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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6.1.2008 15:03: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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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5:10 | 只看该作者

第01章 小水车

第一章  小水车

    一缕笔直的轻烟从茅屋的烟囱里升起。在烟刚离开红泥烟囱时,象是蓝色的;
但当它冉冉升入四月的蔚蓝色天空时,就不再是蓝色而是灰色的了。裘弟这孩子望
着它,思索着。厨房里的炉火正在熄灭下去。他的妈妈在收拾午饭后的锅子和盘碟。
今天是礼拜五。他妈妈照例要用荞麦草扎成的扫帚扫地,接着,如果裘弟运气好的
话,她还要用玉米壳做成的剧子擦地板。只要她一动手擦地板,那末,不等他跑到
银谷,她是不会想起他的。裘弟站了一会儿,扶正了搁在他肩上的锄头。

    倘若他眼前没有这些未经锄草的成列的玉米嫩秆,垦地本身倒是令人赏心悦目
的。成群的野蜂已发现了前门旁边那棵楝树。它们正贪婪地钻到那淡紫色的娇弱的
花簇中去,仿佛这丛林中再没有其它的花一般;似乎,它们已忘掉了三月的黄色的
荣莉花,更忘了将在五月盛开的香月桂花与木兰花。裘弟忽然想起,跟着那躯体金
黑相间、疾飞得象一条线也似的蜂群,也许可以找到满贮着琥珀色的蜂蜜的、一棵
野蜂做窝的树。过冬的蔗糖浆早已吃光了,果子冻也剩不了多少,找到一棵野蜂做
窝的树,要比锄草有价值得多,玉米耽搁一天再锄也不碍事。这一个下午充满了暖
洋洋的春意,它深深地钻进裘弟的心中,就象野蜂钻到楝花的花心中去一般,以致
他觉得必须越过垦地,穿过松林,沿着大路直跑到那条奔流不息的小溪边去,因为
野蜂做窝的树大都是离水不远的。

    他把锄头靠在用劈开的树干扎成的围栅上,沿着那片玉米地走去,宜到他看不
见小屋为止。他双手一撑,纵身跳过了围栅。猎狗老裘和亚已跟着他爸爸的运货大
车上葛拉汉姆斯维尔去了。但是哈叭狗列泼和新来的杂种狗潘克,看到了他跳越栅
栏的身影,一齐向他跑了过来。列泼的吠叫声很低沉,那小杂种狗的吠叫声却是又
高又尖。当它们认出了他时,就乞怜似地摇起它们的短尾巴来。他把它们赶回了围
场。一它们也就只好在后面漠然地望着他。他想,这真是一对糟糕的家伙。除了追
赶、捕捉和咬死猎物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了。而它们呢,除了早晚间他把
盛着食物渣滓的狗食盆端来时,对他也是不感兴趣的。老裘利亚很会亲近人,可是
老掉了牙的它只对他爸爸贝尼·巴克斯特一个人表示忠诚。裘弟曾竭力想讨得裘利
亚的欢心,可是老猎狗对他毫不理睬。

    他爸爸告诉过他:“十年前,你们两个都是小家伙。你才两岁,它也还是只狗
娃娃。有一次你无意间弄伤了这个小东西。以后它就不再信任你了。猎狗往往就是
这种样子。”

    裘弟绕着栅屋和饲槽转了一圈,接着就向南抄近路穿过了一片黑橡林。他希望
有一只象赫妥婆婆养着的那样的狗。那是一只会玩小把戏的卷毛白狗。当赫妥婆婆
笑得浑身颤动、乐不可支的时候,那狗就跳上她的裙兜,去舐她的脸,同时把着它
那毛茸茸的尾巴,好象在和她一起笑。条弟喜欢有一样属于他自己的宠物,能够舐
他的脸,而且能跟着他,就象老裘利亚追随他爸爸一样。他折人那条沙石路向东跑
了起来。到银谷虽然有两哩路,但裘弟觉得他似乎可以永远跑下去。他觉得两腿并
不象锄地对那么酸痛。他逐渐放慢了步子,以延长在路上逗留的时间。他已经跑过
了那些高大的松树而且把它们抛到后面去了。丛林从两边迫近了他现在走着的地方,
密密层层的沙松[注]象墙一样紧夹着这条路。每一棵是那样的细,在孩子看来,简
直可以宜接用来作引火柴。路,爬上了一个斜坡,他在坡顶停了下来。四月的天空,
好象被嵌入了由黄褐色的沙地和苍松构成的画框。它蓝得象裘弟身上用赫妥婆婆的
能有染的土布衬衣。一些象棉桃似的小云朵在那儿静静地浮着。当他注视着天空时,
阳光隐没了一会儿,于是云朵转成了灰色。

   

    “黄昏前要下毛毛雨了。”他想。

    下坡路使他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他已来到了满铺着细沙的去银谷的路。沥青
花、链木丛与火莓子到处盛开着。他放慢速度走了起来,这样,他可以经过那些千
姿百态的植物,一棵树接着一棵树,一丛灌本接着一丛灌木,每一种都显得又新奇
又熟悉。他来到了那棵他曾在树干上刻上了野猫脸的木兰树跟前。这木兰树生长就
是近旁有水的标记。他很奇怪,为什么同样是泥土和雨水,在丛林地上长着的是瘦
瘠的松材,而在小溪、河流和湖泊的近旁,却长着高大的本兰树。狗到处总是一样
的,牛啦,骡子啦,马啦,也是一样的;唯独树就不同,不同的地方就有不一样的
树。

    “想必是因为它们不能移动。”他下了结论,“它们只能吃它们下面泥土里的
东西。”

    路的东坡突然倾斜了下去。它在他脚下陡然跌落了二十(口尺)光景,直通泉
边。坡岸上密密地长满了木兰树、沼地月桂、香胶树和灰皮的槐树。他在凉快而幽
暗的树荫下走向泉丸一阵突发的愉快感觉攫住了他。这真是个隐蔽而又可爱的地方
啊。

    一泓象井水一般清冽的泉水,也不知是从沙地的什么地方涌出来的,正在噗噗
地往外冒泡。坡岸好似用它翠绿色的、枝叶茂盛的双手。捧着这泓泉水。水从沙土
里升起的地方有一个漩涡。沙粒在里面上下翻滚着。越过泉岸,一道主源正在更高
的地方潺潺作声,它在白色的石灰岩中打开一条通道,然后急速地冲下山岗,形成
了一道溪流。这条溪连接着乔治湖,乔治湖又是圣约翰河的一部分,而浩浩荡荡的
圣约翰河又朝北流入了大海。观察着大海的源头。使裘弟多么兴奋啊!不错,大海
还有其它源头,一但是这一个却是他自己的。他高兴地想到,除了那些寻求解渴的
鸟兽和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到过这里了。

    这一阵子漫游使他热了起来。幽暗的山谷好似伸出它凉快的手掌在抚摸着他,
他卷起了蓝斜纹布裤腿,抬起他的肮脏光脚丫子,一步步走进了那泓浅浅的泉水。
他的脚趾已陷进沙里去了。细沙从他的脚趾缝中软绵绵地挤出来,盖上了他瘦削的
脚踝。水是那样的冷,一瞬间,皮肤就象火灼一般。然后,泉水冲过他精瘦的小腿,
发出了淙淙的响声,使他感到通体舒畅。他上上下下地涉着水,尝试着把他的大脚
趾伸到他碰到的那些光滑的岩石下面去。一群柳条鱼在他前面一闪,向下面逐渐宽
阔的溪流中游去。他穿行在浅水里追逐着它们。突然,它们一下子不见了,好象它
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于是,他蹲到一棵树根大部裸露而且悬空的老槲树下面去,
那儿有一个深潭。他想,那群柳条鱼也许还会在潭水中出现;可是只有一只溪蛙从
泥浆里挣扎了出来,它瞪视着他,突然惊恐地抖动着,一下子潜到那半浸在水中的
树根底下去了。他不禁笑了起来。

    “我不是浣熊,我不会来捉你的。”他在它后面叫道。一阵微风拉开了他头上
枝叶的帷幕。阳光透过来,照到他的头和肩膀上。当他那生着硬茧的双脚感到寒冷
时,头上暖和和的是很舒服的。微风消失了,阳光不再照到他身上。他涉水走上对
岸,植物在那儿生得比较稀疏。一棵矮矮的扇棕榈的叶子刷了他一下。这提醒了他:
他的衣袋里搁着柄小刀,而且远自去年圣诞节起,他就曾计划给自己制作一架玩具
小水车。

    他从来不曾单独制作过一架。赫妥婆婆的儿子奥利佛,每逢从海外回家时,总
是做一架小水车给他玩。于是,他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皱着眉头,竭力回忆能使
水车平滑旋转的确切角度。他割了两根桠技,把它们削成一对同样大小的形状象字
母“Y”那样的支架。他记得,奥利佛对制作那根又圆又光滑的轮轴是非常讲究的。
一株野樱桃树生长在溪岸的半坡上。他爬了上去,割下一段象上过漆的铅笔一样光
滑溜直的小枝条。他挑选了一张启棕榈叶,从中割取一对一时宽四(口寸)长的纤
维坚韧的叶片。他在每条叶片中间开了一道纵向的缝,使它的宽度刚好能容樱桃枝
插入。棕榈 叶的小叶片一定要保持一定的角度,就象磨坊风车的长臂一般。他小心
地调整了它们的角度。他还得把那对“Y”形的桠枝分开来,使它们几乎和那根樱桃
枝轮轴一般宽,深深地把它们插到泉水下方几码远的小溪流沙地里去。

    水虽然只有几(口寸)深,但它流得很急而且稳稳地流个不停。这架棕榈叶制
成的小水车的轮叶,必须刚好触及水面。他试验着合适的深度,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然后,他把那带有叶片的樱桃树枝轮轴放到那两个丫叉上。它挂着不动。他急切地
把它转动了一下,使它能在丫叉的缺口中更加服贴。轮轴开始转动了。湍流捉住了
柔弱的棕榈叶片的边缘。当这一片升起来离开水面时,轴的转动使那有角度的第二
片轮时的边缘也接触了溪流。那小小的轮叶上来又下去,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小轮
子转个不停。小水车开始工作了。它象林思镇上带动磨玉米机的那架大水车一般,
奏出了轻松的旋律。

    裘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地趴在溪畔芦苇丛生的沙滩上,沉湎在还转动的魔法
中了。升上来,翻个身,落下去;升上来,翻个身,落下去——小水车真迷人啊!
噗噗冒泡的泉水永远不停地从沙地里往上涌,那涓涓细流也永远无穷无尽。这泓泉
水是流入海洋的水流的源头。除非树叶飘落,或者被松鼠折断的香月桂树枝掉下来,
阻塞了那脆弱的轮叶,这架小水车将永远转动下去。即使他成了大人,有他爸爸那
么一把年纪的时候,这架小水车也没有理由不象他开始架设时那样不断地噗噗转动
下去。

    他挪开了一决顶着他的瘦梭梭的肋骨的尖石块,然后稍微挖了一下,掏出一个
可以容纳他自己的肩膀和臀部的沙窝来。他体出一条手臂,将头枕在上面。一道温
暖的、淡淡的阳光,象一幅光亮斑驳的被子覆盖在他身上。他沐浴在阳光和细沙里,
懒洋洋地观察着那转动不停的小水车。水车的动作是催眠的。他的眼睑随着棕榈叶
片的起落而微微颤动。银色的水珠,从轮叶上飞溅开来,乍一看,就象一道流星的
尾巴。水发出了一阵阵家许多小猫正在舐食的声音。一只雨蛙咯咯地唱了一阵,又
沉默了。一霎时,他觉得自己好象悬挂在柔软的扫帚草的绒毛堆成的高耸的溪岸边
缘上,而且雨蛙和小水车溅出来的流星尾巴似的水珠,也和他悬挂在一起。可是他
没有从高岸的边缘上跌落,而是深深地沉到那柔软的扫帚草的绒毛堆中去了。接着,
那白云成簇的蓝天向他压了下来。他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他以为自己不在溪岸旁,而是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他象是置身
于另一个世界,因此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太阳隐没了。周围的光与
阴影也消失了。老槲树的黑色树干不见了;那光泽葱翠的木兰树叶也不见了;在那
道从野樱桃枝叶间筛下来的、阳光所及的地方,那些镶着金色花边的图案也不见了。
整个世界是一片柔和的灰色。他躺在一片象从飞瀑中迸溅出来的云烟那么细微的雨
雾之中。雾使他的皮肤发痒,但并不湿,使他觉得又温暖又凉快。他翻过身仰卧着,
望着那象野鸽子柔软的灰色胸脯般的天空。

    他躺着,象一棵幼苗似地吸收着那蒙蒙的细雨。最后,当他脸上湿了,衬衫也
湿透了,他才离开了他的沙窝。他站了一会儿。他睡着的时候一只鹿曾经来到溪边。
一串新鲜的足迹,从东岸下来直到水边。那是尖尖的小巧的母鹿的足迹。它们深深
地陷进了沙地。因此,他知道这是一只相当大的老母鹿。也许它肚子里还沉甸甸地
怀着小鹿呢。它没有看见他睡在那儿,于是它下来痛饮过溪水了。但接着它嗅到了
他的气味。在它受惊打转的沙地上,有它拖蹄行走的混乱痕迹。对岸向上走去的足
迹,后面都抱着长长的遭到践踏的条纹。也许,在它嗅到他之前还未饮过水,就转
过身来,把沙土踢得高高的飞快地逃跑了。他希望它现在不渴,而且也不是钻在矮
树丛中干瞪着它那对大眼睛。

    他又向周围寻找别的足迹。好几只松鼠曾经沿着溪岸上下蹦蹿,它们常常是大
胆的。一只棕熊也到这儿来过,沙地上留下了它那象留着长指甲的人手一般的足迹。
但他不能确定它最近什么时候来过。只有他爸爸才能确切地告诉他那些野东西经过
的时间:而他只能断定那头母鹿确实来过,而且已经吓跑了。他又回到小水车旁边。
它正在那儿稳稳地旋转,好象它一向就在那儿似的。棕榈叶制成的轮叶虽然脆弱,
却无畏地显示着它的力量,噗噗地抵抗着那涓涓细流。它们由于雨雾的濡湿,正在
发亮。

    裘弟望了望天空。他在一片灰雾中,说不出这是一天的什么时候,也说不出他
究竟睡了多久。他纵身上了西岸。在那儿,长着光滑冬青的开阔平地毫无阻碍地伸
展着。正当他站在那里为去留而踌躇的时候,细雨就象它开始时那样悄悄地停了。
一阵微风从西南方轻轻吹来。太阳出来了。云块卷集在一起,变成巨大的白色的正
在翻滚着的羽毛长枕垫。一道拱形的彩虹横跨东方,它是这样的可爱,这样的绚丽
多彩,以致裘弟想,只要看到它,就会使人心花怒放。大地苍翠,碧空如洗,它们
被雨后的夕照染成一片金黄。所有的树木、青草和灌木丛都沾满了雨珠,闪闪发光。

    一股喜悦的热流在他心里沸腾,就象那道潺潺不息的溪水那么不可抗拒。他伸
开双臂,使它们与肩头齐平,就象一只展翅欲飞的蛇鹈。他开始在原地打转,越转
越快,直到他那狂喜的热流转成漩涡。当他感到自己就要爆炸的时候,他感到一阵
晕眩,闭上眼睛,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扫帚草丛中了。大地在他下面旋转,而
且带着他一起旋转。他睁开了眼睛。在他上面,蔚蓝色的四月的天空和棉花似的白
云在旋转。男孩、大地、树本和天空浑然交织成一体。旋转停止了,他的头脑清醒
了,”他站了起来。他觉得头重脚轻,但是心里觉得非常轻松。而且这一个四月天,
就象别的普通日子一般,还会再次降临的。

    他转过身来朝家里飞奔。他深深地呼吸着松林中湿润芳香的空气。原来疏松陷
脚的沙地,已被雨淋结实了。归途是舒畅的。当环绕着巴克斯特里地的那片红松在
望时,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只见一棵棵红松正在金红色的西方天空的衬托下,黑巍
巍地耸立着。他听到了鸡群咯咯叫唤和争吵的声音,知道它们一定刚刚喂过。他拐
进了垦地。久经风雨的灰色围栅在明媚的春光中发亮。浓浓的炊烟袅袅地从那用枝
条与红泥砌成的烟囱里升起。在炉灶上,晚饭大概早已准备好了,烤炉里的面包也
大概早已烤熟了。他希望他的爸爸还没有从葛拉汉姆斯维尔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想
到,当他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也许是不应该离开的。如果他妈妈需要木柴,她一
定会发怒。即使他爸爸也会微微摇着头说:“这孩子……”但是,他听到了老凯撒
打响鼻的声音,知道他爸爸已先他到家了。

    垦地里充满了欢快的喧闹声。马在门前低嘶鸣,小牛犊在牛栏里哞哞叫唤,母
牛在一旁应和着它。鸡群抓创着泥土咯咯地叫着。那几条狗也为着黄昏的那顿食物
吠上几声。饥饿后的饱餐是多么惬意啊。家畜们都杯着确信和希望,在急切地等待
着。冬季的末尾,它们都瘦了。谷物和草料不足,干扁豆也一样的匮乏。但是现在
是四月,牧场绿了,牧草肥嫩多汁,连小鸡都律津有味地去啄食小草的嫩尖。狗儿
们在黄昏前找到了一窝小兔子。经过这样一顿美味的饱餐,巴克斯特家餐桌上的残
肴碎骨,对它们来说,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裘弟看见老裘利亚躺在货车下,显然
是由于跑了几哩路而精疲力竭了。他推开了尖顶板条钉成的前栅栏门,去找他爸爸。

    贝尼·巴克斯特在木柴堆旁。他还是穿着那件结婚时穿的黑呢外套。现在,他
在上教堂或者外出做交易时穿着它,以表示体面。外套的袖子显得太短了,但这并
非是因为贝尼长高了,而是由于经过好几年的夏季潮湿和熨斗的反复熨烫。使衣料
收缩了。裘弟看见他爸爸那双与身子不相称的大手,抱起了一大捆木柴。他正穿着
他的礼服在做裘弟的事哩。裘弟跑了上去。

    “让我来,爸。”

    现在,他希望他的殷勤能掩盖他的失职。他爸爸直起了身子。

    “我几乎以为你走丢了,孩子。”他说。

    “我上银谷去了。”

    “这正是上那儿去的好天,”贝尼说。“上哪儿去都不错。可是你怎么会想起
去那么远的地方?”

