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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鹿呦呦地叫了
第十一章 小鹿呦呦地叫了
小鹿出生了。裘弟看到了它们穿过丛莽的尖细小巧的蹄印。不论他到凹穴去,
还是到畜栏南面的黑橡林去伐木,或是到贝尼为除去害兽而设的陷阱边去,他总是
一面走;一面注视着地面,找寻小鹿们来去的足迹。母鹿那较大的蹄印通常总是在
小鹿的前面。可是母鹿是谨慎的;常常母鹿的踪迹在一个地方,在那儿母亲是单独
觅食的;而犹豫不决的小鹿的足迹却在很远的另一个地方,在那儿小宝贝早就被留
在有着浓密覆盖的更为安全的地方了。时常有孪生小鹿。每当裘弟发现一对孪生小
鹿的足迹时,他几乎不能自制了。那时候他总是这样想道:
“我可以留下一只给它的妈咪,还有一只给我自己。”
一天晚上,他向他妈妈提出了这件事。
“妈,我们有很多牛奶。我不能养一只小鹿作为我的宠物吗?一只带斑点的小
鹿。妈,不行吗?”、“那怎么行呢?什么牛奶很多?这些日子哪有一滴额外的牛
奶剩下?”
“它可以吃我的牛奶。”
“不错,养肥这该死的小鹿,而你自己却越长越瘦。有许多事情大家都得忙着
做,为什么你要弄一只野畜生来,在这几日日夜夜地到处叫唤?”
“我要一只嘛。我想要一只浣熊,但我知道浣熊长大了要咬人。我也喜欢小熊,
但我知道它们常会做出卑贱的行径。我就想要一样——”他皱起眉头,脸上的雀斑
挤成了一堆。“我就想要一样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一样能跟着我,属于我的东
西。”他拚命寻找字眼。“我要的是一只可以信赖的小东西。”
他的妈妈哼了一下。
“唷,这东西你可没处找去。不但在吉生堆里挑不出来,就是在人堆里也没有
呀!好了,裘弟,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你要是再说一声小鹿、小熊或浣熊,我就要
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
贝尼在他那个角落里默默地听着。
翌晨,贝尼说道:“今天我们去猎公鹿,裘弟。大概我们能找到一个小鹿窝的。
去看那些野小鹿和看驯养的小鹿一样有趣呢?”
“把两只狗都带去吗?”
“只带老裘利亚去。受伤后,它还没有锻炼过呢。一次轻松的出猎对它会有好
处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上次的鹿肉已经吃不了几天了,但是我们还需要做大量的
鹿肉干,必须考虑到这一点。熏房里再挂上一些鹿腿,那这熏房看起来就更象样了。”
她的情绪好坏,完全是由食物供给情况来决定的。
贝尼说:“裘弟,看来你得继承这支老前膛了。但你对它可不能马虎啊。别让
它叫你也倒霉,就象它上一次叫我倒霉一样”
裘弟不能想象自己会马马虎虎地对待它。由他独自使用这支枪,已经够使他心
满意足了。他妈妈已替他把那奶油色的浣熊皮缝成了一只背包。他将子弹、铜帽、
填料和装满了的火药筒都放到里面去。
贝尼说:“裘弟他妈,我正在考虑,雷姆的枪没带多少子弹,我得上伏留西亚
镇去买弹壳。而且我还想买些真正的咖啡,虽然我已有了一些野咖啡豆。”
“我也这样想。”她同意道。“我要几缕线和一包针。”
“近来那些公鹿,”他说。“似乎是在河边觅食。我曾看到一片象阵雨般密集
的蹄印往那边去。我相信我和裘弟可以往那个方向去打猎。只要我们打到一、两只
鹿,我们就可以上伏晋西亚镇用鹿的腰腿肉去交换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
就可以对赫妥婆婆说‘你好’了。”
她皱起了眉头。
“你们又要去拜访那骚老太婆了。看来你们两天时间回不来。我想你还是把裘
弟留在我这儿吧。”
裘弟不安地扭动着,看着他爸爸。
贝尼说:“我们明天就回来。如果他自己的爸爸都不带他出去,不去教他,那
么裘弟怎么能学会打猎,成为一个大人呢?”
“这倒是个好借口。”她说。“你们男人就是喜欢凑在一起到外面去鬼混。”
“那么,你和我一起去打猎,亲爱的,让裘弟留在家里。”
裘弟不由得笑出声来。想象着他妈妈肥大的身躯在河湾上的洼地里跋涉前进的
景象,使他禁不住呼喊起来。
“好了,去吧。”她说着也笑起来了。“快把事情办完就回来。”
“要知道把我们打发走,你就可以享享清福了。”贝尼告诉她。
“这是我唯一的休息时间。”她承认道。“替我把老祖父的那支枪装上火药。”
那支古老的长汤姆枪,裘弟想,比任何入侵的野兽对于她还要危险呢。她是个
不准确和不够资格的射手,而那枪也和贝尼的老前膛一样糟糕。但他懂得,有了那
枪在手,她就安心了。裘弟一面把枪从棚屋里拿下来给他爸爸去装药,一面暗暗感
谢她:幸而没要他新到手的老前膜。
贝尼对老裘利亚打了声唿哨,接着,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和一条猎狗就在上午
向东出发了。五月里天气闷热。太阳直射进丛莽。丛莽中橡树那小而硬的叶子,象
平底盘似地展开,承受着那热力。沙地透过牛皮鞋子灼烧着裘弟的脚。贝尼不顾炎
热,快步走着。裘弟好容易才跟上他。裘利亚在前面缓缓小跑,大概还没有嗅到气
味。贝尼停下来一次,目不转睛地望着地平线。
裘弟问道:“你在看什么?爸。”
“没什么,孩子。什么东西也没有。”
在垦地东面约摸一哩路的地方,他变换了方向。这里鹿的足迹忽然多起来了。
贝尼察看着它们的大小、性别和新鲜与否。
“这里有两只大公鹿一起经过。”他终于说。“它们在天亮前从这儿过去的。”
“你怎么能对足迹分辨得这样仔细?”
