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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均[百日谈]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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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6.2006 05:08:0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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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br /><br />中午吃午饭时,我找到黎海,我气呼呼地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br />“你必须告诉我李一刀发生了什么事!”<br />“呵呵,怎么啦,杨子?”<br />“一定有很多事,你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当院长,又怎么疯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br />“你什么呀,”黎海不满地瞪着我,“你丫的什么时候问过?你在广海市也半年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没有听说过?再说,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他疯了,我怎么知道你竟然要从一个疯子入手查案?”<br />我打断他:“可是,他好像不是全疯,而且,我认为,他和破案有一定关系,你现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br />黎海停了一下,讲了发生在李一刀身上的事。<br /><br />无巧不成书,造成李一刀失去院长职务的事件就从广海市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开始。<br />很久以前,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和全国大多医院的太平间一样,就是在医院最偏僻的地方建立一栋独立的小平房,设备简陋,都没有冷冻设备,尸体大多放一个晚上,就被家属拖走了。记得我们小时候,经过医院的时候,常常会注意到一栋没有灯光的阴暗偏僻的平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那就是守夜的家属在伤心地哀悼他们的亲人。<br />但随着城市的发展,人口的增加,这样的太平间显然过时了。广海市第一医院这座位于地底下的太平间就是十五年前兴建的。当时还有人出来指责大兴土木的必要,理由是哪有那么多死人要储藏的。<br />这指责显然是错误的。后来由于人口增多,生活水平提高,死在医院的人越来越多(二十年前,死在家里的人口远远超过死在医院的),而且,死者的家属都不是那么急急把尸体运回去,他们宁愿出高价,让医院把尸体处理并保存一段时间,等到家属打点好葬礼才运走。太平间不但拥有了最先进的冷冻设备,而且还配备了处理尸体和为死人化妆的技术人员。很多病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憔悴不堪、面目全非,当家属来取尸体时,发现亲人已经被化了妆,脸上扑上红粉,眉毛也描画了一番——这多少是对活着的人的一丝安慰。<br />所以,广海市第一医院的太平间这些年都人满为患,工作人员也一度增加到十人。生意好时,甚至还接受非病死在医院的死人业务。<br />然而,中国人对尸体和死人一向保持不求甚解的神秘态度,所以太平间也就成为世间最神秘和恐怖的地方。从太平间传出的鬼故事源源不断,可以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这也是当初广海市传出第一医院闹鬼的故事时,有识之士都一笑置之的原因。<br />但直到有一天,第一医院太平间工作人员小程突然死亡事件发生……<br />小程是刚刚参加工作的,他是无神论者,对自己在太平间工作不当一回事。这天下班后他回到寝室才发现手机忘在上班的太平间了。他正在等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又没有那个女孩子的号码。于是,他急急忙忙返回太平间。<br />都下班了,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小程喊了两声没有人应,于是走到走廊右边的办公室,发现电话不在这里。他想不起来把电话拉在哪里了,今天他几乎进出过所有的停尸间。<br />就在他犹豫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他把电话放在一边,走出办公室。<br />来到走廊上,他隐约听到自己手机那熟悉的铃声在走廊尽头飘荡,他顺着这忽强忽弱的声音走过去,感觉这铃声有些异样,就好像走廊尽头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br />他来到走廊尽头,从半开的门里飘出他的手机铃声。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这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处理尸体时把手机忘在了墙角的桌子上。<br />这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也就是我今天刚刚光顾的那间。那里是从地面运下来的尸体的第一站,在这里,工作人员完成对尸体的放血和清理程序后,才分送到各个尸体储藏间冷冻起来。<br />小程正准备推门,手机铃声突然停了,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远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难道有人把座机的电话放回去了,否则怎么就停了呢。不可能,如果有人进来,一定要从电梯下来,那么小程肯定会看见的。<br />这时,他突然听到半开的门里传出了两个苍老声音的对话:<br />“我不懂听……我乱按一通,唱歌就停了……”<br />“乱按的?这玩艺得多少钱……”<br />“听说要几千——”<br />“那么多?我有那么多钱,就不会死了……”<br />……<br />“我没有那么多钱……”<br />“你那床冰吗?我这里好冷……”<br />“这里是什么地方?”<br />“好像是阴间——”<br />“如果早知道阴间有地方休息,我早就来了,也不愿意拖累孩子——”<br />里面有人?小程没有多想,突然推开了门,他看到一个老人坐在墙角桌子旁边的地上,赤身裸体,颤巍巍的手里正举着自己的新款手提电话东看西看。另外一个声音则来自一位躺在一张铁床上的尸体,那尸体本来被白床单盖着,现在却把那颗脑袋伸出被单外!<br />小程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了似的,他认识这两位,这两位就是下午刚刚送过来的尸体,他如果不是想着晚上的约会,下午本来就把它们处理了的——给尸体放血和淘空内脏——可是,眼前这两具尸体在讨论自己的电话,一具甚至爬下了床——<br />小程本来想拔腿就跑,但他的腿却沉重得好像铅块似的,他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挪到电梯门口,但就在他伸手按电梯按钮时,那电梯门却突然打开了……<br />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员来上班时,发现电梯无法使用,走下来的工作人员看到小程倒卧在电梯门口,一只手伸进电梯里卡住了电梯门——小程已经气绝身亡多时。<br />法医断定,小程因为惊吓过度,心脏衰竭而死。<br /><br />“我靠,这种事你竟然不告诉我?”黎海还没有讲完,我就不客气地大声抗议道。<br />“告诉你?”他诡秘地笑笑。<br />“你丫的太不够意思,知不知道,老同学我今天上午还孤身一人到那个闹鬼的太平间去,你丫的老同学这不是成心想害我吗?”<br />“闹鬼?”黎海惊讶地看着我,“谁说闹鬼了?”<br />“这还不闹鬼,你刚刚讲的是什么?”<br />“这不是闹鬼,”黎海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尴尬,“只不过是丑闻而已,所以我才不能告诉你。你整天口没遮挡,把自己道听途说的东西都写出来,还贴到互联网上,我敢告诉你这些丑闻吗?”<br />“丑闻?不是闹鬼?”我盯住他,深怕他就此打住了,“我告诉你,黎海,发生在李一刀身上的事我都得知道,否则我没有办法帮你破案,讲不讲你自己决定吧。”<br />“别威胁我,我这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就是丑闻,不是什么闹鬼。我们公安当时就赶到太平间,封锁了现场,从小程被吓死的情况判断,他确实是活见鬼了。而那个尸体处理室的情况进一步证实了……”<br />“别转弯抹角,快点!”我催促道。<br />“那天晚上停放在那间处理间待处理的尸体有六具,其中两具是当天下午才运进来的,是两位老人。一具倒毙在咖啡桌旁边的地上,手里死死抓着小程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走廊另一头的死者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另外一个老人也死了,只是,他的裹尸布有被移动过的迹象,死者的头伸到外面来了……”<br />“我知道了,”我大声说,“有人恶作剧,把死者布置成这个样子,为的是吓死小程……”<br />“没有人那么无聊,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在太平间工作的人有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能拿死人开玩笑。其实…唉,我们都调查出来了——”<br />“你们查出了什么?”<br />“那两位老人被送进太平间时还没有死亡……”<br />“啊——”<br />“不过其中一位迟早会死的,家属哭诉每天的抢救费超过两千元,家在农村的老人的子女早就背了一身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恳求医生拔掉救命的管子。管子拔掉后,老人好像立即没有了生命迹象,其实并没有死亡……”<br />“我的天,这种事竟然都发生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比活见了鬼还要恐怖。但黎海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并示意我放低声音。<br />“杨子,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社情民情,原来只是叶公好龙,你难道以为发生在广海医院太平间的事很少见吗?现在医院收费贵,广大农民和弱势群体有几个看得起病的?又有几个有能力负担得起救命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你知道吗?就广海市下面的农村,超过一半病人和绝大多数老人都是死在家里的,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前段时间,中国各地都出现了天价医药费的丑闻,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你想想,八亿农民有几个负得起那些天价医药费?所以,大多子女都是等父母病得要死才送到医院,可是如果父母送到医院却死不了,那么要死的就是子女们了——每天的费用动不动就是广大农民一年的收入……这种把活人送进太平间的事最多是医院没有把好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病人亲属不得不把患者运走,死在路上或者家里的,前段时间竟然还发生过死者被推进火葬炉时突然醒了的事件,不也是因为家属没有钱看病……我一直以为你老同学有多关心和了解中国,没有想到,你丫的不怎么的……”<br />黎海找到这个机会贬低我,我也只有认了。我知道他在骨子里一直对我不那么服气。<br />“不过,”黎海过了一会,回到了正题。“不过,这件丑闻如果传出去,不但对广海市,就是对整个国家都非常不利,特别是社会上有老同学你这样的人,经常抓住丑闻不放——于是,我们只好听任‘闹鬼’的鬼话到处流传,并不去辟谣。后来,你知道中国人,越传越神,当然以前发生过的类似事件也被披露出来……”<br />“还有类似的事件?”<br />黎海冷冷地看着我,“你如果在太平间工作过,就知道了,很多时候,当你早上去上班时,发现昨夜放在那里的尸体移动过或者变换了姿势——在太平间工作的人员都能够泰然处之,不过小程的事闹得太过火,广海第一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很快都纷纷辞职,关于第一医院太平间诈尸的鬼话也就不胫而走,越传越广。”<br />我想起来,其实我也听到过这件事,当时只是一笑置之了。<br />我们两人默默坐了一会,我吃了两口已经冷掉的扬州炒饭。<br />“这件事我们一直保密,在社会上也就一直传‘闹鬼’,至于把活人送进太平间的丑闻始终没有曝光。不过,有一个人却受不了刺激……”<br />“你说的是第一医院的院长李一刀?”<br />“是的,他受不了刺激,失去了理智,需要接受心理辅导。真想不到,这样一个相貌堂堂、充满正义感和科学精神的白衣天使,自己的内心却如此脆弱……”<br />“你当然想不到,” 我忍不住嘲讽地说,“可能正因为他充满正义感和科学精神,才受不了这种打击,再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能说明什么问题。”<br />黎海抬头看我一眼,轻声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李一刀的病情虽然好转,却再也不是以前著名的外科医生了,他得了双手颤抖的毛病,一受到刺激,就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鬼’、‘幽灵’什么的话。后来,他主动要求到太平间工作,你知道,那时,太平间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走光了。”<br />我这才知道李一刀到太平间工作的经过,而且回想起今天我们见面时的情景。<br />“你是说他有时疯,有时不疯?”<br />“是的,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但是,你知道,由于他以前那么庄重和严肃,所以,他现在看上去才显得很不正常,其实省安定医院专家认为他并不疯,所以,他们没有接受他进入精神病院治疗。精神科专家说他只是一反常态,应该是受到强烈刺激吧。精神病专家建议他看心理医生就可以了……”<br />“他没有疯,我也感觉到了,只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喃喃地说,突然抬起头,盯住黎海的眼睛问:“如果他没有疯,那么他说的那些疯话又如何解释?”<br />“……”黎海疑惑地看着我。<br />“他说连环谋杀案的凶手陆卫方根本没有死,他复活了。是他亲手让陆卫方的灵魂复活的!”<br />“……”黎海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似的。<br />“告诉我,黎海副局长,陆卫方到底处死了没有?!”我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蹦出来。<br /><br />                            十<br /><br />“陆卫方到底死了没有?”我紧追不放。<br />“你、你什么意思,杨子?”黎海脸上的表情很迷惑,只是我看不出是真的迷惑,还是假装的。<br />“你比我清楚我什么意思,我想知道,陆卫方到底被处死了没有?”<br />“当然被处死了,”黎海耸耸肩,“他终审被判处死刑,十五天后就执行了。”<br />“你能确定?”我盯住他的眼睛。<br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连你也认为他复活了?”<br />“你不要假装了,什么复活?狗屁,我是怀疑,陆卫方根本就没有被处死!”我大声说。<br />“你怀疑?太夸张了吧。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杨子,你到底什么意思?陆卫方怎么可能没有被处死?你难道怀疑他现在还活着,而且重新杀人?”<br />“我的怀疑很无稽吗?”<br />“我没有听到这么荒唐的事,我请你来破案,不是请你来编故事的,更不是请你来怀疑我们的。”<br />“黎海老同学,你难道忘记了前段时间传出的,只要愿意出钱,大陆的监狱里什么事都不难办的报道?南方某省政法部门开出的公价是,两万块钱买一年自由时间,只要你愿意交钱,坐牢的时间都可以折换成金钱。听说,死刑犯获得自由也有价钱的——”<br />“杨子,你丫的又来了!”黎海坐直身子,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又扯到政治上了,打住,打住!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没有,可是那是一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而且现在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广海市是沿海大城市,下次就有可能成为直辖市,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再说,就算是拿钱疏通,也是在法院判刑前,一旦判了死刑,谁也没有本领用钱买命了。哎呀,扯太远了,破案就破案,怎么老扯到政治上去?!”<br />“哼,这是政治吗?”我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和破案有直接关系,上次你们对那起连环谋杀案如此保密,知道内情的不超过十个人,大多是你们内部人员。这次连环谋杀案再起,不但犯罪手法一模一样,而且,罪犯还留下了指纹——请问,我这样怀疑有什么不对吗?”<br />“这不可能,老同学,陆卫方不可能没有死——”<br />“你亲眼看到他被处死吗?”<br />“我——”黎海明显犹豫了一下:“执行判决是法院的事,我一个公安局局长难道要去监斩或者当刽子手不成?”<br />“你既然没有亲眼看到,为什么那么肯定陆卫方已经死了?”<br />我说罢,盯住黎海。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知道他心里也在打鼓。<br />“你可以帮我,”我说,“我们现在立即到法院——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排除我的怀疑。”<br />黎海不情愿地站起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愿法院不把我当成疯子。”<br /><br />黎海亲自出马,法院副院长亲自接待我们。<br />当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副院长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安。黎海也不安起来,他再三解释,他自己一点也不怀疑,只是既然死者的指纹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那么询问一下处死犯人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就当是走过场也未尝不可。<br />副院长当场打电话让秘书进来,并要求秘书带黎海和我去见当天执行枪决任务的法官和法警。<br />不一会法官和法警都赶到会议室。两位听到公安局副局长找,很有些局促。坐下后,听黎海说明来意,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br />“可不可以请你们回忆一下六个月前处死陆卫方的情况?”黎海和蔼地说。<br />法官和法警互相看了看,又用眼睛扫了眼我,欲言又止。<br />“这位是上面过来协助公安局工作的,不用顾虑。”黎海指了指我,表情轻松,用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br />法官和法警礼貌地冲我笑了笑。<br />“你们看是不是由我提问,帮助你们回忆?”我提议道。我理解没有人会愿意回忆这样的事件。<br />我的提议马上得到两位的赞同。于是,我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边提问边把我的问题和他们的答案记下来。<br />“那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执行枪决的?”<br />“上午,我们有记录,不过都是很简单,因为谁也没有心情多花笔墨描述一场行刑执行的情况,不是吗?”法官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br />“在哪里执行的枪决?”<br />“在监狱——不,在行刑车上……”法官犹豫地说。<br />“行刑车?广海市也有死刑执行车?为什么使用行刑车?据我所知,行刑车都很昂贵,除了大贪污犯以及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外,一般的刑事犯罪,都不使用的。”<br />“嗯,这个,有一些特殊情况。”法官开始支支吾吾。<br />“是你执行的枪决?”我转向那位法警。他就是执行上次死刑的刽子手。<br />他有些反感地点点头。<br />“执行车里空间不大,我想,如果不使用注射方式的话,你不用瞄准,一定是一枪毙命的吧?”我不带感情也毫无表情地问。<br />但我的问题显然还是激怒了法警,他呼吸很急促,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看要冲我发火,法官用眼神制止了他。