    要记起他为什么去那儿是困难的,似乎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不得不逐
步追溯到他当时搁下锄头的一刹那。

    “啊,”他现在想起来了。“我想跟着蜜蜂去找到一棵它们做窝的树。”

    “你找到了吗?”裘弟茫然地膛视着。

    “真倒霉,我忘了去找它,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忽然,他觉得己象一只被人家发现在追逐田鼠的猎禽狗那么愚蠢。他害臊地望
着他的爸爸。他爸爸的那对淡蓝色的眼睛在闪烁着。

    “说老实话,裘弟,”他说。“鬼才害臊呐。找蜜蜂做窝的树,怕是一个很好
的游逛借口吧?”

    裘弟不禁咧嘴笑了。

    “游逛的念头,”他承认道。“在我想去找蜜蜂做窝的树之前就有了。。

    “这就是我所估计到的。我怎么会想到的呢?那是当我赶车去葛拉汉姆斯维尔
的时候,当时我就曾暗自念叨着:‘现在裘弟在那儿锄地。可是他不会锄得太久的。
如果我是孩子,这么好的春天,我会怎么样呢?’接着我就想,‘我非得去逛逛不
可。无论什么地方。直沉到天黑。’”

    裘弟感到一阵温暖,但这并不是由于那金色的夕阳。裘弟点了点头。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说。

    “但是现在你妈,”贝尼朝屋子摆了一下头。“她是不会赞成游逛的。大多数
娘儿们,毕不能懂得,男人是多么的爱逛啊。我是永远不会泄露你离开过这儿的。
如果她说:‘裘弟上哪儿去了?’我就说:‘噢,我想他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他朝裘弟眨了眨眼,裘弟也回眨了一下。

    “为了求得太平,我们男人只有联合在一起。“现在你快给你妈送一大捆木柴
去吧。”

    裘弟两臂抱满了木柴,急急忙忙走进屋子。他妈妈正跪在炉灶前忙碌。扑鼻的
香味,使他更觉得饥饿乏力了。

    “这不是甜薯酥饼吗?是吗,妈?”

    “当然是甜薯酥饼喽。你们这两个家伙在外面也游逛得够了。晚餐已经烧好,
一切都准备好了。”

    裘弟将木柴呼的一声抛进柴箱,就急匆匆地跑进了牲畜栏。他的爸爸正在给母
牛屈列克赛挤奶。

    “妈说,叫你快点做完事情用晚餐去,”他报告道。“要我喂喂老凯撒吗?”

    “我已经喂过了,孩子,就象我得施舍给那些穷哥儿们一样。”他从那张挤奶
时坐的三脚小凳上站了起来。“把牛奶带进去,不要绊跤,可别象昨天那样把牛奶
泼翻啊。老实些,屈列克赛……”

    他离开母牛,走进了棚屋里的牲畜栏,那儿拴着屈列克赛的小牛。

    “上这儿来,屈列克赛,快一些,好娘儿……”

    母牛哞哞地叫着向小牛跑来。

    “老实些,上那儿,你真象裘弟一样贪嘴。”

    他抚弄着这娘儿俩,然后跟着孩子上屋里去。他们轮流在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
一番,然后用挂在厨房门外横轴上的环状毛巾,揩干了脸和手。巴克斯特妈妈坐在
桌边等着他们,给他们安放盘碟、她那胖大的身躯占满了长条桌的一端,裘弟和他
的爸爸分别在她的两旁坐了下来。父子俩都觉得,她高踞主位是理所当然的。

    “今晚你们俩都饿坏了吧?”她问。

    “我能够吃下一大桶肉和一蒲式耳[注]烙饼。”裘弟说。

    “这才象是你说的活。瞧你那对眼睛,瞪得比肚子还大呐。”

    “要不是我多那么点儿学问,我也会象裘弟这么说的。”贝尼说。“每逢我从
葛拉汉姆斯维尔回来,总是俄得发慌。”

    “那是因为你在那儿灌够了酒。”她说。

    “今天我只喝了一点儿,是吉姆·邓自克尔请的客。”

    “那你就不会喝得太多伤了身体。”裘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他的盘子以外,
什么都没有看见。自从出了娘胎,他从来没有饿得这么厉害过;而且,经过一个缺
乏营养的冬季和一个漫长的春季,巴克斯特一家人吃的食物,也并不比他们的家畜
丰裕多少;而现在,他的妈妈竟烧了一顿足以款待牧师的丰盛晚餐。这里有:莱包
咸肉丁,土豆洋葱烧沙鳖(他昨天发现它时,它还在爬呐),带酸味的桔子软饼,
最后,在他妈妈肘弯旁的就是那盘甜薯酥饼。他在想吃更多的软饼、沙鳖肉和过去
痛苦经验给他的教训之间苦恼着。那教训是:如果再把它们吃下去,他的肚子就无
法容纳油酥讲了。选择是很明显的。

    “妈,”他说。“我现在就能吃我的那份油酥饼吗?”

    她在给自己胖大躯体加料的过程中暂停了一会儿。她熟练地给他切了颇为慷慨
的一大块油酥饼。他立刻埋头享受起那香甜可口的美味食品来。

    “为了做这个饼,花费了我多少功夫用,”她抱怨说。“可是,没等我缓过气
来,你就把它给糟蹋了。”

    “我现在的确吃得很快,”裘弟承认道。“可是,我将一直记着它。”

    晚饭吃过了。裘弟吃得饱饱的。即使是平素吃得象麻雀一样少的爸爸,也多吃
了一盘子食物。

    “谢谢上帝,我快撑破了肚子。”贝尼说。

    巴克斯特妈妈叹了一口气。

    “谁能做做好事,给我点一支蜡烛,”她说。“使我能早些洗完盘碟,也让我
有时间好好坐一会儿,享享清福。”

    裘弟离开座位,点了一支十脂蜡烛。当黄色的烛光摇曳时,他向东窗外望去,
只见一轮满月正在升起。

    “这样浪费烛光很可惜,不是吗?”他的爸爸说。”满月照得多亮啊!”

    贝尼也来到窗前,父子俩共赏朗月。

    “孩子,月亮使你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约定的,到四月满月时分要
做的事吗?”

    “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无论怎么说,他对季节的变换是不太介意的。也许,必须到象他爸爸那么大的
年纪,才能将从年初到年末月亮盈缺的时分都牢牢地记住。

    “你没有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事吗?我可以发誓,一定告诉过你,裘弟。怎么了,
孩子。熊是在四月满月时分,从冬眠的巢穴里钻出来的。”

    “老缺趾!你说过,当它出来的时候。我们就逮住它!”

    “正是这件事。”。

    “你说过,我们只要找到它的足迹纵横交错的地方,大概就能发现它的窝,也
会找到四月里出来的这头熊。”

    “它肥得很响,又肥又懒。睡过一冬后。它的肉就更为鲜美了。”

    “趁它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们大概更容易捉住它吧。”

    “正是这样。”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呢,爸?”

    “一锄完地,发现了熊的足迹就去。”

    “我们用什么方法去逮住它呢?”

    “我们最好是先上银谷那几眼泉水边去,看它有没有出来到那儿饮水。”

    “一只很大的老母鹿今天就在那儿饮水,”裘弟说。“当时我睡着了。爸,我
还给自己做了一架小水车。它转得可好呐!”

    巴克斯特妈妈洗锅碗盘碟的叮(口当)声突然中止了。

    “你这个狡猾的小无赖!”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会偷偷溜出去。你简
直滑得象一条雨中的烂泥路。”他大笑着叫起来:

    “我骗了你,妈。听我说,妈,我只骗你这一次。”

    “你骗了我。而我却站在炉火前替你做甜薯酥饼……”

    但她并不是真的发怒。

    “喂,妈,”他甜言蜜语地哄着她说。“就算我是一条除了草和根之外什么也
不吃的小害虫吧。”

    “你的话只会使我发怒。”她说。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她的嘴角有点儿咧开了。她努力想闭紧它,却毫无效果。

    “妈在笑了!妈在笑了!你在笑就不会生气。”他冲到她后面解开了她的围裙
带子。围裙落到了地上。她迅速地转过她肥胖的身躯,举起手来打他的耳光,但这
耳光是轻飘飘的,是闹着玩的。一种他在当天下午已经感受过的极度兴奋,又一次
攫住了他。他开始旋转,转呀转呀,就象他在扫帚草丛中旋转那样。

    “你要把桌上的盘子都打翻到地下去了,”她说。“你将看到有人要发火了。”

    “妈,我遏制不住自己。我晕眩了。”

    “你发昏了。”她说。“你明明是发昏了。”

    的确,四月使裘弟发昏。春天使他晕眩。他就象某个礼拜六晚上喝醉酒的雷姆
·福列斯特那样地醉了。他的头脑象是在太阳、空气和灰蒙蒙的细雨酿成的烈性美
酒中飘浮。小水车使他沉醉,还有那母鹿的光临,他爸爸替他隐瞒游逛,他妈妈给
他做甜薯酥饼以及和他打闹玩笑,这一切都使他醉了。他象是被散发出安乐气氛的
屋里的烛光和照在屋外的月光所刺伤了。他想象着老缺趾,这头又大又黑、强盗般
凶恶而且失去了一个足肚的老熊,正用两条后腿在它冬眠的窝床中站起来,享受着
新鲜空气,欣赏着月光,就象他裘弟现在享受着和欣赏着它们一般。他象患热病似
的上了床,久久不能人睡。

    这一天的狂欢,在他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因此,终他一生,每逢四
月,大地一片嫩绿,春雨的香味仿佛滞留舌失之时,往事就象一个旧的创伤,在他
的心中悸动。而一件他已记不太清楚的儿时的什么事情,就会使他苦苦地发作怀乡
清。一只夜鹰在明亮的月夜叫唤着飞了过去,裘弟忽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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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5:4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裘弟的家

第二章  裘弟的家


    贝尼·巴克斯特醒着,躺在他的睡熟的妻子的肥胖身躯旁。满月时分,他总是
睡不着觉的。他常常感到奇怪:月光这么明亮,人们怎么没有想到上地里去干活。
他总是喜欢溜下床,去砍倒一棵橡树作烧柴用,或者去锄完裘弟没有锄完的玉米地。

    “我认为,为了今天的事。我是应该打得他满地爬的。”他想。

    在他的童年时代,如果他溜了开去,或者用一偷懒,那是一定会挨一顿炮打的。
他爸爸准会不让他吃晚饭,马上逼他回到泉水边把小水车毁掉。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他想。“做孩子这段时间是不会太长久的。”

    当他回顾过去的岁月时,他觉得自已是没有童年的。他的爸爸做过牧师,严厉
得就象《旧约》里的上帝。但他们的生活不是靠传道,而是靠伏晋西亚镇附近的一
个小农场。他爸爸就是靠它来维持那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的。他曾经教他们读书、写
字和懂得《圣经》。可是所有兄弟,从他们能够拿着种子袋、摇摇摆摆地跟在他们
父亲身后走完几畦玉米地时起,就开始辛勤劳动了。他们往往干得小骨头发痛,正
在发育着的小手的手指僵硬抽搐为止。他们的口粮短缺,肚子里的钩虫却很多。因
此,当贝尼长大成人时,不比一个孩子高大多少。他的脚很小,他的肩膀很狭窄,
再加上肋骨和屁股,就构成了总是很脆弱的躯体。有一天,他站在福列斯特一家人
中间,就象一棵幼小的槐树夹在巨大的橡树之间。

    雷姆·福列斯特俯视着他说:“怎么,你真象个一贝尼[注]的小钱。你啊,钱
倒是顶呱呱的,很不错,可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小贝尼·巴克斯特呀……”

    从此以后,这个名宇就成了他唯一的名宇。当他投票选举时,他在选票上写下
了他自己原来的姓名“埃士拉·埃士基尔·巴克斯特”。但当他付税时,他却被人
家写成了“贝尼·巴克斯特”,而他也没有提出抗议。但是他确实象那坚实的金属
货币一般,象用一样的坚实,同时也有铜一样的某种柔软性质。他非常诚实,因此,
往往受到杂货店老板、磨坊主和马贩子的欢迎。伏留西亚镇那位和他同样诚实的杂
货店老板鲍尔士,有一次找钱时多给了他一块钱。贝尼因为马腿瘸了,亲自步行了
好几哩路回去,把钱还给了他。

    “下一次交易时你把它带来就行了。”鲍尔士说。

    “我知道,”贝尼答道。“可是这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带着它进棺材。不论
我死去或者活着,我要的只是那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对那些因为贝尼搬到邻近的丛莽中去而感到迷惑不解的人来说,上面他说的那
番话,也许可以使他们得到一些解释。那条由于小艇、独木舟、平底驳船、装货搭
客的帆船以及轮船而显得热闹非凡的水深流缓的大河两岸的居民们,都说贝尼·巴
克斯特如果不是个勇士,一定是个疯子,因为他竟然带着新娘,抛弃惯常的生活方
式,住进了熊、豹和狼出没无常的荒凉的佛罗里达丛莽的最深处。福列斯特一家迁
移到那儿,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的人口众多的家庭和那些高大强壮而又好斗的
汉子们,需要乡下的所有房子,商且需要不受人妨碍的自由。可是,谁会妨碍贝尼
·巴克斯特呢?

    贝尼的迁移,不是由于受到什么妨碍;而是因为在市镇、乡村和农场经营区里,
邻居相距不远,人们的思想。行动和产权相互矛盾和冲突,侵扰了他个人的心灵。
不错,患难时也有友谊和互相支援。但同时也存在争吵、互相怀疑和彼此戒备。他
在他父亲的严厉教养下长大,现在却跨入了一个既缺少坦率又缺少诚实的,人心险
恶的世界;因此,使他感到分外烦恼。

    也许,他受到别人伤害的次数太多了。那广袤的与世隔绝的丛莽,以它所能赐
予的安宁和寂静吸引了他。他有着某种看似粗野,实则很温和的性情。接触人,使
他这种性情受到伤害;而接触松林,却能使他心灵的创伤愈合。在那儿过活虽然更
加艰难,购买日用品和上市场进行谷物交易,也要麻烦地走上很远的路,但垦地是
属于他自己的。那儿的野兽比起他认识的那些人来,掠夺性要差得多。熊、狼、野
猫和豹对家畜的侵袭是可以料想得到、的。但人与人之间的残忍险恶却是难以臆测
的。

    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娶了一位身躯有他两倍大的丰满活泼的姑娘。他用
牛车载了她和必要的家用什物,一路颠簸着进入了垦地。在那里,他已经用自己的
双手益起了一所茅屋。他在那一大片笼罩着细细的沙松的一林海中,象一个男子汉
所能选择的那样,选中了一块地。这块处在松岛中心的高爽肥沃的好地,是他向住
在离这儿足足有四哩远的福列斯特家买来的。在干旱的林区中,被叫作松岛的地方,
是因为它的的确确是一个红松组成的岛屿。红松巍然耸立,就象是丛莽的汪洋大海
中的一个陆标。这一类岛地还分布在北面和西面。那是由于特殊的土质和含水量,
才产生了这种植被丰富的小块土地。有些甚至长着种类最丰富的硬木。到处是槲树
红月桂树、木兰树、野樱桃树。香胶树、胡桃树和冬青树。

    但水源不足,是这地方唯一令人望而生畏的缺陷。地下水位相当的深,因此并
就成了无价之宝。除非砖瓦和灰用的价格贱起来,巴克斯特岛地的居民们要用水,
总是非得上那百英亩大的区域西端的大凹穴[注]去。四穴是佛罗里达石灰岩地区的
一种常见的地质现象。汩汩奔流的地下泉水、从那儿进发出来,立刻成为溪涧和泉
流。有时,薄薄的地层会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有水或干涸的大凹穴。很不幸,巴克
斯特岛地中的那个凹穴,恰恰没有泉流;但是,清澈的地下水,日夜不息地从凹穴
周围高高的岩坡中渗透进来,在底部形成了一泓池塘。福列斯特家的人曾经想把丛
莽中的一块坏地卖给贝尼,但是贝尼以现钱作后盾,坚持要买下这块岛地。

    他当时对他们队说:“丛莽是适宜于狐狸、鹿、猞猁狲和响尾蛇等猎物和野东
酉繁殖的地方。我不能够在灌本丛里养儿育女。”

    福列斯特兄弟们拍着大腿,从他们那大胡子下面进发出一阵哄笑。

    雷姆高声大叫:“一个辨士的小钱还能换成多少辨土?你这小狐狸的老爹爹,
你可得了大便宜了。”

    经过了这么多年,贝尼仿佛到现在还能听到雷姆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在床上
翻了个身,使他不致于惊醒他的妻子。他确曾勇敢地为他的儿女们打算,才搬到这
块红松环绕的富饶肥沃的岛地上来。子女一个个生了下来。奥拉·巴克斯特显然是
生就的养儿育女的身胚。但出世的孩子似乎都是贝尼那样瘦弱矮小的种。

    “也许,雷姆对我的诅咒应验了。”他想。

    婴儿们是瘦弱的,他们匆匆生病死去,几乎和出生一样快。贝尼把他们一个一
个地在黑橡林中清出的一块空地里掩埋了,那儿那块贫瘠的土地土质疏松,刨起境
来比较容易。这块坟地越来越扩大,终于使他不得不用篱笆将它围起来。以防止猪
和鸡貂的破坏。他为每一个死去的孩子刻制了一块小小的木头牌子。他现在能想象
得出,它们在月光下又自又直地竖立着。有几块上面有名字。小埃士拉;小奥拉;
梯·威廉。另几块却只写着这样的文字:“巴克斯特的婴孩,享年三月零六天。”
在有一块上面。贝尼曾经苦心地用折刀刻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白昼的光亮。”
他一年又一年地回顾着往事,就象一个人经过围栅时挨次去摸一根又一根栅木一般。

    然后,在一连串的生养之后,出现了一个大间歇。直到垦地的孤寂使他有些惊
慌起来,而他妻子也几乎过了生育年龄的时候,裘弟·巴克斯特诞生了,而且长得
相当茁壮。当裘弟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两岁娃娃时,贝尼去打仗了[注]。他预料几
个月就能回来,因此把妻儿带到河岸旁,托付给他那位知心女友——赫妥婆婆。可
是,直到第四年末,他才带着一身岁月折磨的痕迹回到故乡。于是,他又带着妻儿
回到丛莽中,对那儿的宁静太平和与世无争的生活抱着感谢的心情。

    裘弟的妈妈却对她的这株独苗采取一种漠然的态度;似乎,她对孩子所有的爱、
关怀和兴趣,统统给予了死去的孩子们。但贝尼的心灵深处却充满了对他独子的爱。
他对他的极度关心,简直超越了父爱的范围。他发觉他儿子常常屏住了呼吸,瞪大
了眼睛,站在鸟、兽、花、树、风、雨、日、月等奇妙的自然现象之前,活象他自
己幼时一样。因此,倘若有这么一个温和的四月天。那孩子出去游近,做孩子们想
做的事,贝尼是明自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孩子的——他自己也能体会这个简单的道理。