“正因为看惯了。”
裘弟几乎看不出这些蹄印和其它的有什么不同。贝尼俯下身子用手指比划着它
们。
“现在你已经知道怎样区别会鹿和母鹿了。母鹿的足迹是尖细而又小巧的。而
每一个人都能够说出这足迹有多新鲜,因为过久的足迹会有沙土吹在里面。现在假
使你注意一下,你就知道鹿在奔跑时足趾是分开的。当它行走时就并拢在一起。”
接着他指着那新鲜的足迹对猎狗道:“这儿,裘利亚,追上旬”
裘利亚把它的长鼻子俯在足迹上。足迹出了丛莽,向东南进人了一块开阔的长
满了光滑冬青的平地。这儿也有熊的踪迹。
裘弟问道:“要是我有机会,能开火打熊吗?”
“只要你确信碰到了好机会,不论是熊或者鹿都可以。只是不要浪费子弹。”
在平路上走路倒不累,就是那阳光炎炎炙人。光滑冬青丛走完了,然后是受人
欢迎的绵延不断的松树。浓荫透凉。贝尼指出一个熊咬过的地方。那是在一株高大
的松树上,齐肩那么高的地方,有一块抓爬过的地方,松脂从那儿滴下来。
“我曾好几次见过熊咬树,”贝尼说。“它能站立起来,用爪子抓挠树皮,向
一边晃动着脑袋,呶呶作响地咬啮。然后它翻过身来,将肩膀在松脂上揉擦。有人
说熊这样做,是为了当它到有蜜蜂窝的树上去抢蜜吃时,使蜜蜂不会螫它。但我常
想这是一种男性的夸耀。一头公鹿也会用这同样的方法炫耀;自己。它会将它的角
和头在幼树上磨擦,以此来炫耀自己的雄壮。”
裘利亚抬起它的鼻子。贝尼和裘弟停了下来。前面一阵骚动。贝尼示意裘利亚
跟着他们,然后悄悄地靠了上去。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他们站住了。一对孪生
的小熊,正高踞在一棵细长的小松树上荡秋千哩!那小松树又高又柔软,两只小熊
就抓住它前后晃荡。裘弟也曾经这样玩过。一瞬间,他觉得小熊不是熊,而是象他
自己一样的孩子。他也想爬上去和它们一起荡着玩。那小松树,当小熊摇晃它们的
体重时,就弯到离地一半的地方,然后弹起来耸立了,又弯向另一边去。那两只小
熊还时时交换着亲呢的谈话。
裘弟禁不住叫了起来。两只小熊停止了嬉戏,惊讶地向下注视着人类。它们并
不害怕。这是它们第一次看见人类,正象裘弟的感觉一样,它们只觉得好奇。它们
竖起了黑茸茸的脑袋左右打量着。一只小熊爬到更高的树枝上去,但不是为了安全,
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它用一条臂膀挽住树干,傻乎乎地向下凝视着他们。它那
乌溜溜的眼睛在闪烁发光。
“啊,爸,”裘弟请求道。“我们捉一只吧。”
贝尼自己也动心了。
“它们已太大些,不能驯养了。”他恢复了理智。“那我们不是自讨苦吃吗?
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让你妈赶走,甚至连你、我都会和它一起被赶出门外去的。”
”爸,看它还在眨眼呢。”
“那大概是卑贱的一只。孪生的两只小熊,必有一只是和善的,而另一只是下
残的。”
“那我们去提那只和善的吧。我求求你,爸。”
那两只小熊伸长了它们的脖子。贝尼摇摇头。
“走吧,孩子。让我们继续去打我们的猎,让它们去玩它们的吧。”
当他爸爸重新跟上鹿迹时,他还在后面恋恋不舍。有一次他想小熊快要下树到
他身边来了。但它们只是从一处桠枝爬到另一处桠枝,转动着它们的脑袋,观察着
他。他渴望抚摸它们。他幻想着它们蹲在地下,向他讨东西吃,就象奥利佛·赫妥
所描述的受过训练的熊一样;或者蜷伏在他膝上,又暖和,又柔软,又亲昵;或者
睡在他的床脚;甚至和他睡一个被窝。他爸爸快要在那些松树下消失了。他连忙追
上去。他回顾着两只小熊,向它们挥手告别。它们却抬起了它们那黝黑的鼻子,似
乎空气会告诉它们眼睛所看不出来的这些旁观者的“本性”。在它们第一次显出害
怕的神情中间,他见它们爬下松树,往西面的光滑冬青丛溜了过去。他追上了他爸
爸。
“你曾要求过你妈让你养一只这样的小东西吗?”贝尼告诉他。“你应该养一
只很小的容易驯养的东西。”
这想法使他太高兴了。那些一岁的小兽,一定是很容易驯养的。
“我从来没有什么宠物给我抚养,也不曾和它玩过。”贝尼说。“我们家的情
况如此糟糕。农作和《圣经》都没有使我爸爸宽裕些。我爸爸和你妈妈一样,他是
决不肯耗费粮食来养动物的。他努力使我们吃饱肚子。后来他生病死了。从此我就
成了谷仓里最大的老鼠,我必须照顾其余兄弟,直到他们长大了能够自立为止。”
“那么一只小熊也能够自立,不是吗?”
