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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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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2:53:4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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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大饥荒<br>  <br>    一九五八、一九五九年的豫北迎来了连续两个大丰收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出奇的好。但是棒劳力都去“大炼钢铁”、“大修水利”了,“大办粮食”的任务就落到我母亲这个七岁的孩子和外公的父亲(【注】外公的父亲时年已经接近七十岁了)这样的老弱病残头上。可这样这些老弱病残能有什么力量呢?况且,在干部们的重压之下,还必须赶“进度”、追求所谓的“提前××天完成指标”、“收割放卫星”,于是就胡乱收割,甚至有些地块根本没收割而直接犁地,放一把火以后用土把庄稼埋起来就算完事。大量的庄稼就这么烂在地里做了肥料。而且在当时,谁都不能偷偷地把作物带回家里,因为那是盗窃集体财物,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揪出来可不得了。每天下工时村干部都守在村口,一个挨一个地搜身检查。有几个村干部特别邪恶,有时候搜身时对妇女的私处连摸带抠。查到谁偷带了食物,当即就是一顿痛殴。由于饥饿感的驱使,年幼的母亲总是在地里偷吃生的农作物,生茄子、生南瓜、生麦穗、生玉米——什么都吃过。浮夸风带来高指标、高征收,队里本来就不多的余粮甚至种子都交出去了。<br>  <br>    试图在短短几年之内建成天堂般的共产主义,违背自然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注定是要受到报复的。天堂没有建成,地狱般的大饥荒却来临了。自从一九五九年秋后,各地的粮食就纷纷告急;而到一九六○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袭击了全中国。这次大饥荒在河南被称作“粮食关”。<br>  <br>    在一九六○年年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母亲住的那个村几乎天天有人饿死。饥荒最严重时,每个棒劳力每天的粮食定量是四两,老人和孩子则是二两,还常常中断,或者被村干部截流贪污。有人也许会说,“四两粮食不会饿死人嘛,我现在每天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其实,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人的饮食主要消耗已经转向副食品,如肉、蛋、奶、青菜之类,粮食已经成为次要消费品;而在五十年代末,在几乎完全没有副食和超负荷的劳动支出情况下,四两粮食是根本不可能养活一个棒劳力的。<br>  <br>    而所谓的四两“粮食”,也不是白面大米,甚至不是完全的粗粮,而是由棉籽、豆饼、玉米面之类混合成的饼子。人吃了这种东西拉不出屎来,青壮年好办一点,老年人就非常痛苦。当时,外公的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原本身体很硬朗,但每天饥肠辘辘,吃了棉籽后又经常一二十天解不出手来,很快就病卧而倒。没办法,外公只好用手帮他往外抠。揶到一九六○年二月,老人就饿死了。<br>  <br>    大饥荒刚刚开始时,离家比较远的野地里还有草根、野菜这些东西。为了填饱肚子,外婆就让我母亲到野地里挖野菜。我的母亲当时八岁,和前面提到过的另外一个女孩子春字两个人一起到离家十四、五里地开外的一片荒坡去挖野菜,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一直挖到太阳落山。两个小女孩每人身上都一前一后地背两个装满野菜的大包袱,摇摇晃晃地往家走。那时已经开始有人饿死,谣传说有人专门抓小孩杀了吃肉,两个小女孩背着野菜原本走不快;但一想到这个传言,就禁不住吓得浑身发抖,拼命往家里赶,边走还边往后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到了后来,这些东西也没有了。<br>  <br>    尽管腹中空空,但那时还要“跃进再跃进”。一九六○年元旦,在各地已经开始大规模地饿死人的时候,《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仍然在说“我们已经完满实现‘一九五九年红到底’,现在正满怀信心地为‘一九六○年开门红’而奋斗。”于是乎,我的外公继续被抽调去“大修水利”,挖那两条无用的人工河。外公是家里的顶梁柱,无论如何不能塌下来,于是我的外婆从自己和我母亲的口粮中节省下一部分给外公吃,算是让外公没有和他一同挖河的伙伴们那样成为“倒卧”(【注】河南民间俗称饿死的人为“倒卧”)。外婆浑身浮肿得按一下一个大坑,而时年九岁的母亲则因患小儿疳积,肚子肿得像个大锅,青筋外翻。<br>  <br>    然而,尽管村民们浑身浮肿甚至成为“倒卧”,但村干部们生活得却不错。人民公社化以后,农民家里养的鸡、养、猪等家禽家畜,以及牛、驴、马等大牲畜都被强制充公,没有粮食时,村干部就开始杀鸡宰羊吃肉,农民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当时村里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是个贫农,忍不住饥饿偷了队里的一只鸡,刚杀完还没做熟就给村干部逮到了,在村里召开批判斗争大会。会上也不讲什么阶级友爱了,让这个小脚老太太站在一条四寸宽的板凳上,嘴里衔着那只鸡。先是村干部破口大骂,然后让群众喊口号,可群众早就饿得有气没力了,也只是稀稀拉拉地挤了两嗓子。批斗结束,村干部飞起一脚,把那个阶级姐妹踹到地上,又踢了几脚,这才拎起鸡子来扬长而去。<br>  <br>    大队长是我们家五服以内的亲戚,母亲有时候到他们家里去玩。令母亲惊讶的是,大队长家里有个用席子卷起来的粮屯,比我母亲的个子还要高,直径大约四尺半。就这个粮屯里面,至少有一、两千斤的粮食。大队长的老婆人还算可以,看到母亲时偶尔塞一个烟盒那么大的玉蜀黍加野菜饼子。大队长的女儿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用鞭子抽我母亲的改珍,心地不善,看到母亲吃他们家的东西时总是拳打脚踢。但是我母亲太饿了,还是硬着头皮去他们家。<br>  <br>    当时春字家院子里有两棵祖上种的枣树,此时已是枝繁叶茂,然而队里却不许春字家的人吃树上的枣子,因为那两棵枣树已经被“共产”了。大队支书、队长的家属、孩子,才有资格来打枣吃,春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但饥饿难忍,到了晚上春字就领着我的母亲偷偷摸摸地爬上树,也不敢点灯,爬上枣树上摸几个枣吃。吃完后不敢把枣核随便扔,怕干部们看见,还要找个地方埋起来。<br>  <br>    时年八九岁的母亲,每天饿得心里发慌,特别是夜里更是肚子里火烧火燎,难以入睡。我的外婆干活时偷藏了一小根胡萝卜,自己舍不得吃,每天夜里看到我母亲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从衣兜里掏出这根胡萝卜,让母亲咬上一小口,还嘱咐要慢点嚼。每当这时,外婆还经常讲一些故事,哄母亲开心,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其实,外婆当时也挣扎在死亡线上,但为了自己的孩子,强忍着难捱的饥饿,一口都不吃。就这根小小的胡萝卜,成了年幼的母亲一直惦记着的美食,每夜啃上一小口,半个多月才吃完。<br>  <br>    当时我的母亲在离村一里的落庄上小学,这短短的一里路,在人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却成为畏途。有一天母亲在家里的门框上拣到一颗老豆角,可能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已经完全干了。母亲把豆角剥开,把里面的几颗豆子放在兜里。在去落庄上学的路上,由于太饿没有劲,走几步就挪不动了。母亲就蹲在地上,把那几颗豆子掏出来放在手心里看看,也舍不得吃。就是这几颗豆子,成了支撑母亲走到学校的神奇力量。一九五九年冬天以后,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来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当时教我母亲的是个年轻的男老师,宽脸庞,高高的个子。由于饥饿,老师的肚子肿的像一口大锅,仍然坚持讲课,经常讲着讲着,就用手扶在讲桌上停好大一会儿不说话。终于有一天,老师讲课时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学校没了老师,不得不停课放假了,一放就是一年半。<br>  <br>    死神每天徘徊在村庄里,随时向每一个人招手。肚子里没有一点热量储备的人们,哪怕一次断顿,甚至晚吃几个小时的饭,就有可能成为“倒卧”。公共食堂停办前不久的一天,我的外公下工很晚。那时家里不许开伙,也没什么锅之类的东西可以开伙,因此家里都是等外公下工回家后才去打饭。这是因为外婆心疼外公身体,如果打得太早,外公吃的时候饭就会变得冰凉。当时外婆因为浮肿已不能行走,就让我母亲捧着碗去打饭。母亲来到食堂,看到食堂的稀饭只剩了锅底的糁疙瘩。这是食堂炊事员耍的小聪明:煮饭时故意捏上一些糁疙瘩放到锅底,社员打饭时就盛上面的稀汤,最后留下锅底的糁疙瘩自己吃。当时村里的司务长、炊事员都是村干部家里的人,贪污、克扣社员口粮现象是非常普遍的。所以农民们编了个顺口溜:“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我母亲看到这些糁疙瘩满心欢喜,想着这下子可以吃上顿半稀半干的食物了。然而,就在母亲高高兴兴地把饭打回家准备往嘴里送时,母亲的嘴突然张不开了,牙关不由自主地紧禁闭合。有着饥饿经验的外婆一看,知道母亲已经出现了人饿死之前的濒死症状,于是赶紧用筷子掰开母亲的嘴,硬是把稀汤灌了进去。一碗稀饭下肚,母亲才从死亡边缘上活了过来。<br>  <br>    饿死的人快死时的感觉,并非像我们平常人想象的那样充满痛苦。实际上,人要饿死时,初期感觉非常的饥饿,什么都想吃;几天后就进入第二期,人已经感觉麻木了,不太感觉到饿;死亡是突然来临的,那时就是有粮食放在面前,自己也往嘴里送不进去。因此,我们常常可以听说这类事情:某些人正在好好走着,突然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饿死人的感觉我的母亲亲身经历,至今不能忘怀。<br>  <br>    饥饿使很多人丧失了起码的良心和感情。前面提到过的船姥姥的男人,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船老爷,当时四十来岁,饭量很大,每天的粮食定量根本就吃不饱。他的二儿子给生产队养猪,经常偷些喂猪的糠皮回家,由于糠皮也少,就只留着自己吃。有一次,船老爷发现了猪饲料,由于他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吃了几口。二儿子回家发现后将他暴打一顿,船老爷不久就饿死了。<br>  <br>    此时的公共食堂已经办不下去,解散了,可是拜“大炼钢铁”和“反瞒产私分”所赐,农民家里都已经没有铁锅和任何粮食储备。那一段时间,整个村庄总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在街上走;村里一切能动的动物,从牲口、猫狗、麻雀甚至老鼠,都已经绝迹了。那些去年还在用打油诗描绘“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天堂蓝图、抒发“冲天干劲”的贫下中农们,一个个坐在家里等待死亡的来临。开始还经常埋死人,到后来连死人都没劲埋了。占全村人口将近四分之一的男女老少一百多口人,都死在短短的两三年间。其中有几家一个也没剩下,成为“绝户”,外人去收尸时,全家人有死在床上的,死在椅子上的,死在地上的。由于尸体腐烂,没法抬起来,只能用箩筐装,用簸箕搓。<br>  <br>    和一般农民比起来,我们家算比较走运的:我舅舅和大姨早早参加了工作,有粮食定量,经常自己省下粮票买点食品往家送,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们家的粮食紧张状况。其实,当时当工人的大姨自己的定量也很少,为了往家送粮食,自己节衣缩食,落下一身的病根折磨了她一辈子。我家尚如此,很多老实巴交、没有外援的农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鉴于大饥荒年代的惨痛教训,八十年代我们家状况好转后,我母亲拼命积攒全国粮票,到九十年代初已经积攒了二千多斤,可惜国家粮改取消票证供应以后都作废了。<br>  <br>    一九六○年夏天以后,我的大姨父当上了单位食堂的炊事员,在单位基本上可以吃饱,偶尔还可以往家里带一个馒头。食堂里老鼠比较多,经常会把面袋咬破。单位就让大姨父把面袋拿回家里缝补,缝一个破损小一些的面袋挣半分钱,破损严重的则是一分钱。那个时候人穷,半分钱也是钱。由于粮食紧张,面袋都被扫得干干净净的,但等大姨父把面袋拿回来给大姨缝补时,二人惊喜地发现面袋上还是多少沾着一点点面。等到仔细用刷子扫完以后,一个袋子居然扫了半个火柴盒面;四五个面袋就有两个火柴盒那么大。不要小看这两个火柴盒的面,在大饥荒的岁月里,关键时刻就可能救活一个生命。<br>  <br>    俗话说积少成多,自从大姨家有了这个额外的粮食来源之后,每天都可以多存下二三两面,粮食情况稍稍好转。因此,大姨两口子赶紧把正在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自己的父母亲人轮流接到郑州补充一点营养。外婆到郑州时,母亲就跟着外婆一起到大姨那里求活。外婆当时浮肿病很重,不能行动,我母亲就在大人上班时带着大姨的两个孩子在街上转悠。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老百姓大批饿死,一些地方还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但郑州街上的饭馆还在营业,橱窗里挂满烧鸡、卤肉等食品,也时常有一些衣着整齐的人在里面吃饭喝酒。三个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孩子,总是站在橱窗外面,看着那令人垂涎的食物,久久不肯离去。<br>  <br>    饥饿促使了农民向外逃亡。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盛传新疆在招工,可以吃饱,于是很多农民背井离乡向新疆逃亡。由于当时不许农民自由流动,所有出逃的农民被叫做“流窜犯”,民兵、民警处处设防,捕捉着逃亡的农民。可是奇怪的是,内地围追堵截,新疆乌鲁木齐火车站外却挤满了招工的单位,农民只要一下火车,就有人热情地问想不想参加工作。等报了名,招工的人立刻端上馒头、稀饭先让这个幸运儿饱餐一顿,之后就成了全民所有制工人或军垦战士。真的有人在新疆参加了工作,还回家捎来了宝贵的粮食、粮票。半真半假的传言给了人们以希望,大量的农民开始逃亡,少数成功了,大部分被堵截回来了,也有很多因为饥饿和寒冷倒毙在途中、倒毙在货车车厢里。当时我母亲十一岁,外婆也开始为她准备行装让她逃亡,后来因为一九六二年麦收后饥荒缓解没有走成。<br>                     三、“吹口琴”<br>  <br>    一九五九年秋天以后,粮食一天比一天紧张了。我父亲劳改所在的新河农场供应比农村要好的多,但还是饥饿难忍。新河农场有一个用甘蔗作原料的制糖作坊,农场领导很明显地偏袒这些“犯人”,轮流让他们到农场的制糖作坊“劳动”,实际上是让他们补充营养。为此,很多人吃坏了牙齿但保住了性命。很多人也卖掉了自己的衣服、手表等财产换粮食吃。<br>  <br>    腹中空空,人们就怀念起以前能吃饱的日子来。每天到了晚上,犯人们就说起以前吃过什么好东西,搞精神会餐。一天晚上,一个犯人绘声绘色地说,自己从前吃过满满一饭盒红烧肉,红烧肉作成酱色,一打开一股肉香迎面扑来。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连忙咽了两口涎水,所有的听众也听得直想流口水。<br>  <br>    当时农场里种着甘蔗和玉米,按道理是不许随便吃的。但是犯人们都很饿,总是琢磨着偷玉米和甘蔗吃。因为怕被管教干部发现,大家发明了一个暗号:管吃玉米叫“吹口琴”,管吃甘蔗叫“吹笛子”。一到晚上,犯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说:“走,吹口琴去”,或者说,“走,吹笛子去”。当时我的父亲就总是“吹笛子”,结果把牙吃坏了,一辈子总是牙疼。<br>  <br>    那时全国到处饿死人,上面总算认识到了吃饱肚子的重要性,于是提出“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粮食生产是基础的基础”。玉米要生火烤熟了再吃,有一个犯人每次吃烤玉米时,总是啃上一口,说一句:“唔,基础的基础”,再啃上一口,再说一句:“唔,基础的基础”。每到傍晚以后,农场的玉米地里总是这里一柱青烟,那里一堆篝火,都是犯人们在烤玉米吃。农场的管教干部都还不错,明明能够看见那些炊烟和火光,但总是装聋作哑。<br>  <br>    实际上,我母亲所在的豫北和我父亲劳改所在的豫西,饥荒状况并不是全国最严重的。光河南信阳一个地区就饿死了一百万人,其中一个小小的息县就死了十万人,有六百三十九个自然村全村饿绝。这引发了后来的信阳事件,引发了中央对整个信阳地委的大清洗,最后找出几个“混入干部队伍中的地主阶级分子”处理做了替罪羊。就这样,中国以死亡三千万人的巨大代价,给毛泽东一手发动的“大跃进”划上了血红色的句号。(【注】饿死三千万人的说法,是个大致的、粗略估计数,具体饿死人口多少,一些学者互有争议。根据原国家统计局局长李成瑞在《大跃进引起的人口变动》一文中的分析,1959~1962年饿死人数在1700~2200万之间;另据重庆大学出版社《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纲》记载,这一数字为1900万;据美国著名人口学家科尔根据我国官方公布的数据,在《从1952年到1982年中国人口的急剧变化》一文分析结果为2680万。不管饿死的人是三千万还是两千万,在和平时期内、没有全局性大规模的自然灾害的情况下,饿死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都决不是什么“一个指头”的小事。)<br>  <br>    后来,某些人为了给自己推脱罪责,称一九六○~一九六二的饥荒是“自然灾害”,这其实是占不住脚的。根据我国历年水文气象资料来看,那几年的确发生过自然灾害,但是中国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每年不可能保证各地都风调雨顺。那三年的“自然灾害”的规模和程度,甚至远远比不上一九五四年的全国性洪涝灾害,为什么一九五四年就没有饿死人呢?当然,某些人也自感底气不足,又给加上了两条:“苏修逼债”和“美帝封锁”,其实这也是很可笑的——“苏修逼债”发生于一九六○年夏天,而饥荒发生于一九五九年秋后,到一九六○年春季最惨烈(“信阳事件”就发生在一九六○年春天),哪里有“因”在后,“果”在前的?事实上,苏联当时还曾经借粮食给我国东北地区,使得数十万人得到口粮而免于饿死。