<br />“有个情况我最好说明一下,罪犯陆卫方生前要求希望自己死后能够把有用的器官特别是心脏捐献出来,这也就是我们使用执行车的缘故,而且为了不污染他的血液,也不便使用毒针注射的方式。你们知道,如果是捐献其他器官,枪毙后再掏出器官,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内,器官都可以移植。但心脏就不同,必须尽快移植,否则就没有用了。所以我们使用行刑车,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然后……”<br />“你开的枪?”我再次转向法警,“罪犯答应捐赠心脏,所以,你不能朝心脏开枪,那么你打的什么地方?”<br />“下面,肝脏部位。”法警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又紧紧闭上了。<br />“打了几枪?”<br />“一枪,一枪就一个大窟窿,还能开几枪?”法警愤愤不平地瞪了我一眼。<br />“然后呢?”我的目光从法警转向法官,又从法官转向法警。<br />“然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法警干巴巴地说。<br />我把目光转向法官,法官清了清嗓子。<br />“我们把犯人的尸体卷起来,打开车门,由法医和另外两名法警用车上的担架车把尸体运进医院……”<br />“哪个医院?”我急切地问。<br />“应该是市第一医院,据我所知,移植心脏手术只有那里能够做。”黎海插进来说了一句。<br />法官点头表示认同。<br />我沉默一阵,借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机会让自己冷静地思索了好几分钟。<br />过了一会,我才开口:“当时是你卷起尸体,监督一名法医和两名法警护送尸体到医院手术室的,那么你能确定陆卫方当时确实已经死了?”<br />法官显然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看到黎海和我严肃的表情,他吃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那一枪把罪犯整个肝脏都打飞了,肋骨和下腹部出现了一个大洞口——我们使用的是在身体内爆炸的子弹——你说他还能活吗?”<br />“但你们有法医,应该当场确认罪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正式死亡了!”<br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那位一直对我瞪眼的法警突然开口,“心脏停止跳动了,还怎么移植?从我们行刑车到医院还要上楼,到手术室还要做准备,如果心脏在车里就停止跳动,还如何移植?”<br />我也瞪了法警一眼。转向法官问到:“心脏移植手术期间,你在哪里?”<br />“我等到手术进行到一半才离开,但我们有两位法警一直等在手术室外面,手术结束后,他们负责接收尸体,送给家属或者火葬场。”<br />黎海插进来问:“陆卫方的尸体呢?”<br />“记录说他的家属没有来领尸体,他的尸体被我们法警直接送进了火葬场。”<br />“记得手术移植医生的名字吗?”我问。<br />“不记得,不过,”法官说,“广海市能够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不超过三个人,而这位就是三个人中最有名气的,他的绰号叫‘十五刀’,不过加上陆卫方那次的手术,现在应该叫‘十六刀’了。”<br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黎海,看透他心里已经和我一样波涛起伏。<br />离开法院刚刚坐进车里,我和黎海几乎同时开口说话,随后,我们同时停下来。<br />“你先说。”他说。<br />“你先说。”我说。<br />“好,你怀疑陆卫方被处决后送到李一刀的手术台上时还没有断气,而李一刀又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要说没有肝脏,就算是失去了心脏的人,他都能起死回生,所以你怀疑,陆卫方并没有死,被李一刀救活了——”<br />“你不怀疑吗?不是我一个人怀疑吧?”我插进来,“不是我怀疑李一刀没有断气,而是他被送到手术台上时肯定没有断气,否则,以本市心脏移植手术技术,不可能移植成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那一天,当时绰号为‘十五刀’的李一刀确实做了一个器官移植手术,不过不是心脏移植,而是肝脏移植!”<br />“肝脏移植?”黎海不解地问。<br />“不错,据我所知,器官移植有很多途径,但心脏移植则绝大多数都来自死刑犯,这主要是因为心脏移植要求鲜活的心脏,对于死亡时间具有极严格的要求,相差以分钟计算。而李一刀是广海市最优秀的心脏移植专家,他当然知道自己移植的心脏从何而来,所以他如果‘蓄谋’救人,并不是很难,只要事先准备一个肝脏以及一具尸体就可以了,他在手术台上救活陆卫方,然后把割得残破不全的事先准备好的一具尸体交给法警,你是公安局长,你应该知道,这些法警不可能再去查证尸体的身份,何况尸体看上去都差不多,冷冰冰的——”<br />看到黎海脸色苍白,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敢说,他浑身上下肯定已经和那具尸体一样冷冰冰的。<br /><br />“怎么办?”冷冰冰的黎海求助地看着我。<br />“还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br />黎海拿起车里的电话:“我现在就下令立即控制李一刀,免得节外生枝。”<br />说着他开始拨号,看到他拨最后一个号码时,我突然伸手把话机压下。<br />“等一等,”我说,“让我想一想。”<br />黎海并没有放下话筒,好像要迫使我赶快想似的。我脑袋很乱,这一天实在太乱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我无法理清头绪。<br />“老同学,”我说,“不要打草惊蛇,再说,你难道也糊涂了,刚才我们只是合理地推理,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口供。再说,李一刀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现在把他扣起来,结果医生诊断他是疯了,那我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br />“我没有想到这点,” 黎海头上出了汗,“他是不是装疯?为什么在他成为‘十六刀’后就疯了,这和太平间闹鬼事件又有什么联系?”<br />我听着他半是自言自语的叨唠,陷入了沉思……<br />“杨子,你说话呀,我们现在怎么办?”<br />黎海的声音把我拉回来。<br />“你刚才不是说,省里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安定医院不接受李一刀,精神科专家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刺激,有反常态吗?所以建议他接受心理治疗。”我说,“你提到,他接受了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后,精神状态有好转——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心理医生是谁吗?”<br />黎海点点头,说道:“广海市本来就没有几个心理医生,有名气的就更少。给李一刀进行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我认识,就是上次帮我们大忙,引导嫌疑犯陆卫方坦白罪行的那位心理学博士。”<br />“啊,这么巧。”我说,“我想,明天我们得先见见这位心理学博士,了解李一刀的精神状态,看看是否可以帮我们忙。”<br />“好,那我们现在干什么?”黎海放下电话,好像小学生一样问我。<br />“睡觉。”说完这句话,我几乎就当场睡着了。<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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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5.6.2006 14:18:40 | 只看该作者
十一<br /><br />“你们想了解李一刀?”<br />外表看上去一点不像年近半百,但举止行为老成持重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好在来之前的路上,黎海已经简单介绍了他和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的“过节”。张德荣是老三届,改革开放后自强不息,在夜校完成大学课程,后来前往美国留学。<br />据黎海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张德荣取得美国某所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两年后他在纽约开业,成为纽约当时唯一一位华人心理治疗专家。<br />几年前,有感于自己国家和家乡的高速发展,他回到家乡广海市。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广海市电视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张德荣成了“海龟”中唯一成名的心理学家。<br />然而,几年前,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在中国还相当陌生,即使到了今天,市民们也只是在夫妻吵架后才想到去咨询一下心理咨询师,很少人把心理和医生联系起来。<br />可想而知,张德荣回到广海市创业并不容易,把自己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电视台和当地领导的慰问,就是站在诊所门口看热闹的市民。第一年,光顾他诊所的不到一百人,而且大多是下岗夫妻闹意见、吵架、闹离婚。后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一直惨淡经营。<br />这一点,我从他破败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来。<br />黎海说,张德荣曾经应聘公安厅和广海市公安局的中级领导和破案专家的工作职位。他两次响应人事改革的号召,报考公务员。一次是报考公安厅的破案专家职务,另外一次是报考公安局副局长。两次的面试考官中都正好有“神探”之称的黎海。虽然张德荣给黎海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由于年龄偏大,加上他在海外留学太久,经历无法说清楚,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最终没有接收张德荣。<br />不过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正式回绝张德荣申请的理由则是:所学专业和公安业务关系不大。<br />从那以后,他见了黎海都没有好气。黎海不能透露组织决定的内幕,也自然背下了这口黑锅。他自己其实对张德荣很看重,而且还多次请他帮忙。然而,张德荣对黎海始终是不冷不热,认为既然他是当时的考官之一,拒绝自己肯定也有他一份。所以,这次见面前,黎海事先交待我,由我主谈。<br />“是的,我们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的病情。”我笑着说。<br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你们也能够判断出的,再说,你们公安局内部没有心理医生吗?”<br />黎海尴尬地笑笑。<br />“这个,因为涉及一件案子,不便直接找他谈。”我耐心地说。<br />“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提供病人的情况的。”国字脸的张德荣说着,靠到那张好像随时有可能塌陷下去的旧沙发上。<br />“老张,你就别那个了,这是中国,又不是美国,没有什么医生要为病人保密的条款,就是有也没有人认真的。”黎海不耐烦地说,“再说,人命关天,大家是朋友才请你帮忙,你也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了?”<br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公安局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说了你们两位能听懂吗?”张德荣脸上挂上一丝嘲讽。<br />“得了,老张,我不懂,可这位杨先生懂呀,他也是从美国回来的。”<br />听到黎海说我也是留学美国回来的“海龟”,张德荣来了兴趣。<br />接下来,我们两人用挟杂了大量英文地名的交谈把黎海晾在了一边。我们谈起了一些留学的情况,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参观访问过的地方,不久就很融洽了,张德荣还主动到厨房拿出了自己用中药通大海泡的润喉茶。<br />黎海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br />“我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罹患精神病的原因,”十几分钟后,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br />“其实,严格说,不是精神病,”张德荣沉思了一下,“他只是受到刺激,精神压力太大了。”<br />“这就更让我难以理解,李一刀这样的白衣天使,以救人为己任,每天都用自己的手术刀和死神搏斗的坚强战士,竟然这么容易精神就受到刺激?”<br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是当初让我难以理解的,”张德荣笑了,“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就更难接受他的现状了。”<br />“他的过去?” 我看着张德荣,这才想起,我对李一刀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br />“是的,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张德荣博士笑着说,“而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过去,我们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缠绕我们一生一世……<br />“李一刀医生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如果没有四九年的建国,他可能早死了。解放后,他能够上学,而且选择了学医。虽然后来经历一系列运动,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几乎每一次都受到了冲击,但没有人强迫他离开医院。大概是造反派也知道,自己生病后需要专家来救吧。” 张德荣娓娓道来,我眼前逐渐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李一刀。<br />“虽然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医院都缺医少药,而且技术条件遥遥落后于先进国家,但据说,只要有李一刀在,只要那个医院的条件允许,他都能把病人救活。当然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他们简直把李一刀当成可以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神仙了。<br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下放到公社医院,以前在公社医院里,连生孩子都经常死人,可是李一刀过去后,当时医疗条件能够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别说生孩子,就是当初一些大城市包括省里的医院无法救治的伤病,到了李一刀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当初下放的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的人还在念叨他,一些无知的农民把他神化了,据说在一些庙里还摆上了他的泥塑雕像呢。”<br />我和黎海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们继续听张德荣讲李一刀过去的故事。<br />“改革开放后,中国医疗技术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在这种情况下,李一刀更是如鱼得水。按说,他早就可以享受专家待遇,专门搞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讲学交流,不用再到医院上班了,但他坚持在医院第一线救死扶伤。<br />“当今世界上最难的手术莫过于心脏移植,第一例成功的心脏移植是南非的医生于1960年实施的。我们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有条件进行。而李一刀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我国排名也是前五位。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每年成功的心脏移植不过一百多例,可是这些年李一刀一个人就成功进行了十六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失败的例子,所以他的绰号叫‘十六刀’……”<br />心理医生张德荣喝了一口自己泡的通大海,清了清嗓子,看着我问:“杨先生,你看,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是不是会对他突然失常感到更加不可思议?”<br />我重重点着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br />“可惜,”张德荣博士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可惜,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最终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br />我和黎海脸上都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br />“这些年你们都知道了,国家搞了医疗改革,结果是广大农民和城市贫民,下岗工人都失去了医保,与此同时,医院的医疗费却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不起病。<br />“这个时候,李一刀被推举为广海市最大医院的院长,开始负责医院的经营和管理,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负责病人的生死,还要对医院的盈亏和生存负责。这些年的情况我不用多说了,你们都清楚。李一刀不能再单凭自己的技术和手中的手术刀治病救人了,他首先得弄清楚病人是否有钱能够负担昂贵的医药和救治费用——对于那些无钱支付费用的,他的医院都得拒他们于门外——我想,不用多说了,这和李一刀一生的信念是如何的水火不容!”<br />我和黎海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br />我幽幽地说:“我能够理解,老人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的,更何况,如果他把医院搞成慈善机构,那么医院很快就会倒闭,最后可能连本来不致命的病人都求医无门了。”<br />“你们理解就好,” 张德荣博士总结性地说,“理解了,就知道李一刀院长并不是‘突然’受到刺激。这些年,他当院长的医院当然救治病人无数,但这些在李一刀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些年那些被他的医院拒之门外的病人,以及死在医院门口的,甚至那些因没有钱而耽误救治最终死在医院的,则都一个一个、日积月累地压在他的心头——积忧成疾呀!太平间的闹鬼事件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把这位坚强的以冷静和锋利的手术刀著称的善良的老人压垮了……”<br />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循循善诱,头头是道,最后画龙点睛,点醒了黎海和我。<br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br />当我抬头碰上黎海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正想开口,我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想进一步询问,想听一听心理学博士对于李一刀是否会救活陆卫方的看法。<br />告辞张德荣时,他沉着脸对黎海说:“你们公安部门的领导应该面对现实了,不要看不起心理学,看看社会上曝光的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心理变态者搞出来的?马加爵杀同学,病人砍医生,民工杀老板,张军连环枪杀案……件件都是变态杀人,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整个社会都变态了,身处社会中的人当然也不能不变态——可是你们公安部门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太不与时俱进了。下次再找我,我不会再那么配合了,我就不客气,有言在先,下次会按照美国的收费标准收钱的。”<br />黎海笑着说“应该,应该”,我也连着谢谢他的通大海润喉茶,告辞了。<br /><br />“我们怎么办?”<br />“你丫的是公安局局长,怎么老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顶了他一句。实际情况是,我也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br />“抓人肯定不行了,至少找到活着的陆卫方之前,不能抓李一刀,而且……”<br />“而且,你现在不是那么确定李一刀会救陆卫方了,对不对?”我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确定了。<br />“如果说救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救,可是,你想到没有,他如果要救陆卫方,则必须提前准备一个尸体和一个鲜活的肾脏,虽然说医院周围都有一些黑市贩子,贩卖肾脏。但要弄到一个这么及时的毕竟不容易,而且要化三万块钱,再说,李一刀这种以科学精神著称的专家会这么有心计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救活陆卫方,让他重新杀人?这更不符合李一刀的本性。”<br />“这才像个公安刑警大队的神探,”我竖起大拇指,只因黎海说出了我心里的怀疑。<br />随后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上车,走吧。”<br />“到哪里?”<br />“当然是第一医院太平间。”<br />“现在就去?”<br />“现在不去,更待何时?”我朝老同学眨了眨眼。<br />“可是,你不是说——”<br />“我们不能抓他,”我说,“但没有说不能找他,找他好好聊聊呀。”<br />黎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爬进轿车里。<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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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6.2006 04:23:14 | 只看该作者