“是的,但会伤害你妈的鸡群。”
裘弟叹了口气,跟着他爸爸努力找寻公鹿的足迹。那一对公鹿的足迹紧靠在一
起。这是很稀奇的,他想,公鹿们可以这样友善地度过春天和夏天。但到了秋天,
当它们的角长成后,它们就开始追求母鹿,它们会把母鹿身边的幼鹿赶开,开始恶
斗。看来这两只鹿一只要比另一只大。
“那只鹿大得可以给人骑哩。”贝尼说。
一小片硬木林连接着松林。这里浪毒乌头高举着它们黄色的小铃,密密地生长
着。贝尼研究着增多的足迹。
“孩子,”他说。“你不是想看小鹿吗?我和裘利亚再上前面去兜一圈,你爬
上这株大栎树,躲在枝叶里,我相信你会看到些有趣的东西。把你的枪藏在这儿灌
木丛中。你用不着它。”
裘弟躲在那棵大栎树一半高的枝叶丛中。贝尼和裘利亚消失了。树荫里很凉快。
一阵微风从树叶中吹过。裘弟那乱蓬蓬的头发汗湿了。他把它们从眼前掠开,用他
的蓝布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悄悄地藏好自己。寂静统治着丛莽。远处一只鹞鹰失声
啼叫着飞走了。没有鸟儿在枝叶间骚动。没有动物活动和觅食。没有蜜蜂嗡嗡或昆
虫的鸣叫。时当正午。各种生物都被正午的毒日头慑伏了,除了贝尼和老裘利亚,
他们现在正在某处的丛莽橡树和桃金攘树之间奔波。下面的灌木丛里僻僻啪啪地响
了起来。他以为他爸爸回来了。他猛一动弹,差点儿暴露了自己。一阵哟哟的鸣声
叫唤着。一只小鹿离开一丛低矮的扇棕榈的掩护露头了。它一定是一直躲在那儿。
贝尼早就知道。裘弟屏住了呼吸。
一只母鹿跳过扇棕榈丛。小鹿迈动站立不稳的腿,摇晃着向母鹿奔去。母鹿低
头相迎,发出了一阵问候的低鸣。它放着小鹿那小小的急切的脸,那脸上好象只见
到眼睛和耳朵。小鹿是带斑点的。裘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只幼小的鹿。那母鹿
抬起头来,用它那宽大的鼻孔唤着空气。那里有着它的人类敌人的气息。它高踢着
后蹄,对栎树周围进行了一次突击,发现了猎犬和人的踪迹。它跟着那踪迹前后移
动,几步一抬头。它停下来倾听,它的耳朵在那大而发亮的眼睛上方高高地竖立着。
小鹿哟哟地叫起来。母鹿安静下来。它似乎因为威胁来而复去而感到满意。那
小鹿啜着母鹿那丰满的乳房开始吃奶。它用那峥嵘的小头撞着乳房,在一阵贪食的
狂喜中摆动着它的短尾巴。母康还不放心,它甩开小鹿,一直走到大栎树下。虽然
裘弟身下的树枝遮断了它的视线,可是他知道它已嗅得了他上树的踪迹。它抬起头,
探寻着他的位置。它的鼻子跟踪他手的气味,鞋子的皮,衣服上的汗,就象人类的
眼睛认出刻出指路标记的林路一样确定无疑。那小鹿贪吃温暖的乳汁,紧紧地跟随
着它。突然那母鹿旋转着,将小鹿连滚带爬地踢进灌木丛里,然后高高一跃,越过
了那灌木丛,疾驰着逃去。
裘弟从他的栖息处爬下来,跑到他看见那小鹿滚进去的地方。它不在那儿了。
他在地上仔细地搜寻。那微小的蹄印纵横交叉,他已不能区别它们了。他闷闷不乐
地坐下来等他爸爸。贝尼回来了,脸红红的,浑身汗湿。
“啊,孩子。”他叫道。“你看到什么了?”
“一只母鹿和一只小鹿。那小鹿始终就是在这儿的。它吃它妈咪的奶,但它妈
咪嗅到我就逃走了。可我现在却找不到这小鹿了。你想裘利亚能找到它吗?”
贝尼往地上一坐。
“裘利亚能追寻任何留下足迹的东西。但我们不要去折磨那小东西。此刻它一
定就在附近,大概怕得要死哩。”
“它蚂咪不该扔下它逃走的。”
“这正是它机警的地方。大多数别的动物就会带着幼兽逃出去。母鹿却知道让
小鹿静静地躺着,那是不会受到注意的。”
“爸,它身上的斑点真可爱。”
“那斑点是一行行的,还是乱七八糟的呢?”
“它们是一行行的。”
“那么这是一只小公鹿。你能这样近的看到它觉得高兴吗?”