    他妻子肥胖的身躯动弹了,她在睡梦中哼了一声。他明自,他在孩子的妈妈严
厉责骂孩子的任何场合,都会采取行动,就象一座堡垒那样庇护这孩子。那只被鹰
飞向更远的森林里,在那里又开始悲鸣起来。远远地听起来,却有一种美妙的感觉。
卧室窗前的月光已经消失了。

    “让他去蹦蹦跳跳吧,”他想。“让他去到处游近吧,让他去做他的小水车吧。
总有一天。他再也不会去理会那些玩意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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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6:22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老缺趾

第三章  老缺趾


    裘弟勉强地睁开了眼睛。他想:“有朝一日,我会溜到树林里去,从礼拜五直
睡到礼拜一。”曙光已透过了他那小小卧室的东窗。他无法确定,唤醒他的究竟是
那熹微的晨光,还是由于那栖息在桃树上的鸡群的骚动。他听见它们扑楞着翅膀,
一只接一只地从桃树枝叶中栖息的地方飞了下来。晨曦转成了桔红色。垦地远处的
松林在晨曦的衬托下仍然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四月的太阳,升起得早。时间还不迟。
但是自己起床要比妈妈叫他来得好。他舒适地翻了个身。床垫中干燥的玉米壳,在
他身下沙拉沙拉地发响。那只铎米尼克种的公鸡,在窗下闹吵吵地啼叫着。

    “你现在尽管啼叫好了,”孩子说。“看你能有本领催我起床。”

    东方明亮的条纹变厚了,而且融和了起来。一道金色的霞光,扩散到和那些松
树一样高的地方。正当他观察着一的时候,太阳升上来了,就象一只巨大的黄铜平
底煎锅,被提起来挂在松枝间一般。一阵微风吹了过来。这风就象是被越来越扩大
的光亮从变化不息的东方挤过来似的。粗袋布制的窗帘,旋转着飘进室内。接着微
风又吹到了床前,抚摸着他,给他带来了一种接触于净毛皮时才有的那种凉飕飕、
软绵绵的感觉。他躺了一会儿,在即将来临的白天和舒适的被窝之间苦恼地踌躇着。
然后,他下决心跳出了他的被窝,站在床前那张鹿皮地毯上。裤子就挂在随手可取
的地方,而且,运气很好,他的衬衫刚巧翻在正面,于是他穿了上去,这就算穿好
了衣服。除了即将来临的白天和厨房里烙饼的香味之外,他已不再需要睡觉和考虑
其它东西了。

    “嗨,妈,”他在门旁说。“我喜欢你,妈。”

    “你跟那些猎狗和别的畜牲一样,”她说。“也许只在空肚的时候才喜欢手拿
盘子的我。”

    “因为你拿盘子时的样子最最漂亮了。”他说着禁不住微笑起来。

    他吹着口哨跑到洗脸用的木架旁,将洗脸盆浸到木头水桶中去舀满了水。他把
他的脸和双丰都浸到水里。却决计不去用那碱性强烈的肥皂。他浸湿了他的头发,
用手指将它分开、抚平。又从墙上拿下一面小镜子,对镜端详了自已一番。

    “我难看得要命,妈!”他叫道。

    “不错,自从有巴克斯特这个姓以来,没有一个巴克斯特是好看的。”

    他对镜子皱了皱鼻子。这个动作使雀斑在鼻梁上挤成了一堆。

    “我希望我象福列斯特兄弟一样黑。”

    “你应该骄傲,你幸而不象他们那样黑。那些家伙就和他们的心一样黑。你是
个巴克斯特,而所有的巴克斯特都是清白正直的。”

    “你说得好象我不是你的血统一样。”

    “虽然我们娘家的人不象你们巴克斯特家的人这么瘦弱矮小,他们的良心也是
同样清白正直的。倘若你自己再学会干活,那你就和你爸爸一模一样了。”



    镜子里,显出一张颧骨高耸的小睑。这张胜有着不少雀斑,又略微有点儿白,
但却是健康的,就象一块细沙地。每逢他上教堂或者有事上伏国西亚镇时,他那头
乱发就会使他发愁。它们是干草色的,而且粗糙蓬松。不管他爸爸怎样每月一次在
满月前后的那个礼拜天早晨,替他细心修剪,它们还是在脑后长得一簇一簇的。他
妈常把它们叫作“鸭屁股”。他的眼睛又大又蓝。当他皱起眉头,聚精会神地研究
他的识字课本或者观察什么奇特的东西时,它们就眯成了一条缝。只有在那时候,
他的妈妈才承认他是她的亲骨肉。

    “他有点儿象我们阿尔佛斯家的人了。”她会这么说。

    裘弟又把镜子转到一边去考察他的耳朵;但并非为了看看是否干净,而是记起
了那一天的痛苦:当时雷姆·福列斯特用一只大手握住他的下巴,又用另一只大手
去拉他的耳朵。

    “小家伙,你的耳朵竖在你的脑瓜上活象一对负鼠[注]的耳朵。”雷姆说”
“于是,裘弟对自己扮了一个斜眼嘲弄的鬼脸,把镜子挂回墙上。

    “我们得等爸回来用早餐吗?”他问道。

    “要等的。如果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你前面,大概就不会有足够的东西留给你爸
了。”

    他站在后门口犹豫着。

    “你可别溜走,你爸只不过是上玉米仓去一下罢了。”

    他听到南面黑橡林那边传来了老裘利亚铃一般的发现猎物的兴奋狂吠声。他觉
得自己还听到了他爸爸向老裘利亚发出命令的声音。他妈妈严厉的声音还没有阻止
住他,他早已闪电似地跑出去了、她也听到了狗吠声。她追到门边,在裘弟后面喊
道:

    “你和你爸这阵子别跟着那蠢狗跑得太远了,我不高兴呆坐在这儿等人用早餐,
也不高兴你们两个到树林里到处鬼混。”

    他既听不到爸爸,也听不到老裘利亚的声音了。他发狂似地恐怕那令人兴奋的
事过去,又恐怕那入侵者已经逃走,大概他爸爸和狗已追了上去。他跌跌撞撞地穿
过黑橡林,朝传来声音的方向跑过去。他爸爸的声音忽然在近旁响了起来。

    “慢些,孩子。事情已完结了,我等着你。”

    裘弟猛然停住。老裘利亚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渴望
追捕猎物。他爸爸站着,俯视着黑一母猪贝茨那被咬烂和肢解了的尸体。

    “它一定听到了我向它挑战的话。”贝尼说。“仔细看看,孩子。看你能发现
我所看到的一切吗?”

    被肢解了的母猪尸体使他感到恶心。他的爸爸正向着比死猪更远的地方望去。
老裘利亚也把它那敏锐的鼻子转到同一个方向。裘弟向前走了几步,观察着沙地。
一这不会认错的足迹,使裘弟的血液沸腾了。这是一头巨熊的足迹。根据那象礼帽
圆顶那么大的右前掌的印痕判断,可以看出缺了一个足趾。“老缺趾!”

    贝尼点点头。

    “你能记得它的足迹,使我感到骄傲。”

    他们一起俯身研究着它的来踪去迹。

    “这真象我说的,”贝尼说。“是潜入敌人的营垒打仗。”

    “竟没有一只狗吠叫着追逐名,爸。我睡着了,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哪一只狗也没有吠叫着追逐它。风向于它有利。你不要以为它不精通自已干
的勾当。它象一个影子那么溜了进来,干完坏事,天亮以前就溜了出去。”

    一阵寒战掠过裘弟的脊梁骨。他能够想象,这影子又大又黑。象一座活的棚屋
在黑橡林中移动,然后举起那露出利瓜的巨大熊掌对准熟睡着的驯良的老母猪扑了
过去,接着,自厉厉的獠牙咬住了贝茨的脊梁,咬赐了骨头,咬进了温暖的颤动着
的鲜肉。贝茨连发出一声呼救嚎叫的机会也没有。

    “它已经吃饱了。”贝尼指出。“它至多只吃了一口猪肉。一头熊第一次离开
它冬眠的巢穴出来时,它的胃是紧缩的。这就是我最恨熊的原因。一般动物就象我
们大多数人一样,总是按照它的需要去杀死和吃掉别的动物,以获得它所能得到的
最好生活;但是有些动物,有些人也一样,往往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为了陷害而陷
害——你看看一头熊的嘴脸,你就会看出,它是不会有怜悯的。”

    “你要把老贝茨带回去吗?”

    “肉是撕烂了,但我想那儿还留着内脏。还有猪油。”

    裘弟知道他应当大大地为老贝茨的死而惋惜,但实际上,他所感到的只是激动。
在巴克斯特的神圣领地内出人意料的残杀,使他和那头五年来逃脱了所有家畜主人
追捕的巨熊,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个人仇怨。他激起了一阵立即去猎取它的狂野欲望,
同时,他暗自承认,又有些害怕:老缺趾竟然打上门来了。

    他拉起了母猪的一只后蹄,贝尼拉起了另一只。他们把它拖回家去。裘利亚很
勉强地紧跟着他们,这条老猎熊狗怎么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立刻出发追捕。

    “我可以发誓,”贝尼说。“我是否能斗胆把这消息告诉你妈。”

    “她一定会暴跳如雷的。”裘弟表示同意。

    “贝茨是一只多好的繁殖母猪啊,我的天,它多出色啊。”贝尼说。

    巴克斯特妈妈正倚着门等待他们。

    “我喊呀喊的,喊呀喊的,”巴克斯特妈妈向他们欢呼。“你们在树林里鬼混
了这么久,在那儿打到了什么?天哪!天哪!——我的母猪!我的母猪!”

    她伸出了两手向天。贝尼和裘弟赶快穿过门来到屋后。她哀号着跟了过来。

    “我们把肉挂到叉架上去,孩子。”贝尼说。“放在那儿狗就吃不到。”

    “你们得告诉我,”巴克斯特妈妈说。“你们至少得告诉我,它是怎么死的?
它怎么会在我们鼻子底下被撕得象一条条的丝带那样。”

    “是老缺趾干的好事,妈。”裘弟说。“它的足迹是明明白白的。”

    “那末这些狗,竟在我们垦地里呼呼睡大觉吗?”

    那三只狗嗅到新鲜的血腥味,已经赶到了。她向它们丢过去一根根子。

    “你们这些没用的畜牲!只会吃白食,竟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没有一只狗能象这头熊那么机灵。”贝尼说。

    “它们应当吠叫呀!”

    她又丢过去一根棍子,狗儿们都畏葸地溜走了。

    一家人向屋子走去。在混乱中,裘弟抢先进了厨房,从那儿飘出来的早餐香味
正在折磨着他。可是她的妈妈,并没有因为激动而不去注意他在干什么。

    “赶快到这儿来,”她叫道。“把你的脏手洗干净。”

    裘弟向已经站在洗脸木架跟前的爸爸走去。早餐已放在桌子上;巴克斯特妈妈
坐了下来,伤心地摇晃着她的身子啼哭,连早饭也不想吃了。裘弟装满了自己的盘
子。那儿有燕麦粥和肉汤,热气腾腾的烙饼和自脱牛奶。

    “不管怎样,”他说。“我们现在总有肉吃了。”

    她转身对他说:

    “现在有肉,现在有肉,到了冬天就没有了。”

    “我会请求福列斯特兄弟,让出一头母猪来的。”贝尼说。

    “对啊,还得承受那些流氓的恩情。”她又开始放声哀号。“这断命的老熊呀
——我要剥它的皮!”

    “我碰见它时,会告诉它的。”贝尼在一口一口吃东西的空隙中平静地说。

    裘弟禁不住迸发出一阵大笑。

    “你们倒好,”她说。“还要寻我开心。”

    裘弟拍拍她肥大的臂膀。

    “我正在想,妈。你跟老缺趾扭打在一起——不知你是什么样子?”

    “我敢打赌,一定是你妈赢。”贝尼说。

    “除了我,没有人会认真地过日子。”她说着又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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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7:0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可惜枪走了火

                                第四章  可惜枪走了火


          贝尼推开盘子,从桌旁站了起来。

          “好吧,孩子。我们来商量一下今天干的活吧。”

          裘弟的心沉下去了。莫非是锄地?

          “今天正是我们猎熊的好机会。”

          太阳又在明晃晃地照耀了。“把我的铁沙子弹袋和火药筒拿来。还有装火绒的
      牛角筒。”

          裘弟立刻跳起来去拿它们。

          “你看他的动作,”他妈说道。“看他锄地,你就会以为他是只蜗牛。一说打
      猎,他就快得象只水獭。”

          她走到厨房食柜旁,从中拿出了仅剩的几瓶果子冻中的一瓶。她把果子冻涂在
      剩下的那堆还热乎的烙饼上面,然后把它们包在一块布里,放进了贝尼的背包。她
      拿出剩下来的甜薯油酥饼,给自己留了一块,然后把余下的饼放在一起,用破纸包
      起来放进背包。接着,她又朝她留下的那块饼看了看,用一种迅速的动作,把它投
      入背包,和那些饼放在一起。

          “这些作午饭是不够的,”她说。“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在你看到我们回来之前,不要来找我们。”贝尼说。“无论如何,从来没
      有人会在一天之内饿死。”

          “听听裘弟说的话吧,”她说。“吃了早饭之后一小时他就能饿死呢!”

          贝尼将背包和火绒角甩到他的肩上。

          “裘弟,拿这把猪刀去割一条上好的鳄尾肉来。”

          烘干了喂狗的鳄尾肉也是挂在熏房里的。裘弟跑到那儿,推开了沉甸甸的木门。
      熏房里又暗又凉快,充满了盖有胡桃木灰的腌肉和熏肉的气味。横梁上,钉着方头
      钉挂肉的地方,几乎已经空了,只剩下三块干缩的瘦瘦的咸猪肩肉和两块熏肋条内。
      一只晒干了的鹿腿在熏鳄尾肉的旁边晃荡。老缺趾的确给了他们很大的损害。要不,
      母猪贝茨的肥胖后代,一定会在今秋挂满这屋子了。裘弟随手割了一块鳄尾肉。内
      虽于,却很嫩。他用舌头在上面舐了一下,那咸味还不错。他走到院子里,和他爸
      爸会合在一起。

          一看到那杆旧的前膛枪,裘利亚就高兴地长吠起来。列泼从屋子下面窜了出来,
      和裘利亚会合。新来的杂种狗潘克,笨拙地摇着尾巴,什么也不懂。贝尼按次拍了
      拍狗。

          “这一天下来,你们就不会这么高兴了,”贝尼告诉它们。“裘弟,你这孩子。
      你最好穿上鞋子。那是些非常难走的地方。”



          裘弟觉得,假如再拖延下去,他真要爆炸了。他冲进他的屋子,从床底下拉出
      他那双笨重的厚底牛皮靴,一下子套到脚上,就飞跑着去追赶他爸爸,好象在他赶
      上爸爸之前,打猎就会结束似的。老裘利亚在前面缓缓地跑着,它那长长的鼻子在
      嗅着熊的足迹。

          “足迹气味还不太淡,爸。我想它不会走得太远的,来得及抓住它的吧?”

          “它早已跑远了。但是,让它有时间从容地去睡觉,我们反而更容易捉住它。
      一头熊如果知道后边有人追它,就会比一个无法无天的抢东西的强盗逃得还要快。”

          熊迹穿过黑橡林,引向南方。经过前一天下午的雨,那巨大的肉块臃肿的熊掌
      印痕,组成了一连串清晰的模型,穿过了沙地。

          “它有着象乔洽亚州黑人脚板那么大的足掌呢。”贝尼说。

          黑橡林突然终止了,就象一个播种的人播到这儿,口袋里没有了种子一样。这
      儿地势比较低,长着的是高大的松树。

          “爸,你想老缺趾有多大?”

          “它很大。可是它现在的体重还没有长足。这是因为它经过长久的冬眠,胃已
      萎缩,而且是空的。但是看看这足迹,已足够证明它多大了。你再看它脚掌的后半
      部陷得比较深,可以想见它走路时的姿态。鹿的足迹也是这样的。一头又肥又重的
      鹿或者熊,它们的足迹,往往也是这样陷进去的。一头轻捷的小母鹿或者一头一岁
      的小鹿,它们是踮着足趾尖走路的,因此你只能看到它们蹄印的前半部分。啊,这
      熊可真大!”

          “当我们追上它时,你不会害怕吧,爸?”

          “事情弄僵时也怕的。但我总是替这些狗担心,它们是给猎人替罪的,在打猎
      时它们总是得到最坏的结果。”

          贝尼的眼睛在闪烁着。

          “我想你不会害怕的吧,孩子?”

          “我不会,”他想了一会。“但倘若我受惊了,我要不要爬上树去?”

          贝尼咯咯地笑了起来。

          “要的,孩子。即使你不害怕,树上也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呀。”

          他们静静地走着。老裘利亚在满有把握地前进。哈叭狗列泼心满意足地跟在它
      后面。裘利亚嗅过的地方,它也去嗅嗅;裘利亚踌躇时,它也就停下来。当那些革
      触着它柔软的鼻孔时,它就打着喷嚏。这杂种狗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的乱窜。
      一次,它狂野地去追一只从它鼻子下面突然跳出来的兔子。裘弟在它后面打唿哨呼
      唤它。

          “随它去吧,孩子。’呗尼告诉他。“当它感到孤单时,它会赶回来的。”

          老裘利亚回头轻声尖叫了上阵。

          “这聪明的老家伙,已经换了方向了。”贝尼说。“大约它向锯齿草沼泽地那
      边去了。如果它是那样走的话,我们也许可以溜上去,出其不意地袭击它呢。”

          这使裘弟略微懂得了一些他爸爸打猎的奥秘。福列斯特兄弟们,他想,一发现
      老缺趾的虐杀,一定会立刻去追它的。他们一定会大喊大闹。他们的那群狗,受了
      主人的鼓励,也会狂吠得使丛莽发出回音。但这样干,只会使那头奸滑的老熊对他
      们的追捕得到及时的警告。他爸爸的猎获物,能抵上他们的十倍。这个身材矮小的
      人,打猎却是远近闻名的。

          裘弟说:“你怎么能够确切地猜出一只动物将要做的事呢?”

