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我正胡思乱想着,马小丽从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她与正准备进去的同事打着招呼,贴在她们耳边说着什么,然后大家笑作一团。
马小丽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扭头看着她,她也直直的看着我,没有说话,刚才脸上的笑容却旋即消失,她的嘴唇微微颤动,我隐隐感觉到,将有一场猛烈的山洪爆发。
果不其然,只是几秒钟,马小丽就坚持不住了,(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坚持)她扑到我的腿上,先是低声的呜咽,没过多久竟然转变成了嚎啕大哭。一边哭双手还一边掐的我大腿生疼。
尽管我预感到了会有如此场景,但其来势之迅猛还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抚摸着她的头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把诸如“宝贝,别哭”、“乖,不哭了啊!”“宝贝怎么哭鼻子呢?”等等此类字句翻来覆去的说,这些话虽然我自己说着都舌头根发酸,但在平时缓解矛盾,促进安定团结的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这一次似乎不大一样,马小丽只是坚持不懈的大哭,没有丝毫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迹象,也没有进行下一步撒娇的苗头,她哭的我心里发毛。我突然心头一紧,斜眼瞟向挂着“妇科”字样牌子的房门,那里仍有马小丽的同事出出进进,大家虽然都面带羞涩,但表情倒大多坦然,而此刻我的心里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的脑中突然闪现出12年前的某天上午,我和父亲正焦急的等在手术室门外,一个武装到了脚趾头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交给我一个塑料袋和一张单子,让我马上把这些东西拿到一公里以外的化验中心进行活检。
那个时候我19岁,在医科大学读大二,解剖课刚刚结束。我清晰的辨认出塑料袋里装的是一个严重增生的子宫以及与之相连的一侧输卵管和卵巢。这些东西都是我母亲的,这里是我的生命产生的地方,而现在它已经破败不堪毫无生机,它已经不再属于我的母亲了,而我的母亲却仍然不省人事的躺在一门之隔的病床上,都没有与自己的子宫道别。
我明白活检的意思,活检的两个结果中将有一种是我不能接受的。。。
我清楚的记得青春年少的我拎着装载着曾经孕育过我的母体的塑料袋接二连三的撞开路人,我清楚的记得我粗鲁的喘息声在化验中心的走廊里肆无忌惮的回荡,我也清楚的记得我胆怯的躲在厕所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是的,那种等待的恐惧或者说是恐惧的等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当马小丽的眼泪和鼻涕把我的裤裆弄的湿漉漉的时候,我迫不得已把她从我的腿上扶了起来,我真诚而温柔的对马小丽说:
“宝贝儿,你怎么了,没事,告诉我,有我呢。”
正在此时,我的电话响起,我看到是张凡打来的,便将其挂断。
我轻柔的抚摸着马小丽的头,这时,电话再次响起,这一次是韩多多。我还是将其挂断。
马小丽红肿的眼睛先是瞟了一眼我手里的手机,然后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刚要张嘴,我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我看到还是韩多多,便气急败坏的接起电话:
“喂?干嘛?”
“你干嘛呢?”
“我这有点急事,回头再说吧”没等韩多多回答我便挂断了电话,没有注意到我的语气是否生硬。
我干脆关掉了手机,用手用力搂着马小丽的双肩,对她说:
“宝贝说吧,到底怎么了?!”
马小丽又开始抽泣,她低下头,断断续续的对我说:
“刚才,刚才大夫检查,就是妇科探查,她说,她说,说我有宫颈糜烂!”
霎那间,我感到心里的一座摇摇欲坠的宝塔轰然倒塌,随之而来的是腾空而起的尘土,呛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从长凳上跳起,叉着腰左右来回踱着步,不知如何是好。我用手指着依旧可怜巴巴看着我的马小丽,哆嗦了两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跟马小丽一个科的平时很熟识的几个护士从妇科检查那边走了过来,我先拉住一个叫冯影的,问她:
“你有宫颈糜烂吗?”
冯影先是愕然,然后羞涩着骂我:
“吴非你有病吧,小丽,你管不管你老公啊,他太流氓了!”
我干脆抛开她,又抓住她身后的一个叫崔亦可的姑娘:
“来,小崔,我问你,你宫颈糜烂吗?”
“烂呗,上次体检就有,上次还轻度呢,这次变中度了。”崔亦可把体检报告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下回去你们医院找你啊!”
“这年头谁不烂啊!”后面是马小丽的护士长,“怎么,小丽,你也烂啦?!哟,还哭哪!跟你说,我都烂十年了。。”
我一边向这些真诚坦白的女人们作揖,一边对她们大声说着谢谢,等她们都走了,我蹲在马小丽面前,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我的宝贝儿哎,你听见了吗,你老公我就是干这个的,现在,连我小外甥女都能宫颈糜烂,姑奶奶啊,你犯得着为了这个把我裤裆都哭湿了吗?”说着,我又站起来抖落着自己的裤子,“你再把你老公给吓阳痿了,那咱俩就彻底满意了!”
马小丽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她挥拳向我打来,我没有躲,任由她打在我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顺势抓住她的手攥在手里,故意愁眉苦脸的对她说:
“其实,该哭的是我才对,这下要禁赛治病了,我可怎么活啊!!!”
“不行不行!”马小丽连忙摆手,“不能禁赛,不能禁赛,我得让你陪着我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