“我很高兴。可是,我当然更喜欢捉住它,驯养它。”
贝尼笑起来。他打开他的背包,拿出午饭。裘弟抗议了。他认为打猎比吃饭更
为紧迫重要。
贝尼说:“我们得在什么地方吃午饭,一只公鹿可能会在此地从我们前面跑过。
当你吃午饭时,最好在猎物经过的地方吃。”
裘弟从藏枪处拿出了他的枪,坐下来吃东西。裘弟心不在焉地吃着,只有那新
鲜刺莓果酱的香味,才把他带回到吃东西的意识中来。果酱是稀薄的,因为糖少,
不够甜。老裘利亚还是有些虚弱。它伸展四肢侧卧着。那战斗留下的伤疤在黑色毛
皮的映衬下显得更自。贝尼仰天躺在地上。
他懒洋洋地说:“倘若风向不变,那两只会鹿大约不久就得绕回到这儿来歇晌。
如果你能够爬上离这儿四分之一哩远的那些高大松树中的任何一株,那倒是一个非
常有利的射击位置哩。”
裘弟拿起枪就跑。他一心想独自打死一只公鹿。
贝尼在后面喊道:“不要老远就打,要看准时机。不要让枪把你震下树来。”
一些高大的松树稀稀落落地在前面耸立着。周围是一片长满了光滑冬青的荒凉
平原。裘弟选择了一株能俯瞰得最远的松树。不论什么东西经过他都能看到。一手
拿着枪爬那笔直的松树干是很困难的。当他爬到最低的桠枝上时,小腿和膝盖的皮
都已经擦破了。他歇了一会儿,然后直爬到树顶上他敢于到达的高处。松树在一阵
几乎难以觉察的微风中摇动。它象是活的,正由于它自己的呼吸而在微微晃动。
他回想着小熊摇晃那小松树的情景,他也开始晃动那树梢。可是由于枪和他本
身的重量,使树枝失去了平衡。它们不祥地发出将要折裂的响声,吓得他连忙停下
来。他向四周环视。他现在知道了鹰从高处打量地面世界时的感觉是怎样的。当他
低头向下看时,一只苍鹰也又高又狡诈又凶猛又敏捷地向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动
脑袋环视了一周,第一次相信了地球是圆的。他只要把头迅速一转,就几乎一下子
能看到全部地平线。
他以为他的视线控制着整个区域。即使有一点儿骚动,他也会警觉的。他没有
发现什么东西向他走近。忽然,一只巨大的公鹿一面觅食一面朝他走过来。早熟的
美洲越桔给它提供了食物。鹿还在射程之外。他盘算着爬下松树潜行着接近它,但
又知道那野兽比他敏捷得多,不等他举枪早就跑了。他只能等待着,盼望那公鹿一
面觅食,一面能到他的有效射程中来。但它却移动得非常缓慢,慢得使人发狂。
有一阵子,裘弟觉得它就要离开他上南面去觅食了。后来,它开始径直向他走
来。他在掩蔽着他的树枝后面把枪举起。他的心怦怦跳动。无论如何他也分不清那
鹿究竟是近还是远。那鹿隐约地似乎很大,但他觉得诸如那鹿的耳目这一类细节还
不太明显。他等候了好象无穷无尽的一段时间。那鹿终于抬起头来。裘弟瞄准它强
壮的脖子。
他扣动了扳机。在击发的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对猎物瞄得太高,没有留下充分
的余地。这一枪偏高了。可是他觉得似乎已打中了那鹿,因它跳到空中的情形,似
乎比害怕还要厉害。它高高跃起,越过光滑冬青丛,划了一条长长的摇篮底似的弧
线,直接从他藏身的松树底下疾驰而过。假若他有他爸爸的新双筒猎枪,他就可以
再补上一枪。几秒钟之内,他听见了贝尼的枪声。他颤抖了。他爬下松树,顺着来
路跑回到那小片硬木林去。公鹿在那大栎树的树荫下躺着。贝尼已在开始剥皮了。
裘弟喊道:“我打中它了吗?”
“你打中它了,打得很好。但它还没有倒下。当它经过时,我又打了它一枪,
正中要害。你打得稍微偏高一些啦。”
“我知道。我一开枪,就知道我打高了。”
“好,知道了毛病,下一次你就明白了。你看,这是你的弹痕,这儿,那儿是
我的。”
裘弟跪下来审视这优美的躯体。一看到那呆滞的目光和流血的咽喉,他又一次
感到恶心。
他说:“我想最好我们不打死它就能有肉。”
“不错,是很遗憾。可是我们总得吃啊。”
贝尼熟练地工作着。他的那把猪刀仅装着一个玉米瓤子做的刀柄,一边已象用
平的锯齿似地磨钝了,并不十分锋利。但他已剖开鹿肉,割下那沉重的鹿头。他把
它膝盖以下的皮剥起,四腿交叉地缚住了,再将双臂从结扣那儿穿过去,熟练稳妥
地把尸体掮在背上站了起来。
“当我们到伏留西亚镇上把鹿皮剥下。鲍尔斯一定会要这张皮的。”他说。
“但假如你喜欢拿它作为送给赫妥婆婆的礼物,那我们可以不答应他。”
“我想她一定高兴用它来做一块地毯的。我希望我能单独打死那只鹿,把皮送
给她。”
“很好,那次是你的。我将送给她一只前腿,作为我的一份。奥利佛出海去了,
除了我们以外,她再也没有会替她打猎的人了。那个缠扰着她的笨拙的北佬[注]是
不善于打猎的。”贝尼开玩笑地说道。“也许你会将皮拿去给你的爱人。”
裘弟阴沉地皱起了眉头。
“爸,你知道我没有爱人。”
“我曾见你们在一起搀着手玩呢。你不惦念龙曹莉娅[注]吗?”
