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劳改队<br><br>第二节 初识五大一<br>--------------------------------------------------------------------------------<br>(12)喜悦与悲凉 <br><br>转眼又快接见了,我写信让家里多送200块钱来,这个月还要打点一下华子,提高他为我继续努力的热情。看起来华子还是讲些道义的,吃了拿了人家的,心里多少还惦记着给你办事。 <br><br>前两天华子单独告诉我:“我跟林子和朴主任念叨了,等来了新业务,豆子一撤,你就顶山东进库房,搞个统计什么的,肯定有富裕啊,朴主任也说了,将来网子的帐必须做细,山东那样的马虎蛋不能留着了。” <br><br>我正高兴,他又提醒我:“不过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盯在那个位置上,我只能给你努力,成了算你命好,不成你也别怪我没下力气,我是把你这个事当事办了。” <br><br>“林哥什么意思啊。”我知道“提拔”一个人,林子和管教沟通一句,往往顶两个华子这样的,华子再有几个月就滚蛋了,管教现在用他,只是让他发挥发挥余热罢了,没有什么可延续的价值。林子就不同了,管教要依仗他管理几十号犯人呢,哪个位置上指派什么人,一定要考虑一下和杂役犯的协调关系,不然将来出了故障,有了这样那样的龌龊,还不得管教自己擦屁股?所以知道林子对我的看法很重要。 <br><br>华子说:“林子那边你放心,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没少给他灌输,说的全是你的好,有学问,有头脑,又塌实,没有闲七杂八的鸟事,林子对你还是认可的,我看这事成功的希望很大。” <br><br>我说那我得好好谢谢你。 <br><br>华子说:“你又说远了,我你还看不出来吗?走的就是朋友道儿,一诺千金,以后出去了,在外面咱哥俩就望朋友道儿上走,我看你是个可交的人。你别看不起华哥就行。” <br><br>我受宠若惊状地表示“哪里哪里“,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我就知道我不花钱就办不了事,以前的教训还少吗?一诺千金,靠,千金买一诺啊。 <br><br>转过两天来,在工区,朴主任溜达到我旁边问:“麦麦最近感觉怎么样?” <br><br>我赶紧起立回答:“还好。” <br><br>“面临身份转变的落差,得逐渐适应啊。” <br><br>对朴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语,我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谢谢朴主任,我已经调整好心态了,正努力改造自己。” <br><br>朴主任点点头,说了句“那好啊”,面无表情地走了。 <br><br>我激动了半天,觉得有戏。朴主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下我的,肯定和华子的鼓吹不无瓜葛。 <br><br>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就可以脱离犯罪群众,“漂”上去小摇着,兜里别支劣质圆珠笔,手攥个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记录着:张三网子8个,李四网子7个。然后就溜达回库房盘点盘点,仰铺上打个闲盹,抽烟喝茶,到时候,再活动活动,捞张减刑票,靠,还改造个球啊,眨眼不就回家了嘛。呵呵,嘿嘿。 <br><br>我突然间接地理解“小人得志”的滋味了。当然没有谁乐意承认自己是小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就是小人,虽然已经不君子。我只想说,“得志”那滋味就是舒坦。 <br><br>然而那天收工前,我的心情却一下变得很糟糕。因为见到了施杰。 <br><br>因为监狱点名出了错,所有犯人都被紧急召集到工区外蹲地数脑瓜,五大和一大因为在一个大工区里,所以施杰他们出来时我看个满眼。 <br><br>按常规,监狱每天要点几次名,收提工时各中队自己数一下脑瓜儿,是必须的,下午管教下班前,晚上犯人休息前,全监还要统一核算一下人口,叫“点大名”,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没有人敢马虎应付,多一个少一个都是大事儿。一旦算错数,就要兴师动众,翻江倒海重来一遍,越倒腾不清空气就弄得越紧张。这种情况不常有,真越狱的事就更少见,稀有稀有,监狱里真跑掉一个,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从管教到犯人都跟着倒霉,据说“整纪”是件很可怕的事,监狱和地狱到那时侯就很容易混淆啦。 <br><br>那天下午点大名,外面正飘着小雪,风也凄厉,我们还是义不容辞地冲进露天里,无人一溜蹲在风雪里接受洗礼,等候监狱的值班管教逐个队登记核对。 <br><br>一会儿,“一大”的队伍从大白楼后面的平房车间里钻了出来,靠,一个个都跟挖私窑的似的,又如水墨泼淋过一般,除了眼白儿和牙齿,脸上一抹黑,身边几个老犯笑道:“烧碳党”来了。 <br><br>一大的犯人排着队,往我们的侧面去,我恰好蹲在前排,还是需要努力探着脖子,找我期待中熟悉的脸模。不时有黑花脸冲我们队里一呲牙,跟相识的犯人打个招呼,那些都是老犯了,队长杂役看见了一般也不制止。突然一个人冲我手不过腰地摆了摆手,拘谨而兴奋的样子,同时干咳了一声,很快就随队伍过去了。是施杰!我看他的背影,很疲惫的样子,那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就给改造成这样了? <br><br>我小声跟旁边的往老三说:“刚才那个是我同案。” <br><br>“哪个呀?” <br><br>“原来白面书生的样子,现在就眼珠跟牙还是原样儿了。”我沉痛地说。 <br><br>“捣锤翻砂,神鬼也怕。你弟兄够倒霉啊。”老三笑道,一边吸溜着凉气,把囚服领子往起抻了抻。这小子的领子上还绷了一层毛线套,看得我心里也借三分暖意。人头们,还有几个混起来的老犯儿,他们的领子都绷着这样的毛线套,而且好多人还都有个毛线小帽儿,收提工的路上往光头上一扣,再掩上耳朵,既遮风雪又显示了自己的地位。这些毛线活都是从二中队犯人手里弄来的下脚料,二中不是织毛衣嘛。 <br><br>雪花似乎结成了冰凌,被风一甩一甩的,扑在脸上,象一连串歹毒的小嘴巴煽过来,钻进脖领子里,更是凉森森的。往常这个时辰,天稍稍给些晴色,正是群鸦归巢的时候。很多年前,还是在乡下老家的坟场上空,见过成群的乌鸦,啊呀叫着乱舞,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家伙,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天黄昏就在监狱上空乱云也似的掠过,甩下一片凄厉又蛮横的嘶叫。这样冷雪冰天的气候,不知道那些自由的怪鸟可舒服?看天空只是一片苍灰,似乎有一个硕大的冰块儿在上面悬着,压抑,寒冷。 <br><br>我狂躁地搓了一通双手,然后捂住耳朵,偏过脑瓜去看一大队的犯人,施杰不知道蹲在哪去了,只看见一片模子似的黑面具。 <br><br>我不跟老三搭讪了,默默地悲从心生。 <br><br>后面值勤的郎大乱在楼口咆哮了一声,在骂一个在队伍里吸烟的犯人,林子立刻过去喘了一脚,嘴里也不干不净的,身后有些小骚乱,不少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懒得回头,脖子缩得有些发僵,一心只盼着快点解散。 <br><br>冻了半个小时后,值班管教终于过来了,林子赶紧跑过去,把写好的点名表递上,管教慢步往前走,嘴里数着数,过了这里,一大队的杂役也赶紧来递表,大家都盼着赶紧结束。我们这里完了事,里面还有一个七大队,工区就算点完名了。然后还要和监教楼里的人数汇总一下,才能出最终结果,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在这里捱着。 <br><br>人群里不断传出肮脏的咒骂,站在后面的几个杂役开始跺脚。我的脚已经麻木起来,监狱发的破棉鞋太糊弄人,根本不保暖,下面垫了两层鞋垫还不管用,帮子太薄。好在我不是汗脚,不然鞋底要结冰了。 <br><br>终于,一串大便干燥似的电铃声拉了出来,工区院里爆破出一片欢呼,杂役们先自己往楼里跑,嘴里喊“散”,后面的队伍马上乱了营,冻惨了犯人们怪叫着往工区里撞去。 <br><br>我故意迟疑着落在后面,施杰果然心有灵犀,赶前几步到我跟前:“麦哥,还认识我么?”他笑着亮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在黑脸的映衬下,粲然生辉。 <br><br>我说:“没找找关系?” <br><br>“给家里写信了,接见时候一定要提,真他妈受不了了。”施杰凄惨地笑着。 <br><br>“你怎么样?听说五大一特舒服啊。”施杰说。 <br><br>我刚说了句“还凑合”,一大的杂役就吆喝施杰赶紧走了。 <br><br>我转身怏怏不快地上了楼,林子他们都躲进库房暖和去了,好多犯人还在不断地活动身子驱寒。管教们下班走了,又到了晚饭时间,估计吃了饭,再渗一会儿,林子又该招呼大伙撤退啦。 <br><br>望着已经开始上机操作忙碌非常的二中队员们,看着面前那些熟悉的“老弱病残”的形象,施杰的疲惫的背影和黑黑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一股悲凉和侥幸的复杂感觉涌上心来,我想:五大一还能舒服到几时呢?<br><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