是千古奇闻。这是一片圣地。 <br>  不能任凭你糟踏,不管你是牛少爷,驴少爷。” <br>  牛少爷命人去搜,尼姑们就大喊大叫。冷不防由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村中的几个小伙子,人人拿着扁担,把牛家的恶奴打跑了。这事情完全出乎牛二少爷和随从的意料,赶紧狼狈而逃,临走还威胁说必来报仇。 <br>  第二天,牛二少爷派人来说,若不立刻把慧能交出,就派人来把尼姑庵查封,把村人治罪。师太如今觉得乱子更大了,先请求宽限时间,答应两天之后回话。她只有硬拼到底,不然就只好屈服,于是找村中士绅商量。 <br>  村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可以说是全村的大家长,仗义执言道:“我已经活了八十岁,还没听见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师太,我们既然帮着您给这场硬仗起了头儿,就得帮到底。上头还有皇上呢。我一定挑起这个担子。我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怕什么死?倒要看看牛财神怎么翻天覆地!” <br>  在老人激励之下,村人都愿跟这些尼姑共患难.三天的期限一满,师太告诉牛二少爷派来的人说:她不能让这个尼姑庵受到糟踏,牛二少爷随他便好了。同时她把别的尼姑们藏在村里,她带着慧空和慧能躲到另一个尼姑庵里去,就准备她的庙遭受封闭。 <br>  北京城的地方官派人来查封这个尼姑庵,理由是该尼姑庵对善良的香客施以暴力。公差发现尼姑庵已然空空如也,就拿着拘捕票到村庄里去拘捕村中的士绅,说他们参与此次的扰乱公共治安。八十多岁的那位老先生挺身而出,但是村民把他劝回去,改由一个书生,一个农人跟公差去了。 <br>  几天之后,北京城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游行,有和尚、尼姑,农民,在大街上结队行进,城门上,街上十字路口儿,街道拐角儿上,都贴上了标语,上面写出绑架尼姑的罪行,由寺院和村庄名义,请主持公道。在大队的正前面走的,是白发苍苍八十多岁的一位老先生。单凭如此高龄,就自然赢得人的尊敬,每逢他站住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话,就有一大群人倾耳静听。这件事情之中的坏蛋是牛财神家的儿子,只这一件,就足以引起群众对这游行队伍的同情。随着游行队伍往前走,人也越来越多。等到了天安门广场,已达到千人之众。不久,群众激动起来,大喊:“打倒牛财神!打倒牛头马面为非做歹的东西!”人多势众,感觉到成功了,于是尼姑和村民竟在皇宫门前放声大哭起来。这事情闪电般传遍了全北京城。 <br>  在皇宫前这样民众游行请愿,在宋朝时很普通,在清朝则极为少见。摄政王在宫里听到外面的喧哗叫嚣,最初以为是革命爆发。后来听到是关于别的事,就派一个太监出去见那些和尚和尼姑,要弄清楚他们有什么委屈要控诉。陈情书早已写好,太监拿进宫去,随后出来,代替摄政王宣布,尼姑庵立即启封,拘捕去的村民立即释放,牛东瑜的案子要由刑部正式审判。 <br>  尼姑庵这个事件和僧尼村民大游行请愿,只是民众对牛财神公愤的高潮。至于在北京的茶馆儿酒肆之中对这件事的闲谈,则连续了几个月,各处对度支部牛大臣的公开告发则不可胜数。现在牛家算是知道害怕了,天天躲在家里。 <br>  当时御史之中,有一个叫魏武的,他早就打算弹劾牛财神,但被别的御史劝阻,因为不但无用,而且有害,如今老百姓是群情激愤,魏御史就改穿便装,到城内各茶馆儿去了解一下舆论,并搜集些资料。一天,他正坐在东城一个大茶馆儿里,听见一个人说:“一百个尼姑也敌不过一个大官儿。官官相护呀。你要相信我的话。鸡蛋怎么能碰石头呢?”另一个人说:“要照你这么说,那不就没有王法了吗?还有一个好人家的小姐也出家当了尼姑,也因为是被牛家少爷遗弃的缘故。牛家两个公子干的好事,谁不知道?”第三个人说:“最好少说话吧。牛家不是容易垮台的。”第二个又说:“我真不知道皇上家的御史天天儿干什么。他们的眼睛一定让泥封住了。我等着看这件事怎么个了局。听说牛大人请病假了,正用他的势力疏通呢。这件事情若是认真办,封闭尼姑庵的京兆尹,也得治罪才是。” <br>  魏武向靠近坐的第二个说:“咱们老百姓在这儿说没有用。当御史的似乎都用蜡把耳朵封起来了。谁敢去太岁爷头上动土呢?我听说牛家大少爷专门诱拐人家的姨太太呢。”那个人说:“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他在西城专有一栋房子做金屋藏娇之用。他有朋友,专管给他找女人。他家里还有好多惨事呢。” <br>  魏武问:“什么惨事?” <br>  “我听说他们家有一个丫鬟,生给折磨死了。他们不敢让丫鬟的父母去埋葬,惟恐怕看见人身上的伤,所以在他们家花园儿里自己把尸体埋了。” <br>  “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知道牛大官人家发生的事情呢?”“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在那样人家还能有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事情总会泄漏的。”魏御史继续进行他的侦察。他到尼姑庵去和尼姑打听,又和村里人打听,得到了慧空她父亲的住址。从那位富商那儿获得了重要的资料。他找到了一个牛家的仆人,那仆人立誓说谋害丫鬟的事是千真万确,他还知道埋尸体的地方儿呢。 <br>  这件事打听确实之后,魏御史开始衡量情势。 <br>  由于皇宫前面的游行请愿,牛家的官场朋友,已经和他们疏远了。牛财神虽然有那么大势力,朝中却没有真正的好朋友。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他既没有那一班的同年,也没有主考的老师,得以在朝互通声气。袁世凯尚未东山再起,仍然投闲置散。王大学士有势力,本来可以对他略予荫庇,但是为人性本软弱,兼又年事已高,所以魏御史很觉时机适宜,决定上本弹劾。 <br>  经亚到岳家来探亲,正好赶上岳家的大祸临门。因为外面群众的愤怒难平,牛财神已经十分害怕,但是他那个婆娘马祖婆还以为自己有财有势,得意洋洋,恶狠狠说,那些和尚,尼姑,村民必遭惨祸。正在这个当儿,门房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太太!有坏消息!宫里的侍卫老爷带着人来了。” <br>  牛财神连忙出去接待宫廷的官员。另外一个仆人去回禀牛太太,说房子四周已遭侍卫们包围,门口有侍卫们站岗,不许人通过。在外院儿,宫廷的官人进了大客厅,立刻转身面向南,吩咐牛尚书准备接旨。牛财神立刻向北跪下,听来人宣读圣旨。文曰: <br>  牛思道罔顾圣恩,违法弄权。已由御史参奏,收纳赂贿,盘剥重利,视法条如无物。又经弹劾,治 <br>  家不严,纵子横行,欺压良善,诱拐良家少女,图谋绑架尼姑。再经弹劾,虐杀婢女,埋尸灭迹。立 <br>  即褫夺牛思道一切官爵,与其子怀瑜、东瑜,一齐扣押,听候查办。其私宅派军看管,以待谋杀婢女 <br>  一案,彻查了结,再行撤离。 <br>  圣旨读毕,宫廷官员命令逮捕牛思道。牛大人吓得张口结舌。他好像失去脊梁骨,浑身只剩瘫软一堆肉。御林军卷起袖子,伸手把他从地上揪起来,除去了官衣官帽。 <br>  侍卫喝问道:“你儿子在哪儿?” <br>  牛大人结结巴巴的说:“老爷,他们在里头,静听老爷吩咐。”以前谁也没想到他是那么个怯懦之辈,那么个可怜虫。侍卫下令把牛家两个儿子带来,他俩不久出现在侍卫之前,听命就缚。父子三人被押解出去,由侍卫拘留看管。 <br>  长话短说,由于王大学士的从中缓冲,皇上念其年老,尚知悔罪,从宽处理,革去官爵,放归田里,北京他的财产及钱庄,充公归官,北京以外的财产,免予没收。长子纵容仆人虐杀婢女,拒绝其父母收葬,非法掩埋在家,判刑监禁三个月。至于虐杀婢女之罪,解释做牛家同意仆人虐杀,而将杀害之罪归之于男仆身上,将男仆判为充军远方,终身苦役。牛家的女人,真是叨天之福,因为国法对牛思道特别宽大,她们才蒙赦免。牛思道若判了死刑,他全家的妇人与未嫁之女,也要随同财产没官为奴了。 <br>  次子东瑜,一因诱拐良家女子,始乱终弃,二因企图绑架尼姑,玷污尼庵,两罪并论,斩首示众。他是这次复仇计划中之真正的牺牲者,不过他是罪有应得,并不冤枉。 <br>  牛家二少爷出斩的那天,半个北京城,高等社会,低等社会,男人,女人,可以说是万人空巷,争看人人痛恨的牛财神的儿子活遭现世报应,千千万万人拥挤在天桥一带,甚至有十几个小孩子被踩伤,有的伤重致死。 <br>  尼姑慧能又回到她的假父母那儿。慧空和慧能可以自由还俗,与父母团聚。冤屈已伸,大仇已报,再不必怕牛少爷了。群众对掘出来被虐杀的丫鬟尸体,震惊和愤怒,犹如烈焰腾空之际,自然没有人去认真探听慧能的底细,直到几年之后,才真相大白。 <br>  所以革命兴起时,牛家已然失势,他家只靠着天津及其他地方的财产维持生活,在社会上丢尽了脸面。袁世凯在民国初年虽然再度得势,牛思道虽然想卷土重来,袁世凯却觉得爱莫能助。 <br>  过了几年,由于素云的丈夫经亚的关系,牛家的大少爷才在政府一个小机构里,弄到一个低级员司的差事。 <br><br>第二十三章 牛家失势捉襟见肘 曾府燕居适性娱情<br><br>--------------------------------------------------------------------------------<br><br>  在社会上身份降低下来,再没有别人像素云感觉得那么深切,那么可怜的了。她在曾家是那么愁眉苦脸,那么抑郁寡欢,一半由于她总觉得背后有人议论纷纷,一半由于她对经亚感觉到失望。虽然经亚在北京的国民政府里得到了一个差事,她却大部分时间跟娘家人住在天津。因为她在婆家不办理什么重要家事,她每一次请求回天津去,曾太太都答应。在天津,她家的人正开始新的生活,她也在开始她自己的新生活。在这个北方的大商埠,麇集着无数的生活上丧失了基础的一类人,素云感觉到一种新的金钱崇拜的诱惑,现代奢侈的快乐,以及舞厅、戏院、汽车,种种新奇的时尚,而旧思想、旧标准很轻易的遭受抹杀,社会上的成功的标准也很轻易的建立起来——总而言之,有钱的人受到尊敬,受尊敬的人一定有钱,素云的本性就和这种情形不谋而合。她每次到天津就觉得受到刺激,也就在天津尽量多住,一回到北京,两个大城市比较之下,就觉得北京单调沉闷。她越来越习惯于天津这个庞大的通商港埠的生活,就越觉得北京的家像个监狱。 <br>  等牛家因恶遭报的大风波闹起来,曾太太严禁仆人们提起这件事,好使素云不致于太难为情。木兰,在素云家遭此祸事的那段日子,对素云特别体贴照顾。并且叫丈夫到监狱去探看怀瑜。她自己和曾太太也到素云娘家去探望。但是这种探望徒然引起了误会,招来了素云的恼怒。她心里觉得木兰是外面故作亲密,而内中正称心愿,正自鸣得意。曾家每去探望一次,总是更发现几件不愉快的事,结果倒仿佛是去刺探牛家的秘密。牛太太也许是不甘心这次崩溃,也许是承受不起这次致命的打击,总是天天闹脾气。她硬是不相信拿牛家的福气会一直蒙受耻辱,会一直跌倒爬不起来。她对她自己,对儿子怀瑜,还有她的命运,依然抱有万分的信心。她咬紧牙关要向那位御史,向所有跟她作对的人报仇雪恨。在人间她把握最大万无一失的,是官场,是政治。 <br>  她丈夫说:“算了吧!咱们没整个儿卷进去,就算天大的好运气。这该感谢摄政王,他还念着咱们过去的功劳。”牛太太说:“哼!我以前真没想到你这么没有用。若不是我,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山东钱庄的掌柜的!” <br>  这位牛大官人现在算承认自己一败涂地,也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了。丧失了以前的自命不凡,现在又依然故我,成为以前那个地位平平的老实大好人了。也许是累够了,也许是失去了以前那份儿精神,也许是没脸见人,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六、七天,哼啊唉的叹息没完。牛太太就偏偏不愿看那么一个软精懦材没出息的男人,那样的女婿,那样的儿媳妇,她天天不停的哭。只有女儿素云还有点儿骨气,怀瑜的太太,软弱而愚蠢,丈夫在狱里,她更是无能为力。她对牛家也算有功劳,一个孙子连着一个孙子的生,名字叫国昌、国栋、国梁、国佑,都表示牛太太对他们的愿望,最后两个是双胞胎,还在襁褓之中,祖母已经对他们如此期许之甚。 <br>  木兰有一次去探望的时候儿,正赶上牛太太大骂儿媳妇,儿媳妇低声啜泣,小孩子们在一旁。这位儿媳妇的父亲是湖北省的督学,以前在牛家钱庄存了五万块钱。牛家垮台后三天去提款,这时牛家在天津及其他各地的钱庄仍然照常营业。牛太太拒不付款,很不愉快。现在牛太太正向俯首贴耳不敢反抗的儿媳妇发泄一腔的愤怒,儿媳妇简直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br>  牛太太对儿媳妇暴怒如雷,吼道:“亲戚,亲戚还不如路人。简直是堕井落石!他良心何在?你忘记了他用我钱的时候儿我们怎么帮助他。现在他的女婿还在狱里,他就来逼钱。 <br>  真没想到我儿子会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老丈人。”儿媳妇只好说:“这是我父亲的事,我和这件事也没有关系。” <br>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通报有个建筑商,姓张,要见牛太太。牛太太已经忘记他,想不起他的来意。不过知道,在那些日子到她家来的没有好事。 <br>  门房儿把那个人领进来。若在以前,进来见到太太是不容易的。但是时候儿变了,门房儿就自做主张把他带进来,因为建筑商答应若把钱要到手,会分给他一份儿。姓张的建筑商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商人,穿的也是普通商人的衣裳,因为现在来见以前的牛财神,他犯不上再穿上最好的衣裳了。牛太太对门房儿说:“老蔡呀,你真是昏头昏脑的。你也没问我是不是要见他,就把他带进来了。” <br>  老蔡回答说:“太太,他说他一定要见您。” <br>  牛太太喊说:“你老糊涂了!那么说,随便一个人说要进来见我,你就带他进来吗?老爷现在生病躺在床上,我这儿又有女客。你们下人都是一样,主子一有麻烦,没有一个忠心耿耿的。” <br>  这时候儿曾太太和木兰正来探亲,一看牛太太和商人有事情要办,就和素云、怀瑜的太太到隔壁另一间屋子去了。 <br>  牛太太向商人转过脸去问:“你要干什么?” <br>  商人回答说:“我要我的钱。” <br>  商人态度客气,但是话说得很硬。拿出一张纸来,是一张字据。他说:“太太,三年前,我在方家胡同给您盖一栋三万五千块钱的房子。给牛大人盖房子,我敢赚一块钱吗?你当时给了我两万七千块钱,说就算是清了。像您这样官大势大的太太们这么说,我们敢怎么样?盖那栋房子,连工带料,我就赔了七、八千块钱。您当时答应我找官活给我做,那点儿钱,我就算孝敬大老爷了。后来,我不但一点儿官活没包上,而且每次我来,都不许我见您,可是王大耳朵把活都包去了。现在我也不再想做官活。我要我的钱。八千块钱加这三年的利钱,应当是一万两千多。我是生意人,不能像你们做官的在纸上写点儿什么,就能上千上万的进洋钱。”牛太太不肯付钱,并不是说什么道理,只是说她没有钱,意思是不打算给。商人失去了客气礼貌,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于要打官司告状。素云在里间屋愁眉苦脸。曾太太觉得当时太难为情,就和木兰从另一个走廊连忙溜走了。后来,木兰听素云说,由于门房儿答应代垫四千块钱给那个商人,事情才算了结。其实说是四千块钱,商人只拿到三千。 <br>  另外一次前去探亲,木兰又知道了一件事,也是素云引以为恨的。木兰发觉牛太太,也就是素云她妈,在家有一个私生女儿,叫黛云,八岁大。黛云像一般的私生子一样,非常聪明,不过没有她母亲美。脸上多肉,嘴很敏感的样子,倒像她父亲。非常活泼,爱说话,可以说是家里的一个精灵鬼儿。牛太太虽然把丈夫看得很紧,禁止他纳妾,可是也不能完全阻止他在外头有那种事情。她发现之后,大怒,立刻逼着丈夫丢开那个情妇。她丈夫一向俯首贴耳惯了,至此颇觉丢脸,像个逃学的顽童一样,只好老老实实的就范。黛云的母亲接受了三千块大洋,被送回南方去,禁止再踏进北京城,否则后果严重。那时牛家气焰正盛,黛云的母亲知道马祖婆的虎威,不可与之抗衡,悄悄儿南下,被迫把女儿扔下。那时黛云正好六岁。现在她不得不叫牛太太“妈”,但是由于环境关系,不久就变成了个小叛徒。 <br>  等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的总统,牛太太觉得时机已至,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算给丈夫弄个官职,竟然失败。袁世凯很有用人的眼力,他用人的时候儿,他知道这个人求官的动机为何——求钱,求名,求势力,求女色,他总让人人称心如愿。可是他决不愿用像牛思道过去那么名声狼藉恶迹昭彰的人,让自己的新政权受到污染。所以他对为牛思道说项的人,说先让他休养些日子,这样说来还算中听。牛家遭受了这种挫折,也渐渐接受了这种新形势,于是在民国二年,决定搬到天津去住。住在租界里,交新的朋友,形成新关系,也摆脱了旧日闲话中伤的气氛环境。 <br>  在曾家,素云感觉到那种气氛——因为这些事情只有感觉到,并不是谁分明用嘴说出的。由于素云对仆人的态度,这种紧张的情形越发加甚。她的丫鬟金香,向来跟别的丫鬟很冷淡,从不接近,因为素云不鼓励她去和别的丫鬟厮混,或是和她们亲密结交。一天,金香向曾太太的丫鬟凤凰找碴儿吵架。凤凰很高傲,话里有一两句显示讽刺的味道。金香向主人告状。素云把这件事告到婆婆那儿去的时候儿,婆婆早已听见自己的丫鬟说过那次口角发生的情形,因此不肯在素云面前责骂凤凰,素云就把这件事做为自己在家里站不住脚的证明。 <br>  因此之故,素云常常请求回天津娘家去。在曾家,有老祖母高高在上,下有干练的曾太太,使那么个大家庭人人各守其份,各尽职责,素云的跋扈飞扬的本性,压制得无法施展,她颇为不乐。素云虽然是离开北京到天津娘家去住,可是她并不和曾家的生活一刀两断。不管古往今来,每个人的生活,一定会影响他周围的别人,尤其是家族的关系。素云离开北京,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和不满足的野心,就影响了经亚,就犹如木兰的生活之影响荪亚,此种情形,容后再说。 <br>  在目前,荪亚是闲在家里,享福度日,经亚在政府机关里有个差事。荪亚向父亲说,政府目前太不安定,并且因为到了民国时代,也许不应当像以往那样做官,他自己也可以走另外一个行道儿,他若再多念点儿书,也未尝不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他也正遭遇到选择职业的问题。他没有向父亲说出口的,是他厌恶政治。 <br>  他父亲对民国这一代并不热心。似乎是由于政权的转移,满清官场那种味道都已破坏无余。他觉得民国的官服太可笑。他在不得已之下才剪去了辫子,认为这是老年人的老不正经,颇失老人的尊严。倘若他在新政府为官,他要不要穿那种丑陋的怪裤子?穿那种怪领子的衬衫?也系上那样的领带?要不要像自己几个老同僚看来那么滑稽可笑?穿着中国的长袍而带上外国的呢帽,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曾文璞是一个高雅之士,为了身份体面,也戴瓜皮帽盔儿一直戴到老,这种帽子和他的中国长袍儿是正相配合的。因为他习惯于中国长袍儿轻松洒脱、飘飘然的线条,走起来显得步态大方而悠闲从容,他想自己穿着裤子让人看到,真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外国绅士穿裤子,才走得那么快,像贩夫走卒那么没有尊严,所以中国才叫他们直腿鬼子。他看见些年轻的返国留学生,还有南方来的革命党人,走路拿着文明棍儿,戴着烟囱帽子,说南腔北调儿的官话。在他心里,很看不起这种人。若是这类年轻的后辈新贵或是暴发户儿跟他握手,他觉得握手太不雅观,太尴尬,手摸手,太亲近了。官衔也改变了,旧的联想含义都一扫而空了。状元、榜眼、探花、翰林、进士,早已废弃。大臣不再叫郎中,六部中副级的大臣不再叫侍郎,一省的最高长官不再叫总督,知府也不再叫道台或府尹。一切都改用含有民主味道没有神秘气息的粗俗名字。叫什么“部长”、“次长”、“省长”、“县长”。旧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旧日的文武百官之高贵威武也再无从得见了。过去士大夫的揖让进退,文质彬彬,自然的庄严肃穆也无影无踪了。所有红缨帽子,水晶顶子的帽子,宽大系带子海蓝色的官袍子,方头黑缎白底的靴子,水烟袋,高雅和谐的笑声,用手指头捋胡子那种斯文的姿态,引经据典风雅优美的谈话,意在官外合礼中节的措词达意,巧妙的纡曲遁词,柔和流畅节奏美妙的京腔,一切一切都不可再见了。斯文儒雅的士大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开化不斯文的一代年轻人。 <br>  有一个回国来的留学生,自称是政府某机关的官员,来拜访他,和他说话的时候儿,不断野蛮的用食指指他,这等官员连官话也不会说,广东籍的革命党说起话来更是罪不可恕。甚至,孙中山先生把“人”字都说成“银”。据说一个回国的留学生,在江苏省政府的会议上,在中国话里夹杂上英文字,如but,democracy,so longas。不懂英文的人听来难受得要死。曾文璞相信确有此种情形,因为一次饭局上,有一个年轻人说话,在他听来,那个人说的似乎是:“瓦拉,瓦拉,你说的并不是真喀哧夫耳克沙包;昂尼拉拉拉,他的胖头有,申树阿拉和你的一样。”若只按英文部分听来,上面说的话似乎是:“但是你,看,瓦拉——瓦拉——瓦拉——瓦拉,但是可能。在另一方面他的观点,基本上瓦拉——瓦拉—— <br>  拉——拉——拉。” <br>  因为这种缘故,曾姚两位先生见面时,必须把政治避开不谈。时代的改变,使姚思安的思想得以免除约束,得到自由,曾文璞则不与时代有接触,也不为时代所沾染。他仍然是一位满清官僚那一套,丝毫不曾改变,与时代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仍旧昂然不屈,傲视一切。木兰深信有朝一日他躺在棺材里之前,还一定要吩咐给他穿上大清的靴帽袍套那身官服才埋葬呢。 <br>  自从他自己离开了政治生涯,誓不肯妥协,他再不勉强荪亚去从政。他心想荪亚之不愿入官场,一定与木兰有关系。其实,荪亚自己也不热中官场生涯。他从小就看见他父亲部下年轻的低级员司的生活。在他的眼里,那种生活全然没有老百姓的人情味,不能只凭官衔儿想象做官的气派。倘若他父亲仍然做官,他一定顺着抵抗力最少的方向发展,也就去做官。但是他实在是对做官没有什么幻想。在做官以前,先要挣扎奋斗,才能求得那个饭碗儿,那段争夺就够可怕的,以后还要挣扎奋斗保持住那个饭碗儿,那种气氛是那么恶劣,那么阴险,完全的冷酷淡漠,再加上几分恬不知耻。 <br>  一天晚上,荪亚对木兰说(这时他对木兰是又敬又爱):“妹妹,你知道,我不会做官。好多事情我都不会,做官也当然不会。我不会巴结奉承。你应当看看科长在父亲办公桌儿前面,气儿都不敢出,过了五分钟,父亲才抬起头来看他。他的举止动作和说话的样子,简直跟个耗子一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做个科长好神气,是一个大都会的官员。在外面,他尊严神气,下级都怕他。不过,我告诉你,做官的越是对下级摆出威风严厉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在上级之前就越发畏缩,越发像个耗子一样。这就是谄媚逢迎之辈的求进之道。”木兰拦住他说:“我懂得。不做官,男人就像年方二九的小姐;做上官,就像抚养婴儿的儿媳妇了。” <br>  荪亚听了木兰的譬喻,微微一笑说:“妹妹,不过这话也不完全对。虽然你有孩子,二嫂没有,你还是像她一样干净整齐呀。” <br>  木兰回答说:“当然那也看人。不过女人若是照顾婴儿,她总是不应当穿绸裹缎的。锦儿帮忙很大。不过单凭女人出去应酬时穿的衣裳就说她是不是整洁,当然不可靠。锦儿听素云的丫鬟说,她们少奶奶的内衣十天也不换一次呢。这种事只有她丈夫和丫鬟才知道。” <br>  荪亚说:“这就和我跟你说的科长一样。一个人摆官架子,往往和女人穿应酬的衣裳一样——你别看底细,单看表面儿,倒还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谄媚奉承。” <br>  木兰沉思道:“我想你是不会奉承人的。可是你以后干什么呢?” <br>  荪亚回答说:“我能干什么呢?谁都有这个问题。在北京等差事的人真是成千成万的。都是一无所长,所以只好找官做。你知道我怕官场生活。我以前每天坐在办公室,闲谈,看报,喝茶,在几件公事上签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家都是这种态度。父亲若是在官场,大概我还会有升迁。若是只凭我自己,我最后顶多做到一个科长,一辈子向人磕头作揖,来保持一个位置而已。我是决没有那种耐性的。野心、权力、成功——这些个都和我无缘。妹妹,我恐怕你是嫁了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男人哪。” <br>  木兰说:“我想咱们也不会挨饿的。你若真这样儿想,我也不会怪你。我早就看出你厌恶官场。那么就不要跟官场接近,不要受官场的污染。我父亲常说:‘正道而行,邪恶不能侵。’最好,内衣清白,外穿布衣,也胜似内衣污秽,外罩绸袍。” <br>  在中国“布衣”是表示远离功名利禄的隐士生活。木兰停了停,突然又说:“三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不加思索,立刻回答。”木兰有时候儿还叫她丈夫“三哥”,是一种半开玩笑式的称呼,因为这么叫可以唤起幼年甜蜜的回忆。 <br>  “什么问题?” <br>  “比方一天,咱们穷了,就像牛家一样,你在乎不在乎?” <br>  “那怎么会呢?” <br>  “谁也不敢说。我并不是说我愿意过穷日子。可是有的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怎么样?在乎不在乎?” <br>  “只要你我这样相亲相爱,穷,我也不在乎。你真怪,老有这种怪想法!” <br>  木兰说:“我想我这是受我父亲的影响。每逢他说出家当道士,我就害怕,后来也听惯了。但是,也可能。我到西直门外头看见那些船夫,心想我应当像他们一样。咱们也应当有那么一条船。你想象一下儿,有朝一日,堂堂的曾少爷成了那么个船夫,我,这位姚家的千金小姐,成了一个船娘!我的大脚片子正好站在船上撑船!我给你洗衣裳做饭,我很会做菜呀!” <br>  荪亚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笑得声音好大,那边屋里的锦儿进来说:“你们笑什么呢?” <br>  木兰对她说:“我跟他说,有一天,我们也许会穷得没有钱。他就做船夫,我就做船娘。锦儿,那时候儿,你就已经嫁了人,有七、八个孙子了。我们家有老朋友来,我就到你们家去借一只鸡,回来杀鸡预备酒,请朋友吃饭。你觉得怎么样?” <br>  锦儿说:“少奶奶,您真会开玩笑。人不穷的时候儿,说说过穷日子开开玩笑,倒是满好玩儿。” <br>  荪亚解释说:“她说这话是因为他要我去做官儿,我说我不能,她才说的。” <br>  木兰说:“不是,我是问你想做什么。” <br>  荪亚说:“我来告诉你我要干什么。我是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br>  锦儿说:“人生做什么好,少爷当然知道。” <br>  木兰说:“可是天下没有这种事。问题是,你有十万贯而在扬州过活呢,还是要驾鹤远游呢?你若能驾鹤远游,也就不要到扬州了。这两者只能居其一,不可兼而有之。听我说,还是当个船夫吧。” <br>  木兰于是吟出一首自己心爱的诗来: <br>    兄抛鱼网赴中流 <br>    妹撒钓丝待上钩 <br>    尽日得来仍换酒 <br>    雨后空舟归去休 <br>  荪亚说:“妹妹,我若和你待久了,我也会成个诗人。我喜爱你前几天对我引用的邓景扬的那首诗。” <br>  木兰问:“哪一首?” <br>  荪亚背诵出来。那首诗是: <br>  人本过客来无处 <br>  休说故里在何方 <br>  随遇而安无不可 <br>  人间到处有花香 <br>  木兰问:“你真是爱这首诗吗?那么你是宁愿骑鹤遨游而不去红尘万丈的扬州了。咱们去萍踪浪迹般畅游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这当然办不到。将来总有一天会吧,是不是?”木兰这样轻松快乐,荪亚真觉得心旷神怡,他说:“听来真是诗情画意。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愿以偿,谁又敢说?”木兰大笑:“暂时说一说,梦想一下儿,又有何妨?比方这种梦想不能实现,做不成渔翁船夫?将来你飞黄腾达做了国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为大官夫人,也满不错呀!那时候儿再一齐想起来笑一笑今天的痴想,不也很有趣吗?” <br>  荪亚说:“你真是妙想天开。以后我就叫你妙想夫人吧。” <br>  木兰说:“那么我就叫你胖子。” <br>  其实木兰说将来她和丈夫有自由时再去游山玩水的那种快乐,现在她也并不是享受不着。她意思指的只是去游远处的名山,如陕西的华山,安徽的黄山,河南的嵩山,四川的峨眉山,再到南方繁华的城市如苏州、杭州、扬州。这是她生平的愿望,朦胧的幻想。如今正在北京,北京的自然之美,生活之乐,已经尽美尽善,她已经在享受人间的福气。 <br>  木兰的公公婆婆,不久发现木兰有一种毛病,也可以说是两种毛病,就是以年轻妇道人家而论,太爱出去。第一件是她太爱和荪亚出去吃小馆儿,第二件是太爱出去逛公园,逛市郊的名胜古迹。她和曼娘太不一样,曼娘大多的时光都是消磨在家里自己幽静的庭院里。再者,这也会使曼娘受到熏染。公婆二人真有点儿恼她。 <br>  木兰现在,在荪亚看来,真是有点儿莫名所以了。她是随季节而改变。她的外号是“妙想夫人”,果然是随时妙想天开的。她似乎是有意对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反应。在冬季则平静沉稳,春来则慵倦无力,夏天则轻松悠闲,秋来则舒爽轻快。甚至连她头发的式样也随之改变,因为她喜爱改变头发的梳法。在冬天下雪的早晨,她穿鲜蓝的衣裳,花瓶里插红石竹带有樱桃状的小果实,或一枝野桃,或一枝腊梅。在春天,尤其是仲春,杨柳初展鹅黄小叶,或暮春时节,法源寺丁香盛开之时,她要睡到日上三竿,头发松垂,有时身着睡衣,穿拖鞋,立在院中,整理牡丹花畦。在夏天,是她最能享受庭院的季节,因为她那院子是专为炎热的夏季而设计的,比曾府上所有别的庭院特别宽大,特别敞亮。各处有石凳子,立鼓状的磁墩子。院子的西边儿有格子凉亭,上面爬满葡萄蔓。凉亭下有一个石头方桌,可以做固定的棋盘。在夏天的清晨,仆人收拾屋子之时,或是在上午快近黄昏时,她常和锦儿或是荪亚在那儿下棋。不然就一卷在手,躺在低长的藤椅上看小说。秋季到来,在干爽的北京九月十月,她不能关在屋里。有一次,她和荪亚到西山别墅去,在西山姚家的别墅,荪亚生平第一次看见木兰的脸上流下了眼泪。那时节,她往远处看,只见一片丹红的柿树林,在近处,只见农夫的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水上游荡。这时流眼泪,被荪亚看见,她很不好意思。她是要改这个老毛病,但是改不了。 <br>  民国二年秋天,木兰在逍遥游览中,消磨时光。她现在已然结婚三年,以一个已婚妇人之身,随同丈夫出去游玩,比未婚当小姐时,是自由得多。并且,在民国时代,以前是属于宫廷中的花园,湖泊,有名的建筑,现在都已开放供老百姓游览。她去游北海,中南海。这“三海”,分几天才游得完,其中包括光绪皇帝被囚禁的“瀛台”。又到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坛”,民国后改为中央公园,园中苍松翠柏,皆百年老树。木兰最喜欢的是中央公园后面,正对着紫禁城的御河,那里游人稀少,非常清幽,木兰常和锦儿、荪亚一同去。全家去游逛的地方,则是更为重要也更大的名胜,如南海,故宫,以前是皇家的禁地。到这等地方去的时候儿,曼娘是在大家催请之下才和大家一齐去。只围着金銮殿的高石头台基走一圈儿,就把曼娘累坏了,因为那个广大的地方可以容一万二千人呢。她到现在还是像以前一样腼腆矜持,在人多的地方儿仍然不肯向四周围多看。曼娘已经身体很疲劳之时,木兰却因为宫殿建筑的宏伟壮丽,气象万千,精神上也看得疲劳了。 <br>  曾先生开始说他不赞成这种游玩。木兰一次在夏天清早,吃早饭之前,同丈夫到景山以西御河的岸边去,离家很近,趁清露未晞之时去闻荷香。她带了一个玻璃瓶子,在荷叶上收集露水珠儿,以备烹茶之用,在岸上斜身伸出胳臂,若不是荪亚及时一把揪住她,她差点儿栽下河去。 <br>  她,还有丈夫荪亚,都饱吸了夏日清晨的芳香。但是一回家,听见锦儿说,曾先生听门房儿说他们俩一大早晨就出去了,曾先生对于这位“疯少奶奶”,嘴里曾经嘟囔了几句话。木兰一听说,赶紧去见公公,拉着荪亚,手里还拿着那个露水瓶儿。 <br>  她说:“爸爸,您早起来了。” <br>  曾先生正在看报,没抬起头来。木兰又转向婆婆说:“我们俩到御河收集荷叶上的露水珠儿去了。这个可以留着沏茶。” <br>  曾太太说:“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俩那么大早晨出去干什么去了。” <br>  曾先生抬起头来说:“你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呢?派个用人去也就可以了。” <br>  荪亚说:“我们也是要去看荷花。” <br>  木兰不敢再说什么。 <br>  父亲说:“咱们家里不是也有些个盆荷花吗?还不够你们看的?” <br>  木兰说:“在御河里有一里长,都是荷花呀。花儿开得真美,气味好香。” <br>  做父亲的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美!香!你认为是诗情画意,是不是?可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应当那么老往外头跑哇。