至于“美帝封锁”就更可笑了,“美帝”自一九四九年就“封锁”中国(无非是不跟中国进行贸易),特别以朝鲜战争时为烈;朝鲜战争后英、法等西方国家跟中国逐渐恢复了贸易关系,然而饥荒竟然是在“封锁”有所放松的情况下发生的!这种伪造历史、推脱罪责的做法,真是让人齿寒。<br>  <br>    我的大姑父在信阳事件后随同毛泽东到河南郑州开会,会议在河南省军区礼堂召开,出席者是河南省地区以上党、政、军官员。一开始就是热烈鼓掌,伟大领袖的第一句话就是:“信阳人民不愧是革命老区人民!”接下来又是热烈鼓掌。晚上跳舞,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据大姑父回忆说,信阳事件发生后,为了隐瞒灾情,信阳实行了特别措施,民兵占领了火车站,只许下、不许上,所有邮件都要拆开检查,查到有人写信上告或上访,都抓起来。当时人们都在死亡线上徘徊,关上两天没一个人能熬得过去,于是就在监狱里死了。到后来,有一个转业兵回到家乡,发现自己全家没活人。由于他当过兵,见过些世面,他没有写信或去坐火车,而是一路上昼伏夜出,靠转业时带的干粮维持生命,直接告到中央。 <br>                     四、短暂的喘息<br>  <br>    六十年代初期,中央的确存在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条是以刘少奇为首的、希望给予放松对农民控制,按农民自己意愿从事生产活动的路线;另一条则是以毛泽东为首,造成几千万人饿死、工农业总产值下降百分之四十的“三面红旗”路线。由于大跃进带来的严重后果,毛泽东的“三面红旗”已经难以为继,只好由刘少奇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br>  <br>    一九六一年后,刘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实行“三自一包”,政策逐渐宽松起来:允许农民有少量自留地、自留畜、自留树,也可以开小片荒。从一九六二年开始,农村缓慢地恢复和喘息。外公分得了四分的荒地作为自留地,于是用他种地的专长,精耕细作,家庭开始逐渐恢复生机。到一九六三年秋后,终于能够吃饱了。当时的食物都是一阵子一阵子的:一阵子顿顿是红薯,吃得人直吐酸水;过一阵子又都是南瓜,吃得人直想吐。<br>  <br>    然而即便是能够吃饱也可以导致厄运。一九六二年麦收以后,很多饱受饥饿折磨多年的农民,由于长期的饥饿导致肠胃功能退化,饱食后胀腹而死。我的外婆知道一些科学常识,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方法让全家人恢复肠胃功能,才使家里无人遭此厄运。由于能吃饱了,大自然又开始了人口补偿,加之当时没有什么计划生育工作,于是满街出现了大肚子,中国又一个人口生育高峰来到了。在我参加工作后接触过的同事中,有很多都是一九六三年以后出生的,却极少见到一九六○、六一年的。<br>                     五、“老婆迷”<br>  <br>    那时村子里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我母亲喊他“常叔”。常叔的老婆在粮食关时饿死了,给常叔留下了三个孩子。他老婆死的时候,常叔趴在他坟头上哭了好几天。那时吃不饱肚子,家里又穷,常叔也就没有再娶老婆。<br>  <br>    到了一九六五年,肚子可以吃饱了,常叔就琢磨着再娶个媳妇。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地女人,常叔也不知道人家的底细,就跟那女人一起过了。谁知那个女人是个放鹰的(【注】“放鹰的”是滑县方言,意思是骗婚后偷窃财产的人),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常叔家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卷而光,还在外面借了不少钱,跑了。常叔人财两空,日子越发艰难。<br>  <br>    但是常叔这人特别迷女人,总是还想找个老婆。那时人们本来就穷,又刚被放鹰的打劫了,常叔更是穷得家徒四壁,还背着一屁股债,自然没人愿意跟他。当时村子里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觉得常叔这人有趣,就想愚弄他。于是,这几个年轻人就编造说有个寡妇愿意嫁给常叔,假模假样地到常叔家提亲。常叔一听,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做了一顿好饭招待人家,一个劲地催着要求见面。本来那些人就打算骗他一顿饭算了,但看常叔如此急迫,禁不住又想逗逗他,于是答应常叔当天晚上(【注】河南风俗,见寡妇要在晚上)在生产队的场(【注】“场”是滑县方言,指农民晒粮食的空场地)里见面。<br>  <br>    几个年轻人跑到邻近的任庄,跟那边人一说这个情况,任庄的几个小伙子也加入到恶作剧的行列中去。其中有一个长得比较清秀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地充当女方,找了一身花衣裳一穿,又戴了一个花头巾,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个女人。到了晚上,就按约定在场里的麦秸垛前等着。那几个年轻人赶紧去通知常叔,常叔一听,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去了。其实当时村子里好多人都知道这是恶作剧,但都想看常叔的笑话,也就不跟他挑明。常叔去的路上,跟着十好几个半大孩子起哄,麦场里也围了好几十个年轻人看笑话。常叔见了那“女人”,激动得不得了,问寒问暖,那小伙子只好捏着嗓子回答。常叔求偶心切,竟然没听出来,一本正经地问这问那,把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个个笑得前仰后合。<br>  <br>    寒暄几句之后,常叔就急切地要求人家当晚跟他回家住,那“女人”也不推辞,跟着走了。他们俩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几十个大人小孩,边走边笑。等到了家里,常叔要亲人家时,那个小伙子实在憋不住了,哈哈笑出声来亮明了身份,常叔这才醒悟过来。从此,常叔再没动过找媳妇的念头。<br>                     六、阳光灿烂的日子<br>  <br>    我的外公还有个外号叫“瓜把势”,意思是特别会种瓜。他在自己开出的四分小片荒地上,种了酥瓜、甜瓜、香瓜、面瓜、菜瓜、打瓜等瓜类,在一九六三年夏天获得了大丰收,收获时每天我母亲都要摘下满满两大篮子的瓜果回家。酥瓜是一种长型的小瓜,不太甜,但水分足、口感特脆,轻轻一碰就粉碎;甜瓜则是花皮、绿肉、红瓤,比现在的哈密瓜甜的多;面瓜是黑皮,淡黄色的肉,放在太阳底下看时,果肉能够映射出一些金星。家里人都吃不完,就送了不少给街坊邻居。但是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一九六六年以后就又不许开自留地了。<br>  <br>    当时全村数外公的瓜种得最好,品种最多。外公除了种自留地,还给生产队种瓜,培训年轻人。但是吃大锅饭以后,年轻人对庄稼把势已经不是那么用心学了,所以外公的绝活没有传下来。我的外公一辈子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干活踏踏实实。跟种庄稼不一样,种瓜需要一棵一棵地打理,外公在瓜地里干活时一蹲就是一天,背都被太阳晒得爆皮了。外公给队里种瓜时,遇到有没长好的瓜摘下来以后,想想种瓜的辛苦,从来舍不得扔掉,都留下来自己吃。<br>  <br>    那时社员们不偷别人自留地里的东西,只偷生产队的东西。因此当西瓜快熟了的时候,外公就一天二十四小时住在生产队的瓜棚里看着。每天中午我母亲放学以后,都要到地里替换外公回家吃饭。外公怕母亲饿着,就先准备一些淘汰下来的歪瓜、小瓜给母亲吃。母亲等外公走了以后,看看满地的大西瓜,心想干吗不吃好的,非要吃这些小破瓜呢?于是自己摘了一个大西瓜弄开吃。可我母亲那时才十一二岁,不懂得哪个瓜熟,一打开发现还是生的,吃了两口又酸又涩,就扔掉了。外公吃完饭看到地上扔的瓜,心疼坏了,满地里追着母亲打,嘴里还喊:“给你挑了瓜你不吃,非要祸害好瓜!”第二天,母亲再替外公看瓜时,发现昨天还长得好好的大西瓜都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外公怕母亲偷瓜吃,就在每个西瓜下面挖一个坑,竟然把西瓜埋了起来。<br>  <br>    外公种冬瓜也是一绝,个头大的冬瓜足足有四、五十斤,最大的一棵达九十多斤,比一个十来岁小孩还高。当时报纸上曾经刊登过某地一个农民种出了一个重达六七十斤的冬瓜,还进京献给党中央。外公种的冬瓜比那个还要大,可惜外公成分不好,没资格上报纸的。<br>  <br>    我母亲从小脑袋瓜好使,当时学习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还戴上了红领巾。当时母亲就读的学校位于离村子四里的界河路镇,是一所正规的小学,里面的教员都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由于我母亲学普通话学得特别好,每次各个公社学校的老师进行现场观摩教学的时候,都是她朗读课文。她的作文也写得很好,每一篇作文都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学习园地》里,供学生们学习。我母亲于一九六五年小学毕业,当时中国正在搞“抗美援越”,小学毕业语文考试作文的题目就是《给胡志明伯伯的一封信》。<br>  <br>    一九六五年的时候,生活已经改善了一点。那年夏天,我的母亲从生下来第一次买了一件新衣服。当时村里的供销社进了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粉红色的短袖褂子,母亲穿上试了试,觉得特别好看。一问价,要五块钱。五块钱对我们家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于是外婆嫌贵没买。回家以后,母亲总是惦记着那件短袖褂子,跟外婆撒娇,软磨硬泡。外婆见她实在是喜欢,也就给了她五块钱让她买了。母亲拿着钱往供销社跑的时候,快乐的觉得身上像长了翅膀一样,胡同里荡漾着这个十四岁少女清脆的笑声。<br>  <br>    可以说,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六年上半年算是我母亲少年的记忆中唯一晴朗的日子。当时,还发生了一件几乎可以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事:那是一九六五年夏天,中国民航到母亲所在的那个村子招收航空服务员,也就是今天所称的“空姐”。母亲十四岁时身高就长到了一米六五,也继承了外公与外婆的美貌,口齿清楚,普通话又标准,被招工的同志一眼看中,几乎就走了。可是正在全家欣喜若狂时,却传来了泡了汤的消息。原来,民航服务员需要政审,而我母亲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于是自然就没有她的份了。民航的那几位招工的同志看到这个十四岁少女失望的神色,心里也觉得挺难过,就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又来人招收过铁路乘务员和赤脚医生,都是先被选中,又因为出身问题被撸了下来。<br>  <br>    尽管我母亲以全班第一的成绩小学毕业,但是当时滑县有个土政策,这种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不被允许读正规初中,只能上那种半耕半读的初中。即使这样的初中也只上了一年,到了一九六六年下半年开学的时候,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来临了。<br>                     七、在大森林里<br>  <br>    一九六二年,我的父亲解除劳教,被安排在新河农场就业,当了一年农场职工。当时家里已经搬到河南郑州市,父亲在回家探亲时恰逢东北铁路工程局(【注】该局系建国初期组建的铁路工程单位,原称“海拉尔铁路工程局”,后改称“东北铁路工程局”,七十年代改称“铁道部第Z工程局”,简称铁Z局,父亲参加铁路时,该局还叫做“东北铁路工程局”)在郑州招收工人,就报名参加了铁路,跟随单位去了大兴安岭,在茂密的大森林里呆了三年。<br>  <br>    在去东北报到的路上,新参加工作的工人们坐在火车里,怀着对建设边疆的浪漫幻想和兴奋,有说有笑,一路欢歌;有些知识青年还吹起口琴,拉起手风琴。等到了齐齐哈尔,一下火车,就见到车站上敲锣打鼓,红旗飘飘,巨大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新战友!”于是大家更兴奋了。本来一路上走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怎么正经吃顿饭,人们都想着要饱餐一顿,再美美睡一觉,就奔赴工作岗位。谁知每人只发了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就又让人们坐上闷罐子车,继续向前开去。走着走着,前面到了铁路终点,于是又下火车改乘汽车。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父亲往远处望去,只见黑黢黢的一片大森林,无边无际。远远的看到有孤零零的一盏马灯,车上带队的人就拿出花名册,点几个人的名下车;每到一盏马灯前,就有几个人下车,父亲他们几个是在最后一站下的车。下车后,只见林间空地上有一个帐篷,挂着一盏马灯。进了帐篷以后,发现里面居然没有床铺和被褥,只有一些由白杨树枝钉成的木排放在地上,上面铺了一些草,这就算床了。白天还在欢声笑语的工人们,此时一个个都沉默不语了。<br>  <br>    渐渐地天气冷了起来,工地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洗澡,人人身上都长满了虱子。后来单位发了御寒的羊皮袄,羊皮的味道吸引了森林里的狼,每天晚上围着帐篷转,多的时候,从狼嗥此起彼伏的声音来判断起码外面有几十只狼。有些狼还用爪子刨帐篷,“哧,哧”的声音搅得人无法入睡。于是工人们都起来,拿着木棒铁棍,冲出去打狼,可是狼是一种很机敏的动物,每次人们冲出去,却见不到狼的踪影。<br>  <br>    起初,父亲在一个叫加格达奇的地方修铁路。当时的加格达奇还是大森林里的一个小小的集镇,原本只有一个单位:林业局工人及其家属,一共只有二、三百号人;全镇只有一个商店、一个饭铺子。铁Z局工程队的到来,使得这个荒僻的小集镇逐渐有了些生机,如今,加格达奇已经发展成一个有一、二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了。<br>  <br>    那个年代,形式主义、表面文章盛行。修建工程常采取“会战”形式。我的父亲就曾多次参加这种 “会战”:现场到处插满红旗,成千上万名工人一起上阵干活,边上还有人敲锣打鼓加油鼓劲。实际上这种貌似干劲高涨的“会战”效率很低却浪费惊人。工人们往往干上一小时休息半晌,围在枕木组成的篝火旁边烤火边说说笑笑,一项本来不大工程往往上千人拖上个把月才完工。<br>  <br>    距离加格达奇西北不远,就是鄂伦春族自治旗。鄂伦春人是生活在大兴安岭一带的少数民族,世代以打猎为生。我国音乐家吕远曾经写过一首名为《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的歌,歌中唱道:“亲爱的的汉族兄弟哟,和我们并肩建设哟,在那些野草滩上噢,盖起了多少厂房噢……”而实际上,由于大量砍伐木材和修建铁路,鄂伦春族赖以为生的大森林开始不再平静了,猎物也越来越难打了,因此他们对待在加格达奇修建铁路和伐木的“汉族兄弟”一点也不友好。<br>  <br>    大兴安岭确实是个自然宝库,不仅空气新鲜,物产也很富饶。鄂伦春人偶尔也将打来的猎物卖给加格达奇那家唯一的饭馆。那一段时间,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吃过不少稀罕的动物,有驼鹿、狍子、松鸡、狗熊、雪兔、獐,等等,价格也非常便宜。不过,大兴安岭也有令人恼火的地方,比如蚊子特别厉害,甚至能够将铁路工人们住的帐篷叮穿。除了蚊子,还有小咬,这玩意成群结队,专吸人血。到夏天时在外施工,必须把全身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br>                     八、好不过毛泽东时代<br>  <br>    在大兴安岭期间,我的父亲听老工人说了一件事。当时刚刚经历过一九五九~一九六二年的大饥荒,许多关内的饥民流落到大兴安岭林区谋生,被林场招作临时工。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前后,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袭击了大兴安岭地区,由于得到了气象部门的预报,林场职工和铁路职工得以顺利撤出危险地区,惟独将这些民工“忘记”了。洪水到来后,把这些民工和家属围困到一个高地上,断了粮食。一个多月后当人们重返林场时,几百名民工和家属全都饿死在那里,无一幸免。现场尸骨纵横、惨不忍睹。三十年以后,父亲向我转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充满了满腔悲愤:难道民工不是人吗?难道他们不都是“贫下中农”吗?为什么不把他们一起撤走?为什么不空投一些粮食?那些饥民背井离乡、辗转到关外只不过是为了求一口饭吃,可万万没想到这里竟成了他们的葬身之所。<br>  <br>    一九六五年夏天,父亲所在工程队附近的加格达奇林业局有一位工人妻子上吊自杀了。当时加格达奇是个小地方,林业局的工人和铁路局的工人之间互相都很熟悉,我父亲也认识那个工人和他的妻子,两口子都很厚道。那位自杀的女人是山东人,原本已经结婚生子。一九六○年大饥荒袭来,那女人的父母兄妹均被饿死。眼看着全家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束手待毙,那女人就从山东老家逃到东北求活,辗转来到加格达奇。<br>  <br>    当时,加格达奇还是个偏远小集镇,女人特别少。林业局的工人虽然都有不少积蓄,但好多工人年纪不小了还娶不到媳妇。这位工人当时已经三十出头了还是单身,遇到这个比自己大两三岁、孤苦伶仃的女人后,就想娶她做媳妇。于是,这个女人以嫁给林业局那位工人为条件,每月往老家邮寄粮食和钱。证实这些钱和粮食,帮助原来的丈夫和孩子们捱过饥荒活了下来。<br>  <br>    随后的几年里,这个女人又为新的丈夫生下两个男孩,但心里仍然牵挂着原来的丈夫和子女。就这么着,几年时间里那女人每年都从东北到山东往返几次,两边都难舍难分。假如两个丈夫之间有一个不好那还好做出选择,问题是东北的丈夫对这个女人非常疼爱,又算是这女人全家的救命恩人;山东老家的丈夫则因为是自己媳妇做出牺牲才救活了全家人的性命,对这个女人更是好上加好。可怜的女人夹在两个好男人之间,无论丢下哪边都无法承受。天天受到煎熬,最后只得以死求得解脱,留下两个孤独的男人和几个年幼的孩子。<br>  <br>    在大兴安岭期间,我父亲还认识了一个印尼归国华侨,姓特别古怪,姓“遆”,一般的汉语字典里根本就查不到这个字。此人是个土木建筑专业大学生,印尼华人富商的儿子,人们都叫他“遆疯子”。当时印度尼西亚的华侨分裂为两派:支持共产党的和支持国民党的。每年十月一日,支持共产党的华侨张灯结彩,挂五星红旗;每年十月十日,支持国民党的华侨则敲锣打鼓,挂青天白日旗。遆疯子一家属于支持国民党的一派,独独出了个遆疯子拥护共产党。一九五五年,二十二岁的遆疯子读大学期间与家庭决裂,怀着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回到大陆。刚回来时到处被作为爱国华侨的典型披红挂绿,很是荣耀了一阵子。