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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i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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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赏析] 《丰乳肥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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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3:1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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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3)



司马粮面对着老处女沙枣花的身体油嘴滑舌地说:“奇怪奇怪真奇怪,你他妈的还真是处女。”嘴上虽然尖酸刻薄,但两滴泪水却在眼眶里了。沙枣花幸福地躺在地毯上,像死人似的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却湿漉漉地、痴迷地盯着司马粮。一股陈年枕头瓤子的酸臭味充溢房间,他看到沙枣花的身体顷刻间便布满的皱纹,一片片铜钱般大的老年斑也从她白皙的皮肤上洇出来。正当司马粮惊讶不已时,市茂腔剧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演员推开门走了进来。

如果没有这大肚子,她的身体的确很好,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现在她板着嘴,嘴唇乌紫,双腮上几块蝴蝶斑,好像硬贴上去的一样。

“你是谁?”司马粮冷冷地问。

女演员哇地一声哭了。坐在地毯上哭,双手拍打着肚子:“你要负责,你弄大了我的肚子。”

司马粮翻开记事簿,查到了与这个女演员有关的记录:夜,招茂腔剧团女演员丁某陪床,事毕,发现避孕套破。他合上簿子,骂道:“妈的,产品质量低劣,实在害死人!”

他不由分说,拉着女演员的胳膊走出房间。女演员挣扎着说:“你拉我去哪?我哪里也不去,我已经没脸见人!”他捏住女演员的下巴,阴森森地说:“乖乖的,没你的亏吃!”女演员被他的威严震摄住了。这时他听到沙枣花喑哑地呼唤着他:“马粮哥呀,你不要走呀……”

司马粮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像桔黄色的甲虫滑过来。穿红衣戴黄帽的饭店门童替他拉开车门,他一把将女演员推进去。

“先生,去哪?”司机僵着脖子问。

“消费者协会。”司马粮说。

“我不去,我不去”女演员大叫

“为什么不去?”司马粮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女演员的眼睛,说,“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

出租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拐弯抹角地穿行着。道路两旁依然是工地连着工地,有的拆有的建。工商银行的楼已拆掉一半,十几个灰秃秃的民工像橡皮人一样,机械地、软弱地挥舞着铁锤,敲打着墙上的砖头。碎砖片横飞到马路中央,硌得汽车轮胎嘣蹦响。在街道两边工地的夹缝里,座落着一座座豪华的酒楼,酒楼的窗户里,散发出浓重的酒臭,熏得路边的树木摇摇晃晃。不时地有一些赤红的脑袋从铝合金的窗框里探出来,喷吐出一道道五颜六色的粥状物。每家酒楼的窗户下,都团聚着一群皮毛肮脏的癞皮狗,等着抢食窗户喷出来的东西。车辆拥挤,尘土飞扬,出租车司机焦急地敲着喇叭。司马粮笑嘻嘻地看着车窗外的情景,对身边那位唧唧咕咕、哭哭啼啼的女演员不理不睬。车子钻到市中心大转盘附近,险些与一辆坦克般霸道的大卡车相撞。卡车司机,一位戴着白手套的红脸膛姑娘从车窗探出头来,粗野地骂着:“操你老妈!”出租车司机轻蔑地问:“可能吗?”司马粮摇下车玻璃,色迷迷地盯着女司机,大声问:“姑娘,陪我玩玩吧?”女司机喉咙里呼噜几声,嘬起嘴唇,将一口痰,准确地吐到司马粮的脸上。卡车的后厢上罩着绳网,插着树枝,几十只绿毛猴子在车厢里上蹿下跳着,吱吱哇哇地乱叫。司马粮上对着猴子们喊:“弟兄们,你们从哪里来?你们要到哪里去?”猴子肃静,对着他眨眼睛做鬼脸。出租车司机阴沉地说:“鸟类中心没办成,猴类中心就能办成吗?”“谁办猴类中心?”司马粮问。“谁能办?”出租司机一打方向盘,汽车贴着一个骑摩托的女郎的大腿飞过去,吓得一个拉车的毛驴窜稀屎,车辕上坐着的老农嘈嘈地骂。枯燥的五月骄阳下,他还戴着一顶黑毛的狗皮帽子。车上拉着两篓圆溜溜的金黄色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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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3:3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四章(4)



司马粮捏着女演员的手脖子闯进了市消费者协会。女演员死命挣扎,但难抵司马粮的神力。“消协”的人正在打扑克,三个女的,对付一个男的。那男人秃得光溜溜的头皮上,贴着十几张白纸条。

“伙计,我们投诉!”司马粮大喊。

一个年轻的、涂着红唇的女人斜着眼看看司马粮,边发牌边问:“投诉什么?”

“避孕套!”司马粮说。

打牌的人都愣住了,随即便像猴子一样活跃起来。秃头男人顾不上撕掉脑袋上的纸条,蹦到办公桌前,严肃地说:“二位公民,我们消费者协会是竭诚为消费者服务的,请你详细叙述你们受害的经过。”

司马粮道:“五个月前,我从桂花大厦商品部购买了一盒‘幸福’牌彩色避孕套,我与这姑娘只干了半个小时,避孕套就漏了。由于避孕套质量不过关,导致了她怀孕,如果流产,势必给她的身心造成严重伤害;如果不流产,势必造成计划外生育。因此,我们要向避孕套生产厂家索赔一百万元。”

一个中年女人问:“您刚才说干多久?”