不分早晚,一个年轻女人,在外头教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曾先生知道在荷叶上去收集露水沏茶,是读书人的雅事,等他一听说他们俩出去是为了这件事,他觉得这也不能算木兰的什么大过错。他知道木兰禀性风雅,可是女人禀性风雅,喜爱诗词歌赋,他可有点儿不以为然。因为诗与情爱有关,情爱就会使女人堕落。他差一点儿要说出贤德的女人是不宜于舞文弄墨的。至于青楼歌女,那可以;对于良家妇女,就太不相宜了。 <br>  曾太太还宽大。她说:“孩子们年轻,难免傻里傻气的。木兰天性就喜爱这些东西。她既然是和荪亚去的,也不能算什么错儿了。” <br>  父亲说:“木兰和荪亚,你们俩听着。我倒不介意你们做这些年幼无知的事,偶尔下午到中央公园去一趟,也无妨。可是你们要知道,公园这个地方儿,现代的男女学生,各种身份不同的年轻人,都去游逛。还要记住,你嫂子是个寡妇,公园是她最不宜去的地方儿。我可不许你们带着她去,除非你母亲和老太太大家一齐去。你们俩也不要天天儿去跑。咱们家里也有花园子,你们应当知足才是。” <br>  不错,在那种年月,木兰未尝不可以算做是个“不规矩的”女人,所以从这一方面看,她也可以说是个“坏”儿媳妇了。 <br>  今天早晨,曾先生说话的腔调儿很直正,但是并不严厉,事情也就算过去了。木兰此后下午出去散步的时间缩短了些,总想办法约婆婆一齐去,这样就有所恃而无恐了。一个礼拜天下午,甚至老太太,曾先生也一同前去,还有桂姐,曾太太,全家都参加。曾先生这样出去游玩,也有他正当的理由,因为他是陪伴着老太太,这仿佛是在为人子者向母亲尽孝道,这样做会使母亲欢喜。认真说起来,他也许觉得和家人在古松老柏树下坐着喝茶,看御河对面皇宫金黄的殿顶,确是心神舒畅的事,但是他却不使心头的快乐流露出来。 <br>  有几次,木兰也要曼娘一齐去,曼娘不去,她就和荪亚单去。回来之后,她就兴高采烈把那次出去的见闻向曼娘说,并且最后说:“下次你一定要去,我替你向妈说。”但是曼娘总是说:“最好不要。我倒是愿待在家里。兰妹,你知道,我跟你的地位不同。” <br>  有一天晚上,曾先生的恼怒可说是到了极点,那是木兰和荪亚带着曼娘和小阿瑄,在前门外一家饭馆儿吃完了晚饭之后,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曼娘有生之年第一次看电影,也是最后一次。原因是曾先生认为电影是伤风败俗的。他们原来并不想去,也曾经告诉母亲说吃完晚饭就回家的。就伤风败俗而论,在中国戏台上和在西洋电影银幕上,都是一样。全家的女人,在固定的时候儿,如逢年过节等,是一定去听戏的,那是风俗。可是西洋电影就不同了,因为影片上有女人,浑身赤裸裸,观众都看得见,还有男女亲嘴,在中国戏台上是决不允许的,还有男女搂抱着来回转,叫跳舞。在中国戏台上,男女戏子也表演调情,当然不假,但是只限于眉目传情,最坏也不过在身段儿及手和胳膊姿式上,暗示一下儿而已。当然不抱住对方拼命转圈儿,让群众看见女人赤裸的背部。看西洋的这类影片儿,外表上认为令人厌恶而心中窃喜的,并不止曾先生一人。在王府井大街附近有一家新电影院。有一次因为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样子,曾府全家一齐去看,曼娘赶巧生病,没有去。 <br>  电影上演出一个夜总会,有一个范伦铁诺,吻一个少女,一直吻了大约十秒钟才松开。 <br>  桂姐不由得吃吃而笑,曾太太觉得很有趣,曼娘的母亲只在黑暗中觉得脸发烧。 <br>  老祖母看得十分开心,她说:“真奇怪!他们怎么会画得出来。那个人抽烟的时候儿,好像真烟从他鼻子眼儿里冒出来一样。” <br>  木兰觉得外国女人好像只穿着内衣一样,看得几乎看呆了。曾先生觉得那些洋女人的腿很美,但是认为青年男女不应当看。 <br>  那一次之后,他单带着桂姐去看过几次,可是不许女儿爱莲丽莲一同去。对曼娘他倒没有特别明说不许去。在电影的默片儿时代,在电影院里观众是可以说话的,也和中国戏院里的老传统习惯一样。茶房端茶,在大池子里“嘿!”一声,穿空扔过热手巾帕儿,另外一个茶房说时迟,那时快,早一把接住,担保干净利落,就好像在青天白日里看得那么清楚。所以有时候儿,观众看见热手巾帕儿的黑影子,从银幕上一飞而过,所以在电影院里说话并不算打扰别人,正如同在外国宴会上可以和旁边的人闲谈个没完,因为别人也是一样说话。但是声音往往越说越大,对方才能听得见。演这类电影时,有一次,银幕上演一个去交际的妇女,穿上夜礼服要出去参加宴会时,台下一个老绅士从座位上立起来,向观众大声说:“看那些洋女人!上半身儿满满的,却毫不遮盖;下半身儿空空的,却偏要遮盖。在上边儿,没褂子;在下边儿,没裤子!”观众吼声雷动。一个洋人在后喊叫:“Quiet!”叫观众静下来。出乎洋人的意料,这位中国老绅士不但懂他的英文,而且转过身去,用漂亮的英文把刚才说的中国话的意思说了一遍。洋人大惊,也因老人妙语诙谐而大笑。北京的洋人,后来渐渐知道这位老哲学家叫辜鸿铭,提到他都肃然起敬,无限仰慕,这反而更鼓励起这位老人加甚揶揄西洋文明。他曾在英国爱登堡大学念书,回国来之后,成了个很乖僻的人,对自己的辫子,自己穿的老式衣裳,都非常自负,并且以这样外表做为伪装。在火车或是饭店,若听见洋人用洋文批评中国,他就出其不意,使洋人大惊。不管洋人是用英语,德语,法语说话,那都没关系,他都能以同样语言回答。辜鸿铭虽然讽刺文明,不知为什么,他却爱吃西餐,爱看西洋电影。你不能说他是装腔做势的人;因为他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即使说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也罢,北京的洋人却因为他的才华机智,而不以他的尖酸刻薄的话为怪。后来,木兰由诗人巴固,认识了这位光怪陆离的学者。 <br>  那天晚上,在饭馆儿里,木兰、荪亚、曼娘,饱餐美味沙锅鱼头,随后一道菜,是刚上市的既鲜又嫩的豆子。荪亚,一如往常,吃得舒服,喝了几杯酒,兴致极佳,木兰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现在浑身三万八千个汗毛孔都感觉到快乐,脸又热又红。这时候儿,他就常常清嗓子,因为比平常痰多。 <br>  他出主意说:“咱们去看一场电影儿怎么样?” <br>  曼娘说:“我觉得我不应当去。” <br>  木兰说:“父亲反对看电影儿。” <br>  荪亚说:“全由我负责。这种娱乐,不能不看。实在太妙。” <br>  曼娘说:“到底像什么样子。我都没法儿想象。”荪亚说:“就是在一块白布上,像画儿一样。可是上面的东西都动,是活的。去,去!” <br>  于是他们就去了。那天的电影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是丑角儿卓别麟演的,他的手杖,裤子,两只脚,特别惹人发笑。曼娘有生以来还没有像那天笑得那么多。 <br>  可是曾先生曾太太老早就等他们回家,已经心情很不安了。大概十一点半他们才到家,曾太太大喊一声:“你们到哪儿去了?” <br>  荪亚说:“我们到戏园子去了。” <br>  曼娘说:“我们去看电影了。”话说得太天真太老实了。父亲大吼说:“什么!木兰,这都是你的主意!前几天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电影这种东西,寡妇能看吗?” <br>  荪亚解释说:“我说要去的,我带嫂子去的。”父亲说:“够了。曼娘,你若现在知道你错了,我就不怪你。不过以后不许去。至于你呢,木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还带她去。她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寡妇。不要再拉她往外跑,让她分心。要去的地方儿没完呢。” <br>  木兰,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却没有眼泪,她说:“爸爸,我真不对。”公公从来没对她这么严厉过。荪亚又说:“都是我不对。今天演的是一个笑片儿。我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是卓别麟演的。” <br>  父亲的担心,现在松了下来。他过去看过卓别麟的笑片儿,也很快乐,并且一想到卓别麟的怪样子,恼怒也变得温和了不少,但是不肯笑,只是说了声:“噢!” <br>  木兰和荪亚回到自己屋里,木兰说:“都是我的不是。我应当知道这种情形。但是当时我只想让她至少看一次电影儿。” <br>  荪亚说:“我应当负这个责任。可是爸爸不信我的话,咱们得让他老人家知道,时代变了。咱们不能把大嫂这么关起来。这么把她看得紧紧的干什么呀?” <br>  木兰说:“这个,你可以跟爸爸说。我不能。”让木兰心里生闷气的是,第二天早晨曼娘来到她屋里,怪她带她去看电影儿。 <br>  木兰问:“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br>  曼娘说:“一点儿也没有。我能看一次电影儿,也高兴。但是咱们应当听父母的话。我不看也没关系。你若不想,也不去看,日子过得还不是一样的好舒服。我妈说电影里有些东西不很好,她和公公的看法一样。” <br><br><br>第二十四章 体仁向善华妓从商 木兰生子暗香遇救<br><br>--------------------------------------------------------------------------------<br><br>  北京有一个地方木兰还没去游玩过,那就是圆明园废基,觉得心有不甘。 <br>  那年秋天,木兰和丈夫在西山住了几天,她曾提说在返回北京的途中,到圆明园去看看。在往颐和园去的大道上,看见沿着大道有旧圆明园一里长的围墙,她由墙头上,往里看得见丘墩的顶端和废基的浮光掠影,又从一小段墙破处看见空地和池沼,已经蔓草丛生,芦苇遮蔽,只呈现出一片乡野的荒凉光景。 <br>  木兰还把那个地方想象得富有帝王家的富丽堂皇。现在若去游历,非立夫陪同前去不适宜,因为那种残砖废瓦前代的遗物,只有立夫才喜爱。几年前在什刹海看洪水,木兰曾不经意说出将来一同去游圆明园。当年她和他那个未践之约,现在是既秘密又神圣。当时那段谈话,如今在她的记忆中,是袅袅不绝,犹如未完的乐曲。荪亚也曾喜爱那一带废基,但是去游此地没有立夫相伴,她觉得,未免难以尽其雅兴。所以木兰曾经向荪亚说过:“找一天咱们邀莫愁和立夫一齐去会更有意思。” <br>  荪亚说:“爸爸会反对。” <br>  “我爸爸不会。立夫常到我家去,我爸爸让他见我妹妹,并且同一桌子吃饭。结婚之前就这样儿,和我们结婚以前是不大相同的。” <br>  荪亚说:“那么,咱们去邀请他们。” <br>  木兰说:“立夫喜爱那些残基废墟,你知道。我以前有一次答应和他一同去游圆明园……你嫉妒不?” <br>  平易近人的荪亚说:“为什么嫉妒哇?” <br>  所以俩人决定那次不去游圆明园,一直回家了。 <br>  事实上,立夫是时常去看荪亚夫妇,因为荪亚对立夫的才能表示坦白真诚的爱慕,他和立夫已然成了朋友。荪亚对木兰说:“在你们两姐妹之间,你妹妹有福气。你知道,我不中用。在这个世界上,我能有什么成就呢?对我这位妙想天开的小姐,我唯一足以自夸之处,只是我有娶一位贤妻的命罢了。” <br>  木兰深为丈夫的自我贬抑所感动,不由得说:“我的贤良的丈夫,你也不坏呀,胖子。” <br>  荪亚说:“女人对男人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你看华太太对你哥哥的影响多么大!” <br>  木兰深表同意说:“确实是可惊。我真愿多了解那个女人点儿才好。” <br>  实际上是这样儿,在华太太的直接影响之下,木兰她哥哥是改过自新了,这是根据体仁自己的话。体仁已经戒了大烟,每天到铺子去上班,每夜经常回家。 <br>  华太太现在已经是一家古玩店的女店东,是一个很有身份的女人。 <br>  木兰结婚之后,应当说是看见木兰送嫁妆的行列之后,华太太对体仁就变了一个想法。银屏的死给她的感触很深。在她和姚家的这位巨大家财的继承人,他们便对死者共同的悲伤之下,发生了真的感情。她以前是把体仁看做一个傻小子,供养着他,还不是为了他的钱?她也确实得到了好处,因为银屏死了之后,体仁把银屏的一部分首饰陪葬,就给了华太太。那些等于三、四千块钱的遗产,她就开始想怎么运用。加上体仁以前直接送给她的,她已经有五千块钱。所以革命一起,有些旗人破了产,她买过来一家古玩店。对方是漫天要价,大洋壹万元,她还到七千五。她告诉体仁现在到了做古玩生意的好时机,因为旗人要大批卖出宝物,会像粪土一般的贱。收买旧货的打鼓儿的,在后门儿从在旗的女人手里买镀金的旧香炉,也不过二十个铜子儿,古玩商从他们手里再花几块钱买到手。华太太对这行生意很有眼力。体仁答应给她拿钱,凑够钱买下那家古玩店。 <br>  所以,现在华太太在前门外有一家古玩店,也认得些在旗的人家。她仍旧用那古玩店的旧伙计,他们也正好极愿保有那份职业。她收养了一个孩子,现在安居乐业,过一个体面的中等生活。她一生也算乐够了,从体仁身上得到的好处也不少。为了求良心之所安,现在打算使体仁改过向善,重做新人。 <br>  体仁向立夫说,华太太去年责骂他,谁也没有把他责骂得那么严厉,他甘心听她责骂,若是他妹妹那么骂他,他是不肯听的。华太太骂他“笨蛋”,骂他“傻小子”,还骂他“该死的蠢才”。 <br>  华太太向他怒吼:“你活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你要享受人生啊。要享受,就享受!你要女人,就找女人!你要钱,你有钱,要对你父亲好才是,不然,你会一无所有。我知道父亲和儿子脱离关系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就像我嫁的丈夫一个样。我知道穷的味道,当东西,借钱,十几天前就为付房租钱害怕。为什么放着正路不走,要跟父母作对,冒家庭跟你脱离关系的危险?你父亲万一把说的话真的做出来,把财产分散,或是捐给寺院,你怎么办?赶紧头脑清醒一点儿,不然我也不要你这个笨蛋朋友!” <br>  于是,他每次到她那儿去,她就教训他,让他早点儿回家。他听从了华太太的规劝,决定戒绝鸦片烟。 <br>  次年春天,木兰随同丈夫家人返回山东,住了几个月。祖母要回故乡,趁自己活着,修建自己的坟墓。过去半年她不住提这件事,好像这件事在她心头上很沉重一样。曾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好久没有返里一行,再说,这时北京上海之间已经有铁路,自然方便得多,何况老太太还想坐坐火车这种新鲜玩艺儿。荪亚也一同去,直待到清明节,要上班办公,才回北京。荪亚和木兰一直待到这次返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木兰的第二个孩子快要生了,她不能冒险坐火车回去。 <br>  在山东的一段日子里,荪亚帮着设计坟墓。照老祖母的吩咐,请来一位风水先生。听从他的主意,砍倒了一棵高大的树木,因为从坟墓远望时,那棵树挡住了阎王殿的远景。老太太愿意躺在坟墓里时,能直接和阎王殿交通来往。 <br>  五月初一,荪亚得了个儿子。说也奇怪,木兰的第一个孩子是五月的末一天生的。这第二个孩子却生在五月的头一天。虽然木兰骨架子小,生两个孩子却没有困难,这当然是结婚早的关系。这是曾先生夫妇第一个真正的孙子,两位老人家真是欢喜。曼娘的儿子阿瑄,现在十岁,那是收养的。素云一直没有生育,颇使公婆失望。曾先生以前曾听人传言说木兰这个新时代的女人,赞成“节育”那种办法。他对这种想法很恼怒,但是连向荪亚也不好直接问起。所以在木兰生了第一个女儿之后,这三年之中,他等生第二个孩子,等得好不焦躁。现在满天的疑云已经完全消散,人人皆大欢喜。木兰生了个儿子,算身为儿媳妇的,对家庭尽了最大的,最重要的,也最正常的本分。这个儿子起名叫阿通。 <br>  木兰的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自己起的。她女儿的名字是阿满,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女儿的名字。 <br>  荪亚问她:“为什么叫阿通?” <br>  木兰回答说:“是向婆婆表示敬意。” <br>  “什么意思?” <br>  “你不记得陶渊明的《责子》诗吗?其中有两句: <br>  通子垂九龄, <br>  但觅梨与粟。” <br>  “这诗和我妈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br>  木兰解释说:“这是个典故。你母亲叫玉梨。咱们的孩子叫阿通,他不是老想梨吗?若不怕和她的名字犯忌讳的话,应当叫思梨。” <br>  荪亚把这起名字的用意向父母解释了一下,他们觉得木兰很聪明。曾先生曾经告诉木兰,千万不要起太俗的名字。木兰的审美情趣不同凡响,曾暗地笑牛怀瑜的孩子的名字都落俗套,完全缺乏高雅的意境。她父亲给她姐妹起的都是古典名字。她父亲曾经告诉她,最好的诗人作家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都很简单,就如同日常生活里重要的东西,都是平易自然的。她父亲说:苏东坡为儿子起的名字是“过”,意思指的可能是“横过他父亲的院子”,就犹如孔子的儿子一样,更可能意思是“一个过错”。袁子才的儿子只是叫做“阿迟”,因为这个儿子是父亲晚年生的。因此木兰的弟弟的名字是“阿非”,表示“过错”,或是“不对”,和苏东坡的儿子名字叫“过”一样。但是他父亲起这个名字“非”,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上“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是觉悟的意思。木兰的父亲也告诉过她有所谓雅人之俗一事。在人生各方面,人会由常人之俗进入雅人之俗。只有少数人能脱离雅人之俗,而回到俗人之淳朴自然。比如牛财神牛大人,决不肯让他的孙子起个名字叫“过”或是“非”。若不叫“国福”,“国辉”,或是“光祖”之类他是不满意的。甚至受过教育的庸俗之辈,都抱着一本《康熙字典》寻找晦涩难解难读的字,用来代替平易自然的字,因为怕平易自然的字太俗! <br>  木兰不敢把起名字的看法向公婆说明。她觉得平亚、经亚、丽莲、爱莲之中,“爱莲”这个名字最好,因为简单而高雅。而所有这些名字之中,荪亚最好,因为这两个字很平易,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声音听着好。 <br>  木兰生下这个男孩子,在她本身起了一个大的变化。并不是她爱阿满的心减少,而是她爱阿通的心加重了。不幸的是阿通也长了个扁鼻子,像他父亲,但眼睛很美,像母亲,肉皮儿极细嫩。荪亚现在看出来木兰有点儿不同,好像这个儿子是头一个孩子一样。她照顾孩子很认真,对自己的衣裳有点儿漫不经心。大概有一、二年的工夫,她那游玩风景名胜的热情几乎全已消失,到外面吃小馆儿的兴趣也渺不可见。母性的力量,把她降低到与普通妇女了无差异。荪亚一提到往什么地方儿去,她总是不赞成。荪亚觉得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也降低下来,并且自己的地位渐渐被儿子取而代之了。 <br>  木兰现在是真正快乐,她正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是她丈夫完全不能了解不能体会的。他是初次看到木兰像个母亲。所有木兰那些母亲般的动作,如同抚爱婴儿,在怀里抱着吃奶,坐的时候儿,把一条腿架在另一个膝盖上支撑着孩子——小姐若摆出这种姿式是观之不雅的,她对小孩子儿的低声细语,她口中念念有词般对婴儿说话,他不能懂而婴儿能懂的话,她的脸和乳房的形状的改变——这一切都使他感觉到喜悦,却又大惑不解。阿通因消化不良而生病,木兰真正一个礼拜的工夫不睡觉。他觉得自己原来并没有能够真正了解木兰,但是他却开始了解女人。他觉得自然创造女人的时所付与女人的头脑之复杂,非男人的头脑之复杂所能及,使女人头脑这样复杂就是供母性之所急需,使女人的头脑和个性发展成功,能比男人的头脑更切合实际生活的需要。荪亚原以为木兰天赋有超现实的性灵之美,可是现在他看见木兰也是真实的肉的人间世的一面了。可是,肉也就是灵,并且肉的神秘比灵的神秘更伟大。所以木兰身上的母性所达到的深度,不是荪亚所能了解的。 <br>  每逢小儿子有什么问题,木兰总是轻视荪亚,把他看做是一知半解,不足深信,荪亚因此会不高兴。关于调养孩子的事情,荪亚出的主意,木兰总是视为无足轻重,木兰把自己则看做是内行,是高手。她虽然常常证明事情是做对了,但是荪亚之不愉快并未因之而稍减。关于婴儿的问题,妻子居然对锦儿的话比对他的话更相信!不幸的是,母性这门学问,始终未曾经千百万这样的母性专家撰写成书,但是这门学问的奥秘,锦儿,木兰,曼娘,还有别的女人,自做小姐时就已然精通了,而荪亚却无法一窥其门径。他也像一般做父亲的一样,只能做个局外人,从旁观看,可真觉得尴尬,好在不久就自认无知,听天由命了。 <br>  由于几次偶然的巧遇,人间确是有这类情形,木兰竟会成了暗香的主人。暗香就是和木兰被义和团红灯照那个德州婆娘关在一间屋里的难友,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她们是被运粮河上的绑匪拐卖的。 <br>  曾先生曾太太生了个孙子,高兴之至,答应再给木兰买个丫鬟伺候她,也特别照顾婴儿。锦儿过去一直照顾阿满。木兰怕锦儿走远,就使锦儿嫁给曾家一个年轻的男仆,条件是锦儿仍旧伺候木兰。锦儿既嫁个丈夫,又得以在曾家继续安然过舒服日子,尤其是她和木兰的情分已经超过主仆的关系,当然是喜出望外。锦儿喜爱曾家一个老实又英俊的男仆。名字叫左忠。丫鬟选择丈夫比富家小姐自由得多,这么嫁了,当然很好。锦儿在木兰祝福之下嫁了出去。左忠不费一文钱,白得了个好妻子,和妻子万分喜欢,到木兰院子里来伺候。左忠专管外面的差事,锦儿算木兰这个院子的管家,支配监督别的仆人,同时照顾阿满。 <br>  在山东找个女仆自然没有难处,但是曾太太找个伺候自己孙子的,非上好的用人不要。有几个女用人愿意来曾家做事,都令人不满意。木兰和荪亚都厌恶粗蠢的乡下丫头。一天,凤凰的姑妈来探望,告诉他们说城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正在退掉房子,辞退用人,她答应去给问一问有没有合适的女用人。两天之后,她带来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 <br>  曾太太叫木兰出去亲自看看她。那个姑娘很羞怯,不爱说话,穿得有点儿破烂。从来没受过什么人的恩德,她也不敢存心再得到什么人的救助。她过去的主人家道中落,她也只是粗食破衣,勉强过活。不过她长得样子并不坏,看来天性温和,木兰心想就雇用了她。 <br>  木兰问她:“你照顾过小孩儿没有?” <br>  那个姑娘很从容的问答说:“照顾过。”说话的样子好像对自己任何遭遇概不关心,觉得自己伺候了一家再去伺候另一家,任凭命运摆弄,自己根本无所谓。 <br>  木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br>  “暗香。” <br>  木兰听了,自己慢慢的重复了这个名字一遍,一边儿心里思索,“以前在什么地方儿听过这个名字呢?”忽然想起来,那是十几年前跟她一起关在德州人贩子家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br>  她很激动的问:“你多大?” <br>  “十九。” <br>  “你父母还在吗?” <br>  “我没有父母。” <br>  那个姑娘现在开始抬头看木兰,看见木兰显得那么美,那么阔气,又那么和蔼。 <br>  木兰又问她:“把你自己的身世告诉我。你都到过什么地方儿?” <br>  那个姑娘回答:“少奶奶,我照顾过几个孩子。您若看着我中意,就算我的好运气。我自己别的方面没有什么可说的。 <br>  我这些年来一天一天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br>  “你没有什么亲人吗?” <br>  “我六岁的时候丢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亲人。”木兰又问:“你记得你在哪儿丢的吗?”木兰想使自己镇静下来,几乎不敢听她的回答。 <br>  “是闹义和团的那年,我在德州附近找不到父母了,就被他们卖给天津的一个人家。后来我又来到这个城里住。”凤凰的姑妈正站在凤凰的身旁。她说:“少奶奶,她是个好姑娘,又喜爱小孩子。您雇用她吧。” <br>  凤凰的姑妈大感意外的是,木兰竟然没有理她,只向那个姑娘说:“跟我到屋里来。”那个姑娘默然无言跟她走进去。两个人一走进屋里,木兰关上门,攥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着说: <br>  “你记得跟你关在一块儿的有个姑娘叫木兰的吗?”那个姑娘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记得,有一个姑娘,几天之后,他们把她送还了她的父母。我记得她的名字是木兰。”于是少奶奶说:“我就是木兰。”刚说出口就流着眼泪把暗香抱起来。事情那么突乎其来,暗香都吓呆了。走厄运的人有时会突然交好运,那好运来临得往往那么古怪。暗香不肯相信眼前的事会是真的。 <br>  暗香很客气地问:“大概您弄错了吧。那位姑娘也是和您一样好心肠。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呢?” <br>  木兰说:“当然,一点儿也不错,我就是木兰。你记得那个姑娘比你大吗?那时候儿我十岁。我比你去得早。你记得那间小屋子,窗台很高,窗子很小,还有那个胖娘儿们?你记得我是由北京去的吗?我还答应你让我父母也把你赎出去,你记得吗?” <br>  这些话像鼓槌子一样,重重的打进暗香的耳朵,渐渐唤醒了她一连串已然忘记的记忆。她脱口而出的是:“你走的时候儿,你告诉那个老婆子把那碗枣儿粥送给我吃!”暗香现在算弄清楚了,她眼前正是木兰,她开始哭起来,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哭过。少女卖给狠心的女主人,往往心肠会被折磨得硬,不管忍受什么虐待,也很少哭泣,即使挨打,也不易哭泣,可是遇到仁慈之心就大不同了。她跪在木兰之前,几乎疯狂的样子,她说:“好心的少奶奶,我叫你亲爹亲娘吧。我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无亲无友,孤苦伶仃。为什么你那么有福,我这么受罪?你找到了你的父母,我却找不到我的父母……” <br>  她要给木兰正式磕头,但是木兰把她扶起来。主仆二人,四目相望,半晌无语。 <br>  最后,木兰说:“你跟我在一块儿过,照顾孩子吧。我会像姐妹待你。” <br>  暗香说:“若是这样儿,我的受灾受难的日子就算满了,我要烧香念佛,谢天谢地。” <br>  木兰现在真不好意思出屋子去。 <br>  “你要不要回去拿什么东西?” <br>  “我还有什么要回去的?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这两只手。” <br>  木兰低声说:“开开门,告诉她们你要在这儿。别的什么也别说。再把门给我关上。” <br>  凤凰和别的人在外头都吓呆了,因为听见屋里有哭声,而且在青天白日把屋门关上,也是极怪的事,尤其是和一个陌生人在屋子里。 <br>  过了一会儿,木兰听见阿满的两只小手儿在门上敲,就让暗香去开门。锦儿和阿满进来。木兰把这件秘密告诉了锦儿,要她给暗香找衣裳换。 <br>  但是对女人而言,正如人常说的,女人嘴不严,不是因为事情太好而不能不说出去,就是认为事情不值得保密,而说出去。锦儿刚一出去,就把这个天下奇闻告诉了曾太太和别的丫鬟。大家听到之后,一涌而至,想求木兰和暗香俩人亲自告诉她们。 <br>  木兰说:“万事由天命。我的一生都是这样儿。你想,凤凰的姑妈若不来串门儿,她若不是偶然听说那一家要腾空房子辞去用人,我就回京了,怎么会遇见她?虽然我们都在这个泰安城,又有什么用?” <br>  凤凰说:“这当然是天命。我姑妈说事情是这样儿。我姑妈的孩子把一个筛子掉在井里了,她就到邻居去借绳子和钩子,打算去捞筛子。她在邻居碰见另一个女人,就停下来在一块儿说话,才听说丁家要腾房子。若不是天命,为什么她的孩子早不掉,晚不掉,偏偏那时候儿把筛子掉到井里?所以呀,一切都是天命,天命一定,谁也逃不过的。”凤凰的话说出来,大家越发觉得这件事不是寻常,暗香,在大家眼里看来,是老天爷赏下来伺候木兰的。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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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2:0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遭子丧富商购王府 慕兄势劣妇交娼优<br><br>--------------------------------------------------------------------------------<br><br>  那年六月,木兰和家里人一同返回北京。她大伯子经亚那段日子在家照顾房子,现在素云也回来住了。 <br>  经亚沉稳而安静,细小的事情也颇为经心,自己的事情总是尽到职责,对经常办理的公事从不感到厌烦或是反对,荪亚则不行。经亚向来不问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是说,不问为什么一个青年人要早晨在一定时间起床,走同样远的一段路,到同样的办公室,跟老是抱有同样意见的人讨论同样的问题,把公文交到那一科的小职员,再送到主管官长,然后再送到另一衙门的另一科,这件公文里也许有一项建议,这项建议也许是有四句话,或许是一共十六个字,这项建议也许是加在主文上,而那项主文也许是引用别的机构送来的公文的几句话,上面冠以“实据”,下面以“奉此”作结,而称这种公文是统治全国的东西。其实他没看出这种公文的可笑之处,因为全部过程只是抄写而已。因为引括来文做为此公文的主要部分,不管是在内容,或是在与附加部分的长度相比,都是来文为主,而附加的建议往往也只是请对方机构注意,并对原文主旨敬请明察而已。原来最初处理此项事务的机构所做的建议,只是被引用在引用的文字中,所以公文的主体是引用原文,这原文是引括在另一公文之中,而此另一公文是又被引用的,这样的公文并不罕见。所以典型公文的正式结构,可以大略如下说明之: <br>  为某某事件 此由 <br>  案据某某局呈称:“案奉某部令开‘……’等因,奉此,理合呈请钧署如何如何。” <br>  等因,准此,除将该件附呈外,窃查该局意见 <br>  尚无不合,是否有当,理合呈请钧核示遵。 <br>  “钧核”和“明察”总是毕恭毕敬的写在纸上的顶端。 <br>  中国办公的诀窍儿,官场用对称和谐温文尔雅的两句话表达出来了,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哲学另一个说明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个说法极对,是保持官位的秘诀。这就是向接受公文的人要请他“明察”,要请他“钧核”的道理。 <br>  经亚为人老实,头脑清楚,做事也还相当努力。但是不聪明,无才华,天性又不善处人,不善交际应酬。倘若有强有力的后台,按理应当做官做到内阁大臣.现在他老丈人牛财神已经失势,也只能做个低级员司,再高是上不去了。他的老实谨慎,使素云大为烦恼,使素云极为失望,在内心是满看不起他。此外,他还有怪里怪气的习惯。有时候儿,他走了几百步出去之后,还要回来看看他的雨伞是放在前天放的地方没有。他若叫仆人去做一件事,把吩咐的话要重复三、四次,然后再问是不是已经听清楚。在仆人已经出门之后,他又把他叫回来,再说一遍。他倘若要买十个咸蛋,他要说十个,再说两个五个,旁边儿站立的丫鬟都会偷偷儿的笑他。有一次,他和素云出去买一顶呢帽,他由王府井大街南头儿,走到王府井大街北头儿,还没打定主意买不买,又再走回到第一家看帽子的商店。当着经亚的面儿,素云把这件事告诉了经亚的母亲,大声说:“我真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么无用。”曾太太觉得应当替儿子辩护才是,于是说:“他从来就小心谨慎。这样才能不招祸端。小心无过患。” <br>  经亚反驳他太太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像你哥哥。他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答应过三天给人找个差事,答应过五天请人吃顿饭,话说得郑重其事,结果心里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答应请一个人在礼拜六晚上吃饭,到了礼拜六,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吃饭。他连给人打电话道歉,或是找个借口都不。下礼拜遇见那个人,吃饭的事连提也不提。我永远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br>  素云说:“人在世界上混,就得那个样儿。因为你太把你说的话当事,所以不能多交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木兰回到北京的傍晚,雪花去跟她说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雪花在曾家的女仆之中,大概是升到最高的地位了。曾太太没有她不行,已经把她嫁给同村的一个乡下青年,因为是小时候儿订的婚。她的丈夫自然曾家要给安插一个差事,但因为人太老实,只好让他去管花园子。木兰曾经问雪花是不是对丈夫满意。雪花说她早就知道他老实忠厚,不过他比城市里精明的青年人可靠。雪花因为抱着这种看法,所以她也快乐。 <br>  那天晚上,雪花把木兰不在家那些日子家里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br>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跟二少奶奶相处多么难呢。她心情好的时候儿,叫我和卞大嫂跟她打牌,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我们一定得输钱,不然她就大发脾气;第二天早晨,我们得早起,她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二少爷已经上班去了几个钟头。