<br>  <br>    谁知好景不长,一九五七年,正当踌躇满志的遆疯子即将完成学业,打算用所学的建筑知识为祖国的建设贡献力量的时候,“反右”运动开始了。遆疯子这样的家庭背景和海外关系,以及知识分子的身份,注定了他在劫难逃。于是,这个与家庭决裂的爱国青年被打成右派后送到大兴安岭改造,后来也参加了铁路成了我父亲的同事。遆疯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满腔热情竟然受到这样的报应,受刺激太深,显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也不和其他人打什么交道。因此,当时跟遆疯子一起干活的工人们大多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的绰号。<br>  <br>    我父亲和遆疯子处境多少有些类似,同命相怜,二人之间关系远比一般人密切。遆疯子和别人在一起时满口疯话,但跟我父亲在一起时却总是沉默寡言,偶尔和我父亲谈一谈自己的家庭和亲人。遆疯子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像他这样有海外关系、本人又是右派背景的疯子,别人躲都躲不及,谁敢接近他?到了一九八○年,改革开放开始了。遆疯子见政策放松,就申请回印尼探亲并获得批准,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结束了他二十五年噩梦一般的生活。这时,人们才知道原来遆疯子并不是真疯。<br>  <br>    在东北时有一次局里在哈尔滨举行文艺汇演,我父亲也去参加了。父亲他们这个处所演的节目是大合唱《好不过毛泽东时代》。那首歌的歌词是:“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好不过毛泽东时代……”我的父亲一边唱,一边回忆起大跃进、大饥荒时期他的所见所闻,心里真不是个滋味。<br>                     九、无名英雄<br>  <br>    一九六五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在加格达奇火车站附近,我的父亲和另外四个工人在工班长的带领下坐着轨道车到工地干活。轨道车是铁路工人常用的一种交通工具,下面是火车的铁轮子,上面是平板,在铁路上可以用手推或者手摇驱动把向前走。由于速度不快,轨道车的刹车装置比较原始:用一个木棍绑在车身上,刹车时拌动木棍,使木棍摩擦车轮停下来。<br>  <br>    几个人在轨道车上有说有笑,不知不觉中走到一个很长的下坡。由于势能作用,轨道车突然加速,并且越走越快。工班长见状急忙扳动刹车棍,可是没想到绑刹车棍的绳子因为日晒雨林已经沤糟,一下子断了。在势能的作用下,失去刹车装置的轨道车就如同脱缰的野马,速度越来越快。工班长大惊,急忙拿着木棍跳下车,把木棍朝车轮底插去,想让车掉道。谁知车子跑得太快,木棍插了个空。工班长又拾起木棍在后面猛跑着追赶,可是根本就追不上了。<br>  <br>    斜坡的尽头就是加格达奇火车站,站内正停着一列油罐车。我父亲他们几个已经看到了车站内正在徐徐行驶的机车所冒出的白色蒸汽,而且越来越近。其他在车上的几个工人见状纷纷跳车逃命,转眼间车上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了。但我父亲没有跳车,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轨道车这么快的速度,如果撞上了车站内停靠的油罐车,那将会是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恶性事故。一定要想办法让车停下来!”当时车上已经没有其他可用的工具,我父亲就脱下了自己的羊皮厚袄叠起来并用袖子扎紧,使它成为一个枕头的形状,趴在轨道车上等待机会。<br>  <br>    失控的轨道车此时已经像飞一样的驶入火车站区。这时,前面出现了一条铁路岔道(【注】岔道口铁轨间有间隙)。我父亲一看,感觉这是个机会,就在轨道车走到岔道的一刹那,猛地把羊皮袄塞到了车轮下。只听“咣当”一声巨响,轨道车掉道了。我父亲也被巨大的惯性从车上甩出一二十米远,跌落到地上。好在东北冬天厚厚的积雪如同软绵绵的毯子,我父亲被甩到地上以后,除了有些皮肉擦伤以外没损伤到骨头。一掉道,轨道车就没什么劲了,又“垮啦垮啦”地在枕木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之后,渐渐停了下来。就这样,我父亲用自己的机智和勇敢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的发生。<br>  <br>    这件事发生以后,工人们回去向上级汇报了。单位闻讯后派了几个人向我父亲核实这件事,但核实完了就再没人提起他的事迹了。一九六五年虽然还没有搞“文化大革命”,但在毛泽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指导方针下,已经日益强调家庭出身了。以我父亲那样的出身和经历,自然属于异己分子,是没有受表彰的资格的。随后,单位召开了表彰大会,受表彰的不是冒着生命危险使轨道车掉道的我父亲,而是那个工班长。领导在大会上撒谎说:工班长从轨道车上跳下来以后没有自顾逃命,而是机智地阻止了轨道车的前进,这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主人翁态度”。会上授予工班长一个英雄称号,但对真正的英雄,我父亲的事迹却只字不提。我父亲并没有争什么,因为他早已经明白:无论自己做出何种英勇壮举,在那个制度下都是“不可信任的人”。<br>  <br>    尽管上面如同祥林嫂一般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灌输“阶级感情”,但是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情感和良心却战胜了伟大领袖的号召。那次表彰会结束后,戴着大红花的工班长私下找到我父亲,红着脸地对他说:“这个红花应当你来戴,要不是你,别说戴红花,我连这个工班长也干不成了。”我父亲早就已经习惯于逆来顺受,于是微微一笑,回答道:“这有啥,让你戴你就戴呗,当时如果你还在车上,肯定也会想到这个法子。”说完,无名英雄轻轻地拍了一下戴着大红花的英雄肩膀,坦然走向林海雪原。<br>                     十、如此“友谊”<br>  <br>    我父亲参加铁路之后,有坐火车不花钱的便利条件,因此每年都要回郑州探几次亲。当时我的大姑父调到了《解放军报》,大姑一家都搬到了北京。我父亲从大兴安岭回郑州,每次都必须在北京转车,顺便也就经常到大姑家里小住几天。大姑父作为军报采编人员,经常能够弄到一些不公开放映的内部影片的票。一九六五年的春节前夕,我父亲又来到北京。一天,大姑父给了我父亲一张票,让他到北京记者俱乐部去观看一部内部影片。<br>  <br>    等我父亲到了记者俱乐部小礼堂,发现放映的是一部朝鲜拍的记录影片,名字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叫《祖国解放战争》。我父亲本来想着,既然说到朝鲜战争,那里面肯定少不了志愿军的内容。但出乎他的意料,等把这部记录片从头至尾看完,里面竟然一句都没有提到“中国人民志愿军”这几个字,甚至没有志愿军冲锋陷阵的任何一个镜头,仿佛朝鲜战争压根儿就没有中国参与一样。我父亲看电影时先是等待看里面如何评价志愿军,再是奇怪怎么没有提志愿军,等电影放映完毕,就只剩下目瞪口呆了。当时记者俱乐部里的观众不少,那些人在看影片时想必心情跟我父亲差不多,整个剧场都静悄悄的,一声窃窃私语也没有。<br>  <br>    看完记录片散场时,我父亲发现了刻在观众脸上的那副错愕的表情。大概是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很多观众往外走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牺牲三十七万人,全国人民为支援前线勒紧裤腰带,耗费了无数财富,才为金日成打出了半壁江山;而等他位子坐稳,立刻就过河拆桥,恬不知耻地伪造历史。如此“生命与鲜血凝成的友谊”,真是名不副实。<br>  <br>    在从记者俱乐部回大姑家的路上,我父亲想起了自己在刚参军时写的那份要去朝鲜战场请战书,只感到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被上级批准。否则,就为了这么一只毫无廉耻、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而去流血牺牲,实在是一钱不值。<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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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2:59:09 | 只看该作者
  <br>                     第四章  疯狂国度<br>  <br>                       1966~1971<br>  <br>                       一、逍遥派<br>  <br>    一九六六年,在毛泽东的亲自发动号召下,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大兴安岭离政治中心太遥远,这里的“革命形势”总是比内地慢上一拍,而且往往是强弩之末了。再加上铁Z局的一般工人对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是不怎么热心的,因此虽然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但规模比内地小多了。内地开始“全面内战”时,这里的武斗却少得可怜而且很不激烈。<br>  <br>    不过,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及通信工具,统治者的权力已经达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大兴安岭虽然地处偏僻,但远不是世外桃源。自从六十年代初以来,即便是这个接近国境线的深山老林,政治空气也是一天比一天浓厚了。当时的党委书记总是跑到父亲他们住的帐篷里讲形势,讲以阶级斗争为纲,讲“要把帐篷里的政治空气搞得浓浓的”。当然,我的父亲在五七年遭到那次打击后,对“政治”二字早已厌烦得不得了,自然是不会搞什么“政治”的。<br>  <br>    由于工人们的普遍抵制,铁Z局最早“造反派”们势力单薄,于是拼命拉人入伙,就连父亲这样的人都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我父亲出身不好、又有历史问题,自己一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敢去造别人的反呢?于是他对造反派的拉拢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做法,最多只干干舞文弄墨的事情,而且从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有一次武斗,造反派给他发了铁棒让他也去参加,父亲虽然表面上痛快地答应了,但等到卡车来了临走时,父亲就谎称拉肚子躲到厕所,逃过了这场“革命行动”,等到武斗结束,鼻青脸肿的伤员被汽车拉回来时,父亲只感到庆幸。时间长了,造反派也渐渐发觉他是个软钉子,于是就不再理他了。好在造反派忙于夺权,也就没时间顾及这个“拒绝选择革命道路”的人,只是贴了几张大字报骂他消极,也没批判他。就这样,父亲成为一名“逍遥派”。<br>                       二、群魔乱舞<br>  <br>    由于大家都忙于闹革命,生产自然停顿下来,很快没人管了。我的父亲就利用这个机会和铁路工人坐火车不花钱的条件,频频回家探亲。所以一路上见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父亲后来说,当时那些“造反派”一个个不可一世、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当时他就想,他们不过是些可怜的木偶丑角,被那个魔术大师操纵着,一旦角色完成、魔术大师的目的达到,这些木偶就被他永远抛进了垃圾堆——红卫兵、造反派、“王关戚”、陈伯达,哪一个不是如此?<br>  <br>    由于运输秩序的混乱,再加上挤满了串联的人群,火车上拥挤不堪,定员一百一十八人的车厢里,往往挤进三、四百人,空气中弥漫令人窒息的体臭。即便是这样,革命情绪高涨的列车员还时不时地都出现在车厢门口,“乘客同志们!现在大家掏出红宝书,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们来自五湖四海……’预备——齐!”于是人们就一起背诵“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表情虔诚、声嘶力竭者,也不乏父亲这样滥竽充数、言不由衷的人。背诵完以后,乘务员又手握“红宝书”,“让我们一起祝愿我们革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于是人们有节奏地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br>  <br>    一九六六年夏末,我父亲从郑州到北京去找大姑。火车走到石家庄,上来一些红卫兵,挨个问出身。当时人们都很老实,挨着父亲坐的两个人是石家庄木材公司的干部,一个报了“地主”,另一个报了“富农”,结果被红卫兵抓走了。那两人还申辩:“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可都是党员啊”。红卫兵骂道:“党员算个屁?都他妈的是地主阶级狗崽子!再不老老实实老子就不客气了!”那两个干部面色苍白地随他们走了。接着又查到父亲,看到父亲穿着铁路制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问道:“你什么成分?”我父亲灵机一动,马上报道:“工人”。红卫兵又问:“在当工人以前家里是什么成分?”父亲说三代都是铁路工人。红卫兵听了很客气,连声说“坐!坐!”继续查别人去了。我父亲心中暗骂:“呸!老子凭什么跟你们说实话?什么玩意!”列车到丰台,父亲看到刚才在自己身边坐的报地主出身的两个共产党员和其他一些人窜成一窜,被麻绳牵着,身上贴着“地主狗崽子”、“富农狗崽子”的纸条,被红卫兵押送下车,个个垂头丧气。<br>  <br>    一出北京车站,我父亲就看到站前搭起了戏台子,一群身穿绿军装的人在台上扭来扭去。只见他们有的做忠心状,有的做决裂状,有的做满腔仇恨状,煞是过瘾。父亲明白了,那是在跳“忠字舞”,向伟大领袖表忠心呢。不过,这些革命群众实在是缺乏舞蹈细胞,把个“忠字舞”硬是弄成了群魔乱舞,让父亲不禁想起了伟大领袖的诗词:“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br>  <br>    到北京后我父亲饿了,于是找了家饭馆吃麻酱面。发现碗筷被人用过后都没洗,喊人也没人搭理,于是只好自己动手洗干净。等面条做好了坐在凳子上吃饭时,猛一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饭店造反派的造反宣言,是这样写的:“地主资产阶级狗崽子们!你们他妈的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妄图把你们寄生虫似的寄生生活延续下去,可是你们的阴谋破产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本饭店的无产阶级造反派郑重宣布:从现在起,本饭店不抹桌子,不洗碗筷,想吃饭就自己他妈的动手!……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祝我们革命人民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永远健康!”<br>  <br>    吃完饭,我父亲到《解放军报》报社找大姑父,在报社门口看到两个红卫兵骑着三轮车,押送一个满头大汗的小脚老太太,估计是押回农村。三轮车上放着行李,一个红卫兵手里牵着根麻绳,绑着老太太的双手。每当老太太跟不上三轮车时,牵绳的红卫兵就猛拉几下绳子,于是老太太就是一个趔趄。后来从北京到大兴安岭,也遇到几个红卫兵押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大约八十岁,满头银发被剪了个“阴阳头”,脸上还有黑色的墨汁,路上不断地发出呻吟。路过大虎山车站时,一个女红卫兵发现老太太死了,急得大哭起来。于是红卫兵们把她的尸体往车下搬,这时父亲发现老太太双手还被反剪着绑着。经历这两件事以后,父亲对红卫兵十分反感,直到现在当他看到有些文学作品描写文革红卫兵后来上山下乡时所受的苦时还说:这是罪有应得,那帮红卫兵干过的坏事实在是罄竹难书,毛泽东让他们上山下乡也是活该,这就叫“兔死狗烹”啊! <br>  <br>    此时,在郑州的祖母因为是“地主婆”而被红卫兵抄家,要把她赶回乡下。因此,大姑接祖母到北京小住避避风头。接她们来那天,我父亲去联系出租车。当时的出租车可不象现在在街上溜达,招手就停,而是必须到个什么“管理机构”去登记、预约后才可以使用。父亲去登记时恰好碰到一个一脸横肉的中年胖女人在值班,双腿叉开站着以表示自己阶级立场站得稳。当父亲说想用出租车时,那胖女人斜睨了父亲一眼,操着一口鼻音很重的京腔,仿佛感冒没好、鼻子不通似的:“你什么成分?”父亲连声说“工人,三代铁路工人。”——这才给登记上。如果说是“地主”成分,那么恐怕除了登记不上,没准还得挨一阵批判。<br>  <br>    在北京那阵子,我父亲有一天到前门逛街。在一家商店门口,看到两个人在低着头筛沙子。当父亲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发现他俩每人胸前都缝有一个白底黑框黑字的胸牌,类似他当年当兵时的那种,只是当兵时是红框。胸牌上分别写着:“资本家”和“小业主”。此后在北京街头,在其他城市街头,我父亲曾多次见到这种情景,有的是戴着胸牌,有的是背上别着个白布条。每当看到这些标志,我父亲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三个字:犹太人。(【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屠杀犹太人,强迫犹太人在胸前缝上黄色大卫星标志,以便于同一般人区分)<br>  <br>    在逛到天坛公园时,看到公园的空地上堆满了红卫兵抄家抄来的家具,有沙发、铜床、梳妆台等,堆得像小山一样;另一堆是抄来的高跟鞋。后来还让人去认领,可是这些东西的主人都被整怕了,也没人去认领。再后来就拍卖这些抄来的东西,檀木大衣柜五块钱一个,高跟鞋一块钱一双,看热闹的人不少,但也没几个人敢去买。现场还有一对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夫妇在那里翻来翻去,大概是外交官,也没挑中什么。当时解放军报社有一个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见这个机会赶紧买了一个书柜、一对沙发,拉回单身宿舍,被领导知道后狠狠批了一通。<br>  <br>    一九六六年底,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报》社当了记者,化名“肖力”。这位“红色公主”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贴出了一张名为《解放军报向何处去?》的大字报,先后打倒了《解放军报》总编辑胡痴、赵易亚,让社长华楠靠边站,成为当时的《解放军报》的最高主宰。