司马粮道:“才半个小时。”

中年妇女吐吐舌头,道:“我的天,半个小时!”

司马粮道:“是半个小时,我喜欢对着钟表干,不信你问问她。”

女演员一直羞怯地低着头。司马粮戳她一下,说:“你别低着头不吭声呀!你是直接受害者。你说,是不是只干了半个小时?”

女演员恼羞成怒地说:“半个小时?你他妈半天没下来!”

几个女工作人员都既尴尬又羡慕地笑了。

秃头问道:“你们两位是夫妻吗?”

司马粮吃惊地问:“什么夫妻?夫妻之间有干这事的吗?你简直是头蠢驴。”

秃头被司马粮骂得张口结舌。

中年女人道:“先生,你有什么证据说明是避孕套破裂导致了您的女伴怀孕?”

司马粮问:“这还要什么证据?”

中年女人道:“当然,鞋子破了,要有破鞋做证据;高压锅爆炸了,要有破锅做证据;避孕套破了,要有破避孕套做证据。”

司马粮问女演员:“哎,你留着证据没有?”

女演员挣脱手,捂着脸往门外蹿去。她那两条长脚轻捷有力,根本不像怀孕的样子。司马粮目送着她的背影狡黠地笑了。

司马粮重回桂花大楼总统套房后,看到一丝不挂的沙枣花正坐在窗台上等着他。她冷冷地问:“你承认不承认我是处女?”

司马粮道:“表妹,把你那套瞒天过海的把戏拾掇拾掇藏起来吧!我是从女人堆里滚出来的,你想蒙我?其实,我要真想娶你,还会在乎你是不是处女吗?”

沙枣花尖利地嚎叫一声,吓得司马粮冷汗迸出。坐在窗台的女人嚎叫时五官变位,眼睛里射出的蓝光像毒瓦斯一样熏人。他本能地往前扑了一步。沙枣花的身体往后仰去,她通红的脚后跟在他面前一闪烁便消逝了。

司马粮叹息道:“小舅,你看这事弄的。我要从这楼上跳下去吧,的确不像司马库的儿子。我要不从这楼上跳下去吧,也不像司马库的儿子。你说我咋办?”

我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司马粮撑开一把不知哪个女人遗忘在房间里的遮阳花伞,说:“小舅,要是我摔死了,你就替我收尸吧,要是我摔不死,我就永远死不了了。”

他撑开花伞,说:“奶奶的,电灯泡捣蒜,一锤子买卖了!”说完他便跃出窗口,像一只成熟的带叶果实,箭矢般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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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3:52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四章(5)


我把半截身体探出窗口,头晕眼花的我惊恐地喊叫着:“司马粮——马粮——”司马粮不理我,管自下落,花伞盛开,夺目惊心。楼下的闲人们仰起脸,欣赏着奇景。鸽哨满天,鸽粪落入洞开的秀口。沙枣花委屈的身体像一条小死狗,摊在水泥地面上。司马粮落在楼下一棵法桐肥大的树冠上,伞挂枝头如大花朵,人从枝杈缝中漏出,砸在修剪得如斯大林胡须一样整齐的冬青树丛上。树丛如绿色淤泥般溅开。闲人们惊呼着围拢上来。司马粮却没事人一样从树丛中钻出来,拍打拍打屁股,对着楼上招了招手。他的脸五彩缤纷,像我们童年时的教堂彩玻璃。“马粮啊……”我热泪盈眶地喊着。司马粮分拨开围上来的人群,走到门庭前,招来一辆杏黄色的出租车,拉开车门钻进去。身穿紫红号衣的门童笨拙地追赶上去。出租车屁股后喷着黑烟,灵巧地拐出弯道,钻进了大街上的车流,在大街两边呈现着暴发户气派、破落户气派、小家子气派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矫揉造作的注视下、狗仗权势的咋呼中、搔首弄姿的丑态里,突然消逝了。

我抬起头来,长舒了一口气,犹如一场大梦初醒。阳光灿烂,照耀着大栏市醉醺醺、懒洋洋、充满着希望又遍布着陷阱的迷狂市廛。在城市的边缘,母亲的七层宝塔金光闪烁。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儿啊,陪娘去次教堂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背着左眼仅存一点光感的母亲,用了整整五个小时,才拐弯抹角地,在茂腔剧团演员宿舍后边那条被化学染料厂泄出来的污水浸紫了的小胡同里,找到了重新恢复的教堂。

教堂设在几间古旧的平房里,没有半点巍峨和庄严,全是简陋与朴素。教堂门前和小胡同两侧,摆满了缠着花花绿绿塑料布的自行车。一个胖头大脸的慈祥老妇,坐在门口,好像一个检票员,又好像一个为某种秘密活动望风的忠实坐探。老妇人对我们友好地点点头,放我们进去。