还有记帐这件事!不要说富家小姐不爱钱。我们玩儿的是小注儿,一个小钱儿她也不会忘。上个月,我领我的月钱,她说:‘雪花,你记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这是你的月钱一块八毛四。’我这个主人家有这么一位少奶奶,我真丢脸。现在我可知道怎么才能成个财神爷了。有一天,她在前门外瑞蚨祥绸缎店买了一件洋衣料儿。等在另一家看见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变了卦。第二天,告诉老卞去退回先买的那一件。但是那一件已经剪过,人家怎么收回呢?她说:‘当然他们可以收回。我们家过去常常把买的货退回的。’老卞只好去办,还得自己花洋车钱,因为二少奶奶说他可走去走回呀。瑞蚨祥的掌柜的把货收下,只因为是讨好我们这老主顾,但是说只好当零头儿卖了。她不在瑞蚨祥买,是因为在王府井大街看见了一块外国的天鹅绒。她去买了那块料子,裁缝做一件衣裳。衣裳做好送来了,她发现裁缝不细心,看见贴滚边时用的浆糊在衣裳下摆的一个角儿上弄脏了一点儿,也就有大拇指那么大,没有什么要紧。她大发雷霆。让裁缝把衣裳拿回去,把衣料儿钱退回。那块料子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最后,裁缝千央求万央求,答应退给她十五块钱。那个裁缝说:‘少奶奶,下次您做衣裳,您拿给别家去做吧。’好多这些小事情说不完呢。” <br>  第二天早晨,莫愁和阿非来看木兰和她的小儿子。几个月离别之后,姐妹弟弟又相见,大家很快乐。木兰问母亲怎么样,莫愁说她很好,只是天气一变,她的腕子就难过,所以天气有剧烈变化,她能够预知。莫愁正看婴儿之时,木兰突然问新近看到立夫没有。 <br>  莫愁说:“他有时候儿来咱们家,他和爸爸成了莫逆之交了。” <br>  “哥哥怎么样?” <br>  “他已经改过自新,戒了大烟,每天晚上经常回家。爸爸妈妈都很高兴。” <br>  木兰欢呼:“果然!也许他会成个孝子呢。他若想要好,他会很好的。爸爸还说出家当道士不?” <br>  “他现在不说了。当然!他现在很愉快,和哥哥说话的时候儿也多的。那天,爸爸和立夫,哥哥,他们三个人说话到后半夜。哥哥说是华太太把他劝好的。你能想得到!妈妈正给他和天津一位朱家的小姐办婚事。但是他坚决反对,说他要自己选择中意才娶。我听说他正追求一个小姐——你知道,叫慧能,以前是个尼姑儿,现在是一个红歌妓。”“你说的是出家前和牛东瑜有关系的那个慧能吗?” <br>  “是,哥哥说,那时候儿他很佩服慧能的作为。妈当然反对。昨天他很生气,争吵了一顿之后,走出去了。”木兰听说很不安,又问:“他和素丹的事情怎么样了?” <br>  “这件事一言难尽。素丹现在嫁了南洋的一个富商的儿子,叫王佐。她算做了一件糊涂事。前几天我碰见她和她丈夫。看来好不匹配。” <br>  素丹已经为社会所遗弃,是在人海飘零了。她在家是个叛徒,在所谓“现在女性”之中是个急先锋,她学校毕业之后来到北京。她哥哥素同是一个教会医院的学生,对她的生活大不以为然,但是又没办法管她。素丹行动十分自由,追求她的男友很多,因为很多青年男人颇为她大胆的自由和美貌风骚所迷惑。她有些次来看体仁,和体仁相恋。俩人的婚姻问题也讨论过。木兰很不赞成。她喜爱素丹只是个同学朋友而已,但对她这个软弱的哥哥来说,可不够一个有力的帮手。她觉得她哥哥也不配她,婚后也不能使她快活,不过对这件事,她并不肯多说什么。但是莫愁在家则力表反对。这就是为什么素丹和巴固后来对莫愁颇无好感的缘故。素丹失望之余,索性去嫁了一个瞎摆架子的富家青年王佐。王佐由新加坡来到北京,住在北京饭店的套房里,来追欢寻乐,来物色新娘。王佐既有钱,又傲慢,自夸要娶北京最漂亮的小姐。结果,果然娶到了,至少这是他自己的看法。素丹苍白得像个鬼,但是却美得出奇,像一朵外国花儿,两只眸子犹如一池秋水,勾魂摄命。王佐追求得万分热情,但是婚后几乎还不到两个月,俩人都觉得找错了配偶。 <br>  莫愁接着说:“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碰见他们,那时候儿,他们显然刚从饭店里吃完饭。素丹叫我,想把我介绍给她那高大的丈夫。但是那做丈夫的却一直往前走去。她丈夫身穿西服,拿着手杖,手上戴着金戒指儿。他显然是不愿认识他妻子的友人。素丹皱了皱眉头,她还没说什么话,我就明白了。她赶紧说:‘我得赶紧走。’我说:‘你有功夫去看我?’她回答说:‘不行啊’她说着,穿着高跟鞋急速去追她丈夫,她丈夫正立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外面,眼睛连往我们这方向看都不看一眼。素丹想装做一个快乐的新娘,那又有什么用?她丈夫看不起她一家。要她只是想向朋友夸耀一番而已。结婚时,她哥哥在场,新郎根本没把素丹的母亲从南方接来参加婚礼。现在素丹弄得孤掌难鸣,无亲无友。他俩出去时,他丈夫迈着大步往前走,她简直没法儿追得上。” <br>  木兰说:“这个婚姻必然要破裂。不久就会离婚的。”莫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这对夫妇坐船往马尼拉和日本去了。 <br>  那天下午,木兰正准备回家去看看父母,一个女仆奉差遣匆匆忙忙来送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她哥哥由马上摔下来,抬回家,就要断气了。木兰叫锦儿看着小孩儿,立刻赶回去,留下话叫荪亚随后就到。 <br>  体仁刚刚苏醒过来,疼得喊叫,家里把他送到素丹的哥哥做事的那家医院。送他回家的几个农人。据他们说,似乎他骑的是匹很凶的母马,是在北城郊外。一匹无人控制的种马嗅到这匹母马的气味,由后面追踪而至,母马开始狂奔,体仁无法使它停下来。它窜入一条小径,有一枝树枝平横在上面。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树枝子下面奔过时,体仁连忙低头,他的头后部撞上了树,摔下马来,躺在路上。医生说他是脑震荡,兼右胳膊、腿都受了伤及内出血,撞伤太重,没办法施行手术。 <br>  做父亲的心里十分着急,但是整个晚上都强为镇定,母亲则坐在床边低声啜泣。儿子苏醒了一下儿,说要见华太太。父亲照垂死的儿子的话办,派人去请华太太来。她来之后,体仁勉强说:“爸爸,妈,我欠您二位老人家恩情太重。我知道,我是个不孝之子。告诉珊瑚姐对我儿子博雅要严加管束。教养他长大成人,要做个好人。”然后看着华太太说:“你们不要误解华太太。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br>  他的眼睛闭上,声音消失,气息断绝了。 <br>  那天晚上,木兰和荪亚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幸而死前没结婚。” <br>  在木兰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她只要家里没事,就回家去和母亲住些日子,但是现在回家主要是安慰母亲。现在母亲更老了,头发几乎已完全变白,其实还不满五十岁。她一直爱体仁爱到他死。现在很后悔没有让体仁在婚事上能遂心如意。她说:“我若不反对他去看慧能那个女孩子,也许他就不会到野外去骑马了。” <br>  莫愁说:“妈,您老是乱说。这些事都是命定的。他由小儿就爱骑马。这不是您的错儿。” <br>  所以木兰姐妹俩和弟弟阿非一齐设法安慰老母,劝她照常饮食。那年夏天来临得太突然,母亲躺在床上时,姐妹俩轮流用鹅毛扇子给母亲打扇。 <br>  现在体仁和银屏都死了,与世人已经人天永隔,全家开始回想他俩的好处。时间缓和了母亲心里的仇恨,她把银屏只是看做一个遥远的、过去的“古人”,是命运安排叫她遇见的,她对银屏已经不再有什么怨恨。 <br>  遵照父亲的命令,银屏的尸体从她那坟里起过来,和体仁的尸体并排埋在玉泉山后面靠近姚家别墅的姚家坟地里,叫博雅去拜祭这一对坟,就像拜合法的父母坟墓一样。 <br>  哥哥的暴卒使木兰一惊非小,奶完全断绝了。因为锦儿也有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她的奶很充足,好像永远吃不完,她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用奶喂阿通。因此锦儿和暗香掉换,暗香开始照顾木兰的女儿阿满。 <br>  体仁的死对姚思安引起了完全意料不到的改变。过去体仁一直是姚思安心上的一块重重的负担,甚至于在他诚心诚意改过自新,做了个好儿子,按时回家,对生意开始认真学习以后,姚先生仍是心里不安。因为在他心里是以为有不可预知的事会发生,就像慧能的事。体仁总是任性轻率,遇事顾前不顾后,好像越来越会惹更大的麻烦。这就使父亲心中半认真半玩笑说想要散尽家财去出家,作为对家中不满的姿态。现在家里这种威胁一扫而光,他开始把精神用在小儿子身上,阿非慢慢长大起来,规规矩矩,并不为非做歹。 <br>  不过姚思安虽然对这个红尘世界又回心转意,不可解的是有点儿缺乏信心。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现在又开始以满腔热情来享受人生,简直像是腾云驾雾恣情遨游一般。可以说他是半在尘世半为仙。由于他的研读道家典籍和静坐修炼,他已经达到道家的物我两忘之境。因为家就是“自我”的扩大,所以他对家也就失去了真正信赖。由于这种态度,他就越能享受人生,只要他这份儿非一般富人所能拥有的财富能存在一天,他也就能享受其财富。他自然也不把自己的财富看得有什么重要。 <br>  有一天,有一件事。全家人都大为吃惊,原来他决定买下旗人的一座王府花园儿。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 <br>  那天华太太在体仁死后离去时,姚思安说他对华太太多么感激,华太太如需要他帮助什么,只管来告诉他。也请她来参加体仁的葬礼,她对体仁四岁大的儿子博雅非常关心。 <br>  中秋节前几天,华太太给孩子们送来几盒儿月饼,说要见姚先生。姚先生在书房很热诚的接见华太太。华太太受过歌妓的训练,自然长于言谈应对,随便谈了谈天气之后,她向姚先生说: <br>  “姚叔叔,我来告诉您一个有趣的消息。我今天得有这个地位,完全是受的您少爷的恩惠,自然也是您的恩惠。这个,您当然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您。所以,一有什么好消息,我觉得在别人知道之前,我应当先让您知道,这可真是让人人动心的大好机会。” <br>  姚先生说:“是古玩?我都玩儿腻了,这些年我不买古玩了。” <br>  “不是,不是。不是古玩,我知道您现在对古玩没兴趣。姚叔叔,您以为我是来跟您做生意。在北城有一座花园儿,是一个满洲王爷的。他要过中秋节,急于以好贱好贱的价钱把这个花园儿卖出去。我心想,在北京除您姚叔叔之外,还有多少人有钱有福住王爷的花园儿呢?” <br>  姚先生说:“干什么我非住王府的花园儿呢?”话虽这么说,这件事可真触动了他的兴趣。 <br>  华太太说:“像这种事情,必须又有钱又能享清福的人才行。好多大官有钱,却没有这份儿清福。只要有闲空还不成;必须对这种庭园之美能够玩赏。若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京官儿住这么个花园儿,岂不是大煞风景吗?” <br>  歌妓这一行是最看不起做官儿的,他们对做京官儿的那批人,是了解得太清楚了。因为对做京官儿殷勤招待之余,他们的种种传闻故事也就都知道了不少。在清朝末年,还残留些风雅的歌妓,他们看不起那些做官的,反倒愿跟诗人作家做朋友,交往清谈。所以华太太的话也足以表明她为人的高雅。 <br>  姚先生微笑问说:“他要多少钱?” <br>  “我若说出来,您一定大笑。只要十万块钱。单算那建筑,当时就值二、三十万块钱,现在谁还建这种花园儿呢?那家的王爷现在急着用钱,要把这个住所出手,搬到天津去,这就是他价钱要得这么低的缘故。我知道,他会卖得出去。您若有意,今儿或是明儿,已带您去看看。” <br>  在姚先生思考敏捷的头脑里,他早已决定买下了。第二天,他和家里人去看。珊瑚去告诉大家的时候儿,木兰先听说的。珊瑚说:“咱们要住王府花园儿了!明儿就去看,你一定要去。” <br>  部分的房子和亭台都很旧了,但住宅很好,毫无损坏。这个王府是咸丰年间给一个王爷兴建的,就是现在这王爷的祖父,木料坚固巨大,几百年不会坏的。 <br>  姚先生已经和冯舅爷商量过,预备要买下,现在这位王爷还是硬挺得住,非一个整数儿不可。他不屑于讨价还价,而姚先生觉得价钱可以了,也不屑于苦杀价钱。 <br>  回来时,冯舅爷说:“华太太算我一生中见到的最聪明的女人了。她从这里头,至少会赚五千块钱。我要跟她合伙做生意。这年头儿,古玩店是好生意。她说她没钱买这位王爷的古玩。您信吗?” <br>  姚先生说:“你若愿意,就跟她合伙做。”他内兄若参加了这个生意,他自然会用他的财力去支持。 <br>  冯舅爷说:“因为咱们要买王爷的房子,咱们若买他的古玩,人家也容易相信是真的。王爷对咱们有信心,想法子赊着他的古玩,也能办得到。” <br>  事情很容易就决定了。姚先生因为把钱看得很轻,所以就把王府的房子买下来了。冯舅爷赞成,因为他觉得很合算。阿非、珊瑚、莫愁很高兴,因为不久就要搬进去住。他们都觉得给母亲换换环境会有好处,因为体仁死了之后,她一直很难过。 <br>  姚太太问:“这房子怎么办?要卖了吗?” <br>  姚先生说:“莫愁嫁了之后,送给她住。她若愿意过去住在王府花园儿陪着你,就把这栋房子卖了——不然捐给学校。” <br>  现在姚家诸事相当顺遂,曾家则呈现衰落的景象。虽然曾太太治家有道,可是在一个大家庭里保持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们之间的和睦,则是一件难事。若想做到全家一团和气,只有全家态度和善,彼此忍让,这也是在团体之中大家和善相处的艺术,同时大家还要对主脑人物怀有敬意。曾太太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还能使全家人人各守本分。可是别人的态度是否和善,遇事是否忍让,曾太太又怎么能管得了?儿媳妇们各有不同的家教,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性格。 <br>  素云虽然怏怏不乐,可是她可以顺其本性,随意支配经亚。她喜爱天津,她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毕竟是一国的首都,是权力,是高官,是发大财的地方。她丈夫若是像她哥哥那样就好了!她哥哥现在又开始往北京发展。她哥哥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就应当那个样子。和经亚对照一看,经亚太柔顺,软弱,没有男子汉的冲劲和勇气。她多么佩服她哥哥在天津股票市场上的运气和才干哪!他开口说的就是几百,几千,而经亚过寂寞贫穷的日子,一月才挣三百块钱!他们若租房子住,连房租都不够。每逢她看见结结巴巴的丈夫对仆人不断重复说一件事,她就觉得怒不可遏。但是她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看看你爸爸。他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劳!”所以素云觉得她要做的就是拉着丈夫的手,让哥哥再重新获得权势,让哥哥提拔自己没用的丈夫。幸亏赖她的催促,经亚结交了一个活泼外向的朋友,是一个局长的三姨太太的第五个弟弟,给怀瑜在政府财政局找了个临时雇员的职务。曾家两个弟兄越来距离越远。荪亚日子过得悠哉悠哉,经亚天天规规矩矩上班下班,却无法取悦他那位太太。他心里对这样妻子已经有反感,但是由于天性和善,或许是由于天性怯懦,显然是还准备忍耐好久一段时间再说。在外面,朋友都知道他怕太太,在他内心,他怀有不满的情绪,直到过几年后,年岁再大些,他才表现出来,只有素云对他和对家不满说个不停的时候儿,他烦到极点之时,他才说一句“像你们那个好家庭”来对抗。有一次,他生了一早晨闷气,他到荪亚的院子里,和他弟弟说:“我若不结婚就好了。” <br>  奇怪的是,使经亚看出他和荪亚兄弟间的不平等的,却是素云。 <br>  一天,素云说,“为什么荪亚天天闲着荡来荡去,而你就得做事?你们俩都是同父母所生,你们俩都是花父母的钱。我们吃的、花的,都是家里共同的财产。你一个月挣三百块钱,他就无所事事。他为什么不去找点儿事做?若是这么一直继续下去,最好分家。那么一来,至少咱们自己会有点儿钱花,愿投在什么上就投在什么上。咱们可以叫我哥哥去运用咱们的钱。上礼拜,他只给股票交易所打了个电话,一夜就赚了两千五百块钱。虽然你是长子,家里一有什么事情,总是找荪亚和木兰商量。不管有什么事,你就听见兰儿这兰儿那的。全家都被她这个狐狸精迷住了。若不是有我在,你更抗不住人家了。” <br>  经亚被素云暗指他窝囊受了刺激,这才问她:“我要抗什么?我要抗谁呀?” <br>  “抗他们,所有他们。甚至用人都巴结三少奶奶,因为她管家呀。曼娘和她是站一条线儿上。她们俩手拉着手,我一看就恶心,好像几百年没见面一样。” <br>  经亚说:“这都是你心里乱想的。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咱们为什么不能也跟人和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br>  “我乱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傻。你看阿通在地上爬的时候儿,全家拍手喊好儿——由老太太到用人,你没看见吗? <br>  儿媳妇生个孙子就像大将军打了胜仗回朝一样。” <br>  她最后指责对木兰偏爱,确是真的。因为生了孙子,木兰在三个儿媳妇之中很容易就拔了尖儿,不生儿子当然不是素云的过错。但是一个老家庭的压力太大,谁也无可奈何。所以关于木兰的幼儿的每一件小事,都像对素云不生育的一种无声的谴责。经亚曾经听见老祖母说过素云不生育的话,但是老祖母却不承认,纵然如此,感觉上的不愉快,并不因之而稍减。曾先生曾太太也没说过什么话。但是,有时候儿,午饭之后,全家坐在屋里,当然没有人怂恿,自然而然就要把阿通抱来玩儿。孩子就在地上爬,自然大家喊好,鼓励他继续爬。有人说:“昨儿他能站起来走三步。今儿能走四步了!”木兰自然得意洋洋,阿通每一个动作,大家都赞不绝口,笑声雷动。 <br>  素云甚至去找过医生,打听怎么样能洗雪不生儿子的耻辱,但是医生也无能为力。 <br>  一天,经亚在妻子催促之下,向荪亚说应该找个工作。他说:“你若有意,你可以找个事情做。你看,我已经帮着怀瑜找了个差事。” <br>  荪亚说:“我现在的情形,我很清楚。我也看见你天天粘住局长三姨太太的五弟不放手,才给怀瑜找了个事情。”经亚说:“我是以兄长的关系跟你说这种话。爸爸妈妈年岁老了。除去这栋房子之外,咱们家的钱财和产业加在一起儿才十万多块。照咱们这样花费,一年就得吃去老本儿六、七千。大家都花钱,没有一个人想挣一分钱。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办法帮怀瑜弄个政府的差事。现在他既然进去了,也许他能帮咱们弄个好职位呢?” <br>  荪亚说:“你对那位大舅子最好小心点儿。将来会牵连上你,后悔就晚了。他现在是玩儿火,和莺莺打得火热。”荪亚这是学太太的话说。 <br>  “莺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她对咱们有什么害处呢?” <br>  荪亚问他:“咱们家若有个妓女,你愿意吗?” <br>  “那是他的事情。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br>  荪亚说:“我不愿意说你亲戚的坏话。但是,我是你的兄弟,我劝你离他远一点儿。他那个人大胆妄为,你是知道的。” <br>  莺莺是天津有名的高等妓女,失意的政客和社会脱节的知名人士跑到租界里,都去捧那个大美人儿。她这个女人天生的美貌动人,大概是二十三、四岁。不过她不是旧式的高等妓女,她在扰攘不安的时代长大,这时的妓女已经开始模仿女学生的装束和女学生的行动。凭着天生吸引男人的女性本能,和女人与生俱来的社交本领,她虽不必努力学习,居然也可以满像个样子,满可以应付裕如了。她又冷静沉稳,不动感情,机诈多变,工于心计,这在女人身上是很可怕的。因为受过妓女的教导,挑拨追求她的男人互相为敌,借收渔人之利,她这样狡诈乱行,毫无顾忌,即使陷入什么别人难以自解的情况,她都能凭借聪明的手法儿,甚至高明漂亮的手段儿,摆脱得干干净净。勾引男人,逢迎男人,那套伎俩戏法,她耍得出神入化,可以算是她的家常便饭儿。有些男人知道上了一个妓女的当?可是还是抗拒不了她的迷惑。因为她是天津市长的弟弟发现的,前总督的秘书给她写过一首诗,她就成了天津最红的妓女了。 <br>  怀瑜是由那位天津市长的弟弟的引荐认识莺莺的,于是怀瑜就和那位引荐人气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莺莺知道在满清时代他在官场那段飞黄腾达的日子,所以对他更加了倾慕之忱。怀瑜能说好多高级官僚的阴谋诡诈的内幕,多少千万块钱都买不到的政治上的诡诈把戏,他最得意的阴谋之中,有一个是用三千万元开垦边远的黑龙江的事情。他说的话莺莺很相信,若不是真相信他的鬼主意,至少相信他的想象力。莺莺在职业上受的训练就是使她适于一个有势力的至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政客。毕竟,她是女人,怀瑜又正年轻。而在外国租界的那些知名人士,不老则丑,早是盛时已过,由于假公济私损人利己,早已富有金钱,而今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享受生活,再没有想象,再没有希望,再没有梦想。都厌腻了自己的黄脸婆,都要一个现代自由能干的女郎,有社交应酬的时候儿,可以挽臂并肩,在人前夸耀,自己若没有,自然对有此等摩登少女相陪者感到万分羡慕。他们开口就骂现代新式小姐的不重视贞操道德,他们都是拥护孔孟学说的名流,对于他们自己的子女则力防卷入了现代不道德的漩涡。但是他们自知无力挽回这种颓废放荡的潮流。他们都追求名妓,这些名妓都起的是古时风雅名妓的名字,但是她们却连报纸上登载的她们自己的新闻,都几乎看不懂。那一代的人都失去了心灵,在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的麻醉之下,生活在“租界”的不自然的社会安全之中。 <br>  怀瑜硬是不顾两个颇有势力的年岁较长的官僚。这两个官僚之中有一个是天津市市长的兄弟。怀瑜居然要莺莺嫁他为妾,莺莺答应了。结婚的消息在天津、北京的报上大为渲染,因为莺莺满有名气,又因为牛财神的儿子的婚事还是不失为动人的新闻。这件事情另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莺莺也姓牛。怀瑜娶一个同姓的女人,是违背中国多年来的风俗的。这是道德败坏的不吉之兆,不过那时候儿的中国对这种事情也渐渐习惯了。 <br>  至于素云,她哥哥娶了这位姨太太,她倒满欢喜,她获得了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能使她在北京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 <br>  经亚心里仍然觉得父亲对他兄弟和木兰太偏心。并且他相信一种人生来就该做事,也有一种人,生来更为聪明灵巧,反倒徜徉岁月,享受人生,而他命定不是第二种人,他相信,有人生而有福,有人生而命苦。自从他娶了素云那种女人,他相信就是厄运当头,在目前只有忍耐,只有逆来顺受才是。 <br><br><br>第二十六章 迁新邸姚家开盛宴 试对联才女夺魁元<br><br>--------------------------------------------------------------------------------<br><br>  次年春天,姚家迁入了新居。因为原住的房子还没有认真想办法处理,冯舅爷说他和他一家人先住着。那时候儿,女儿红玉之外,他只有两个儿子,房子他住着实在太大。因为不想分租,就请立夫一家人来同住。搬来住当然不要付房租,他们在四川会馆住的时候儿也是不付房租的。这样请立夫的母亲来住,不像是施恩惠于她,反倒像请求她赏光。因为姚先生不肯把房子租给生人,难道她和儿子女儿不来帮着看守房子吗?冯舅爷去说:他常常到南方去做生意,他太太住那么大房子,心里怕,立夫若去,就有了个大帮手。这么说,孔太太和立夫才答应搬去住。 <br>  姚家是在三月二十五那天迁入了新住宅。那栋大花园住宅若再叫旧名字,当然不适宜,姚先生起了个新名字,叫静宜园。木兰原本起了几个一个字的名字,如“和园”,“幽园”,“朴园”。都是缘用过去名园的名字,用一个字以代表一个整套的哲学。但是父亲认为他自己起的名字较为适宜,既不夸张,也不徒富诗意而失真实,致有矫揉造作的毛病,如“半亩园”便是。而且“宜”字是一个好字,表示与身分相当的意思,并且也表示顺乎自己的本性品格之意。起名字表示家居之安适,而不在诗意的隐遁。他这种想法,让两姐妹心悦诚服。姚先生于是自称“静宜园主”。他请人刻了个“静宜园主”的印,又刻了一个印,上面是“桃云小憩闲人”,在不太正式而更为诗意的时候儿用。不过,北京的老住户,仍然叫那王府为“王府花园儿”。 <br>  四月十五,姚先生大宴亲友,庆贺乔迁。木兰对荪亚说: <br>  “不知道莺莺会不会来。我想看看她。” <br>  “她当然会来。你想那类女人还怕我们这种正式人家的妇女吗?” <br>  木兰又转向暗香说:“我希望你也去。你会不相信,但是我告诉你,花园儿里有一栋房子叫暗香斋,和你的名字一样。 <br>  你说怪不怪?” <br>  暗香显着有点儿吃惊。她现在觉得给木兰做事非常快乐,不过有些以前的回忆现在还没有消失。有时候儿,人家突然说句话,她的身体会颤抖,那是由于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若是她偶尔空闲一下儿,赶巧木兰来了,她就会立刻拿起点儿东西来,装做忙着做事。木兰不喜欢那种样子。告诉她空闲着没有什么不对,不要怕自己空闲,但是她会呈现吃惊状,抬头望着,直到看见木兰微笑,她才会镇静下去。她看得出锦儿和木兰说话时从容自若的样子,但是她却难以模仿。刚才木兰告诉她“暗香斋”的事,她听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王爷的书房会叫‘暗香斋’。” <br>  木兰说:“这并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这两个字是来自一首梅花诗。那个书斋正对着一个梅园,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吧?” <br>  “我想暗香这个暗不是个好字,我没听见别的女孩子叫过。我觉得这是‘坏运气’的意思,别人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故意咒我的。” <br>  木兰大笑,荪亚说:“这是个上等漂亮的名字。” <br>  说也奇怪,暗香对自己名字的优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变。她不再以为自己老是佩戴着一个耻辱的标志,并且她的命永远笼罩在阴历月末那荫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么想了。 <br>  木兰和荪亚准备好要去参加宴会,先到母亲屋里去看看,见曼娘的母亲虽然已经穿好衣掌,但仍然坚持要留在家里看家。 <br>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桂姐因为小产之后,身体不好,不能去。凤凰正给曾太太梳头,素云和曼娘在屋里坐着,就要出发。这时曾太太低着头问了一声:“谁在家里看家呢?香薇只能在屋里陪着桂姐呀。” <br>  凤凰说:“您若让我看家,我就在家吧。” <br>  素云说:“让孙伯母看家吧。” <br>  别人若说这种话,或这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当然可以当是粗心大意。可是素云以前就说过曼娘她母亲的坏话,其中有一次说她无家可归。一而再,再而三,这次曼娘再按捺不住怒气。 <br>  她追问说:“别人都去,为什么偏我妈非看家不可?谁应当去,谁不应当去,应当由太太决定才是。” <br>  正在这个骨节儿,曼娘的母亲走进了屋来,曼娘站起身来说:“妈,咱们没接到请帖,干什么也穿好衣裳要去呢?” <br>  曼娘的母亲没说话,当时吓呆了。曾太太见曼娘突然发了脾气,也感到吃惊,赶紧说:“您千万别错想。我是问谁在家陪着桂姐,也同时看着家。凤凰说她愿意。后来素云出主意说要您在家,我想她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她不应当多嘴。素云,我想你应当向孙伯母赔个礼才是。”素云又要说话,曼娘的母亲说:“太太,我在您这儿是个客位,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因为您和表兄一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们是穷人,我女儿也不能跟您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相比。不过,虽然我是在您府上作客,我可不是无家可归。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才和她住在一块儿。” <br>  曾太太说:“谁说您无家可归呢?” <br>  曼娘怒冲冲地说:“当然有人说过,还说我不应当收养个义子。人家若愿收养一百个儿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兴。收养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你难道要叫寡妇生儿子吗?” <br>  这时候儿,木兰和荪亚走进屋来,正听见曼娘连珠炮般向对方指责的话,听来又觉得好笑。 <br>  曾太太问:“什么人会说这种话?” <br>  曼娘说:“一定有人说过,不然,我和我妈也不会听见。”素云说:“我从来就没说孙伯母无家可归,倘若我说有人无家可归,也不一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没有工夫想谁有家谁没有家呢。” <br>  曾太太说:“孙太太,您要原谅我们,若是我二儿媳妇对您说过什么失礼的话,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素云你,今天我亲自听见你说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么说算对吗?”素云说:“留在家里不去又有什么稀奇?我愿在家看家。”曾太太说:“不要。凤凰在家好了。你一定要去,这是我的命令。亲家母,不要听孩子们乱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br>  木兰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看见曼娘已经快流出眼泪来。她也很恼素云,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搅散这次宴会。所以勉强抑制着说: <br>  “妈,您若准我做主人的说几句话,那我是一定要请孙伯母去的。孙伯母,您必须赏我这个面子。您不去,那我会认为您不承认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会上都是至亲好友。第一,您是祖母的侄女儿;第二,您是父亲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们宴会上的客人就不齐全了。” <br>  经亚刚刚进来,正好听见木兰说话,摸不清楚说的是怎么回来。曾先生在另一间屋里都听到了,因为是女人之间的争论,当然由太太去管。现在他儿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让他去调解,使大家平息下来。 <br>  他进去说:“经亚,荪亚,妯娌之间有点儿争吵是家里难免的。做丈夫的,应当压制她们。不然,妯娌之间的争吵会变成兄弟之间的争吵,那就是一家要破败了。我不许你们谁再提这件事。”接着转过去向孙太太说:“别听孩子们乱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br>  结果是凤凰和香薇在家陪着桂姐,因为有孩子,锦儿和暗香跟着去。 <br>  出门儿之前,素云向她丈夫说:“你站在一旁看着你太太受人欺负,一句话也不说。你听见木兰那张利嘴了吧。”经亚反驳她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开口?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呀。” <br>  “跟这种乡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运!” <br>  “你又乱说,叫人听见怎么办?” <br>  “她本来就是个乡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帮着你的亲戚说话。我只好向着我自己。今天若不是为了莺莺,我才不去呢。” <br>  经亚说:“咱们得顾点儿面子,守点儿规矩才好。” <br>  曾府一行来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一点半,因为在家吵嘴,到得稍迟。阿非和红玉正在花园大门前等着,因为红玉随同父母到得早,为的是帮忙招待客人。阿非现在已经十六岁,穿着西服,看来很英俊。因为家庭环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爱,所以活泼可喜,态度大方,不过,也是像别的孩子一样,总是静不下来。红玉就烦他这一方面,因为她厌恶乱吵乱闹,但是,纵然如此,她和阿非在一起,总是觉得快乐。虽然她比阿非小一岁,但是智慧比他开得早。