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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雅彦抢在周扬前面坐在竺远心家里最舒服的一张圆椅上。这个圆椅其实是一个铁支架架 <br>起来的一个巨大的藤制笸箩,上面有一个大大的海绵圆垫子,可以把整个人都圈进去,陷 <br>在垫子里。 <br>傅雅彦舒服地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这东西真好啊,怎么北京就没有?中国人总说 <br>美国人笨,其实人家才聪明;聪明才智都用在发明一些让生活变得更舒服的东西上。中国 <br>人就不是,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怎么辛苦怎么来。在这里其实也不错哦,就是吃得比较 <br>差吧?小猪,你这个美食主义者这几年可是怎么活的?” <br>竺远心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在用家里最精致的紫砂茶具动作娴熟地泡功夫茶。听到她最 <br>后的一句问话,轻轻笑了一下,把两只精巧的竹节型紫砂杯里缓缓地注上茶,分别递到周 <br>扬和傅雅彦手里,又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就端出了一个大的圆盘子,里面装满了汪着红 <br>油的四川灯影牛肉和湖南芝麻香辣鸡翅尖。 <br>“咦,你们这里还有这个!”周扬用牙签穿起一片灯影牛肉放到嘴里,“地道啊!人家从 <br>北京给你带的还是在这里买的?纽约就没有。我去年回国买了一大包,可惜真空包装的那 <br>种都不好吃,散装的才好吃,我在外面包了十多层纸,结果还是在海关给搜了出来,没收 <br>了。把我心疼死了。”说着又吃了几片,赞不绝口。 <br>傅雅彦细细地品着茶,辍一口,眯着眼睛想了想,说,“这茶是不是我从杭州带回来让咱 <br>姐姐寄给你龙井?” <br>竺远心叹气摇头,笑道:“小姐,你也算是走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宴的人了。这碧螺春 <br>和龙井还是分不出来呵。” <br>傅雅彦撇撇嘴,强词夺理地说,“我怎么不会分辨呢,这龙井和碧螺春最大的本质的区别 <br>就是龙井的茶的,炒茶的时候是用手掌压出来的,碧螺春的叶是勾的。这茶叶还在茶壶里 <br>,你看见了,我看不见,怎么分?------------喂,周扬,你别把牛肉干吃光了,给我留 <br>点啊!”她从圆椅上跳起来,叉起好几片牛肉干放到嘴里。 <br>“好吃啊! 小猪,你真是朱有猪福气,这南加州还真是中国美食的天下,居然连这么地 <br>道灯影牛肉都有啊!” <br>竺远心靠墙盘膝坐在一地毯上,看着他们两个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牛肉干,有点得意地说: <br>“这个东西这儿是有卖的,也做得不错,但是好贵。二十块钱一磅。我们那时候是穷死了 <br>,哪里还舍得老买牛肉干?又馋,就自己琢磨着做,后来就越做越好了。去年开始我拿到 <br>了全奖,也没有那么穷了,但是觉得买的好多零食还是没有自己做的好吃,新鲜,就还是 <br>自己做。不是吹牛,这边的朋友谁请客都会让我过去帮忙做几个菜呢!” <br>傅雅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竺远心,她的一双笑眼还是那么永远盛着温和的笑意,说起话 <br>来还是不紧不慢地像是永远不会为什么事情慌慌张张,连头型都还是5年前的样子,只是 <br>她觉得她真的变了好多,不再是那个闲闲地吃着冰淇淋笑着听她讲故事,会在关键的时候 <br>问一句简单的“然后呢?”“天哪,后来呢?”来鼓励她把故事讲下去的小猪,不再是那 <br>好象从来没有烦恼,从来也不会着急,上课的时候在腿上总是放一本时尚或者瑞立或者读 <br>者文摘,可是任何考试都不会出班里前三名的小猪,不再是从来不会光顾四道口或者官园 <br>批发市场,买衣服一定要去专卖店的那个小猪了。 <br> <br>“干吗这么看我啊? 嗯,我真的老了吧?还比以前胖了些。”她同样看着傅雅彦,再一 <br>次惊叹她竟然变得如此的美丽。