“我没有和她搀手。那是他们玩的游戏呀。爸,要是你再说一句,我就死掉。”
贝尼很少打趣他的儿子,但有时在某种场合,却禁不住这样做。
“婆婆才是我的爱人。”裘弟说。
“好的,这正是我要搞清楚的。”
沙路又长又热。贝尼出汗了。但他还是掮着鹿,从容不迫地走着。
裘弟说:“我来掮一段路好吗?”但贝尼摇摇头。
“这些家伙只适合大人的肩膀。”他说。
他们涉过裘尼泊溪,又走了两哩小路,然后上了那条通向大河及伏晋西亚镇的
大道。贝尼停下来歇了会儿。天快傍晚时,他们经过了麦克唐纳部长的屋子,裘弟
知道他们已在勃特勒堡附近。在路的拐弯处,松树、丛莽橡树等耐旱的生长物消失
了,出现二片新绿。这里生长着香胶树和月桂树,还有柏树,象路标似地指示着那
大河。迟开的野鹘(肩鸟)正在低处怒放,那多情的花朵沿路张开了它那淡紫色的花
冠。
他们到了圣约翰河。那河显得又黑又孤独。它似乎对在它两岸来口横渡或是使
用着它的人们毫无兴趣,冷漠地流向海洋。裘弟注视着它。这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途
径。贝尼向对岸呼喊,招呼伏晋西亚镇那面的渡船。一个人撑着粗糙的木筏过来了。
他们注视着那河流缓缓的流水,渡了过去。贝尼付了渡钱。他们踏着那弯曲的鹅卵
石铺的路,进入伏留西亚镇的一家店铺中。
贝尼向店主打着招呼:“你好,鲍尔斯先生。你看这家伙如何?”
“卖给轮船上真太好了,船长一定要的。”
“现在鹿肉卖什么价钱?”
“老价钱。一挂肉一块半钱。我敢发誓,那些在河里上下旅行的城里人,最爱
吃鹿肉。可是鹿肉,你、我心里有数,实在没有猪肉的一半味道。”
贝尼将鹿举上大自砧,开始剥皮。
“是的,”他同意道。“但如果一个大肚子的家伙不能出门给自己打猎,我想
鹿肉对他是极有滋味的。”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贝尼是这店中深受欢迎的老主顾,他的那些风趣话和故事,
象他的公乎交易一样受人欢迎。鲍尔斯本人在这个小镇上是一个公断人,也可说是
法官,而且是“万宝全书”。他现在站在他那幽暗狭小、有各种气味的店铺里,伊
然象是一位正在驾驶着航船的船长。他的货物包括日常必需品和整个乡下都少有的
奢侈品,从犁、大车、手推车、工具直到常用食品和威士忌,还有五金、干货、杂
货和药物。
“一只前腿,明天我做客回来,要带回家去给我老婆的。另一只前腿带去给赫
妥婆婆。”贝尼说。
“祝福她的老灵魂,”鲍尔斯说。“为什么我要说‘老灵魂’我也不知道。如
果一个人的妻子有赫妥婆婆那样年青的心灵,那么,活着就算有福气了。”
裘弟顺着柜台下面的玻璃橱柜走过去。那里面放着甜饼干和各式糖果,勃罗牌
的和崭新的罗吉土牌小刀。还有鞋带、钮扣和针线。较粗的货物放在沿墙的木架上。
木桶和水罐,脸盆和点猪油的灯,新的煤油灯,咖啡壶,熟铁长柄锅和荷兰灶象奇
异的初生雏鸟一般,挤在一个窝里。用具的那面是衣料:细布和奥士那堡布、斜纹
布和次等绒布、上市和家织布。几匹驼绒、混纺呢和绒面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因为这种奢侈品是难得有人买的,特别是在夏天。店的后部是杂货、火腿、干酪和
熏肉。还有一桶桶糖、面粉、粗粉、谷物和青咖啡豆;成袋的土豆、小桶的糖浆、
成桶的威士忌。这儿没有诱人的东西,裘弟折回到玻璃柜那儿去。一只生锈的口琴
放在一堆甘草纲梗上。他顿时被吸引着想用他那鹿皮换这口琴。那么,他就可以吹
给赫妥婆婆听,或者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合奏了。但是赫妥婆婆大概是喜欢鹿皮的。
鲍尔斯叫住他。
“小朋友,你爸爸很久没有来做交易了。我愿意送给你一角钱的货物,随便你
想要什么。”
他用渴望的眼光察看着各种货物。
“我想那口琴不止一角钱吧?”
“唔,是的。但它放在那儿已经很久了。带拿去玩吧。”
裘弟对糖果看了最后一眼。赫妥婆婆大概会有糖给他吃的。
他说:“谢谢您,先生。”
鲍尔斯说:“你的孩子很有礼貌。巴克斯特先生。”
“他对我是很大的安慰。”贝尼说。“我们已死去了那么多小孩。但我想有时
候我对他也过于宠爱了。”
裘弟心里洋溢着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他很想表现得更善良和更高尚。他带着他
的好名声离开了柜台。他一眼看见门旁有人影晃动,鲍尔斯的侄女尤曹莉娅站在那
儿,正傻乎乎地凝视着他。他的血顿时恨恨地沸腾起来。他恨她,因为他爸爸曾取
笑过他。他很她象绷紧的猪尾巴一般挂着的头发。他恨她比他自己还要多的雀斑。
他恨她那松鼠般细小的牙齿。她的手,她的脚,以至她那瘦小身躯上的每一块骨头。
他迅速地俯身从袋子中拣起一个小土豆并把它举了起来。她恶意地看着他,然后象
一条黄颔蛇似地朝他慢慢吐着舌头。她又用两个手指扶住鼻子做出憎恶臭味的姿势。
他把土豆猛掷过去,它刚巧打在她的肩膀上。她发出痛苦的尖叫声朝后退去。
贝尼叫道:“干什么,裘弟?”
鲍尔斯走近来,皱着眉头。
贝尼严厉地说道:“马上给我出去!鲍尔斯先生,你不能给他口琴。”
裘弟走到外面炙热的阳光下。他丢脸了。但假如他还能再做一次,他一定会向
她扔一个更大的土豆。交易做完后,贝尼到了他那里。
贝尼说:“不幸得很,你竟然认为可以丢我的面子。也许你妈的话是对的,你
不应该和福列斯特兄弟们搅在一起。”
裘弟在沙地上拖着脚步。
“我不管,我恨她!”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究竟怎么会想起干这种事情来的?”
