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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日子很沉寂,没有了鲜花怒放,少女情怀,漂亮礼服,而只有奶瓶和孩子的啼哭。
没有钱的日子真的不好过。但挣钱不是我的长项,所以晚晴要学会省钱。
我和晚晴去商场给孩子买奶粉和新一轮的奶嘴奶瓶,为保证健康,婴儿的奶嘴每一段时间就要换,因为晚晴没有奶水,8个奶瓶奶嘴同时上,一换也要8个,真的很费钱。来之前看了广告,说有特价小玩具,很可爱的木质彩色挂件,可以训练孩子的色彩感觉。晚晴说那就买个玩具吧。
晚晴去挑选奶嘴,我找玩具。但是特价玩具已经卖完,但有另外的原价玩具,更漂亮也更艳丽。我想为小福买一个,于是去付了钱。
回到家,晚晴看购物单,发现玩具比她想象的贵了10欧元,问我是否买错了,我说没错,特价的卖完了,所以买了原价的。
晚晴看着我,说:去退掉吧。
我一愣。
晚晴重复了一遍:去退掉吧,太贵了。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小福,他正咿呀咿呀想表达些什么,眼睛也正好奇地看着我。
“算是我给小福买的好吧……”
“这是超出我们预算的,去退掉吧。”
我从没见过有这么理性的女人。我心里不高兴,像我的父爱被剥夺了一样。
“你不去退我去退。”她抓住购物单和玩具,大步走出房门。
她是隐隐向我宣战,因为我无力挣钱。
当晚,我们冷战了,第一次分床睡觉。我睡客厅。
半夜,孩子啼哭,晚晴蓬头垢面从卧室冲出,给孩子冲泡奶粉,当她手忙脚乱拿着暖水壶时,我递过了早准备好的奶瓶——我有生物钟,知道小福什么时候要吃奶。
晚晴抱着小福给他喂奶。
我看着她的凌乱的头发和明显的眼袋,突然就紧紧把她搂着我的怀里。
如此一名青春美少女,却因为命运捉弄,短短时间内,人生际遇的变化如此之大。我心疼她。
“我也觉得,我开始了小市民斤斤计较的生活,为了10欧元,就会心情低落,莫名发火,简直成了钱的奴隶……”晚晴在我怀里抽泣。
“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亲着她的头发。
我发誓一样地告诉晚晴,我会去挣钱,一定努力去挣钱。
在与晚晴一起的低谷生活中,我挣得最多的一次,是两天挣了3000欧元。但那样的机会,是唯一的一次。
我是被大学的一位德国同学紧拽着去救急——他们德国公司与中国的合作伙伴打官司,在官司过程中,德方公司不满意中方带来的英语翻译,就临时找人,让拥有中德双母语、且有法庭翻译资质的我担任德方的临时翻译,开价甚高。
我是到了法庭看到了黎阳,才发现这起官司是黎阳他们公司与德方一家公司之间的商业纠纷。
纠纷的来龙去脉就免了,作为翻译,我的任务是忠实转述。但法庭上的火爆与狗血,跟一些电影上的情形完全有的一拼,而文化差异又让那些狗血更加上升了一个等级。
在怒火中,中方指责德方的拖拉和不作为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德方在中国的“厕所文化”中回过神来后回应说到:就算是占着茅坑,这也是我的茅坑,就算味道不好,我也有权利一整天待着……
法庭中,我尽做着一些擦屁股的活,让双方火爆的言语在那个庄严的地方尽可能文雅一些。
当我疲惫地走出法庭大楼时,一个年轻的身影经过我的身旁,对我伸出手,说:你的中德语翻译,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冷静的翻译,听起来简直是享受,我要向你学习。
我感激地对他轻轻一笑。在如此纠结狗血的一天里,这个如此有修养的小伙子说的这句话,是我这一天里听到的最动听的一句话了。
后来我知道,这个年轻的男生,就是徐子涵。他缠着室友黎阳带着来法院见世面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晚晴推着婴儿车带着小福出去散步,在路过一家咖啡馆时,便进去小坐。
小福的辅食时间到了,她从随身的“妈妈包”里掏出小瓶装的鸡肉糊糊。德国的超市里有很多不同的糊糊,不仅有粮食类的,还有水果糊糊和肉类糊糊。晚晴为了省钱,曾经想过自己蒸制糊糊,不过制作过程太复杂,而且孩子吃得也不多,只得作罢,每次依旧从超市里买各种糊糊吃。
一瓶鸡肉糊糊吃完,晚晴给小福擦干净嘴巴。邻座的老太太看着可爱的东方小宝贝,也忍不住上来逗趣几下。
难得的休闲好时光。午后的太阳照着晚晴的手臂,她的手背因为瘦而出现青筋,却更显得手指的纤细了。
小福在婴儿车上安静入睡,晚晴要了杯果汁边喝边休息边四处打量——做餐馆的人都有这样的习惯。这个咖啡馆还从没来过,但是布置得温馨可爱,服务员也温和可亲,以后可以经常来坐坐。
隔着窗户,她突然看到对面一家正在装修的小店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阿杜。
多久没见到阿杜了?阿杜更瘦也更黑了。
“阿杜,你好吗?”