所以对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已经怀有一份痴情。她虽然觉得阿非太孩子气,但并不因此对他的痴情而稍减。 <br>  那天姚家让客人由后门进入,而不由向南开的大门,这是木兰的主意。因为那些正厅都聚集在前门一带,渐渐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逦蜿蜒,穿过走廊、小桥、亭台,而进入一个广大的果园。虽然有几个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门看,可以直接看见桃园的景色,可以看见一畦一畦的白菜,一个水井,房屋的顶脊则隐藏在树木之后,朱红的阳台和绚丽的梁椽,在绿荫之间隐约可见。从后门进去之后,犹如进入了农家,纡徐进入,渐至南边的建筑。西北边的门由木兰改称为“桃云小憩”,因为在春天,园中桃花盛放,红艳如云霞。 <br>  大家走得很慢,因为每个人都随在老祖母后面,老祖母由石竹和雪花搀扶着走。老祖母,现在真是很老了,因为驼背,人也渐渐显得矮小,但是虽然是老迈之年,步态却没减慢。大家不用忙,因为桃花正在盛开,而且桃树种类很多,有野桃树,青桃树,蜜桃树。其中还有些别的果木树,如梅,杏,山里红,都已经长出了绿苞。 <br>  老祖母说:“今年春天来得早。平常桃树开花儿是在三月下旬。现在我知道这个地方儿为什么叫‘桃云小憩’了。”曼娘说:“我原以为云彩像桃红;但现在才知道桃花是红若云霞了。” <br>  穿过了桃园,她们进入了“友耕亭”。友耕亭是个八角形的建筑,坐落在那条蜿蜒的小溪的末端,由此顺着小溪的一个长廊,通到南边的房子。亭子下面停着一条小舟。在老祖母悠闲的慢步而行时,曾先生曾太太和那些年轻人在后面走走停停,看走廊一边墙上的灰石嵌板。上面刻的是《红楼梦》大观园二十四景。再往前几十步,便是一个朱红栏杆的木桥,那座桥仿佛是把全桃园的大结构做一个收束。立在桥上,看见那条小溪汇而为池,在南端大约四十尺宽。池畔有一水榭,上面有露台,台上座位环绕周围,水榭的基础一部分在陆地,一部分伸入水中,上面有一木匾,匾上刻有三个石绿颜色的字,是“洄水榭”。几个女用人正在水榭上忙着做事,姚先生正在上面坐着,等着接待客人。水榭的左右,树木掩映,翠荫如盖,走廊在树荫中时隐时现,一直通到水榭。木兰的父亲由水榭下来,走到长廊的中间去欢迎来客,大家随同他走上水榭去。这个水榭当初设计就是要面对池塘小桥,远望一片田园景色,正好夏天做为宴饮雅集之所。在南边木隔的房间里,镶嵌着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里面有几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上面摆着形状正方上端向外开敞的景泰蓝茶壶茶碗,这种质料图形显得古雅而豪华。罗东的儿子,已经离开原来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来做事。现在他正由几个女仆帮着,在水榭里照顾客人的茶水。因为珊瑚和莫愁正在里面指挥仆人做事,这时没在水榭里。 <br>  木兰的母亲走上前来,老祖母向她道乔迁之喜。姚太太的白头发和整个的外貌,显示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气也无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轻人散开,坐在凉台的座位上。 <br>  阿非喊道:“看荷叶动呢!下面一定有鱼过。”荷叶浮在水面上,正像浅绿色的群月浮在深绿的天空,但由于树叶浓密,颜色更深暗了。这时在绿叶的周围有小水泡冒上来。靠近岸边飘浮的绿藻,使水显得浅绿而微黄,池子中央蓝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为宝石蓝的颜色。 <br>  莫愁现在出来向客人行礼问候。老祖母说:“过来!我老没看见你了。已经长了这么高!”莫愁静静的走过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怀里,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为她现在已经二十几岁,完全成长了,这样儿她觉得很难为情。她那雪白丰满的手从相当短的袖子里伸出来,就好像生来是为抱婴儿或拿针绣花儿的,或拿盘子拿锅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适于做妻子做母亲了。 <br>  老祖母伸出有皱纹的手指头,捏莫愁的脸蛋儿,她说:“这么个漂亮孩子!可惜我儿子少给我生个孙子,不然一定要你做我的孙子媳妇儿。”每个人都笑起来,莫愁简直快要羞死了。 <br>  曼娘说:“桂姐若是在这儿,她一定说老祖宗太贪心。说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一个女儿,还不满意!” <br>  老祖母回答说:“俗语不是说人越老越贪吗?你们可是要相信我这两只老眼!手长得这么好的小姐,谁家娶了谁家走运。” <br>  因为莫愁不能老是费力假装着坐在老祖母的怀里,她现在站了起来。 <br>  曾太太想恭维姚太太,于是说:“祖母的话说得并不过分。有一个年轻能干的儿媳妇像兰儿,从我手里把家里的事情接过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从现在起,家里的事情就都交在他们年轻人的手里。我有这个福气,应当谢谢我这位儿媳妇的父母才是。” <br>  木兰的母亲说:“兰儿若知道孝顺公婆,我就满意了。但求公婆对她要多加管教,可别宠着她。” <br>  木兰说:“我想咱们应当用桃云小憩做为经常出入的门才好。”这引起了姐妹之间一场争辩。 <br>  莫愁说:“不行!那么人要走一百多码才到客厅。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 <br>  木兰说:“不是有一条砖路吗?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吗?在门房儿可以经常放几件蓑衣。妈妈若是要走南边的旁门儿,也还可以开着呀。” <br>  莫愁说:“我知道你要把渔翁的蓑衣披在你的丝绸旗袍儿上,你喜爱那个样子。那虽然也美,但是有点儿怪。” <br>  木兰说:“我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 <br>  荪亚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她是妙想天开呢。”阿非说:“这问题就在于你是要始于豪华而止于淳朴,或是要始于淳朴而止于豪华了。” <br>  莫愁说:“说得不错。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应当掩藏豪华于无形,而以淳朴自然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华为表,却以淳朴自然为里,岂不更好?你若让人由后门出后门入,幽静就破坏无余了。” <br>  长辈听着年轻人辩论。姚先生认为,在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兰更为深沉。 <br>  但是木兰继续说:“我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由后面往里走究竟还好,可以由远处看见房子,渐走渐近。因为咱们地方广阔,就应当享受这种广阔。不要像贫穷人家,一进了大门,再一迈步就走进了客厅。再者,你若不利用这种空旷,就会一直忽略,把它弃而不用了。” <br>  这时,荪亚喊说:“看!他们来了!”大家往桥那边看,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和妹妹,从长廊上走来。阿非飞跑去迎接。环儿现在十八岁,衣裳穿得像当时的女学生一样,穿着一件红紫色的短夹大衣,紧扣在腰以下,黑长裤,高跟鞋。立夫挽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之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爱,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br>  立夫穿着灰蓝哔叽大褂儿。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长辈行礼问好,然后过来和荪亚木兰说话。他看见了一件事实,几乎都无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妇,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却丝毫没有丧失青春的美丽,肉皮儿还是那么细嫩,眼角还是依旧丰盈光润,仿佛生理上从未发生什么变化,那就是木兰。立夫走进之后,莫愁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那时新式的未婚夫妇见面,因为对新社会的风俗还没有习惯,仍然感到局促不安。莫愁并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广众之间,她还是愿意保持一点儿矜持含蓄。 <br>  木兰对立夫说:“我们刚才正讨论进来走哪个门好。你觉得走哪个门,南边儿的正门,还是你刚才进来的后门儿?” <br>  立夫问:“谁和谁辩论?” <br>  木兰说:“妹妹和我。” <br>  荪亚插嘴说:“不要告诉他谁赞成走哪个门!”立夫说:“噢,我知道。木兰你认为走桃云小憩好,她认为走南边儿正门好。” <br>  阿非喊道:“妙哇!” <br>  荪亚问:“你以为如何?” <br>  立夫回答说:“下雨天,我走前门。晴天,走桃云小憩。” <br>  这时红玉大笑,觉得立夫真了不起,阿非要开木兰的玩笑,于是说:“难道晴天的时候儿没有人走前门,下雨天就没有人走后门儿吗?” <br>  立夫抗议说:“怎么回事儿?我是来接受你们考试的吗? <br>  当然没有那样的疯子。” <br>  木兰说:“阿弥陀佛!” <br>  阿非说:“你说二姐喜爱走后门儿吧?” <br>  “我是说她不论晴雨,都喜爱走后门儿,并不是说只在雨天才喜爱走后门儿啊。” <br>  木兰心满意足,面露微笑,而莫愁则颇以立夫的聪明而自得。 <br>  设计精巧的花园,一定有一连串隐秘之处,出乎人的意料,使人感到惊奇。每一转折,都费人疑猜,每一个门,都引人入胜。在大家从一个门穿过之后,忽然发现站的地方分隔南北各半,南边名为“蜃楼”,供演戏之用,台子下是一片平地,用以防伶人跌落水中,小溪在西面围绕,在戏台前面东西向蜿蜒流过,有四十尺远近。 <br>  木兰把暗香拉近她身边,指向池塘对面一个厅堂说:“那就是‘暗香斋’。” <br>  暗香把小孩子放在地上立着,自己立在那儿看那栋房子,简直无法相信。甚至在大家离开之后,她还立在那儿纹丝儿不动。呆呆的站着,穿过一个花格子的门,在春日的阳光中,望着一带梅林。 <br>  木兰最后很温和的叫她:“来吧。咱们以后再去看。” <br>  暗香咬着嘴唇,抱起孩子跟过去。走近北边儿,她们看见红玉单独在那儿站着,正向远处瞭望,望得那么出神,竟会没有理会她们。木兰忽然想到,红玉已然是十五岁的大女孩子了。在远处,阿非和丽莲正在桥那边亭子里说话。 <br>  木兰问:“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br>  红玉回答说:“他说他去等牛怀瑜。走吧。咱们跟别人们走吧。” <br>  他们在铺砌的小径上走去,旁边是丛生的矮树。穿过假山中一条崎岖蜿蜒的小径之后,他们到了“自省堂”。这是一栋相当宽大的住房,由花格子隔扇分为若干小间,隔扇上糊着青绿色的纱,每一小间仿佛壁橱形状,称为“碧纱橱”,既像特别加大的床,又像个缩小的一间屋子,由木格子窗子所隐藏,为绿纱所掩映,冬暖而夏凉,墙上装有橱子,可以放矮几茶具、香炉、水烟袋等物。在所有这些房屋之中,这一栋坐落最靠后,最接近花园的后面。由里往外向南看,正面对一片池塘,但是为山石树木所遮蔽,似乎与全部住宅隔断而远离人境。南边是一条石头子儿所铺的小路,由一段白墙阻断,墙上有一个像古钱状的圆窗子,由弯曲的陶瓦所砌成,分成若干窗格,穿过窗格往外望,只能看到外面的果树山石的断片而已。东西墙上有一个胆瓶状的侧门儿,通到另外的庭院。这时姚先生说他们最好往南走,到暗香斋去。 <br>  他们走上一段大石头台阶,到了一个小丘的顶上,在上面稍平的地方,立着一段化石树皮,有十二尺高,旁边有一棵松树,枝柯俯下伸展,仿佛伸向山石小树以外的水塘一样。房子相距甚近,因此立在这里只望见弧形的屋脊,但是往西,可以看见楼状的戏台,在池塘上伸出。附近石头上刻着“夕照”,在此可以看落日。他们正在看,一只鲜绿的翠鸟由一棵树里飞出来,在池塘上一掠而去,引动水面上涟漪荡漾,搅碎了水中一片碧蓝的天空。 <br>  他们由高处往下走,往西转,进入一条走廊,这段走廊犹如一座小桥,因为下面小溪通过,折向南去。这条狭窄的走廊上,安着各种颜色的玻璃窗,面向池塘,走廊通到一个宽广的大厅,大厅之外,也有一条带窗的走廊,有三十尺长,正对着戏台,显然充当坐位,供王爷和家人在此看戏之用。砖墙只有下面两尺高,窗子可以在看戏时拆下来。戏台伸入水中的那一部分,被垂下的树枝所遮蔽,台的基地是巉岩的石头,所以戏台就犹如自水上浮起的空中楼阁,因此戏台的匾上写的是“蜃楼”,这两个字,从大厅的走廊上可以望见。一段短短的石头台阶,往下伸入水中。这片景色中唯一破坏此地风光之美而令人觉得俗气的,是在戏台正前面水池之中浮起的一个仙童的泥像,仙童手中举着一个立轴,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br>  曾先生说:“这个地方设计得颇具匠心。听管弦之声自水面而来,越发可喜。” <br>  这时木兰听见水对面传来的笑声,笑声之中竟有微波荡漾之音。戏台的西面,一条船的前端渐渐出现,随后就看见阿非和丽莲的红绿身形,他俩正把船划近前来。水的碧绿光彩照在他们的脸上。丽莲笑得好开心。 <br>  祖母喊道:“多么叫人高兴呀!” <br>  姚太太说:“这园子里有水,孩子们玩儿水,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向他们喊说:“小心点儿!” <br>  阿非喊说:“没关系。船是新修好的。” <br>  木兰叫道:“我以为你们还等牛家呢。” <br>  阿非回答说:“他们还没来。他们来的时候儿,我让他们坐船到前面去。” <br>  他已经把船划到走廊边儿上,红玉很焦急,向他喊道: <br>  “二哥,你要小心点儿。” <br>  阿非微笑回答说:“我知道。” <br>  丽莲说:“你们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们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楼上一样。” <br>  姚先生说:“快回去等客人。若没有大人,你们不许自己上船。这个池塘很深呢。” <br>  这个宽大的走廊上和大厅里,都摆上了桌子和坐位。这个地方可供演戏前或演戏时大开筵席之用。 <br>  姚先生说:“咱们若在这儿等牛家,他们一到戏台这儿,就可以看见。不然,他们还不容易找咱们。” <br>  于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坐。姚先生很欢喜,转身对年轻人说:“我考考你们。你们都看见眼前的景色了。小溪在西边绕着这片陆地,这一带山坡也在这边绕着这条小溪。看看谁能对上下面我出的这个上联儿: <br>  “‘曲水抱山山抱水’。” <br>  这一句很难对,因为必须有三个字重复,还要适合眼前的景物,必须对仗工整。最年轻的一代,爱莲和丽莲自然没有对上的机会,因为她们上的是教会学校。甚至阿非也没有学过对对子。对对子是学作诗的基本训练,必须开始得很早。阿非和丽莲在外面,还没进来,这时只有立夫和姚家姐妹,还有曾家兄弟,只有这几个人比赛。 <br>  立夫先对。他说: <br>  “池鱼穿影影穿鱼。” <br>  木兰说:“立夫贪嘴。” <br>  “怎见得?” <br>  “你用‘穿’字儿,所以你是要用绳索把鱼穿回去做着吃啊。” <br>  珊瑚说:“那是你自己贪吃。谁想到吃鱼了呢?”大家都想了想。莫愁说:“你未尝不可把穿字儿改成潜字儿。成为:‘池鱼潜影影潜鱼’。” <br>  木兰喊声:“好!这是你的‘一字师’了。不过你也大可以说:‘池鱼潜树树潜鱼’。” <br>  珊瑚说:“这又是二字师了。”珊瑚总是跟立夫开玩笑。 <br>  莫愁说:“那不行。” <br>  木兰回答说:“不对吗?若是池鱼潜伏在树影里,不真像是潜藏在树上一样吗?” <br>  莫愁说:“你总是妙想天开,爱用危险的譬喻。” <br>  木兰现在说出她的对子来: <br>  “鸟歌鸣树树鸣歌。” <br>  “好!”姚先生说,“上联写景。下联写声。” <br>  这时曾先生笑而不语,他赞成这种旧的文字游戏。于是对他儿子说:“你们在兰儿面前要认输吗?” <br>  荪亚说:“在她们面前,我们费力也是不中用的。” <br>  经亚正在想:“将夜为书,将书为夜”。他说: <br>  “但愿我能把这一句的下联对出来。这一句是: <br>  “‘通宵达旦……’” <br>  “达”字下头再按“旦通宵”显然不行。 <br>  莫愁现在说:“这句怎么样?—— <br>  “‘白云隐塔塔隐云。’” <br>  姚先生说:“不坏,第一联写景,是从平处往上看,下联写景,是从立处往上看。不过不太合适,说高山上有塔才适宜。” <br>  莫愁说:“爸爸,您没有看水里的倒影。水里的云影是被水里的塔影遮住。” <br>  红玉这半天一直静悄悄的,不断思索她的下联儿。虽然她也在教会学校念书,她天性喜爱中文,有文才,一直浸润在中文里。她的下联儿是: <br>  “闲人观伶伶观人。” <br>  曾老太太说:“这位小姐是谁?”她觉得此女子突然脱颖而出,乃大声喊问。 <br>  姚先生说:“她是我内侄女儿。才十五岁。对得好!” <br>  红玉夺得状元旗,自是毫无问题,她父亲大为得意。这一个下联儿还不仅是十分自然而已,而且更适于眼前的情景,并且后面有很深的哲理,意思是看戏的人本身也在演戏,而正被水对面的伶人观看。因此,后来姚先生就把红玉的佳作做为下联儿,连同自己的上联儿刻成一副对联儿,悬挂在暗香斋。 <br>  阿非在水那边儿十分激动的喊:“外面有打把式卖艺的。 <br>  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br>  丽莲也喊:“一个小子,一个姑娘。真好看哪!”姚先生问曾老太太要不要看,老太太说:“为什么不要? <br>  我见过。孩子们愿看哪。” <br>  姚先生吩咐叫进来,不久卖艺的从戏台的后门儿进来,出现在台上。原来是阿非发现两个山东孩子,姑娘大约十三岁,她弟弟八岁,由父母陪着。他们原在街上卖艺。在一家家门前表演武艺,每次敛取几文铜钱。他俩的母亲两只裹得难看的脚,裤子的两个裤腿口儿用带子盘在腿腕子上,背上背着一个孩子。父亲拿着一个小梯子,一个手敲的鼓。女儿穿着旧紫小褂儿,肥袖子,那种式样十年前就已经没人穿。两只脚虽然裹着,但是移动起来十分灵便。脸很粗糙。 <br>  大家隔水观看时,看见阿非与丽莲和卖艺的人正在畅谈。曾太太说:“现在的女学生,见了人一点儿也不害臊。” <br>  红玉对这种批评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红玉和丽莲而今在同一个教会学校念书,这种教会学校都以教学生英文出名。曾先生虽然有偏见,反对基督教和一切洋东西,在这件事情上让了步,送他的女儿进了教会学校,因为在政府办的学校,由于思想混乱,纪律荡然,而在教会学校,至少还教训学生尊敬老师。曾太太比她丈夫,对时代潮流倒更为了解,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现代的女子。一旦进了教会学校,中文是必然忽略的。但是红玉和丽莲之间却有一个不同之处,红玉仍是中国旧式家庭的女孩子,敏感而心细,丽莲完全学了现代的派头儿,任性自由,像鸭子下了水。 <br>  卖艺的表演以一个滑稽的乡村古代舞开始。父亲打鼓,全家四口分为两对,相向站立,唱一个短歌,伴有动作,有时女人向前,有时男人向前,用手指头指女人,唱的是同一个重复的收尾句。 <br>    得而——拉他飘一飘 <br>    得而——拉他飘一飘 <br>  可想象而知的是,这两个重复尾句若是由一个好合唱队唱,会是很美的小调儿;但是他们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着那个妇人和姑娘卖弄风情的姿态和那个男人与男孩子的调戏动作,而且表现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个姑娘和她弟弟的声音在春天的空气之中,畅快可喜,听着满好。 <br>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来,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连迅速扔出三把尖刀,用手接得十分巧妙。那片地有五尺宽,可是由观众那边看,小姑娘似乎是立在水边上,每个人都替她提心吊胆。小姑娘的眼睛丝毫不停的望着空中的尖刀,她用手一边扔一边接,从容镇静,显然是毫无困难。 <br>  她表演完毕,大家拍手,大家赞美,小姑娘很高兴,回去时,向观众微微一笑。现在父亲出来,隔着水向观众鞠躬为礼。他用手指着面前的水,说要表演一个节目。他把短梯子稳稳的立在头上,随即做蹲裆骑马式,这时小男孩儿准备爬上去。 <br>  红玉喊说:“不要上去!” <br>  卖艺的在水那边喊说:“不用怕!”他一边顶着梯子一边说:“老爷太太,您若是觉得在下练得还不错,您就多赏几个钱。”他的嗓子紧张,声音粗壮。 <br>  孩子往上爬,手脚很灵便,一直爬到梯顶。两腿夹着梯子,坐在上头歇息。他伸起胳膊,用两只手摸戏楼的顶子。这时候儿,女人们大气儿也不敢出,那个小男孩儿开始在梯子空里来回钻,有时在上面倒立身子。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因为小孩子个子小,但是看来却令人紧张。后来小孩子在梯子上旋转时,一只脚碰到屋顶的木格子,一下子飞了出去,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像闪电一般,做父亲的把梯子扔出手去,在空中把儿子两手抓住,在观众还没来得及害怕,小孩子已然平安落地。姚先生派仆人送给小孩子一块钱。老祖母看了心中感动,也叫一个丫鬟去送他一块钱,她说当贫穷人家的儿子不容易。 <br>  木兰看表演的时候儿,阿满坐在她膝上,阿通抱在怀里。表演完毕之后,她忽然发现暗香没有在屋里。出去找她,看见她在花园里大厅南边梅花树下石头凳子上,一个人坐着。暗香,又小又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坐在那里,仰着头,正望着蓓蕾满枝的梅树发呆,太阳光下梅树枝干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辫子垂在一边儿。她在那儿想什么心事呢?木兰问:“暗香,你不看练功夫,一个人儿坐在这儿干什么?” <br>  暗香赶快用手指头尖儿擦了一下眼睛,满脸微笑,为木兰从来所未见,她说:“我只是坐在这儿用心想事情。”木兰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王爷花园儿里的暗香斋是不是?你看见上面的匾了吧?你认得自己的名字吗?” <br>  “认得,可是第三个字念什么?” <br>  “那是斋,是书房的意思。” <br>  “上面像个锅盖,下头像个火炉子,中间像一堆面条儿。”木兰大笑说:“这个房子也许是给你盖的,在今生老早以前。也许好久好久以前,你是这儿的一个小王爷,在这儿谋杀了一个丫鬟,这就可以说明你为什么受苦受难了。”暗香非常快乐,眼泪从脸上流下来。她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br>  木兰说:“暗香……暗香……冷香……暖香……都是好美的名字。你现在高兴了吧?” <br>  “我的苦难终于过去了,这得感谢少奶奶您。若不是遇到您,我哪儿会有今天?” <br>  木兰说:“不是我,你来到这儿是你的命。以前我知道我父亲要买这座花园儿吗?你不要再想,越想越糊涂。现在你是吉星高照,就犹如当年我丢了的时候儿,那时我有吉星高照一样。” <br>  暗香说:“少奶奶……”欲言又止。 <br>  “什么事?” <br>  暗香双眉紧锁,两眼直看着木兰的脸。她说:“我要跟您一辈子。” <br>  “怎么办呢?” <br>  “像锦儿一样。” <br>  木兰说:“噢!” <br>  现在木兰心里已经有把暗香嫁给丈夫荪亚做妾的想法。木兰是个现代女子,她有现代的思想,她反对缠足,她反对男人娶姨太太,但是这些只是抽象的观念,并不适用于现实情况。让丈夫有一个妾,她心里越想越美。一个做妻子的若没有一个妾,斯文而优美,事事帮助自己,就犹如一个皇太子缺少一个觊觎王位的人在旁,一样乏味,她觉得这其间颇有道理。一个合法的妻子的地位当然是极其分明,若是有一个“副妻子”,就如同总统职位之外有一个副总统,这个总统的职位就听来更好听,也越发值得去做了。 <br>  木兰一次向荪亚说:“为人妻者没有妾,就如同花瓶儿里的花儿虽好,却没有绿叶儿扶持一样。” <br>  荪亚回答说:“妙想夫人,我原以为你是个现代派的小姐呢。” <br>  这个也未尝不可以看做木兰的非非之想的一端。荪亚以为木兰心想丈夫有个副妻子,自己才够得上贵族的高贵气派,就像她有那些玉石雕刻的小动物一样。木兰对人友好,胸襟开阔,无限热情,亲密恳切,洒脱自然,穷达不变,甘苦与共。她一直对美的爱好,从未稍减,即便别的女人的美,她也一样迷恋。她有极其高贵纯洁的想法,却难免为社会礼俗所不容。诸位看官,您若愿意说木兰不道德,就任凭尊便吧。道德家和卫道派立下的规则教条,用来解释木兰的一言一行,可就用错地方了。 <br>  荪亚喜欢女色,木兰知道。有一次,荪亚去参加朋友办的“群芳宴”,回来后,说那些高等妓女如何如何,木兰听了,对那些名花的描写叙述,比荪亚自己还兴趣浓厚。荪亚认为木兰如此神往,说她是愚蠢。因为荪亚和木兰共同生活,感觉到万分幸福——这种生活的美满,毫无疑问,是由于木兰对荪亚去参加这种莺莺燕燕的群芳会毫不约束的缘故。 <br>  另外,还有桂姐,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木兰可以安心稳坐妻子的宝座,正如曾太太一样。木兰的地位不会有危险,尤其是若有一个像暗香的那样女子来居妾位的话。 <br>  暗香刚才说要跟木兰一辈子,木兰心想她是要做荪亚的妾。暗香说“像锦儿一样”时,木兰只答了一声:“噢!”木兰的心里含有失望的意思,就没再说下去。 <br>  她和暗香、阿满立在一个三、四尺宽养有大金鱼的鱼缸旁边,正向四周眺望,曼娘带着儿子来了。 <br>  曼娘说:“噢,你们主仆二人离开大伙儿,在这儿享受清福呢。” <br>  木兰说:“我也没有藏起来呀。” <br>  曼娘说:“牛家人来了,我到这儿来是免得看见那位牛先生。他们的孩子都来了,太太,姨太太都来了。” <br>  木兰问:“莺莺呢?她什么样子?” <br>  “她好摩登啊。头发梳成新样子,穿着春季的洋装外衣,外国皮鞋。就像画片儿上画的上海现代女人一样。在屋里,她穿一件淡红的上衣,左肩上插着一枝牡丹。最滑稽的是,她和怀瑜挎着胳膊走进屋子来的,正像现代的一双情人一样,而怀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后面跟着。我还要告诉你,‘她’还是那个样子——简直把我气炸了肺。” <br>  “你说谁?” <br>  “素云哪。莺莺进屋时,当然向人介绍她的是素云。她们俩走到我母亲前面时,素云说:‘这是我那位乡下伯母。’若是你说这话,我不在乎。但是出自她的嘴里,就不同了。我想她对今天早晨的事,还怒气未消呢。” <br>  木兰说:“这未免太过分了。即便是开玩笑,也嫌太粗野。 <br>  我纠正她。你等着。” <br>  木兰一心想看莺莺,她同曼娘走到一间旁边的屋子,从梅花阁子里向那边偷窥。 <br>  牛家一到,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开了。怀瑜和曾先生在一处。姚先生和经亚在外面。立夫和荪亚一齐坐在一个角落里说话。 <br>  女人们都在屋里坐着。姚太太正和怀瑜的太太说话,怀瑜的太太周围站着四个孩子,莫愁则和孩子们说话。莺莺,当年是个名声狼藉的高等妓女,现在是姨太太的身分。她一到,使别的女人都局促不安,因为良家妇女都对那一等女人天生有反感。但同时,她们又很好奇,要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br>  莺莺和素云坐在一处。她确是富有性感美的,体态丰盈,白嫩活泼,肩膀上带着一朵牡丹花儿,更提高了人对她青春的幻觉。她举止从容大方,似乎并不感觉到她和正派家庭妇女之间有什么不同,也许她是假装做那么自然镇静。有点儿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浓装艳抹。不过她过去妓女的本性还是泄露了出来,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儿,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绢儿,老是在空中挥动。有时候儿,她坐着却把两条腿岔开得太宽,普通良家妇女是不会的。虽然是妾的身分,她穿的是裙子,和普通正式做妻子的新时代女人一样。她那淡红色的上衣,领子高,又紧又短的袖子,短得刚刚长过胳膊肘儿,所以把丰满柔软的胳膊露在外面。在一个手指头上,木兰看见有一个四克拉的晶光闪亮的钻石。她旁边是怀瑜的妻子,由于辛劳抚养孩子,看来又瘦又弱,像一张色彩褪掉的旧画儿,不过,看样子,她又怀上了孩子。莺莺挥摆着深紫色的手绢儿,从容不迫,谈笑风生,幸福美满,怀瑜的妻子却像一个沉默无声受苦受难厄运难逃的牲口。 <br>  孩子们围在母亲周围,以一片狐疑的神气,看着父亲身旁的姨太太。素云叫一个到她身边去,那一对双胞胎之中的一个走了过去。 <br>  莺莺显得很亲爱的样子伸出手说:“到我这儿来。”那个小男孩儿,看见那样伸手招呼他,有点儿吃惊,有点儿迟疑,不敢上前。但是莺莺伸出雪白的玉臂,把他揪过去,搂在怀里。莺莺打算和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儿玩耍。但是在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叫他时,他挣扎开,跑回母亲身边去。莺莺忽然站起来,回到丈夫怀瑜身边。怀瑜,假装做时新派儿,赶紧立起来,但是曾先生和姚先生则坐着没动。怀瑜和莺莺一齐走到窗前,立着看外面的池塘。怀瑜递给莺莺一支纸烟,给她点上。莺莺就把一只胳膊搭在怀瑜的肩膀上。 <br>  曼娘在木兰耳边低声说:“她真是无耻。她敢做的咱们都不敢做。” <br>  木兰和曼娘进屋去和别的女人坐在一处。老祖母看见了暗香,指着她说:“兰儿,那个漂亮小姐是谁?你的朋友哇?” <br>  木兰惊呼道:“老奶奶,她是暗香啊!” <br>  老祖母说:“我真老糊涂了。记人都不行了。她穿得这么漂亮,简直像做官家的小姐。” <br>  这话暗香听了好高兴,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从那一天起,木兰觉得她渐渐近于正常,有时候儿还会很开心的哈哈大笑。 <br>  大家过去赴席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还是在后面,等着老祖母在前面领头儿。 <br>  老祖母叫重孙子阿瑄:“跟我来。”于是一边儿倚着阿瑄,一边儿倚着石竹,开始向前走动。木兰看见环儿搀扶着她母亲。她觉得从来没看过像立夫的母亲那么幸福,那么满足人生的女人。比较起来,她自己的母亲,那时正由莫愁搀扶着,她虽然现在是王府花园儿的女主人,却凄凉命苦。现在精神颓丧得连性格都变了,连老脾气也没有了。 <br>  顺着一条巨大的古砖铺的路走去,两边都是高树,春风吹来,带有草木芬芳的气息,她们一直走到摆设盛宴的大厅。宴客的大厅是一栋老房子,大约有五十尺宽,三十尺深,前面有出廊大柱,门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绿地彩绘的顶子,正门上面悬有一块横匾,刻着“忠敏堂”三个大字。“忠敏”一词显然是王爷祖先的谥号。正前面是一个广阔的石头铺砌的庭院,西边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头雕刻的龟。石碑的顶端雕刻着两条龙。这是当年皇帝颁赐纪念老王爷的。大厅前面有两畦牡丹,静静的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中。 <br>  男人们正在看那座石碑,这时荪亚和立夫走到,和他俩走来的还有素丹的哥哥素同,素同现在已经和姚家很熟了。素同穿的是西服,身体健壮,身子虽矮,肩膀很宽,说话沉稳,声音洪亮。立夫发现他只看那石龟,并没看碑文,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龟的头。由于天性沉默寡言,眼睛机警而锐敏。立夫很喜欢他。 <br>  看完石碑,怀瑜向姚先生说:“三小姐的婚期在什么时候儿啊?” <br>  姚先生说:“大概今年秋天吧。”立夫两年前大学毕业,现在正在教书,因为他坚持结婚之前要自己先赚点儿钱才行。姚先生并不反对,而姚太太则但愿能把莫愁在家里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br>  怀瑜向立夫说:“恭喜!恭喜!久仰!久仰!将来您必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怀瑜又殷勤不停的说:“现在国家极需要像老弟这样人才。国家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提倡工业,提高教育,开创学校,改良社会,澄清吏治,实行民主政治等等。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立夫听他这一套,实在觉得怪难为情。 <br>  立夫觉得这些名词,这些成语,像连珠炮般爆发出来,就像学校毕业典礼时政客的讲演,实在听之熟矣。在政客的舌头尖儿上,总是挂着“改革社会”、“澄清吏治”等空泛的词句,这些颇引起他的不快,不过他只是客客气气的略做回答而已。 <br>  大厅里摆了四桌,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紧接着坐的是曾太太。曾先生则坐男宾席上的主座,怀瑜紧接着往下坐。第三桌是年轻的妇女,木兰的母亲坐主座,下面一边儿是怀瑜的妻子和素云,素云的下面是莺莺,这样就使怀瑜的妻子依身分而和莺莺那做妾的高下有别了。别人就自行选择位次,立夫、荪亚、经亚和年龄稍长的人同座。立夫的妹妹环儿挨着莫愁,坐在老祖母那桌上。木兰、红玉和那些年轻的妇女同桌。在四桌上,冯舅妈、木兰、莫愁、珊瑚,都坐的是末座,做主人,给客人敬酒。 <br>  木兰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先向曼娘的母亲敬酒。以年龄论,曼娘的母亲坐主座是理所当然,曼娘在母亲以下坐,正对着怀瑜的妻子、素云,和莺莺,曼娘的母亲谦让老半天才答应坐主座;她辩论了好久,非让怀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孙太太说:“我们每天见面儿,今天应当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但是年长者为尊,是中国的老礼俗,她只好就主座,因为怀瑜的妻子确是晚一代。 <br>  木兰说:“这一杯敬孙伯母。” <br>  曼娘的母亲说:“兰儿,你应当先敬牛太太。”木兰回答说:“不行,那不行。第一、您是长辈。您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街也长。第二、您代表祖母的娘家。对孙伯母失敬,就是对祖母失敬。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能让人家说姚家的女儿不懂礼貌。”木兰站起来向曼娘她母亲敬酒,素云静静的坐着,知道话中带刺,那刺是向她发出的。 <br>  吃饭时,木兰想和莺莺谈一谈,而且觉得在近处看莺莺,比在远处更美。木兰在谈话时夸奖红玉的对联儿作得好,就把那句对联儿说出来,因为怀瑜的妻子和莺莺当时还没到。莺莺生得像北方人那样高,声音也洪高。她说:“我也想起一句来。”她说: <br>  “幻云为雨雨为云” <br>  “云雨”一词用在青楼,自然可以,可是在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简直可以说是污辱人。红玉和木兰懂得“云雨”的含义,所以红玉立刻脸羞红起来,木兰则看看她,一言未发。莺莺厚着脸皮说:“这有什么不好?我们现在是摩登时代呀。” <br>  但是没有人再说什么,莺莺知道自己太有失高雅了。 <br>  在男人桌子上,怀瑜正在大发议论,完全像对这个世界看得万分透彻的人一样。不过他的世界,大部分是,或是说完全是政治世界,是一个令他觉得美满得意的世界。不错,在这个世界,袁世凯派人刺杀了宋教仁,在他们那套政治学里这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国会遭受了解散,国会议员都是笨伯,很容易就被人收买了。其实,当时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有力廉洁的政府,二月里宣布的宪法倒还不错,可以说是民主政治的基础。国务总理可以辞职。内阁对总统负责可使政府更为稳定。但是三百五十万,足可以实行新的煤油统制政策。五千万元的新公债是五月节所不可少的……(立夫心想政治上的内幕,高级官员的秘密,没有一件是牛怀瑜不清楚的)。 <br>  大家吃这丰富的宴席以前,好像是先吃了一道菜,就是三百五十万石油统制政策;随后一道菜是五千万新公债,好像这笔巨款能帮助在座诸君度过五月节一样。怀瑜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清嗓子,唾沫星子乱飞,声音之高,使邻桌的妇女,有时会停下谈话来听他,好像大家都要准备听了不起的政治秘闻一样,连仆人都觉得他们伺候的必是一桌子内阁大员,只有老祖母还记得夸赞一下鱼做得好,鹅油卷儿做得好,这样夸奖厨子。 <br>  饭快吃完时,立夫已经烦躁得不可忍耐,而怀瑜还说:“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拥护我们的新元首,在我们新元首领导之下来报效国家。” <br>  立夫突然开口说:“我不要报效国家。” <br>  怀瑜吓了一跳。这种想法,他根本不能懂。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当时呆了片刻没话好说。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们的元首,项城先生,他以前若做皇帝,若不是满洲人做皇帝,他早就把中国治好了。他若早生二十年,他一定会做了皇上,必然使国家走上进步自由的大道了。” <br>  立夫说:“他现在还可以把中华民国消灭呀。” <br>  气氛已经紧张了。这时虽然是民国四年,已有谣传说袁世凯有推翻民国,自立为帝之意。即便是袁世凯最忠实坚强的部下,也没有人敢公然讨论此一问题。立夫是强硬的民主派,从怀瑜提到“拥护伟大的元首”,立夫就确信一俟时机到来,袁世凯就要自立为帝的。 <br>  由于立夫最后的猛烈攻击,大家的谈话就立刻停止。姚先生身为主人,即刻立起来,算把宴席终止。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向众人说:“谢谢诸位。” <br>  众客人也立起身来。立夫的脸气得发红。木兰走过来,向他微笑。但是莫愁也走近,低声向他说:“干什么对他说这种话?” <br>  立夫说:“我实在憋不住。” <br>第二十七章 红玉阿非纯情挚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br><br>--------------------------------------------------------------------------------<br><br>  饭后不久,祖母说她要小睡片刻,年纪较长的几位太太陪同她到前面的庭院去。其余的人就散开了。怀瑜说他要和家里人早走一步,因为有个约会。对莺莺来说,在这次的宴会上,她不算成功。虽然他丈夫在宴席上大放厥辞,莺莺却觉得没有得到一位正式夫人的待遇,而且别的女人对她也不够自然。 <br>  姚先生把怀瑜和他家里人送到后门儿,就回来了,走到立夫身前,出乎立夫的意料,姚先生竟说:“你回答他很对。 <br>  很好!很好!” <br>  莫愁说:“爸爸,您为什么这么说?最好不要得罪怀瑜这种人。” <br>  姚先生大笑说:“好,我想立夫在你身边儿,比在我身边更安全。” <br>  立夫说:“您听见他说拥护袁世凯那种元首,说那些废话,您不生气吗?几百万用来干这个,几百万用来干那个,好像国家大事由他一个人决定!” <br>  莫愁说:“那有什么妨碍?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听他说就和看戏一样,有何不可?” <br>  “这种官僚就会把国家弄亡的。简直给民国丢脸!” <br>  莫愁看见立夫又动了火儿,觉得自己虽然骑上了一匹烈马,有时候儿也得把缰绳放松一点儿,好让这匹烈马慢慢的跑一跑。所以她只好把话题改变了一下儿,她说:“他在大庭广众之间,那么炫耀他的姨太太,对他太太似乎不太尊重。”珊瑚说:“我可不做他那个样子的太太。最好有人当面告诉他别人对他的看法。” <br>  素云现在走过来,丈夫在那边儿和曾先生及素丹的哥哥素同说话,素同很认真谈起曾太太的胃疼。莫愁看见素云走近,就向立夫说:“他妹妹来了,说话小心。” <br>  珊瑚说:“真是个好帮手!这么早就开始了。”立夫的妹妹环儿说:“您不知道我哥哥的脾气。他自己的事不在乎,和他不相干的事倒满认真呢。” <br>  莫愁说:“这是杨继盛的血统遗传。” <br>  立夫说:“我对政治没兴趣。” <br>  莫愁说:“你有兴趣,比别人都兴趣浓。我知道!” <br>  “我?绝不会!” <br>  姚先生说:“立夫,我女儿知道你,比你对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遇事听她的就对了。” <br>  现在谈话不知不觉说到立夫的前途。虽然立夫不太了解自己,他觉得愿意从事新闻事业,而且结婚之后,打算出国留学。他写文章表达情意是轻而易举的,并且对身外各种情势能洞察弊端,所以表达时能一针见血,把难达之情,一语道出,恰到好处。每逢人心里有一警句妙语,心想表达于外,或出诸口头,或形诸笔下,可以说是人之本性。也许立夫天性偏于急躁,愤世疾俗,对诡诈伪善全不能容忍。因为不能容忍邪恶,就比普通人越发能看到罪恶。看见了臭虫,人都是把臭虫掐死而后快,清扫整洁也是小孩子的乐事,甚至于成人也是把污点消除,用竿子把堵塞的水沟疏通了才痛快。 <br>  这时传来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喊叫声,其中有阿非。一个“知了”形状的大风筝正在东北天空中向上挣扎飞起,但是孩子们却被远处的花木和山丘挡住。过了一会儿,红玉从树林里慢慢露出来,是她一个人儿,窈窕的身段儿,穿着米黄色丝绸的褂子。有时停下脚步,看看一丛花,然后又往前走,完全没理会有人正在望着她。她今天对的那副下联儿,大家颇为诧异,连姚先生也赞不绝口,珊瑚都听见了。 <br>  珊瑚说:“红玉真聪明!” <br>  姚先生只说了一句:“太聪明。” <br>  珊瑚喊道:“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去放风筝?” <br>  红玉回答说:“我刚才跑得有点头晕。”她脸上显得苍白,而且还在喘气。珊瑚说:“天气不好。抽冷子就热起来了。” <br>  环儿说陪她进去,她说她很好,只是喘不上气来。环儿扶她坐在附近的石头凳子上。环儿说:“这片树荫很好,可以遮太阳。” <br>  红玉由小身体单薄,动不动就感冒,热天晒太阳,也容易中暑。所以她有躲避太阳的习惯,也因而面色苍白。她的身体由于吃药太多弄坏了。再者吃东西太精细,太讲究,又太爱看小说。自从十二岁,她就吃虎骨木瓜酒,这本来是老年人喝来健壮筋骨用的。 <br>  那天早晨她起得早,和父母到花园儿里去散步,在别人来到之前,又和阿非高高兴兴忙了半天。那天午饭又特别晚,对联儿对得好,心里又兴奋。午饭之后,她又勉强和生龙活虎的阿非、丽莲各处去玩儿,跟着他们喘不过气来那么各处走。阿非说要放风筝时,她又勉强跟着去,忽然天又热起来,这都是原因。 <br>  环儿问她:“都是谁在那儿?” <br>  “木兰,荪亚,他们。” <br>  “‘他们’你指的是谁?” <br>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还有曾家姐妹。” <br>  现在大家看见木兰立在土坡上,手里拿着风筝,分明是站在高处好把风筝放起来,下面远处有人拉线。 <br>  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个有身分的母亲,居然还这样玩儿,是有点儿出乎常人的意料。莫愁说:“哎呀,姐姐,真是不可思议!” <br>  风筝放得高起来一点儿,木兰也跳起来,仿佛帮着风筝往上飞一样。但是风筝转了个弯儿,又钻下来。 <br>  几分钟之后,木兰不见了,阿非举着风筝爬上山坡,后面跟着丽莲,丽莲正在和阿非争着要那个风筝。 <br>  红玉打了个冷战,猛咳嗽了一阵。环儿说:“你觉得不舒服,咱们进屋去吧。” <br>  红玉说:“我想我进屋去吧。”珊瑚就和她一齐走进屋去。 <br>  立夫说:“你那位表妹身体太单薄了。” <br>  莫愁说:“每年春天她都觉得身体不好。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可是她并不休息,她看小说一直看到深夜。看小说太多对少女不好。不过这还不算太严重,最坏的是她不能把事情看得开,而且好胜心太强。这就是她的病根儿。你听到人说‘庸人多福’吧?但是你听说过‘聪明人多福’吗?人最好糊里糊涂,才容易享高年。” <br>  立夫问:“你和郑板桥看法一样了?” <br>  莫愁说:“不错。” <br>  郑板桥是清朝的诗人,画家,书法家。曾经说:“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 <br>  立夫问:“那么你已经转入糊涂了?” <br>  莫愁说:“不错。” <br>  “咱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br>  莫愁和立夫找到放风筝的那一批人,一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儿,有阿瑄,博雅,阿满,红玉的弟弟,另外就是木兰和她丈夫荪亚。曼娘在屋里,小喜儿看着阿瑄,玩儿得好快乐。莫愁问立夫,那群人里谁最快乐,立夫说小喜儿最快乐。 <br>  立夫问:“她现在多大?” <br>  莫愁说:“我想是二十岁吧?” <br>  “那么个大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烂漫。” <br>  莫愁心中似含有隐秘,她微笑说:“难说。”莫愁走近木兰时,她喊道:“你们玩得好开心!姐姐,刚才我看见你放风筝了。好没羞!” <br>  木兰擦了擦前额说:“看看我的鞋吧。刚才我从山坡上下来,差一点儿扭了脚腕子。都是阿非的主意。他若不把姐夫拉出来放风筝,就不叫他安静一会儿。” <br>  莫愁问:“你知道红玉病了吗?” <br>  木兰回答说:“是吗?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最初她和我们玩儿,我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儿走的。” <br>  现在风筝已经放高了,只要有人扯着线儿就可以,现在是由小喜儿扯着。别人都进屋去之后,丽莲还和阿非与别的孩子们玩耍。 <br>  木兰说:“自从吃完午饭,阿非就忙着和丽莲玩儿,带着她看各式各样儿的东西,比如新装的电话等等,红玉极力想跟他们玩儿在一起。他们在电话机一旁站了好久,想叫什么号儿就叫什么号儿,然后挂起来不说话,这样向接电话的人开玩笑。” <br>  莫愁说:“他们俩处得那么好。丽莲也是那么活泼。他们俩喜爱的东西也一样,都是洋东西——电话,照像机,电影院。丽莲背着她父亲去看电影儿。红玉就大不相同了。” <br>  立夫说:“她只爱中国的东西。她比丽莲聪明。” <br>  木兰说:“聪明百倍哟。” <br>  莫愁紧跟着问:“比谁?” <br>  木兰向她妹妹大声说:“咱们不是正说丽莲和红玉吗?” <br>  立夫突然说:“那岂不糟糕?” <br>  木兰抬头向他看,问他:“你指的谁?” <br>  “那两个。” <br>  木兰改正他说:“你指的那三个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并不严重。” <br>  莫愁现在赶了上来,在立夫右边走,木兰在左边走,因为路由此开始宽起来。他们三人进去看见那些太太们。木兰,莫愁,爱莲进去看红玉,她正在床上躺着,母亲坐在床边儿。 <br>  环儿也在,正和她说话。 <br>  过了一会儿,木兰离开,回婆家去。环儿和莫愁还在。莫愁虽然她是在公立学校念书,并非和红玉同学,但是她看红玉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看见红玉的脸还显得激动未平,躺在床上,头和脖子用枕头垫起来。虽然她的下巴是圆的,样子满好看,像个少女的脸,但是显得特别清瘦,两颊的红则是虚红,不是真正的健康。 <br>  莫愁问红玉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br>  红玉回答说:“只觉得头沉。好像我那春天的病又发了。人和花草是一样的。你们那么强壮,那么幸福。我想你们的树结得果实累累的时候儿,我就像枯萎的花瓣儿在水上飘流了。” <br>  莫愁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br>  红玉显然是看了太多的诗词,太多的言情小说。莫愁坐在那儿沉思这位深闺弱质,非常感慨,不禁五内俱热,她过去摸了摸她的脉。 <br>  莫愁说:“四妹,平静一点儿。我念了几本医书,我觉得你是阳盛阴亏。人必须阴阳调和,才能健康。阳火上升,你身体的下部就太轻了,所以你觉得像飘浮一样。你需要的是把阴经提高。我想你若经常吃珍珠粉,按平常吃饭,想法儿叫血脉流通,很快就会好了。不要老是靠着药,人的身子是靠着吃五谷杂粮的。多喝粥,多吃青菜。咱们女人的根在肠子,男人的根往上,在心,肝,肺。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女人要多吃蔬菜,男人要多吃肉的缘故。不过阴阳不仅仅是指身子,也指的是精神心思。男人有其当做的事,女人也有女人当做的事。看书太多,对咱们女人不好。什么都到了头上,就会阴亏。地为阴,是女人。脚要下地。咱们女人离不开的事是养孩子,做饭,洗衣裳。女孩子即使天生聪明,也要隐晦一点儿。看历史和诗当然好,但也不要太认真。不然,越看得多,和日常的生活离得越远。你病了,我劝你不要再看小说。可以编织点儿东西,对女人有好处。” <br>  红玉静悄悄的一言不发,听着莫愁的忠告,深为她的真诚所感。莫愁又接着说:“四妹,我还有另一件事告诉你。把一切事情看得开,比什么药都好。大概是这样儿,人越聪明,越缺乏耐性。我可不是当面儿奉承你,我说公道话,你的才气在我们姐妹之上。正因为如此,你就应当越发小心。你看了那么多才女美人的故事,她们之中有多少有好下场呢?古人说:‘红颜薄命’。不过我却说红颜不见得薄命,而是聪明多才才薄命。后人看起来,很难说谁聪明,谁愚蠢。在人这一辈子,要一切事情任其自然,把一切看淡,不必多费心机。你若能学着对人生持这种看法,我担保你的病自然会消失于无形。” <br>  红玉的眼里现在有了眼泪。她说:“好姐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肺腑之言。”莫愁伸出一只手,放在红玉的肩膀上说:“要吃珍珠粉,这是阴性的精华。要吃好久才行。现在睡一会儿吧。” <br>  说完,莫愁就走了。 <br>  红玉想睡,但是却无法入睡。莫愁的话像一帖镇定剂,她开始想莫愁每一句话的意思,好像每句话都具有深意。她又想,别人都来看她,阿非和丽莲却没有来,她于是一直醒着。她的心思却按捺不住,想东想西,把那一天每一件事情都想起来。她把《三国演义》上周瑜临死说的那句“既生瑜而何生亮”?改成“既生我红玉,何以又生丽莲”? <br>  她开始想在历史和小说上看过的美女,比如梅妃、冯小青、崔莺莺、林黛玉、鱼玄机、朱淑贞。这些故事之中,大都有一个不解人意的蠢汉子。阿非并不愚蠢。她知道阿非爱她,因为她和阿非是一齐长大,一齐青梅竹马玩儿惯的。她自己智慧开得早,阿非却不是。阿非也不是古代佳人才子故事里风雅才子那一型。所以她若是“佳人”,阿非却不是“才子”。他做一副对联都不会,嘴里说现代学校流行的怪话。电话、电影、英文单字,这些东西,他和丽莲都混用在嘴上,听来多么刺耳。 <br>  红玉念书的那所教会学校以教英语会话出名,但是她的中文太好,而英语不够好,因为她心不用在英语上。她总觉得英语听来太古怪,她又过于敏感,她总怕发音发错。所以,虽然她很容易就学会念英语,也能懂英语的意思,但是从来不用心学说。脸皮薄的人是没法子学洋文的。在学校,同学们是以密斯某某相称的,她就独独反对这种称呼,她以为这样岂不等于说中文没有称呼小姐的办法吗? <br>  最后,阿非是晚到了。曾家走时,他要去送木兰和丽莲,在门前又逗留了一会儿,木兰说:“你最好快去看看四妹。她病了。”他才进去。 <br>  所以阿非半个钟头之后才到红玉的屋子。他立在门口儿叫道:“四妹!”里面没有人回答。红玉在床上静静的躺着,脸背着他。他又叫,红玉还是不动。他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去,坐在靠近床的椅子上,静悄悄的等着。红玉一直一动不动,但是没有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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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3:1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娼妓做夫人煞有介事 劣妇追时尚得意忘形<br><br>--------------------------------------------------------------------------------<br><br>  怀瑜的家在苏州胡同,靠近使馆区东交民巷,以前洋人住过,房子已经按照洋房修改过,有电灯,抽水马桶,电话。四合院里四面的屋子,都由增加的封闭的走廊连接起来,所以在冬天,由这边房子到那边房子,不必走到外面去。东房用做书斋,由北边通往北房,北房由怀瑜的妻子和孩子们住。莺莺在西边有一个独院儿,微微靠后,在他妻子住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四扇的绿平门通过去。她那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泉。他和莺莺新近才搬进这所新宅子。怀瑜把太太和姨太太的屋子花了同样多的钱修理的,家具的格式也相同。饭厅在第二层院子里,全家在那儿吃饭。 <br>  床的问题比吃饭更为微妙。中间第二层院子的北屋,是怀瑜的书斋,大客厅,平时用不着。那里有一个小卧室,以前的主人用做客房,浴厕俱备,不过怀瑜从来没在里头住过。他在每月一日与十五日,住在妻子的屋里,其余的日子则都睡在姨太太房里。他太太带着最小的那对双胞胎孩子住。怀瑜说他自己要安静才能睡。这种安排完全是怀瑜决定的,大家谁都觉得满意。怀瑜的太太,名字叫雅琴,对于这样名分上的尊重,也认为可以。以前她听说丈夫要娶莺莺时,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委屈求全,能太平无事就好。只要她能保住太太的名分,能做孩子的母亲,什么都不争,什么都可退让。 <br>  莺莺从姚家的宴会回来,颇不满意。那是她在亲戚之间初次露面儿,宴会上别人对她的看法,使她对姨太太的地位,深深的感觉到了。不但太太坐上座,到场的所有的女人都对太太和太太的孩子说话,对姨太太多少都有几分冷淡。木兰姐妹对她很客气,但是不热诚;而且在莺莺做对联惨败之后,木兰就不再和她说话,她只好和素云一个人说话。她离开宴会时,心烦得厉害,自己都厌恶自己。妓女永远是孤立的个人,不惯于适应家庭中复杂的生活。她决定以后再不去参加那种性质的宴会。 <br>  所以到了家,她就进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一个下午。怀瑜问她有什么不对,她不回答。将近日落的时候儿,她说她要在自己屋里吃。怀瑜决定不去理她,让她的闷气自己消散吧。 <br>  仆人听说二太太身体不舒服,都来问候。厨子做了特别的菜送到她屋里来。 <br>  怀瑜一个月以前回到北京租这栋房子的时候儿,他带来牛家一个仆人,姓梁,为人机警精明,年纪是二十五岁,现在来做门房儿。老梁在北京长大,深知他现在当的这个差事的性质。他和别的仆人都知道主人的新宠是颇有名气的妓女,他们现在要讨欢心的是两位女主人,不是一个,当然新的更重要,而且不久,这两位女主人的势力就要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了。老梁出主意,说二太太屋里须要装一个电话分机才好,他这种善体人意,不久就赢得二太太的欢心。 <br>  众女仆都争着到二太太院子里去伺候,而莺莺却选中了老梁的妻子,自然有她的理由。老梁的妻子去伺候莺莺时,莺莺对她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我这样提拔你,你一定明白。你们两口子若是忠心好好儿伺候我,我会厚赏你们的。”老梁夫妇之外,他们的小儿子也帮着打杂儿,管买水果,买香烟等事,做事很伶俐。另外,还有一个汽车司机,当然给莺莺开车的时候儿多,给太太开车的时候儿少,因为她很少出去。莺莺带来了她的丫鬟蔷薇,蔷薇跟她已经有年,所以在她房里出出入入,是满有重要身分的。全家只有正太太的老用人丁妈,对她的女主人是忠心耿耿的。 <br>  那天下午,快近傍晚了,莺莺的院子里,就颇为忙乱,因为大家都争先恐后像伺候女王一样去伺候她。蔷薇传布命令,没人敢反抗她。厨子平日傲慢无礼,也去站在门外,接受蔷薇的命令。只有丁妈没有在这位新宠的院子里露过面儿。 <br>  莺莺叫老梁。老梁来了,到了卧室的门口儿,她叫他进去,老梁畏畏缩缩的向前走了几步,迈进了门坎儿。他看见莺莺躺在床上,半盖着身子,他不敢抬头看,毕恭毕敬立在那儿,眼睛看着地。 <br>  莺莺说:“老梁,我有几件事情要跟你说。来拜访老爷的客人越来越多。你知道,老爷现在这个身分,他不能谁来就见谁。有谁来了,先来禀报我,我决定见不见。再者,你必须有适合你身分的制服。客人来了,必须有专人管茶水,送毛巾。这个我留给你做。不管事情大小,必须有一个首脑儿人负责任。不然,有什么事要做,你让我做,我让你做,那就全乱了。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br>  老梁回答说:“是,太太。您吩咐得对。我原也这样想。人多口杂,没有一个头儿来管。您说做件制服,我想起来了。昨天我想买几个花盆儿,就很难办。丁妈不肯向太太要钱,我什么也就办不成了。” <br>  莺莺很泼辣的说:“我没想到事情会糟到这个地步。你若听我的命令,你想有谁敢不听你的话?” <br>  “那当然没人敢,太太。只要您传下将军令,小的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担保把事情做好。在我们牛府上,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太太。” <br>  莺莺微笑说:“老梁,你真会说话。但愿能言行一致。我要用的是个忠心的仆人。我向来对我的人都有厚赏。”老梁回说:“我得夫人恩宠,真是三生有幸。您若降恩差遣,您就吩咐小的一件事,您就看得出我老梁是不是不识抬举,是不是知道感恩图报。” <br>  莺莺大笑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万一叫你去杀个人,你也肯去?” <br>  “不是,夫人,那小的不敢。” <br>  莺莺微笑说:“过来。”老梁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几步,踟蹰不敢再往前走,但是莺莺叫他到床前去。莺莺从头到脚把他端详了一下儿,说:“比如说,我发下一支令箭,命令你做全家仆人的总管,你怎么报答我?” <br>  老梁就像将军得到皇帝的圣旨一样,双膝跪下,噗咚噗咚向夫人磕了几个头,他说:“夫人这么抬举小的,小的一辈子有了依靠,小的老婆和全家都永远向您效忠尽力。”莺莺说:“起来。我会跟老爷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但是……”她用雪白的手做了个姿势叫他再往前走,要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所以老梁必须走近。老梁看到这种阴谋诡计的样子,非常紧张。莺莺说:“你知道那个丁妈。她是这个家里的老人,现在渐渐端起架子来了。她是大太太的仆人,我不愿用多管事。” <br>  莺莺在老梁耳旁吩咐了他要去做的事。 <br>  晚饭之后,怀瑜来看莺莺好了没有,并且问他自己是否那天晚上到大太太那边儿去睡,因为那天是十五。 <br>  “你若是生病没好,我就明天再过去。” <br>  莺莺说:“你到她那儿去吧。我并没有什么真病。这儿也有人伺候。叫我好好儿安静一晚上吧。” <br>  过了一会儿,怀瑜又问:“你是不是跟我生气了?”“不是,不是跟你。坐下。我想跟你说说话。你要不要听?” <br>  “小心肝儿,当然要听。什么事?” <br>  莺莺说:“我当初到你们家来时,我指望这个家真正像个家,平安无事,井井有条,像个做官的人家。在这几天看来,简直是乱七八糟。有的用人听这位太太,有的听那位太太。真有什么事要做了,反倒没有一个人做。圣人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每个仆人的职责要划分清楚。得有一个人当权主事才行。” <br>  怀瑜听了心才放下去。他说:“是这件事吗?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里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来管这些下头人怎么样?” <br>  “不,你错想了。我没有工夫儿管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个头儿来管他们。比方说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这边儿下个命令,叫一个仆人向东,那边儿又下一个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br>  怀瑜说:“就照你这个意思办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总管家事,别的男女仆人,一律听老梁吩咐,一切零用杂项费用由他决定。结果是,大太太开始感觉到有些小烦恼。她每找一个仆人,那个仆人总是忙着没有空儿,而丁妈必须要烧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东西不愿久等时,甚至于还要派丁妈自己出去买东西。 <br>  丁妈很生气,对家里这种新情况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经六、七年;她帮忙把孩子们拉扯大,帮着太太度过多少难关,所以她就犹如雅琴的母亲一样。因此,她一向是家里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么事也都听她的话。她带着孩子去逛公园;若请客,她帮着安排菜单子。现在这种权利被剥夺了。又多了个蔷薇,她在家里横冲直撞,跟本不把丁妈放在眼里,而且她开始指派丁妈去做事。丁妈不服,反抗她,吵过几次。大太太弄昏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br>  一天,丁妈哭着到大太太面前,当时莺莺也在。原来她要出去买东西走出大门时,对家中的事情她发了几句牢骚。偏巧让老梁听到,打了她一个嘴巴。丁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太太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他们都跟我作对。老梁,他家的,蔷薇,联合在一块儿讨好二太太。别的下人,看见老梁有力量,能够向二太太说话,当然都去讨二太太好。司机愿给蔷薇开车出去办事,我找他干什么都不行。您看,咱们落到这步田地了。真是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br>  牛太太把老梁叫来平息这种争吵。老梁来了,不是一个人,把他家的和蔷薇也一齐带了来。 <br>  老梁说:“太太。家里有这么多仆人。老爷派我管着他们。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妈不肯听我的话,仗着她资格老,比我来的早。我跟她说话,她连理都不理。我们都是伺候老爷和两位太太的,她为什么就特别一点儿?”丁妈哭着说:“叫你做总管就是教你打人吗?”但是丁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蔷薇就插嘴说:“你顶好少开口吧。我若把什么都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 <br>  老梁家里说:“咱们要算旧帐,索性算个一清二白。要说的话可多着呢!她说我们什么话,倒没关系。她说太太的话,可太不中听。” <br>  蔷薇说:“是啊,我听见她说二太太是狐狸精。” <br>  丁妈说:“我没说。” <br>  蔷薇说:“你说了。厨子也听见了。” <br>  老梁说:“你若想辞工不干,我们也辞工不干。”莺莺刚才一直不说话,静静的听着。现在说:“你们都不听管教。要知道,丁妈是家里的老用人,什么事都要让着她一点儿。丁妈,我不知道他们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与你没有关系。你的眼睛不要让米汤粘住,眼睛要放亮一点儿。你们用人之间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不沾我的边儿,我都懒得管。” <br>  莺莺又转过脸去对大太太说:“姐姐,这件事闹得也太厉害了。不过,今天我不想把丁妈怎么样,就这么过去算了。可是以后不能老是这么吵哇闹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应当尊重一个管事的。比方叫丁妈做个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会听她的。所以,若是她还打算在咱们家做,她必得和别的人处得来,也让家里消停一点儿。您说怎么办?” <br>  大太太没料到二太太有这段话,当时只说:“你们都听见二太太刚才说的话了吧。谁也不要说辞活不干。大家要相安无事才好。” <br>  老梁打了丁妈的嘴巴,主人并没有命他向丁妈道歉,而且不知为了什么,过错儿都落在丁妈身上,而且在每个人眼里,丁妈似乎并没被治以当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从轻发落。 <br>  老梁这一党是大获全胜了。 <br>  怀瑜听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这件事时,他认为莺莺很够宽大,他认为丁妈说闲话,嚼舌根子,把她狠狠的骂了一顿。