“我就是恨她。她向我扮鬼脸。她真难看。”
“可是孩子,你总不能在一生中朝你遇到的所有丑女人扔东西啊。”,
裘弟毫无悔意地往沙地上唾了一口。
“好吧,”贝尼说。“我可不知道赫妥婆婆会怎么说呢?”
“啊,爸,不要告诉她。求求你不要告诉她。”
贝尼不祥地沉默着。
“我会讲礼貌的,爸。”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能从你手中拿到这张鹿皮。”
“把鹿应给我,爸。要是你不告诉赫妥婆婆,我就再也不向任何人丢东西了。”
“好的,就这一次。但是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做这种坏事。把你的鹿皮拿去吧。”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威胁着他的乌云消散了。他们转向北,踏上了一条与河流
平行的小径。木兰花沿河怒放。稍远处,是一条夹竹桃夹成的小巷,树上繁花盛开。
几只红马飞落在他们前面的树巷里。夹竹桃一直通到白色围栏里的那扇门边。赫妥
婆婆的花园象是一条鲜艳夺目的锦被铺在围栏里面。她那小而白的茅屋被忍冬和茉
莉的藤蔓缠绕着,牢牢地缚在坚实的土地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又可爱又熟悉。
裘弟顺着穿过花园的小径,跑过那块盛开着羽毛般的玫瑰红与淡紫相间花朵的靛青
地。
他叫道:“嗨!赫妥婆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屋内响了起来。她出现在门阶上。
“裘弟!你这小无赖。”
他向她跑去。
贝尼叫道:“不要把婆婆撞倒了,孩子。”
她拥抱着他的小身躯。他紧紧地贴住她,直压得她尖叫起来。
“你这恼人的小熊。”她说。
她笑起来了。他把头歪向后面望着她的脸,同她一起大笑。那脸是粉红色的,
有皱纹。她的眼睛和刺莓果一样黑。她笑起来时,它们一张一合,鱼尾纹从两眼的
外角象水波似地漾开去。她浑身抖动,那小小的丰满的胸部也抖动着,就象一只鹌
鹑在抖擞羽毛。裘弟象一只小狗似地在她身上用鼻子乱嗅。
他说:“(口母)——,婆婆,你真香。”
贝尼说:“这次你可不能替我们辩护了,婆婆,瞧我们是多么肮脏的一对啊。”
“没有什么,只是打猎的气味,”裘弟说。“鹿皮、树叶……,还有汗臭。”
“这可是极好的气味。”她说。“我正寂寞得需要孩子的气味和男人的气味哩。”
贝尼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有我们请罪的东酉,新鲜鹿肉。”
“还有鹿皮,”裘弟说。“给你做一条地毯。这是我的。我打伤了它。”
她把两手举向空中。礼物立刻变得价值很大了。裘弟觉得他一定能独自猪一只
豹带来,以报答她的赞赏。她摸着鹿肉和鹿皮。
贝尼说:“不要弄脏了你的小手。”
她象太阳吸收水分似地从男人身上吸收了豪侠气概。她的大胆,使男人们都为
之着迷。年青人从她那儿离开时,染上了一种勇敢的感情。老年人也被她那头银色
的卷发所征服。她身上有着一种永远属于女性的,能使所有男人变得更有丈夫气概
的力量。她的赐予,激怒了所有的女人。巴克斯特妈妈在她那儿住了四年,带着对
她极端憎恶的心情回到垦地。但这位比她年长的女人却以宽宏大量来回报她。
贝尼说:“让我把肉放到厨房里去。我想最好将鹿皮钉在棚屋的墙上,我替你
弄好它。”
裘弟叫道:“这儿,‘绒毛’!”
那白狗很快地跑来。它象一个皮球般扑向裘弟,跳着舐他的脸。
婆婆说道:“它见到你这样高兴,就象碰到它的亲骨肉一般。”
“绒毛”看到了裘利亚。老猎狗正安静地蹲着。“绒毛”却怒耸着身子向它走
去。裘利亚坐着动也不动,它的长耳朵耷拉着。
婆婆说:“我很喜欢你们这只狗。它看上去文静得真象我的姑妈露茜。”
、贝尼拿着鹿肉和鹿皮到屋子后面去了。父子俩和伤痕累累的猎狗在这儿都受
到了欢迎。裘弟觉得他在这儿比回到他自已妈妈身边还要惬意。
他对婆婆说:“我想你见到我是不会太高兴的,承你始终能容忍我。”
婆婆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听你妈这么说过吧。你们到这儿来,她没有抱怨吗?”
“抱怨的。不象有时候那么厉害。”
“你爸爸,”她尖刻地说。“娶了一个所有地狱里的恶鬼见了也不快活的女人。”
她向空中举起一个手指。
“我敢打赌,你一定想去游泳。”
“在河里吗?”