大姑父看准了李讷这匹“黑马”,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每天一口一个“肖力同志说了”、“肖力同志对我的这个建议很满意”之类的话,我父亲很是不爱听。他的这种情绪还影响到他的儿子,当时他儿子有一个很大的毛泽东像章,做得非常精致,拿出来向我父亲炫耀,还神气活现地说:“别碰坏了,这可是肖力同志送给我的!”<br>  <br>     “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期间还颁布了一条圣旨:假如刊登的文章中有“毛主席”三个字出现时,必须透过专门的设备看清楚,以保证背面上的同一个位置,没有“打”、“死”、“灭”、“杀”之类任何带有贬意的文字;如果某一版刊有毛泽东照片,那么就必须得审查清楚,以保证该版别的照片不能有人把枪口指着毛泽东的方向。《解放军报》是军队的报纸,照片上扛枪的多,“打”、“死”、“灭”、“杀”之类的字也多,于是解放军报社的秀才们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眼睛都瞪绿了。此外,“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社前后,其党羽们还捏造了一个“阴谋绑架肖力同志案”,为此株连、陷害了不少人。<br>  <br>    由于熟知“肖力同志”的上述老底,因此当我把魏巍写的那篇《壮哉!李讷》拿给我父亲看时,我父亲微微一笑,说:“壮什么壮?不过是过了气罢了,当年她风光的时候,厉害得狠呢!”凑巧的是,这位魏老先生的一位堂侄以前也在铁Z局工作,而且和我父亲是莫逆之交。<br>  <br>    大姑他们家就住在平安里三号《解放军报》社院子里。《解放军报》作为“两报一刊”之一,政治地位不亚于一个大军区,因此,来的大人物也多。有一次,我父亲和大姑父一起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大姑父一看,就露出无限景仰的神色,小声对我父亲说:“看,那是林副统帅的车,他到报社来了……”不过,从院子里经过的那段时间,林副统帅始终没从大楼里出来,我父亲也就没见到他本人。<br>  <br>    当时大姑的一个上中学儿子参加了红卫兵,烧书、破四旧、抄家都参加了。大姑父懂得自我保护,总是教育他:抄家时千万别走在前头啊,有人万一拼起命来可不得了。当时被打倒的华楠他们每天在院子里扫地、扫厕所,大姑的小儿子见到他们就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说:“好好扫!扫干净!好好接受改造!”一天大姑恰好看到了,把他硬拽回家,打了两巴掌,教训道:“你小孩子家懂个屁!少搀和这些事!”那小子还挺委屈,申辩道:“阶级敌人么……”<br>                       三、水深火热<br>  <br>    一九六六年秋天,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也降临到我母亲居住的小村庄。河南这个地方很怪,什么政治运动来了都表现得异常积极,甚至还花样翻新。于是农村也成立了以郑八为首的造反组织,天天拉成分不好的人批斗。起初,造反派还把我的母亲划作“可教育好的子女”,因此让她进学习班,唆使我母亲与外公外婆划清界限、“揭发”我的外公外婆。而这个学习班的“毕业证”就是在批斗大会上踹上自己的父母一脚。有一些人顶不住压力,的确这么做了。<br>  <br>    当时造反派们还许诺说,如果我母亲跟父母划清了界限,不但可以免于挨斗,甚至还可以参加红卫兵组织去革别人的命。但是,我的母亲虽然当时年仅十五岁,但是却特别有骨气,无论造反派如何恫吓与打骂也不肯屈服。于是,我的母亲作为“地主阶级狗崽子”也要去陪着外公、外婆挨斗。在批斗会上,灭绝人性的造反派给她的脖子挂上一个十斤重的大木牌,看了看,觉得还不够刺激,于是又加挂了两块砖头。麻绳深深勒进这个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脖子里。<br>  <br>    郑八他们做了个蒋介石的模拟像,让原来的地主、富农及不肯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子女跪在地上喊爹,不喊就打。我的外婆聪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于是对外公和母亲都做了交代:无论造反派怎么劝、怎么打,都坚决不能喊。有些老实人就上当了,喊蒋介石“爹”,造反派一听,就把他们往死里打。造反派还给他们戴上高达一米五的大高帽子,押着他们在各个村巡回游街示众,有时要连续不断地游上三五天,连续不断地被驱赶走上几百里路。<br>  <br>    郑八为大姨的事情对我们这个家庭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格外“优待”我们家。在批斗大会上,他让外婆这个小脚女人站在一个破凳子上,一脚踢翻;再连打带拽放到凳子上,再一脚踢翻。每天都命在旦夕,因此每次被批斗之前,我们外公、外婆、母亲三个人都要和犹太人进集中营那样做一次诀别。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法西斯打手,面对那些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禽兽和畜生,我的外公、外婆和我的母亲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和超常的勇敢,也表现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br>  <br>    二○○三年的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悠闲地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心平气和地讨论为什么我们中国人现在如此冷漠、麻木?为什么有些人那么残忍和缺乏人性?为什么到处充斥着假冒伪劣?为什么有些人为了发财不顾道义与良心、不择手段?为什么搞传销的人专事“杀熟”,连自己的父兄姐妹都可以坑?为什么当官的只要一有权就大肆贪污腐败?为什么有那么多知识分子没有骨气,一味歌功颂德?我说,要想揭开这个谜底,就请到一九五七~一九七六年这二十年的历史中去寻找答案,看看那时统治者鼓励的是什么,扼杀的又是什么……<br>                       四、亡命天涯<br>  <br>    在文革前的几年,虽然农村还实行人民公社制度,但人们有少许自留地,因此几年之中农村还是出现了微小的贫富分化。勤俭持家的人稍微富裕一些,好吃懒做的人要穷一些。前面提到的郑八虽然是村治保主任,但因为好吃懒做,家里吃的虽好却很贫穷,他的几个孩子从生下来一直到文革,居然没有盖过被子。文革一开始,郑八就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我们家抄家,把被子都抱走了。几个儿子晚上把被子一盖,兴奋地说,原来盖被子竟然这么舒服。其实当时中国除了少数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以外,多数人都是赤贫的,也非常可怜。但高明的统治者恩赐给这些可怜的人一个乐趣:从人群中划出更可怜的一群来让这些人折磨、虐待,从受虐者的惨状中让那些折磨他们的人找到自己高人一等的感觉。<br>  <br>    随着造反派日复一日的折磨,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腹部肿得像一口大锅。但是造反派们却依旧不依不饶,批斗的手段越来越毒辣:在游街时,把这些戴着木牌高帽的批斗对象用绳子拴成一堆,弄一些威力大、声音响的二踢脚往他们头上扔。伴随着“嘭嘭”的巨响,一边是这些老弱妇孺们惊恐万状地躲避,一边是造反派们开怀大笑。每到此时,外公和外婆都紧紧地护住我的母亲,生怕她太小,禁不住吓出个三长两短。有好几个精神脆弱的批斗对象,从此吓疯了。<br>  <br>    恐怖的利斧不仅仅砸落到我们家头上。当时大队长的女儿小名叫改珍,就是那个和我母亲一起长大的、经常欺负我母亲的女孩。改珍在文革初期也成了红卫兵,最初抄家、批斗我们家的时候也是耀武扬威。结果过了几个月,他爹因为粮食关时贪污引起众怒被整倒了,改珍也霎时从神气活现的批斗者、红五类成了惊恐不安的批斗对象、黑七类,和我们家一起受刑。改珍他爹脾气大,挨批斗没几天就气死了,改珍也慌忙在离家五六十里地开外的一个村子里找了一个婆家嫁了。改珍人长的不怎么样,又是黑七类,正经人家不要,只好找了一个瘸子。<br>  <br>    在一次批斗中,一枚威力巨大的二踢脚在我母亲耳边轰然炸响,把她的右耳炸聋了。那次批斗结束后,外婆对母亲说:“秀菊(【注】我母亲的小名),这老家实在是没法活了,我和你叔(【注】滑县方言管父亲叫“叔”,母亲叫“婶”)也算是活够了,不怕死……可你还小,赶快找个好人家逃命吧!再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没命了!”当时我的母亲已经被吓得神情恍惚,茫然地点点头答应了。<br>  <br>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我们家是“贱民”,然而当外婆放出话来给母亲寻婆家时,前来说媒的人却络绎不绝。很多提亲的对象,不是这个村的支书,就是那个村的民兵队长。其实原由就是我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又被外婆教育得极为贤惠。但是我的外婆对滑县这块土地早已恐惧万分,宁死也要把母亲送得远远的。就这样,我在郑州的大姨找了住在郑州拾破烂的老乡张大娘,由她把我母亲介绍给了我的父亲。那是一九六七年,我的母亲十六岁,我的父亲三十二岁。<br>                       五、“铁八师”<br>  <br>    一九六六年底,我父亲的单位从东北流动到陕西潼关——孟塬一带修铁路。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从关外迁到关内,那种“山高皇帝远”的悠闲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单位分化组合后,开始成立造反组织。一开始,我的父亲还继续游离于造反组织之外,然而很快就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不戴红袖箍了。当所有人都戴上红袖箍之后,没有戴红袖箍的人反而显得非常扎眼了。<br>  <br>    为了随大流以求得自保,我的父亲也申请加入一个造反组织——工人阶级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红总”。“工红总”势力最大时有二千多人,是铁Z局三处最大的一家造反组织(【注】铁Z局作为修铁路的工程单位,其特点是“大而散”,单位虽大,但一般以工程处为单位分布于全国各地)。当父亲向工程队内的造反派头头递交申请时,那个家伙却阴阳怪气地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但是,你还需要接受考验。”父亲一听就明白了,人家是嫌自己出身不好,不要。<br>  <br>    怎么办?我父亲一想,既然你不要我,那我自己成立个组织好了。于是,他和队里十来个还没参加造反组织的工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成立一个组织——铁八师。之所以起“铁八师”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九六六年冬天周总理制订了《十五条》,号召工矿企业要“业余闹革命”和“坚持八小时工作制”,因此他们就自己定位为一个“业余”革命组织。“铁八师”的最初成员不过十余名,其中有接近一半是成分不好的,在当时都属于被歧视的对象。但是,这几个成分不好的人受教育程度,却比一般的工人高得多。我的父亲虽然只有初一文化程度,但由于多年来一直酷爱读书,特别是在农场改造期间与那些干部、知识分子接触得多,因而不知不觉中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铁八师”成立当天,我父亲就被大家推选为头头。<br>  <br>    “铁八师”成立的初衷是求得自保,因此除了发表个成立宣言,印制了几个红袖箍戴在胳膊上之外就无任何活动了。但是,“铁八师”的成立却引起了“工红总”头头们的不快,在他们眼里,这个十来个人的小组织里,居然有好几个牛鬼蛇神,纯属乌合之众。于是他们贴出大字报来,百般嘲笑“铁八师”,不许这帮乌合之众“革命”。<br>  <br>    “铁八师”几个成员们的文化特长立刻在大辩论中得以发挥出来,写出的大字报政治方向把握得又准,措辞又尖刻,内容又生动;而“工红总”内有文化的人凤毛麟角,几个能写的也文化水平不高,经常辞不达意、错字连篇。一优一劣对比明显,工人们都喜欢看“铁八师”的大字报。<br>  <br>    双方斗了许多回合,每次“工红总”都处于下风。时间一长,逐渐有新的成员加入“铁八师”,甚至一些原来加入“工红总”和其他造反组织的工人也“反水”,加入了“铁八师”。短短三个月里,“铁八师”的成员竟然扩大到四百多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小组织了。此时,“工红总”的头头们有些坐不住了,私下约我父亲谈判,要求联合。我的父亲成立“铁八师”本身就是为了自保,此时目的已经完全达到,因此顺水推舟将“铁八师”并入“工红总”。二者合并后,成立了“五一一公社”,我父亲只是当一名普通成员,继续过他的逍遥生活去了。<br>                       六、乱世景象<br>  <br>    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不断挑拨老百姓之间互相仇视与杀戮,公然提出“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反动”的口号,重复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给广泛使用暴力找到了理论根据。“文斗”很快成为过去,渐渐地武斗盛行起来。开始用木棒铁棍,后来发展到大刀长矛,再后来就自制土枪土炮,越来越血腥。在一九六七年春末武斗第一次打死人之后,单位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我的父亲感觉不能再在单位待了,于是跑回了郑州,虽然郑州也不是什么太平世界,但毕竟待在家里感觉安全一些。<br>  <br>    当时郑州市有三个比较大的造反组织形成鼎足之势:第一个叫“河南造反总司令部”,简称“河造总”,主要由机关干部组成,代表文化大革命前的既得利益者,相对比较稳健保守;第二个叫“十大总部”,主要由工人、警察组成,据说后台是武汉的“百万雄师”,十分恶毒,特别热衷于武斗;第三个是“河南二七公社”,主要成员来自部分工人、郊区农民、街头商贩、无业游民等,他们把“文革”看成自己翻身的机会;由于其成分复杂,又由七十多个大小组织合并而成,所以河南民间有“二七公社大杂烩、牛鬼蛇神排成队”之说。<br>  <br>    父亲回到郑州时恰逢三个造反组织剑拔弩张之际。那天晚上一出火车站,就碰到几个戴柳条盔的人拦住他问:“你支不支持‘二七公社’”?当时被人这样问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你不知道对方是二七公社的人还是十大总部的,或者是跟这两个组织都对立的其他什么组织的。万一答错了往往会遭到一顿暴打,甚至是杀身之祸。幸亏父亲经历过“反右”,政治经验已经算比较丰富了,因此灵机一动掏出了自己工会会员证。父亲的工会会员证还是在大兴安岭时发的,上面有汉文也有蒙文。父亲指着会员证上的蒙文对造反派们说:你看,我在边疆工作,对咱们郑州的革命形势不太了解,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br>  <br>    几个戴柳条盔的人一听,也变得客气起来,原来他们是“十大总部”的,于是跟父亲讲了“十大总部”如何如何好,“二七公社”如何如何坏的话。父亲耐着性子听完,当即表态坚决站在“十大总部”的革命立场。末了,这帮人还握住父亲的手,自做多情地说:“保重啊,战友!现在敌人大搞白色恐怖,我们一定要与他们血战到底!”我父亲心中暗笑,但也只得装模作样地道了声珍重,也就脱身了。此后父亲在郑州街上曾多次遇到类似的盘查,均用该计对付,屡试不爽。<br>  <br>    当时的郑州已是一片混乱。如果说,宋代画家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当时开封城的繁华景象的话,那么就当时郑州市的混乱景象也完全可以画一幅《郑州文革图》,定能成为传世经典之作。一出火车站,站前广场上挤满了卖各种小吃的商贩,当时各个单位都陷于瘫痪,结果意外地导致了对“资本主义尾巴”管理的放松,很多在“大跃进”以后已经绝迹的风味小吃此时都兴盛起来,炒凉粉、糊辣汤、羊双肠、羊肉烩面都出来了,全都在火车站前摆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离火车站不远,是郑州的政治中心——二七广场,那里各造反组织摆起擂台,宣传车开来开去,高音喇叭此起彼伏,远远听去,就如夏天池塘里的青蛙唱歌。单位大的开着汽车宣传,有些小单位没汽车,但也讲究革命精神,派个男的拉个架子车,女的坐在上面念稿子。再往远,造反派的打手们头戴柳条盔,手持大刀长矛、还有人手持冲锋枪站在汽车上耀武扬威,一个个面相凶恶、不可一世。另外一些造反派则开着抢来的小轿车招摇过市,有些车已经被砸得不像样子了:外壳瘪了、车窗没了、喇叭坏了、车灯灭了,居然也能凑合着开。车上的造反派们打个手电筒充当车灯,用木棍“当当”敲击车门,嘴里喊着“让开让开”替代喇叭。那时流行的保健方式是“注射鸡血”,街道两边到处挂满“注射鸡血”的红十字牌子。远处的居民区和工业区,则因为大面积长时期的停电,亮着星星点点的微弱烛光,如同坟场的荧荧鬼火。<br>  <br>    我们家住在郑州市黄河路,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当时公共汽车已经停开,全市大部分地区天天停电,加上市面混乱,流氓猖獗,武斗频繁,父亲晚上不敢回家。于是他在站前广场上吃了点小吃以后,在火车站候车室长椅子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方才回到家里。<br>                       七、批斗常香玉<br>  <br>    家里确实是这个纷纷乱世之中的避风港,尽管外面风云变幻,但父亲每天足不出户,在家看书、睡觉,兴致来了就喝两口小酒。当时单位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社里租了间房子当办事处,每个月头父亲他们都到单位办事处领工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就这么着在家里待了两个月以后,有父亲的郑州籍工友王××来找父亲,二人约好去街上看看热闹。<br>  <br>    二人刚出家门走到大街上,就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半大孩子突然指着一个正在走路的中年妇女喊道:“她撕了毛主席像!”于是大街上素不相识的“群众”一拥而上,把那妇女打得躺在地上求饶,还申辩着:“我没有,我没有啊……”打了以后,人们四散而去,那个妇女躺了半天,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慢慢远去了。父亲再找那个可恶的半大孩子,可是早已不知去向。<br>  <br>    走到德化街,又看到造反派在烧书,各种书籍堆得像小山一样。我父亲爱看书,于是挤过去看到底要烧什么毒草,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简直是莫名其妙。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拎着个塑料桶往书上倒汽油,另一个则点燃个纸捻子扔在书堆上。顿时烈焰熊熊,人类进步的阶梯化做缕缕青烟。