十二<br /><br />小车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黎海注意到车上的电子钟,一拍脑袋,说:“嗨,都忘记吃饭了,十二点了。”<br />随即他告诉司机到酒店吃饭,不过被我制止了。我说:“还是先工作吧。”<br />黎海不解地嘀咕着,不过,我没有解释,到太平间前最好让自己的胃空着。<br />黎海很快就会明白的。<br />这次有公安局副局长陪着,我倒也不再紧张。两人在医院下车,我驾轻就熟地一路带黎海进入直达太平间的宽大电梯。<br />“我来过,当时这里还有人值班,还是个小姑娘。”电梯门打开,黎海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接待柜台。<br />我们两人来到被日光灯照得苍白无力的走廊,我正要开声喊,黎海伸手扯了一下我,小声说:“不要叫,你没有听人家说,到了坟场和太平间不要大声喊叫吗?会把鬼魂叫醒的。”<br />我浑身一哆嗦,再定睛看黎海,才知道他是半开玩笑。当然,他的表情中隐藏的另外一半则是我猜不透的。我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南方,从事的又是高危险的警察职业,对鬼神敬而远之以及适当的迷信,是可以理解的。<br />我们蹑手蹑脚朝那盏忽明忽暗的走廊尽头走去,那边传过来肉市场才有的沉闷的砍伐的声音……<br />砍剁声是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传出的,我们走近后,砍剁声停下了。半开的门缝里传出强烈的福尔马林和血腥气味。黎海刚想推门,我抓住了他的手。<br />我让他注意听,因为门缝里飘出了对话声。<br />“让我找找,不要急……”<br />“这里也没有,那么……”<br />“不要放弃,我知道……”<br />“你躲在哪里……”<br />……<br />我能够辨认出这声音是李一刀的,声音有些不清,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对学生上课,唠唠叨叨。我和黎海互看了一眼,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br />我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br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胶靴踩在水里的声音,胶靴停在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br />面前的李一刀吓得我和黎海都倒退了一步。<br />“对不起,没有吓着你们吧,”李一刀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这一擦更糟糕,整张脸就好像戴上一个血面具。<br />我们两人勉强笑了笑。<br />但当李一刀让开身子,让我们进去时,我们的笑容又同时凝固在脸上。<br />如果地狱真有十八层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一定是地狱的第十八层,整个房间里的每一个铁架床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赤裸裸的尸体,尸体太多,有些铁架床上挤了两三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割得支离破碎,地板上血流成河,血水里还散落着残肢断臂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器官……<br />黎海喉咙里咕嘟了一下,还好,他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br />“你们进来谈,还是我到外面去?”老人想笑,但血面具让笑容显得异常诡异。<br />“我们进来。”我说,我的话让黎海很吃惊,他显然不想进入那间屠宰场似的尸体处理间。<br />换上胶靴后,李一刀从门后取下两套皮兜递给我们。黎海把自己包得紧紧的,我想如果能够有口罩,可能更好,但谈起话来就不那么方便了。<br />我们两人小心地跟着李一刀朝墙角的桌子走去。房房里堆满了残肢断臂的尸体,就算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上尸体,或者踩在一条断臂上。“这些都是自愿捐献者的尸体,今天下午医学院会来人运送这些尸体回去。以前这里几个人上班还要赶工,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呀,得赶紧处理,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太久——”<br />“啊——”身后传来黎海的惊呼声,我立即转身——黎海脸上像见鬼似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br />不远处的一张铁床上摆着七八个铁盘,每个盘子上都放着一个头颅——是没有身体的头颅,从脖子齐齐切断的头颅……其中一个头颅刚刚被砍下来的样子,托盘上的血还在流动,不远处那具趴在铁床上的滴血的无头尸可能就是这个头颅的主人。刚才听见的沉闷的砍伐声大概就是砍这些头颅了。<br />我和黎海都把目光转向李一刀,想知道他是不是疯了,也同时想知道,他手里是不是还握着刚才用来砍那些头颅的斧头——又会不会砍顺手了,突然向我们的脖子砍过来……<br />“这些头是省里的医学院购买的,他们用来给学生实习面部拉皮、面部整形包括隆鼻等整容手术——”<br />“隆鼻?”<br />“拉皮?”<br />我和黎海重复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为了医学实验而用,没有想到把头砍下来只是为了给学整容的学生做实验。”我强压住心里的不安,面带嘲讽地说。<br />“没有办法,他们出的价钱高,卖给他们,医院就可以用这些钱购买更好的救命设备。不过,虽然已经给捐献尸体的家属们一定的补偿了,但不能告诉他们,自己亲属的头颅是给整容医生做实习用的……”<br />李一刀说着,打了个哈哈。我们三人来到墙角的桌子旁坐下来。李一刀确实像他所说太忙,没有时间到外面吃饭,因为桌子上摆着已经吃空了的便当饭盒。我看到黎海见到这个饭盒时的表情,再次庆幸刚才没有让他先吃饭。<br />三人坐下后,黎海尽量不看满屋的尸体,他和李一刀是老相识,两人开始聊了起来。我的双眼则始终没有离开满房间的尸体。这些尸体都被割开了,大多胸腔被打开,有些腹部的肠子流在外面,另外几个连着头颅的尸体的头颅上赫然流出了粘稠的脑髓……我想起了进来前听到的李一刀的自言自语……<br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心里默默地想着,继续用眼睛搜索——那张最大的处理台上正有一具女尸,敞开的腹腔正“滴答”、“滴答”滴着血水,工作台上摆满了肢解尸体的工具,电锯、斧头、砍刀——我又把目光转向李一刀的脸,他今天看来非常正常,正常得有点不正常……<br />我想如果这时能够和黎海交换一下意见,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可惜,这位老兄从发现那几个放在托盘上的头颅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的活人,再也不扫向那些尸体了。<br />我突然站起来。<br />“你……”李一刀抬头看着我。<br />“你们聊,我想随便走走。”<br />黎海则惊讶地看着我。我让自己放松,故意顽皮地对黎海眨眨眼,悠闲地走进摆满尸体的铁架床之间,就好像参观一个艺术展览馆。<br />他们两人虽然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但两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住了。我从一个尸体到另外一个尸体,观察着尸上的砍痕,强忍住心底涌起的恶心,眉头紧锁……最后我在最大的那张处理台前停下来。<br />“李医生,”我大声地喊道:“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br />李一刀倏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我。黎海也紧跟在后面。<br />“当然可以,年轻人,问吧。”李一刀声音洪亮地回答,但我还是感到他声音里的一丝紧张不安。<br />“您在找什么?”<br />李一刀怔住了。<br />“您----在----找----什----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高了声音大声问。<br />李一刀脸上由于被污血覆盖,看不清表情,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出在接下来的短时间里,他的心里激烈地斗争着。<br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我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直刺我心,我感觉到心底深处隐隐作痛……<br />我没有告诉老同学黎海,为了写好推理侦探小说,我不但阅读了很多涉及尸体的推理小说,而且阅读了至少五本非常专业的尸体解剖著作。虽然从来没有实地进入一个尸体解剖间实习,但我对尸体处理过程的知识足够让我做出正确的判断:眼前所见绝不是处理尸体那么简单,倒好像李一刀在这些尸体里找寻什么东西——<br />我死死盯住花白头发的老人,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他身后的黎海虽然也不清楚我何来此问,但职业的习惯让他把手悄悄伸进了口袋。我知道,他习惯把自己那支六四式小手枪放在那个口袋里。他的爱人有一次向我抱怨,他的那个口袋总是先破一个洞。她说,她只好用一块真皮加固那个口袋。<br />“您在这些尸体里找什么?”我第三次问,声音不大,但声音里透出不得到回答就不肯罢休的决心。<br />我们两人的目光继续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有理睬站在他身后的黎海。但黎海显然感觉到我们之间的不寻常气氛,他从职业出发,摆好了最好的格斗姿势。<br />我和李一刀继续用目光对峙着,这时,我的目光也已经能够穿透他的心——突然,老人的眼神涣散了,接下来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些湿润。<br />“你,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对不对?” 老人叹了口,声音中透出悲哀和伤感。“我知道,我从你眼神中看出来的,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是不是?”老人恳切地说。<br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刻,我和这位经历了无数生死的老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真挚。<br />我们两人都转向处理台,上面躺着一个尸体,胸腔打开,心脏和肺部挂在尸体上。李一刀拿起旁边的钳子,夹起心脏,小心地塞回胸腔里——<br />“喂,你们两位,”大声说话的是突然走上来的黎海,“你们两位搞什么鬼?不要当我是透明的,我是活人呀。你们两位刚才在谈什么,李医生到底在找什么,我还不知道呀!”<br />我和李一刀转身看着黎海,他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有些气急败坏。<br />“您在找什么?”他先是问李一刀,随即又转向我。“杨子,他在尸体里找什么?”<br />李一刀回避了黎海的目光,转过身继续捣弄那具尸体。<br />我盯着眼神中渐渐透出慌乱的黎海,小声说:“他在找灵魂!”<br />“这些尸体的灵魂!”我补充一句,随后转身,把目瞪口呆的黎海留在了身后。<br /><br />这件案子告破后,黎海和我曾经边喝啤酒边聊起那天李一刀在太平间砍剁尸体寻找灵魂的事。<br />“你不认为他当时已经疯得很厉害了?”<br />“……”<br />“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谈下去,在我面前躲躲闪闪的那么神秘?”黎海重重放下酒瓶,瞪着喝红了的眼睛问我。<br />“我也说不准,他当时可能完全疯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能他比我们都清醒,怎么说呢……”<br />“你丫的别故弄玄虚,”黎海生气地喊道,“这个一辈子都崇尚科学的外科医生怎么会突然对灵魂感兴趣,并且要在尸体里找寻灵魂?”<br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虽然想通了,但却又总是峰回路转碰上死胡同。后来就不愿意多想,现在在黎海的喊声和啤酒的刺激下,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br />“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你想想,他救了那么多病人,同时也看到那么多人在他面前死亡,特别是他当院长后,看到那么多不该死亡的人却因为无钱而无可奈何地死去——表面冷酷但却以救人为己任,心底善良的李一刀把造成这些无辜死去的病人的罪责都归咎在自己一人的身上,那该有多么沉重,你可以想象得到的。”<br />黎海使劲点着头。<br />“最后太平间闹鬼事件和陆卫方事件把他压垮了,他彻底崩溃了。崩溃下来的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是杀人犯,是凶手,是罪人——他深深痛悔,但为时已晚,他认为自己的灵魂沾满了罪恶——”<br />“他不该这样认为,”黎海叹息道,“那些人要死要活都不是他造成的,他太偏激,太爱钻牛角尖。”<br />“是的,这就是从事科学的人和我们这些人的不同之处。”我淡淡地说。<br />“哦,什么意思?”黎海诧异地问。<br />“你想,如果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退休后悔罪了,最常做的是什么?” <br />“这我知道,是吃素拜佛。”黎海毫不犹豫地说。<br />“是的,就是改变信仰,祈求茫茫的上帝和神佛原谅自己,保佑自己的良心能够平安无事——可是李一刀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崇尚科学的人,总想用科学的办法解决问题,最终解除压在自己的灵魂上的负担。”<br />“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黎海兴趣越来越大,都忘记喝啤酒了。“他该不是在那些尸体中找寻自己的灵魂吧?”<br />“当然不是,他在寻找那些尸体的灵魂,但如果找到了那些尸体的灵魂,他的灵魂也就彻底解脱了。”<br />“我怎么越来越糊涂,杨子,你单刀直入吧。”<br />“好,李一刀是个医生,又没有宗教信仰,因此也并不相信灵魂之说。但在受到强烈刺激后,他突然相信或者想去相信灵魂是存在的,而且想要去用科学方法证明。如果你对人类寻求灵魂的历史稍微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历史上使用科学的方法去证明上帝存在,去试图寻找灵魂的大有人在,而且很多都是大科学家和医生。例如,国外早在百年前就证明,当一个人死亡后,他的尸体会突然在他或她断气的一瞬间减轻35克,这35克的重量是什么呢?有科学家说,就是灵魂。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灵魂在哪里?科学家和医学家一直在争论人类的灵魂到底依附在身体内的哪一个器官上,是心脏,大脑,还是肺部,抑或是教会所言,灵魂在身体里无所不在,到处游走……”<br />“呵呵,原来这样,我想,在我喝酒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我的胃里,在我做爱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br />“你闭嘴,”我粗暴地打断他,因为他差一点打断了我的思路。“现在来看看李一刀为什么突然热衷于找寻人类的灵魂。你知道,李一刀对那些死在自己医院里和外面的无钱治病的患者耿耿于怀,始终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是凶手。可是,你想想,如果他能够证明人是有灵魂的,那些死亡只不过是灵魂厌倦了那具臭皮囊,抛弃了迟早要腐烂的尸体的话,又会如何?”<br />“啊,我知道了,如果他找到了灵魂,他会很开心,这说明,那些所谓的死亡事件就不是什么大罪责了,只不过是生命转化成另外一种形式而已。”<br />“不错,如果人类的灵魂可以摆脱臭皮囊而永生,他李一刀自己灵魂上承受的沉重负担和经受的非人折磨就会烟消云散。这道理和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更能平静地面对死亡同出一理。所以我说,李一刀那天在太平间的尸体里寻找的虽然是这些死者的灵魂,但其实是为了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给自己一个平安。”<br />“但愿他能够找到自己迷失的灵魂。”黎海叹了口气,口气里充满了伤感。<br />他使劲打了个喷嚏,好像要把伤感喷出来似的。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说:“但是那天,当你知道了那个也许是疯子也许是比我们更正常的李一刀把尸体砍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却不再讨论灵魂问题,为什么?”<br />“我不谈灵魂,是因为那不是我们找他要谈的,再说,那和案情关系不大。”<br />“你当时是怎么知道关系不大的?我们的凶手不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而复活的鬼魂吗?换句话说,不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br />“听我说完,那天我不想谈灵魂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的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不那么相信灵魂这一说,另外一位,就是李一刀,他也处在半信半疑之间,正在尸体中寻找灵魂——你觉得我们谈灵魂会有什么结果吗?”<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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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1.6.2006 03:47:52 | 只看该作者