          “你必须想到,一头野兽跑得比人快,而且比人强壮得多。人比熊强在哪儿呢?
      就是多一点心计罢了。人虽跑不过一头熊,却有心计,但如果他不能在心计上胜过
      它,那他就是个糟糕的猎人。”

          松林变得稀疏了。突然,出现了一片狭长的硬木林。那是个满生着柳树和扇棕
      榈丛的地方。矮树丛很浓密,镶上了猫莓子花织成的花边。接着,硬木林也消失了;
      西面与南面展开了一大片开阔地。初看时,象是草地。这就是锯齿草。它们在水中
      长得齐膝盖高。那粗糙的锯齿形的叶子长得非常浓密,看起来就象一棵结实的树木。
      老裘利亚泼刺刺地跳到水里。水面上的涟漪显示了这是个大水洼。一阵风过处,锯
      齿草的滚滚波浪分了开来,约摸有一打以上的小水洼,清楚地显露出来。贝尼紧张
      地注视着猎狗。裘弟觉得,那没有树的开阔的一片,比那浓荫密布的树林还要激动
      人心。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头巨大的黑家伙会用两只后腿支撑着身体,突然高高地
      直立起来。

          裘弟低声说:“我们要不要绕过去?”

          贝尼摇摇头,低声回答:

          “风向不好,我觉得它不会直接越过水洼向前去,不会的。”

          猎狗溅着水,沿着一条锯齿形的路线前进,那儿的坚实泥地的边上镶着锯齿草。
      熊的气味不时地在这儿或者那儿消失在水中。有一次,老裘利亚低下头用舌头舐着
      水,显然不是为了口渴,而是追寻熊迹的气味。它很有自信地跳入了一个水注的中
      央。列泼和潘克发觉它们的短腿在那污泥中陷得太深了,这使它们感到不舒服,因
      而退回到较高的地方抖动身子,急切地注视着裘利亚。潘克叫了几声,贝尼拍拍它,
      使它安静下来。裘弟跟在他爸爸后面,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一只苍鹭冷不防地从
      他头上低低掠过,使他吃了一惊。洼水突然使他觉得大腿发凉,他的裤子也是凉飕
      飕、粘乎乎的。那污泥好似在吮吸着他的靴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那水使
      他感到很舒服。走在那沁凉儒湿的泥浆里,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泛着沙土的小漩涡,
      使他感到很得劲。

          “它刚刚吃过火黎叶。”贝尼喃喃地说。

          他指着平滑的箭形叶子。叶缘上呈现着参差不齐的齿痕。有的叶子是连叶柄一
      起咬掉的。

          “这是它在春天的开胃滋补剂。一只在春天离窝的熊,首先就是做这件事。”
      贝尼挨近火藜,摸着一片叶边正在变成棕色的藜叶,说;

          “我敢发誓,它昨夜一定也在这儿,这就是为什么它有胃口去咬可怜的老贝茨
      的缘故了。”

          老裘利亚也停下来了。现在,气味不是从脚下来,而是散布在被臭味强烈的熊
      毛擦过的芦苇丛和草丛上。它用它那长长的鼻子在一丛灯芯草上嗅了一阵,凝视着
      前面空旷的地方。接着,似乎对这个方向感到满意了,就撒开轻快的步子朝正南方
      向溅水前进。现在,贝尼开始放声随便说话了。

          “它已经吃饱了,老裘利亚说它正飞快地赶回窝去呢。”

          他走上较高的地方,以便使那猎狗保持在视野之内。他一面精神抖擞地走路,
      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

          “我曾经好几次看到熊在月光下吃火藜叶子。它会喷鼻息,拖着脚走,也会溅
      水,还会打呼噜。它会象人一样的剥下火藜茎上的叶子,把它们塞满它那难看的嘴
      巴。然后它会东嗅嗅,西嗅嗅,象犬科动物嚼草那样地咀嚼起来。夜鸟在它头上哀
      鸣,牛蛙象狗似地叫唤着,野鸡发出‘斯内克[注],斯内克。斯内克’的叫声。火
      藜叶上的水珠就象夜鹰的眼睛一样在闪闪发光……”

          听贝尼描述这些情景,就象你亲眼目睹一般。

          “我真想看看一头熊吃火茶叶子的样子,爸。”
         “好的,你活到和我一样大时,你就会看到了,还会看见一大堆更希罕更奇妙的
      东西呢。”

          “当它们吃东西的时候,爸,你开枪打它们吗?”

          “孩子,我总是抑制住自己不开枪。当它们天真而又无辜地在那里进食时,我
      能多次地观察到它们,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在这种时候把它们打死,那会使我难受
      的,特别在它们求偶的时候。有时候要取得兽肉或者当我们巴克斯特家的人饿肚子
      了,我就不得不去做我不忍心做的事情。你长大了可不要象福列斯特兄弟们那样,
      不是为了要内,而是为了取乐。这是象熊一样坏的行径。你听到了我的话没有?”

          “是的,爸。”

          老裘利亚发出了一声尖叫。熊的足迹转了一个直角,向东了。

          “我很担心,”贝尼说。“那月桂树——”

          红月桂丛象是无法穿越的。这环境的突然变换,使猎物有了个很好的隐蔽所。
      老缺趾在大模大样地进食的时候从来不曾远离可以躲避的地方。红月桂的幼树象栅
      栏一般紧密地挤在一起。裘弟觉得奇怪,那老熊的巨大身躯怎么能在里面行动啊。
      但是,在这儿或者那儿,月桂幼树变得稀稀落落或者还很稚嫩柔曲的地方,他可以
      看出一条普通的痕迹明显的小径来。别的动物也利用过它。无数的兽迹,不但纵横
      交错,而且重重叠叠。野猫跟着鹿,猞俐狲又跟在野猫后面。到处是小动物的足迹;
      浣熊啦、野兔啦、负鼠啦、鼬鼠啦,都曾提心吊胆地在它们那些捕食小动物的亲族
      附近觅食。

          贝尼说;“我想我最好装上弹药。”

          他咯咯地招呼裘利亚等待他。老猎狗很懂事地趴下来休息,列泼和潘克也非常
      乐意地在它身边趴了下来。裘弟的肩上挂着火药筒。贝尼打开了它,向前膛枪的枪
      膛里倒进去适量的火药。他又从他的铁沙子弹袋里拉出一撮干燥的黑色西班牙苔藓,
      塞进枪膛当填料,用通条舂结实。他再放进适量的浇铸得很粗糙的铁沙弹,再压上
      更多的填料,最后,在上面放上一个火帽,又用通条轻轻地捅了一下。

          “好了,裘利亚。追上它。”

          早晨的追踪是件惬意的事,说是打猎还不如说是一次愉快的远足。现在,阴暗
      浓密的红月桂丛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蒿雀从树丛深处飞出来,它们的翅膀发出了
      告警的嗖嗖声。脚下的泥土又软又黑,在灌木丛中两边传来了急走声和沙沙声。从
      偶尔分开的树顶,会投下一道阳光到小径上。但未来往往的野兽气味并不能使猎狗
      感到混乱迷惑,因为熊的气味在这浓荫交织的夹道里浓烈地飘浮。哈叭狗的短毛竖
      起来了。老裘利亚迅速地奔跑着。贝尼和裘弟被迫跟着它弯腰奔跑。贝尼将老前膛
      枪换到右手,枪简略微倾斜着,这样,即使由于贝尼绊跤,枪走了火,它也不至于
      打中跑在前面的几只狗。一条树枝在后面啪的断了,裘弟吓得赶快拉住他爸爸的衬
      衣。一只松鼠咬咬叫着逃了开去。

          丛莽渐渐稀疏了。地势也低洼下去,变成了一片沼泽。日光象补钉似地一块块
      透过来,每一块的摸有篮子那么大。这儿长着的巨大羊齿,比他们的头还高。其中
      一丛在老熊经过时已被压倒。它们芳香的气味浓烈地散布在温暖的空气中。一条娇
      嫩的卷须弹了起来,回到它原来的位置。贝尼向它指了一下。裘弟懂得,老缺趾在
      几分钟前刚从这儿过去。老裘利亚简直发了狂。这足迹代表着食物和饮料。它的鼻
      子在潮湿的沼泽地上面掠了过去。一只灌木(木坚)鸟在前面飞了起来警告着猎物,
      发出了“泼立克——厄泼——哇——啊——啊!”的声音。

          沼泽地的水,降下去,成了一条不比栅栏板阔多少的溪流。那疙疙瘩瘩的足印
      早已跨越了它。一条噬鱼蛇昂起它奇异的头,然后象一条光滑的褐色螺旋线一样顺
      水疾游下去。小溪对岸生长着扇棕榈。那巨大的足迹继续越过沼泽地前去。裘弟看
      到他爸爸衬衫的后背已经湿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衣袖也浸透了汗水。忽然,
      传来了老裘利亚发出的逼住猎物的狂吠声,贝尼跑了起来。

          “那小溪!”他喊道。“它想渡溪逃走呐!”

          沼泽中充满了喧闹声。小树纷纷倒下。那巨熊象一股乌黑的飓风,摧垮一切障
      碍物前进。狗吠叫着紧紧逼住了它。裘弟的心脏急剧地怦怦跳动,使他耳中发生了
      轰鸣。一根露出地面的竹鞭绊了裘弟一跤,他跌倒在地,马上又跳了起来。贝尼的
      短腿,在他前面象轮桨一般地急速搅动。不是那几只狗把老缺趾逼到绝境,它早就
      度过裘尼泊溪了。

          溪岸边展开了一片空地。穷弟只见一个巨大的不成样子的黑东西直冲过去。贝
      尼停了下来,举起了他的枪。正在这时,老裘利亚象一支短小的棕色投枪,猛地扑
      上了老缺趾那黑毛蓬松的头。老裘利亚已经追上了它的敌人。它扑上去,退下来,
      一退下来,又立即扑了上去。列泼也在裘利亚旁边扑了上去。老缺趾团团乱转,向
      列拨乱抓。裘利亚又闪电似地扑向它的腰胁。贝尼只好收起枪。为了狗的缘故,他
      不能开枪。

          老缺趾突然狡猾地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它停了下来,好象是迷惑了,动
      作缓慢,迟疑不决,前后逡巡着。它发出了象小孩啼哭那样的叫声。狗后退了片刻。
      这是开枪的好机会。贝尼急忙举枪到肩上,瞄准熊的左颊,扣动了扳机。枪“扑”
      地一声瞎了火。他重新拉起火锤,再次扣动扳机。汗珠从他的前额渗了出来。可是
      火锤仍然无效地昨嗒响了一声。忽然,起了一阵黑色的凤暴。那老熊突然用难以置
      信的速度,怒吼着白狗扑去。白厉厉的撩牙,弯曲的利爪,象一道道闪电似的向狗
      飞去。它咆哮着,旋转着,咬牙切齿,到处乱咬。但狗也象它一样迅猛。裘利亚从
      熊的后方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当老缺趾转过身来抓它时,列泼又跳上去咬它毛毵毵
      的咽喉。

          裘弟一下子惊呆了。他看见他爸爸重新扳起火锤,舐着嘴唇,半蹲着用手指去
      摸扳机。老裘利亚死缠着熊的右胁。。但熊旋转着不去咬它,却去咬左面的哈叭狗。
      它从侧面咬住了列泼,把它四足朝天地抛进了矮树丛。贝尼再一次扣动了扳机。发
      出一阵咝咝的声音,继之以轰然的爆发。贝尼仰面跌倒在地——枪从后面走了火。

          列泼跑了回来,又去咬熊的咽喉。裘利亚从后面去缠扰它。熊又陷入了困境,
      它站住了,摇摆着。裘弟跑向他爸爸。贝尼已经站了起来,右颊被火药熏得乌黑。
      这时,只见老缺趾挣脱了列泼,旋风似地扑向裘利亚,用它弯曲的利爪攫住了狗的
      前胸。老裘利亚尖声痛叫着。列泼窜上了老熊的脊背,紧咬着熊皮不放。

          裘弟惊叫道:“它要咬死裘利亚了!”

          贝尼拼命地跑到喧闹的斗争漩涡中去,举起枪筒向熊的肋骨乱戳乱捅。裘利亚
      即使在剧烈的痛苦中,也还是咬住了它上面的黑色咽喉。老缺趾咆哮了,突然转过
      身子,跳下溪岸,向深水中泅去。两只狗紧紧地咬住了不放。老缺趾发狂地泅着水。
      只有裘利亚的头露在熊嘴下的水面上。列泼虚张声势地骑着那阔背。老缺趾泅到对
      岸,匆忙地爬了上去。裘利亚松了嘴,软弱地跌倒在地上。于是,老熊向那稠密的
      矮树丛审过去。列泼起先还在熊背上滞留了一会儿,但接着觉得迷惑了,就跳了下
      来,迟疑地回到了溪边。它唤嗅裘利亚,蹲着坐下来,隔着溪水哀叫。对岸远远的
      矮树丛中传来了一阵碎裂声,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贝尼喊道:“列泼,上这儿来!裘利亚,上这儿来!”

          列泼摇着它的短尾巴动也不动。贝尼把狩猎的号角举到唇边,吹出了抚慰的音
      调。裘弟看见裘利亚抬起了头,随即又垂了下去。

          贝尼说:“我得去把它带回来。”

          他脱下鞋子,溜下溪岸,入了水,然后奋力向外泅去。离岸才几码远;急流就
      攫住了他,把他象一段木头似地顺流猛冲下去。他挣扎着逆水泅了一段路。裘弟见
      他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摇摇欲倒地在溪岸边站住了脚,用手拭去他眼睛上的水,转身
      爬上岸坡,一直走到狗那儿。他弯下身子察看着猎狗,然后用一只臂膀将它挟了起
      来。这一次,他向上游走了一程,然后下了水。当他划动着他那一只自由的臂膀时,
      激流将他托了起来;当它把他放下时,他几乎刚好到了裘弟跟前。列泼划着水跟在
      主人后面,接着也上了岸,抖了一阵身子。贝尼将老猎狗轻柔地放到地上。

          “它的伤势很重。”他说。

          他脱下衬衫,将狗捆扎在里面,把两只袖子结在一起,做成吊带,吊到背上。

          “这就解决了,”他说。“我得替我自己去搞一支新枪。”

          他脸上被火药烧伤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水泡。

          “出了什么毛病,爸!”

          “那上面几乎每一样零件都不行了。火锤在枪筒上松了。那我是知道的。我曾
      经扳过两三次都没有什么毛病。但是它从后面走了火,那是由于主弹簧松弛了的缘
      故。好了,我们走吧。你背着那支炸坏的老前膛。”

          他们这个行列开始穿过沼泽地回家。贝尼先折向北,又向西走去。

          “这下子,我不猎到这只熊决不罢休。”他说。“只要给我一支新枪——和时
      间。”突然,裘弟不忍看他前面那软绵绵的包裹了。那儿的血正顺着他爸爸瘦瘦的
      光脊梁流下来。

          “我想上前面去,爸。”

          贝尼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不要因为我背上的东西而萎靡不振。”

          “我可以给你开路。”

          “好吧,往前去吧。裘弟——接住背包。拿些面包。吃些东西,孩子。你会感
      到好过些的。”

          裘弟在背包里瞎摸了一阵,拉出了一包烙饼。悬钩子果子冻吃在嘴里又酸又凉。
      他为自己居然吃得这样津津有味而感到惭愧。他匆匆地吞下几个饼,又拿了几个给
      他爸爸。

          “食物就是最大的安慰。”贝尼说。

          矮树丛中发出一阵哀吠。一只小小的畏葸的家伙出来跟上了他们。那是杂种狗
      潘克。裘弟愤怒地踢它。

          “不要再难为它了,”贝尼说。“我一直在怀疑它。有的狗是猎熊狗,有的狗
      根本就不是。”一那只杂种狗加入了行列的末尾。裘弟努力去开路。但是许多比他
      身体还粗的倒树横陈地面,休想把它们挪动分毫。比他爸爸的肌肉还要坚韧的牛莓
      子藤蔓,象罗网似地绊住了他。他只能绕过它们前进,或者从下面爬过去。贝尼掮
      着重负,不能不停下来换换肩。沼泽地里又闷又湿。列泼在喘息。烙饼在裘弟的肚
      子里使他感到很舒服。他又伸手到背包中去摸甜薯饼。他的爸爸不想吃自己的一份,
      于是裘弟和列泼对分了。至于那小杂种狗,他想,应该是没有份儿的。

          最后,他们总算离开沼泽地,进入一片开阔爽朗的松林,使他们感到一阵轻松。
      即使那接踵而来的一、二哩长的丛莽,对他们来说,似乎也显得敞亮而容易通过了。
      穿行在低矮的橡树丛莽、扇棕榈丛莽、鹅莓子丛和养麦草丛之间,与通过沼泽相比,
      就显得不那么艰难了。当巴克斯特岛地上那高大的松树在望时,已到傍晚时分。他
      们鱼贯地从东方走完沙路。进入了垦地。列泼和潘克奔向那挖空了给小鸡饮水的柏
      木水槽。一在那狭小的阳台上,巴克斯特妈妈正坐在摇椅里晃动,膝盖上放着一大
      堆等待补缀的衣物。

          “没有打到熊,反而死了狗,呃?”她叫道。

          “还没有死。快给我水、破布、粗针和线。”

          她迅速地站起来帮助他。裘弟常常感到惊异,她肥大的身躯与双手,在遇到困
      难时,怎么能具有这么大的潜力。贝尼把老裘利亚在阳台的地板上放下来。它呜呜
      哀叫着。裘弟弯下身去抚摸它的头,而它却对他呲了呲牙。他不快地去找他妈妈。
      她正在把一条旧围裙撕成布条。

          “你可以拿水去。”她告诉他。于是他急忙去取水壶。

          贝尼挟着一捆粗麻布回到阳台上,替猎狗铺窝。巴克斯特妈妈拿来了外科手术
      器械。贝尼从狗身上解下浸透鲜血的衬衫,又去洗涤那深长的创口。老裘利亚毫不
      抗拒,它早已尝到过利爪的滋味了。贝尼缝好两处最深的创口,又将松脂粉抹到所
      有的创口中去。裘利亚哀号了一声,然后默默地听任他摆布。贝尼说,一根肋骨断
      了。他对此是毫无办法的,但只要猎狗活着,肋骨自会愈合的。裘利亚失血过多,
      呼吸急促。贝尼把猎狗、狗窝等一切都集拢起来。

          巴克斯特妈妈问道:“现在你把它抱到哪儿去?”