是的,美丽。虽然在以前,每每傅雅彦不在运动场上疯跑 <br>,不让汗把灰尘沾在白皙的脸上,不穿着胸前有着洗不掉的果汁印的运动衫的时候,她经 <br>常发现她长得是真挺好看的。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变得如此夺目的美丽。她居然比少女 <br>的时候还瘦了好多,尤其是脸颊,从圆圆的娃娃脸变成了瓜子脸,现在还化了一点点地妆 <br>,竺远心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她不说话的时候。 <br> <br>“我就是觉得你不太一样了。不是长相,而是整个人。我也说不出来。”傅雅彦托着腮。 <br>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竺远心站起来接电话, <br>说了一句“是小柔啊”就没有再说话,而是不断地“嗯”,眉头也越皱越紧,半晌,她轻 <br>轻地说,“小柔,你这样子也没有用啊!。。。。。。别哭了,你自己还要当心身体。。 <br>。。。。哦,我昨天还炖了乌鸡汤,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啊。。。。。。” <br>又说了一会儿,终于挂了电话,手放在电话机上出了一会儿神。看到周扬和傅雅彦很好奇 <br>的深情,她又叹了口气,“雅彦,这个小柔就是咱们班的那个柳絮柔啊!现在过得很不好 <br>,总是跟她先生吵架,现在怀孕了,关系还更差了。” <br> <br>“什么!”两个人同时大叫了起来。 <br>“小甜妹柳絮柔?!” <br>“陈老师的女儿柳絮柔?!” <br>“对啊,”竺远心点点头,“还记得她吧?哎,当初,多纯多可爱的女孩子啊!” <br>周扬和傅雅彦都愣愣地坐着,想起了那个当时那个纤纤小小,有着一头黑缎子一样的长发 <br>的江南小女孩。。。。。。<br><br><br><br><br><br><br><br>物理课前的眼保健操。 <br>三班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谈论即将上任的新化学老师。 <br>“知道么,这个陈老师当年的下乡知青,后来在当地结婚落户,嫁了当地的一个一点文化 <br>都没有的渔民,不久就离了婚。。。。。。”号称广播中心的李然正在将这个新老师的背 <br>景细细道来,忽然发现教室骤然安静下来,旁边的竺远心拼命跟她使眼色,她回头一看, <br>班主任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br>她低下头,慢慢回转身子,盯着地面,心里想,这下是死定了。 <br> <br>郎老师咳了一声,走到教室中间,冲着门外招了下手,“柳絮柔,来,进来吧。” <br>大家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尤其是坐在后面的竺远心,当刚一听到这个女性到了极 <br>处的名字的一瞬,就已经对拥有这个名字的女孩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同时在心里想,多美 <br>丽的名字啊,可千万别是个丑八怪啊。。。。。。 <br> <br>正想着,那个有着好听的名字的女孩,已经站在了教室中间,怯怯地抬起了头。 <br>竺远心半张着嘴巴呆在了那里。 <br>她从来没有在北京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br>她梳着两个编的长辫子,垂在胸前,头发又黑又软,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雪白雪白的皮 <br>肤好像是羊脂美玉一般,一张小小的标准的瓜子脸上的五官小巧而精致,什么都是小小的 <br>,纤细的,除了漆黑的长长的睫毛。她个子很小,也就153 左右的样子,一双雪白的手在 <br>身前绞在一起,那双手,以及她的整个人,让竺远心想起了苏东坡的一篇文章里的一个成 <br>语“细若蚊足。” <br>“这是柳絮柔,我们班的新同学。以后她就是我们三班的成员了。”郎老师说。