“‘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去。当你出来时。我会给你干净衣服穿的。这儿有几
件奥利佛的衣服。”
她没有警告他要防备鳄鱼、毒蛇或是急流。这对裘弟这样有头脑的人来说,自
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裘弟跑下小径来到埠头上。河水乌黑而深沉地奔流着。河
水拍打着两岸,发出一片哗哗的涛声。可是那目大流体的心脏部分却在默默地流动。
只有那急速漂行的落叶才显出了湍流。裘弟站在木制的埠头上踌躇了一会儿,然后
跳进水中。他喘息着想追上那沁凉的逆流。他往河岸靠近。那儿的河水流得比较缓
慢。
他几乎毫无进展。黑色的树林在河两岸高耸着。他好象被钉在长着栎树与柏树
的两岸之间了。他想象着一条鳄鱼在后面追他,拚命地游。_他吃力地从一处“狗
刨”到另一处。他很想知道他是否能泅到上游那个埠头,那儿有渡船在摆渡,还有
汽船停泊。他朝那儿奋力泅去。一根柏木船杆,给他提供了歇脚的地方,他紧紧握
住它,休息一下喘口气。他又重新出发。那埠头看来还很远。他的衬衫和裤子妨碍
着他的自由他希望能光着身子游,婆婆是不会介意的。他很想知道他妈妈会怎么说,
如果他告诉她福列斯特兄弟们就是光着身子弹唱的话。
他回头望去,赫妥家的埠头已消失在河流的转弯处了。他忽然在那黑色的流体
中觉得恐慌起来。他调转身子。激流抓住他,使他往河的下游迅速地泅去。他拼命
地朝河岸靠近。可是河流的触手已掌握了他。他惊恐地想,他也许会被河水冲过伏
留西亚镇闸门,漂进那巨大的乔治湖,甚至一直漂到大海里去。他盲目地拚命奋斗,
直到脚底触及实地。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埠头不远处。他如释重负,谨慎地向它游
过去,爬上了那木头平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恐慌消除了,他被那沁冷的河水
和刚才那危险弄得兴奋起来。贝尼站在埠头上。
他爸爸说行“那真是一场激烈的搏斗。我只想在河边自由自在地洗个澡。”
他谨慎地从埠头上跳下水去。
他说:“现在我可不愿意让我的脚离开实地。我那毛头小伙子的冒险时代已经
过去了。”
他不久就离开了水。父子俩回到屋子棚屋后面,赫妥婆婆已替他们预备好了干
净衣服。给贝尼的是去世已久的赫妥先生的衣服,因为放置过久,已有些发霉了。
给裘弟的有衬衣和裤子,那还是好多年前奥利佛穿的,后来因为他长大而穿不上了。
婆婆说:“人家说,贮藏着的东西得每七年用一次才好。二乘七是多少呀,裘
弟?”
“十四。”
贝尼说:“不要再多问他了。连我和福列斯特兄弟们在去年冬季请来的那位教
师自己,也不太清楚呢。”
“是的,许多东西比学习书本知识更为重要。”
“那我知道。但是一个人必须懂得读、写和算。而裘弟对于我所能教给他的东
西倒是都学得很好。”
他们在棚屋里穿好衣服,用手掠平头发。穿着借来的衣服,他们觉得又干净又
陌生。裘弟的雀斑脸显得容光焕发。他黄褐色的头发又湿又平服。他们穿上自己的
鞋子,用换下来的衣服抹净了上面的灰尘。赫妥婆婆在喊他们,于是他们走进屋子。
裘弟嗅到了屋内那熟悉的气味。但他从来没有能搞清过其中的成分。那婆婆时
常用来插在衣服上的芬芳的熏衣草的气味是明显的;还有壁炉前插在瓶里的干草气
味;还有婆婆放在食品柜里的、不会弄错的蜂蜜气味;还有她用来替“绒毛”洗澡
的肥皂的气味。还有那充满整个房间的,来自窗外花园中的花香。但盖过这一切的,
也是他最后闻到的,却是那大河的气味。,那股气味不想穿堂入室。还围绕着屋子
流动,留下了一阵阵潮湿霉烂的羊齿的涡流。他从那打开的门看出去。一条小径穿
过金盏草丛直通水边。河流在夕阳下象几内亚黄金般地闪烁着,就象是无数金光灿
灿的花朵。河水将裘弟的心直带到海外,那儿,知道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奥利佛正在
风浪中驾驶着轮船。
赫妥婆婆拿来了斯葛潘农葡萄酒和香饼。裘弟也被允许喝一杯葡萄见那酒象裘
尼泊溪一般清澈。贝尼随着嘴喝着。可是,也许裘弟希望它是象黑莓汁那样更甜些
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吃着香饼,直到看见自己已把盘子吃空了,才不好意思地停
下来。这要是在家中,一定会招来灾祸的。但赫妥婆婆却把盘子拿到碗柜边又装满
了一盘。
她说;“你不要糟蹋了自己吃晚饭的胃口。”
“我从来不曾顾到这一点,等我感觉到已经来不及了。”
她走进厨房,裘弟在后面跟着。她开始把鹿肉切成薄片来烤。他不安地皱着眉
头。因为那内对巴克斯特家的人们来说,并不能算是盛情的款待。她打开灶门,他
才意识到还在煮其它东西。她有一个烹饪用的铁炉灶。食物从它那儿拿出来,要比
从他家的那个敞口炉灶里拿出来神秘得多。那闭着的铁门把各式食物隐藏在它的黑
色胸膛中。那饼虽然使他食欲不振,但那美味的香气又引得他馋涎欲滴。
他在婆婆与他爸爸之间来来去去。贝尼默不作声地坐在前室一只有垫子的圈椅
中。阴影笼罩并且吞没了他。这儿没有去福列斯特家拜访的那种兴奋,可是代之而
来的是一种舒适,象冬夜温暖的被窝一般覆盖着他。在家中被各种事务缠扰着的贝
尼,现在却有肉和酒在等他。裘弟想上厨房去帮忙,但赫妥婆婆却把他打发出来。
他只好闲逛到院子里和“绒毛”一起玩耍。老裘利亚好奇地看着他们。嬉戏对它来
说,就象对它的老主人一样,是格格不入的。它那黑而棕黄的脸上俨然一副干活的
狗[注]的神气。
晚餐准备好了。裘弟所认识的人中,只有赫妥婆婆是有一间单独的房间进餐的。
一般人家都是在厨房里矮小的光坯松木桌上吃饭。即使当她把食物端进来时,他还
不能将他的目光从那白色的桌布与蓝色的盘子上移开。
贝尼说:“现在,我们是一对糟糕的流浪汉,坐在这许多好菜前面。”
可他还是以一种在自家餐桌旁所没有的随便态度,与婆婆说笑闲聊。
他对她说:“我很奇怪,你的爱人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她的黑眼睛迅速地闪烁着。
“除了你,贝尼·巴克斯特,任何人都说他应该被抛到河里去。”
“这就是你对付那可怜的伊粹的办法,嗯?”