          “抱到卧房里去。今晚我得亲自看护它。”

          “不要放到我的卧房里,埃士拉·巴克斯特。我愿意替它做应做的事情,但我
      不愿意你在床上整夜进进出出,惊醒我。昨晚我足有半宿没有睡好呐。”

          “那么,我和裘弟一起睡,把裘利亚的窝放到那边去。”他说。“今晚我不能
      让它单独在棚子里过夜。给我拿凉水来,裘弟。”

          他把它带进裘弟的房间,放到角落里的一堆粗麻布上。它不愿饮水,也许不能
      饮。他就扳开它的嘴,将水灌下它干渴的喉咙。

          “现在让它休息吧。我们去干我们的杂活吧。”

          这个黄昏,星地给人以一种特别安宁的感觉。裘弟从干草堆里收集了鸡蛋;给
      屈列克赛挤了奶,然后将小牛带给它;又替他妈妈劈好木柴。贝尼照常到大凹穴去
      挑水,瘦削的肩头掮着一根牛轭样的木扁担,两头挂着木桶。巴克斯特妈妈烹煮着
      菜卷和干扁豆作晚餐。她又节约地煎了一小条新鲜猪肉。

          “今晚如果有一块熊肉,那该多好啊。”她叹息着说。

          裘弟饿了,但是贝尼却没有什么胃口。他曾两次离开桌子去喂裘利亚,但它都
      拒绝了。巴克斯特妈妈费力地站起来收拾桌子,又洗盘碟。她没有问打猎的细节。
      裘弟却很想谈它,以炫耀他对足迹的研究和那场战斗,以及他所经受的恐惧。贝尼
      闷声不响。没有人理会那孩子。因此,他只得聚精会神地去吃他那盘扁豆。

          夕阳的余晖又红又明亮,在巴克斯特家的厨房里投下了又长又黑的阴影。

          贝尼说:“我太累了,我得上床睡觉去。”

          裘弟的脚很痛,而且被牛皮靴挤起了水泡。

          “我也得睡了。”他说。

          “我还得做会儿事,”巴克斯特妈妈说。“今天除了烦恼和担惊受怕之外,我
      没有做多少事,把腊肠搞糟了。”

          贝尼和裘弟走到他们房内,在狭窄的床边脱掉衣服。

          “要是你现在象你妈一样胖大,”贝尼说。“除非一个人跌到地板上去,否则
      我们两个就休想睡在一张床上。”

          这张床对这两个瘦骨磷磷的人来说,睡下后还绰绰有余。西方的红色夕晖已经
      消退,屋子里一片昏暗。那猎大已睡着了,还不时地在睡梦中呜咽。满月升起来了。
      足足有一个小时,使这个房间洒满了银色的清辉。裘弟的脚在火辣辣地发痛。他的
      膝盖似乎在抽搐。

          贝尼说:“你醒着吗,孩子?”

          “我好象仍旧是不停地在走。”

          “我们的确定了不少路。你对猎熊感到怎样,孩子?”

          “很好——”他抚摩着他的膝盖。“我很喜欢想到它。”

          “我知道。”

          “我喜欢研究那足迹和追踪,我喜欢看到那倒下的幼树和沼泽地上的羊齿。”

          “我知道。”

          “我也喜欢老裘利亚不时地把猎物逼得走投无路……”

          “可是那斗争是可怕的,不是吗,孩于?”

          “它是非常可怕。”

          “看到狗流血之类的事,的确非常难受。孩子,你还从来不曾看到一只熊被杀
      死哩。虽然熊坏得很,但当你看到它倒下来,好几只狗扑上去撕裂它的咽喉,它象
      人一样地发出哀号,死在你面前时,多少也会使人可怜它的。”

          父子俩沉默地躺着。

          “如果那些野兽不来扰乱我们,那就好了。”贝尼说。

          “那些偷吃我们的东西,使我们受到祸害的野兽,但愿我们能把它们统统都杀
      掉。”裘弟说。

          “对一只野兽来说,这不叫作偷。象我们一样,动物也要过活,而且也想使它
      的生活过得最好。杀死别的东西来吃,是豹、狼和熊的天性。对区域间的界线和人
      类的围栅,它们是不管的。野兽怎么知道这块地方是我的,而且已经付过了钱?熊
      怎么知道我指望这些猪作我的给养呢?它只知道一件事:它很饥饿。”

          裘弟躺在那儿注视着月光。他觉得巴克斯特岛地好象是一座被饥饿的野兽所包
      围的堡垒。在那月光下面,有多少对红的、绿的和黄的眼睛在闪烁发光啊。那些饥
      饿的野兽会闯入垦地作迅速的劫掠,残杀和吃掉家畜,然后再鬼鬼祟祟地溜走。猞
      猁狲和负鼠会袭击鸡棚,狼与黑豹会在天亮前咬死小牛,老缺趾也许还会再来谋害
      和吃掉别的家畜。

          “动物干的只是和我去打猎给家里人吃肉一样的事情。”贝尼说。“到野兽生
      活、睡觉和养育小野兽的地方去杀死它,这是一条严酷的规律,但这的确是规律:
      ‘杀戮或者挨饿。”

          但是垦地还是安全的。野兽虽然来过,可是它们又离开了。裘弟不知怎地忽然
      战栗起来。

          “你冷吗,孩子?”

          “我想是的。”

          他仿佛看见老缺趾在团团乱转乱扑,怒吼着。他也仿佛看见老裘利亚跳上去,
      又被熊抓住压下来,可是它紧紧咬住老熊不放,最后它掉下来,骨碎皮裂,鲜血直
      流。但是垦地里还是安全的。

          “靠近我,孩子。我来偎暖你。”

          他稍稍往他爸爸瘦骨嶙嶙的身边靠了靠。贝尼伸出一只臂膀抱住了他,于是他
      紧紧靠住了他爸爸的大腿。他爸爸是安全的核心。他爸爸能泅过湍急的溪流,带回
      他那受伤的猎狗。垦地是安全的,因为他爸爸在为星地,也为他自已在战斗。一阵
      舒适温暖的感觉征服了他,他睡着了。他只被惊醒过一次。贝尼在月光下蹲在角落
      里,照料那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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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7:44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裘弟的好朋友

第五章  裘弟的好朋友


    贝尼在早餐时说;“唉,该换一支新枪啦,要不,以后麻烦多着呐。”

    老裘利亚好些了。创口洗得很干净,没有发炎。但由于失血过多,精疲力竭,
它只想睡觉。它在贝尼拿给它的瓢中舐过一些牛奶。

    “你准备怎样买一支新枪呢?”巴克斯特妈妈问。“几乎连付税的钱还不够哩!”

    “我说的是咬换’,”贝尼纠正她说。

    “哪一天你会在交易中占上风,我就把我的洗衣盆吞了!”

    “我说,孩子他妈,我是不愿意去占人家便宜的。可是有些交易会使双方都感
到满意的。”

    “那你拿什么跟人家交换呢?”

    “那杂种狗。”

    “谁会要它?”

    “它是一只很好的猎狗哩。”

    “好得只会猎烙饼吃吧。”

    “你也很明白,福列斯特兄弟们对狗是外行。”

    “埃士拉·巴克斯特,你去跟福列斯特兄弟打交道,你会只剩下一条裤衩回家
的。”

    “不错,但这正是我和裘弟今天要去的地方。”

    贝尼用坚决的口气说出来,去抵御他妻子肥大的身躯所显示的那种不容分说的
神气。她叹了口气。

    “好啊!让我孤单单地在这儿,没有人给我劈柴,没有人给我担水,也没有人
照顾好了。去吧,带他走吧。”

    “我永远不会让你没柴没水的。”

    裘弟焦急地听着。他宁可不吃饭就上福列斯特兄弟家去做客。

    “裘弟也得跟大人们在一起混混,学学人情世故。”贝尼说。

    “福列斯特家真是个学乖的好地方。如果他向他们学,只会学来一颗象半夜里
那么漆黑的黑良心。”

   

    “他也许可以向他们学到些不是黑良心的东西呢。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们今天
要去的地方。”

    他从桌旁站了起来。

    “我去挑水。裘弟,你去劈一大堆木柴。”

    “你们带午餐吗?”她在他后面喊。

    “我可不愿意用这种行径去冒犯我的邻居。我们准备和他们一起用午餐。”

    裘弟匆匆走到柴堆那儿。斧头在那饱含树脂的松木上砍一下,就使他离福列斯
特兄弟们和他的好朋友——草翅膀更近一些。他劈了一大堆木柴,抱了足够的木柴
到厨房里去装满了他妈妈的柴箱。他爸爸还未从大田六里挑水回来。裘弟又匆匆赶
到马厩里去,替马备好鞍子。倘若备好马等着,他们就可以在他妈妈想出新借口来
缠住他们之前出发了。他看见在挂着两只满溢着水的笨重木桶的牛轭形扁担的重压
下,贝尼弓着腰,正从西面的那条沙路走来。他跑上前去,帮助他爸爸将重担卸到
地上。因为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会把水桶倾翻。那就又得从头去干那令人厌烦的
一步捱一步的苦差事了。

    “凯撒已备好鞍子。”他说。

    “我知道,大概连你劈的柴都快烧起来了,”贝尼咧开嘴笑了。“好吧,让我
换上做客衣服,拴住列泼,拿上枪。开始我们的远征吧。”

    马鞍是从福列斯特兄弟们那儿买来的,因为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大屁股来说,
它都显得小了些。但是贝尼和裘弟两个人一起坐在上面,还觉得很宽舒呢。

    “坐到我前面来,孩子。倘若你长得比我高了,使我看不见前面的路,那你就
只好骑到后面去了。这儿来,潘克,跟着走。”

    那杂种狗跟了过来,又停了一下朝后面看看。

    “我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瞥。”贝尼对它说。

    养精蓄锐后的凯撒,开始稳稳地小跑起来。老马的背部宽阔,鞍子又宽敞。这
样骑着走,再加上他爸爸在后面搂着他,裘弟觉得,就象坐在摇椅里一样舒服。在
枝叶扶疏的树荫下,沙路象一条洒满了阳光的缎带。在四穴的西面,路分岔了。一
条继续伸向福列斯特岛地,另一条折向北面。古老的红松树干上,留下了古代的斧
痕,标志着折向北去的古道的转折点。

    “这是你还是福列斯特兄弟做的记号?”裘弟问。

    “那斫痕在我来之前早已有了。福列斯特兄弟们也是听人说的。不是吗?孩子。
有些斫痕是那样深,而松树又长得慢,说它们是西班牙人做的记号,我是不会感到
惊奇的。去年,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历史吗?怎么了,孩子,是西班牙人开辟的古道
呀。就在这儿,我们刚刚离开的,就是横越佛罗里达州的古老的西班牙人的旧路。
它在勃特勒堡附近分开了。南面那条路通到坦帕,叫作“巨龙”古道。这儿的一条
叫作“黑熊”古道。

    裘弟转过他的大眼睛望着他爸爸。

    “你认为西班牙人也猎熊吗?”

    “当他们停下来扎营时,我想是非得猎熊不可的。他们必须同时跟印第安人、
熊和猞俐狲作战。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是我们不用对付印第安人罢了。”

    裘弟瞪眼环顾四周,觉得松林里仿佛顿时挤满了人和野兽。

    “现在这儿附近还有西班牙人吗?”

    “裘弟,现在连听说老祖父看到过西班牙人的那辈人,也已经没有一个活在世
上了。那些西班牙人飘洋过海,前来经商、打仗,经过了佛罗里达。现在已没有人
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金色的早晨,春天森林里的事务在悠然自得地进行着。红鸟在求偶,有冠毛的
雄鸟到处都是,它们唱得整个巴克斯特岛地都充溢着那甜美宛转的声音。

    “这比小提琴和吉他还动听,不是吗?”贝尼说。

    裘弟吃了一惊,他的念头又回到了丛莽。他好象刚刚还和西班牙人一起,处在
横越大海的途中。

    香胶树已经长满了新叶。红蕾花、茉莉花和山茱萸花,都已在盛开后凋谢了,
但是卵叶越桔、养麦草和狗青草的花正在怒放。路向西穿过了一哩长的缀满了白色
和玫瑰色野花的嫩绿草地。野蜜蜂在圣奥古斯了葡萄那由花边状小花缀成的繁花丛
中嗡嗡飞舞。路经过一片荒芜的垦地时,变得狭窄了。老凯撒改成了慢步。丛莽从
四周迫近了他们。矮橡树、光滑冬青和桃金(女襄)的灌木丛不时地擦着他们的腿。
这儿的植物长得又密又矮,因而偶尔有些树荫。四月的太阳暖烘烘地高照着。凯撒
出汗了。马镫的皮带磨擦着它的肚子吱吱发响。

    两哩路又寂静又闷热。只有蒿雀不时地从灌木丛中惊起。一只狐狸拖着它毛茸
茸的尾巴跑了过去。一个黄乎乎的东西,也可能是野猫,还没有看清就一闪窜进了
桃金(女襄)丛。接着,路又宽了起来,灌木纷纷后退。作为福列斯特岛地界标的
高大树木,在前方巍然耸立。贝尼跳下马,抱起那杂种狗又上了马。他将狗抱在自
己怀里。

    “你为什么抱起它?”裘弟问。

    “你不用管。”

    他们进入了棕榈和栎树交织成一道拱廊的,凉快幽深的硬木林。路绕了过去,
于是那久经风雨剥蚀的灰色的福列斯特家的茅屋,在一棵巨人般的老橡树下显露出
来。树下一片水塘闪烁着。

    贝尼说:“现在,你可别去嘲弄草翅膀啊。”

    “我永远不会嘲弄他的。他是我的好朋友。”

    “那就很好。他是第二窝孵出来的小鸡,虽然一出窝就有点畸形,但这不是他
的过错。”

    “除了奥利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还是缠着奥利佛的好。他的故事虽然和草翅膀的一样冗长,可是当他说谎
时,至少他自己是知道的。”

    突然,森林中的寂静一下子打破了。茅屋里迸发出一阵骚动。闹声传了出来,
好多把椅子从屋子里的一边猛挪到另一边,一件很大的东西摔碎了,玻璃被砸碎了,
好多双脚在木条地板上重重地乱踩乱踏,福列斯特家男人们的大嗓音敲打着四壁。
一声女人的尖叫,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声。门忽然大开,一群狗涌了出来。当它们争
先恐后地寻找着安全地方时,福列斯特老妈用一把炊帚横扫了过去。她的儿子们挤
在她的后面。

    贝尼叫道:“请问在这里下马是不是安全?”

    福列斯特一家对巴克斯特父子俩大声问候,同时咒骂着狗。福列斯特老妈还用
两手撩起她的方格花布围裙,象一面旗子似地上下挥舞。欢迎的呼喊夹杂着骂狗的
声音,使裘弟感到惶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在被当做客人接待。

    “下来,请到屋子里去。滚开,该死的偷熏肉的贼骨头。哈!嘘!你们好。遭
瘟的!”

    福列斯特老妈在狗后面挥舞扫帚。它们惊散开来,逃人林中。

    “贝尼·巴克斯特!裘弟!下马,到屋里去!”

    裘弟下到地上,老妈拍着他的背。她身上有一股鼻烟和炭火味儿。这味道使他
不由自主地想起赫妥婆婆身上那股芳香的气味。贝尼也下了马,他小心翼翼地挟着
那杂种狗。福列斯特们围着他团团打转。勃克将马牵到马厩里去。密尔惠尔抓住裘
弟一把举起来,把他悠得比自己肩膀还高,又把他放回地上,就象悠一只不到周岁
的小狗一样。

    裘弟看见草翅膀从那边茅屋的门阶下面,急匆匆地向他跑来。他那驼背的弯曲
的身体,在奇形怪状地扭动,好象一只受伤的无尾猿。草翅膀举起他的拐棍挥舞着。
裘弟跑着迎了上去。草翅膀满面春风地叫道:

    “裘弟!”

    他们站住了,有些忸怩,可是都很高兴。

    一阵对任何别人所没有的愉快感觉,袭上了裘弟心头。他好朋友的躯体对他不
再象看见变色蜥蝎或者负鼠的身体那样不自然了。他相信成年人的话:草翅膀是愚
笨的。裘弟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去做使草翅膀获得他的外号的那种傻事。这最小的福
列斯特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倘若他能使自己附在轻飘飘的东西上面,他就可以从
谷仓顶上象任何飞鸟那样轻捷地飘下来。因此他在自己的臂膀上扎了许多干草和干
的扁豆藤,从那儿跳下来。他奇迹似地活了下来,只是给他天生的驼背添加了几块
碎骨头,因而使他的身体更加扭曲了。当然,这是一件疯狂的傻事。可是裘弟暗地
里觉得,某些类似的事情似乎是行得通的。他自己就常常想。到风筝,非常巨大的
风筝。因此,他对这残废孩子渴望飞行,渴望轻盈,渴望把自己被大地束缚住的弯
曲颠踬的身体作片刻解放的心愿,是有着一种秘密的谅解的。

    他说:“嗨!”

    草翅膀说:“我得到了一只小浣熊呢!”

    他是常常有新的宠物的。

    “让我们去瞧瞧它。”

    草翅膀领着裘弟到茅屋后面,去看他那一大堆箱子和笼子,里面关着他那些经
常变换着花色品种的鸟兽。

    “我的老鹰死了。”草翅膀说。“它太野了,关不住它。”

    那对沼地黑兔,是原来就有的。

    “它们在这儿不会生小兔子,”草翅膀抱怨道。“我决定放走它们。”

    一只狐鼠永无休止地踏动着转轮的轮板。

    “我想把它送给你,”草翅膀提议道。“我可以再给自己搞一只。”

    裘弟的希望燃烧起来,但随即又熄灭了。

    “妈不许我养东西。”

    他的心绞痛着,非常痛惜那狐鼠。

    “这儿是浣熊。到这儿来,小‘闹闹’!”

    一个黝黑的小鼻子,在狭狭的板条中间探出。一只小小的黑掌象黑种人婴孩的
手一般伸了出来。草翅膀抽去一块板条,将小浣熊拖了出来。它紧抱住他的臂膀,
奇异地唧唧叫着。

    “你可以抱抱它。它不会咬你的。”

    裘弟紧抱着小浣熊。他想,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和接触过这样有趣的小东西。
它那灰色的皮毛,和他妈妈披在外面的法兰绒睡衣一样柔软。尖尖的脸,在眼睛四
周长着假面具似的一块黑东西。蓬松的尾巴,优美地卷了起来。那小浣熊吮吸着他
的皮肉又叫了起来。

    “它要它的糖乳头[注]了。”草翅膀象母亲似地说道。“趁现在屋里没有狗,
让我们带它进去吧。它很怕狗哩。但它会和那些狗逐渐处惯的。它决不是不喜欢吵
闹的。”

    “当我们到来时,你们大家为了什么在打架?”裘弟问道。

    “我可没有在内,”草翅膀轻蔑地说。“打架的是他们。”

    “什么事情?”