院子里坐满了人,屋子里人更多。一个苍老的牧师,用含糊的口齿讲经。一缕阳光斜射在高高的讲台上。阳光中,他那两只干枯的手,像经过特殊处理的标本。听众有老人,有儿童,占半数以上的是年轻的女人们。她们都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平放着展开的《圣经》,手里拿着笔,在书上做着记号。一个和母亲熟识的女长老,找来两个小凳子,安排我们娘俩靠墙根坐下。我们头上是一株老槐树庞大的冠,槐花盛开,团团簇簇,犹如瑞雪。闷香扑鼻,令人窒息。粗糙的槐树干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喇叭,扩大着讲经牧师的声音。喇叭咝啦咝啦地响,不知是老牧师的喘息还是喇叭的喘息。我们静坐听讲。

老牧师嘶哑地说着,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猜到了他的嘴角上一定挂着两朵白色的泡沫。

“人们呐,你们要与人为善,哪怕他是你的仇敌。就像主教导的那样,‘若遇见你仇敌的牛或驴迷了路,总要牵回来交给他。若看见恨你的人的驴压卧在重驮之下,不可走开,务要和驴主一同抬开重驮。’

“人们呐,你们勿贪口腹之欲,就像主教导的那样,不要吃‘雕、狗头雕、红头雕、鹞鹰、小鹰与其类;乌鸦与其类;鸵鸟、夜鹰、鱼鹰、鹰与其类;鸬鹚、猫头鹰、角鸱、鹈鹕、秃雕、鹳、鹭鸶与其类;戴胜鸟与蝙蝠。’那些破戒条的,已经受到了惩罚。

“人们呐,你们要忍耐,就像主教导的那样,‘有人打你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不平事,也不要口出怨言,如果你遭了罪,就是你命中该遭此罪。即便饥饿你的胃,疾病你的身,也不要出怨言。今生受苦,来世得福。你得咬着牙活下去。主耶稣不喜欢自杀的人,他们的灵魂将不得救赎。

“人们呐,不可贪图钱财,钱财是老虎,养虎者必被虎伤。

“人们呐,不可贪恋女色。女人是刮骨的钢刀,贪色者就是用钢刀刮自己的骨。

“人们呐,你们要战战兢兢,不要忘记那洪水,那天火。要永远地想着耶和华尊荣的名字。以马内利,阿门!”

阿门!听经的人齐声呼号,许多女人的眼睛潮湿着。

讲经台侧,响起了喑哑的风琴声。唱诗班领唱,听经的人跟唱圣歌。会唱的大声唱,不会唱的跟着哼哼:

“审判大日要来,那日就要来,不知何时那日就要来。到那时圣徒、罪人必要分列左右队。此日要来,你有否预备?有否预备审判大日来?有否预备,审判日必来。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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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4:16 | 只看该作者

,小男孩麻木不仁地仰脸望着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对着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走过去。那女人额头上



母亲双手扶着膝盖,端坐在小凳子上,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丝风儿也没有,满树的槐花突然垂直地落下来。好像那些花瓣儿原先是被电磁铁吸附在树枝上的,此刻却切断的电源。纷纷扬扬,香气弥漫,晴空万里槐花雪,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脖子上、耳轮上,还落在她的手上、肩膀上,她面前栗色的土地上……

阿门!

这时,那个刚刚讲罢经的老牧师,步履蹒跚地走出教堂。他手扶着门框迷茫地看着槐花齐落的奇景。他生着砖红色的乱发,瓦蓝的眼睛,通红的大鼻子,粗疏的黄胡子,嘴巴里镶着耙齿一样的铁牙。我惊悚地站起来,好像看到了传说中的父亲。

栗姥姥挪动着小脚跑过来,为我们双方做着介绍:“这是马牧师,是我们老马牧师的长子,他是专程从兰州回来主持教务的。这位是上官金童,是我们老教友上官鲁氏的儿子……”

其实,栗姥姥的介绍纯属多余,因为在她尚未报出我们的名字之前,上帝便启悟了我们的心智,使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出身。这个马洛亚牧师和回族女人生出来的杂种,我的同父异母兄弟,用他的生着浓重汗毛的通红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泪花在他的蓝眼睛里滚动着,他说:“兄弟,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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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4:3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五章(1)


大清朝光绪二十六年,是公元一九00年。

农历八月初七的早晨,德国军队在县知事季桂玢的引领下,趁着弥漫的大雾,包围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边的沙窝村。这一天,我母亲刚满六个月,她的乳名叫璇儿。

外祖父鲁五乱,是个精通武术、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年轻人。他凌晨起来,在雾蒙蒙的院子里,练了一通拳脚,便挑起那两只在当时很是宝贵的洋铁皮水桶,去村子南头那眼甜水井担水。尽管浓雾尚未散尽,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活动。外祖父听到,从杜解元家的打谷场那儿,传来了练武的声音。杜解元是个武举,身长面白,美髯飘飘,一表人才,却娶了个丑陋的黑脸麻子女人。传说杜解元中举后,曾经有休妻的念头,但夜间梦到一只羽毛斑斓的大鸟,将一只翅膀覆盖在自己身上,醒来发现,黑麻子女人的一条胳膊压在自己胸口。杜解元心中明白这是神的启示,于是便打消了休妻的念头。传说杜解元武功超群,能挑着满满两桶水,站在马背上,打马飞驰,水不外溅。

外祖父到了甜水井边,突然嗅到井里溢上来一股清香。都说这口井直通东海,无论多旱的年头也没干过,井里常有金色的大鱼出现。井水奇甜,全村人都喝这井里的水。人们爱护这水井,就像爱护眼睛一样。外祖父一探头,看到井里盛开着一朵像玛瑙雕琢而成的白莲花。他心中惊异,慌忙退后,生怕打扰了这神奇美丽的花朵。他挑着空桶往回走,碰上了杜解元家前来挑水的长工杜梨。杜梨睡眼惺松,打着长长的哈欠,说:“五乱,起这么早!”