旁边则是砸唱片、摔瓷器、烧油画的,随着此起彼伏的“砰、砰”、“咔、咔”的响声,无数珍贵的艺术品成为一堆废物。<br>  <br>    又往前走了一会,碰到了造反派押着天主教徒、修女游街。郑州的天主教徒多系穷人,以养奶牛为生,按理说也都是劳苦大众。此时的造反派让他们牵着自己的奶牛示众,还在他们的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四个字:天主教徒。<br>  <br>    走到一个单位门前时,已经快中午了。恰好里面由造反派押出来一批专政对象,脖子上挂着木牌,赤着脚在烤得烫人的柏油路上走着。其中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身上被人糊满了报纸做的盔甲,胸前挂着两只破鞋。<br>  <br>    等到他们走到郑州市百货大楼对面的河南省人民剧院门口时,看到门前人山人海。抬头一看,竟然是在批斗著名艺术家常香玉和她的丈夫陈宪章。造反派让他们两口子站在剧院门廊的平台上(【注】河南省人民剧院建于五十年代,具有俄式建筑风格,门口有一排大柱子,柱子顶上是个平台),两人戴的大高帽足足有两米高,没办法戴稳,只好用手扶着。常香玉胸前挂着一个大木牌,上写:“大戏霸常香玉”,陈宪章胸前木牌则写着:“反革命分子陈宪章”。楼下,造反派正忙着烧常香玉的戏装、行头。当时的戏装不象今天的戏装那样,是由尼龙绸、塑料片制成的。那时戏装非常考究:布料完全用真丝绸,上面闪闪发亮的部分,都是用老鼠的筋或者很细的金线,一针一针绣上去的,价格十分昂贵。那些做工精细的蟒袍、凤冠、乌纱帽等东西付之一炬,实在令人惋惜。<br>  <br>    常香玉是人们喜爱的豫剧表演艺术家,她所唱的《花木兰》、《拷红》、《断桥》、《大祭桩》等在河南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常香玉是苦出身,而且她非常爱国,抗美援朝时期还曾经捐献了一架飞机。就这么一个有口皆碑的优秀艺术家,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我的父亲看着汗如雨下的陈宪章、常香玉夫妇,陷入了沉思。突然,他想明白了——是嫉妒!批斗常香玉最积极的,就是那些跟她朝夕相处的同事。平时这些人没有她那样高的艺术造诣,看到她功成名就,心中妒火中烧,但在正常秩序下也只好忍着。如今碰上文化大革命,这些艺术上无甚成就的半瓶子醋们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嫉妒就是这样可怕,比仇恨要可怕得多。<br>  <br>    此时已经时值下午,天气太热,父亲他们二人肚子也饿了,于是又回家去。父亲刚到家,就看到我们的邻居,技校的苗校长他们两口子面色苍白地被一群造反派押着从大院里出来。苗校长夫妻是解放前的地下党,当时国民党半夜派人抓他,事先有内线来送信,在国民党兵来之前,他先在村里街上朝天放了两枪,大声喊道:“乡亲们,我苗××走了!但我还会回来的!我老娘和孩子还在家里,拜托大家照顾一下,谁要是敢动他们一指头,休怪我苗××回来以后不客气!”就这么一个有传奇色彩的老革命,也居然成了革命对象,真不知道这算是哪家的革命。不过,那次批斗苗校长是陪斗,喊了几句“打倒走资派的孝子贤孙苗××”之后就把他给放回来了,没怎么着他。<br>  <br>    不过,采取“文革”的方式解决某些问题倒是来得很快,特别是针对现在各级政府都头疼的“拆迁”问题。五十年代末郑州市文化路在扩建时,有一家钉子户,无论如何也不肯搬走,后来政府给他家盖了一处新院子、新瓦房,也还是不肯搬走。于是,宽宽的文化路走到他们家那里就窄了一倍。就这么着从五十年代末一直拖到文革,一天中午突然来了一队红卫兵,二话不说就动手拆房子,半天工夫就把他家夷为平地。可怜那家子人,连家具也没抢救出来。<br>  <br>    在郑州时,我们家大院隔壁就是一个农业研究所的家属楼,一楼住着一对科研人员。那家的孩子当时大约十三四岁,是个儿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喜欢养小动物。后来他养的一只兔子可能是被谁偷走了,还在阳台上用粉笔写了“偷兔贼,不得好死”几个字。文革开始后不久,那家好长时间见不到人。开始父亲还以为他们回老家了,后来才得知,那家两口子都被打倒后关牛棚了,留下那个孩子自己在家,用电线缠住自己的双脚,触电自杀了。父亲又经过那栋家属楼时,看到“偷兔贼,不得好死”那几个粉笔字依稀还在。<br>  <br>    一九六七年春节前后,我父亲还见过一回郊区贫下中农的“革命游行”。那时郑州郊区的贫下中农还穷得很,大冬天的连一件内衣都没有,人人赤身穿着落满补丁的破棉袄。那天正是雪后初晴,天气非常冷,那些贫下中农举着标语,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浑身哆哆嗦嗦地在街上走着。<br>                     八、文革三国志<br>  <br>    河南省的文化大革命有自己的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从控诉“大跃进”和“信阳事件”搞起来的。在“大跃进”和“粮食关”期间,河南的领导人吴芝圃“左”得出奇,给河南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老百姓恨在心里、痛在身上。其实,无论是河南的吴芝圃,四川的李井泉,上海的柯庆施,其“左”得出奇,根源都在上面。上面本来就需要忠实的、不具有任何独立思考的执行者,敢直言说真话的干部,如同彭德怀、周小舟之类,在双轮双铧犁事件、反右派、反右倾等一浪接一浪的运动中,早就反掉了。因此,河南人从对毛泽东的迷信出发,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归咎于吴芝圃,等河南造反派一起来,就把当时已调到广东的吴芝圃给揪了回来,也算大快人心事。<br>  <br>    郑州最早的造反派组织是郑州大学里出来的,叫“郑大联委”,得到了当时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的支持,其头头就是在文革时期河南省大名鼎鼎的党言川。“郑大联委”联合了河南全境的大大小小七十多个造反组织,成立了“二七公社派”。刘建勋调走以后,代理省委书记文敏生反对“二七公社派”,一度把党言川等“二七公社派”头头们给抓了起来。文革初期我的父亲尚在东北,对郑州几个造反派分分合合的过程不太清楚,也懒得打听,但还是有所耳闻。反正到了一九六七年,郑州三大造反组织的形势有点像“三国志”:二七公社、河南造总、十大总部三足鼎立,后二者在河南省军区的支持下常常联合起来对付二七公社。当时的郑州市已被三者搅得地覆天翻、乌烟瘴气了,经常有武斗事件发生。特别是一九六七年五月间,二七公社、十大总部之间武斗最为激烈、频繁。<br>  <br>    从五月初开始,“十大总部”就派人将“二七公社”的人围困在一栋大楼内,断水断电,日夜攻打。可楼内的“二七公社”的人坚守不出。外面“十大总部”的人攻不上去,就用吊车吊了一个火车轮子,硬是把大楼撞塌。先开始让吊车主司机撞楼,主司机是个老工人,知道这事的分量,于是他拒绝了。 “十大总部”的造反派打了他一顿,并高唱“革命的站出来,谁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于是他滚蛋了。他的徒弟年轻,革命态度积极,头脑一热主动请缨开吊车。攻进去后,把还没死的找出来一个个用梭镖扎死,那些人死前还高呼“毛主席万岁!”“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跟真的要就义似的。<br>  <br>    后来“二七公社”死于武斗的人被自己一方埋葬在郑州大学校园里,并立上“革命烈士×××”的墓碑,文革结束之后就被炸掉了。到了一九六七年七月底,中央明确表态支持“二七公社”,形势迅速明朗化了,“十大总部”作鸟兽散,那个用吊车撞开大楼的吊车司机也被找出来枪毙了,父亲在郑州街头看到过枪毙他的布告。接着成立了以一些老干部和“二七公社”头头们为骨干的革委会,局势渐渐才平静下来。后来,“二七公社”头头之一,大姨父所在单位的国棉六厂“工人赤卫队”头头申茂功在中共“九大”时还被选为中央委员。当时,国棉六厂的工人很是兴奋了一阵子,回家后还兴致勃勃地说申茂功长、申茂功短,仿佛是他们自己当了中央委员一样。<br>                      九、血洗戴子营<br>  <br>    在家里放假好几个月以后,我父亲接到单位通知:单位派性问题基本解决,可以回来上班了。于是,我的父亲又返回了孟塬。回到工地才发现,单位内的武斗虽然解决了,但现在武斗成了枪口一致对外了,而且已经换成了真枪实弹。原来,是当地军分区支持铁Z局,要他们去攻打一个叫做戴子营的村寨。<br>  <br>    戴子营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寨,甚至还有土城墙、壕沟,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军分区和铁Z局。那天中午,单位里的工人民兵在军分区代表的暗中指挥下,手持半自动冲锋枪、手榴弹,向戴子营杀去。碰到这种事,我的父亲肯定是根本不沾的,但是他有几个熟悉的工友却去了。这些人回来时死了两个,几个受伤,剩下来的则把攻打戴子营的经历讲给了我父亲听。<br>  <br>    那天他们乘着汽车来到戴子营时,村里早已壁垒森严,寨门紧闭。原来人家也有民兵,也有半自动步枪和土炮。外面人“嗒嗒嗒”往里面打枪,里面人则以牙还牙。这时穿着工人劳动制服化装成工人的军分区的参谋们,已经制订了调虎离山的计策,用大量工人民兵佯攻寨门,加强火力配置,造成寨门吃紧的假象。戴子营的人都是农民,哪懂战略战术,于是傻乎乎地一股脑往寨门那里跑。此时,已经挑选出来的铁Z局敢死队员们则从另外的方向悄悄翻过寨墙,进了寨内,来了个“敌群开花”。戴子营的农民民兵就以寨内房屋、院落作为堡垒,继续与工人民兵激战。我父亲的工友史××当时与另一个工友孙××二人一组,躲在街道拐角往前推进,孙××在前面,史××在后面。突然孙××一顿,接着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倒在史××肩膀上。史××连忙将其扶起抱在怀中一看,孙××腹部中弹,鲜血从的弹孔里直往外喷,只几分钟就断气了。另外死掉的一个工友是个学徒工,姓卢,那年才十八岁,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他是在翻越一堵院墙时被土炮轰死的。他母亲是个寡妇,就这么一个儿子。<br>  <br>    经过大半天激战,到天黑时戴子营投降了,俘虏们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回铁Z局,还进行了审讯、拷打,又打死一个俘虏。是役,铁Z局的工人民兵死九人,伤数十人;戴子营的农民民兵死伤不详,但肯定比工人更多。死于武斗的九个人,后来都被埋葬在黄河大桥南岸的沙滩上,永远注视着大桥上南来北往的列车。<br>                      十、孟塬纪事<br>  <br>    打下戴子营以后,铁Z局造反派威震潼关、孟塬,没有谁敢惹了,造反派自然也很神气。有一回,一列客车停靠在孟塬车站,几个乘客和乘警坐在车窗前的座位上唠嗑。乘客看见窗外来来往往穿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人,于是就问乘警,那是什么单位的?乘警一边抽烟,一边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不屑地说道:“那是铁Z局的人,哼,一群土匪。”谁知,车窗附近恰好有个铁Z局的工人,他一听乘警这么说铁Z局的人,顿时大呼起来:“弟兄们!这个乘警说我们都是土匪!”<br>  <br>    这一喊不要紧,顿时有几百个工人抄着家伙奔向列车,转眼工夫就把列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上去就把那乘警给揪下来。那乘警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地扇自己嘴巴子,可是工人们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把那乘警单独留下来审讯。列车长赶紧找了孟塬火车站的站长,老站长来到工人们中间,跟大伙说道:“弟兄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吧,我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敢了。”那乘警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作揖,喊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孟塬火车站站长跟铁Z局工人朝夕相处,大家也挺敬重他,大伙一听他这么说,再看看那乘警的熊样,也就算了。<br>  <br>    自从一九六七年以后,伴随着到处串联和无政府主义泛滥,社会上的流氓明显多了起来。有一天,一列从四川开来的火车上,几个串联的红卫兵拿了列车售货员的苹果和啤酒不给钱,乘务员跟他们讲理,那几个流氓就打了乘务员。乘警去吓唬他们,谁知他们连乘警都不怕,还把乘警给绑了起来。列车长听说这事,指示火车司机把列车停到孟塬车站后,通知了车站方面,车站又通知了铁Z局。<br>  <br>    竟然敢在“铁老大”的地盘上撒野,这还了得!铁Z局掌握实权的造反派大怒,立即召集了一两千人,将列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十个工人上车搜查那几个流氓红卫兵。几个肇事的红卫兵一看这个架势,连忙翻车窗想跑,可来不及了,大部分当场被抓,只有一个跳下车窗后趴在车底铁轨上。几个坏小子被抓住以后一清点,少了一个,于是又全车厢里大搜索。这时,我父亲偶然往车下一瞅,火车轮子后面藏着一个人,于是这小子也被抓了出来。然后,又从这几个坏小子身上搜出钢鞭、匕首、军刺、手铐等凶器。列车长向铁Z局道过谢以后,列车又前行了,留下这几个坏小子由工人审讯。先开始几个小家伙嘴还挺硬,于是工人们把他们用电动葫芦吊起来,用钢鞭抽打,把这几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坏小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吊了两天,一看他们已经快没气了,这才放他们走。<br>  <br>    当时,单位还组织工人们到陕西省华阴县参加了一次公审大会,当场判处死刑并执行枪决的有一个政治犯和几个刑事犯。公审大会是那个时代惯用的政治手段,以起到杀鸡骇猴的奇效。那一个政治犯是原孟塬收容站站长,他在“砸烂公检法”中受到迫害,受不了跑到朝鲜(【注】据说此人以前参加过抗美援朝)。当时朝鲜也因为跟苏联关系比较密切而被称作“朝修”,因此这个人对朝鲜人说,自己想去苏联搞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可朝鲜人把他的话做了笔录,连人带笔录一齐送回来了,因此犯了“叛国罪”而被判处死刑。因为怕他喊口号,他还被用一种专门的铁夹子夹着舌头,由一个解放军牵着。类似处决方式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十分流行,后来张志新处决前被割了气管。其他刑事犯则没有这个“殊荣”。后来不久,父亲工地附近村子镇阳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因为刚在学校学会了“打倒”二字,就跑到一堵写有“毛主席万岁”标语的墙上用粉笔写了“打倒”两个字,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走,不知所终。<br>  <br>    当时陕西的农民非常穷,但民风淳朴,农民老实、厚道。在孟塬工地不远,有一个小小的洗染店,有一些单身工人就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一来二往就和店里的人混熟悉了。这个洗染店里有一个老师傅,姓张,当时背上总是戴着写着“小业主”三个字的布条。张师傅原本是这个洗染店的老板,穷苦人出身,抗战时在国军部队里当兵,给长官当马夫。日本人打洛阳时,他在战场上给长官看马,眼见着一发炮弹打来,离自己百步开外爆炸;第二发炮弹又近了一点,第三发更近一点。老张一看,坏了,再有一发就轮到自己了。于是他撒开脚丫子就跑,刚跑了几步,一发炮弹落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长官的马全被炸死了。后来他们部队深夜里在麦田中行军,老张猫着腰走着走着,一扒拉开麦子,和几个也在摸索着前进的日本兵正好脸对脸。老张吓得大叫一声,扭脸就跑;那几个日本兵也吓得往后跑了几步,然后就打起枪来。就这么着,老张的部队被打散了,老张自己辗转流落到了孟塬,开了间小小的洗染店,又找了个媳妇。解放后,老张的洗染店被公私合营,老张也继续留在里面当职工。老张人很豁达,因此尽管当时每天都背着“小业主”的白布条子,但依旧谈笑风生,声如洪钟。<br>  <br>    有一天傍晚来了一车皮开山洞用的梯恩梯炸药。火车停在车站里,领导认为很不安全,于是组织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连夜装卸。可是工人里党员、团员不多,人手不够,于是就让积极分子也去,后来又叫出身好的也去,然后出身富农的也叫去了。到最后,工棚里只剩下包括父亲在内的三个出身不好的工人。工棚里没有电灯,只有外面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三个人谁也没有睡觉,但谁也不吭声……成分不好的人在那个时代就是不可信任的人、就是政治贱民、就是中国的“首陀罗”和犹太人。“出身”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人的心头,让人窒息,让人随时感觉自己是个异类。<br>  <br>    当时单位里有一位叫王××的女工人,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本《林彪语录》少了一页,竟然被人给汇报了。造反派审问她,她也说不清楚。当时,有个跟她不对的人私下向造反派告发,说看见她用《林彪语录》擦屁股。于是王××被遣送农村改造了四年,直到林彪“九·一三”折戟沉沙,才把她给放了。<br>                      十一、“进洞要紧”<br>  <br>    铁Z局在潼关一带,修筑的是连通孟塬(【注】属陕西省)到风陵渡(【注】属山西省)的铁路,合计修了一座黄河铁路大桥和几个隧洞。由于当时局势混乱,工程修修停停,四、五年才最后完工。修黄河大桥时,由于蛮干,有一艘拉铁梁的登陆艇被钢丝绳拽沉,致使在船上的几个工人牺牲,也被埋葬在黄河南岸的沙滩上。后来一九九一年我考上大学时,我们全家到临潼旅游。火车过黄河大桥时,父亲还指着黄河南岸的沙滩对我说,那里埋着当时牺牲的工人。<br>  <br>    当时单位有一个叫郑××的工人一向是个积极分子,在开山洞爆破时,没等炸药硝烟散进就跑了进去,结果中毒昏倒了。等到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来,他还在担架上大叫:“别管我,进洞要紧!”当时此事被当作“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活教材四处宣扬。但是渐渐的,他的豪言壮语却变成了工人们的笑柄,人们见了他,总是笑着问:“怎么样,进洞要紧不要紧?”更有尖酸刻薄的人做了发挥:“你到底以为要进什么洞啊?咋就那么猴急?”每当人们问到这里,他就一脸愧色,争辩道:“唉,过去的事啦,还提它干什么……”<br>  <br>    还有一个姓艾的工人,是单位里的“学毛著标兵”。此人的“标兵”头衔名副其实,毛著果然学得炉火纯青,当时只要开口说话,第一句必先引用毛主席语录,而且是理论联系实际。一九六八年夏天,单位几个人一起到渭河里洗澡,姓艾的也去了,他不会游泳,就在岸上坐着欣赏景色。几个在河里游泳的工人见他不下水,就故意逗他,问他敢不敢下来。