    “那些狗中有一只在地板中间撒了泡尿。他们弄不清楚是谁的狗,就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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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8:27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大嚼一顿

第六章  大嚼一顿


    那小浣熊在贪心地吮吸糖乳头。它蟋曲着身子,仰天躺在裘弟的臂弯里,用它
的前爪抓住了满包着砂糖的布疙瘩,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它那喝饱了牛奶的小肚子
已经是圆鼓鼓的了,因此它很快就推开了糖乳头,挣扎着要想自由。裘弟将它举到
肩膀上。小浣熊用它那双小小的永不安定的前掌,分开他的头发,摸索着他的脖子
和耳朵。

    “它的两手是永不停息的。”草翅膀说。

    福列斯特老爹在火炉那边的阴影里说话了。他是那么安静地坐着。裘弟竟会没
有注意到他。

    “我年青时也有一只浣熊,”他说。“在两年内象小猫一样柔顺。然而有一天,
它竟咬去了我腿上的一块肉。”他向火炉中吐了一口痰。“这只浣熊长大了也要咬
人。这是浣熊的本性。”

    福列斯特老妈走进屋子,朝着盘子和罐子走过去。她的儿子们跟着她鱼贯进来:
勃克和密尔惠尔,葛培和派克,埃克和雷姆。裘弟迷惑地看着这一对干枯萎缩的老
夫妻,他们竟生出这许多高大强壮的儿子来。除了雷姆和葛培,他们都非常相象。
葛培比其余人矮一些,而且不大活泼。只有雷姆的脸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他长得和
别人一样高,就是瘦一些,不象别人那么黑,他一向沉默寡言。当最爱吵闹的勃克
和密尔惠尔酗酒争吵时,他常常坐在一边,板着脸,郁闷地沉思着。

    贝尼·巴克斯特一进来,就消失在他们中间。福列斯特老爹继续谈着浣熊的天
性。除了裘弟以外,没有人去听他,可是那老人还是津津有味地进行他那独白。

    “这只浣熊会长得踉狗一样大。它会打败院子里的任何一只狗。浣熊活着就是
为了一件事:去征服一只狗。它会仰天躺在水里,跟整整一群狗打架。它能一只接
一只地打败它们。它会咬人吗?当然喽,一只浣熊直到它死后还要咬好几次人呢。”

    裘弟觉得进退两难了,又想听福列斯特老爹说下去,又对其他那些福列斯特的
谈话感到兴趣。他非常惊奇地看见他爸爸依旧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毫无用处的杂种
狗。贝尼走向房间这一边。

    “你好,福列斯特先生。见到你很高兴。近来身体好吗?”

    “你好,先生。对于我这样一个快要完蛋的老头来说,身体就算是满不错的了。
说老实话,我应该立刻就上天堂去,可我老是迟迟拖延,似乎我已在这儿住惯了。”

    福列斯特老妈说。“请坐,巴克斯特先生。”

    贝尼拉过一把摇椅坐下来。

    雷姆·福列斯特在房间的那一面叫道:“你的狗瘸了吗?”

    “嗨,哪儿的话呢。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它会变成瘸子。我只是想别让它被你
们的猎狗咬伤。”

    “它很贵重吗?”雷姆问道。

    “贵重的不会是它。它甚至都值不上一卷好烟叶。当我离开这儿时,你们不要
净想扣留它,因为它是不值一份的家伙。”

    “即使它真是那样的糟糕,你还这样精心地照顾它。”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让它猎过熊吗?”

    “我让它猎过熊。”

    雷姆走近来,喘着粗气。

    “它追踪兽迹灵敏吗?它能把熊逼到绝境吗?”

    “它很糟糕。在我曾经拥有的和曾经用过的猎熊狗中,它是最最糟糕的一只。”

    雷姆说:“我从来不曾听到过有人这样贬低他自己的狗。”

    贝尼说:“不错,我承认它模样长得很好。几乎每个人都来看它,而且想要它,
可我并没有象你们所希望的那样有作交易的打算,因为到时候你们会觉得受到愚弄
和欺骗的。”

    “你想在你回去的路上猎取些东西吗?”

    “当然,打猎这事谁都时刻挂在心上。”

    “那真是太奇怪了,你竟会带着一只对你毫无用处的狗在身边。”

    福列斯特兄弟们面面相觑。他们沉默了。他们的黑眼珠死死地盯住了这只杂种
狗。

    “这只狗不好,而我的老前膛枪也不好。”贝尼说。“我简直陷于困境了。”

    于是那些黑眼睛的眼光又移到了茅屋的墙上,那儿挂着福列斯特兄弟们的火器。
那一列列的枪,裘弟想,真能开一所枪铺呢。福列斯特兄弟们贩马、卖鹿肉、酿私
酒,赚了很多钱。他们买枪就好象别人买面粉和咖啡一样平常。

    “我从来没有听说你打猎曾失过手。”雷姆说。

    “可是我昨天失手了。我的枪打不响,打响时却从后面走了火。”

    “你在猎什么?”

    “老缺趾。”

    一阵咆哮爆发了。

    “它在什么地方觅食?它从哪条路来的?它上哪儿去了?”

    福列斯特老爹用手杖顿着地板。

    “你们这些家伙都给我住口!让贝尼说话。你们都象公牛一样吼叫,他什么也
不能说了。”一福列斯特老妈呼地揭开一只锅盖,拿出一个在裘弟看来足足有熬糖
浆的锅那么大的玉米面包。炉灶上飘来的香味压倒了人们的一切其它念头。

    她说:“你们的礼貌到哪儿去了?让巴克斯特先生吃过东西再说话。”

    “你们的礼貌到哪儿去了?”福列斯特老爹也斥责他的儿子们。“不让我们的
客人在餐前润润喉咙吗?”

    密尔惠尔走进一间卧室。拿来了一只外面套着带柄柳条筐的小酒坛。他拔掉玉
米瓤做的塞子,将酒坛递给贝尼。

    “如果我喝不多的话,”贝尼说。“还请你原谅。我可没有象你们这些人那样
大的地方来容纳它。”

    他们轰然大笑起来。密尔惠尔将酒坛传遍室内。

    “裘弟,你?”

    贝尼说:“他还不够喝酒的年纪哩。”

    福列斯特老爹说:“哈,我却是用酒来断奶的。”

    福列斯特老妈说:“给我倒一诺京[注]在我的杯子里。”

    她将食物用勺子舀到那些大得足以洗东西的盘子里去。那张长条木板桌上弥漫
着热腾腾的蒸气。上面放着成猪肉煮扁豆、一大块熏鹿肉、一大盘煎松鼠、沼泽甘
蓝、粗玉米粥、饼干、玉米面包、糖浆和咖啡。另外,还有一只葡萄干布了在炉灶
边备用。

    “假如我早知道你们来,”她说。“我就会预先准备些更可口的东西。得啦,
都坐好吧。”

    裘弟看着他爸爸,看他是否也被这食物的丰盛和美味所振奋。贝尼的神情却很
庄重。

    “这儿的菜丰盛得足以款待一位州长了。”他说。

    福列斯特老妈不安地说:“我想你们这些人应当为你们这桌食物感谢上帝。老
爹,既然我们来了客人,你现在祷告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那老人家不高兴地四周环顾一下,只得合拢了他的双手。

    “啊,上帝,请你再一次赐给我们这些有罪的人,赐给我们空虚的肚子以美味
的食物吧。阿门。”

    福列斯特们清了清他们的嗓子,就吃起来。裘弟坐在他爸爸对面,夹在草翅膀
和福列斯特老妈中间。他发觉他盘子里高高地堆满了食物。勃克和密尔惠尔又快又
利索地挑选着一块块食物给草翅膀。草翅膀又把它们从桌子下面传给裘弟。福列斯
特家的人们聚精会神地吃着,这时才算有片刻安静。食物在他们面前融雪般地很快
就光了。雷姆和葛培又争论起来。他们的爸爸用干枯的拳头连连猛敲桌子。他们对
这一干涉先是抗议了一会儿。随即就乎静了。福列斯特老爹凑近贝尼压低了嗓子喃
喃地说:

    “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是粗野的。他们不肯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他们酗酒、
打架,每个女人碰见他们就会象母鹿般地逃走。但是,我也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从来没有在饭桌旁骂过他爸爸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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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9:02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一桩好交易

第七章  一桩好交易


    福列斯特老爹说:“好啦,我的邻居,让我们听听关于这头恼人的老熊的新闻
吧。”

    福列斯特老妈说:“不错,可是你们这几头小狗。在故事把你们迷住之前,得
把你们的盘碟给洗了。”

    她的儿子们匆忙站起来,每个人都拿了自己的盆子和一些大碟子或盘子。裘弟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似乎马上就要看到他们在头发上扎起缎带了[注]。当老妈
回到她的

    “我没有女儿,”她说。“如果这些家伙经我替他们做饭,他们就得在饭后给
我洗干净一切。”

    裘弟看着他爸爸,默默地祈求不要把这些话带回巴克斯特岛地才好。福列斯特
兄弟们很快就洗好了盘碟。草翅膀一拐一拐地跟着他们进来,给他所有的动物收集
食物残渣余屑。只是在他亲自喂那群狗时,他才确信能给他那些宠物留下同样精美
的食物。他暗自痴笑着,今天能替它们收集到的东西是特别的多,甚至作为晚上用
的冷食都足够了。裘弟不禁对这丰富的食物目瞪口呆。福列斯特兄弟们乱哄哄地做
完事情,将铁罐、水壶等都挂到炉灶旁的钉子上。然后,他们拖拢牛皮椅和手工制
的木凳,团团围住了贝尼。有的点燃了玉米瓤烟斗[注],有的在那黑色的烟块中刨
削烟草。福列斯特老妈嗅了一点儿鼻烟。勃克拾起了贝尼的枪,用一根小锉子,开
始修理那松弛的火锤。

    “哈,”贝尼开始说道。“它简直使我们吃惊。”

    裘弟战栗起来了。

    “它象一个影子似的溜了进来,咬死了我们的母猪。把它从头到脚撕开,却只
吃了一口。它并不饿,它只是一个卑鄙的下流坯。”

    贝尼停下来点他的烟斗。福列斯特兄弟们争着递给他燃着的松脂片。

    “它来时,真象一团被风吹动的乌云一样静寂无声。它绕了一个圈子,就找好
了风向。它是这样的无声无息,连狗都没有听见和嗅到它进来。甚至连这——唉,
甚至连这一只——”他俯下身去抚摸着脚下的杂种狗。“也被骗过了。”

    福列斯特兄弟们会意地交换着眼色。

    “我们吃过早饭出发。裘弟、我和那三只狗。我们追踪那老熊,越过了南面的
丛莽。又跟着足迹沿着那锯齿草塘的边缘下去,直跟到裘尼泊溪。我们又经过沼泽
地,足迹的气味越来越强烈。我们追上它了——”

    福列斯特兄弟们都抓紧了膝盖。

    “我们追上了它,哥儿们,差不多就在裘尼泊溪的边上,溪水最深,流得又最
急的地方。”



    裘弟觉得这故事真比那次打猎还紧张。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一切:浓密的树荫
和羊齿,压坏的扇形矮棕榈和奔流不息的溪水。他几乎要被故事的紧张而刺激得爆
裂了。同时,他也为他爸爸感到极大的骄傲。贝尼·巴克斯特虽然不是个画家,却
能描绘出他们打猎中最精彩的场面。他常常能坐在那儿,就象他现在坐着一般,编
造出一套神秘而又有魔力的咒语来,吸引得这些粗鲁的大汉急不可耐地屏息恭听。

    他将那次打猎描绘成史诗般的东西。当他说到枪走了火,老缺趾将裘利亚压倒
在它的胸前时,葛培竟将烟草吞了下去,冲到火炉前唾吐着,咳呛着。福列斯特兄
弟们紧握着他们的拳头,不安地把屁股移到了座位的边缘,张大了嘴巴倾听。

    “真够劲,”勃克吸了一口气说。“我当时在场才好呢。”

    “那么老缺趾到哪儿去了?”葛培追问道。

    “没有人知道。”贝尼告诉他们。

    大家都沉默了。

    最后,雷姆说道:“你一次也不曾说起过你们到那儿后这只狗的情形。”

    “不要逼我,”贝尼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它是毫无用处的吗?”

    “我看战斗以后它毫无损伤,”雷姆说。“它身上没有一块伤疤,不是吗?”

    “是的,它身上没有一块伤疤。”

    “带了一条这么聪明伶俐的狗去猎熊,它身上当然不会有一块伤痕了。”

    贝尼发狂地吸着烟。

    雷姆站起来走近贝尼,俯视着他,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冒着汗。

    “我只想办到两件事,”雷姆嘶哑地说。“我希望打死老缺趾时我在场,更希
望能得到这条狗。”

    “啊,我的天,不,”贝尼温和地说。“我不能欺骗你,不能拿它来作交易。”

    “说谎对我是没有用的。把你要交换的东西说出来。”

    “我用老列泼来代替它和你交换。”

    “你真是个老狐狸。现在我已弄到比列泼更好的狗了。”

    雷姆走到墙壁前,从钉子上取下一支枪来。这是一支伦敦芬恩·曲斯特厂的货
色。那双筒的枪管在闪耀。枪柄是胡桃木制的,又温润,又光亮。两个孪生兄弟似
的火锤显得神气活现。附件也是精工雕镂出来的。雷姆将它举到肩上,瞄了一下,
然后把它递给贝尼。

    “刚从英国来的,不再是老前膛了。把你自己的子弹装进去,真象吐口痰那么
容易。把你的子弹从后面塞进去,扳起火锤——呼!呼!两发。就象鹞鹰飞扑一般
准确。我们是公平交易。”·

    “啊,我的上帝,不,”贝尼说。“这支枪太值钱了。”

    “那个枪铺子里还有的是呢。不要跟我争辩了,老兄。当我想要一条狗时,我
就非要得到它不可、把它换了这支枪吧。否则。对上帝发誓,我会来偷走它。”

    “好吧,那就这样吧。”贝尼说。“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但是你必须当着这
些证人答应我,当你带它去打过猎后,可不能把我在你家吃下去的布丁都揍出来啊。”

    “好,握手为定。”一只毛茸茸的笨拙的大手,盖住了贝尼的手。“上这儿来,
我的孩子!”

    雷姆对那杂种狗打着唿哨。他拉着它的颈皮把它引到外面去,好象怕贝尼立刻
就会反悔似的。

    贝尼坐在他的椅子里摇动。他漠然地把横在他膝上的那支枪放平稳。裘弟的眼
睛一刻也离不开这支精美无比的枪。他对他爸爸用智谋胜过了一个福列斯特充满惊
奇。他怀疑雷姆是否会履行自己的诺言。他曾听说过交易的错综复杂,但他从来没
想到,一个人能用说老实话这个简单的花招来胜过对方。

    一直谈到下午。勃克已绞紧了贝尼的老前膛的枪筒子,因此他认为这枪还有指
望。现在福列斯特兄弟们从容了,舒坦了。他们谈到老缺趾的厉害,谈到在它以前
的那些熊,但是没有一只能及得上它那样老奸巨滑,又描绘了每一次围猎的种种细
节。就连二十年来死去的那些狗的名字和功绩也被回忆起来。草翅膀对他们感到厌
倦了,想到池塘边去钓小鱼。但裘弟舍不得离开这畅谈旧事的场所。福列斯特老爹
和老妈在嘁嘁喳喳地叨咕,偶尔还发出一声尖叫。他们说着说着又打起吃来,就象
一对瞌睡朦胧的蟋蟀。最后,衰老终于征服了他们,老两口并排躺在各自的摇椅里
呼呼睡着了。他们干瘪衰老的身躯,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有些僵直。贝尼伸了个懒
腰站起来。

    他说:“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好朋友。”

    “在这儿过夜吧。我们要围猎狐狸。””

    “谢谢你们,但是我不喜欢晚上家里没有男人。”

    草翅膀拚命拉他的胳膊。

    “让裘弟留下和我在一起吧,他还没有看到我一半东西哩。”

    勃克说:“让孩子留下吧,贝尼。明天我得上伏留西亚镇,我会骑马带他经过
你们住处的。”

    “他妈会不高兴的。”贝尼说。

    “这就是妈的好处,嗯?裘弟。”

    “爸,我很高兴留下来。我还不曾长时间的在外面玩耍过呢。”

    “不是从前天起就一直在玩吗?好吧,假如这些人欢迎你,那就留下吧。雷姆,
要是你试过了那杂种狗,可别在勃克把孩子送回给我之前把他杀死啊。”

    他们都哄笑起来。贝尼把新枪和旧枪一起捐在肩上,就去李他的马。裘弟跟在
后面,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那枪光滑的地方。

    “如果不是雷姆而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贝尼喃喃地说。“我把这枪带回家
就太惭愧了。自从他给我起了绰号以来,我就该打他一顿哩。”

    “但你告诉他的都是实话。”

    “我的话是正直的,但我的居心,却象沃克拉瓦哈河一样的弯曲。”

    “等他发觉后,他会怎么样?”

    “他会毁了我。但过后,我想他会笑起来。明天见,孩子。乖乖的。”

    福列斯特一家跟过来送行。裘弟怀着一种新的孤寂的心情,向他爸爸挥手告别。
他几乎想把他爸爸喊口来;几乎想追上他爸爸,爬上马鞍,和爸爸一起骑马回到自
家安适的垦地中去。

    草翅膀喊道;“那浣熊在水潭里捉鱼啦,裘弟!快来看!”