外祖父拦住杜梨,说:“别去了。”

“怎么啦?”

“井里有白莲。”

“甭说有白莲,有红莲我也得挑水,要不掌柜的不让。”

杜梨担着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往井边走。

外祖父赶上去,说:“真的有白莲。”

“五乱,大清早的,中了什么邪?”

“我亲眼见到,比碗口还大。”

“比锅盖还大我也得挑水是不?”

杜梨走到井边,往井里一探头,回头望着外祖父,骂道:“有你娘的――”

杜梨一语未了,就歪倒在井台上。外祖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看到血从杜梨的胸脯上涌出来。一群带着方顶帽子、个头高高、双腿细长的德国兵,正从吊桥那边拥过来。打头的是一个小辫盘在脖子上的中国人,他手里举着一把手枪。

德国鬼子!

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破坏了高密东北乡的风水。为此,上官斗和司马大牙与他们进行过屎尿战。战斗以高密东北乡人的惨败告终。上官斗赤脚走烧红的铁鏊时的凄惨叫声,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烧焦皮肉的味道,外祖父他们难以忘怀。人们从失败中明白:德国人并不是双腿不会打弯、没有膝盖的木偶,也不是沾了人粪尿就要呕吐至死的洁净鬼。沙窝村人与德国人有仇。有一个筑路工程师在沙窝集上摸了于宝他大姐的奶子,激起众怒,被沙窝村民打死。他们知道德国人不会罢休。大栏镇屎尿战时,沙窝村的红枪会曾去支援。外祖父是红枪队的伍长。杜解元是红枪队队长。他们习武练兵,铸枪造炮,修土围子挖壕沟,严阵以待。数月没动静,人们渐渐懈怠。但现在,他们既焦急等待、又生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德国兵爬上围墙,打开大门,放下吊桥,一拥而进。不相信井里有白莲花的杜梨成了那天被打死的第一人,随后被打死的沙窝村民,还有394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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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4:56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五章(2)



鲁五乱看到德国兵像一群大鹤冲了过来。他们手里的后膛快枪噼噼啪啪地喷吐着火焰,枪子儿嗖嗖地飞着。浓雾尚未散尽,德国人的身体再雾里时隐时现,不知道有多少个。外祖父大声喊叫着,向乡亲们报警。外祖父舍不得这对用四斗麦子换来的雪花铁皮水桶,挑着跑。水桶大幅度摆动,吱扭扭乱叫。德国人的枪弹把后边那只水桶打了一个洞眼。街上的人胡乱奔跑。陈瞎子拖着一根磨棍毛毛愣愣地撞到德国兵队中,大声问:“鬼子在哪儿,鬼子在哪儿?”

德国兵把枪口触到他后脑勺子上搂了火。他拖着磨棍倒在地上。

百姓们都关了门,抄起家什。

红枪队长杜解元来不及召集队伍,只能把十几个家丁和长工集合起来,用枣木杠子顶上大门。他的麻脸老婆也是会家子。她袒着怀,当浪着丝瓜奶子,提着一根铁棒槌,跟在杜解元身后跑来跑去。

外祖父跑回家,把大门插上。外婆抱着鲁璇儿在炕上发抖。外婆姚氏,是沙窝村最美丽的小媳妇。小脚一双,尖尖似笋,顶多三寸长。杜解元曾对鲁五乱说:“我堂堂武举,却娶了个大脚麻婆;你小子憨汉一个,却夜夜伴着三寸金莲美娇娘。姚氏因为脚小,行动不便,整日待在家里,不见阳光,脸如粉团一样白。

“璇她爹……”姚氏面色如土,心惊胆战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鲁五乱从锅底下抹了一把灰,抹在姚氏脸上。农家住房简陋,无法躲藏。鲁五乱,这条好汉,用宽带子束了腰,喝了一瓶酒,胆气升腾,从门后拖出白蜡杆红缨枪,跳到院子里,躲在大门后。

杜解元踩着木梯子爬上了自家平顶的大谷仓。在他的身后,两个长工拖着一门沉重的土炮,哼哧哼哧跟着爬上来。他看到,在雾没散尽的街道上,惊慌失措的百姓,像炸了群的羊,来回奔跑着。一队德国兵,秩序井然地跪着射击,百姓们一批批地被打倒在地。有的连动都不动一下就死去,有的却哭叫着在血泊中打滚。他看到,在雾气散尽的土围子上,转着圈都有身材高大的德国兵,还有一些前胸后背缀着白布、白布上写着“勇”字的满清旗兵。在南门那儿,一群德国鬼子,簇拥着两门闪闪发光的、用黑骡子拉着的大炮,嘎嘎吱吱地过了吊桥。村子被包围了。