十三<br /><br />那天在太平间里,我告诉黎海李一刀正在尸体中找寻灵魂,霎那间,他脸上出现疑惑、惊恐和极度不安等好几种表情。但我已经转过身,继续和李一刀交谈。<br />我和李一刀没有继续谈论灵魂,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灵魂这种东西,只能靠每个人自己的灵魂去感受和领悟,永远谈不出个名堂的。<br />但,我们两人之间突然有了一份融洽,一份深深的理解。那是从我们灵魂深处发出的,反映在我们两人谈话的声音里。我不知道黎海是否注意到,我和李一刀两人交谈的声音已经变了。我们像一对父子,像师生,又像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交。<br />当我们再次在桌子旁坐下来后,李一刀主动开口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到你吗?”<br />“是的,”我正襟危坐,“我想请您回忆一下您最后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虽然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但我相信您还记得,那个捐献心脏的人是西城医院的外科大夫陆卫方——”<br />虽然脸上仍然沾满污血,但我注意到李一刀的脸再次阴沉下来。让老人回忆那显然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刻,我也有不忍。<br />“当时您帮公安局破案,使得凶手落网了,凶手自愿捐献自己的心脏……”<br />“我知道,”李一刀打断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br />一旦讲开,李一刀虽然时不时难以掩饰声音中的不安和痛苦,但我还是从他竭力控制情绪的讲述中,详细了解到当时的情况。<br /><br />那是太平间闹鬼事件不久,李一刀的压力很大,当然最大的那股压力来自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平时他很忙,部分原因是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忙得几乎没有时间思考。但太平间闹鬼事件像一个幽灵缠绕着他,挥之不去,迫使他重新思考,不但是思考国家医疗制度,思考医院,思考金钱和人的生命,更主要的是,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以及自己的灵魂。<br />为了减轻这些压力,他继续加重自己的工作,希望这次也可以像以往一样,靠加重工作压力,来减轻心理上的压力。<br />正好这时他接到上面通知,有死囚犯自愿捐献自己的心脏。心脏移植手术需要大量金钱,所以不是一般病人可以负担得起的。而且大多时候并不是靠排队先来后到,而是价高者得,或者谁联系到捐献的心脏,谁可以捷足先登。<br />陆卫方的心脏被医院通过中介联系到出价七十万人民币的移植者预订了。<br />然后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br />那天,根据约好的时间,李一刀院长一早赶到医院,给准备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做各种检查和准备。<br />上午十点,患者被推进了手术室。十点半,助手接到法院电话,行刑车已经开到医院楼下,十分钟后准时执行枪决。<br />李一刀进入手术换衣间,由两位护士给他换上衣服。换心手术一般超过四个小时,每次手术进行中,主刀大夫一刻钟也不能离开。所以,有些主刀医生干脆就把尿拉在裤子上,有些则需要护士帮忙用便盆接尿。李一刀则提前穿上纸尿裤。<br />当他进入手术室前,助手轻轻告诉他死刑已经执行,捐赠者正在来手术室的路上。<br />李一刀深深吸了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进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全体工作人员立即站直,向这位德高望重的主刀大夫行注目礼。<br />这时准备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已经被全身麻醉。患者的脸被白纱布覆盖,李一刀很满意。他不想接触患者的脸,更不像有些医生,在手术前和患者打成一片。李一刀认为,那样会让手术带上感情色彩,影响医生手术刀的稳定。他宁肯把眼前的手术做成一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医学技术突破。<br />李一刀用手在患者的胸脯触摸,然后对照X光片,用手术笔画了几个大小不同的圆圈和线条。随后举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比划了几下。护士们相互看了看,眼睛里充满了敬佩。她们知道,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手术刀落下时,将会分毫不差,直取心脏。<br />之后,李一刀医生放下手术刀,站在那里闭目养神。几分钟后,他听到手术室的门轻轻推开,担架车的轮子摩擦地板的轻微的“吱吱”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进入到手术室。<br />随后他耳边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李院长,心脏已经运到,可以动手了。”<br />他轻轻举起手,同时一个护士把手术刀准确地放在了他的手里。他握紧手术刀,哧溜一声划开了患者的胸脯——随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担架车。身后的护士开始处理那个打开的胸腔——而他则需要去取那个新的心脏。<br />担架上躺着被卷在白被单里的死刑犯的尸体。为了不引起护士的惊慌,一般由护送尸体的法医负责掩盖枪伤伤口,只露出需要摘取器官的部位。<br />那一天需要摘取的是心脏,所以,需要李一刀亲自操刀。<br />他低下头,看到尸体的心脏部位已经露出来。他用手势示意护士再次给这个部位消毒,然后他示意其他人都退后。<br />他用手在尸体的胸部按压了一下,温暖的,很有弹性,而且心脏竟然还在跳动——他心里一阵惶惑。<br />在心脏移植手术里,新鲜的心脏是手术成功的首要条件。虽然美国已经可以把心脏冰冻三个小时后仍然可以移植成功,但在中国难度还是很大的。最好是新鲜的心脏,当然,如果是新鲜得还在跳动的心脏,那就更好了。<br />眼前就有一个。李一刀按了三次,心脏仍然在跳动,他犹豫了……<br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刀的身上,但没有人走过来。李一刀不喜欢人家看他从死人身上割下心脏,所以,没有人敢走近他。这是李一刀的规矩,在这个房间里,李一刀的规矩大于一切。在手术室,主刀医生既是恺撒也是上帝。<br />只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但时间的流逝在这间手术室里却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好像过了很久。李一刀头上甚至出现了汗珠,他再次用左手按了下心脏的部位,发现那个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但他同时想到身后不远处手术台上躺着的患者,他的胸腔已经被自己切开,那个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br />他把手术刀伸向尸体的心脏周围,试刀似地轻轻划了一下——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尸体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不过随即他又感觉到裹在白布里的尸体颤抖了一下。<br />他使劲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白布一动不动,他抓刀的手慢慢伸向心脏——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从白布里传出来:“李院长,是我…陆卫方,救我…不、不要杀我——”<br />李一刀一向稳如泰山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大腿间感到一股热流,尿撒在纸尿裤里。<br /><br />“你救了他?”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黎海急切地插进来问,声音中充满紧张和期待。<br />李一刀抬头看了他一眼。<br />“我当然不能救一个杀人犯,何况我也救不了他。”<br />“我想问一句,”我问道,“你应该接触过至少十几位死刑犯的尸体,从他们身上摘取心脏,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br />李一刀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因为太平间事件,我心里笼罩着阴影,所以才会注意到‘尸体’并没有死,而以前都是我忽视了?以前那些死刑犯其实都是到这里才被最终结束生命,我才是刽子手?”<br />我不置可否。<br />“你这样猜疑有道理,因为以前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白布里包裹的尸体是否已经正式死亡,而且,有好几次,我掏出的心脏确实仍然在跳动。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尸体突然开口说话……”<br />“这就怪了,难道这陆卫方有什么特殊之处?”黎海惊叹道。<br />“不是,”李一刀淡淡地说,“你不要忘了,他是个医生,一个外科医生。”<br />“啊——”我轻呼了一声,“这有什么区别吗?”<br />“当然有区别,他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他要求捐献心脏,执行枪决时就不会朝他心脏开枪。按说要想一枪毙命又不影响心脏,只有朝脑袋开枪,国际上对死亡的判断标准,一般以脑死亡为依据。只要脑死亡了,心脏仍然跳动,也可以算正式死亡了。所以我们比较倾向行刑时朝死刑犯后脑开枪。但那样开枪,如果掌握不好,死者会破相,家属可能不愿意。除了大脑和心脏,如果朝其他的任何部位开枪,无论打几枪,都无法当场毙命。这一定是陆卫方早就想好的。至于以前的犯人也是这样送进来,却没有一个不是昏迷不醒,更不用说像陆卫方一样开口说话,我想,这就要归功于陆卫方的医药知识了。”<br />我和黎海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想,这时无论是黎海抑或是我,都不会认为李一刀是个疯子。<br />“因为他是医生,他知道哪些药物提前吃下去可以让他在中枪后保持清醒,而且有抑制出血的功能。作为死刑犯,他提出一些要求,法院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这些药物也不会致命。本来死刑犯行刑前一天的饭食里会混进一些镇静药物,使罪犯在被处决前昏沉麻木,便于死刑执行。我想,陆卫方一定没有吃这些药物。所以,他在肾脏被轰出一个大窟窿后竟然没有昏过去,还开口说话……”<br />“你一定没有听他的,”黎海焦急地问,“是不是?”<br />“当然没有听,就算我想救他,也来不及了,当然我可以让他多活几个小时,然后找机会给他换一个新肾脏……”<br />“你——你这样做了?”黎海脸色铁青,嘴唇发白。<br />“你不要瞎说,”我打断他,把老人的视线吸引过来。“李医生已经说过两遍了,他没有救他,他也不会救一个杀人犯,不要忘记,这个杀人犯陆卫方还是李医生帮你抓到的。”<br />我注意到李一刀被血污覆盖的脸扭曲得厉害,于是轻声问:“李医生,可以告诉我吗,那个尸体——那个陆卫方还对你说了什么?”<br />老人的肩膀颤抖起来,显然内心受到炼狱般的熬煎。我用温柔的目光安慰他。<br />好几分钟之后,老人才从内心的煎熬中缓过一点神来,缓缓地说:“他说,李一刀,你杀的人还少吗?你一定要救我,不要再增加自己的罪恶了,你要救我,求你…李一刀,如果你不救我,我变鬼也不放过你,你记住,我不会死的,我的灵魂……”<br />李一刀突然停下来,我等了半晌,轻轻问:“他说自己的灵魂怎么样?”<br />“他没有说完。”<br />“他怎么了——”我问。<br />李一刀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法院的法警已经走到我身后,陆卫方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法警突然伸出了手,准确地摸到白布覆盖的陆卫方的喉咙上,随即我听到喉结断裂的声音,陆卫方身体扭曲了几下,就断气了。”<br />李一刀眼睛里露出了恐怖的神色。<br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老人的手上,我能够理解,这位整天和死神打交道的白衣天使当时面对的是什么情景。<br />老人抓住我的手,感激地看着我。<br />“年轻人,我一直在和死神打交道,但那些天,我才知道大多的生命不是被死神带走的,是人在结束人的生命!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掐死,然后我乘他身体还是热的时候,用刀割开了他的胸腔,取出他的心脏——那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动……”<br />“李医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和体贴,“那可能只是您的感觉,他的心脏其实已经停止了跳动。不管怎么样,你没有任何错,那是个杀害好几个无辜生命的死刑犯,而你却是用他的心脏救活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你是白衣天使,你——”<br />“是吗?”老人喃喃道,“我是无辜的?!”<br />从老人突然涣散的眼神看,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这时的我和黎海都暗自松了一口气。陆卫方死了,死在这位诚实的老人的面前,是老人亲自取出了陆卫方的心脏,最近的连环谋杀案的凶手另有其人……<br />“可是,陆卫方并没有死。”老人突然激动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让我和黎海都差一点从椅子上掉下来。<br />我看着老人迷乱的目光,心想,老人在自我安慰,他当然希望陆卫方没有死,或者陆卫方又复活了,这样老人的负疚感就少多了。<br />于是,我含笑地用安慰的目光看着老人。<br />“你不相信我?年轻人,你们不相信我?”老人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到了他抓手术刀的手的力道。<br />“你们以为我在自我安慰?年轻人,你是不是这样认为的?”<br />我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面前眼光涣散的老人竟然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内心,让我如何不惊恐?<br />“你不相信陆卫方没有死?他复活了,他的灵魂又复活了。”老人突然用坚定的声音说,“年轻人,你知道我今天在这里找灵魂,但你却没有问我找到了没有。你肯定以为我没有找到,对不对?因为你根本就不相信有灵魂,又怎么会相信我能够找到呢?!其实,我找到了,人的灵魂就依附在他们那跳动的心脏上,而我把陆卫方的心脏移植到另外一个人的胸腔里,于是陆卫方借着那个人的躯壳复活了!我知道,我知道……”<br />这次我和黎海两人都惊恐地跳了起来……<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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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6.2006 04:02:57 | 只看该作者
十四<br /><br />“他疯了!我们俩却一直在那里傻乎乎地听一个疯子讲故事。”<br />逃出太平间,这是黎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感到抱歉,但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两次从这个太平间逃出来,我都魂飞魄外。<br />我漫无目的地朝闹市走去。<br />“杨子,”黎海从身后跑过来,“你到哪里去?我们的车在那边,你到哪里去?”<br />他大概是怕我受到刺激失去理智,夸张地伸手到我头上探我的体温。我用手拂开他的手。<br />“杨子,我们怎么办?你要到哪里去?上车吧……”<br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局长,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吗?去抓凶手吧,布下天罗地网,跟踪每一个受害者,抓凶手——我现在想一个人走一走,你别跟着我。”<br />说罢,我自顾自地朝闹市走去。<br />背后传来黎海的嘀咕声:“我靠,你知道广海市有十几万妓女,一百多万盲流吗……”<br />在心情烦闷时,我保持着两个习惯,一是一个人孤独地到热闹的人群中散步,二是买张电影票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看电影。<br />那天我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害怕黑暗中出现那些幽灵和尸体。于是我一个人在闹市孤独地散步,直到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重。<br />很晚才回到我的小单间,回去后就和衣躺到床上,然后我就一直迷迷糊糊,满脑子都是尸体和幽灵……<br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网,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我,好像要把我引向一个未知的领域,我浑身颤抖,满头大汗……<br /><br />直到我感到一阵摇晃,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但眼前的景象让我以为身处梦境:一个上帝一样的黑影站在我面前,他的四周光芒四射,他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br />“杨子,该起床了。”那个黑影喊道,一口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br />我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太阳光已经洒进我的房间,黎海挡住了照向我的阳光,他站在我床边,正伸出手不停粗暴地摇着我的肩膀。<br />“杨子,起来,起来,有事发生!”<br />我一下子跳起来,睡意全消:“抓住凶手了?”<br />他摇摇头。<br />“凶手再次行凶了?”<br />他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我那张唯一的软沙发上。<br />“找到了新线索?”<br />“没有,我没有去现场,”他说,“去了也没有用的。”<br />我同情地看着他,一个破案专家竟然放弃了前往现场勘查的机会,可见,他已经灰心了。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br />“那你这么早把我摇醒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br />他抬起了头,好像这才突然想起来似地匆忙从手提袋里拿出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br />“杨子,我知道你昨天没有睡好,不过,我又何尝不是?——我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我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既然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看电脑,我在电脑上搜索,结果,我找到了这些资料。”<br />他说着伸手打开了那个档案袋,取出一叠打印纸递给我。这些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资料的标题都触目惊心:“心脏移植者听到异声”、“他想去当妓女”、“她感觉到自己有两个灵魂”、“他不再是自己”、……<br />我急不可待地看下去,不一会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大气都不会喘。<br />这些国外报道的接受心脏移植者痊愈后出现的症状耸人听闻。一个接受了某位妓女心脏的男士,三个月后出现了强烈地想当妓女的愿望,并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大腿;一位心脏移植者突然产生杀人的欲望,并发现自己熟悉所有的枪械,而这些枪械他以前见都没有见过——他找到医生后才发现捐献心脏给他的人是一个黑手党杀手。另外一位心脏移植者从手术后开始自言自语,他认为自己在和另外一个自己对话;还有更加让人不安的,美国一位阳痿了十年的心脏移植者突然性能力大增,不久就犯了强奸罪,被判刑后,他才知道真相,自己的心脏来自一位强奸犯,那位强奸犯在强奸后杀死了受害者,被判处死刑……<br />“杨子,” 黎海激动的声音响起,“杨子,昨天晚上我把‘心脏移植’、‘灵魂’等字眼输入互联网搜索,结果看到了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和调查报告。最后那篇文章说,全世界完成心脏移植手术的痊愈患者中,至少有三成人出现异常情况,大多是人格分裂,出现身体内有一个全新的灵魂在支配自己——杨子,李一刀没有疯,是我们不相信有灵魂,所以才——”<br />我目瞪口呆,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我。<br />“杨子,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神秘?原来灵魂真是附在心脏上的。”<br />“也许——不对,如果是附在心脏上的,那么心脏移植后就会有十成人变成另外一种人,可是现在只有三成……”<br />“那倒也是,”黎海思索着,“如果是在大脑,那也说不过去——对了,也许灵魂在身体内四处游走,有时在心脏,有时在肝脏,大多时候却猫在大脑里,如果灵魂正好游荡到心脏时作了心脏移植手术,则接受心脏的人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那个心脏的原主人……”<br />越说越玄乎,都快动摇我从小被学校和社会树立的无神论信念。我叹了口气,打断黎海的推测。<br />“算了,这争论不出结果,我们两人还是回到正事上。”<br />“正事?”黎海看着我。<br />“破案呀,”我没好气地大声喊道,“既然发现心脏移植有可能转移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我们现在赶紧找到接受陆卫方心脏的患者不就可以了,也许他就正好属于那性格变异的百分之三十。”