    他跑过去看小浣熊、它正在一个小水塘里戏水。它用那人一样的手,摸索着只
有直觉才能告诉它在那儿的什么东西。下午余下的时间,裘弟只是跟着草翅膀和浣
熊一起玩。他帮着清扫了松鼠箱,给那破足的红鸟做了一只笼子。福列斯特兄弟们
喂的一群鸡,就象他们自己一样粗野。母鸡在附近的林子里到处下蛋;在荆棘丛中,
在灌木丛柴堆下面;母鸡孵多少蛇就吃掉多少。他跟草翅膀一起去搜集鸡蛋。一只
母鸡正在抱窝,草翅膀将他们收集来的鸡蛋放到它下面。一共有十五个。

    “这只母鸡是个好妈妈。”草翅膀说。似乎所有这一类的事情都是他负责管理
的。

    裘弟又渴望有某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草翅膀愿意给他狐鼠,甚至,他相信,
那小浣熊也会送给他的。但是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不能用另一张吃粮食的嘴,不管
它多么小,来激怒他妈妈。草翅膀正在对抱窝的母鸡说话:

    “现在你好好留在窝里,你听到我的话吗?你要把所有的蛋都孵成小鸡。这次
我要黄黄的小鸡,黑的一只也不要。”

    他们转身向茅屋走去。浣熊叫着过来迎接他们。它爬上草翅膀弯曲的腿,又爬
到他背上,舒适地蜷伏着,抱住他的脖子。它用那小而洁白的牙齿咬住他皮肤,并
且假装的恶地晃动它的脑袋。草翅膀让裘弟把它带到屋里去。它知道他是陌生人,
起先用一种聪明的眼光探询地仰视着他,然后也接受了他的爱抚。福列斯特兄弟们
迈开大步,已经分散到他们的垦地各处从容不迫地去干活了。勃克和埃克把围着的
一只只母牛和小牛赶到池边去饮水。密尔惠尔在畜栏里喂那一群马匹。派克和雷姆
已消失在茅屋北面的密林里。也许,裘弟想,是去偷袭猎物。这里是舒适而富饶的,
同时也有暴力。他们有这么多的人手干活。而贝尼·巴克斯特却独自担负着一块凡
乎和他们同样大的垦地上的所有活计。裘弟惭愧地想起他留下没有锄完的一行行玉
米。但是贝尼一定会毫不在乎地完成它的。

    福列斯特老爹和老妈还在椅子里熟睡。太阳已在西方发红。因为那高大的栎树
挡住了还明亮地照在巴克斯特垦地上的阳光,黑暗很快就降临到了茅屋。福列斯特
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进入屋子。草翅膀开始在炉灶里生起火来,去煮那剩下的
咖啡。裘弟看见福列斯特老妈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随即又闹上了。她的儿子
们在桌上放置冷食的一阵闹声,足以在大白天惊醒一只猫头鹰。她坐了起来,捣了
捣福列斯特老爹的肋骨,两人起来和其余的人共进晚餐。这一次,他们连每一个小
碟子都吃得精光。甚至连剩给狗的食物都不够了。草翅膀把一盘冷的玉米面包和一
桶凝结的酸牛奶拌和在一起,然后把它拿到外面去喂狗。他提着桶,歪歪斜斜地左
右摇晃,裘弟忙跑上去帮助他。

    晚饭后,福列斯特兄弟们抽着烟,谈论着马。从这儿远至西部乡村的牲口贩子
们都在抱怨货源短缺。由于狼、熊和豹等侵害着春天的马驹子,那些经常从肯塔基
赶着马群来的贩子,现在也不来了。福列斯特兄弟们同意,如果能到北面与西面去
贩马驹子,一定有利可图。裘弟和草翅膀对谈话失去了兴趣,走到一个角落里玩起
了“拔钉子”[注]的游戏。巴克斯特妈妈决不会允许把小刀戳进她那干净平滑的地
板中去。但在这儿,碎木片多弄起些或少弄起些,是没有什么差异的。裘弟在游戏
中坐直身子说:

    “我知道一件事情。我敢打赌,你是不会知道的。”

    “什么事?”

    “那些西班牙人,以前常在我家门前的丛林里穿过。”

    “哦,我知道那事儿。”草翅膀驼着背,凑近裘弟,在他的耳畔兴奋地低语:
“我见过他们。”

    裘弟盯住了他:“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到过那些西班牙人。他们又高又黑,戴着闪亮的头盔,骑着乌黑的大马。”

    “你看不到他们的。他们现在已没有一个留下来,就象印第安人一样,早就离
开这儿了。”

    草翅膀聪明地闭起一只眼睛。

    “那是人家告诉你的。你听我说。下次你到你们回穴的西面——你知道那株高
大的木兰树吗?四周长满了山茱萸的那株。你留神那株木兰树后面,老是有一个西
班牙人骑着黑马经过那儿。”

    裘弟后颈上的汗毛直竖起来。这当然是草翅膀的又一个故事。这也就是他爸爸
和妈妈说草翅膀是疯子的理由。但他又很希望能相信它。注意一下木兰树后面至少
是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福列斯特兄弟们伸伸懒腰,磕去烟灰,或者吐出剩余的烟草。他们走进卧室,
纷纷解开吊裤带,松下裤子。每人有一张床,因为不论哪一张双人床都禁不住他们
两人睡在一起。草翅膀把裘弟领到自己床上。他睡在厨房屋檐下一间棚屋似的小房
里。

    “你可以枕一个枕头。”他告诉裘弟。

    裘弟怀疑草翅膀他妈妈是否会问他有没有洗过脚。福列斯特兄弟们日子过得多
自在啊,他想,不洗脚就可以滚上床去。草翅膀开始讲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冗长的
故事。天空又空虚又黑暗,他说,只有云彩在上面浮着。起初,裘弟很感兴趣。继
而故事岔了开去,而且越来越没味,他睡着了。他梦见西班牙人腾云驾雾,而不是
骑着马在空中飞驰。

    他在半夜里惊醒了。茅屋里充满了闹声。他起初以为福列斯特家的人们又在打
架了。但那呼喊显然是在有意识地聚集众人。福列斯特老妈也在叫喊着替人鼓劲。
一扇门砰地打开,好几只狗被唤了进来。一道光线射入草翅膀的房门。狗和人都蜂
拥而人。那些男人完全光着身子,看起来瘦了些,也不显得那么庞大了,但是他们
似乎都有屋子那么高。福列斯特老妈拿了一支点燃的牛脂蜡烛。她那蚱蜢似的身体
消失在一件长长的灰色法兰绒睡衣里。狗急急地钻到床底下又出去。裘弟和草翅膀
也匆忙爬起来。谁都没有费神去解释那骚动的原因。两个孩子跟在猎队后面。猎队
经过了一间间房子。最后,那群狗发疯似地从一挂被撕破了的遮窗网眼纱中窜了出
去。

    “它们会在外面追上它的,”福列斯特老妈说着忽然平静下来。“讨厌的野猫。”

    “妈的耳朵听野猫是最灵的。”草翅膀骄矜地说。

    “野猫甚至都来抓他们的床杆了,我想,谁还会听不见呢。”她说。

    福列斯特老爹也拄着拐棍蹒跚地进了屋子。

    “这一夜就算完了,”他说。“我宁愿喝一口威士忌也不愿再睡了。”

    勃克说:“爸,你对老鹫牌威士忌的感觉,是最灵敏的了。”

    他跑到一个食柜旁,拿出了那个套着带柄柳条筐的酒坛。老人拔开塞子,把坛
子往后一侧就喝了起来。

    雷姆说:“可别因为贪喝烈酒喝醉了,把它给我。”

    他狠狠地喝了一口,然后把坛子传给别人。他拭干嘴,抚摩着肚皮。他走到墙
边,去摸他的小提琴。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琴弦,然后坐下来,开始乱拉了一支曲
子。

    埃克说:“你拉得不对,”他拿过自己的吉他,坐在雷姆旁边的凳子上。

    福列斯特老妈将蜡烛放在桌上。

    她问道:“你们这群赤膊的(木坚)鸟,准备就这样坐到天亮吗?”

    埃克和雷姆埋头于和谐的合奏中,没有人回答她。勃克从架子上拿下他的口琴,
独自吹起一支曲子。埃克、雷姆停下来听了一下,然后加人了他的旋律。

    福列斯特老爹说:“狗养的,真好听啊!”

    那酒坛重又传递了一圈。派克拿来了他的犹太竖琴[注],密尔惠尔拿来了他的
鼓。勃克将他的哀怨曲调换成了一支活泼的舞曲。懒洋洋的音乐忽而转为雄壮的合
奏。裘弟和草翅膀坐在地板上,夹在雷姆和埃克中间。

    福列斯特老妈说:“现在,你们别以为我觉得没事儿干了,会一心想上床睡觉。”

    她把炉灶里封住的火捅开,扔入一些松脂片,把咖啡壶移近了。

    “你们这些呜呜叫的猫头鹰,马上就可以吃上今天的早餐了。而我是懂得怎样
才能,”她说着向裘弟眨眨眼睛。“一石投二鸟的。又能闹着玩,又能做好饭。”

    裘弟也向她回眨了一眼。他感到勇敢、愉快而又有些震颤。他不理解他妈妈怎
么会对这样活泼快乐的人们如此不满。

    音乐变得不成调子了,犹如轰雷一般。听起来好象把丛莽中所有的野猫都赶到
了一起,但是它仍然有着某种旋律和韵味,使耳朵和灵魂都能感到舒畅满足。这粗
野的合奏震撼着裘弟,好象他也变成了一架小提琴,而雷姆·福列斯特的长长的手
指正挥弓擦过他的胸膛。

    雷姆低声对他说:“要是只有我和我的爱人在这儿歌舞该多好啊。”

    裘弟鲁莽地问道:“哪一个是你的爱人?”

    “我的小吐温克·薇赛蓓。”

    “怎么,她是奥利佛·赫妥的女朋友。”

    雷姆举起了他的小提琴弓。一刹那,裘弟觉得雷姆要想打他。可是,雷姆又继
续拉他的小提琴了。但是他的眼神中郁积着妒火。

    “你这辈子敢再说一次这话,孩子,你就没有舌头说话了。懂吗?”

    “是的,雷姆。可能我错了。”他热切地补充着说。

    “所以我刚才提醒你。”

    一霎时,裘弟觉得压抑,而且觉得自己对奥利佛不忠。然而音乐又重新吸引了
他,就象一阵猛烈的狂风把他卷上了树梢。福列斯特兄弟们又将舞曲换成歌曲,连
福列斯特老爹和老妈也用他们尖锐而颤抖的嗓音加入了合唱。天亮了,模仿鸟[注]
在栎树上唱得那样清脆响亮。福列斯特们听到它,不由得放下了他们的乐器,他们
看到曙光已映进茅屋。

    早餐摆上了桌子。作为一顿福列斯特家的早餐,显得有些不足,因为福列斯特
老妈做这么多炊事活已经够忙了。食物都已准备停当,正在热腾腾地冒气,男人们
只穿上条裤子就吃了起来。早餐后,他们洗洗胡子上面的睑,穿上他们的靴子和衬
衫,就从容不迫地去干他们一天的活计。勃克给他那匹高大的花斑马备好鞍子,骑
了上去,又把裘弟抱到他身后的马屁股上,因为马鞍让他这么一坐,简直连插一根
羽毛的地方都没有了。

    草翅膀一瘸一瘸地跟着送到垦地的尽头。他肩上挂着那只浣熊,挥动他的拐杖
向裘弟道别,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裘弟跟勃克一起驰回巴克斯特岛地去,一路上
在后面颠簸晃荡。他始终感到眼花缭乱。直到他推开楝树下自家那栅门时,才想起
自己忘了在那木兰树后面看一看那骑马的西班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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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09:41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归途的收获

第八章  归途的收获


    裘弟咔嗒一声关上身后的棚门。空中充溢着显然是烤肉的香味。他循着茅屋的
一边跑去。在悔恨中又掺杂着热望。他抵拒了那开着的厨房门的诱惑,急急忙忙跑
到他爸爸那里。贝尼走出了熏房向他招呼。

    真相在他的前面显露了,那是一种痛苦和愉快的交织。一张巨大的鹿皮,张挂
在熏房的墙上。

    裘弟哭泣起来,“你去打过猎了,也不等我回来。”他顿着脚说。“以后我再
也不许你不带我就出去打猎。”

    “别着急,孩子。先听我说。你应该为猎获了这样丰裕的猎物而感到骄傲。”

    他的怒气平息下来。好奇心象一泓泉水似地噗噗翻腾。

    “快告诉我,爸,你是怎样猎获它的?”

    贝尼往沙地上一蹲,裘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一只公鹿,裘弟。我几乎迎面撞翻了它。”

    裘弟不觉又忿忿起来。

    “为什么你不等我回家就去猎它呢?”

    “你自己在福列斯特家不也很快活吗?你总不能在一株树上捉住所有的浣熊呀
[注]。”

    “打猎是可以等一等的。它们从来不会来不及的。你下手太快了。”

    贝尼笑了起来。

    “嘿,孩子。不论是你,也不论是我,不论是任何人对此都不会犹豫的。”

    “那公鹿当时跑了吗?”

    “裘弟,我可以断言,我从来不曾见过一只野兽会站住了等我,就象这只鹿站
在路上一样。它对马理也不理,只是在那儿站着。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死的,
我没有给新枪装上子弹。’但接着我扳开枪膛在里一看,谢天谢地,我记起了福列
斯特家的人是会把每支枪都装上子弹的。枪里有两颗子弹,而面前那鹿正站着等我。
我扳动枪机,它应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路中央,就象是一袋现成的口粮。我举起
它放到老凯撒的屁股上,然后我们继续赶路。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带
来鹿肉了,’我想,‘裘弟他妈不会因为我把孩子和草翅膀留在一起而训斥我了。’”

    “当妈看见新枪和鹿肉时,她怎么说?”

    “她说,‘假如不是象你这样一个老实的呆子而换成别人,我敢发誓一定是偷
来的。’”

    他们咯咯地笑成一堆。厨房里飘来的香味是诱人的。和福列斯特家的人们在一
起的那段时间已被遗忘了。除了午间的这顿正餐外,一切仿佛都已不复存在。裘弟
走进厨房。

    “嗨,妈,我回来了。”

    “唉,你真叫我哭笑不得。”

    她巨大的身体俯向炉灶。天很热,汗从她的粗大脖颈上流下来。

    “我们有一个会打猎的好爸爸,不是吗?妈。”

    “不错,但他也干了件呱呱叫的大好事,让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

    “妈——”

    “又是什么事?”

    “我们今天吃鹿肉吗?”

    她从炉火前转过身来。

    “慈悲的上帝,难道除了你的空肚皮外,你就永远不会想想别的事情吗?”

    “你烧的鹿肉真香,妈。”

    她软下来了。

    “我们今天就吃鹿肉。天热,我怕它放不住。”

    “那鹿肝也放不住吧?”

    “得了,行行好吧。我们总不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吃遍啊。但如果你在
今天傍晚把我的柴箱装满,也许我们今晚就能吃鹿肝。”

    他在一盆盆的食物之间来口徘徊。

    “到厨房外面去,你真把我烦死了!而你又能为午餐干点什么呢?”

    “我会烧菜。”

    “是的,那些狗也和你一样会烧菜。”

    他跑出屋子去找他爸爸。

    “老裘利亚怎样了?”

    好象他离家已有一个礼拜似的。

    “正在好起来。再给它一个月的时间,它就要让老缺趾惨叫了。”

    “福列斯特兄弟们想帮助我们猎它吗?”

    “我们从来就合不到一起去。我宁愿他们踏他们的,我猎我的。但只要使老缺
趾永远不来危害我们的家畜,谁打到它我倒不在乎的。”

    “爸,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当狗和它厮斗时,我怕极了。我怕得甚至想逃走。”

    “当我发现自己没有枪时,它也丝毫不会使我感到愉快的。”

    “但是你把它讲给福列斯特兄弟们听时,好象我们都勇敢得不得了。”

    “哈,孩子。那就叫讲故事呀。”

    裘弟审视着那鹿皮。它又大又美丽,泛着春天的潮红色。猎物在他看来,总象
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在追猎时,它是猎物。他只希望看到它倒下。当它躺下死
了,流着鲜血时,他又感到难受和歉疚。对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心会隐隐作痛。
但是接着当它被割成一块块的晒干了,腌过了,熏过了;或者在香味四溢的厨房里
煮、烤、煎;或者在营火上烤炙时,那它就仅仅是肉,就象熏猪肉一样。而他那张
嘴对此美味也会馋涎欲滴。他很奇怪,究竟它被什么炼金术点化过了,以至前一个
小时他见了恶心欲吐的东西,后一个小时竟会使他食欲大动。这看来似乎是两种截
然不同的动物,要不就是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

    那皮没有变,还是活生生的。每当他光脚踩在他床畔那柔软的鹿皮上时,他半
信半疑地希望它能在下面跳起来。贝尼虽然是个小个子,但他瘦瘦的胸膛上还散布
着黑毛。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曾在冬天赤身裹着熊皮睡觉,让皮毛紧贴着他。巴
克斯特妈妈说他胸前的毛就是因为这样睡觉而长起来的。这虽然是她说笑话,但裘
弟却有点相信。

    现在家里充满了和福列斯特家一样丰富的食物。他妈妈已将被咬死的母猪磨碎
灌成了腊肠。塞满碎肉的肠衣在熏房里悬挂着。一堆山核桃木的文火在它们下面冒
烟。贝尼放下他的工作在那冒烟的余烬中扔了一些碎木片。

    裘弟说:“我必须劈柴呢。还是把玉米地锄完?”

    “喂,裘弟,让你知道知道也好,我不愿意让野草侵犯玉米的。我已经把它们
锄完了。你去劈木柴吧。”

    他很高兴地来到木柴堆旁,因为他如果不做些事分分心,饥饿就会迫使他去咬
喂狗的鳄鱼肉或者去捡喂鸡的玉米面包屑了。起先,时间过得很慢,他被想跟他爸
爸在一起活动的欲望苦苦折磨着。后来,贝尼进了畜栏不再露面了,裘弟才毫不分
心地挥动斧子。他送了一抱木柴到他妈妈那儿,以此作为去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的
借口。他宽慰地看到一切都已在桌子上放妥了。她妈妈正在倒咖啡。

    “去喊你爸,”她说。“再把你的脏手洗干净。我可以断定你离家后没有碰过
水。”

    贝尼终于来了。一只鹿腿全部占据了桌子的中央。他拔出他的切肉刀,以令人
恼火的审慎态度割着这块肉。

    裘弟说:“我饿极了,我的肚子还以为我的喉管被割断了呢。”

    贝尼放下刀来看着他。

    巴克斯特妈妈说:“听他这话说得多文雅。这话你从哪儿学来的?”

    “啊,那是福列斯特兄弟们说的话。”

    “我知道的。这就是你向这批下流无赖学的东西。”

    “他们并不下流,妈。”

    “他们中间每一个都比虫子还要卑贱,而且良心漆黑。”

    “他们不是黑良心。他们实在是很友好的。妈,他们又拉小提琴,又奏乐,又
唱歌,真比音乐会还热闹。我们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唱啊,闹着玩啊,真开心。”

    “当然喽,那还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正经事做。”

    肉在盘子里堆得高高的,摆在他们面前。于是,巴克斯特一家开始大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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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1.2008 15:10:13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大凹穴

第九章  大凹穴


    晚上下了一场细雨。接踵而来的四月的早晨更显得明朗灿烂。玉米秧挺起了它
们尖尖的叶子,长高了一(口寸)多。田野稍远处,扁豆正破土而出。甘蔗秧在黄
土的衬托下象是翠绿的针尖。这事儿真奇怪,裘弟想,每当他离开垦地再回来时,
他就注意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事情,但它们一直在那儿长着的。青青的桑棋累累满
枝,而在他上福列斯特家去之前,他甚至没有看见它们。斯葛潘农葡萄[注],那还
是他妈妈的卡罗来纳亲戚送的礼物,已开了第一次花,饰带似的精巧而美丽。金色
的野蜜蜂已经闻到了它的芳香,正停在花心上埋头狂吮那稀薄的蜜汁。

    接连两天,他都实实足足地填饱肚子,因此这天早上,他感到稍微有些倦怠,
而不是真的肚子饿。他爸爸和往常一样,比他早起到外面去了。早饭已在厨房里摆
好,他妈妈正在熏房里照料那些腊肠。柴箱里的木柴已经很浅了,裘弟懒洋洋地出
去拿木柴。他怀着愿意做事的心思,但事情必须又轻松又从容。他不慌不忙地往返
两次就装满了柴箱。老裘利亚拖着乏力的身子在寻找贝尼。裘弟俯身去抚摸它的头。
它似乎也在分享那充满垦地的幸福的宁静,或许它懂得自己暂时兔除了义务,不用
在沼泽地、丛莽和矮树林中奔波了。它摇着它的长尾巴,在裘弟的抚弄下安静地站
立着。那道最深的创伤还有些红肿,但别的都痊愈了。裘弟看见他爸爸正从棚屋和
厩舍那儿,穿过大路朝屋子走来。他身上摇摇晃晃地挂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他向裘
弟喊道:

    “我抓住一只非常稀奇的东西哩。”

    裘弟向他跑去。那柔软的东西是一只动物,一时觉得又陌生又熟悉。这是一只
浣熊,但是不是寻常那种铁灰色的,它浑身象奶油一样自。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了。

    “怎么会是白的呢,爸?难道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浣熊爷爷吗?”