长工们把土炮拖了上来,又跑下去拿药葫芦。粮仓顶上,雾已散尽,金色的阳光一片辉煌。解元夫人也爬上谷仓,老练地观察着形势。“平阶,”她称呼着丈夫的字,说,“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杜解元看看妻子,说:“你带着孩子到地窖里去吧,今日这事,反正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我写给皇上的折子,压在炕席下,我死之后,你去青州府找慕容大人,让他代奏。”夫人笑道:“平阶,痴种啊!”德国人又是一个排子枪,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打死在杜解元家大门外的石阶上。院子里,狗狂叫不止。“装炮!”杜解元说。长工往炮口里倒药,用探条捣实,然后又把一些花生大的铁弹子装进去。“老爷,装几分药?”长工问。杜解元说:“九分!”

杜解元亲自调整炮位,让炮口对着那些在晨雾中还显得有些朦胧的德国兵。他从老婆手里接过香火,放在嘴边吹亮了,便点着了炮后的药捻儿。一股白烟,从药捻洞里钻出来。生铁炮沉默着,沉默着,像头威武的兽,然后便猛烈跳动一下,一道暗红色的火舌喷出炮口,射进敌群,像一把铁扫帚,扫倒了一片德国兵。大街上响起了洋人的惨叫。白色的硝烟在生铁炮口缭绕着。“装炮!”杜解元命令道。街上的雾被炮打散了,德国兵惶乱地躲进胡同里。街上留下几具尸首,还有几个捂着脸嚎叫的伤兵,血从他们的手指间流出来。长工们匆匆装炮。清醒过来的德国兵对着仓房射击。一颗枪子儿擦着杜解元的耳朵滑过去。他感到耳热,摸了一手血,慌忙卧倒。装药的长工肚子受了伤,用手捂着肚子,脸煞白,哭着:“老爷,老爷,俺家里可是五世单传,我死了,就给俺老孙家绝了后了。”“滚,别说你家绝后,今日个沙窝村家家都要绝后,”他血着脸说,“装炮。”夫人劝道:“下去吧,平阶。”他拖过沾血的药葫芦,道:“再给他一下子吧,总得够本呀。”夫人说:“打倒一大片,够了本了。”一颗枪子儿打在夫人脖子上,她挺了挺身子,便歪倒了,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完了,把凤凰打死了,杜解元想。夫人的黑麻脸抽搐着,细长的眼里,射出一缕凄凉的光。杜解元把葫芦里的药全部倒进冒烟的炮口。他身体低伏,躲避着打得低矮的护墙噼啪响的子弹;双手攥着通条,把药捣实。那个没受伤的长工把香火递给他,说:“老爷,点炮吧。”

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弹子打在街对面一堵墙上。墙上出现一片蜂窝状的弹洞,泥土唰唰地落到街上。

杜解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太阳,说:“皇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德国兵瞄着这个高大的人,一个排子枪,便把他打下谷仓去了。

这时,德国人的两门大炮,也对着杜解元家高大的瓦屋,先后开了火。德国人的大炮用的是铜壳炮弹,响声清脆、尖利、震人耳膜。炮弹打在房顶上,轰隆隆爆炸,破砖烂瓦和着弹片硝烟,四处飞溅。

德国人撞开了鲁五乱家的大门。先往里放了几枪,没有动静。五乱避在门后、镇静地等待着。一个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后膛枪,像大公鸡一样抻头探脑地进了门。他的裤子很瘦,鼓突着两个窝窝头似的大膝盖,上衣正中有两排闪光的铜扣子。五乱依然没动。德国兵扭回头,对着大门招手。他的蓝眼红鼻和从帽沿下露出来的白毛,都无比清楚地被五乱看到了。德国兵也看到了躲在门后,像黑铁塔一样的五乱,刚要开枪,但已经晚了。五乱一个箭步蹿出,人没到,红缨枪的铁矛头便把德国兵的肚子戳穿了。德国兵的上身趴在了红缨枪的白蜡杆上。五乱往外拔枪时,感到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后边钻进了自己的腰。他双手麻木,松开枪杆,困难地转过身,看到正面的两个德国兵,正用枪口对着自己的胸膛。他张开双臂刚要往前冲,脑子深处啪哒一响,像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一样,眼前便一片碧绿了。

德国兵放着枪冲进屋子,看到房梁上悬挂着一个雪白的女人身体。那两只只有一只指甲盖的尖脚,让德国兵惊愕不止。

第二天,母亲的大姑姑和大姑夫于大巴掌闻讯赶来,从面缸里把璇儿救了出来。她身上沾满面粉,已接近死亡的边缘。于鲁氏把她嘴里的面粉抠了出来,又拍打了半天,她才喑哑地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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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5:13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六章(1)



鲁璇儿五岁的时候,她的大姑姑便拿出了竹片子、小木棰、白布裹脚等等专用器材,对她说:“璇儿,你已经五岁了,该裹脚了!”

璇儿好奇地问:“姑姑,为什么要裹脚呢?”

姑姑严肃地回答:“女人不裹脚嫁不出去。”

璇儿问:“为什么要嫁出去呢?”