“晚晴,你好吗?”两人几乎同时问对方。
阿杜笑笑,说挺好,在跟着一个同乡学做装修。
“你的身份办出来了吗?”晚晴关心着阿杜的身份,因为她本来答应帮他解决这个问题,没办成,一直让晚晴很愧疚。
阿杜摇摇头。
“黑着啊?”晚晴一惊。
“反正我现在也不回国。”阿杜笑着说,安慰晚晴。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帮人打工,做各种装修。”
“那你怎么拿工资呢?没身份,你连银行卡信用卡都没法办啊。”
“大哥接活,我干活,刷墙、按窗、做柜子、装厨房……我都会。他每天付我40块,包吃包住。”阿杜说。
“休息就不给钱吗?”
“那当然,按工作日计算的。”
“那你生病了怎么办?”晚晴着急。
阿杜挥挥并不强健的胳膊:“我还没生病过呢。”
晚晴一时无语。
“晚晴,你好吗?”
“我好的,你看,这是小福。”晚晴低眼看着婴儿车里的孩子。她怕抬头看阿杜。
“晚晴,你的中华美食城要开张的话,一定叫上我,我马上回来。”
“嗯。”晚晴低头回答。
“晚晴,大哥在叫我了,我得赶紧去干活。”对面有个大肚子的壮实男子在冲阿杜不耐烦地挥手,阿杜搓着手,不好意思对晚晴说。
“阿杜,你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了。”晚晴忍着眼泪,对阿杜说。
阿杜挥手告别。
那天,晚晴回家后一直没说话。就在庭院里,她抚摸着未彻底完工的墙面,看着空旷残缺的大厅,陪着偌大个院子,就像陪着我的父亲一样。
我当起了导游。
导游可能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具有故事感的职业了。是的,每天,欧洲的华人导游遭遇到的故事很多很多。
在德国最高瀑布门口,一群上海游客等待着买票进入景点。因为景点门票是整天通用可以不限次数地进出,一精明的上海游客突然想出主意:我们可以分两批进入,外面的人吃饭,里面的人看景,这样不是省下一半的门票了吗?而且一点不耽误时间!