<br />“好——杨子,你认为我们这样做没错吧?”<br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说过,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我,我却看不见也抓不着这只无形的手。<br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顺着走下去,只有那样,我才能抓到那只手——也许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真正的凶手!<br /><br />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办到的事却往往费时费力。我们再次来到广海市第一医院,查询半年前李一刀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的患者名字和住址。医院提供了名字,我们按照这个名字找那个人,竟然找不到。折腾了好几天,最后才查到一个名字,是一个旅行社的负责人,那个旅行社叫“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负责人姓刘,叫刘红兵。<br />“国家早就有规定,住旅店看病都要出示身份证,可是,现在看病却没有人出示身份证,这样大的手术竟然也只是中介介绍的——”黎海嘀咕道。<br />“这个旅行社是中介?”我狐疑地问。<br />“听听这名字,”黎海说,“能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有些印象,不是正经的旅行社。”<br />“旅行社还有正经和不正经的?”我弄不明白。<br />黎海“哼”了一声,提醒我调查时婉转一点,否则什么也别想打听到。<br />黎海委托我去旅行社调查陆卫方的心脏获得者,他自己要回去处理其他的业务。要知道,这样的一个国际大都市,每天杀人和伤人、绑架、打架斗殴不会少的,作为主管刑侦工作的黎海,当然不能耗在这一起案子上。<br />“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在旅行社集中的五湖中路上。我来到这里后,看到各个旅行社里都坐满了人,这才意识到五一黄金假期快到了。<br />我找到旅行社的地址,却没有看到特色旅行社的招牌和门面。只好到旁边的中国旅行社打听,问了一个年轻的职员,他说不清楚,叫来经理,经理盯了我一眼,让我感到不怎么舒服。他用手指了指,说从旁边132号那个小门进去,上楼就找到了。<br />真是奇怪,一个旅行社竟然在二楼,没有当街的门面,知名度也这么低,做什么生意?<br />来到二楼,一个门上挂了个用白纸临时写成的招牌。我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br />我轻轻推门进去。<br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凌乱,我刚站稳,从办公室一个小门里走出一位中年人,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和他的办公室形成鲜明的对比。<br />“这里是‘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br />“是的,是的,你请坐,我叫刘红兵。”<br />中年人招呼我坐下,“可以帮你什么忙?”典型的生意人口吻。<br />“哦,你好,我姓杨,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有什么特色的服务。”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中年人脸上的表情,加了一句:“是朋友介绍我过来的。”<br />“这样呀,好好,哪位朋友?”<br />“广海市第一医院的李一刀大夫。”我只好说出这个名字。<br />“这个人,好像没有印象——”<br />“你可能不认识他,”我改口说,“可他知道你们,他有一个心脏移植手术病人就是你们介绍的。”<br />“哦——原来是这样,”刘红兵狐疑地看着我。<br />我看出了问题,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路上想好的说词:“我是国外回来的,很想多了解点你们的业务,看有没有机会合作什么的。我在国外还是有一些路子的……”<br />“哦——这样呀,” 刘红兵脸上的狐疑刹那消失,“杨先生也从事旅游行业?”<br />“这个,”我故意有点犹豫地说,“我其实是在中介行业打滚,办移民和留学什么的,唉,不好做,想多找点机会碰碰运气。”<br />“对,对,我理解,我以前也做过移民留学,这行业竞争太激烈,不好做。”<br />刘红兵观察着我,我想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最近我在搞一个项目,那就是组织新婚夫妇到澳大利亚旅行——”<br />“旅行结婚?”<br />“不是,那早过时了。我联系好那边的教堂,为新婚夫妇在教堂主办一场隆重的宗教婚礼,有上帝保佑,在婚礼进行曲下,由外国牧师为他们祝福——教堂祭坛两边排着身穿白袍的白人少男少女们组成的唱诗班为远道而来的中国新人唱赞歌……”<br />“天啊,真浪漫!”我由衷地赞叹道。<br />“婚礼每对只收一万五千人民币,除了五千元作为当地教堂的开支外,我们得一万元。”<br />“别具一格,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旅行社有此服务,”我说,“不愧为特色旅行社。难怪你的旅行社能够在强敌环视下生存下来而且发展得不错。”<br />“哈哈——”他爽朗地笑道,“旅游行业很难做,都被大旅行社垄断了,哪里有我们的份呀。我这名义是旅行社,可是我既无法出机票,也没有办法安排酒店什么的,我这特色旅行社,就是照顾客人各种特殊需要的。”<br />我脸上露出敬佩的表情,并在他介绍经验的间隙表达了我希望和他合作的愿望。<br />我脸上的真诚打动了刘红兵,不一会他基本上消除了所有的戒心,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有潜力的生意合作伙伴。<br />刘红兵就开始回顾九十年代开办留学中介和旅行社失败,他几乎倾家荡产的惨痛经历。1992年是他的转机年,当时刘红兵利用自己半死不活的旅行社,投靠大的旅行社,接大旅行忙不过来的二手甚至三手团,主要是来自台湾的。接待这些二手三手团,赚的是微薄的小费和购物回扣,扣除公司开支,也就能够吃饱肚子,想要咸鱼翻生,就不实际了。<br />大学毕业后到新加坡和美国留学过两年的刘红兵想来想去,找到了一条捷径。在他接待大旅行转给他的台湾团时,他大胆地改变了行程,不再带台湾团到购物点,而是带他们到他事先联系好的夜总会和茶馆,这些夜总会和茶馆当然是专门为这些台湾游客准备的。里面提供的都是很有色的色情服务。果然,很受台湾人欢迎。<br />由于那些旅行团中也有女性游客,有些色情服务不能太过分,但即使这样,刘红兵也尝到了甜头。接待一个这样的团收到的回扣几乎超过接待普通团的十倍。<br />聪明的刘红兵灵机一动,决定利用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组织清一色的由台湾男人组成的旅行团。这些旅行团名义上叫网球团、购物团、或者高尔夫团,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炮团”,是组织台湾男人专门到大陆来“打炮”(南方“性交”的同义词)的。其中最有名的就数高尔夫团。刘红兵组织的台湾团一下飞机就直奔高尔夫球场,而这个球场当然是刘红兵早就联系布置好的。这个高尔夫球场里,从管理员,到背杆的杆弟,都是清一色的美女。这些美女穿着超短裙,而超短裙下,除了几个穿丁字裤外,其他的干脆什么都不穿——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成了这些台湾男人和中国妓女肉搏淫乐的大床……<br />据说这样的高尔夫球场在广海市周围就有两家,其他的都集中在海南省和广东省、福建省。高尔夫球场一向是中国富人和权贵的活动场所,公安的势力都不能渗透,所以,嫖客们玩得放心,玩得大胆,也就玩得野。例如,海南等球场里大玩“打洞”和“打炮”的游戏:台湾商人让妓女们裸体横陈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比赛向她们微微张开的阴道里打进高尔夫球……<br />后来黎海告诉我,公安局曾经想阻止这些淫乱行为,但据说受到了来自富人和当局的刁难,一是说当局认为台湾商人来本地考察投资环境,应该适当对他们宽松一些;另外一种说法来自妓女和民间,她们说,台商们玩的花样很快就被当地的腐败分子“引进”了,有时这些当地官员和台商狼狈为奸,一起淫乱……<br />这些是我以后逐渐了解到的,那天,从生意角度出发的刘红兵没有讲得如此深入。但从刘红兵回忆这段经历时脸上的表情,我估计他当时赚了不少钱。<br />“后来这项服务就不灵了。”刘红兵感叹道。<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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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6.2006 14:10:31 | 只看该作者
十五<br /><br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行了,因为我看出这个人一定会讲出来。刘红兵是一个见面熟,而且藏不住话的人。我想,如果当初就了解他的这种性格,就不必转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问他那个心脏病患者不就得了?<br />不过,这时的我已经对“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有了浓厚的兴趣。<br />“中国人就喜欢搞一窝蜂,你弄个什么事,大家看到有利可图了,就都跟来了。就拿我最先搞起来的台湾‘炮团’,转眼之间,全国各地都轰轰烈烈搞开了,结果,恶性竞争呀,唉,我又没有版权,更没申请专利,自然无话可说。台湾就那么一点人口,后来听说,仅仅为台湾商人服务的妓女都超过台湾在大陆的商人总数好几倍了——两年后我的特色服务就毫无特色可言了。”<br />“你一定又找到了新的特色服务。”我提醒了他一句。<br />“是的,不然,我不得饿死?”他不无骄傲地说,“这就像党中央说的中国特色,也是要与时俱进的。我当初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来嫖妓的‘炮团’,那是中国特色决定的——不过,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社会上涌现了一批暴发户和贪官污吏,他们一点也不比台湾商人穷,而且,他们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更大方。他们有什么需要,有什么特殊要求需要我来满足呢——这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br />“他们也想学台湾人去‘打洞’和‘打炮’?”我不时插一句,主要是担心他一个人讲太无聊,担心他突然停下来不讲了。<br />“错,他们早就像台商一样了,而且包起二奶比台湾商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听到妓女和二奶们说吗?台湾人包二奶至少还有一点感情,同时照顾好台湾的大奶和大陆的二奶,可是大陆这些暴发户和贪官污吏就毫无感情可言了,他们有的一包就包好几个二奶,最多的都包到八奶了——”<br />“哈哈,可喜可贺,我还一直以为咱大陆人比不上台湾佬呢。”<br />“你看,都这样了,我这特色旅行社自然就无所作为。但是,我这脑袋不是白长的,很快,我就想出了新的服务项目,我决定组织大陆男人组成‘炮团’——”<br />“什么,你又组织‘炮团’?”我不解地问。<br />“是的,在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嫖妓的‘炮团’无利可图后,我开始组织大陆男人到海外打炮的‘炮团’。”<br />“啊——原来是这样。”<br />“是的,杨先生,这也反映了我们国力的增强,GDP每年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出现了不少富人呀;公务员工资过几年就翻一番,而且外快越来越多,漏洞越来越大,这里就不说那些贪官污吏了——他们当然可以在大陆找到二奶,想嫖妓也便宜,不过,毕竟不放心呀,万一被抓住——你看成克杰、胡长青,这些不都是败在女人手上?我从1994年开始,也就是组织台湾炮团两年后开始组织到新加坡、香港和泰国东南亚的大陆‘炮团’……”<br />“真不明白,到国外去‘打炮’——”我嘀咕道。<br />“哈哈,杨先生,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组织到海外去的打炮团自然不是简单地换个地方打几炮就完了,不要忘记我们旅行社的名字呀——特色!对,特色,我们团安排的活动是有特色的。”<br />“这打炮也有特色?莫非除了用高尔夫球打进美女的大腿之间,还能用乒乓球什么的?”<br />“哈哈,杨先生,你真逗,什么高尔夫球和乒乓球都是小儿科了。我们安排的特色是和中国特色相结合的,中国国力强大了,我们的男人也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海越州打炮了——他们最想打出什么样的炮?当然是打出有国威的炮!”<br />“打出国威的炮?” 诸位,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早就忘记今天来干什么了。我那时肯定更想知道什么是“国威的炮”,而不是谁杀了那些盲流和妓女们。<br />“这所谓国威的炮,要多方面理解。你想想,杨先生,当你听到中国改革开放后,无论是台湾人还是日本鬼子,以及洋鬼子都涌进中国,挑选中国价廉物美的妓女花样翻新地嫖,你的自尊心是不是受到一些伤害?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看得出,你和我一样,都很有民族自尊心的。那时我组织台湾‘炮团’时,有人组织日本‘炮团’,我知道日本鬼子更有钱,但我坚决不干。可是就是看到眼前的台湾人嫖大陆女子,我也难受得很呀。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让我扬眉吐气的中国‘炮团’。”<br />我期待地看着他。<br />“我组织大陆男人的海外打炮团,虽然都是由一些九十年代初的暴发户和贪官污吏组成的,可你还别说,他们在党的长期教育下,挺有民族尊严的。他们出去想干什,你知道吗?对了,就是要上日本妹,糟蹋一下白人金丝猫,和东南亚那些丰满热情似火的热带女子缠绵——于是,我就每天安排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女人来陪这些大陆来的‘炮团’的炮友们——你还别说,我连车船费都省掉了,这些‘炮团’来后哪里还有心情出去游玩,整天就睡在床上研究外国国情了……哈哈,每个人回国的时候,身体都被掏空了。”<br />“不过,你的口袋肯定赚得满满的。”我带点讥讽地说。<br />“当然,一个愿打一愿挨嘛!我是抽佣金的,他们玩得越多,我就赚得越多。有时一些大陆的官员出来,时间比较紧,又感觉到出来一次不容易,竟然一晚上叫五六个同时陪他睡觉的。我呀,就安排一个日本女孩,一个金丝猫,一个马来女子,一个俄罗斯妹子……你想想,这胜过古代的皇帝呀。”<br />“那倒是。”我心不在焉地说。<br />“可是,”刘红兵脸色转阴地继续说,“好景不长,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加上大陆国力进一步上升,很多国家都对中国开放,个人出国不再需要旅行社安排,而且那些富翁和官员都怀揣私人护照,出来后大多有子女和朋友接待,驾轻就熟,食髓知味,哪里还需要我们特色旅行社的特别安排?!”<br />“啊——”我叹了一声,“这么说这个业务也结束了。”<br />“早结束了,只干了三年,到1997年左右,这个业务就没有办法开展了。”<br />他好像回到1997年的时候,满脸沮丧。<br />“你一定又有了新的招数,与时俱进嘛——”我小心地引导着情绪低落的刘红兵。<br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的,我不停更新,换了很多种方法,然而,都比不上前面两种‘炮团’赚得爽快。不过,有一种特色团,倒是很有利可图的。”<br />我集中精神听着——<br />他却犹豫地看着我,我期待地看着他,脸上充满了崇敬和羡慕。果然,他又叹了口气,开口道:“那就是各种各样的‘器官移植团’,最有名的是‘换肾团’——”<br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竭力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表露出漠不关心。<br />“其实,”他接着说,“组织海外人来大陆换器官,并不是违法的,以前没有法律涉及这个问题,现在法律才刚刚颁布,但如果组织得好,钻一下法律漏洞,还是可行的。国外器官移植技术虽然比中国强,但需要移植的活体器官例如肾脏什么的,非常稀缺。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每天都有十几甚至几十人在等待肾脏中死去。——中国的器官则远远过剩,这不是说我们用不了,而是由于技术和费用问题,中国人用不起。所以,我就开始组织国外患者到大陆动器官移植的手术,我们暗地里称为‘器官移植团’——”<br />“利润怎么样?”我好奇地问。<br />“表面看是赚不了什么钱,而且数量有限,但利润却非常之高。例如换肾团,我们是两边收费的,每个患者收五万元,医院也要给我们好几千的回扣。”<br />“哪里来那么多肾脏?而且还一起来换?”<br />“这你就不懂了,九十年代黑市卖肾的非常多,有些父母为了供儿子读书,有些为了给孩子治病,都愿意卖掉自己的肾脏。你不是知道有些血源村专门卖血吗?其实中国内地也有专门卖肾的村庄,有些还是革命老区,就是大家所说的革命‘圣地’,不过后来因为很多人穷得出来卖肾脏,我们就戏称革命‘肾地’了。”<br />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如果写进我小说里,编辑肯定又要删掉。我皱了皱眉头。不过,正在兴头上的刘红兵显然没有注意到,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br />“还有,每次碰上国内的‘严打’,我们就能发一笔小财,那时抓到刑事犯,用不了多严格的审判就判处死刑,全国各地有多少死刑犯呀——所以我们组团组得手都软了——”<br />“我听你一直说换肾,难道没有换心脏的吗?”我小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他一直没完没了讲下去,而且,我也了解到不少情况了。<br />“当然有,我们还有换眼角膜,换肝,换皮肤等各种团,自然也有换心的。不过,你是李一刀医生的朋友,也应该知道,我们国家能够做换心手术的医生不多,技术也不是那么过关,费用昂贵得很,所以,我组织的所谓‘换心团’其实最多也就是一两个人,没有形成‘换肾团’那样的规模。你知道,最多的一次‘换肾团’竟然有二十名成员,加上他们前来照顾的家属,呵呵,五十多人,浩浩荡荡,光团费,我就赚了一笔,还别说买卖肾脏的钱和回扣了——”<br />“六个月前你不是介绍了一位换心的患者吗,李一刀告诉我的,很成功——”<br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这可能是我组织的最后一个‘换心团’了,你知道,国家制定了新法律,按照新法律,今后换一颗心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而且,我们市唯一能独立做换心手术的李一刀又退休了,听说还有点疯……”<br />“那位换心的病人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李一刀很想知道手术后的情况,我如果能了解一些情况,也是对老人的一些安慰。”<br />“谢谢你,杨先生,你有心了。”他说着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个档案,“手术后,他就回日本,你知道那里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些,他在那里恢复得很好,听说已经回到本市了——”<br />“回到日本,又回到本市?”我吃惊不解地问。<br />“是的,他虽然是日本华侨,但是是本市人,还是本市很有名的商人,当然有一颗爱国的心!”刘红兵诡异地笑笑,从档案中抽出一张表,那表上有心脏移植者的名字、地址和联系电话。我看到一行日本地址下面,也有本市的地址。满意地冲刘红兵感激地笑笑,并请他复印一份给我。<br />他把复印的地址递给我,我接过后站起来准备起身告辞。他疑惑地看着我。“杨先生,你不是说了解我的业务,想和我合作吗?”<br />我停下来,笑了笑。“是的,是的,我是有这个意思。”<br />“那请坐呀,我还没有听你讲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呢,不用急,不用急。”<br />“这样呀,”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从你‘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的业务看,我确实有一些想法,你不介意,我就说出来。”<br />“我怎么会介意,都是生意人,杨先生不必客气,大家多交流嘛,我就是靠点子赚钱的,虽然一个点子能让我赚两年三年,但我也得不停地需要新点子呀。”<br />“好,那我就说两句,”我并没有坐下,只是双手靠在椅背上,“从你过往业务可以看出来,你比较有心计,而且顺应市场潮流,这里不能干的,就组织他们到国外干,台湾干起来太贵的,就组织他们到大陆来做……不过,你基本上没有超出色情和肉体(器官)的范围——我想是不是把业务更上一层楼,考虑一些更加高尚的层面?例如精神层面?”<br />我短短的几句话就吸引了眼前的生意人,他满脸期待和迷惑不解。<br />“我在国外呆过,了解外面有很多华人华侨,不但有钱,而且还有一颗叶落归根爱国爱家的心,这些年他们很多都多次回过中国大陆,但每次回来都有不满足的地方。