姑姑答:“不嫁出去,难道还要我养活你一辈子?”

姑夫于大巴掌,一个温柔的赌徒,在外边是钢筋铁骨的男子汉,回家却像低眉顺眼的猫。他正在灶前,燎烤着下酒的小柳叶鱼。他那两只大手,显得那么笨拙,但实际上却非常灵活。小柳叶鱼儿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儿,甜丝丝的香味钻进了璇儿的鼻子。她对这个大姑夫充满好感,因为一旦姑姑外出操劳时,懒惰的姑夫便在家中偷食,或是用铁勺子炒鸡蛋,或是用火烧腊肉。姑夫偷食,总要分一点给璇儿,条件是:别告诉你姑姑。

于大巴掌用指甲盖利索地耕掉了柳叶鱼儿两面的鳞片,然后用掐下一丝鱼肉,抿在舌尖上,滋滋地咂了一口酒。他说:“你姑姑说得对,女人不裹脚,就是大脚臭婆娘,没人要。”

姑姑道:“听到没有?你姑夫也这么说。”

于大巴掌问:“璇儿,我为什么要你大姑姑做老婆?”

璇儿答:“大姑姑人好呗!”

于大巴掌说:“不,你大姑姑脚小。”

璇儿望着大姑姑窄窄的尖脚,又看看自己的天足,问:“我的脚,也能裹成这样?”

大姑姑说:“那就看你听话不听话了,如果听话,能裹得更小。”

母亲每每对我们提起裹脚的历史时,既像血泪的控诉,又像对自己光荣历史的炫耀。

母亲说,她大姑姑那刚毅的性格、利索的活儿,全高密东北乡都有名。谁都知道,于大巴掌是靠女人当家。大姑夫除了赌钱、玩枪、打鸟之外,啥也不干,家里良田五十亩,养着两头骡子,家务活儿,地里的活儿,请人雇工,都是大姑姑一手包揽。她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不超过四十公斤,这么小的身体,竟能发挥出那么大的能量,的确是个奇迹。这样的姑姑,发誓要把自己的侄女培养成最模范的淑女,裹脚自然一丝不苟。她用竹片把母亲的脚夹起来,夹得母亲像杀猪一样嚎叫,然后用洒了明矾的裹脚布千层万层一层紧似一层地缠起来,缠紧了再用小木棰均匀地敲一遍。母亲说,痛得哟,用脑袋撞墙。

母亲哀求着:“姑姑,姑姑,松一点吧……”

大姑姑猛瞪眼,说:“紧是爱你,松是害你,等你裹成一双小金莲时,你就会来感激我了。”

母亲哭着说:“姑姑,我不出嫁行不行?我侍候您和大姑夫一辈子。”

大姑夫心软,在一旁插言:“稍稍松一点,稍稍松一点……”

大姑姑抓起一把笤帚对着大姑夫投过去。“滚,懒狗!”

大姑夫顺手抄起炕席上的一吊铜钱,跑掉了。

大姑夫赌博成瘾,每逢集市,半个集的人都能听到他吆三喝四的声音。他的手上沾满了铜锈,双手碧绿。赌赢了他喝酒,赌输了更要喝酒。喝醉了就在街上找茬打架。他曾经一拳打掉“铁扫帚”两颗门牙。“铁扫帚”何许人也?高密东北乡最有名的土匪。“铁扫帚”吐掉门牙,笑着说:“好劲头,入伙吧?”于大巴掌说:“你跟俺老婆商量去吧。”

大栏集上的人经常看到这样滑稽的情景:身体瘦小的小脚女人于鲁氏,揪着她的大个子丈夫的耳朵,雄赳赳地往家走。于大巴掌歪着头,唧唧哇哇地叫唤着,甩动着两只像小蒲扇一样的大巴掌。人们看到这情景,心中感慨万分:一个连“铁扫帚”的门牙都敢打落的莽汉,竟然被一个小脚女人管理得服服帖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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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5:35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六章(2)



转眼到了民国,璇儿十六岁了,她的小脚终于裹成了。

“要想看小脚,顺着湾崖找。”母亲的大姑姑家,座落在莲花湾畔。半文不武的大姑夫,在自家大门口上挂了一块牌子,牌上写着:莲香斋。他也将璇儿的小脚引为自豪,并把这个非但小脚出众而且相貌超群的内侄女,视为待价而沽的奇珍异宝。“我家璇儿,非嫁个状元不可的!”大姑父说。人们说:“大巴掌,满清亡了国,没有状元了。”大姑夫就说:“那就嫁个督军。嫁不了督军,也要嫁个县长。”

1917年夏天,高密新任县长牛腾霄,下车伊始,抓了四件大事:一禁烟,二禁赌,三剿匪,四放足。禁烟断财源,明禁暗不禁。禁赌禁不住,随他娘的去。剿匪剿不了,索性拉了倒。只剩下这放足,没有什么关碍。牛县长亲自下乡宣传,造成了很大声势。

那是个七月里难得的晴天,一辆敞篷汽车开到了大栏镇。县长随从叫来镇长,镇长叫来闾长,闾长呼唤邻长,邻长传喻百姓。都到打谷场上去开大会,男女老幼,都要到场,不去者罚粮一斗。

在人们尚未到齐时,牛县长抬头看到大姑姑家门上的木牌,道:“想不到农家也有情趣。”镇长讨好道:“县长,这家里有一对好金莲。”牛县长道:“嗜痂成癖国人病,莲香原是臭脚丫!”