姓艾的一听,就把衣服脱了,嘴里高声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河里。谁知那时渭河水大,姓艾的一跳进去就没顶了,在水里挣扎起来。其他几个人见状,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救上了岸。姓艾的呛了好几口水,惊魂未定,脸色苍白。过了一会缓过神来,一张嘴又是一句毛主席语录:“历史的经验值得我们注意……”<br>  <br>    还有一个学毛著积极分子,平时也没啥文化。有一天他突然给《铁路工程报》投了一篇稿子,是一首向毛泽东表决心的诗。编辑一看写的不错就给刊登了,名噪一时,那个作者也神气了好多天。过了不久就有人揭发,说这个稿子是抄袭的《解放军文艺》的。编辑们一看,果然不错,原来《解放军文艺》上的那首诗是“战士”,此人改成了“工人”,其余一字不差。后来《铁路工程报》为此事发了专刊,把这个抄袭者给彻底批臭了。<br>  <br>    孟塬火车站附近就是著名的西岳华山,既然到了这里,不登华山是过不去的,正好当时我叔叔从东北来,因此他们哥俩,连同几个工人一起登华山。在山下,他们遇到一大群红卫兵举着红旗上山,走在他们前面。还没走多久,刚过仙姑桥就有一个女红卫兵摔死了,她妹妹伏在她的尸体上大哭。其余的红卫兵继续上山。等父亲他们到了南峰绝顶的仰天池,看到那帮红卫兵正在往池子里拉屎,感觉十分扫兴。晚上,他们一行就住在山顶道观里,道观已被那帮红卫兵革过命了,砸得乱七八糟的。那帮红卫兵不住道观,要学习《智取华山》里的革命英雄,连夜下山。第二天,父亲他们一行下山时看见,又摔死了几个。<br>                      十二、崇拜芒果<br>  <br>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阳,经常发出一些“最高指示”。不知为什么,这些“最高指示”总是要等到深更半夜才传达到父亲单位。于是,人们不得不从睡梦中被叫醒,迷迷糊糊地敲起锣、打起鼓,有时还要燃放鞭炮,在举着大红纸写的“最高指示”的造反派头头带领下游行,以显示革命群众的伟大力量。<br>  <br>    在孟塬时有一次,游行是因为听说“据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毛主席他老人家完全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甚至更长”这个特大喜讯。当时半夜起来先是在工地折腾了一阵子,又觉得这个喜讯实在是太重要了,几个头头凑到一起一合计,打算到几十里外的陕西省华阴县去游行庆祝。等大伙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坐汽车来到华阴县时,当地已经庆祝过又去睡觉了,街上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听到锣鼓声声,只有一个人从一间商店里探出脑袋来往外看了看,旋即把门关了。见此情景,大家只得悻悻然地回去了。而这次庆祝活动的主角毛主席,也并没有和喜讯上说的那样活到一百五十岁。<br>  <br>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还有一次,半夜起来传达一个“人贵有自知之明”的最高指示。虽然这句最高指示让人听着感觉到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只要是毛泽东说的话,理解的要庆祝,不理解的也要庆祝,在庆祝中加深理解。文革结束后才知道,这句最高指示竟然是毛泽东批评自己老婆江青的。<br>  <br>    在他老人家送给“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芒果之后,又兴起了“芒果崇拜”,全国到处都充满了用蜡做的假芒果,人们就对着这些假玩意顶礼膜拜。在铁Z局,由于没人会使用蜡做芒果,就有心灵手巧的木工用木头雕成芒果的样子,再由油漆工上色,供人们崇拜,倒也惟妙惟肖。<br>                      十三、患难夫妻<br>  <br>    一九六七年,我的母亲时年十六岁。滑县老家已经实在不敢再待下去了,于是外婆托媒人为我的母亲找男人结婚。村子里有个张大娘,儿子在郑州搬运社工作,张大娘就跟着儿子住在黄河路,自己靠捡破烂为生。张大娘这个人热心肠,喜欢做月下老人,当年我大姨和大姨父的婚事就是她给撮合成的。因此,外婆就找了张大娘,再次请她帮忙给我母亲物色个男人。我母亲年纪太小,外婆怕她受欺负,于是提的条件是也找一个出身不好的、年纪大一点的男的,希望他能心疼她。就这么着,张大娘找到我的父亲。<br>  <br>    我父亲从劳改农场出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家庭出身不好,又属于政治上犯错人员。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这两条足以使他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一般女人对他敬而远之。即便偶尔有人来提亲,也要么是离异的,要么是带几个孩子的,要么就是生理有缺陷嫁不出去的。见到这类人,我父亲一概面都不见,因此渐渐地很少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就这么着一直拖到一九六六年。后来,父亲偶然认识了一位在文化用品厂工作的姓常的老姑娘,她倒是不嫌弃父亲的出身和历史问题,于是二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常姑娘长得人高马大,个子比我父亲还高。别的地方倒还说得过去,就是有点二愣子劲头。当时正值文革最混乱的时期,有时父亲和她在街上走走,碰到有大辩论的,常姑娘立刻就伸着脑袋掺和进去,跟人家争得面红耳赤,几次挽起袖子差点动起手来。父亲本来就挺厌恶文革,一见常姑娘如此热衷于政治运动,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正在此时,跟父亲住在一条街上的邻居张大娘给父亲介绍了我的母亲。<br>  <br>    父亲跟母亲见面是在一九六七年国庆节前夕。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母亲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辈的男人,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父亲见母亲模样长得不错,人又文静,各方面都挺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农村户口。但比起那个常姑娘来,父亲还是觉得跟母亲过更可靠。上午见了面,下午父亲就又找到母亲,对母亲说:咱们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接着父亲又跟母亲说了一句:“你先等等我,我出去有点事情。”<br>  <br>    父亲说“出去有点事情”,实际上是找那个常姑娘跟她说分手的。常姑娘一听挺不乐意,跟父亲吵了一架。无奈我父亲决心已下,常姑娘也没有办法。后来我父母结婚以后常姑娘还不死心,又给我父亲写信,骂我父亲浑身上下都是阶级烙印,跟我母亲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剥削阶级子女找剥削阶级子女。父亲收到这封信后根本就没当成回事,随便往兜里一装。后来母亲洗衣服时翻到这封信,连忙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这才把常姑娘的事情说给母亲听。<br>  <br>    不过,常姑娘有缺点可也有优点,特别的喜欢打抱不平。常姑娘跟父亲告吹之后,有时还到父亲的一位工友家去玩,从工友那里听说了我母亲被祖母虐待的事情。常姑娘被祖母的恶行气得脸色发青,挽起袖子来就要去收拾祖母。父亲那位工友一看,吓得赶紧把她给劝住了。<br>  <br>    我父亲由于年纪轻轻就受到政治上和婚姻上的双重打击,波折的经历,社会的歧视,使得他脾气很暴躁古怪,感情冷漠,对什么事情都缺乏兴趣。此外,由于当时没有成家,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了祖母,结果祖母全都吃干喝净了。特别是文革初期祖母作为地主婆被红卫兵押回封丘农村老家,也使得父亲颇为破费,不但一贫如洗,而且还欠了几百块钱债。我的父母二人从见面到登记仅仅才十来天工夫,坐了趟火车到北京大姑家就算完婚了。父亲找人借了五块钱给我的母亲买了件新衣服,没有被褥,是我大姨买了个套子连夜赶制的。<br>                      十四、家门不幸<br>  <br>    前面已经提到过,我的祖母年轻时养成了自私冷酷、飞扬跋扈、花钱大手大脚的性格,再加上祖父去世后长期守寡导致心理有些古怪,因此对这个儿媳妇的到来,她非常不欢迎。因为,这个儿媳妇是农村户口,来了就是注定要吃“高价粮”的。同时,由于我的父亲整整大我的母亲一倍,年龄差距达十六岁,人又长得漂亮,因此祖母认为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婚姻不可能持续多久。特别是,当时父亲兄弟姐妹里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是单身和祖母住,这样,父亲挣的工资就全给我祖母了,祖母可以大手大脚地花,一旦成家,肯定就得顾家,那么钱就不顺手了。故而我母亲过门后,我的祖母对我的母亲百般虐待,非一般人所能想象。<br>  <br>    我的父亲与母亲结婚时,祖母因为大姑病重正在北京大姑家住着。我的父母二人旅行结婚到了北京,欢欢喜喜一进门,祖母见了我的母亲,脸色一沉,把我的母亲凉在一边连饭都不招呼吃,就把父亲单独叫到一个房间里审问,接着就是争吵,再就用拐杖打我父亲。可怜我的母亲当时才十六岁,本以为嫁了男人可以有个依靠,看到这个情景,顿时如跌入冰窟。<br>  <br>    等回到郑州以后,祖母就开始虐待母亲,每天让母亲把家里的一切家务都干了。吃饭的时候,还必须吃两样饭,我母亲得给祖母做好饭好菜的吃,自己只能干吃粗粮,连菜都不许吃一口。我的母亲年纪虽小,但从小挨整谨小慎微、逆来顺受惯了,干起活来非常卖力,想讨婆婆的欢喜,但越是谨慎,祖母就越欺负她,经常破口大骂,一遇到父亲在家时就天天念叨着“过不成,过不成”,弄得父亲成天心烦意乱,就把气撒到我母亲身上。<br>  <br>    祖母这个人,在我少年时来过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一开始我还以为她会跟我的外婆那样善良慈祥,但不久就发现,祖母和外婆完全是截然相反。根据我的观察,我的祖母非常残忍、自私、冷酷、欺软怕硬,甚至有些邪恶。那一年她一来我们家就拉拢我欺负我姐姐,我不愿意,她就对我这个孙子一点也不亲,甚至还给我栽赃,害得父亲发火打我,打时她还在旁边哈哈直乐。不仅我的母亲遭受她的虐待,而且我的婶婶、伯母,甚至姑父都曾被她虐待,但好在他们都有工作,因而除了生气、打架以外还没有别的。但是我的母亲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工作,寄人篱下,因而也就只能任其鱼肉。我母亲原指望找了我父亲能逃出苦海,此时又落到我的祖母这样的人手里,真是雪上加霜。<br>  <br>    一九六七年年末,我的大姑病故。祖母、父亲闻讯,去北京料理大姑后事。本来父亲要带我母亲去的,但祖母偏不让去,于是留母亲一个人在家。一个月之后他们回来,祖母一进门就开始生气,诬陷我的母亲肯定把她的白面偷到大姨家去了,还偷吃了她一颗白菜。我母亲刚刚申辩了几句,祖母就暴跳如雷、砸锅摔碗。我父亲本来就因为大姑的去世而正在心里难过,再加上祖母这么一闹,又听了母亲的申辩,顿时怒从心头起,伸手打了母亲一耳光,让母亲滚出去。<br>  <br>    我的母亲从家里被赶出来,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又不敢对外公外婆说,让本来就在苦海中煎熬的二位老人伤心,于是到郑州人民公园上吊自杀。当时母亲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因此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临上吊前,母亲还写了一个条子留给我父亲,上面有家里地址,嘱咐父亲等外公外婆问时就说是出意外死的,千万不要说是自杀的。刚吊起来时,母亲还能听到远处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渐渐地什么都听不到了……<br>  <br>    也是母亲命不该绝,当时幸好有几位行人路过,行人见状大惊,连忙将母亲七手八脚地放下,并且从她身上搜出了那张条子,随即按地址通知了我的父亲。等我母亲缓过气来,一睁开眼,就看到父亲焦急地望着她,而祖母还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要死也是你自己要死的,谁也拦不住,政府也不会把我怎么着。”直听得围观的路人们愤愤不平,纷纷给予斥责。那件事情以后,父亲把母亲带到了潼关的工程队里,母亲算是暂时逃脱了祖母的魔爪。<br>  <br>    大概是祖母年纪不大就开始守寡,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的原因,我的父亲对祖母出奇地孝顺,甚至到了百依百顺,一句嘴都不敢顶的地步,有时明知道是祖母错了也不由分说地责怪我母亲。到了潼关之后,祖母三天两头来信,一会儿说眼睛瞎了,一会儿又说病危了,实际上都是张嘴要钱,总是闹得鸡犬不宁。我父亲孝顺,只要一接到信就长吁短叹、六神无主,于是就慌慌张张跑回去探望,却并没有事。但总是这么来回折腾,也颇为破费,冤枉花了不少钱,日子越过越困难。<br>  <br>    后来我母亲怀上了姐姐,父亲当时又总是随单位或者宣传队流动不能照顾。二人想,有孙女了可能祖母会对母亲好一点,于是就把母亲送回郑州。谁知一等父亲走后,祖母就勒令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干这干那,甚至还要到离家一里以外的奶牛场挑水,冬天在院子里洗衣服。祖母心坏,故意每天都要换衣服,洗衣服时都监督着母亲,一直要洗到盆里没有一点泡沫才算,把母亲双手指头都撮烂了。怀我姐姐时,母亲反应很强烈,不能闻荤腥,可祖母不但不照顾她,反而还让母亲给她炒菜,母亲一边呕吐一边炒菜伺候祖母,还要挨骂,然后再下点白水煮面条自己吃。孕妇一般贪吃某一样东西,我的母亲当时特别想吃蛋糕,可祖母买了蛋糕一块都不给我的母亲。母亲只有在买菜时每次藏下一两分钱,慢慢地积攒起来,攒够了才偷偷跑出去买一块蛋糕,还不敢让祖母知道,自己躲到厕所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br>  <br>    由于实在不堪祖母虐待,大姨当时又刚染上肺结核也没法照顾她,母亲只好挺着大肚子回到了滑县老家。其时文革造反风潮已渐渐平息,外公、外婆已不怎么被批斗了,但还是每天必须由民兵押送到地里劳动改造。当时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下工之后,外婆就用小擦子擦一些红薯,做成凉粉给母亲吃。当时,家里除了外公外婆之外,还有我舅妈。舅妈这个人本是土匪女儿,其父亲刚解放时被镇压了,于是她的母亲改嫁给一个穷人,结果土改时划作贫农。舅妈好吃懒做,心地不善,文革初期外公外婆挨整时她不但不帮助他们,反而落井下石,让外公外婆伺候她。我的舅舅早已对其厌恶透顶,但由于成分不好不敢惹她,窝囊了一辈子。母亲回来后,外婆给母亲擦凉粉吃,她也要吃,而且饭量奇大,我的外婆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擦红薯,有时累得擦着擦着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又继续擦。外公外婆自己都舍不得吃凉粉,结果一少半给了我的母亲,一大半给了舅妈。<br>  <br>    在老家住了两个月以后,预产期到了,母亲要回郑州生产,于是外婆和外公借了个架子车,推着我的母亲送到了道口街把母亲送上汽车(【注】道口是滑县县政府所在地,离母亲所在村庄大约十六里远,著名的道口烧鸡就产在这里),还在道口买了几只烧鸡,连同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几十个鸡蛋,几十斤小米,一同交给我的母亲,准备让她产后补补身子。结果回到郑州以后,不知为什么比预产期推迟了二十多天才生产。在这二十多天里面,祖母霸占了母亲带回去的食品,全部吃光喝净了。<br>  <br>    后来我的姐姐出世时,祖母又使坏不让父亲陪伴母亲。我父亲孝顺,不敢违抗命令,只好待在家里,任由我的母亲一个人在医院里挣扎。当时医院里产妇,基本上都有家人陪护,只有我的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当时恰逢冬天,窗外滴水成冰,母亲羊水破时,就浸泡在冰冷的羊水里几十个小时。我姐姐出生时个头太大,母亲年龄又太小,因而极度难产,人都快憋死了。幸亏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特别好,在一个老医生的指导下,护士们慢慢用宽带子一点一点往下勒,前后折腾了四十多个小时才生出来。当时我的母亲除了头脑清醒以外,浑身都麻木了,根本就感觉不出疼来。姐姐因为憋的时间太久,哭不出来,护士就提着她的小脚丫,朝屁股后面打了好几下,才“哇”的哭出声来。<br>  <br>    孩子出生后,祖母和父亲去看我的母亲,医生实在可怜我母亲,于是对他们俩大声训斥,祖母听后一言不发。由于母亲极度难产,医生要求继续住院一个星期观察。在住院期间,祖母也不让父亲留一分钱给母亲,每天像例行公事一般送来三顿饭,放下以后扭头就走。同屋的产妇和陪护的家属都看不惯,在祖母来的时候都指责她,还把自己家送来的鸡蛋等东西塞给母亲吃。祖母看了勃然大怒,说这病房里住着“牛鬼蛇神”,才住了三天院就非要我母亲出院。<br>  <br>    我的母亲因为难产,子宫收缩不了,当时还不能站立、行走,可祖母在她回家第二天就叫母亲收拾房子,让还在坐月子的母亲大冷天到院子里去洗被子,我的父亲就眼巴巴地看着,一声不敢吭。晚上睡觉时,下腹痛得简直就要如同刀割,母亲只能慢慢扶着床,一点点往下坐,才勉强能躺下。即便是生了孩子,祖母仍旧要母亲做两样饭,给她做好饭好菜,母亲吃白水煮面条。<br>  <br>    我姐姐是冬天生的,出生没几天春节就到了,那一年父亲和叔叔都回来过年。祖母又让母亲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把过年的食物全部准备好。一直忙到除夕晚上才弄好。就在母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准备休息一下时,祖母却突然对母亲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娘家去吧。这句话对母亲来说就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都大年三十晚上了,哪里还有车回二三百里以外的滑县?那时大姨虽在郑州,但病得很重,要是去大姨那里让大姨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大姨心里会多难受?母亲顿时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又想到自杀,于是心一横,一言不发地抱起我姐姐走了出去,准备和姐姐一起卧轨解脱。<br>  <br>    我父亲虽然不敢在祖母面前说个“不”字,但实在放心不下我的母亲,偷偷跟了出来。父亲说,别回老家去了,还是找个旅社住下来吧,等年过了就领你回工程队去。