例如,有些很想看天安门升旗,有些很想受到当地政府官员的接见,有些则幻想党和国家领导人和他们握手——”<br />“我明白了,杨先生,我在大陆布置一些虚景,然后找一些特型演员,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这些老华侨,让他们感觉到几十年来在海外无法感受到的党和领导人给予他们的温暖……”<br />“差不多,差不多,”我笑着说,“至于组织国内公民出国的团就更多了,不要光集中在满足肉体和生殖器的团上,再说现在国外艾滋病也猖狂,搞不好,你还会成为民族罪人,得不偿失。”<br />“是的,”刘红兵有些惭愧,“是的,这我知道。所以每次出团我都让导游带一大包避孕套,都是不收费的,由公司出钱。”<br />“其实可以组织一些满足我们中国人精神需求的特色旅行团。”<br />“愿闻其详。”刘红兵说着拿起了笔准备记下来。<br />我笑着挥挥手,谦虚地说:“只是一些小提议。例如,现在组团去日本很容易,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些‘抗议靖国神社团’?你知道,现在反日浪潮高涨,可是,在大陆并不是可以随便上街游行的,我们各级领导对于抗日游行非常紧张,害怕引火烧身,结果全国的反日情绪被压抑,我很担心呀——但日本就不同,你反而可以到他们的靖国神社前抗议,这多带劲!”<br />“啊——我怎么没有想到!”<br />“再例如,现在全国各地多个城市都开放公民到香港个人游,旅行社做得也很滥了,不要说很难有什么特色,连赚点小费都难。不过,你知道,在香港游行示威是合法的,特别是在一些对中国人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包括五月份和六月份的一些特殊日子,香港人都走上街头或者到维园举行纪念游行和聚会。大陆就不行了,可是大陆总有很多人无法忘怀那些日子,不要说举行集会游行等纪念活动了,就是在那一天高声讲话,都有危险。知道这个区别后,你为什么不在这些特殊日子组织几个专门到香港去行使公民游行集会权利的‘自由游行聚会旅行团’呢?组织大陆那些憋得不得了,想行使一下公民合法权益的人到香港这个中国土地上去行使一番权力?”<br />“这——主意是不错,”刘红兵脸上有些犹豫,“是不是太政治化了?”<br />“那就搞点配合党和国家政策的,例如党和国家领导人经常出访,所到之处,总有一些心怀不满的群体抗议,搞得我们国家领导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作为特色旅行社,你可以组织一些大陆人,提前到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访问的地方,让他们组织庞大的欢迎团,热烈欢迎,热烈欢迎——”<br />“这个主意不错,”刘红兵兴奋地说,“反正要想在国内见到这些领导人也不容易,就算见到了,也不敢高声喊口号。组织一些人到国外——”<br />“不错,你还可以组织一些‘抗美援朝’团,组织他们到美国总统驻地白宫门口抗议美国政府和美国总统,支持北朝鲜发展核子武器,反正在美国这样的事很平常,警察不会抓你们,路人都不一定会停下来看一眼——但在中国,美国总统来访,你绝对不敢也不能去抗议,中国警察会把你抓起来的。你组织这样的团,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愤青就能够到白宫门口喊两句反美口号,回来后的身价肯定不一样的……”<br />“杨先生,真想不到,你的鬼点子还真多,我看我们有得合作……”<br />这位生意人的最后一句话飘进我耳朵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外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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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6.6.2006 08:22:26 | 只看该作者
十六<br /><br />胡建平,是我从“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打听到的名字,就是移植了死刑犯陆卫方心脏的人。此人五十出头,出生于本市郊区的农村,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留学日本,后来在日本定居做生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回到本市发展,从事服装、制鞋、房地产等行业,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br />“胡建平,”黎海从电脑中调出资料念给我听,我低着头不时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要从这三个字解读密码似的。<br />“怎么办?”黎海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我的脸。<br />“总不能就这样抓他吧,” 我带点自嘲地说,“凭什么抓他,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他拥有一个凶手的心脏?!”<br />我们都苦笑起来。如果说当初侦破外科医生陆卫方为了移植受害者器官而杀人案件还有理可循,那么六个月后出现的这场“幽灵谋杀案”则活脱脱是幽灵在犯案,推理好像无懈可击,然而整个推理建立在一个“幽灵”上,所以始终无法抓住一点实际的线索。甚至连我自己也仿佛被幽灵支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走……<br />我们两人费尽心机跟踪线索,绞尽脑汁分析推理,但案情峰回路转露出端倪的时候,最感到困惑,受到冲击最大的正是我们自己——难道死刑犯陆卫方的幽灵真的随着他的心脏而转移到胡建平的身体里?<br />再往下走一步,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接受的信仰都将受到挑战和冲击,而我们如果不走下去,则又无路可走。这就是那天我和黎海都没有说出口,都在心里思考的处境。<br />在这之前,我细细阅读了最近四起谋杀案的现场报告和案情分析,也亲自检查了现场找到的蛛丝马迹,包括那颗棺材钉和留在小旅店里那只留着死者陆卫方指纹的大大的杯子。黎海和我都同意,这次系列谋杀案要就是变态谋杀,要就是模仿犯罪,或者更可怕的是罪犯仅仅为了挑战警察的破案能力而滥杀无辜。这次谋杀不是为了器官移植——因为有争议,案子没有破,被谋杀者的器官一个也没有被医院移植使用。所以,迄今为止,这些谋杀都成为没有动机的谋杀,看似仿效陆卫方的谋杀,其实则没有任何形态,谋杀者可以在广海市任何一个地方心血来潮地杀掉一个人——这样的凶手和一个来去无踪的幽灵有什么区别?<br />想到这里,我打定了主意,我决定就顺着那只看不见的手的牵引一路走下去,我不怕撞见鬼,我要走下去看看,看那个幽灵到底要把我们带向何方。<br />“也只有这样了,”沉默了好一会的我突然开口。黎海左顾右盼,还以为我在和其他人说话。<br />“杨子,只有怎么样?”他疑惑地问。<br />“死马当着活马医!”我说,“锁定胡建平,全力以赴跟踪监视他,看他是否有什么异样,另外,组织人力从外围调查他,看是否可以找到一些实际的证据。包括他接受死刑犯心脏后的变化情况。”<br />“你真相信幽灵在作怪——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也只有这样了。”黎海同意我的意见,站了起来。随即按响了他办公室里的内部电话。<br /><br />对胡建平的侦查取证工作由西城区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负责。<br />我自己趁这个空档逃也似地跑到省城,第二天又转到临近不远的深圳市,虽然在这两个城市,我一直忙着找资料和拜访医学院的专家学者,但我还是觉得大大地透了口气。<br />黎海给我开的介绍信很管用,我进入最大的图书馆寻找和复印资料,而且向医学界特别是心脏专家请教各种我能够想得出来的问题。<br />五天后,我带着一袋子沉重的资料和一颗轻松的心回到广海市。<br />然而回来后不到三个小时,在尚没听完黎海转述的小王的汇报前,我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br />刑警队长小王负责的侦查工作进展顺利,而且效率极高。五天来靠外调,以及全天的监视跟踪,加上四五位专业刑警分别对胡建平亲戚朋友和部下的约谈,让我从眼前的厚厚的档案袋和黎海的讲述中看到了一个近似完整的人物画像——<br />胡建平,五十二岁,身高一米六六,日本华侨,广海市新恒昌集团总裁……新恒昌集团为独资企业,从事贸易和房地产,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br />胡建平虽然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却是一个苦孩子,用“苦大仇深”来形容他一定也不为过。他生长在郊区红旗公社,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他和当时才两岁的妹妹是靠母亲拉扯大的。母亲在公社镇子上摆一个烟酒摊维持全家生活。<br />外调材料显示,胡建平母亲在他十岁左右被公社某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强奸,并且从那以后,这位母亲也经常靠不正当的关系为家庭带来一些小恩小惠。胡建平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务农,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女青年,两人发生关系。后来胡建平参加第一次全国统考,离开农村,那位女青年自杀身亡……<br />胡建平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机关工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由于对当时政府的做法不满而离开国家单位。之后做过一段时间的烟酒生意,不是太成功,后来到日本留学,和日本女人山口小惠结婚,两人在日本东京定居。<br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日本妻子离婚,回到家乡广海市,开始以服装贸易批发为主。由于他能吃苦耐劳,从一个服装摊做起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并且在赚得第一桶金后,转向房地产开发。本市最大的高科技住宅小区就是新恒昌公司开发的。<br />公安局五天的调查工作并没有停止在这些表面的材料……<br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胡建平是广海市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能赚钱,而且也比较大方,在家乡原来的红旗公社,现在的红旗镇建立了两所希望小学。资料显示,1998年和2000年,胡建平两次当选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但随后的记录显示,进入新的世纪后,胡建平出现了危机,不是他生意上的危机,而是先出现健康危机,随即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br />最早心脏病发的纪录是2000年在他接受了十大杰出青年颁奖典礼后的私人庆祝聚会上——后来几乎每年都有至少两次因心脏病入院的纪录,其中大概是考虑到日本医院技术全面,他多次转院回到日本检查住院。<br />2003年初,日本医生宣布,他的心脏病已经无法作保守的治疗,如果不找到新的心脏,他将随时随着自己无法正常工作的心脏而死去——日本医生强调,就目前日本医院等待心脏移植的情况,十年内不可能轮到他……<br />那年底,胡建平开始打听在中国大陆做心脏移植手术,但他也一直在犹豫,毕竟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一直徘徊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就是说,即使找到了合适的心脏,他能够带着一颗新的心脏从手术室活着出来的机会也只有一半。<br />所以,这一拖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在死亡的阴影和病魔的折磨下,胡建平浑浑噩噩,实在是生不如死,他不再是那个早起晚睡的创业者,他神情悲观,唉声叹气不断——他的部下经常看到他暗自神伤,也不止一次听到他独自感叹:活着为什么?人生有什么意思?赚这么多钱干什么?<br />公安局调查档案里附的两张照片也帮我了解了胡建平前后的变化。一张是十年前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满脸红光,另外一张是最近的,他神情忧郁,面无血色,唯一闪光的是他的几乎全秃的脑门。<br />公安局小王提供的档案里连胡建平在广海市有几个女朋友都查得一清二楚,只是心脏病发作后,胡建平虽然仍然对性充满兴趣和欲望,但已经完全失去性生活的能力。现在身边的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他的钱才跟着他,这点她们知道,而他也清楚。<br />让胡建平最终下决心换掉自己的心脏的是一年前的一次心脏病发作,那次胡建平昏死了三天三夜,靠外界心脏起搏器才勉强活了下来。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他的妹妹也早前和哥哥因为金钱的纠纷而断绝了关系。<br />医生总算救活了他,但三天后醒过来的胡建平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那里,感觉到比死了还要痛苦。那次发作让他感到生死无常,也让他认识到死亡不是那么可怕……另外一个促使他下决心换心的原因是他听说了广海市第一医院李一刀医生的事迹。李一刀是唯一成功打破了心脏移植手术不到百分之五十成功率的神医。他当时的外号叫“十四刀”,那表明他成功移植了十四个心脏。而据胡建平的了解,李一刀医生到那时为止总共只做过十四例心脏移植手术。这有力说明,在李一刀的手术刀下,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br />档案袋里的材料到此为止,接下来主要是黎海的复述,而我的心却一直往下沉……<br />李一刀的第十六例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一个月零五天,胡建平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两个月后,他出现在公司大楼,全公司上下三百个职员都欢呼雀跃。<br />最早发现手术后情况有异的是他的女秘书小林和他的两位现任情妇。据小林透露,自从手术后,胡建平脸上确实恢复了血色,然而却经常突然挂上一种陌生的表情,怪吓人的。老板好像也不再质疑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但却仍然自言自语,小林听到他常常自问“我是谁”,好像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好像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是谁似的。小林还透露,刚刚出院时,老板常常低头凝视自己的心口,他说这个心脏怎么跳动的速度不一样,而且好像不受我控制似的——后来,他通过小林约主刀医生李一刀,想讨论自己的心脏。<br />秘书小林打电话到医院,但得到的答复是,李一刀已经退休了。小林再三追问李一刀的去向,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医生疯了,在太平间……后来,小林又帮老板约了其他几个心脏科医生,其中有医生推荐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那以后,胡建平经常去看本市著名的心理医生张德荣博士。但好像情况越来越糟糕了……<br />两位情妇不久后就发现,胡建平重振雄风,有了性生活的能力,然而,她们也同时发现,这个有能力做爱的男人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对性的兴趣和欲望。这让两位在他身体下第一感觉到男人雄风的女人感到迷惑和害怕……<br />如果光靠这三个女子的证词,我自然不会那么震惊。但黎海接下来说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br />他说,被约谈到的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异口同声地声称,心脏移植手术后,胡建平无论从言谈举止上,或者是面部表情上,都变得越来越陌生,到现在几乎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br />一位住在本市的亲戚说到一件吓人的事,那次喝了几口酒的胡建平突然激动地问这位亲戚,是否知道一个叫“陆卫方”的杀人犯。亲戚听说过一些,点点头。<br />“我就是陆卫方!”胡建平睁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把他的亲戚吓了一跳。<br />黎海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这次调查中发现的类似事件还有很多。最邪门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小王的部下取得了几份新恒昌公司的文件,那文件是下面部门送给公司总裁胡建平签字的。在总裁的签字处,赫然写着“陆卫方”三个字——公司职员一直迷惑不解,他们说,那可是他们亲自看着老板胡建平签上去的……<br />“在我们进一步追查下,”黎海合上档案,沉声说。“他的秘书小林透露了一件更加让你想不到的事,一个星期前,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看到老板手里正举着一把刀子在仔细观察——老板看到她,慌张地收起刀子。”<br />“什么样的刀子?”我问。<br />“小林开始说是吃西餐用的刀,后来在我们的提醒下,她才想起,和手术刀很像。其实,吃西餐的刀和手术刀大小都差不多,形状也几乎一样,只是一个锋利,一个钝些而已。”<br />我想了一会,问:“你们的调查没有打草惊蛇吧?”<br />“没有,约谈的人都很配合,我们再三要求他们保密,再说,我们现在不是对付一个普通的罪犯,而是对付一个被神秘幽灵支配的杀人狂,是否打草惊蛇,并不那么重要,对不对?”<br />我头上渗出了汗珠……<br />“杨子,你的表情好奇怪,你不舒服吗?还是……”<br />我无力地摇摇头,想把自己从深圳带回来的一包资料提到桌子上,试了两次都觉得手脚发软,最后还是黎海探过身来帮我。<br />“杨子,这就是你从省城和深圳医学院收集的资料?”黎海口气里半是不解,半是讽刺。<br />我打开手提袋,吃力地把那些从医学书籍和期刊上复印的资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黎海,告诉我,你真相信这是一起幽灵主导的谋杀案吗?”<br />黎海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迷茫。<br />“这是我拜访了六位医学院的心脏专家,查看世界上最有名的心脏学书籍和期刊收集到的资料,都是关于心脏移植的过程和手术后病人康复的相关情况,包括从生理上出现互相排斥的现象,以及心理上出现异样的调查研究报告。”<br />黎海伸手翻阅了一些,随即停下来,看着我。这些材料里很多是外文,他在等我解释。<br />“结论几乎是无可争辩的:从科学和医学的角度来说,心脏移植不会造成人格变异,虽然新移植的心脏的跳动频率和原来的心脏有所不同,但世界上对所有心脏移植病人的追踪研究表明,从生理上讲,没有出现过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例子——”<br />“可是,我收集的资料……”<br />“你从互联网上收集的资料不能说不准确,严肃的研究报告也显示,心脏移植手术后确实有三成患者认为自己拥有原心脏主人的性格,或者和原来的心脏拥有者产生某种程度的神秘沟通和共鸣。但,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些病人的反应是生理上的,也就是说,都是心理上的,是他们的精神出现了问题……”<br />“原来是这样——”黎海嘀咕道,突然停了下来。“那你怎么解释眼前的胡建平?”<br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我周围挥舞,好像要给我指引四面八方的路,又好像会随时伸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把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插进我心脏……<br />我一定要抓住这只手,而要抓住这只神秘的看不见的幽灵之手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硬着头皮听任这只手的牵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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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6.2006 02:06:40 | 只看该作者