    “那就是稀奇的事呀。浣熊从来不会白了头的。不会的,孩子。这是它们中间
最稀罕的一只,书上叫做白皮佬。天生就是白的。你看它尾巴上的毛环,它们应当
是黑色的,但它们不是仅仅是奶油色的嘛。”

    他们蹲伏在沙地上。细细地察看那浣熊。

    “它是落在陷阱里的吗,爸?”

    “是落在陷阱里的。受了重伤但没有死。我得声明!我真不愿意杀死它。”

    裘弟为他没有能够见到一只活的白皮佬温熊而深感惋惜。

    “让我拿着它,爸。”

    他把死了的浣熊抱在怀里。那白色的皮毛比通常的浣熊更为柔软。肚子上的毛
真象刚出壳的小鸡身上的绒毛一般柔软。他抚摩着它。

    “爸,我喜欢在它很小的时候捉住它,再把它养大。”

   

    “当然喷,它会成为一只美丽的宠物,可是它大概也会和别的浣熊一样卑贱。”

    他们拐进栅栏门,顺着屋子的一边朝厨房走去。

    “草翅膀说,他养的浣熊从来没有一只是特别下贱的。”

    “不错,可是福列斯特家的一个人决不会想到他以后是否会挨咬的。”

    “大概它正好会去咬那驼背,呃?爸。”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一边形容着他们的邻居。巴克斯特妈妈在门口迎接他们。
一见到那野兽,她顿时满面春风。

    “你们打死了它,好极了。偷走我母鸡的一定就是它了。”

    “但是,妈,”裘弟抗议道。“看看,它是白的。它是件稀罕的东西哩。”

    “它是个一贯偷盗的坏蛋。”她无动于衷地说。“这兽皮比普通的贵吗?”

    裘弟看着他爸爸。贝尼正埋头于洗脸盆中。他在肥皂沫中睁开了一只明亮的眼
睛,朝他儿子眨眨眼。

    “大约值不到一枚五分镍币的,”他随口说道。“裘弟正缺少一只小背包,就
让他用了这张皮吧。”

    除了有一只活的浣熊,再也没有比用那柔软稀有的毛皮做一只背包更称心的事
了。裘弟头脑中充满这个念头,他连早饭都不想吃了,他只想表示他的感谢。

    “我可以去清除水槽,爸。”他说。

    贝尼点点头。

    “我每年总是希望,来春能给我们自己掘一口深井。然后那些水槽就可以随便
倾倒垃圾。可是砖头太贵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节制我用水,”巴克斯特妈妈说。“我已节制了
二十年了。”

    “现在还得忍耐些,裘弟他妈。”贝尼说。

    他的脸阴暗起来。裘弟知道,大量缺水,对他爸爸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他
必须承受比她们母子俩都大得多的困苦。裘弟负责木柴。但贝尼自己,却要在他狭
窄的肩膀上横一根牛轭形的扁担,两端各悬一只怕木砍成的水桶,在垦地到大凹穴
的沙路上往返跋涉。在那大凹穴里,从沙子里渗出的水汇成了一个仅有的被腐草染
成琥珀色的浅潭。这苦役象是贝尼对家人们的一种道歉表示,因为他竟将家庭建立
在这样干燥的地方,而小溪、大河和很好的井水就在几哩外的地方奔流汇涌。穷弟
第一次感到奇怪,为什么他爸爸选中了这个地方作为住处。想到那些在大凹穴陡峭
的岸上正待清除的小水潭,他几乎希望他们住在河边,和赫妥婆婆住在一起。然而
那垦地,那有着高大松树的岛地,却构成了整个世界。而别的地方的生活,就象奥
利佛讲过的非洲、中国和康奈狄克州,仅仅是人们讲的故事罢了。

    他妈说道:“你最好在你的衣袋里放上两只饼和一些肉,你还没有吃过呢。”

    他装满了所有的袋子。

    “你知道我希望有什么,妈?一个象袋鼠那样的肉袋来装东西。”

    “上帝特地把你的胃装在你的肚子里了。他的意思就是叫你:一等你妈在桌上
放好食物,就把它们放到你里面的肉袋中去。”

    裘弟站起身,轻松地向门口走去。

    贝尼说:“你先到凹穴去,孩子。我剥好你那浣熊皮就来。”

    天气是晴朗的。有风。裘弟从房后的棚屋里拿了把锄头,漫步向大路走去。栅
栏旁的一棵棵桑树已是一片翠绿。他妈妈宠爱的母鸡咯咯地从那板条钉成的鸡棚里
召唤着它的小鸡。他从地上抄起一只黄乎乎的小绒球,抓住它偎在自己的脸颊上。
小鸡在他耳畔叽叽地尖叫。裘弟放开它,它急忙钻进那肥胖的母鸡翅膀下避难。院
子里不久就需要锄草了。

    从屋前台阶到栅门的走道,也需要锄草了。走道两旁虽然有柏木条作护边,但
杂草还是从板条上面或下面蔓延过来,甚至在这条小径两旁的孤挺花丛中,杂草也
厚颜无耻地滋长起来。楝树上淡紫色的花瓣正在纷纷凋落。裘弟拖着他的光脚板,
在乱草和落花上走过,出了栅门。他踌躇了:那牲口棚是很有诱惑力的。那儿也许
又添了一窝新孵出的小鸡。那小牛也许和昨天的模样又有了不同。要是他能给自己
到处游荡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那越来越不受欢迎的清除水槽的工作,就可以长期
拖延下去。后来,他又想到,假如他能很快地清除完水槽,他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
了。于是他扛起锄头,快步向凹穴走去。

    世界的尽头,他想,可能和凹穴一样。草翅膀曾说过,那里是又空虚又黑暗,
只有云在上面飘浮。但是没有人知道。当然,到达世界的尽头一定会觉得如同到了
凹穴的边缘一样。裘弟希望,是他第一个发现这个道理的。他转过那排围栅的拐角,
离开大道,踏上了那条小径。他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儿有一个凹穴。他经过了一株山
茱萸,那就是凹穴的界标。他闭上他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吹起了口哨,一步一步地
慢慢往前走去。不管他的决心如何大,也不管他的眼皮眯得怎样紧,他不能使自己
继续闭着眼睛往前走了。他睁开眼睛,如释重负地走完最后几步路。到达了那巨大
的石灰石的凹穴边。

    一个小小的世界躺在他的脚下。它又深又凹,就象一只巨大的碗。草翅膀说那
是象上帝一样大的巨熊,一在寻藕吃时,挖出了一把土。但裘弟从他爸爸那儿知道
了真相。那仅仅是由于地下河在地面下穿过泥土,曲折回转,打着漩涡,不断改变
着它们的方向。特别是象这里一样有着石灰石层的地方。石灰石在未接触空气和变
硬之前,是柔软的,容易粉碎的。有时候,没有原因,也没有预兆,或许是下了很
久雨之后,一部分泥土轻轻地,几乎无声无息地陷落了,而一个深深的凹穴标志着
这地方曾经有一条隐蔽的看不见的暗河奔流过。凹穴有时只有几(口尺)宽和深,
而巴克斯特家的凹穴却有六十(口尺)深。它是那样的宽阔,以至贝尼那老前膛都
打不到对岸的松鼠。那回穴象是有意掘成似的那么回。朝下一望,裘弟觉得它的真
实形状比草翅膀的故事还要来得奇异。

    那凹穴比贝尼·巴克斯特还老。贝尼说,他能回忆起当一时沿着四穴峭岸长着
的这些树并不比幼树大多少。而现在,它们却是非常巨大了。一棵生长在东岸峭壁
中间的木兰树,已经有了象巴克斯特家用来磨粗粉的磨石一样粗的树干。一棵山核
桃树长得跟一个男人的大腿一般粗壮。一棵栎树的枝叶横空伸展到四穴的中心。较
小的树有香胶树和山茱萸,铁树和冬青,在那峭岸上下长得欣欣向荣。一株株扇棕
榈象长矛一般地插在它们中间。巨大的羊齿,从凹穴的顶上到穴底遍布着。裘弟俯
视着这个巨大的杯状花园:翠绿的叶子羽毛般地覆盖着,又凉快又湿润,永远给人
一种神秘的感觉。这大凹穴坐落在干旱的丛莽中,处于松岛的中心,就象一颗草木
繁茂的绿色心脏。

    一条小径从西岸通到四穴的底部。由于贝尼·巴克斯特的两脚多年的践踏以及
领着他的家畜来饮水,这小径已深深地陷到沙子和石灰石中去了。即使在最干旱的
天气,也总有连续不断的渗水从四岸滴落下来,在穴底汇成了一个水塘。这水是死
的,而且已被来往饮水的野兽弄浑浊了。只有贝尼的几头猪常在这儿饮水打滚。为
了其余的家畜和自己家人的饮水和洗濯,贝尼有着一个巧妙的安排。在对面东岸上
离开小径的地方,他掘开那石灰石的岩层,挖了一系列水槽承接和储存渗水。最下
面的一个离穴底只有齐肩高,这是他用来饮马、母牛和小牛的。他青年时代常常带
着他那头开荒的乳白色公牛来这儿饮水。上面高几码的地方,他掘了一对深水槽。
他妻子常带了木板和捣衣棒在这儿洗衣。长年累月的肥皂沫已在一部分槽沿上积起
了一层乳白色的皂垢。至于她一年一度洗被褥用的,则靠积聚的雨水了。

    最后,高高地在家畜水槽和洗衣水槽之上的,是一个狭长的深槽,这里积聚的
水仅供烹调和饮用。它上面的穴岸是这样的陡峭,以至没有一只较大的野兽敢来搅
浑这水。所有到这儿来的鹿啦,熊啦,豹啦,都是走西岸的小径,它们不是在四穴
底部的水塘里,就是在家畜水槽里饮水。只有松鼠能到较高的水槽中饮水,偶尔也
会有一只野猫。但总的说来,这个水槽除了贝尼的小瓢不断地进来舀水来装满那对
柏木水桶外,是任何东西都没有碰过的。

    裘弟用锄头支撑着自己走下陡峭的穴岸,颠簸着跑下小径。那笨重的锄柄常纠
缠到野葡萄藤中去。这样的下降总是使他很兴奋。一步又一步,那穴岸在他上面越
升越高;一步又一步,他越过了好些树顶。一阵微风,旋转着吹向那翠绿的碗底,
激起了沁凉的波浪。树叶象薄薄的手掌似地颤动,羊肯一霎时都躬身到地。一只红
鸟象一道弧线似地掠过四大,又绕回来落向浅潭,犹如一片鲜红的树叶飘然落下。
一见到孩子,它又呼地一下飞起来远去了。裘弟跪在水塘旁边。

    水是清冽的,因为几头猪放到北面的草泽地觅食,不再需要这个水塘了。一只
小青蛙在半沉半浮的细树枝上瞪视着孩子。最近的水源也在两哩地以外。这蛙能旅
行这么远,移居到这个又小又远的水塘里来,真是使人惊异的事。裘弟很想知道,
当第一批迁移的青蛙跳到四穴边上,踌躇地伸着它们的绿腰时,它们是否已经知道
这里有水。贝尼说过,有一次,在多雨的天气里,他看见一列青蛙象行军的士兵一
样,排着一路纵队,正在穿越干枯倒伏的树木。究竟他们的行动是盲目的还是有意
识的,贝尼也不知道。裘弟往水塘里扔了一片羊齿叶,那蛙潜人水底,躲进柔软的
泥浆里去了。

    孩子忽然起了一种想隐易独居的念头。他决定,当他长大后,要给自己在这塘
边造一所小屋子。当野兽们对这屋子感到习惯后,他就可以在月夜从窗户里偷看它
们饮水了。

    他越过这凹穴平坦的穴底,向上爬了几(口尺),到了给家畜饮水的水槽。他
肩上扛着锄头走进水槽显然很不方便,他索性丢开它,用自己的双手工作。泥沙和
落叶已积了厚厚一层。他起劲地连抢带刮地于了起来,企图阻挡那慢慢渗出的水分,
让水槽保持片刻的干燥洁净。但当他的手离开时,渗水又来了。石灰石水槽变得又
白又沽净。他满意地离开,又向穴岸更高处那对较大的洗衣水槽里去干那更为辛苦
的清除工作。经常使用,使这儿落叶较少,然而那长期积下的肥皂沫却使它们变得
很滑腻。他爬上一株香胶树,采集了一大捆西班牙苔藓。那是很好的擦拭材料。他
又在穴岸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挖了些沙子和苔藓一起使用。

    当他到达顶上的饮水槽时,他疲乏了。岸坡是这样的陡峭,以至他肚子贴着坡
地躺下时,只要象小鹿似地稍一低头,就能饮到水。他将舌头在槽水中上下搅动了
一阵,又用舌头猛地伸进水中又缩回来,然后往后一仰,观察着那水面的涟漪。他
很想知道,一头熊是不是也象狗一样的舐水,还是象鹿一样的啜吸。他把自己想象
为一头熊,用两种方法饮着水,以便作出判断。舐水比较慢,但当他把水吸进去时,
他呛噎了。他判断不下来。而贝尼一定知道熊是怎样饮水的。他大概是实际看到过
的。

    裘弟将脸完全浸没在水中,左右转动,使得先是一面,然后是另一面脸颊,感
受着浸在水里的凉快。他让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自己的两个手掌上,将脑袋浸在永中。
他想知道,他屏住气能在水中待上多久。一会儿他就哈噜噜地吹起水泡来。忽然,
他听到他爸爸在凹穴底的说话声。

    “孩子,你怎么对这水那么感兴趣呢?把同样的水放在洗脸盆里,你就把它当
成讨厌的东西不屑一顾。”

    他湿淋淋地回过头来。

    “爸,我没有听到你来。”

    “在你可怜的爸爸准备喝的清水中,你把你这肮脏的小脸浸得太深了。”

    “我不脏,爸。水没有搅浑。”

    “那我也并不渴。”

    贝尼爬上穴岸审视着下面的水槽。他点点头。他又伏在洗衣水槽边,一边嚼着
一根嫩枝。

    “我告诉你,”他说。“当你妈说‘二十年’时,真的使我感到非常震惊。我
简直从来就没有坐下来计算过这段光阴。一年又一年,时间在我身边溜了过去,我
既没有注意它,也没有计算它。每年春天,我都想替你妈掘一口井。可是后来我不
是想搞一头公牛,就是母牛陷入泥塘中死去;或者那些小孩中的一个在这儿戏水淹
死,使我没有心思挖井;而且还要付医药费等。砖价贵得真吓人。当我有一次挖井,
挖到三十(口尺)深远未见水时,我就知道这下子是倒定霉了。但是要任何一个娘
们在半山腰的渗水槽里干洗涤活,二十年时间确实太久了。”

    裘弟一本正经地听着。

    他说:“我们总有一天会替她挖一口井。”

    “二十年了——”贝尼重复道。“但总是有事缠扰。然后是那次战争[注]——
使得所有的垦地又得重新开拓一遍。”

    他倚着水槽站着,回想着过去的年代。

    “当我初来此地时,”他说。“当我挑选了这块地方搬到这儿来时,我希望—
—”

    早上的那个疑问又涌上了裘弟心头。

    “你怎么会选中这儿的,爸?”

    “是啊,我选上这儿是因为——”他的脸皱起来了,心里在寻找着适当的字眼。
“一句话,我渴望安宁。”他微笑道。“来这儿我才得到了它,除了那些熊、豹、
狼和野猫——有时还有你妈的侵扰之外。”

    他们默默地坐着。松鼠开始在树梢上骚动起来。忽然,贝尼用胳膊肘在裘弟肋
骨上捅了一下。

    “瞧那小无赖,它正在偷看我们。”

    他指向一株香胶树。一只不大不小的浣熊,在离地约十二(口尺)高的树干一
侧窥视。它看到自己被发现了,就缩回去,不见了。但不一会儿,那张戴着面具似
的脸又在枝叶间张望。

    贝尼说:“我想我们看野兽,正象它们看我们一样稀奇。”

    “它们为什么有的很勇敢,有的却又很胆小呢?”

    “那我也不知道。大约要看它长得多大才会怕人,但那似乎是没有定规的。我
记起来了。一次,就在野猫草原那面,我打了一早上的猎,坐在一株栎树底下,生
起一堆火来一边取暖,一边给自己烧些咸肉。没想到,当我正在那儿坐着时,一只
狐狸竟跑来在火堆那面趴了下来。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想它也许饿了,就拿
了一片肉,用一根长长的树枝穿了送过去。我一直将肉送到它鼻子前面。按理说狐
狸是很野的,而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会饿得跑到这样一个不该来的地方。但那只狐狸
就趴在那儿看着我,不吃也不逃。”

    “能让我看到才好哩。你想它为什么在那儿趴着,爸,而且还看着你?”

    “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困惑着。我能想到的只是:也许
是狗把它撵昏了头,要不就是由于某种原因使它冷得发疯了。”

    树上的浣熊已经露出了整个身子。

    裘弟说:“‘爸,我希望能象草翅膀一样,有一个宠物给我抚弄,和我一起玩
耍。我想要一只浣熊,或是一只小熊,或是象这样一类的东西。”

    贝尼说:“你知道你妈要发怒的。我倒不在乎,因为我也喜欢动物。但是过日
子是这样的困难,食物又久你妈首先会发话的。”

    “我喜欢一只小狐狸,或是一只小豹。你能把它们从小就提来,驯眼它们吗?”

    “你能驯服一只浣熊,你能驯眼一头熊,你能驯服一只野猪,你能驯服一头豹。”
他沉思着。他的心又回到他父亲布道时的说教上去。“孩子,你能驯服一切,除了
人类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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