由那天以后,丁妈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对她是一副鄙视嘲笑的态度。有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儿,偏偏差她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往往发现别的仆人早已把饭吃光。她很气恼,有一次派不动她,老梁又打她嘴巴,并且说:“去告诉太太,干什么不去?到时候儿大家一齐滚蛋。” <br>  丁妈哭着去见太太说:“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大太太说:“丁妈,你不能走。孩子们都离不开你呀。”丁妈坚持说:“没办法。我也顾不得这八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儿了。我宁愿去挣一月三块钱,落得个平安心静。不过,我只为您担心。我走了之后,您的处境可就更难了。” <br>  她拿布衫的下摆擦了擦眼泪,大太太和她相对而泣。孩子们听到丁妈要走,也都哭起来。 <br>  丁妈刚走,老梁家的就推荐她的表妹,来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们开始觉得四周围充满敌意仇恨,甚至于在新来的这个李妈面前不敢说什么话。父亲和孩子们越来越疏远,孩子们心中暗恨莺莺。母子之间对这位姨太太怀恨在心,常常密谈,这样,母子们越发相依为命。那些密谈成了母子之间的乐事,是雅琴和孩子们后来永难忘怀的事。儿子们不仅是怕父亲,而且因为他对母亲冷落,开始恨父亲。每逢父亲和莺莺一齐到天津去不在家时,他们才觉得精神轻松自然,才觉得快乐。 <br>  现在莺莺对付男人是训练有素,得心应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时,也能使男人觉得乐不可支,她若是没有病痛,她能显出一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显得身体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会上,她能做出一个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样,在大官儿面前她显得很有身分,以从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态度和他们周旋应酬。她只要一换衣裳,再换一副表情,她就像一个娇小玲珑天真无邪的少女。男人既喜爱少妇,也喜爱少女。但是莺莺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对怀瑜尤其更是如此。约略来说,这两种不同的差别,主要在发型风格的不同。她的头发若梳起来,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妇。若是把头发梳成辫子,在家穿个坎肩儿和短裤,再穿一双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讨人喜欢,竟会叫人丧魂失魂。 <br>  一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种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卧在床上,红坎肩儿上头敞开,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忧虑。懒洋洋的嚼着梨,若有心事,却是欲语还休。手里拿着吃剩的一半儿,胳膊伸在床上,嘴里却停止咀嚼。 <br>  怀瑜看见她那丰满雪白的双臂,令人摸起来那么滑润,辫子垂在胸膛的一边,她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怀瑜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间所喜爱者,未有过于此妖姬者也。于是云雨之念不觉勃然而兴。但是她转过身子去说: <br>  “不要。” <br>  怀瑜一边把她手里的半个梨拿开,一边问她:“怎么了?”她伏身在怀瑜的怀里,躺在那儿,一言不发,眼睛眨动着。她此时已经丧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独断独行那种硬气,全像一个安静可喜的小孩子。 <br>  怀瑜摸不着头脑儿,问她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br>  她懒洋洋的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br>  “你跟我生气了?为什么?” <br>  她坐起来一点儿,她说话时,和怀瑜在宴会上所见的那样成熟的妇人完全不同了。以一种温柔恳求的腔调儿说:“不是跟你生气,可是和跟你生气也差不多。你从来没给人做过妾,你不知道做妾的味道。那一天在曾家的宴会上,人家都敬的是你太太,可不敬做妾的,我在人眼里就犹如一个‘四不像’。做太太的偏向着做太太的,就像‘官官相护’一样。现在我知道当初错了。看起来,毕竟是一夫一妻双飞双宿好。”怀瑜说:“你要我怎么办?雅琴毕竟是我孩子的妈呀。你不是要我和她离婚吧?” <br>  “我并没有让你跟她离婚。但是天理良心!谁都愿意跟别人一样,站得直,坐得正。以后我可不要再在人前去丢脸。你肯听我的话吗?” <br>  “你叫我怎么样都可以。” <br>  莺莺的手指头摸索着怀瑜胸膛前的扣子,似乎不想急着说出要说的话。她的纤纤玉手在怀瑜的胸膛上漫无目的摸来摸去。怀瑜看见她那么文静,那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儿。怀瑜男人的自尊自重的面子,得到了满足,于是说:“宝贝儿,你想办什么我都替你办到。我是一家之主,我是一心要让你快乐。” <br>  这时候儿,莺莺知道,她已经把怀瑜这个男人征服了,就抬头看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办得到。” <br>  “告诉我。告诉我。我担保办得到。” <br>  她坐起来,也命令怀瑜坐起来。她说:“现在坐在这儿,不要乱动,听我说完。”她用最有训练的闲谈方式,既含有女人的温柔,又有坚决的强硬,以能把男人化做绕指柔那般高明的快慢,接着往下说下去。 <br>  她说:“老大,我选定要嫁给你,是相信你可以做个终身的依靠。相信咱们一同携手,可以大有成就。你应当知道,我的处境太不容易。若让我以后再不受人污辱,只有在三种条件之下,我才跟你在一起。你答应不答应?” <br>  怀瑜弄不清楚,他说:“我不知道你提的是什么条件,我怎么答应?” <br>  莺莺说:“我要你答应。不要问。你答应了之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br>  “好,你说吧。” <br>  莺莺开始说:“第一,至少在外面交际应酬上,我必须装做是你正式婚配的太太。我不能再忍受和那个女人一块儿出去。第二,在家,钱和仆人通通由我一人管。每月我给雅琴一笔固定的钱过日子。一个家不能有两个头儿。几个仆人听这个太太,另几个仆人听那个太太,那怎么可以?她若不找我麻烦,我会公公道道对待她。” <br>  “第三个呢?” <br>  “不要打岔,等我说完。汽车听凭我用。这个样儿,咱们可以过得很快乐。不久,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会有多大的好处。 <br>  现在回答我这三个条件。我再告诉你其余的。”怀瑜轻松的笑了笑,说:“我的好太太,我是唯夫人之命是从的。我答应这三个条件并不难。第一个容易,因为她并不喜欢在外头去应酬。用车的事是件小事,我并不想把你关在家里。第二,关于管理仆人,他们已经由你管理了。但是你管钱,那不是你把我也管住了吗?” <br>  “不用怕。你答应不答应?以后,我再跟你说。” <br>  “你要我答应你管钱干什么?” <br>  “我那样儿才高兴。没别的。” <br>  “我答应了,不过这是家事。我都答应了,你对我有什么奖赏?” <br>  “我会叫你快乐。都答应了,是不是?” <br>  怀瑜说:“都答应了。” <br>  莺莺在怀瑜的嘴唇上长长的吻了一次,因为她知道她现在控制住的这个男人,为了实现她的野心,是个很有力量但又柔顺好用的工具。 <br>  莺莺说:“你这个人有智慧。说实话,你会看到我莺莺可以和你共大事,对你有好处。自从十六岁,我就想结婚。可是我遇见的男人都是又胖、又老、又蠢,不过他们有的是钱,不然就是追欢寻乐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我若是只图金钱,只图舒服,我老早就嫁了。有时候儿,我也遇见不错的年轻人。我和一个年轻人真正发生了爱情,爱得发狂,那时候儿我十八岁,但是他不敢娶我。他答应娶我,后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溜走不见了。我想他一定是个有妇之夫,而他太太又是个母老虎。我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想他,到后来只好听天由命,放弃了他才完。再往后,我心变狠了,专找又老、又胖、又蠢的,只要他们肯大把的给我钱,肯给我买珠宝买礼物,我不再想嫁人。他们要什么,我给什么,但是他要付得出价钱。男人是怪东西。女人越不喜欢他,他越穷追不舍。等我把爱情两个字忘光之后,对付男人就更容易,于是想巴结我的人就越多。可是,最后,做歌妓的总会想到自己的将来。我曾经想,有一天,攒够了钱,嫁一个石油商人,安定下来,过一个小家庭生活,收养几个孩子。但是,你知道,花费太大,我挣的钱,又都从手里花了出去。我实在不能一边儿节俭花用,同时还保持豪华的气派,若是老顾面子,就得老是欠债,也不得不从有钱的老笨蛋身上去找钱,才能过五月节,过八月节。后来,你去了。我心想我和你携手共事,可以有点儿成就,我希望我没有选错。 <br>  “我现在要求你答应这些条件,都是对你有益处。咱们若是想飞黄腾达,就必须通力合作。家里必须平安无事,不叫人心烦才行。若打算在外面大有开展,在家里就必须二人同心。第二,你要知道,我不是到你们家来只图过舒服日子。若真如此,也就不必提那几个条件了。你知道,我也知道,做官的要想起来,必须经由女人,比如姐妹,太太,姨太太。政治就是社交应酬。对这种事我看惯了。我帮助几个人求过官职,全凭在枕头上几句话。比方说,你得现在这个差事,是由于大学士的三姨太太的五弟的关系。我可以直接去见他三姨太太。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要在社会关系上去帮助你。我若天天在家为仆人的事情操心,又以情妇的身分出去应酬,那我怎么帮助你?我必须把身分提高,使身分和为你做的事符合。你若是当了京兆尹,或是天津市长,有钱有势,得好处的不是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能轮到别人?” <br>  怀瑜聚精会神的听,非常感动。他说:“妙哇!什么事你都想到了。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啊,人长得漂亮迷人,又聪明有心眼儿。我想我是红运当头了。” <br>  莺莺用手指头指着怀瑜说:“不过还有第四个条件。你要小心!那就是除去我之外,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br>  怀瑜斩钉截铁的说:“有你在我身边儿,我用不着别的女人了。” <br>  由那天起,莺莺常常和丈夫两个人出去,再没有怀瑜的正式妻子雅琴跟着。由于莺莺的名气,社交经验,灵活的手段儿,许多做官的,姨太太,都欢迎她,争着和她深相结交。在家,她高高在上,仆人们对她争相取悦。大太太反倒成了管家婆,指挥厨房准备饭食,和办理其他家事,但是都听命于莺莺。 <br>  此后不过几天,素云来看莺莺。 <br>  莺莺对她说:“你应该在家里接个电话。我没有电话简直不行。有电话彼此联络多么方便哪。有时候儿打麻将找你也没法儿找。有事情一打立刻就通,而且在晚上咱们也可以多一块儿出去几趟。” <br>  素云回答说:“这不用你说。谁不想安个电话呢?可是我不像你,一家的主妇。我什么事都要公公婆婆准许才行。我要出这个主意安电话,一定遭驳回。你知道那个小狐狸精,现在家事都由她管。”莺莺知道她说的是木兰。素云又接着说:“我真羡慕你!你完全自由,愿跟丈夫上哪儿就上哪儿。你若是在一个大家庭过,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了。” <br>  “那么你为什么不搬出来呢?” <br>  “我倒是也想过,可是不那么简单。老大和老三常常一块儿嘀咕我,我一近前,她们俩就不说了。我除去和我自己的丫鬟们说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那个死笨的男人哪!他给全家挣钱,还是挨骂,荪亚什么也不做,反倒受人高看。我想分财产,搬出来自己住,一个小家庭,像你一样。可是经亚不敢说,他说不行。” <br>  “你不能叫他们分家吗?” <br>  “公公婆婆还都活着,我有什么办法?” <br>  “哎呀!你真老实!想办法叫他们赶出你来,才称了他们的心愿,这样不就也达成你的心愿了吗?” <br>  “但是你知道不行啊。若是能办到,我自然乐意。可是家有家规。大家庭是怎么个样子,你全不知道。” <br>  “好了,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要弄清楚自己的事。 <br>  不能浪费青春。不能讨好别人,反而糟蹋自己。”“我但愿能有你这番勇气。我得先把那个没出息的男人说服才行。” <br>  “你是女人,若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对付,不就太笨了吗?”莺莺于是放低声音说:“你看我怎么做的。我都叫你哥哥听我的话,把全家的事都交给我管了。你看以后吧,若不然,我就把莺莺两个字倒着写!” <br>  “我今天来就是来说我男人的事。我相信你和我哥哥就可以提拔提拔我这个宝贝男人。倘若事情特别的糟糕,我们不能和家里分开,也该想办法给他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找个事做,我也就可以离那个人间地狱了。” <br>  “不用发愁,我可以想个办法。一个油矿管理局就要成立了,是用的美国钱。标准石油公司有计划在山西省探测油源。你哥哥现在就正做这件事,也许他能给你丈夫谋一个差事。”素云说:“可是他不是工程师啊。他怎么会懂得油矿的事情呢?” <br>  莺莺大笑说:“哎呀,傻瓜!那脏兮兮的事情才是工程师做的。你以为你哥哥他懂什么油矿吗?” <br>  素云说:“不管怎么办,我一定要离开那个狐狸精。你亲眼看见了,她向曼娘的母亲敬酒的时候儿,她把我挖苦得好厉害。她那根舌头!不过,我真是没法子找话对付她。她知道怎么讨公婆的欢心。她正在用家里的钱讨好用人。用人榨取钱用,她不是不知道,她可不说一句话。” <br>  “我觉得姚家姐妹俩都不容易对付。姐姐尖刻聪明。妹妹沉稳老练,比木兰还可怕,我一看见她,我就觉得……” <br>  电话铃响了。莺莺拿起床旁的听筒说:“喂……陈奶奶……噢,是您哪!今儿晚上打麻将……好……我准到。”莺莺把电话放下说:“你看,多方便!是陈五少爷的太太约人今儿晚上打麻将。你顶好和我一块儿去。”陈五少爷就是大学士三姨太太的五弟。 <br>  “我不像你那么自由。我得先向婆婆请示才行。”“说的就是啊。你非出来不可,不然就闹翻了天。不久,他们就会乐得让你搬出来。” <br>  素云说:“可惜我没有你这份儿勇气。” <br>  莺莺说:“你也有。” <br>  素云这次回家,对事情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也有争取自由更大的决心。她向婆婆请求那天晚上出去一趟,出乎她意料,婆婆立刻答应了。一点儿麻烦也没有。 <br>  素云跟莺莺出去的时候儿越来越多,有时也有丈夫经亚,有时候儿没有他。素云尤其以坐莺莺的汽车为无上乐事,而且晚上回去得晚。素云的汽车使曾家特别注意,因为曾家用的还是马车。素云不敢提出叫曾家买汽车,可是她确实提出了安电话。她说得很有道理。怀瑜家有电话,咱们曾家为什么不安电话?但是曾先生恨电话这种洋东西,破坏家中生活的安静。在这件事情上,素云却得到木兰的支持,因为姚家也有电话。木兰提出这件事,说是她的意思。曾先生不置可否。电话终于安上了。木兰常和莫愁、阿非、她父亲通话,却不和她母亲说话,只有别人叫号码儿接通了之后,她母亲才用电话。素云和莺莺常常一说就说半个钟头。所以一有素云的电话,仆人们就知道是莺莺打来的。 <br>  此后不久,怀瑜在新机构油矿管理局弄到一个差事,同时仍拥有旧职。他也给经亚谋得一个职位,每月大洋五百元,可谓肥缺,再加上交际费六百元。这个待遇很好,曾先生答应儿子随同怀瑜到山西,在太原油矿管理局做事。 <br>  丈夫不在家,素云得到离开家的好机会。她向婆婆请求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她感谢莺莺,使她得到前未曾有的自由,也得以在社会上广事交游。莺莺也常去天津住,但是不肯住在牛家。牛家公婆也并不想约束像莺莺那样的儿媳妇,莺莺再三说,她丈夫事业都是由于她社交的结果,而她自然应当独立不受约束。她说她的应酬交际比以前更多,而饭店是客人酬酢最方便的地方。随时事事有人伺候。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因为好多在租界住的中国做丈夫的,家中虽是简陋的房子,在饭店则生活豪华。在饭店里谁也可租房子打一夜麻将;作家在饭店租一间房子写文章,省得在家孩子啼哭使人不得安宁;商人在饭店设办事处,谈生意;政客在饭店开房间勾结纳贿;娼妓长期住在饭店接待嫖客。饭店里永远热闹。在饭店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抽鸦片、玩女人,不分昼夜,随时都可以,有抽水马桶,搪瓷浴缸,白磁砖的浴室,总是那么漂亮干净,热水老是那么方便。饭店真是租界里使人心荡神迷的生活缩影。 <br>  素云对天津租界的生活爱得入迷。她每天每夜都去看莺莺。在饭店里钱像水般的流,素云看得目眩神荡。过现代生活多么惬意,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床头上有镜子,躺在雪白的沙发上,冷热水随用随有,有仆人接受差遣,只听吩咐,不发问题。这儿是太好了。 <br><br>第二十九章 赏奇士莫愁嫁立夫 怀骨肉陈妈寻爱子<br><br>--------------------------------------------------------------------------------<br><br>  现在莫愁正由姐姐木兰帮助,细心计划自己的婚礼。她要在北京饭店举行结婚,但是还要旧式的婚礼,也要旧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结婚礼服,蒙新娘面纱,她要立夫穿西服,红玉德森和爱莲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满做花女,丽莲担任弹《婚礼进行曲》。红玉紧张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样。那一天,她在大庭广众之中,真是艳丽照人,引得好多人谈论她和阿非。婚礼之后,一对新人在北京饭店一个套房过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读书。 <br>  立夫原想到英国去,但是姚太太身体已经很坏。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决定莫愁不应当走那么远。因为每次她说到外国,母亲就哭,说她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身体软弱得厉害,看来实在可怜,最后莫愁只好让步,不到英国去,到日本,较为近便。 <br>  莫愁未嫁之时,是她照顾母亲吃饭吃药,到了晚上,必得一个女仆睡在屋里陪着她母亲。事情是这样。有一次,姚太太听说有一个顶香的仙婆,能够招请亡魂,由亡魂附体说话。她坐着马车去看那位仙婆,没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发沉重,于是在银屏灵牌前烧香。那个仙婆,像平常顶香时一样,并不知道主顾的姓名家庭等情形,居然能称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儿子体仁的魂灵说话,结果来的是银屏,并且笑着叫了一声“太太”。姚太太想赶紧中止,但是仙婆已经有阴魂附体,不省人事,仍然继续说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简直完全像银屏,姚太太一惊非小。银屏命令她对她的儿子博雅妥善照顾,因为将来长大之后,会成为要人。姚太太恳求她说:“你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起誓当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让我儿子跟你一起过得称心如意呀。”银屏的灵魂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和我在一块儿。因为我在阴间孤单寂寞,阎王爷可怜我让我变了一匹母马,把他带回来了。” <br>  “你知道我还活多久哇?” <br>  “太太,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一个鬼说在你死前,这家里要先死一个人。随后才轮到你。” <br>  “姚太太几乎昏了过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从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发沉重。她请尼姑为她念经,自己上庙去烧香拜佛。虽然姚先生不相信这等事,他还是不加阻挠。姚太太现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结果她变得非常虔诚,非常慈善。虽然住在这座王府花园儿里,并不快乐。 <br>  立夫到日本留学所用的钱,是莫愁的嫁妆里拿出来的。事实上,结婚的费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储蓄仅足供办一次节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欢铺张,但是木兰和别人都认为这样铺张办,对她妹妹才算公道。 <br>  莫愁为人重实际。谈到嫁妆时,她说她用不着很多东西,宁可折成现金。她父亲当时手下现金并不多,但是说要给她壹万大洋,此外,婚礼也要用数千元。 <br>  木兰说:“爸爸,您怎么能这样儿呢?我当时有五万块钱的嫁妆。立夫哥和妹妹俩人还要出国念几年书呢。”她父亲回答说:“立夫没有什么问题。莫愁也比你节省。你妹妹花一千块钱,比你花两千块钱做的事还多。你那次婚礼我是拿钱花着玩儿的。” <br>  木兰说:“那就不公平了!” <br>  结果是,父亲给了莫愁一万五千现金,还有在杭州值五千块钱的一家茶庄,还有值几千块钱的嫁妆,婚礼的费用还在外,一共大概是三万大洋。莫愁是满意了。她用一分现款,胜似两分珠宝古玩的价值。 <br>  立夫和他母亲现在住着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旧房子。新房是木兰姐妹童年时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兰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个老床,雕刻着花儿,上了漆,四角儿有立柱,床上有橱子抽屉。床头第三道栏杆有一点儿松动。木兰还记得她在小孩子时曾经多少次用手旋转着玩耍。她站在床前,徘徊在床头的抽屉前面,床头上彩漆着两只鸳鸯,当年童稚的想象中,两只鸳鸯引起何等的喜悦。她记得订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觉得莫愁比她有福气。现在她的预言应验了。 <br>  傅增湘先生现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监察委员职务,这是由天津的隐遁生活又出山担任了公职,在民国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编古籍。在莫愁的婚礼前后,傅氏夫妇都极力忙着张罗筹备,而且傅先生在婚礼时充任证婚人。他答应了立夫的请求,送给新婚夫妇一副对联,挂在新房里,留做纪念。出乎傅先生的预料,莫愁说:“傅老伯,您写这副对联儿好不好: <br>  ‘乾坤谐好 <br>  鸾凤和鸣。’” <br>  傅先生问:“干什么写这种陈俗老套儿呢?” <br>  莫愁说:“我就要这样儿。虽然难免陈俗,但是文字也不坏呀。” <br>  结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启程赴日本。前面说过,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长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现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房子的每一块砖,每一个台阶,每一个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这栋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环儿,都住在一起,过小家庭的日子,简直是太理想了。冯舅爷,舅妈住在西南院儿,以前是姚先生的书斋。 <br>  自从红玉和莫愁在花园里长谈之后,红玉对莫愁的爱,完全成为成年人有思想的深厚的爱,她俩说的要韬光养晦,不要聪明外露,真是肺腑之言。有一天,红玉对莫愁说:“说到性急,我想立夫是跟我一样。他也是好胜。三姐,他有你能来教导他,他多么有福气呀!”立夫已经和红玉很熟识了。一天,立夫对莫愁说了一句怪话:“宇宙之中,应当有六行,不只是五行。红玉应属于玉。她由皮到骨都是玉的,纯洁,高傲,坚硬,脆弱易碎。”莫愁说:“身为玉质,有利也有弊。玉永远不受污染,并且硬而脆。但是最精美的玉应当发柔和之光。你看她硬是不肯讨我父母的欢心,是不是?” <br>  立夫回答说:“她是绝对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还是佩服她这一方面。”诚然,在立夫和莫愁的影响之下,红玉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较为成熟,渐渐懂得反省了。 <br>  冯舅妈非常喜爱立夫对她的态度,那么亲切自然。冯舅妈是在旧家庭气氛中长大,自己一言一行,非常谨慎。在和姚太太相处这些年,虽然双方关系那么近,那么熟,她从来没有一点儿越礼之处。 <br>  但是和立夫家住在一所宅子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种情形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她自己也不懂。立夫显然是视一切传统规矩为无物,可是仍然和他们和谐相处,不管多么熟,绝无低贱下流之处。立夫的母亲常因为她儿子不守礼法,特别向冯太太道歉。风度好,和别的东西一样,全是属于精神方面的。虽然立夫蔑视一切礼法,但风度绝不下流。他只是以自然出之。所以这两家能和睦相处,彼此敬爱。 <br>  实际上,立夫颇受他岳丈影响,对于孔教,他是蔑弃那些繁文缛节的。姚先生叫他读《老子》《庄子》,《老子》书中最使他心折的是下一段: <br>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br>  在家度蜜月,莫愁很快乐,快乐得几乎都不愿离开家,而想永远定居下来,一直管理她心爱的家庭日常的事务。她没有去看看日本,或是看别的国家的欲望。在婚结后的头一个月,立夫发现了完全使他吃惊的事。他以前也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他母亲,他妹妹环儿,但是现在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特点,为人妻者的特点,看到莫愁这个女性的身段儿。莫愁毫无疑问,自然认为这是她的家,只有她,没有别人来治理。她似乎,对吩咐厨子做什么菜,什么饭,注意洗衣裳,哪些是要预备洗的,哪些是已然洗好的,每天早晨在花瓶里插花儿,带着针笸箩,坐在自己屋里有阳光的墙角儿,做针线活——对这些事,她有不可以言喻的喜悦,这是天性,是深厚的女性的特点。这样的生活是宁静平和,是莫愁在尘俗生活里的美梦。这个美梦就是清洁整齐条理井然的家。这样的家,立夫不知不觉中得到了。 <br>  立夫改穿西服举行婚礼。然后穿着西服到国外留学,引起了很重大的后果。这样一来,他的衣裳橱子弄乱了。他过去一向自己管自己,自己的衣物自己留心。现在,他的衬衫,他的领带,扣子,手绢儿,袜子,都不知到哪儿去找了,自己觉得毫无办法。莫愁替他决定,替他决定衣裳应当放在何处。在装进箱子,打开箱子取出时,有时还要改变处所。立夫找一双袜子穿时,常会急躁,这时莫愁就微笑说:“慢来慢来。”自己去替他找出袜子来。袜子往往闻着有樟脑丸的味道。立夫以前从来没看见那种东西。樟脑丸是立夫这位年轻的妻子喜爱的东西,她喜欢多用。比如大箱子里,衣箱里,衣橱里。她把樟脑丸装在小口袋里,各处挂各处藏。 <br>  此外立夫的鞋,莫愁更注意。自从体仁买了外国皮鞋预备出国之后,莫愁知道外国鞋应当是什么样子。结婚以前,她和木兰一同和立夫去鞋店看,决定了鞋的式样儿和皮子的种类,才给立夫买的。现在婚后,莫愁觉得那几双鞋不满意,一天带着立夫到鞋店,花了一百二十五块钱惊人的高价,给立夫买了三双鞋。 <br>  立夫说:“你父亲说你花钱节省。我才不信。”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头儿摩登,给立夫结交了许多朋友。若是立夫一个人旅行,他是无法办到的。有一次,立夫独自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心里想了下列几件事: <br>  自己的衣裳无法管理了。 <br>  他已然知道女人的衣裳必须折叠在特别的包袱里,而且在翻箱子时,谁也不能去碰。 <br>  莫愁有好多素色的绸子包袱。 <br>  一切衣裳都有樟脑味道。 <br>  鞋成了男子人品的基础。 <br>  咬指甲是坏习惯。 <br>  上汽车时,男人先上算是失礼。 <br>  现代对女人的表示敬意,是男士厌烦的事。 <br>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没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爱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br>  后来,立夫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愁像一个水母,总是粘着他,包围着他,不肯放开他。像水母一样,她富有弹性,极其柔软,常改变其外形,以适应他的愿望,适应他的任性,这样之下,就保卫了他,免遭外界的伤害。莫愁那无限的耐性,百依百随,完全不顾自己,真是使他惊叹。莫愁一心所想,一身所行的,就是为了他的舒适,为了他的幸福。他觉得,莫愁这个女人,若算个赌注的话,这个赌注是完全投在他身上,完全投在他的前途上了。 <br>  立夫,本来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书呆子,本来会以与草木,鸟兽,农夫,樵叟相处为乐,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并且会对富有之家有反感,但是如今却有一个富足美满的家,有一个稳健实际的妻子,精于规划善理家事。这些都硬是送上门来,不求而至。他始终不习惯于富有之家的生活,他觉得自己腐化了。他并没有真正仇视朱门富户的生活,因为他在过去生活上一直顺遂,但是他却一直对童年时他家所不属于的那个富有的阶级,保持鄙视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好的表现莫过于他藐视饭桌上的礼貌规矩,厌恶在宴席开始前的洗手梳头,他不肯改正当众咬指甲的习惯,还有别的粗野不够斯文的地方。 <br>  这些,他妻子一直极力想予以矫正,求其文雅。 <br>  莫愁常说:“不要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 <br>  他会反问:“为什么不要?” <br>  “不斯文,不高雅。” <br>  “为什么?” <br>  “不为什么。就是不高雅。” <br>  他还是不服,又继续争论说:“你若不能举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变我双手放在裤口袋里的习惯。你办不到。 <br>  你没理,我有理。” <br>  话虽如此,因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爱莫愁,他渐渐不把手插在裤兜儿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时让步,但是永远有耐性等待,伺机进言。立夫脾气火爆,反抗性极强,贤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劝导他改正,用的力量适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为度。