好绝妙的主意啊。
北方的游客爱自带茶叶泡茶喝,吃饭以后的必须功课是端出一个被茶渍浸泡地黑黑的茶缸子,请服务员加满开水,服务员吓一跳,若导游不解释,他们根本不知那茶杯是何神器。
中国的大妈游客爱跳舞,在法兰克福的罗马广场,若有卖艺者在弹奏强劲一点的音乐,中国大妈们就自动排成了几排,借助音乐开始跳起广场舞,在气派的法兰克福市政厅门口,舞者与卖艺者很是卖力互动,卖艺者的礼帽里被投掷的硬币明显会多很多呢。
购物自然是中国游客的常规节目,而其余更多的常规节目还有:不守时,不爱付小费,喜欢拿取免费糖果,喜欢挤堆地逛马路,喜欢吃中餐,喜欢拍照,喜欢询问免费网络……
故事真的很多。
当导游的门槛,确实不高,会语言,有车本,爱聊天,然后跟着老导游走几条路线后,基本就可以入行。
最初入行,我带的都是大巴旅游团,所谓含金量最低的团,导游依靠有限的底薪以及游客的按日计算的固定小费来作为收入。待一段时间后,逐渐有了商务团的客源。
导游不好当——也许,是我的有限能力让我觉得导游不好当,若是晚晴,什么职业在她手中都能被整得顺溜之极。我暗暗感叹:可能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觉得胜任的就是那个薪水不高的文化经纪人的职业。
导游的薪水实质上是取决于团的购物量,因为在一些免税店,导游是可以光明正大拿佣金,所以往往是口才了得的导游,既能获得游客的欢喜,也能诱惑游客购物。若是晚晴来做这份职业,肯定她会在第一时间成为整个旅游团的核心,然后一整团人乖乖跟在她后面,她的建议就是黄金指南,她的几句不经意赞美会让一整团人无理智地购物——我就是见过这样的导游,有团员在其游说下可以一口气买了10口锅。
可惜我不是啊。
我也发现了我的最大问题是:总是融不进去。
在我当导游的那些年,前往欧洲旅游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游客的数量大,自然性格脾气就不一样,摆的谱也不一样。
对于北方的一些比较特殊的游客,我怎么告诫自己导游不过是个职业,可都没法让我去融入这些“衣食父母”。
他们衣着不整洁。好吧,不整洁也就算了,还喜欢蹲,蹲在广场上,蹲在商场外。好吧,蹲着就蹲着吧,可还喜欢乱扔东西,香烟头,手纸巾。好吧,你扔吧,我捡就是了。可是,最崩溃的是,他们喜欢“欲扬先抑”。
在名牌商场的门口,他们神情萎靡不振。进入商场,他们又东张西望。当看到身穿制服的导购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时,他们开始反击——指使着画着精美妆容的导购员拿下一个个昂贵的包包,然后挑一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现金,让导购员自己去数。
他们喜欢看光鲜亮丽的导购员的表情变化。
这是一种用钱来争光的方法。在身为导游的那些年,我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争光”。
我曾经很想去告诉他们:在商场里,这光不争也罢,最好先把自己身上弄整洁些,形象可爱些,动作有修养些,言语多些礼貌,就是最好的争光。可是晚晴说,你是导游,不是小学老师,也不是行为指导老师,你只需要在你的带队时间,尽心完成你的工作。
北方的游客摆大爷谱比较多,南方游客则打精明牌,要花钱的厕所不去,小费能不给就不给,两人合喝一份饮料,但是在买东西的时候,所有的精明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每次我把团里成员的故事当笑话一样说给晚晴听,晚晴总能以设身处置的心态与我辩驳,她问我,为什么你就不能处在他们的位子想一想呢?也许他们有的其实家境并不很好,能出来玩一趟是需要平时很长时间的节省,但这是一个愿望,所以还是出来了,那么在花欧元的地方,能省一点就相当于在国内省了10倍,你干嘛就不能融入他们呢?
凭着晚晴这话,我相信,若她是经理,她的员工会很喜欢她,若她是销售,她的记录会超出其他人,若她是秘书,她的老板会很倚重她,若她是儿媳,她的婆婆会很放心。
“哥,你记着你就是个导游,你在生活上关心他们,晚上多陪他们玩,知道他们的想法,帮他们省钱,让他们吃好睡好玩好购物好,就行了,每个人都有让人喜欢以及让人烦厌的两面,你就多看着他好的那一面,别去看他吐痰啦高声说话啦吃饭大声啦行为不礼貌啦,因为你改变不了他的……”她像导师一样指点着我。
晚晴有着比我好上多倍的职业素养。但是,晚晴是晚晴,我是我,她能融入,可我不能,做导游的是我,不是她,所以郁闷着导游这个职业的我,依旧郁闷着。
晚晴叹口气。我知道,我可能又会把这个最大众的职业做砸。虽然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的低劣的情商真的好像把我自己限定在了一些很狭隘的关卡上,在这世界上,我能从事的职业可能真的少而又少。
可是一旦找到,我定然会为之迷恋。
就像我找女友一样,愿意以一生为许诺。只是,晚晴知道吗?
也许,她更多的是失望吧,失望我在生活最低谷时,却无法给家庭带来最基本的安全感和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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