可当时已经除夕之夜,街上的旅社大都已经关门了,他们俩在街上转了半天,最后在火车站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可是父亲所有的钱都交给祖母了,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当时郑州还有那种寄卖店,大年三十也不关门,于是父亲到寄卖店把自己的手表卖了,给母亲交了店钱,还给母亲留了三十块钱。临走,父亲还担心母亲出事,于是嘱咐旅馆工作人员帮忙看着母亲,所以母亲出去吃饭时,旅馆的工作人员寸步不离。此后过年的几天,父亲每天只能对祖母编谎话说去同事家里串门,偷偷跑出来看看母亲。<br>  <br>    此事父亲一直瞒着祖母,但没有瞒着我叔叔。叔叔当时尚年轻气盛,知道后跟祖母大吵了一架,离开家到武汉找我大伯去了。事已至此,父亲也只得把母亲接回家里,又忍了几天,父亲和母亲就回潼关工程队了。<br>  <br>    我的祖母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要虐待、奴役他人,不光是儿媳、女婿,甚至自己的孙子、孙女。虽然子女们都很孝顺,但她走到哪里,哪家都不得安宁,最后竟无一人敢收留她,只得住进敬老院里。所有的子女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但条件都是不能来一起住。我在武汉读大学时候,虽然知道祖母和我同在一个城市里,但为了我母亲以前所遭受的那些罪,我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后来一九九六年初,祖母死在敬老院里,时年九十一岁,死前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br>                      十五、伟大的母爱<br>  <br>    我的父亲比我的母亲要大十六岁,二者家庭情况和背景迥异,从见面到结婚只用了十天时间,因此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自从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她就日复一日地遭到祖母的残酷虐待;而我的父亲却根本不敢为年少弱小的母亲遮风挡雨,还时常因为心情不好而对我母亲发火,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当丈夫的责任。所以,我的母亲对这个家庭没有任何感情,有了姐姐以后,母亲只是为了无辜的孩子,才勉强维持着这个家庭。<br>  <br>    我母亲二十岁那一年,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与她擦肩而过。当时我的父亲又随宣传队外出,我母亲就一个人领着姐姐住在简陋的工棚里。那一年,铁Z局招收了一批新工人,正好在离我母亲所住工棚不远的地方培训,下了课就喜欢和工人家属一起玩。这批青年工人中间有一个姓赵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材颀长,正与我母亲的年纪相仿。<br>  <br>    虽然我母亲衣着破旧,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但仍然遮不住她青春的气息。在铁Z局工地的工人家属中,我的母亲最年轻漂亮,无论从身材还是外貌,都是百里挑一的。慢慢地我母亲引起了那个姓赵的小伙子的注意。后来他就托人打听,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情况。小伙子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人很有教养,慢慢地开始接近我的母亲,帮助母亲挑水、提煤。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年中,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还从来没有人给过她如此的温暖。渐渐地她感觉到自己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好感,愿意跟他待在一起。<br>  <br>    那一段时间,我的母亲心理一直处于矛盾的煎熬中。二十岁的她犹豫在是选择自己的幸福,还是选择孩子的幸福之间难以取舍。那个小伙子年轻帅气、会体贴人,无论从年龄、长相、性格、家庭条件等方面都比我父亲强很多,我母亲确实很喜欢他。但是,只要一想到已经有了这个孩子,我的母亲就只得压抑住发自内心的冲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人相处的几个月里,我母亲从来没有向小伙子表露过什么。终于有一天,小伙子忍耐不住向我的母亲表白说想和她结婚。说话时,他真诚地、满怀希望地注视着我母亲,期望听到她肯定的答复。<br>  <br>    听到小伙子的求婚,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年仅二十岁的母亲确实也想跟他一走了之。然而,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转眼间就被要对孩子应负的责任压倒了。等到平静下来,我的母亲告诉他,自己已经是有孩子有丈夫的人,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孩子和他在一起。小伙子一听,赶紧表白说,孩子绝对不成为问题,他愿意我母亲带着孩子一起跟着他,也愿意把这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母亲又狠了狠心,说:即使你不嫌弃,你的父母也会有看法。小伙子说,他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向主张婚姻自主,不会有什么看法;即使万一有,他也一定能够顶住。<br>  <br>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最伟大,那就属无私的母爱。我母亲与那个小伙子彼此爱慕,如果跟他走,我母亲肯定会得到更多的疼爱和关心;这个小伙子与我母亲年纪相仿,跟他走意味着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尤其是这个小伙子家境不错、父母又通情达理,跟他走意味着我母亲有机会脱离贫困的煎熬和祖母的虐待。然而我的母亲思虑再三,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总是想让她有一个正常的家,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我的母亲,这位伟大无私的母亲,选择了为了孩子而宁愿自己受苦的道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那个小伙子的求婚。<br>  <br>    那个小伙子在遭到母亲的拒绝后,仍然不死心,依旧天天来帮母亲干活,软磨硬泡,期待我的母亲回心转意,但遭到了她一次次的拒绝。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人来人往的工地上。很快单位领导发现了苗头,为了防止出事,赶紧把那个学习班搬到别处去了。小伙子临走的那一天来向母亲告别,母亲没敢让他进屋,两人就站在门口,他抱了抱我的姐姐,在把姐姐交给母亲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的手,跟母亲道了一声珍重就走了。这就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母亲抱着姐姐,一直目送他们的汽车到看不见,眼泪夺眶而出。后来还不到一个月,那个小伙子就自己调离了铁Z局,我的母亲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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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00:24 | 只看该作者
  <br>                     第四章  疯狂国度<br>  <br>                       1966~1971<br>  <br>                       一、逍遥派<br>  <br>    一九六六年,在毛泽东的亲自发动号召下,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大兴安岭离政治中心太遥远,这里的“革命形势”总是比内地慢上一拍,而且往往是强弩之末了。再加上铁Z局的一般工人对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是不怎么热心的,因此虽然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但规模比内地小多了。内地开始“全面内战”时,这里的武斗却少得可怜而且很不激烈。<br>  <br>    不过,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及通信工具,统治者的权力已经达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大兴安岭虽然地处偏僻,但远不是世外桃源。自从六十年代初以来,即便是这个接近国境线的深山老林,政治空气也是一天比一天浓厚了。当时的党委书记总是跑到父亲他们住的帐篷里讲形势,讲以阶级斗争为纲,讲“要把帐篷里的政治空气搞得浓浓的”。当然,我的父亲在五七年遭到那次打击后,对“政治”二字早已厌烦得不得了,自然是不会搞什么“政治”的。<br>  <br>    由于工人们的普遍抵制,铁Z局最早“造反派”们势力单薄,于是拼命拉人入伙,就连父亲这样的人都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我父亲出身不好、又有历史问题,自己一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敢去造别人的反呢?于是他对造反派的拉拢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做法,最多只干干舞文弄墨的事情,而且从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有一次武斗,造反派给他发了铁棒让他也去参加,父亲虽然表面上痛快地答应了,但等到卡车来了临走时,父亲就谎称拉肚子躲到厕所,逃过了这场“革命行动”,等到武斗结束,鼻青脸肿的伤员被汽车拉回来时,父亲只感到庆幸。时间长了,造反派也渐渐发觉他是个软钉子,于是就不再理他了。好在造反派忙于夺权,也就没时间顾及这个“拒绝选择革命道路”的人,只是贴了几张大字报骂他消极,也没批判他。就这样,父亲成为一名“逍遥派”。<br>                       二、群魔乱舞<br>  <br>    由于大家都忙于闹革命,生产自然停顿下来,很快没人管了。我的父亲就利用这个机会和铁路工人坐火车不花钱的条件,频频回家探亲。所以一路上见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父亲后来说,当时那些“造反派”一个个不可一世、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当时他就想,他们不过是些可怜的木偶丑角,被那个魔术大师操纵着,一旦角色完成、魔术大师的目的达到,这些木偶就被他永远抛进了垃圾堆——红卫兵、造反派、“王关戚”、陈伯达,哪一个不是如此?<br>  <br>    由于运输秩序的混乱,再加上挤满了串联的人群,火车上拥挤不堪,定员一百一十八人的车厢里,往往挤进三、四百人,空气中弥漫令人窒息的体臭。即便是这样,革命情绪高涨的列车员还时不时地都出现在车厢门口,“乘客同志们!现在大家掏出红宝书,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们来自五湖四海……’预备——齐!”于是人们就一起背诵“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表情虔诚、声嘶力竭者,也不乏父亲这样滥竽充数、言不由衷的人。背诵完以后,乘务员又手握“红宝书”,“让我们一起祝愿我们革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于是人们有节奏地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br>  <br>    一九六六年夏末,我父亲从郑州到北京去找大姑。火车走到石家庄,上来一些红卫兵,挨个问出身。当时人们都很老实,挨着父亲坐的两个人是石家庄木材公司的干部,一个报了“地主”,另一个报了“富农”,结果被红卫兵抓走了。那两人还申辩:“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可都是党员啊”。红卫兵骂道:“党员算个屁?都他妈的是地主阶级狗崽子!再不老老实实老子就不客气了!”那两个干部面色苍白地随他们走了。接着又查到父亲,看到父亲穿着铁路制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问道:“你什么成分?”我父亲灵机一动,马上报道:“工人”。红卫兵又问:“在当工人以前家里是什么成分?”父亲说三代都是铁路工人。红卫兵听了很客气,连声说“坐!坐!”继续查别人去了。我父亲心中暗骂:“呸!老子凭什么跟你们说实话?什么玩意!”列车到丰台,父亲看到刚才在自己身边坐的报地主出身的两个共产党员和其他一些人窜成一窜,被麻绳牵着,身上贴着“地主狗崽子”、“富农狗崽子”的纸条,被红卫兵押送下车,个个垂头丧气。<br>  <br>    一出北京车站,我父亲就看到站前搭起了戏台子,一群身穿绿军装的人在台上扭来扭去。只见他们有的做忠心状,有的做决裂状,有的做满腔仇恨状,煞是过瘾。父亲明白了,那是在跳“忠字舞”,向伟大领袖表忠心呢。不过,这些革命群众实在是缺乏舞蹈细胞,把个“忠字舞”硬是弄成了群魔乱舞,让父亲不禁想起了伟大领袖的诗词:“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br>  <br>    到北京后我父亲饿了,于是找了家饭馆吃麻酱面。发现碗筷被人用过后都没洗,喊人也没人搭理,于是只好自己动手洗干净。等面条做好了坐在凳子上吃饭时,猛一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饭店造反派的造反宣言,是这样写的:“地主资产阶级狗崽子们!你们他妈的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妄图把你们寄生虫似的寄生生活延续下去,可是你们的阴谋破产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本饭店的无产阶级造反派郑重宣布:从现在起,本饭店不抹桌子,不洗碗筷,想吃饭就自己他妈的动手!……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祝我们革命人民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永远健康!”<br>  <br>    吃完饭,我父亲到《解放军报》报社找大姑父,在报社门口看到两个红卫兵骑着三轮车,押送一个满头大汗的小脚老太太,估计是押回农村。三轮车上放着行李,一个红卫兵手里牵着根麻绳,绑着老太太的双手。每当老太太跟不上三轮车时,牵绳的红卫兵就猛拉几下绳子,于是老太太就是一个趔趄。后来从北京到大兴安岭,也遇到几个红卫兵押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大约八十岁,满头银发被剪了个“阴阳头”,脸上还有黑色的墨汁,路上不断地发出呻吟。路过大虎山车站时,一个女红卫兵发现老太太死了,急得大哭起来。于是红卫兵们把她的尸体往车下搬,这时父亲发现老太太双手还被反剪着绑着。经历这两件事以后,父亲对红卫兵十分反感,直到现在当他看到有些文学作品描写文革红卫兵后来上山下乡时所受的苦时还说:这是罪有应得,那帮红卫兵干过的坏事实在是罄竹难书,毛泽东让他们上山下乡也是活该,这就叫“兔死狗烹”啊! <br>  <br>    此时,在郑州的祖母因为是“地主婆”而被红卫兵抄家,要把她赶回乡下。因此,大姑接祖母到北京小住避避风头。接她们来那天,我父亲去联系出租车。当时的出租车可不象现在在街上溜达,招手就停,而是必须到个什么“管理机构”去登记、预约后才可以使用。父亲去登记时恰好碰到一个一脸横肉的中年胖女人在值班,双腿叉开站着以表示自己阶级立场站得稳。当父亲说想用出租车时,那胖女人斜睨了父亲一眼,操着一口鼻音很重的京腔,仿佛感冒没好、鼻子不通似的:“你什么成分?”父亲连声说“工人,三代铁路工人。”——这才给登记上。如果说是“地主”成分,那么恐怕除了登记不上,没准还得挨一阵批判。<br>  <br>    在北京那阵子,我父亲有一天到前门逛街。在一家商店门口,看到两个人在低着头筛沙子。当父亲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发现他俩每人胸前都缝有一个白底黑框黑字的胸牌,类似他当年当兵时的那种,只是当兵时是红框。胸牌上分别写着:“资本家”和“小业主”。此后在北京街头,在其他城市街头,我父亲曾多次见到这种情景,有的是戴着胸牌,有的是背上别着个白布条。每当看到这些标志,我父亲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三个字:犹太人。(【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屠杀犹太人,强迫犹太人在胸前缝上黄色大卫星标志,以便于同一般人区分)<br>  <br>    在逛到天坛公园时,看到公园的空地上堆满了红卫兵抄家抄来的家具,有沙发、铜床、梳妆台等,堆得像小山一样;另一堆是抄来的高跟鞋。后来还让人去认领,可是这些东西的主人都被整怕了,也没人去认领。再后来就拍卖这些抄来的东西,檀木大衣柜五块钱一个,高跟鞋一块钱一双,看热闹的人不少,但也没几个人敢去买。现场还有一对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夫妇在那里翻来翻去,大概是外交官,也没挑中什么。当时解放军报社有一个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见这个机会赶紧买了一个书柜、一对沙发,拉回单身宿舍,被领导知道后狠狠批了一通。<br>  <br>    一九六六年底,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报》社当了记者,化名“肖力”。这位“红色公主”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贴出了一张名为《解放军报向何处去?》的大字报,先后打倒了《解放军报》总编辑胡痴、赵易亚,让社长华楠靠边站,成为当时的《解放军报》的最高主宰。大姑父看准了李讷这匹“黑马”,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每天一口一个“肖力同志说了”、“肖力同志对我的这个建议很满意”之类的话,我父亲很是不爱听。他的这种情绪还影响到他的儿子,当时他儿子有一个很大的毛泽东像章,做得非常精致,拿出来向我父亲炫耀,还神气活现地说:“别碰坏了,这可是肖力同志送给我的!”<br>  <br>     “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期间还颁布了一条圣旨:假如刊登的文章中有“毛主席”三个字出现时,必须透过专门的设备看清楚,以保证背面上的同一个位置,没有“打”、“死”、“灭”、“杀”之类任何带有贬意的文字;如果某一版刊有毛泽东照片,那么就必须得审查清楚,以保证该版别的照片不能有人把枪口指着毛泽东的方向。