因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让步,立夫就知道他又被击败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会照办,她渐渐使立夫变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br>  立夫现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妆钱,他对钱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却节省金钱。可是在结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没有一次使立夫感觉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钱,因为俩人相信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终于感觉到娶个富家之女究竟不坏。有一次,他对莫愁说:“我若是经亚,我会立刻和素云离婚的。”他的意思是,莫愁和素云大不相同,他很赏识莫愁,真正爱她,不过他觉得这样分明对莫愁恭维,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虽然拿钱帮助立夫,可从来没有得到他分明的赞赏,也没听他说过感谢的话。 <br>  因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过得那么舒适,立夫有时候儿觉得自己愚蠢,不过却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来越接受莫愁对事对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视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晓人情世故。他对莫愁极其高看,极其珍爱,觉得莫愁永远坚强而可靠,犹如大地一样。 <br>  可是,在他心灵的深处,记得自己是穷人之子,颇以此为荣,颇以自己的独立自主的硬性为荣。他恨富人的态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钱地位论身价,就如同素云一样;也恨政客的奸诈邪恶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怀瑜那样。他的此等憎恶厌恨,是毕生难改的。 <br>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个半月,就接到木兰一封信,说母亲病危,已经不能说话。第二封信是珊瑚写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当然她也不愿离开立夫。她必须回去,因为似乎是理所当然。再者过去几年之中,每逢母亲生病,总是由她伺候,她实在不能把照顾母亲这件事交给珊瑚、木兰,或是别人,是非她自己不可的。 <br>  这一回国,可就大大改变了她和立夫的计划,她也不知道何时再回到立夫身边。立夫说他能照顾自己,莫愁当然也相信,可是立夫这时才忽然体会出来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赖这位年轻的妻子。莫愁说她若不能离开家再赴日本团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br>  分手之时,莫愁掉下了眼泪,因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说的话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图省钱。若是用钱,随时写信告诉我。” <br>  到了家,看见母亲确是病得很重。母亲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说话,看来真可怜。找素同看过,全身检查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是什么毛病。仆人们都认为她碰见了鬼。必然是银屏。体仁咒他母亲的话,现在应验了。现在姚太太不准银屏的儿子博雅接近她。虽然是她真正的孙子,她好像是怕他。这个小孩子听人说他母亲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谁那么说,他一定极力为他母亲辩护。他已经知道他是姚家的长孙,也是这花园巨第将来的主人。他打算将来做个伟人,给母亲争光,好把母亲的遗像摆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这种想法,常使如此一个小孩子态度很严肃。 <br>  现在两个女儿已经出嫁,母亲又生病,大花园子也显得冷落凄凉。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个院子,姚家还没有足够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决定把马大人胡同的旧宅子租出去,冯舅爷家和立夫的母亲就搬到这王府来住。搬过来之后,莫愁的职责就分而为二,一边儿照顾母亲,一边儿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亲的住处,立夫的母亲和女儿环儿单住一个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红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白墙,墙上有花格子窗子,俩人能隔着窗子说话,于是友谊日形深厚。 <br>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当时难产,二十个钟头才生下来。家里原先决定让莫愁在家生产,比到医院去方便,但是几乎送了命。临盆之前,木兰来家照顾,莫愁难产时,她正在家中。在紧张的时刻,她有几次觉得莫愁太费力气,所以一直在炉子上炖着高丽参,用以补莫愁的元气。后来生了下来,万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脸像一张白纸,在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体力才恢复,那一段日子,木兰一直照顾她。立夫到家时,她们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当时正躺在床上,儿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欢迎丈夫的归来。在木兰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br>  木兰说:“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br>  但是莫愁现在高兴了,把孩子给他看,她说:“他是你的儿子。我生他差点儿送了命。”她叫立夫坐在她的床上,手攥着立夫的手说:“我觉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过总算值得,没白吃苦。我觉得身心整个清洗了一次,由于受过这次苦难,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 <br>  木兰微笑问她:“你有什么罪吗?她说她还要再受一次呢。” <br>  莫愁说:“是,我还要,再要个小立夫。” <br>  她告诉丈夫她要叫儿子小夫。 <br>  立夫说:“这名子听来像个清道夫,又像个挑夫。”“我没觉得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想。我觉得小夫就是小夫,没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br>  木兰说:“叫他‘孝夫’,孝字是入声,不要用个上声字。” <br>  “孝夫这个名字有人用过。” <br>  木兰又说:“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br>  莫愁说:“这还好。毕竟‘孝’就是‘肖’的意思。”立夫说:“‘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关系的两个字。”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进来说:“少爷,您回来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现在让少奶奶躺着,我伺候您吧。”陈妈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说:“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啊。风度好,心肠好,人品高尚。你用不着告诉她做什么事。自从她一来,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她跟我说话,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 <br>  莫愁于是开始说陈妈的事。她说:“她的身世我听了之后,整夜都没法入睡,现在我才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认为你母亲了不起,现在这儿还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莫愁继续说:“革命那几年,她儿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现在还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时候儿,什么事她都答应做,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个月她必须要请一天假。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去找我儿子。’我答应给她一天假。她就来给咱们做事,现在有两、三个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拿这儿就像她的家一样。在晚上,她不停的缝衣裳,是给她那个至今消息杳然的儿子做衣裳,当然她不能给儿子寄去。她给我看她给儿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节省下来的钱都花在她儿子的衣裳上。她说她儿子现在是二十岁,失踪时是在北京东北昌黎县,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那时他儿子十六岁。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给军队挑行李。我看见她给十六岁的儿子做的厚棉袄,另一件还大,是应当十八岁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应当十九岁穿的。她把这些衣裳收得好好儿的,经常拿出来晾一晾。她说她知道每一年她儿子是多么高,袖子应当多么长。现在她正给他做蓝布单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着他后,立刻有得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来,脸上流露着无限希望的神气,说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儿子。到晚上,她垂头丧气而归,拖着两条疲劳的腿,一包袱衣裳还是夹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处去,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时还到城外去。” <br>  立夫问:“为什么她相信她儿子一定在北京呢?”“因为她不能到别处儿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为南城有好多兵。她说:‘我一定认得他,即使是在几百几千个兵里,我也会认得他。’革命成功之后,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儿子一年。后来,她把那庄稼房子脱了手,要到北京来找,因为好多兵都从北京过。她各处走,把年轻的兵拦住,端详人家的脸。人家大笑,问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这么告诉她。因为这么一说,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现在完全仗着这一线希望活着。她有生之年,找不着她儿子是不会死心的。” <br>  木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立夫叹息说:“战争就是这样儿,弄得人夫妻离散,母子东西。” <br>  木兰说:“你想想那个儿子!有这么个好母亲,而竟离散,不能见面。我但愿知道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br>  莫愁说:“她从来不说他儿子的事。她跟谁都不肯说。”立夫说:“也许他是个傻小子,不过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宝贝儿啊。” <br>  木兰说:“不会,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子。因为他母亲的脸看来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br>  立夫问:“她到庙里去求神烧香吗?” <br>  “没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说:‘诚在人心。’她的真诚你可以看得出来。像她这么干净的女人太少了。她的头发衣裳永远整整齐齐。她说:‘老天爷永远保佑善人。’有时候儿,我几乎相信,虽然已经过了四年,她也许还会找得到。” <br>  立夫说:“咱们要厚待她,叫她觉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样。” <br>  莫愁说:“你看吧,她对你会像待他儿子一样,像母亲一样照顾你,对我就好像对待她女儿。你要假装是她儿子,因为这种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买,不能顶替的。儿子就是儿子。” <br>  肖夫开始哭了,莫愁过去喂他奶,觉得宁静平安,幸福快乐。这种时刻是如此之美,如此的自觉满足,那么富足无缺,她愿这种时光永不消逝。 <br>  这个夏天,过得十全十美。天刚黎明,立夫就从妻子香暖的身旁起来,走入花园里夏晨清爽的空气中,觉得要拥抱大地,畅快的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给婴儿吃奶,要过去看她父母。她父亲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饭前在乔木之下漫步,长衫的下摆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湿。但是陶渊明的诗句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br>  木兰,荪亚,曼娘,还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来,一直在花园儿里待一天。午饭往往是清淡的绿豆粥,里面加糖加枣儿,吃完之后,这一群人,里头有珊瑚、红玉、阿非、环儿,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闲话,将一个下午消磨过去。莫愁有孩子占手,还有别的事情,晚一点儿才去,和他们一同喝茶。 <br>  午饭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木兰已经开始叫她女儿阿满认字写字,阿满认字很快。暗香对中国图画一般的字爱得着迷,也开始学认字。往往在大家说话时,她便把环儿拉到一旁,请她教她,居然学得很快。有时候儿,曾太太也来,桂姐也来,带着她两个女儿。桂姐在小产一病好久之后,现在有点儿发福。姚太太通常是卧病在床,睡也睡不稳。现在还是不能说话,总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烧香,心中默默祷告。家中曾请喇嘛来念陀罗尼经驱邪,但是没有用。她倒是能吃,咳嗽还如往常,只是不能发音说话。有时她的嘴唇会动,不过只是颤动,只是毫无意思的动作,没有声音。 <br>  木兰提说陈妈若去伺候姚太太,会很有好处。不过莫愁去了个好帮手。莫愁立刻照木兰的意思办,而她母亲在陈妈伺候之下,病情确是减轻,因为陈妈懂得姚太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说话。在随后几年,陈妈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离的伴侣。只有陈妈出去寻找儿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儿伺候。 <br>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继续求学,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亲。 <br>第三十章 贪利追欢素云甘堕落 因情应势木兰议从商<br><br>--------------------------------------------------------------------------------<br><br>  丈夫走了之后,素云觉得和婆婆住在一起太寂寞,实在过不了,就尽量在天津多住。她已经安排好,把经亚每月的薪金连同生活津贴,一共一千一百元,六百元寄往北京家中。素云坚持这是她丈夫挣的钱,应当属于她。曾太太不声不响,等素云不在家时,使汇票落到她自己手中。有时素云回到北京,她总是到莺莺处住一、两夜,消遣得很快乐,往往到外面去赴约打牌。 <br>  曾先生很恨自己的儿媳妇和当过妓女名声狼藉的女人在一起混,他又听人传言她俩在天津时,有人常常看见她们在一处,他深悔当初结这门亲事。 <br>  桂姐说:“您为什么不管一管?” <br>  曾先生说:“她在家惹的麻烦更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br>  素云觉得督促丈夫在事业上向前发展,自己为他推展社会关系,这是对曾家立下大功。她对莺莺说:“咱们若是不提拔他,他现在还不仍然是户部里一个低级职员?” <br>  莺莺说:“这不过是刚开个头儿,袁大总统的六姨太太对咱们还能帮大忙呢。”六姨太太是颇有名气的洪某人的亲戚,正是袁世凯最红的姨太太。 <br>  素云看见银行家,退休的官僚,坐着豪华的巨型汽车,住在值千万元的现代西式的别墅之中。她看见那些人的妻妾,女儿,穿着摩登的晚礼服,在戏园子里,在饭店的舞厅里,在夜总会里,她觉得那正是她自己应当出现的场所。自从莺莺控制住怀瑜的银行存款,她就由怀瑜一个姓金的好朋友代为买卖政府公债,买卖金条,做投机生意。关于许多公债的名称,利率,这种投机生意的种种活动,素云是听熟了。有一天,在电话上素云听说仅仅过了一夜,莺莺就净赚了九千元。莺莺说:“为什么你不来做呢?你也有钱哪。你若早听我话,恐怕已经赚了四、五千了。” <br>  素云说:“我若赔了怎么办?” <br>  “不会赔的。在交易所老金消息最灵通。他都给六姨太太买卖呢。” <br>  “我自己只有差不多一万块钱。我不愿冒那个险。经亚一点儿积蓄也没有。你也知道,他在家又不能随便用钱。”莺莺微笑说:“哎呀,好笨。你从前说要搬出来单住。现在就是机会。我想起一个办法。你就运用那一万块钱,要是赚了,钱是你的。若是赔了,告诉经亚,叫他找他父亲去要钱。他若是反对,那更好。就提分家分产业。这样,你还有机会弄一笔钱。绝不冒什么风险。” <br>  因此素云开始认真做起来。第一个月的月底,一算帐,她赚了一千五百块钱。 <br>  素云说:“哗!咱们赚钱了,跟男子汉大丈夫一样了。” <br>  莺莺说:“你毕竟不愧是财神之女。” <br>  那天晚上,她们在饭店中莺莺的房间里,大事庆祝。老金是自己苦干起来的,机警,善交际,大学念了一年就不念了。由于社会经验,他学得非常随和,遇到什么人都处得好。他能开玩笑,能跳舞,北京城什么地方都熟悉,女人求他,都是有求必应,烟抽得凶,身上不是带一盒烟,而是带五十支的一筒,说今天早晨才打开,现在已然去了一半。女人们都喜欢他,叫他“老金”。他的两条腿永远不累,精神永远好。他能安排宴席,打电话替人订房间,计划到郊外风景名胜地区去野餐。夫人太太傍晚无事可做,感觉到百无聊赖,就打电话叫老金。他接到电话,不管在夜里什么时候儿,他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跑到那些夫人太太们的住处,进入她们的房间。 <br>  “喂!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您要我立刻去吗?好。”莺莺打出电话去,对方都是称她为“吴将军”。 <br>  于是大家都兴致勃勃,那天晚上过得轻松愉快。 <br>  在老金面前,素云就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她的傲慢自尊,她的社会地位,她的矫揉造作,都一扫而空,仅仅是一个寻欢取乐的少妇而已,并且跟老金一齐鬼混,也确实寻求到了欢乐。老金的一个朋友,批评素云在公开场合的傲慢态度,老金说:“老兄,您说这话,可冤枉人家。她是个心肠直爽的女人,太好了。你不钻到这些名女人的裤子里,你怎么会知道她们的心?她们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哪。有时看完戏我送她回家去,她累得要命。在我认识的女人之中,她是最寂寞的了。她想找点儿快乐,这你不能怪她。你应当在她的正面儿去看她。在正面儿就是在夜里。” <br>  的确不错,在一同寻欢取乐的爱人面前,素云的心灵是完全赤裸裸毫无遮掩的。她又是时光倒流,童年再现,她和欢乐的朋友一齐玩耍,在重度早已失去的童年的快乐时,她又恢复了一部分童稚的甜蜜。所以追求快乐,也就使人恢复了人的本性。只有老金似乎还能了解素云。 <br>  莺莺既然让怀瑜答应不再另有别的女人,她意思并不是说她不再有别的男人。这并不是有失公道,因为怀瑜不假思索,率尔应允,就和他平日对别的事情一样,而且莺莺太了解他,而莺莺之让他答应,意思是说怀瑜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她若知道是不行的,如此而已。所以莺莺和素云这两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老金常在舞厅、戏院、饭馆儿里出现,这种情形自然传到曾文璞的耳朵里。在戏院和舞厅里,她们也遇到过北京的官员,是在周末来天津消遣的,还有几位穿长衫的“将军”,还有几个怪里怪气秃头的满清遗老,戴着呢帽,拿着手杖,但是穿着中国衣裳,这些人在十几年前是满清显赫的官员,而今时过境迁,他们只能做先朝遗留的残迹了。莺莺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个怪老头子就是前清的吴御史,另一个是有名的福建总督,素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群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素云她知道,只要没有孩子,她是安全无虑的。 <br>  素云写信告诉丈夫她很快乐,说老金是个大好人,说她自己在交易所正在做生意赚钱。这封信把经亚吓坏了,他深怕出麻烦,抑郁不乐懊丧了一整天。他大舅子怀瑜也正在太原,经亚就和大舅子说:“我在这个蛮荒野地,为的是挣几个辛苦钱,人都快累死了,这里没有戏院,没有个讲究的旅馆,我太太却出去玩乐,拿着我的钱在交易所冒险赌输赢。”怀瑜安慰他说:“别急。她们这俩女人会自己小心的。老金是我的好朋友,是个正人君子。” <br>  “不行。我应当写信去告诉她赶紧罢手。我相信人吉凶祸福凭运气。你在交易所做生意,那可以,因为你运气好。你命好。我可不是有福之人,我命不好。自从我一降生,我就觉得命运不济。从来没走过运。我说这话,并不是说你妹妹有什么不好。可是你看看我的婚姻。我得到了什么好处?你看我弟弟和木兰好享福。我命里一定有什么不对。我怕你妹妹若再接着做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我会垮台呀。” <br>  他的预言真灵。两个月之后,他听说他太太赔进去了那一万块钱,又向她母亲借了一万,让他必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父亲,还得想办法归还借的那一万。 <br>  经亚大怒,写信回去,说他不能让他父亲来赔这笔钱,并且说他不久回去和她算帐。 <br>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经亚和素云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她的头从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下来。 <br>  经亚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脸色晒得黑,穿着西服上身,哔叽短裤,那是他和美国工程师一起工作时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着厚的羊毛长袜子,显得颇不好看。母亲看见他那么消瘦,比以前又变了不少,非常伤心。可是他说他身体很好,说他已经渐渐喜爱山西省的高山。说他那些冒险的事情,说在山路上掉下驴来,说他和工程师们的出差,住帐篷,他自己动手做饭,那是他生平头一次自己做饭吃。整个儿看起来,他的这种生活经验,对他有好处;接触大自然和朴实的农民,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说工作还在进行,不过根据工程师的判断,产油的希望并不大。 <br>  一年分别之后,一旦团聚,兄弟们非常亲热。在办丧事的前几天,那一万块钱赔掉的事,暂时搁置未提,但是素云已经跟丈夫提过。经亚不明白素云为什么非去做投机的生意不可。他见到了山地姑娘,她们挺直的身段儿,独立的精神,那种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故做娇羞,那种真纯自然,实在让他无法忘记。如今素云在困难中哭诉乞怜,只惹起他憎恶之感。 <br>  经亚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话说得比以前和她说话时,语气显得坚定沉稳。“好哇,你自己有钱,你赔了,你自己想办法弥补上。” <br>  他说话的腔调儿,使素云大吃一惊。素云说:“噢,想得倒好!我是给你赚钱,我赔了,我得自己拿出来!你可黑了良心。” <br>  “好吧。你对父亲去说。我和这件事可没关系。” <br>  但是在随后几天,她算把经亚说服,使经亚相信此事若都推给素云一个人负责,实在是有失公道,并且她也把经亚说动,使他认为已经到了分家析产的时候,因为他老是全家唯一负责挣钱的男人,却没有挣钱人的一点儿特权,最好趁此机会,提出这个问题。所以经亚同意向他父亲提这件事。 <br>  祖母之死和丧葬的花费,自然而然构成曾先生盘算一下家中财务情形的时机。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浑身患有虚弱的病症。清朝的太医称糖尿病为“消渴症”。他觉得内部发烧,素常口渴,常觉得饥饿,但是没有胃口,皮肤日渐苍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频繁。白虎剂和人参汤也失去功效。两腿发软,时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发现他的尿上浮有一层东西时,医生告诉他患的是严重的“消渴症”,他的肾脏受了伤。曾先生读书多,知道这就是西汉文人司马相如患的那种病,康复的希望不过十分之一、二。医生告诉他不要吃油腻,不要与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萎靡,垂头丧气。 <br>  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曾先生躺在卧榻上,要和儿子们说话,于是家里人都来在他面前。他说:“经亚、荪亚,你们祖母已经去世,我和你妈也年老了。仗着祖先在天之灵的保佑,这些年来家里平安无事。我将来在地下见着先人,没有做什么难为情的事,也没有不能见人之处。虽然我没有多少东西留给你们,也足够你们过的,不会饿着的。在钱庄我们还有差不多十万块钱。是这些年来我省吃俭用积存的。家里由于你母亲善于操持,我没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应得的。和前清时代别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许可以称为腐败,若和民国时代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应当说是清廉。”他对当时民国的官吏这样攻击,孩子们听见都微微一笑。他接着又说:“现在除去现款,咱们只有这一栋房子,一家值一万五千块钱的绸缎店,乡间的地没有什么收入,税太重。我要你们知道这些事情。花费很大,这次丧事,至少要用几千块钱。” <br>  他还想再说,但是停下来喘了喘气儿。 <br>  素云看了看经亚,经亚犹疑了一下儿,然后鼓起勇气说: <br>  “爸爸,我想告诉您点儿事情。您千万别生气。” <br>  父亲以清朝大员的权威口气问他:“什么事?”“是这样儿。我不在的时候儿,您儿媳妇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赔了点儿钱。” <br>  这是木兰和她丈夫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俩眼睛很快转向素云,素云的眼睛往地下看。 <br>  父亲喊说:“什么?” <br>  “她买政府公债赔了钱。” <br>  父亲喊道:“浑蛋!谁告诉你去玩儿那种东西——买空卖空!连那么点儿头脑都没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审案子,经亚觉得像犯人受审。当时气氛沉静而紧张。 <br>  父亲最后问:“多少?” <br>  经亚说:“一万。她原以为能够平平安安给咱们赚一点儿钱呢。” <br>  曾先生转向素云,在胡子里飞浅着唾沫说:“谁告诉你去做投机生意给咱们家赚钱来着?” <br>  素云豁出来立即闹个决裂,因此才挺得起来说:“爸爸,这纯粹是运气坏;有交易所消息最灵通的人给我出主意,他还给袁世凯的六姨太太买卖呢。” <br>  “他叫什么名字?” <br>  “他姓金。” <br>  曾先生坐起来,把长旱烟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这个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说来着。现在当着我儿子的面儿,你知道一下儿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莺莺还有那个姓金的做的事。为了这件丢脸的事,人家已经耻笑咱们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却不愿在我们家住。你非要各处去跟年轻的男人乱来,丢我们家和你丈夫的脸。”素云的脸变得绯红,经亚都气呆了,他向父亲说:“爸爸,您说的是什么?” <br>  “你顶好知道了吧。全北家城都谈论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么办?” <br>  素云现在要自己辩论。她说:“爸爸,您听人家说闲话。我没有做什么错事。而今这个社会,跟着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么呀。” <br>  公公大喝一声:“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我还知道。所有现代派头儿的女人都是王八!” <br>  “王八”本义是忘了第八个重要美德,就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耻”字,但是习惯上和乌龟弄到一起了。这是大官常用来骂犯人的话。在暴怒的父亲面前,全家怕得鸦雀无声,父亲气得喘吁吁的。受了这么一顿毒骂,素云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着患病的老人离开了卧榻,恼怒得噗噗的喘着气,走到里间去了。公公走后,素云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着生闷气。经亚狼狈不堪,心中怀恨,觉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丢了脸。 <br>  曾太太怒喝一声,把所有的丫鬟都赶跑。她说:“儿子,这跟咱们家的名声有关。不管人传的话是真是假,你得想办法,不要再叫人讥笑。