“可惜他没有淹死。他是一个受到侮辱而自己还不知道的家伙。”
“你应当正式接受他,以便有合法的权利把他扔出去。”
裘弟放声大笑起来。他不能在听他们谈话的同时又吃东西。他发现自己已经落
后了,就专心致志地坐定大吃起来。那条才从河中伊粹的鱼网里拿来的鲈,塞着美
味可口的填料,煎得透酥。在巴克斯特家一天三顿甜薯之后,那爱尔兰土豆真是一
种款待。还有刚长成的嫩玉米。巴克斯特家的人难得吃这样时鲜的玉米,因为所有
种上的玉米似乎更急需留作储粮。裘弟为他无力吃遍每一样东西而叹气。他只有全
力对付那松软的面包和山楂冻。
贝尼说:“现在这样宠他,他妈又得象训练一只新的猎禽狗那样地训练他了。”
饭后,他们一起散步,穿过花园来到河边。轮船经过,那些船上的旅客向婆婆
招手,她也向他们挥手致意。将近日落时候,伊粹·奥塞尔转入小径,到屋内去做
傍晚的那些杂事。婆婆瞧着正在走近来的她的追求者。
“你看他象不象晦气星?”
裘弟想,那伊粹看上去真象一只被雨打湿了羽毛的生病的灰鹤。他那灰色的头
发。一束束地悬在脖子后面。他长着一脸长而稀的胡须,一直垂到他的下颚。他的
双臂象软员无力的翅膀一般垂在身子两旁。
“你看他,”她说。“苦恼的北佬,他的脚就象鳄鱼尾巴似地拖着。”
“他确实不漂亮,”贝尼承认道。“可他却象狗一样的恭顺。”
“我最根可怜相的男人。”她说。“我恨任何弯腿屈膝的家伙。你看他的腿弯
得这么厉害,他的裤子几乎在地上留下了一溜记号。”
伊粹拖着两脚到屋子后面去了。裘弟听到他在母牛那儿一会几又到柴堆那儿。
当傍晚的工作于完后,他胆怯地走到前面的台阶上。贝尼与他握手,婆婆朝他点点
头。他清了清嗓子。然而,好象是他那在一上一下地咽动着的,“亚当的苹果”[注]
塞住了他的话头,他只好放弃试图开口的勇气,在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坐了下来。
在他周围人们还在滔滔不绝地谈着,他那灰色的脸上满足地放出光来。在薄暮中,
婆婆消失在屋子里面。伊粹僵硬地站起来要走。
他对贝尼说:“我的天,倘若我能象你一样会讲话,或许她会对我好些。你以
为,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北佬她永远不肯饶恕我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对你说,
贝尼。我宁愿唾弃我们的旗子。”
“唔,你要知道,一个女人会象鳄鱼咬住小猪一样坚持她的成见。她决不会忘
记北佬们拿走她针线,她带了三个鸡蛋一直走到圣·奥古斯了才换到了一包针。看
来要是北佬被打败了,她或许会饶恕你。”
“但我是打败了的,贝尼。我自己是可怕地被打败了。在勃尔勒姆,你们的叛
军狠狠地打败了我们。我的天,我根打仗。”他的回忆征服了他。他擦了擦眼睛。
“你们打败了,我们,而我们两个人才能顶你们一个!”
他拖着脚步走了开去。
“想想这个打败仗的家伙竟想追求婆婆。”贝尼说。“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
肉。”
进了屋子,贝尼拿伊粹困恼着婆婆,象他拿尤蕾莉娅取笑裘弟一样。而她也尽
力还击。但这场较量却是友好的。这个话题使裘弟记起了他的亏心事
他说:“婆婆,雷姆·福列斯特说,吐温克·薇赛蓓是他的爱人。我说是奥利
佛的,但雷姆听了我的话很不高兴。”
“等奥利佛回家,他大概会提防雷姆那家伙的。”她说。“只要一个福列斯特
知道堂堂正正的打架。”
她让他们到奥利佛提起过的那个刷得雪白的房间里睡觉。裘弟在他爸爸旁边一
尘不染的被窝里手脚舒展地躺了下来。
他说。“婆婆不是过得很舒适吗?”
贝尼说:“有些女人是这样的。”他接着忠心地说道:“但不要因为你妈没有
婆婆这么富裕,就以为她不好。你妈从来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她处理。该责备的
是我而不是、她,她不得不过着艰苦的生活。”
裘弟说:”我希望婆婆真的是自家婆婆。我希望奥利佛真的是我的近亲。”
“得啦,看起来象亲戚的人,就算是亲戚好了。你在这儿和婆婆住在一起好吗?”
裘弟想起那垦地里的茅屋。猫头鹰大概正在啼叫,也许是浪在长嗥,或者豹在
高啸。鹿会到凹穴里去饮水,公鹿是独自去的,母鹿却带着小鹿。小熊们大概正蜷
成一团挤在窝里。巴克斯特岛地的事物,要比这儿雪白的桌布和床单好得多。
“不,我不愿意。我只愿意把婆婆带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我们先得叫妈谅
解她。”
贝尼吃吃地笑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说。“得长大了,去了解女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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