十七<br /><br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都和黎海见面商讨案情,进行纸上谈兵式的推理。分析来分析去,黎海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比我更加悲观。<br />第三天,案情急转直下。当天八点左右,我正在黎海家吃饭时,他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是心理医生张德荣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下午胡建平到了他的诊所,胡建平情绪很不平常,而且好几次弄不清自己是谁,还提到了上次我们去调查的死刑犯陆卫方。张德荣说,虽然应该对病人的情况保密,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责任把此事向黎海通报一下。黎海对张德荣的来电表示赞赏,然后结束了通话。<br />不久,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西城区刑警队长小王打来电话。他说,胡建平出动了,很不寻常。<br />黎海二话没说,带着我下楼上车。通过对讲机确定方位后,他直奔西城。路上,他告诉我,胡建平因为身体不好,晚上很少出门。跟踪的这些日子里,一到晚上,他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br />“可以前那些案子几乎都是夜晚十点多钟做的。”我说。<br />“不错,可是,自从我们开始跟踪他以后,也没有出现新的谋杀案呀。”<br />“你认为他今天出来犯案?”我突然正襟危坐。<br />“但愿如此,——刚才小王来电,说下午胡建平去了心理医生张德荣处,回家后,本来以为他不出门了。但就在刚才,他鬼鬼祟祟离开了住处。”<br />“张德荣知道我们对胡建平的怀疑吗?”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没有提到胡建平,当初胡建平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br />“他不知道,我们早就知道胡建平一直接受心理治疗。今天要不是他提到陆卫方,张德荣可能还不会打电话给我。”<br />我“哦”了一声。<br />“我认为他今天要行动了,”黎海口气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兴奋,“杨子,不要误会,我当然不希望杀人犯去杀人,可是——”<br />我理解黎海的心情,就我们目前的证据,胡建平就算公开坦白说人是他杀的,法院也无法把他送进监狱,最多把他当疯子关进疯人院。<br />来到西城,我们的车子在大街小巷穿梭,黎海用对讲机和小王保持联系。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听出胡建平确实有些怪。一个心脏不太好的亿万富翁夜晚出门,不带司机也不开自己的车,而是搭出租车,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迄今我已经从对讲机里听出他穿过三条小街道……<br />和小王对话的黎海声音有些颤抖,我很诧异。黎海转过头,眼睛里闪闪发光。“杨子,案子破了——你听不出胡建平到过的那些街道和小巷的名字吗?”<br />“街道和街道的名字?”<br />“是的,前进街,大三元街,红新巷——这些名字你一点印象没有?”黎海兴奋地看着我,把车停在路中间。<br />我摇摇头。<br />“这些街道和小巷正是过去四起谋杀案的犯罪现场!”<br />如果不是坐在车里,我会吃惊地跳起来。<br />“他——他到这些地方去干什么?”我惊恐不安地问。<br />“这我们得问他——” 黎海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你应该知道,几乎所有的罪犯在某个时间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到犯罪现场附近,故地重游。”<br />我正想说话,对讲机里传来小王的声音。小王说,嫌疑犯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名字不在以前的档案里。<br />黎海皱了皱眉头,把车缓缓开动。“他为什么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巷——”<br />他没有说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他要犯案!”<br />我又是大吃一惊。<br />黎海随手打开车顶的警灯,小车不顾交通规则地横插进一条街道。黎海一边驾驶疾驰的警车,一边通过对讲机部署任务。他交待小王的人马守候在小巷口两头,他三分钟内赶到——他要亲自跟踪观察。<br />两分多钟,我们的车在一条街道旁停下。我和黎海下车,看到右手的小巷口有几个便衣模样的人东张西望。<br />“进去多久了?”黎海问一个便衣。<br />便衣告诉了他时间,黎海看了看手表,随即拿过便衣的对讲机,吩咐此刻正等在小巷另一头的小王道:“按兵不动,小巷内由我接手,没有指令,不许进入小巷,不要打草惊蛇。”<br />然后他向我挥挥手,我随着他进入小巷里。<br />小巷里没有路灯,靠两边院子和住家窗户透出的灯光照明。在这种灯光下,我看到黎海的表情异常严峻,他的右手则伸进夹克衫右口袋里,我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咔嚓”的子弹上膛的声音。<br />这条小巷很深,连接两条主要的街道,但由于没有路灯,行人不多,只有偶尔下班回家抄近路的工人踽踽独行。这些人显然都走熟了这条小巷,没有灯光下,步伐也一点都不犹豫。<br />所以,当我们看到前面幽暗的街道尽头有一个迟疑的缓行者的时候,我们立即判断出那就是胡建平。<br />不知道是对他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他有点扭曲的矮小的身材,在幽暗的忽明忽暗的小巷尽头,那个缓行者显得有些诡异和阴森。<br />“我们怎么办?”我小声地问黎海。<br />“等等再说,”他迟疑了一下,“看看他干什么。”<br />我们两人像两个幽灵一样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那个扭曲的影子,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br />时间又过了两分钟,小巷尽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大街上的灯光,我感觉到黎海很紧张,我知道,胡建平如果走出了这条小巷,那么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找到他是连环杀手的证据。<br />就在这时,前面的黑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好像迷路的样子,然后他缓缓转身开始东张西望。黎海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拉到一个屋檐下隐藏起来。随即,黎海把右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是他那支乌黑的六四式手枪。<br />胡建平仍然站在那里,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他也不知道躲让。骑车人过去后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瞎眼了”。之后又安静下来——这不祥的安静很快被一个急促的独行者的脚步声打破——从透出灯光的小巷那边一个背光的影子移了过来。<br />走近一点,我们勉强可以辨认,是一个年轻的女工。她走过胡建平的时候,步子明显加快了。但和胡建平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br />我们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声,但可以感觉到,胡建平大概叫停了夜归的女工——他们相熟?还是约好这里见面,又或者只是问路——以问路为名——<br />此时的黎海比我更加紧张,我们相互用眼光交谈,随即借着黑暗,向前匍匐前进一段距离,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在三十米左右。<br />但我们仍然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那女工好像放松了警惕,把身子朝胡建平挪过来。我心里感觉到不妙——<br />就着微弱的灯光,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胡建平的两只手,我看到他左手拿着一张地图样子的东西给女工看,右手则悄悄伸进了口袋,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我想冲过去,但却被黎海伸过来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里乌黑的手枪已经举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心寒。<br />胡建平的右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又好像有些犹豫,但十几秒钟后,他的手缓缓抽了出来——<br />微弱的灯光下,一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在胡建平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乘女工正在看他左手的地图时,缓缓举起了右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女工后脖子的上方停下来——<br />来不及了!大喊一声可能让凶手的刀子更快更狠地落下来,而冲过去,三十米的距离显然比那把刀离女工脖子的距离要远很多——我浑身冰凉,即刻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想到,为了收集铁证,我们让凶手在眼皮子底下再次行凶——<br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差一点昏了过去……<br /><br />从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恢复过来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这十分钟里,黎海不但冲过去隔开了罪犯和受害人,而且还和冲过来的小王进行了现场封锁工作。他们也证实了女工是被拦下来问路的。不过,那把胡建平用来刺杀女工的刀子并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把普通的西餐刀。这让我迷惑不解。我想和黎海探讨这个问题,看到他一直处于开枪救人的兴奋中,也就暂时压下去了。<br />不久救护车也过来了,小巷明亮起来。黎海除了神探的称号,还有神枪手的称呼。所以他刚才的一枪并没有致命,然而,胡建平还是在中枪后半个小时死去,死时已经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手术室。后来确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毕竟他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不到半年,准确射进他的腹部的子弹刺激了他脆弱的心脏。<br />凶手被当场击毙减轻了黎海的很多负担,至少他不用收集证据去说服法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黎海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br />“怎么回事?”<br />“嗯——你知道事情还没有完,我们要写报告,我得知道他为什么杀人,现在他死了,我找谁去问?如果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那我就对自己杀人无法释怀了——”<br />我理解他,现在我们不需要收集证据,也不需要人证和罪犯的坦白了,但结案的报告还是得写,特别是在黎海当场击毙了凶手后,那报告更需要有说服力。我和黎海都清楚:虽然是幽灵把我们一路引导最终找到凶手,而且,凶手也好像成为一个死刑犯的幽灵,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幽灵在作怪,当然就更不能写进报告里。报告里应该有一些能够经得起时间和科学考验的证据。<br />但我对此是无能为力了,人死案结,不是吗?<br />“我们去看一下张德荣吧?”<br />“找张德荣?心理医生?”我先是吃惊,随即就理解了。<br />当天晚上,心急如焚的黎海就带着我找到了张德荣博士。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张德荣博士还穿得很整齐,好像正要出门,或者正等着我们光临。我有些吃惊,但黎海没有注意到。<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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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2006 16:26:45 | 只看该作者
十八<br /><br />张德荣沉着脸听完黎海的复述,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出人命,否则我真后悔没有阻止他。”<br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慢慢开朗起来。<br />“张博士,你什么时候开始心理分析他,你们都谈过些什么?”我问。<br />“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后,情绪一直很低,至于是哪个医生介绍过来的,我不太清楚,也许是李一刀吧,或者其他人。我们谈——”张德荣突然停下来,“你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br />“别误会,”黎海接下话茬轻松地说,“实际上,我们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凶手的心理状态,好写结案报告。我想,他可能在接受心理治疗时透露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br />张德荣松了口气,接着又苦笑着摇了摇头。<br />“这次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透露患者——也是死者的情况,不过,唉——也没有什么吧,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很烦躁,我听他啰七八嗦地说一大通,无非是他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身体和脑袋里好像有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灵魂在游荡……”<br />“他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心脏捐献者?”我问。<br />“是的,就像今天下午,他不再怀疑了,因为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心脏捐献者陆卫方——不过这很正常,不是吗?”<br />我和黎海都感觉到有些吃惊——“你认为这很正常?”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br />张德荣笑了笑:“不错,不要忘记我是心理医生,每天都坐在那里听人们向我诉说心底最深的忧虑、恐惧和困惑。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迷路了,就是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对于我,还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呢?<br />“——再说,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在人生的某段时间里突然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过,对于我们一般人,即使迷失了自己,也不会怀疑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胡建平正好碰上了心脏移植这码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很自然地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从心理学上来看,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案例。如果你们查一下资料就会发现,全世界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中有三成出现过这种心理问题。”<br />“天啊——如果早来这里就好了,”黎海夸张地喊道,声音里透出兴奋,“你知道我们一直在被幽灵牵引,我们也一直摆脱不了幽灵——我们两人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有幽灵存在了……”<br />“你们两位该不会真相信幽灵这种无稽之谈吧?”张德荣嘲讽地看着我们,最后还是忍不住爽朗地笑了起来。“每个人最难认识的其实是自己,最难战胜的也是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自己过去经历的缠绕,被自己的欲望和能力困扰,如果说真有幽灵,那幽灵就是由我们自己的心里深处生出的……”<br />“张博士,你认为胡建平的杀人也是属于这一类?”<br />“不能说百分之百,但肯定有关联的。”张德荣沉思了一会,继续说:“从和胡建平的交谈中,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一生并不满意,从小受苦,母亲至今没有摆脱‘破鞋’、‘婊子’的称号,他自己虽然靠发奋发财致富了,可是好日子没有过多久,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他确实比我们一般人经历了更多的大起大落——这也造成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本来可以走进教堂,从上帝那里得到安慰和解脱,可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让他骨子里成了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结果他为了摆脱过去的痛苦、解除现在用不完的金钱和日益衰败的身体带来的困扰,他走进了歌舞厅和妓院,让自己的身体沉沦,借以解除灵魂的困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说到底,还是他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br />张德荣一席话让我心潮起伏,但看看黎海,却发现他脸上表情越来越轻松。我知道,他已经找到写进报告的理据。<br />“可是,有他这种心理的人很多,这也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吧?”我盯着博士的眼睛。<br />他回避了我的眼光,摇摇头叹口气,用不屑的口气说:“杀人需要很多理由吗?有些人为了几十块钱就去杀人,这些人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br />“这事今后再探讨,我需要你把刚才的分析写下来给我,详细一点,具体一点,好不好?”黎海恳求地看着心理博士。<br />博士点点头,笑着说:“我能说什么,好像我是你的部下似的。”<br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得很轻松很开心,我笑不起来,我刚刚才看到黎海在我面前杀了一个人,我如何笑得起来。<br />张德荣看看手表,我们都意识到很晚了,黎海起身想告辞。我却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小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这位心理学博士。<br />“张博士,按照你所说,每个人都受到自己过去所受教育或者经历的幽灵般的缠绕,按照你的理论,能够解释案件中的人吗?你又怎么看我和黎海?”<br />我和黎海是同学,我们都是三十九岁,所以我们觉得可以放在一起说。<br />“呵呵——”张德荣先是笑笑,随即看到我严肃的表情,他也马上挂上一幅职业的面孔。“你们这一代吗?我还真接触的不多,大概你们还都还在拼命工作,无暇思考自己的心理问题吧。”<br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李一刀这一代,也就是六、七十岁的那一代知识分子,虽然经历战乱和新中国建国前后的混乱,但他们身上都多少残留一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品质,以及面对民族苦难的反思精神,他们有理想有道德标准——虽然这理想也许是不现实的,甚至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而生出的幻想,但他们选择理想则是基于亲眼目睹的民族灾难和自己的人生经历,是自愿的——而且他们有自愿选择的权力。所以,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的理想有误,他们要就是很痛苦甚至痛不欲生,要就是痛改前非,绝对不会怨天尤人,甚至嫁祸于人。李一刀就属于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br />“接下来就是五十多岁的这一代,包括陆卫方和胡建平,他们和共和国同岁,生长在红旗下,经历了中国建国后的风霜雪雨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一样吃过苦,但却有苦说不出。他们被耽误了,但却是被自己的狂热和无知耽误的——这批人目前都快速上位,成了共和国的脊梁。