以前我若知道牛家的女儿是这样儿的人,我决不给你办这件亲事。你媳妇儿若是再不检点自爱,她非把你父亲气死不可。” <br>  经亚忽然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他号啕大哭,好像他郁积在心里多年的痛苦,从来没有说出过,也从来不能说,而今在母亲面前随着涌泉般的热泪倾泻而出了。看见儿子如此,做母亲的也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抚慰经亚,就仿佛经亚是小孩子一样,她说:“先平静一下儿,我知道这够你受的。我告诉你父亲还这笔钱,弥补这项亏空。你若愿在家,就辞职不干。咱们家不需要你跑那么老远去挣钱。” <br>  荪亚和木兰也过来用话安慰经亚。 <br>  荪亚说:“哥哥,我们向父亲央求给你还那笔钱。”木兰说:“哥哥,你现在去看看素云吧。告诉她先静下来,告诉她家里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了。” <br>  经亚问:“她在天津到底做的什么事?” <br>  木兰说:“我们不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外面听人家说的。 <br>  你现在还是去看看素云去吧。” <br>  经亚这才走出屋去,心里思潮起伏,感情理智,矛盾冲突。进屋一看,素云正躺在床上哭。他好言安慰,素云一言不发。 <br>  经亚忽然一阵怒气上冲。他说:“你不用这么哭。我怎么办?你做的好事!你对得起我不?我被人耻笑,戴绿帽子!父亲骂你,骂得对。你自己丢人,你也让我丢人。看看你的妯娌。人家怎么能在家过?你就不安于室!” <br>  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经亚离开了妻子,出去和弟弟说话,谈论家里的财务情形。 <br>  他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很蠢笨。今天的事情也不能说完全是你嫂子的错儿。你们都不理她,她才去找莺莺。”木兰说:“二哥,您别冤枉人。没人存心排挤她。您知道讨二嫂高兴是不容易的。” <br>  经亚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要说的是,她在咱们家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实话,咱们应当分居另过了。现在办祖母的丧事,不久我还要到山西去做事。父母年老。你们若是同意,咱们就请父亲分家吧。我们搬出去,也减少磨擦。”荪亚看了看木兰,木兰说:“年轻夫妇谁不愿出去自己过?而是而今父母还在。父母在一天,谁也不愿分家。事情可不应当这么办。” <br>  经亚又说:“可是现在有这一万块钱的亏空。若让你们也来分担,不能算对。可是,荪亚,你为什么不找个职业?现在我一年挣这么多钱。大家都是花公家钱。我若把我挣的钱放在公家钱里大家用,素云会不高兴。我若不这么办,你们会说我自私。” <br>  荪亚说:“你那么办可以。你用不着太多心。这都是现代的新思想。咱们过去从来没有这些问题。那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起,大家一齐起,若是落,大家一齐落。但是我知道二嫂子。至于木兰跟我,你放心,你挣的钱,你尽管自己留着。我们是在花父亲的钱。” <br>  这次谈话没有结论。他们正在说话,小喜子跑了来,喊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哪儿呢?二少奶奶上吊了!” <br>  他们跑去看,见素云躺在地上,全屋里乱七八糟的。原来素云在全家的女人面前饱受羞辱,丢尽了面子,她就站在凳子上,把脖子伸进一条系好的裤腰带里,再把腰带挂在一根高的床柱子上,然后用脚把凳子登开。可是裤腰带断了,她就摔在地上。冷香听到跌落的声音,冲进去一看,看见屋里的情形,跑出屋外喊着求救。一个女仆进去,发现素云碰昏过去,但是还在喘气。桂姐来了,曾太太和曼娘则躲着,怕得打哆嗦。等发现素云并没有死,她们才来看她。大家把她抬到床上,二十分钟之后,她才开始呻吟,眼睛闭着,身旁如何,一概不理。 <br>  锦儿对木兰说:“那根裤腰带不是真断了的。我看见了。 <br>  系的扣儿自己松开的。” <br>  木兰望望她说:“顶好什么也别说。倘若她刚才真自杀死了,她家或许要告咱们逼死了她呢。” <br>  素云的自杀企图,不管是真是假,总算得到了部分的胜利。分家析产原则上是拟定了,只是先记在帐上。但素云并没遂了分居另过的心愿。家里三房,曼娘代表平亚,每一房名下只得到两万块钱和乡下的一部分田地;曼娘的儿子,算是家中的长孙,分得那家绸缎店,将来好做教育费;桂姐的女儿丽莲和爱莲分得五千块钱,将来做嫁妆费用。北京的住宅不分,只要父母在,就一直不分,将来卖出去的钱,只分给经亚和荪亚。其余的钱由父母自己留用。在曾太太的请求之下,曾先生由公款中给经亚付了那一万块钱的亏空,也就是说,这笔还债钱是由三房共同负担的。 <br>  每一房可以动用自己的钱,或是花用或是投资,但必须取得父母的同意,或是接受父母的指教。木兰倒很喜欢这种安排,她和荪亚开始认真思索怎样利用他们自己名下的那笔钱,心里暗中感谢素云。 <br>  经亚原是请了一个月的假,回来参加祖母的丧礼。但是因为他妻子的麻烦,在家待了五个礼拜。在第五个礼拜,他接到一封电报,电报上说美国在太原的代表问为什么祖母的丧事要办五个礼拜之久,所以他最好立即启程回任。 <br>  在离家的那一天,他对荪亚说: <br>  “我现在把钱控制得很紧,她不会再去拿钱乱来。我每月给她四百块钱,足够她用的。为什么一个月一个女人要用三百块钱,甚至四百块钱,我真不懂。” <br>  荪亚说:“为什么不懂?一夜打五十块钱的麻将,那算不了什么。她答应了么?” <br>  经亚说:“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也只好如此了。你想我还要像奴隶一样那么拼死命供给她挥霍吗?我自己花一分钱,我都要盘算……这个道理你知道。我们俩不像你们俩……她恨我,我知道……哎,家就是个枷,是个枷!” <br>  他从肚子的深处叹出了一口气。他摸了摸他的衣裳领子,仿佛他摸脖子上的锁索一样,木兰和荪亚很为他难过。忽然,他直接向木兰说:“我若有像你这样一个妻子,我辛劳做事,挣的钱都花个精光,也没关系。至少我也得到了点儿快乐呀。 <br>  但是现在我有什么快乐呢?” <br>  木兰说:“二哥,现在你知道过去我为什么跟她和不来了吧。现在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她在家过得舒服点儿,但是事情可不是一方面儿的,她得答应才行啊。当然现在她有点儿惭愧,过一阵子也就好了。至少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的。”经亚坐着听,可是听而不闻。他结结巴巴的说:“若是我……我……” <br>  木兰问:“什么?” <br>  他喊说:“我和她一刀两断。我和所有的富家之女都一刀两断。我若是,若是有机会再娶,你知道我应当娶什么样子的小姐吗?”他好像是自言自语说:“在山西,我看见了那么多可爱的乡下姑娘。我娶了谁,她都会感激我的。” <br>  木兰说:“你说笑话吧?” <br>  “你不相信?三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甚至于一百,甚至于五十,都会使一个乡下姑娘乐得要死啊!她会把我照顾得满好,并且忠心耿耿,心满意足,会整天做事。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吵嘴。” <br>  木兰沉不住气了,她问:“你不是想和她离婚吧?”“离婚?随时。她说哪天就哪天。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先别让她知道……你知道我要娶的是哪种女孩子吗?”由他的声音听来,经亚似乎已经自由而快乐了。“我要娶一个以前受过苦的。一个歉年逃荒的,比方说吧——小孩子时被人卖过的,做过奴婢的,挨过饿的,再卖给人做妾的,受过大太太打骂的。然后,第三……”经亚停下来。 <br>  木兰替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台山上出家当过尼姑的,对这个人世间的繁华享受死了心的,然后碰见一个和美国工程师一同旅行的青年,两人一见钟情,于是决定再度结婚。是不是?” <br>  经亚大喜:“正对!正对!那样的女人该是个多么好的太太呀!我就像公主一般待她!” <br>  经亚走时,他最后的话是:“这次我真高兴走。也许五台山上一个尼姑正等着我呢。谁敢说不会?” <br>  暗香带着阿满一直在一旁站着听,经亚并没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后,木兰看暗香看了很久,似乎一时心智不灵,不能一时把零散的过去的记忆串连起来。 <br>  最后,她微笑说:“暗香,你到不到五台山去?” <br>  暗香低下头,用筷子喂阿满吃东西。 <br>  木兰对于荪亚和她自己那一笔钱应当怎么运用,煞费心思。她想用了那笔钱,荪亚应当也因此找到一个职业。她向荪亚说: <br>  “咱们怎么办呢?” <br>  “不怎么办哪。妙想夫人。” <br>  “你喜欢干什么?” <br>  “直截了当来说,我受的教育是为了做官,现在我不肯做官了,所以别的都不能做。” <br>  木兰说:“荪亚,这一次,说正经话。咱们若是把钱放在钱庄,七厘的利钱,一年一千四,若是连付房阻,根本活不了。说真格的,你得找一个职业。现在我是商人的女儿,我有一套不足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老百姓的打算,你要不要听?” <br>  “当然要听。” <br>  “我是要做个平民百姓。不问政治,不求闻达,只求做个商人的妻子——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这儿开一个茶馆儿,那儿开一家布店,再开一家小饭馆儿,咱们担保食有美味。等老人家百年之后,咱们搬到一栋朴质的房子,带一个小花园儿,无人来欺压,得空到水上泛舟为乐。你知道我从来还没游过杭州。杭州现在仍然在我心里还是一个梦境——只听母亲和红玉说过。杭州的沙锅鲤鱼头是很有名的。咱们在西湖边儿上买栋房子。我再学画画儿。住在那儿,孩子们也在那儿长大,我自己教他们。这对人生不算是什么奢望,你说怎么样?” <br>  “妙想家,这已经是奢望了。你想咱们有那份儿福气吗?”“说实在的,我所求于你者并不多。愿上苍保佑,咱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富贵。我可以做普通生意人的妻子,你也许觉得意外。我能给你做很好吃的素菜啊!” <br>  荪亚问:“那么开什么商店?” <br>  “我父亲有好多商店。咱们可以向他老人家买一家茶庄,或是一家药铺。什么店都可以。即便是扇子店,杭州的出名的刀剪店,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但是当铺除外。我能过那种日子。” <br>  “你若继承下一家当铺,你怎么办?” <br>  “我把一切人家典当的东西全都退还,关门大吉!可是我喜爱别的生意,大家做生意都似乎那么忙。” <br>  “妙想家,这都是你的想象。你是富家之女,你只觉得开家小商店也是诗情画意的。” <br>  “你现在能不能经营一家商店?能不能?” <br>  “当然我能,但是什么商店?” <br>  “咱们跟我爸爸去说。” <br>  木兰和荪亚去看姚先生,姚先生思索了一下儿,然后说:“你们若是愿意,杭州的商店我可以给你们一家。可是如今公婆父母健在,你们不能到南方去。为什么不把华太太的古玩铺的股份接过来呢?现在生意很好。去年赚了五千块钱。” <br>  木兰说:“好主意!可是那股份是舅舅的。” <br>  “这个可以商量。” <br>  “您想舅舅会让出他的股份吗?” <br>  父亲十分有把握的说:“为了我的女儿女婿,他会。” <br>  “华太太也卖旧书吗?” <br>  “大部分古玩店也卖旧书,华太太不卖。” <br>  木兰越想那古玩铺,越觉得着迷。古玩铺是个悠闲的生意,顾客不多,而到古玩店的客人,也大都像古玩一样,他们会徘徊玩赏,一闲谈就一个下午。在古玩店可以遇到画家,遇到学者,若是再加上珍本书籍部,可以遇到更多的学者,也可以结交成朋友。 <br>  这个想法就立刻办到了。冯舅爷答应只保留他那全部股份的四分之一。因为那家古玩店几年来一直赚钱,他以一万五的价钱,卖给荪亚四分之三的股份,因为大家是一家人,荪亚把这个办法说明时,曾先生立刻同意。所以冯舅爷带着他夫妇去看华太太,她听说姚家的小姐要到她的古玩铺做股东,她觉得万分的光彩。 <br>  巧得很,荪亚和木兰第一天在古玩铺时,正好遇见老画家齐白石。齐先生正坐在藤椅上打盹,鼾声大作,大腹便便,时起时伏,在肚子上的胡子也随之上下。木兰以为是个老用人,以为也许是华太太的亲戚,轻轻问华太太:“那是谁呀?” <br>  “是画家齐白石先生。” <br>  但是齐先生并没有真睡着,因为他眼睛也没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话:“不要卖了我。我不是这儿的货。不过,可以卖一个晚上,只要两斤酒,一碟子酱羊肉就行了。”木兰以低而富有音乐美的声音大笑出来。她说:“齐先生,早就想认识您了。” <br>  老画家还是闭着眼睛,他说:“声音好妙!声音好妙!我真想画下来。” <br>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看见木兰,他坐起来,赶紧找他的拖鞋。 <br>  他问:“你是谁?”还没等木兰自己介绍,他又接下去说:“对不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画一个像你这样声音的仕女呀!” <br>  木兰大喜,她说:“是吗?今天晚上您可以出卖了吧?我们愿用两斤酒来买尊驾呢。您说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正阳楼?还是致美斋?” <br>  对这位伟大画家,这样不拘俗礼,在她邀请了餐叙之后,木兰才觉得太唐突,心里才害怕,但是这却正投合这位老画家的脾味。所以木兰和他在古玩铺闲谈了一下午,那天晚上庆祝新股东加入合伙,连同华太太,齐白石先生,大开盛宴。 <br>  那是第一天荪亚做生意。 <br><br><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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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3.6.2004 15:44:3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遗臣却聘归隐 少年游才俊临水登山<br><br>--------------------------------------------------------------------------------<br><br>  曾家老祖母丧礼期间,曾文璞之痛哭,并不只是于礼当然,也是出自内心。由于对丧母的悲伤,由于自己的疾病缠身,由于关于素云的丑闻蜚语,他的确非常难过。另外,国家多难,自己亲见清朝灭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br>  素同有时来看他,不久之前断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药里有一种胰岛素用来治疗,极为有效。直到现在,曾先生,除去金鸡纳霜因为在中国很普通,用来治疗疟疾,都知道甚为灵验之外,他后来不服西药。女人较为实际,没有什么不可动摇的思想非卫道不可,因为曾太太和桂姐都说试服胰岛素看看。他听说劝他试服西药,而西医又说这种病人尿中有糖,他不禁大笑。后来,木兰查中国医书,拿书给他看,中国医书上也说此种病患者的尿是甜的。于是他说:“当然,咱们中国过去也知道这个。”虽然中国医书也提出多种治法,却没有什么特效。素同提出忠言,并非是以西医行医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关系。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曾先生终于屈服,答应一试。 <br>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他的自尊心已经渐渐的萎缩,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坏。他被迫放弃了清朝皇室遗臣的一副尊容,一统的安全世已然落了个丧家之犬的模样。他不得不屈服于妻子的压力,让自己的女儿进教会学校学英文,关于这种文字,他是一无所知,而且漠不关心,视如无物的。他怪现在官立学校教育之失败,是由于传统伦理道德的沦亡。他把现代称之为“无君无父无师的时代”——君,父,师,就是人类生活中权威秩序的三个象征。他不会查考女儿在地理,科学,历史学科方面的进步,可是他知道她们的国文确是已经不受重视。孩子们永远不用毛笔,只是用自来水笔写怪里怪气摇摇晃晃的中国字。现在素同告诉他中国医学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医学能够治!素同身穿西服,说的中国话毫不斯文典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国化学名词,他还不容易解释他的病的性质。他遇到有难说明白的时候儿,常说“中文里头没有这个名词”。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对他怀有敬意,因为他头脑清晰,态度沉稳,除去文章经典之外,什么题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条不紊。 <br>  现在中国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胁了。 <br>  袁世凯在图谋恢复帝制之时,曾经问曾文璞是否有意参加他新创建的袁记王朝。当时筹安会已经成立,力图恢复帝制。但是曾先生看到民国思想的力量,深知当时的危机,以疾病缠身为理由,避免和袁世凯接近。袁大总统以茶会相邀之时,他应约前往,好让袁世凯看看他是真实有病,不致他疑。这次,木兰随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机会一见袁世凯的庐山真面。她深感到吃惊的是,袁世凯竟生得像她父亲,身材短小而壮实,眼睛下面有皱纹,表现在脸上的精神的从容镇定,克己自持的态度,都像她父亲。袁世凯这时真看见曾先生面色苍白而憔悴,于是才算把他放过了,曾先生的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br>  由于当时日本加诸于中国政府的耻辱,是史无前例的,使袁世凯的政权受尽国人的唾骂。袁世凯一则受日本政府的压力,一则惑于日本对于其称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条”,根据“二十一条”的内容,日本不但掠夺了中国的铁路和矿权,并且允许日本控制中国一部分领土,并且在中国的内政,军事,警政,财政,教育等等机构派遣“顾问”。中国因此必须被奴役,而变成了日本的保护国。当时日本已经有“共同亚洲文化”的论调儿,意思是亚洲商人有一个共同市场,一个庞大的亚洲大陆,要在日本的刺刀胁迫之下,由日本的财阀,工业家,及其他追求钱财的人,共同来控制。中国以挣工资为生的人就成了外国拜金主义者经济上的奴隶了。这群拜金主义吸血鬼的国家,新近抛弃了亚洲文化的精华,染上了现代世界的两大罪恶——经商贪财,穷兵黩武。 <br>  曾先生对这方面了解不到这么透彻。但是他了解外国征服的威胁和中国人会沦为亡国奴的危险。至少民国四年时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利用欧洲的混乱,从德国手里攫夺青岛,然后凭武力占领胶济铁路,把力量伸入山东的心脏地区。“在二十一条”之中,山东已然分明标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间内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块肉。 <br>  曾先生是山东人,对这个非常愤恨。他看见母亲入殓之时,依照风俗,身上是清朝大员的夫人应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荣耀。他觉得他那旧日的世界也随着母亲的棺材长埋地下了。他哭得极其伤心,竟至数度昏厥,桂姐和仆人把他扶起来,送进卧室,抬到床上,他呻吟不已,一卧数日。 <br>  他守制三个月,在前数周,他甚至拒绝服药,桂姐和曾太太轮流伺候,曼娘和木兰不许进入他的卧室,只是帮着烹茶煮汤,坐在门帘外侍奉,打听病况。没人叫素云去一齐伺候,她也不自行前去。 <br>  躺在床上,身体精神,两皆萎顿,最后只好屈服,经常按时服用胰岛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渐开,体力渐复,后来居然畅谈这种西药的神妙,竟能使他康复,于是对西洋的仇视逐渐减弱。 <br>  数月之后,他可以下床行动了。在春天,他决定将母亲的灵榇移至山东祖茔埋葬,坟墓在母亲在时已经准备好了。 <br>  他急于离开北京,因为袁世凯的称帝阴谋已经公开,各处叛离也已发动。蔡锷将军,装做沉醉在青楼歌妓灯红酒绿的生活中,已经逃出袁世凯的警戒监视,民国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云南宣布起义。袁世凯一崩溃,“二十一条”也随之失效。秘密起义之举,各地多有,即近在京畿,亦所不免,因此曾先生才急于暂时躲避。在次年夏天,袁世凯终被击败,阴谋成空,幻想破灭,旋即丧命。 <br>  曾先生自山东返回北京不久,因为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说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来已久大官的严肃态度,对素同说:“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一条命,我把我女儿嫁给你。” <br>  他没有说是哪一个女儿,素同也不敢问。 <br>  素同说:“曾老伯,得和您府上结亲,真是在下的光彩。” <br>  素同心里以为必是爱莲,因为他曾经见过爱莲,也跟她说过话,觉得是个好配偶,幸而正是爱莲。 <br>  曾先生欢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儿带出去玩儿,他毫不反对,他接受了现代的自由生活方式,绝不责难。他决定爱莲一毕业,就举行婚礼,在民国六年夏天。 <br>  木兰趁爱莲在民国六年婚礼之便,和丈夫往南方游历,以偿夙愿。素同的母亲住在上海,因为有病在身,不能北上,所以决定婚礼在上海举行。因为曾先生怕不胜旅途和婚礼的劳顿,由桂姐陪同爱莲南下。荪亚请求代表父亲前去,木兰遂抓住机会一游上海杭州之胜。 <br>  阿非一听说姐姐要到南方去,他说也想去。这是红玉出的主意,因为她想倘若他俩能去,那该十分有趣。这表兄妹两个人关在王府的家中久了,天天见面,春来则满园春色,二人也满心春意,使二人陶醉,青春相爱,已至意乱情迷。阿非的母亲一心在想死后灵魂得救,又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床,何曾留意这小儿女间情事。因为病喑不能言语,所求者多是身体的需要而已。奇怪的是,她抽水烟则一如往常,水烟袋的呼噜呼噜声,吹通烟管的声音,这种近似清楚的语言的声音,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因为她不能写字,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事。姚先生虽然认为红玉不是他儿子最好的配偶,但是因为红玉美而慧,对她也颇为疼爱。而且,他也知道,若给阿非另择配偶,一定会使身体娇弱性格冲动的红玉伤心而死,无异是雹碎春红,霜凋夏绿。红玉的父母自然是极力促成这件婚事,因为阿非是姚家财产的继承人。所以这一对小情人无人约束,大可以放任自由。 <br>  在上年秋天,红玉疾病缠身,辗转床榻约两个月之久,这样使阿非对她越发疼爱,自从那时起,红玉就辍学了。她的病,颇使人怀疑是肺病。这种病使她特别敏感不安,她越发急切于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挤到最后的一滴而后已。这病使她多么羡慕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见一叶飘零,随风入室,便愁绪满怀,无以自解。她叫阿非到外面拾取最美丽的秋叶,压在书中,放在床侧的桌子上。她养成了一种对自己,对她住的屋子,特别精细好挑毛病的习惯,无论如何,难以取悦。她还显出对虫子特别的恐惧,有时花瓶子里插花儿,是难免会带进个小虫子来的。她要伺候她的女仆必须穿新衣裳,她母亲也就放纵她,还有其他方面,无不尽量随其心意。今年春天,身体比往年好得多,颇思返回童年的故里一行。到杭州一游,与阿非泛舟西子湖上,以实现梦中的甜蜜。 <br>  因为阿非的暑假也正好此时开始,父母就答应他和姐姐,红玉同去。素同先一个礼拜出发,好准备婚礼。他妹妹素珍,因为学校放假前不能离开,就和姚家姐妹一同去,因为她们也是同学。莫愁懒得旅行,说她的孩子太小,不胜途中的炎热,并且立夫不久即将返回,所以没有同去。 <br>  这群无忧无虑的现代青年,是在六月底离开的北京。丽莲,还有另外每个人,都认为红玉和阿非的定婚,已经为期不远,所以自然就不去亲近他俩。一路之上,红玉一直活泼愉快。木兰对红玉负起监护的责任,和她睡一个房间。红玉不肯吃快车上的西餐,阿非则跑出跑进给她叫特别炒饭。她甚至叫阿非为她打开衣箱,给她拿衣裳,阿非也以这些亲密的伺候服侍为乐。 <br>  木兰说:“你伺候四妹伺候得多好。你真是个小姐的闺中良伴,简直跟大哥体仁一样,只是他的多情用错了地方儿。今天早晨你已经把窗台擦了三、四次。我看你不久要找把笤帚给她扫地了。” <br>  阿非微笑招认说:“我已经扫过了。” <br>  红玉啐了他一下儿。 <br>  木兰这个少女监护人并不高明,因为阿非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红玉的房间里。红玉开始显示出成年女人的一些不坦白的特点。在木兰的面前,红玉和阿非说话,竟而旁若无人,阿非的领带松了或歪了,就替他系好,满脸微笑望着他;在领带系好之后,她那雪白如藕的玉臂还在阿非的胸膛上停留一会儿。 <br>  木兰问他们:“你们还吵架不?” <br>  阿非说:“我每次都听她的话,怎么还会吵架?”红玉说:“好没羞!”然后向木兰说:“每次吵嘴我若不让着他,他会更凶。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br>  阿非说:“天哪!每次争吵她都占上风,还说让着人家!” <br>  红玉说:“我跟你说过什么难听的话没有?” <br>  阿非承认说:“妹妹,你没说过。” <br>  木兰说:“好了,我但愿你们永远在一块儿幸福快乐,那就好了。” <br>  所以那天晚上红玉和木兰住在一间屋里,红玉向木兰吐露了心事,讨论了她和阿非情爱的事。她原先怕木兰要和她父亲一同促成阿非和丽莲的结合,现在才知道木兰是乐意帮助她。 <br>  红玉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她已经十八岁,阿非十九岁,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还没谈起订婚的事。在这种情形之下,红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会忘记,就难免启人疑窦。 <br>  但是姚家从来连暗示也没有,终属有点儿蹊跷。 <br>  红玉如今沉醉在恋爱之中,其甜融之情,为人间所不可多得。阿非现在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家虽富有,但无骄纵恶习,对她则用情至专,俩人相居,近在咫尺。在一个少女需要爱一个男人同时又需要男人的爱的年岁,能够得到像红玉现在的生活环境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可是为什么姚氏夫妇从来没有过两家结亲的意思呢?他俩是不是爱她?还仅仅是宽容她呢?因为红玉是个天赋很高,因此也是个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纯的爱完全倾注在阿非身上,因为她富有才气与娇美,不屑于为了别有动机去取悦于人。她年轻,自傲,任性,不屑于去用阴谋狡诈。不论在阿非父亲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亲的面前,她还是出之真纯自然,不稍虚饰。她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欢谁就不能装做喜欢,而她就不喜欢阿非的母亲。她虽然喜欢阿非的父亲,却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做故意讨好未来的公公。爱情,她认为是纯粹自然真诚无伪的东西,不是年岁大的人渗入了利害阴谋之后的东西。爱阿非,她就爱得彻头彻尾,有时在年长者面前会显得太露骨。在求取阿非父母的欢心这件事上,她连一半儿都没做到。结果,没有正式提到两家缔结婚姻这件事,却招致了她几分心神不安。 <br>  红玉现在对木兰说句良心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怕失去了他。” <br>  木兰说:“这就是你爱得太深了。爱是永远不能封口儿的创伤。女人爱别人的时候儿,一定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她心灵的一部分,她于是各处去寻找失去的那部分灵魂,因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残缺不全,便不能宁静下来。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时,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离开,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携走的那一部分,那就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团聚时,才又得到安宁。” <br>  木兰说得那么认真,红玉觉得她所阐述的不仅仅是爱情的真义。木兰停下来,在那沉默的片刻,红玉躺的是上铺,她极想看看木兰脸上的表情。 <br>  红玉最后又问:“人若遇不到爱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该怎么办呢?” <br>  木兰回答说:“谁知道这种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许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远一去不归,也变成灵魂了。阳界和阴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过还活在阳间的人若是再婚配,阴阳的和谐就又重新恢复了,那本不可治疗的创伤,由于有人来填补,就又可以痊愈。虽然痊愈,但究竟和原来不相同。” <br>  莫愁向来没有把这种爱的经验告诉过红玉,也许是她不能说。红玉也没从别个女孩子口里听说过这种话。 <br>  木兰接着说起素丹。素丹已经离婚,现在住在北京,以那笔离婚赡养费维持生活。她拒绝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大部分生活是自己一个人过,离群索居,深居简出。 <br>  红玉说:“他们结婚之前,还不是相爱很深吗?” <br>  木兰说得语气很重:“不是,那不是相爱!” <br>  这话使红玉感到意外,她想到自己和表姐,心绪烦乱,不知不觉睡着了。 <br>  婚礼举行之后,一对新人离去。木兰买了几双丝袜,就同荪亚、阿非、红玉、丽莲,和丽莲的母亲桂姐往杭州去了,坐火车四个钟头就到。他们在湖滨的旧家度过了五天美妙的时光。那栋房子靠近岳王庙,一面是一条大道,一面正对西湖,所以房子是建筑在湖边幽静的角落里,而将一片湖水围入,作为池塘。 <br>  杭州城的美,使木兰非常迷恋。没有北京的壮丽,但是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环绕,古塔寺院,散在山巅。游完北京,再游杭州,犹如饱餍甘脂之后,再喝一杯龙井。北京美景之中,木兰最爱西直门外的高亮桥和北海以北的什刹海,因为此两处具有田园之美,使人想起了江南。现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丽。颐和园的昆明湖,是慈禧太后在虚荣奢侈之下由人工挖掘而成的,其构想只不过模仿西湖而已,而现在摆在目前的,才是真正的西湖。颐和园的昆明湖虽然美,比起真正西湖来,只似影子与实物,只似玩偶娃娃与活美人。西湖,常比做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做一个娇嫩风流的江南美女,风和日丽时,她面露微笑。烟雨迷?魇保??羲?纪罚灰蚕裎魇┮谎???糁逅?纪肥保??钊松竦椿晗?Q盍?谟诚碌牡河欤?坪跏瞧?≡谝?业奈眦爸?希?烤股铰头商诙?辖釉莆砟兀炕故窃莆硐陆刀?繁?搅的兀渴翟诹钊松贩岩刹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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