人们陆续到齐,集中在打谷场上,听牛县长训话。母亲说,牛县长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头戴一顶咖啡色礼帽,嘴上留着黑黑的髯口胡,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衣兜外当浪着怀表链子,手里拄着文明棍。说起话来嗓音沙沙的,像公鸭子一样。他口才真好啊,嘴角上吐着小泡沫,滔滔不绝,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母亲拽着她大姑姑的衣角,心里很怯。自从裹成小脚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结网,就是绣花。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羞怯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的小脚。母亲说那天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缎子夹袄,袖口和下摆,都用丝线缉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黑油油的大辫子长到腿弯。下穿一条扫腿水红裤子,裤脚上也缉着花边。足蹬一双高跟、木底红缎子绣花鞋,在裤脚里时隐时现,走起路来“格咚格咚”响。站着不稳,必须扶着她的大姑姑。

县长训话时点名批评“莲香斋”。他说:“这是封建余毒,病态人生。”人们都找着母亲的脚看,把母亲看得抬不起头来。然后,县长亲自宣读了《放足示文》,文曰:

照得女人放足,业经三令五申。

政府屡颁命令,大宪又有明文。

克期三月放尽,法律何其认真。

访闻城乡民众,以及顽固劣绅。

犹复徘徊观望,视为无足重轻。

兹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龄五十为限,以下定要凛遵。

六月三十截止,陆续派员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违者定议罚金。

初次罚钱二百,以后按月加增。

妇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颁告示,愚民恐误传闻。

庵坛寺观张贴,更督讲演详明。

闾邻按户宣示,三日传锣一巡。

务期人人解放,变为强壮国民。

倘敢似前藐视,处罚决不容情。

县长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带来的六名年轻女子进行天足表演。她们叽叽喳喳地从敞篷汽车上跳下来。果然是腿轻脚快,身腰矫健。县长的随从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六个女子。她们留着齐额短发,上身穿着天蓝色大翻领袖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裸露着光滑的小腿,脚穿白色短袜、白色回力牌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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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6:09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六章(3)



是一股清新的空气,一股凉爽的风,吹进了高密东北乡人的胸怀。

女子们排成一队,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都横眉立目地说:我们是天足,我们是天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们在地上蹦跳着,并高高地抬起脚,向人们炫耀着长长的脚板——能跑能跳行动自如,不受那小脚残废苦——她们跳着跑着——封建主义戕害妇女视我们如玩物,我们放足,放足,撕毁裹脚布妇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们蹦蹦跳跳地下了场。一个骨科医生搬上来一个巨大的小脚模型,生动地向人们讲解着小脚在哪些地方断了骨头,哪些地方又导致骨头变形。

最后,牛县长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丑恶。

母亲吓坏了,缩在她姑姑背后。镇长说:“这是县长的命令,谁敢违抗?”母亲搂着她姑姑的腰说:“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说:“璇儿,上去,让他们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就不信我亲手包出来的小金莲比不过那六个野驴蹄子。”

大姑姑把璇儿扶持到前边,便闪开了身。璇儿一步三摇,犹如弱柳扶风。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他们都直了眼,恨不得用眼睫毛掀开璇儿的裤脚,得便窥见金莲全貌。县长的眼睛像飞蛾一样钻进璇儿的裤脚里,他张着口,呆了一会儿,高声说:“看看吧,这么好的姑娘,硬给裹成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怪物。”

大姑姑生死不怕地顶了县长一句:“千金小姐就是养着耍的,干粗活有丫鬟呢!”

县长望着大姑姑炯炯的目光,道:“你是这姑娘的母亲吧?”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她的小脚是你的杰作了?”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把这个刁蛮泼妇给我捉起来,她女儿不放足一天就羁押她一天。”

“我看你们谁敢!”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于大巴掌怒吼一声,双手攥拳,从人堆里蹦出来,护住了于鲁氏。

县长问:“你是什么人?”

于大巴掌蛮横地说:“我是你爹!”

县长大怒,吩咐左右:“拿下他!”

几个差役,怯生生地上前,欲擒于大巴掌。于大巴掌一抖胳膊,便把他们格到一边去了。

百姓们乱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抓起土块,投掷着那六个天足姑娘。

高密东北乡素来民风剽悍,牛县长可能早有耳闻。他说:“今日本县有要事,暂且饶过你,放足是国家明令,胆敢违抗者,必将严惩不贷!”

县长钻进驾驶楼,大声嚷叫:“开车!开车!”