但是,和他们那饱经风霜又正当壮年的外表不同的是,他们的内心早就被掏空了,灵魂早就被建国后三十年的政治运动和思想洗脑扭曲得不成形了,他们的激情、信念和理想早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燃烧殆尽——面对眼前的世界,他们深感空虚、不安和恐惧,他们最常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经受了人类最疯狂和最残酷的政治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虽然正是这些政治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让他们失去了灵魂,成了行尸走肉……”<br />滔滔不绝的张德荣突然停下来,扫了我们一眼,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br />“至于你们这一代,也就是四十岁的这一代,真是乏善可陈,你们是不上不下,尴尬的一代。你们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六十年代,人生启蒙的童年和小学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也就是说你们的灵魂深受影响,可是十几岁时,你们迎来了改革开放——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在你们身上烙下了鲜明的印记,可是你们却被这两种时代弄得莫衷一是,最终长成了不伦不类的一代——这当然是和你们上一代和下一代相比较而言的——你们的上一代,就是文革的一代,常常以自己所受的苦难来教训你们,看不起你们;而你们的下一代,又完全沉缅于无忧无虑的物欲横流之中,完全忽视了你们,所以你们真是很尴尬呀……”<br />张德荣继续目中无人、毫不留情地分析着我们这一代的尴尬和无奈,我和黎海都认真地听着,脸上确切地显出了“尴尬”的表情。<br />大概足足一个多小时后,兴奋的张德荣才真的累了,声音小下来,慢慢打住了话题。<br />我们两人起身告辞。<br />出门后黎海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张德荣博士真是个人才,一定要推荐他进公安局。他又对我强调说,公安局需要这样的心理学专家。<br />我一言不发。看到他向小车走去,我说,我想走走,散步回去。<br />“也好,我的案子结束了,不过你的工作才刚开始,——你可以开始写你的小说了。”黎海对我眨眨眼,做了个鬼脸。<br />我笑不出来,转身融进被城市苍白的路灯刺得支离破碎的黑夜中。<br />是的,我在黑夜里想,我可以开始写这篇小说了。<br /><br />接下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回顾整个案子,思索案情,一边断断续续地用文字在电脑上把脑海里的图画和思绪组织起来。除了每天入夜后,我下楼像幽灵一样在周围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一两个小时外,一天三顿都是叫外卖在房间里吃。<br />本来这不是一篇复杂的小说,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写到后来,我神思恍惚。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几乎每天都是到凌晨四点才勉强闭上眼——可是,闭上眼的我仍然每个小时都惊醒一次——有时我感觉到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出现在房间,有时我看见中枪倒下的胡建平奇迹般地慢慢站了起来……<br />四个星期过去了,我也写到第十六章,但我的情况也越来越糟,有时大白天竟然感觉到房间里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飘荡——当我面对窗户沉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站在那里,于是我猛然转身,什么也没有!可是,我还是无法排除有人躲在门后,躲在床底下,躲在我的小房间里的感觉。<br />这期间,黎海一开始两个星期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的声音很兴奋。有一次说他立了二等功,上面可能在考察他,等广海市公安局局长一退休,就会提拔他。另外一次又告诉我,在他的竭力推荐和力排众议下,心理医生张德荣已经进入公安局,成为他的副手。他说,大家应该出来聚一聚,庆祝庆祝……<br />我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觉得很陌生和遥远,这一个月我都是关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几乎没有听见过其他人的声音。我听着黎海从话筒传过来的声音,不知道说什么。我仍然无法从自己的创作中自拔出来。<br />我的沉默让他打住了兴奋的话题,顿了一下,他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快结束了吧?”<br />“如果你停止打电话给我,我会很快完成的。”我淡淡地说。<br />“别忘了第一个给我看。”他识趣地说道。<br />我挂了电话。当晚,我开始写第十七章,这一章就是我和黎海连夜出动跟踪嫌疑犯胡建平进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不久,他拦下了一个夜归的女工——<br />这一章写得比较顺利,有水到渠成的架势,虽然我对动作的描写一向不擅长,但那天也没有多少行动。除了最后那一声在我耳边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枪声——<br />这一枪结束了我们多少天的迷惑和让人胆战心惊的破案推理,之后我们拜访了心理学家张德荣,使得黎海可以完成他的案子。当然,心理医生对我们的分析多少让我难受,但我受得了,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br />最后,我给小说结尾了,结尾的那一句话是:<br />“是的,我在黑暗里想,我可以开始写这篇小说了。”<br />然后,按照我的写作习惯,我在小说后面加上:<br />“——全文完——”<br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br />《杨子探案集》之《幽灵谋杀案》——全文完——<br />(未完待续)<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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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7.2006 06:46:58 | 只看该作者
十九<br /><br />我把小说打印出来,第二天一早给快递公司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他们来人取走了稿子。我答应先把小说送给黎海看,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完全是想“先睹为快”,而是害怕我写了不该写的内容,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当然,我还有自己的想法。<br />三天后,黎海打来电话。<br />“杨子,真有你的,一个月不见,你就写了这么厚,有八九万字吧——”<br />我沉默着,他知道我在等他的评论。<br />“这么说吧,总体还可以,不过,你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从案情描写来说,你真是一流的,我看你的小说好像又重温了一遍探案过程,而且,小说加上心理活动和前因后果的描写,更精彩。好多地方让我看得喘不过气来,我看,到时我要请你给我们公安局文秘们好好上一课-------”<br />他一口气说了足足五分钟,我一声不吭。在他换气的时候,大概才感觉到电话这头的我一直保持沉默,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杨子,怎么了,怎么不说话?”<br />我轻轻咳了一声。“你——你认真看了?”<br />我的口气里有明显的质疑和责怪。<br />“当然,——你知道我很忙,不过我连夜看的呀,连上厕所和坐车时间都用上了,下午开会时还在看,刚刚看完——”<br />“你最好再仔细读读——关起门来一个人读,读的时候最好用你的大脑想一想。”我冷冷地说,然后重重放下了电话。<br />放下电话的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那篇小说把我掏空了,又好像,我的魂魄还没有返回我的身体——<br /><br />三天后的深夜,电话再次响起。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电话。<br />“杨子,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幽灵谋杀案》。你知道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我把你的小说复印了给局里的几位有文学功底的同事看,所以,文学方面的意见我就说不出了。不过,在我再次读你的小说时,发现我读第一遍后给你的赞誉有些过高,你的小说乍读起来很有意思,但细细读,则发现结构并不完整,而且有很多漏洞,有些情节太玄,有些地方好像没有交待清楚,又有些内容不了了之,——当然,杨子,这可能是我太死板,用一个刑警的眼光在读文学作品,我知道,这是写小说,毕竟不是案情报告,当然不能一板一眼,照葫芦画瓢——”<br />我轻轻咳了声,打断他:“可我是一板一眼地写的,没有虚构,更没有按照自己的好恶取舍情节。”<br />“这——”他声音流露出明显的迟疑,“这么说,你的写作没有问题——”<br />他突然停下来,电话里传来让人不安的沉默。<br />“杨子,你——什么意思?”黎海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有些微微颤抖,颤抖中有不安。<br />我叹了口气,不想在电话里谈下去,转移了话题。我问:“你把我的小说都给谁看了?”<br />黎海顺口说出了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局长办公室秘书,以及刚刚进入公安局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等共有五六人。他补充道:“这里面有些人是文学爱好者,有些是参与办案的,你小说中写了那么多心理学知识,自然张德荣也是权威,所以,我就都给他们每人复印一份,这两天我们几个中午吃饭碰到一起时还在议论你的小说呢——”<br />“谢谢了,”我说,“这是我第一篇推理破案小说,说实话我自己也拿不准,想找人参谋参谋——黎海,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找个时间,大家聚一聚,也让我有机会听听同志们的意见。”<br />“哈哈,好好,老同学,我正有此意,再说,破了这么大的案子,我们还没有庆祝一下,不如,明天就……”<br /><br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公安局,进入黎海办公室,里面已经烟雾缭绕,好容易才看清房间的各位。<br />看到我进来,大家都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br />办公室里除了我认识的张德荣博士、西城公安分局小王,还有一位年轻的戴眼镜的男民警,两位女警大概是办公室秘书之类的,应该都大学毕业不久。黎海向我简单地介绍了两位女警和那位眼镜。眼镜是广海市公安局唯一一位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的,他目前在公安局办公室负责文书工作。<br />除了黎海和小王,大家都穿着警察制服,这让我有点不自在。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张德荣,他不但整整齐齐地穿着警服,而且警服上竟然挂着皮带,皮带上挂着配枪。我和黎海交往这么久,一次也没有看到他穿警服,更不要说看到他把配枪挂在外面了。<br />大概误以为我在打量他警服上的肩章,张德荣不好意思地笑笑。黎海故意带点酸溜溜的口吻说:“人家是博士,一进来就享受处级待遇,警衔和我一样,明年可能就会比我多一颗星了。”<br />我这才发现,张德荣的警服是呢子布料,肩章上的条条和星星都比另外几个年轻警员多好几个。在这些条条和星星的衬托下,张德荣一扫心理学家那种给人破落和荫翳的印象。此时用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来形容他是恰如其分的。<br />我把眼光从张德荣身上收回来,把注意力转向正在说话的黎海。让我心里暗暗好笑的是,大概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黎海竟然摆出作报告的架势。<br />“——我就说这么多,大家对杨子同志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意见和修改建议,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br />“我先说,我很喜欢这篇小说,真的,”抢着发言的是坐在我右边的女民警,她有一张椭圆形的脸蛋,两个眼睛透出浪漫,说话时两个小酒窝在白净的皮肤上若隐若现,让我对黎海有这样可爱的部下生出淡淡的嫉妒。“中国的推理破案小说很少,我们这些爱好者只能看国外的,可是那些案子发生在国外,政治、文化和社会背景都不同,和我们相去遥远,再惊险和刺激,读过后也总是若有所失。”<br />“我同意。”那位眼镜民警说。<br />“还是多提意见吧,”我被烟雾呛得说话都不连贯了,“还是多提意见。”<br />“好,我提意见,”小酒窝用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我,“你的小说太沉重,一般读者读小说是为了放松,是为了从一天紧张的现实生活中解脱出来,可是你的小说却把更加沉重甚至残酷的现实摆在读者面前……还有,小说中多处出现对太平间和尸体解剖的描写,好恶心耶——你们说,读者会不会得到这样一种印象:作者有点心理变态?”<br />小酒窝的话让大家怔了一下,随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另外一位女警显然也有同感,但那位眼镜则不同意她们的意见,他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杨同志这篇小说表面是写推理破案,但却隐藏着三个更深的内涵,或者说是作者写作的目的。一是作者并不单单是为了写娱乐性质的小说,而是想把严肃的现实寓在娱乐小说中。二是小说具有知识性,杨同志通过破案故事向普通读者展示了人体和尸体解剖等知识——我们每个人不管今天怎么样,多么漂亮,最后都会变成一具尸体,对不对?第三,杨同志的小说是借大量的人类尸体描写,提醒我们关注人类的‘灵魂’,也就是从肉体到精神,从物质到信仰——人类是很奇怪的,不看到那些让人厌恶的尸体,谁会想起‘灵魂’呢?当大家都沉湎于横流的物欲中而想不起‘灵魂’的时候,我们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br />眼镜的话让我暗中好奇,不觉抬头细细打量他。他的发言引来张德荣和黎海一通高度的评价。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听得半懂不懂,也跟着局长一起点头。<br />另外一位女警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黎海朝她鼓励地点点头。<br />女警鼓起了勇气:“小说里没有女主角,缺少一点男欢女爱,这样拍电视剧就不行了,想想吧,电视剧里怎么能缺少漂亮的女演员。”<br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停息后,我表示由于这个故事是基于真实的案情,我心情一直比较沉重,一沉重,就失去了构思风花雪月和男欢女爱的兴趣。我笑着保证,下一篇小说一定会注意的。<br />“我说两句,”开口的是张德荣,他把一根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杨先生的小说,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尝试一种新的表现方式,那就是用流行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严肃的社会问题,或者说,把严肃的题材用流行小说的形式包装起来呈现给读者——”<br />“好,这也是我想说的,”黎海不甘人后地打断张德荣,“这家伙总是想兼顾‘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把流行和高雅融于一炉。”<br />我冲他挥挥手。“你别打断人家老张。”<br />“一样的意思,一样的意思,”张德荣谦虚地说,“听黎海局长说,杨先生给自己规定每两天读一本书的任务,而且一直坚持了八年之久,可见杨先生真可谓读万卷书。这些从杨先生的作品可以看出来。”<br />张德荣停了一下,拿起一个大大的杯子,喝了一口自泡的通大海。他的话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自己。<br />“从杨先生的小说里,我甚至可以逆推出他读了哪些书,是怎么读的。”他停了一下,得意地扫了眼满屋好奇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到过杨先生的住处,听说,他的床上两边都堆满书,我想,杨先生床上的书肯定一边是严肃文学包括世界名著,另外一边则一定是通俗小说包括奇闻轶事,而他选择读物一定是一视同仁,看一本左边的,一定再读一本右边的——”<br />一阵轻轻的躁动,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我不得不赞同地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对张德荣的佩服,心里却有些吃惊和不安。<br />张德荣接着说:“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对杨先生在小说中把每个人物的心理都细致入微的描写出来表示极大的赞赏,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了解一个人的心理还不能说可以百分之百推测出他们的行为,但也差不多了。大家知道,我一直认为,在当今发生巨变,人们出现信仰危机的时刻,我们公安要对付的罪犯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是心理变态。”<br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静下来后,黎海和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还没有发言的西城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br />小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对文学我可是门外汉,我只知道杨先生的书挺好看的,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吸引人的推理破案小说,当然,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小说——不好意思,我——我觉得杨先生的书中对案情描写好像忽视了什么——”<br />“我是按照案情发展一五一十真实记录的,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我故意提高声说。<br />“我知道,我知道,”小王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没有忘记什么,我的意思只是说我有这感觉——我的感觉可能有问题——”<br />小王说到后来,低下头,不再说话了。<br />办公室陷入暂时的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在想心思,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br />黎海敲了敲桌子,爽声说:“既然说到案情,如果没有人发言了,我也想说几句。大家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但这件案子是杨先生协助我们侦破的,可以说,我们大家并肩战斗……<br />“我看第一遍小说后给杨先生打电话,告诉他小说写得好,让我好像在读一份用文学语言写出来的案情报告,但杨先生只是冷冷地要求我再仔细读一读,然后就挂了电话。于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两遍,虽然每读一遍我都了解了更多的社会现实,更理解杨先生用心良苦的文学创作,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对小说中的故事本身产生了疑问——好像缺少点什么,推理好像有漏洞,证据又被我们忽视了,到最后甚至有点自圆其说——这到底是杨先生的《幽灵谋杀案》本身写作上出了问题,还是我们侦破的这个案子自身出了毛病……”<br />黎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沉重。<br />“特别是当我第四遍看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就是我‘砰’的一枪击毙了凶手,并在张博士的分析下成功结案后,我突然有种感觉,那就是这小说有点虎头蛇尾,结尾不够理想,甚至让我一度觉得,小说还没有结束——”<br />“小说确实没有结束,”我大声地打断黎海的话,站起来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用一种沉重但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幽灵谋杀案》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今天我就是来请大家帮我完成这篇小说的!”<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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