接着又说 <br>了一通诸如大家要对她多多友爱帮助之类的套话,然后对她说“跟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 <br>” <br> 女孩子张了张嘴,还没有说话,脸就先红了,她垂下眼睑,盯着地面,用大家几乎听不 <br>到的声音哼道,“我叫柳絮柔,从,从浙江,浙江杭州过来。。。。。。” <br>她抬起眼睛,求救地看了一眼郎老师,接着哼道,“别的,别的。。。。。。” <br>“好,就先这样吧,反正认识大家的时间还有的是。”郎老师环顾了一下,对着班长周扬 <br>说,“下课去木工房搬一套桌椅过来,加在第二行第二排。柳絮柔,你先坐在后面那个空 <br>位上,那是今天病假的同学的座位。” <br>柳絮柔提着书包,低着头避开同学的目光走到后面坐下,刚刚抬起头,就迎上了左右两道 <br>友善的目光 ,一边,是一个有着好看的笑眼和小小的翘鼻子的女孩,另一边,是一张有 <br>着重重的剑眉的黝黑的男孩子的脸。 <br>下课之后,周扬和另外一个男生去搬桌椅了,那个有着好看的笑眼的女孩子转过身,对她 <br>说:“我叫竺远心,”指着从教室的另一边窜过来的一个有着短得象男孩子的头发的女孩 <br>说,这个是傅雅彦,然后又给她指了周围的好几个同学,最后,在下一节上课之前,她指 <br>着一直坐在位子上没有动,却时不时往这边看过来的那个脸黑得象锅底一样的男孩子说, <br>“蒋奔,我们年级的球王。” <br>男孩子挠挠头发,冲着她笑了,居然有点羞涩。 <br> <br>中午,竺远心和傅雅彦买了饭之后往教室走,看到柳絮柔跟着一个带着眼睛,表情严肃, <br>身材瘦高的中年妇女一起走了出来,见了她们,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于是她身边的中年妇 <br>女就向她们望了过来,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看得傅雅彦浑身上下的 <br>不舒服。 <br>傅雅彦本能地打量她,觉得这个人的脸让人怎么看怎么不痛快,不是丑,她五官端正皮肤 <br>白皙,但是整张脸紧紧地绷着,像花岗岩。 <br>当然,身后传来的低语入耳的时候,傅雅彦就已经开始非常地讨厌起了这个他们未来的新 <br>化学老师---柳絮柔的妈妈---- <br>她听到她轻声却是异常严厉地对女儿说:“怎么刚上了两节课你倒认识了不少人!你上课 <br>好好听讲没有?到这里来,不是让你交朋友的,是让你好好学习的!。。。。。。” <br> <br>竺远心吐吐舌头,“我的天哪,这就是咱们以后的化学老师了吧?可又苦日子过了。” <br>傅雅彦翻了翻眼睛,“怪不得这小姑娘这么胆小,估计从小就被他妈折磨惯了!”声音说 <br>得极其响亮,惹得周围好几个人回头看她,连已经快走到楼门口的陈老师母女,都好像听 <br>见了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br>傅雅彦毫不在乎地直着脖子,迎视着远处陈老师凌力的目光,看到瘦小的柳絮柔紧张地抓 <br>着手中的饭盆,小小的身子好像在风中发抖一样,心中涌起了无限的同情,也就同时无比 <br>的愤恨起了她的这个石头脸的母亲来。 <br> <br>-- <br><br><br><br> <br>从这一天开始,傅雅彦与陈老师的战争也就拉开了序幕。 <br>傅雅彦的成绩非常的出色,虽然所有的老师都觉得她实在是不像是个好学生。上学迟到, <br>甚至有时候旷课,上课看小说,课桌里面很少有搜不出两本以上的课外书的时候,作业潦 <br>草,经常就是乱七八糟的一片演算的草稿中用圈圈出了一个得数。。。。。。反正恶习是 <br>罄竹难书的。但是她就是成绩好,一直是三班的总分第一,好到成为参加作文竞赛,物理 <br>竞赛的当然人选,所以,包括郎老师的所有老师也就对她的恶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好 <br>在,她不过是上可看小说么,从来是不说话影响别人的。在所有的主科中,傅雅彦学得最 <br>差的是化学。觉得背的东西太多,又不像历史那么有趣,她是一看那些化学式就头痛。成 <br>绩也就是班里的中上等水平罢了。 <br> <br>在陈老师出现之前,傅雅彦从来没有正经的好好学过化学。 <br>陈老师接班的第一次化学考试,傅雅彦破天荒地开了这辈子第一次红灯。55分。 <br>好多年之后,傅雅彦还是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当时陈老师的表情。 <br>她一只手拿着板擦轻轻的敲着黑板,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那张写着触目惊心的巨大的 <br>55 的考卷,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 <br> <br>“这是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我也教了不少年的书了,大字识不了学生也教过,30几 <br>岁背着孩子来上学的农妇也教过,还真没有见过这么答考卷的。一塌糊涂,没有一个元素 <br>符号是写清楚的,简直就是一片蚂蚁抽筋!还有这答题,-----怎么检验一个地窖里面是 <br>否有超量的一氧化碳,你答什么?点一个火把扔进去看看会不会发生爆炸?!哗众取宠!傅 <br>雅彦,站起来!” <br>她突然提高了八度的声音,啪地一声把手里那张试卷重重地拍在了讲台桌上。骤然之间, <br>教室里的气氛好像凝固了一样,本来听到傅雅彦的那个扔火把的答案都已经笑出声的几个 <br>同学拼命地忍住,低下头,既不敢看前面,也不敢回头看傅雅彦,尤其是坐在前面的柳絮 <br>柔,浑身简直颤抖起来,拼命地抓着衣角,不敢抬头面对母亲的盛怒的脸。 <br> <br>傅雅彦听到“站起来”三个字的时候,错鄂地瞪着前方,有一点头脑混乱。虽然她从幼儿 <br>园开始就是个很能顽皮胡闹的孩子,但是因为聪明,从来没有被老师当重批评过;老师说 <br>其她,也多半只是会摇头苦笑,“要是聪明劲都用在念书上的话,以后是前途无量的。。 <br>。。。。”从来没有人真正当着50 个人的面这么蔑视,愤怒地羞辱过她。 <br> <br>她木然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老师。陈老师更加愤怒起来,在她以前教过的学生里 <br>,哪里有过考了这么差的分数,被这么当中批评的女孩子,不是瑟瑟发抖,或者悔得泪流 <br>满面的? <br>“跟大家说,你这个答案是什么意思?脑子灌了水成了白痴?要是白痴就别在这呆着,这 <br>是市重点中学不是扫盲班,还是故意开耍贫嘴?那就更给我出去,这是学术,不是相声小 <br>品!” <br> <br>大家听到这里都有点呆住了,其实班里比傅雅彦更调皮捣蛋的学生还是大有人在的,更不 <br>要说每次考试总有考不好的,不及格的,但还是从来没有老师这么刻薄地当众辱骂过学生 <br>,尤其,傅雅彦再大大咧咧,也还毕竟是个女孩子。 <br> <br>傅雅彦紧紧地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本来刚刚看到自己写的潦草的字迹和55分的成绩 <br>时的羞愧和尴尬已经被陈老师的话赶的荡然无存。她觉得背脊骤然间僵硬了起来,心里好 <br>像有一个海洋在澎湃着。 <br>“我不是白痴,”她瞪着前面的黑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这里念书,是我的权力。 <br>我是从本校的初中拿了优秀毕业生直升上来的,这是初中部所有评委老师根据我三年的考 <br>试成绩作的决定。我也没有故意哗众取宠,开玩笑。只不过是这道题我不会答,又不想空 <br>着它,就凑上了一个答案。我并不知道您会把我一道题的答案念给全班同学听。” <br>傅雅彦根陈老师对视了足足有3分钟的时间, <br>直到陈老师咬着牙说“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br>傅雅彦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 <br>柳絮柔一直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直到傅雅彦从她的身边经过,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br>眼神有不解有惊慌,但是却有更多更多的崇拜。 <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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