司机跳进车头前,插进铁摇把,“哼哧哼哧”地摇着。

大脚姑娘们和县长的随从们,手忙脚乱地爬上车厢。

汽车“哞哞”地响起来。司机跳上车,调转车头。汽车拖着一路烟尘跑了。

一个小男孩拍着巴掌说:“于大巴掌胆气大,县长见了都害怕。”

当天晚上,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找到媒婆袁大嘴,送她一匹小白布,托她去于家为自己的独生子上官寿喜提亲。

袁大嘴用蒲扇拍打着大脚对大姑姑说:“老嫂子,要是满清不亡国,用锥子攮着我的腚我也不敢踏您家的门槛。可现在是中华民国,小脚女人不吃香了。人家那些大户的公子,都接受了新思想,穿制服,抽烟卷,找大脚板的洋学生,又能跑,又能跳,又会说,又会笑,搂在怀里嗷嗷叫。您这内侄女,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了。上官家不嫌弃,老嫂子,我看咱这就烧高香了。那上官寿喜,五官端正,脾气温存。家里养着一头大驴一头大骡子,又开着铁匠铺子,虽不是大户,可也不算个小户。璇儿能找上这么个人家,也不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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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4:56:26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六章(4)



大姑姑说:“我调教出一个娘娘坯子,却嫁给个铁匠儿子?!”

袁大嘴道:“大嫂子,您没听人说?宣统皇帝的正宫娘娘,在哈尔滨给人家擦皮鞋呢!人呐,此一时,彼一时呐!”

大姑姑说:“你让上官家的自己来跟我说吧!”

第二天上午,母亲从门缝里看到了她未来的婆婆上官吕氏高大健壮的身体。她还看到,大姑姑和上官吕氏为了聘礼的数目争辩得面红耳赤。大姑姑说:“你回家商量去吧,要么给头骡子,要么给二亩菜地,我养了她十七年,不能白养了!”

上官吕氏说:“好吧,算我们家倒霉,那头黑骡子归你们。你们家,要陪过去那辆木轮车。”

两个女人拍了拍巴掌,达成了协议。大姑姑喊:“璇儿,出来见见你婆婆。”  

鲁璇儿和上官寿喜结婚三年,肚子里还没有怀上孩子。她的婆婆指鸡骂狗:“光吃食不下蛋的废物,养着你干什么!”

上官吕氏挟着一块热铁对着几只老母鸡扔过去。母鸡以为来食,伸嘴去啄,烫得嘴巴冒烟。

鲁璇儿在梨树下砸着肉骨头,红红白白的骨头渣子,溅到她的衣服上。上官吕氏过日子急,舍不得割肉,买来几斤骨头,砸碎了,掺上萝卜包包子,庆祝农历四月初八日这个被称为“犒劳镰刀”的节日。大麦已经上场,小麦已经黄了梢子,农民们磨刀秣马,准备麦收。那年春天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好。上官家铁匠铺子生意红火,一拨拨的农人,有来买镰刀的,有拿着破镰刀前来翻修加钢的。铁匠炉支在院子当中,上边撑起一块油布遮阳。炉火熊熊,黑色的煤烟很香。在白炽的阳光下火苗子呈暗红色。上官福禄掌钳。上官寿喜拉风箱。上官吕氏,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破褂子,腰里系一块黄色的、被铁屑烫出了无数黑点的油布,头上扣着一顶破草帽,拄着大锤。她脸上一道道汗水一道道煤灰,如果没有胸前那两个水罐一样的奶子,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叮叮当当的锤声,从早响到晚。铁匠家的规矩,每天两顿饭。鲁璇儿负责办饭,负责喂牲口、喂猪。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她也忙得团团转。即便她忙得团团转,婆婆还是挑她的毛病。上官吕氏一边汗流浃背地抡着大锤,一边斜眼监视着儿媳。她的嘴巴嘟嘟哝哝,一刻也不闲,骂够儿媳骂儿子,骂够儿子骂丈夫。大家都习惯了这骂声,在这个家庭里,吕氏既是真正的家长,又是打铁的技术权威。鲁璇儿对婆婆又恨又怕,但也不得不佩服。傍晚时,观看上官吕氏打铁是村中一个保留节目。麦收前后,上官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傍晚,取新镰刀的人和送旧镰刀的人都来了。夕阳彤红,满树槐花如雪。炉火金黄,焦煤喷香,铁烧透了,又白又亮。上官福禄把烧透的铁活夹出来,放在砧子上。他拿着一柄小叫锤,装模做样地打着点儿。上官吕氏,一见白亮的铁,就像大烟鬼刚过足烟瘾一样,精神抖擞,脸发红,眼发亮,往手心里啐几口唾沫,攥住颤悠悠的锤把儿,悠起大铁锤,砸在白色的铁上,声音沉闷,感觉着像砸在橡皮泥上一样。咕咕咚咚地,身体大起大落,气盖山河的架势,是力量与钢铁的较量,女人跟男人的较量,那铁在她的大锤打击下像面条一样变化着,扁了,薄了,青了,纯了,渐渐地成形了。在她抡大锤时,农人们的目光多半盯着她胸前那对奶子,它们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前来拿镰的小梆子突然自笑起来。吕氏汹汹地问他:“梆子,梆子,白菜邦子,笑你娘的什么?”梆子道:“大婶,明天我给你两个铜玲铛。”吕氏问:“你送我铃铛干什么?”梆子说:“拴在两个奶头上,那样,大嫂抡起大锤来就有了动静了。”吕氏道:“这点事也值得你笑?没见过世面,明天把铜铃送来,要是不送来,我就剥了你这小杂种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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