《解放军报》是军队的报纸,照片上扛枪的多,“打”、“死”、“灭”、“杀”之类的字也多,于是解放军报社的秀才们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眼睛都瞪绿了。此外,“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社前后,其党羽们还捏造了一个“阴谋绑架肖力同志案”,为此株连、陷害了不少人。<br>  <br>    由于熟知“肖力同志”的上述老底,因此当我把魏巍写的那篇《壮哉!李讷》拿给我父亲看时,我父亲微微一笑,说:“壮什么壮?不过是过了气罢了,当年她风光的时候,厉害得狠呢!”凑巧的是,这位魏老先生的一位堂侄以前也在铁Z局工作,而且和我父亲是莫逆之交。<br>  <br>    大姑他们家就住在平安里三号《解放军报》社院子里。《解放军报》作为“两报一刊”之一,政治地位不亚于一个大军区,因此,来的大人物也多。有一次,我父亲和大姑父一起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大姑父一看,就露出无限景仰的神色,小声对我父亲说:“看,那是林副统帅的车,他到报社来了……”不过,从院子里经过的那段时间,林副统帅始终没从大楼里出来,我父亲也就没见到他本人。<br>  <br>    当时大姑的一个上中学儿子参加了红卫兵,烧书、破四旧、抄家都参加了。大姑父懂得自我保护,总是教育他:抄家时千万别走在前头啊,有人万一拼起命来可不得了。当时被打倒的华楠他们每天在院子里扫地、扫厕所,大姑的小儿子见到他们就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说:“好好扫!扫干净!好好接受改造!”一天大姑恰好看到了,把他硬拽回家,打了两巴掌,教训道:“你小孩子家懂个屁!少搀和这些事!”那小子还挺委屈,申辩道:“阶级敌人么……”<br>                       三、水深火热<br>  <br>    一九六六年秋天,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也降临到我母亲居住的小村庄。河南这个地方很怪,什么政治运动来了都表现得异常积极,甚至还花样翻新。于是农村也成立了以郑八为首的造反组织,天天拉成分不好的人批斗。起初,造反派还把我的母亲划作“可教育好的子女”,因此让她进学习班,唆使我母亲与外公外婆划清界限、“揭发”我的外公外婆。而这个学习班的“毕业证”就是在批斗大会上踹上自己的父母一脚。有一些人顶不住压力,的确这么做了。<br>  <br>    当时造反派们还许诺说,如果我母亲跟父母划清了界限,不但可以免于挨斗,甚至还可以参加红卫兵组织去革别人的命。但是,我的母亲虽然当时年仅十五岁,但是却特别有骨气,无论造反派如何恫吓与打骂也不肯屈服。于是,我的母亲作为“地主阶级狗崽子”也要去陪着外公、外婆挨斗。在批斗会上,灭绝人性的造反派给她的脖子挂上一个十斤重的大木牌,看了看,觉得还不够刺激,于是又加挂了两块砖头。麻绳深深勒进这个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脖子里。<br>  <br>    郑八他们做了个蒋介石的模拟像,让原来的地主、富农及不肯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子女跪在地上喊爹,不喊就打。我的外婆聪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于是对外公和母亲都做了交代:无论造反派怎么劝、怎么打,都坚决不能喊。有些老实人就上当了,喊蒋介石“爹”,造反派一听,就把他们往死里打。造反派还给他们戴上高达一米五的大高帽子,押着他们在各个村巡回游街示众,有时要连续不断地游上三五天,连续不断地被驱赶走上几百里路。<br>  <br>    郑八为大姨的事情对我们这个家庭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格外“优待”我们家。在批斗大会上,他让外婆这个小脚女人站在一个破凳子上,一脚踢翻;再连打带拽放到凳子上,再一脚踢翻。每天都命在旦夕,因此每次被批斗之前,我们外公、外婆、母亲三个人都要和犹太人进集中营那样做一次诀别。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法西斯打手,面对那些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禽兽和畜生,我的外公、外婆和我的母亲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和超常的勇敢,也表现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br>  <br>    二○○三年的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悠闲地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心平气和地讨论为什么我们中国人现在如此冷漠、麻木?为什么有些人那么残忍和缺乏人性?为什么到处充斥着假冒伪劣?为什么有些人为了发财不顾道义与良心、不择手段?为什么搞传销的人专事“杀熟”,连自己的父兄姐妹都可以坑?为什么当官的只要一有权就大肆贪污腐败?为什么有那么多知识分子没有骨气,一味歌功颂德?我说,要想揭开这个谜底,就请到一九五七~一九七六年这二十年的历史中去寻找答案,看看那时统治者鼓励的是什么,扼杀的又是什么……<br>                       四、亡命天涯<br>  <br>    在文革前的几年,虽然农村还实行人民公社制度,但人们有少许自留地,因此几年之中农村还是出现了微小的贫富分化。勤俭持家的人稍微富裕一些,好吃懒做的人要穷一些。前面提到的郑八虽然是村治保主任,但因为好吃懒做,家里吃的虽好却很贫穷,他的几个孩子从生下来一直到文革,居然没有盖过被子。文革一开始,郑八就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我们家抄家,把被子都抱走了。几个儿子晚上把被子一盖,兴奋地说,原来盖被子竟然这么舒服。其实当时中国除了少数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以外,多数人都是赤贫的,也非常可怜。但高明的统治者恩赐给这些可怜的人一个乐趣:从人群中划出更可怜的一群来让这些人折磨、虐待,从受虐者的惨状中让那些折磨他们的人找到自己高人一等的感觉。<br>  <br>    随着造反派日复一日的折磨,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腹部肿得像一口大锅。但是造反派们却依旧不依不饶,批斗的手段越来越毒辣:在游街时,把这些戴着木牌高帽的批斗对象用绳子拴成一堆,弄一些威力大、声音响的二踢脚往他们头上扔。伴随着“嘭嘭”的巨响,一边是这些老弱妇孺们惊恐万状地躲避,一边是造反派们开怀大笑。每到此时,外公和外婆都紧紧地护住我的母亲,生怕她太小,禁不住吓出个三长两短。有好几个精神脆弱的批斗对象,从此吓疯了。<br>  <br>    恐怖的利斧不仅仅砸落到我们家头上。当时大队长的女儿小名叫改珍,就是那个和我母亲一起长大的、经常欺负我母亲的女孩。改珍在文革初期也成了红卫兵,最初抄家、批斗我们家的时候也是耀武扬威。结果过了几个月,他爹因为粮食关时贪污引起众怒被整倒了,改珍也霎时从神气活现的批斗者、红五类成了惊恐不安的批斗对象、黑七类,和我们家一起受刑。改珍他爹脾气大,挨批斗没几天就气死了,改珍也慌忙在离家五六十里地开外的一个村子里找了一个婆家嫁了。改珍人长的不怎么样,又是黑七类,正经人家不要,只好找了一个瘸子。<br>  <br>    在一次批斗中,一枚威力巨大的二踢脚在我母亲耳边轰然炸响,把她的右耳炸聋了。那次批斗结束后,外婆对母亲说:“秀菊(【注】我母亲的小名),这老家实在是没法活了,我和你叔(【注】滑县方言管父亲叫“叔”,母亲叫“婶”)也算是活够了,不怕死……可你还小,赶快找个好人家逃命吧!再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没命了!”当时我的母亲已经被吓得神情恍惚,茫然地点点头答应了。<br>  <br>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我们家是“贱民”,然而当外婆放出话来给母亲寻婆家时,前来说媒的人却络绎不绝。很多提亲的对象,不是这个村的支书,就是那个村的民兵队长。其实原由就是我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又被外婆教育得极为贤惠。但是我的外婆对滑县这块土地早已恐惧万分,宁死也要把母亲送得远远的。就这样,我在郑州的大姨找了住在郑州拾破烂的老乡张大娘,由她把我母亲介绍给了我的父亲。那是一九六七年,我的母亲十六岁,我的父亲三十二岁。<br>                       五、“铁八师”<br>  <br>    一九六六年底,我父亲的单位从东北流动到陕西潼关——孟塬一带修铁路。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从关外迁到关内,那种“山高皇帝远”的悠闲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单位分化组合后,开始成立造反组织。一开始,我的父亲还继续游离于造反组织之外,然而很快就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不戴红袖箍了。当所有人都戴上红袖箍之后,没有戴红袖箍的人反而显得非常扎眼了。<br>  <br>    为了随大流以求得自保,我的父亲也申请加入一个造反组织——工人阶级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红总”。“工红总”势力最大时有二千多人,是铁Z局三处最大的一家造反组织(【注】铁Z局作为修铁路的工程单位,其特点是“大而散”,单位虽大,但一般以工程处为单位分布于全国各地)。当父亲向工程队内的造反派头头递交申请时,那个家伙却阴阳怪气地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但是,你还需要接受考验。”父亲一听就明白了,人家是嫌自己出身不好,不要。<br>  <br>    怎么办?我父亲一想,既然你不要我,那我自己成立个组织好了。于是,他和队里十来个还没参加造反组织的工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成立一个组织——铁八师。之所以起“铁八师”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九六六年冬天周总理制订了《十五条》,号召工矿企业要“业余闹革命”和“坚持八小时工作制”,因此他们就自己定位为一个“业余”革命组织。“铁八师”的最初成员不过十余名,其中有接近一半是成分不好的,在当时都属于被歧视的对象。但是,这几个成分不好的人受教育程度,却比一般的工人高得多。我的父亲虽然只有初一文化程度,但由于多年来一直酷爱读书,特别是在农场改造期间与那些干部、知识分子接触得多,因而不知不觉中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铁八师”成立当天,我父亲就被大家推选为头头。<br>  <br>    “铁八师”成立的初衷是求得自保,因此除了发表个成立宣言,印制了几个红袖箍戴在胳膊上之外就无任何活动了。但是,“铁八师”的成立却引起了“工红总”头头们的不快,在他们眼里,这个十来个人的小组织里,居然有好几个牛鬼蛇神,纯属乌合之众。于是他们贴出大字报来,百般嘲笑“铁八师”,不许这帮乌合之众“革命”。<br>  <br>    “铁八师”几个成员们的文化特长立刻在大辩论中得以发挥出来,写出的大字报政治方向把握得又准,措辞又尖刻,内容又生动;而“工红总”内有文化的人凤毛麟角,几个能写的也文化水平不高,经常辞不达意、错字连篇。一优一劣对比明显,工人们都喜欢看“铁八师”的大字报。<br>  <br>    双方斗了许多回合,每次“工红总”都处于下风。时间一长,逐渐有新的成员加入“铁八师”,甚至一些原来加入“工红总”和其他造反组织的工人也“反水”,加入了“铁八师”。短短三个月里,“铁八师”的成员竟然扩大到四百多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小组织了。此时,“工红总”的头头们有些坐不住了,私下约我父亲谈判,要求联合。我的父亲成立“铁八师”本身就是为了自保,此时目的已经完全达到,因此顺水推舟将“铁八师”并入“工红总”。二者合并后,成立了“五一一公社”,我父亲只是当一名普通成员,继续过他的逍遥生活去了。<br>                       六、乱世景象<br>  <br>    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不断挑拨老百姓之间互相仇视与杀戮,公然提出“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反动”的口号,重复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给广泛使用暴力找到了理论根据。“文斗”很快成为过去,渐渐地武斗盛行起来。开始用木棒铁棍,后来发展到大刀长矛,再后来就自制土枪土炮,越来越血腥。在一九六七年春末武斗第一次打死人之后,单位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我的父亲感觉不能再在单位待了,于是跑回了郑州,虽然郑州也不是什么太平世界,但毕竟待在家里感觉安全一些。<br>  <br>    当时郑州市有三个比较大的造反组织形成鼎足之势:第一个叫“河南造反总司令部”,简称“河造总”,主要由机关干部组成,代表文化大革命前的既得利益者,相对比较稳健保守;第二个叫“十大总部”,主要由工人、警察组成,据说后台是武汉的“百万雄师”,十分恶毒,特别热衷于武斗;第三个是“河南二七公社”,主要成员来自部分工人、郊区农民、街头商贩、无业游民等,他们把“文革”看成自己翻身的机会;由于其成分复杂,又由七十多个大小组织合并而成,所以河南民间有“二七公社大杂烩、牛鬼蛇神排成队”之说。<br>  <br>    父亲回到郑州时恰逢三个造反组织剑拔弩张之际。那天晚上一出火车站,就碰到几个戴柳条盔的人拦住他问:“你支不支持‘二七公社’”?当时被人这样问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你不知道对方是二七公社的人还是十大总部的,或者是跟这两个组织都对立的其他什么组织的。万一答错了往往会遭到一顿暴打,甚至是杀身之祸。幸亏父亲经历过“反右”,政治经验已经算比较丰富了,因此灵机一动掏出了自己工会会员证。父亲的工会会员证还是在大兴安岭时发的,上面有汉文也有蒙文。父亲指着会员证上的蒙文对造反派们说:你看,我在边疆工作,对咱们郑州的革命形势不太了解,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br>  <br>    几个戴柳条盔的人一听,也变得客气起来,原来他们是“十大总部”的,于是跟父亲讲了“十大总部”如何如何好,“二七公社”如何如何坏的话。父亲耐着性子听完,当即表态坚决站在“十大总部”的革命立场。末了,这帮人还握住父亲的手,自做多情地说:“保重啊,战友!现在敌人大搞白色恐怖,我们一定要与他们血战到底!”我父亲心中暗笑,但也只得装模作样地道了声珍重,也就脱身了。此后父亲在郑州街上曾多次遇到类似的盘查,均用该计对付,屡试不爽。<br>  <br>    当时的郑州已是一片混乱。如果说,宋代画家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当时开封城的繁华景象的话,那么就当时郑州市的混乱景象也完全可以画一幅《郑州文革图》,定能成为传世经典之作。一出火车站,站前广场上挤满了卖各种小吃的商贩,当时各个单位都陷于瘫痪,结果意外地导致了对“资本主义尾巴”管理的放松,很多在“大跃进”以后已经绝迹的风味小吃此时都兴盛起来,炒凉粉、糊辣汤、羊双肠、羊肉烩面都出来了,全都在火车站前摆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离火车站不远,是郑州的政治中心——二七广场,那里各造反组织摆起擂台,宣传车开来开去,高音喇叭此起彼伏,远远听去,就如夏天池塘里的青蛙唱歌。单位大的开着汽车宣传,有些小单位没汽车,但也讲究革命精神,派个男的拉个架子车,女的坐在上面念稿子。再往远,造反派的打手们头戴柳条盔,手持大刀长矛、还有人手持冲锋枪站在汽车上耀武扬威,一个个面相凶恶、不可一世。另外一些造反派则开着抢来的小轿车招摇过市,有些车已经被砸得不像样子了:外壳瘪了、车窗没了、喇叭坏了、车灯灭了,居然也能凑合着开。车上的造反派们打个手电筒充当车灯,用木棍“当当”敲击车门,嘴里喊着“让开让开”替代喇叭。那时流行的保健方式是“注射鸡血”,街道两边到处挂满“注射鸡血”的红十字牌子。远处的居民区和工业区,则因为大面积长时期的停电,亮着星星点点的微弱烛光,如同坟场的荧荧鬼火。<br>  <br>    我们家住在郑州市黄河路,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当时公共汽车已经停开,全市大部分地区天天停电,加上市面混乱,流氓猖獗,武斗频繁,父亲晚上不敢回家。于是他在站前广场上吃了点小吃以后,在火车站候车室长椅子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方才回到家里。<br>                       七、批斗常香玉<br>  <br>    家里确实是这个纷纷乱世之中的避风港,尽管外面风云变幻,但父亲每天足不出户,在家看书、睡觉,兴致来了就喝两口小酒。当时单位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社里租了间房子当办事处,每个月头父亲他们都到单位办事处领工资,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就这么着在家里待了两个月以后,有父亲的郑州籍工友王××来找父亲,二人约好去街上看看热闹。<br>  <br>    二人刚出家门走到大街上,就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半大孩子突然指着一个正在走路的中年妇女喊道:“她撕了毛主席像!”于是大街上素不相识的“群众”一拥而上,把那妇女打得躺在地上求饶,还申辩着:“我没有,我没有啊……”打了以后,人们四散而去,那个妇女躺了半天,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慢慢远去了。父亲再找那个可恶的半大孩子,可是早已不知去向。<br>  <br>    走到德化街,又看到造反派在烧书,各种书籍堆得像小山一样。我父亲爱看书,于是挤过去看到底要烧什么毒草,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简直是莫名其妙。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拎着个塑料桶往书上倒汽油,另一个则点燃个纸捻子扔在书堆上。顿时烈焰熊熊,人类进步的阶梯化做缕缕青烟。旁边则是砸唱片、摔瓷器、烧油画的,随着此起彼伏的“砰、砰”、“咔、咔”的响声,无数珍贵的艺术品成为一堆废物。<br>  <br>    又往前走了一会,碰到了造反派押着天主教徒、修女游街。郑州的天主教徒多系穷人,以养奶牛为生,按理说也都是劳苦大众。此时的造反派让他们牵着自己的奶牛示众,还在他们的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四个字:天主教徒。<br>  <br>    走到一个单位门前时,已经快中午了。恰好里面由造反派押出来一批专政对象,脖子上挂着木牌,赤着脚在烤得烫人的柏油路上走着。其中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身上被人糊满了报纸做的盔甲,胸前挂着两只破鞋。<br>  <br>    等到他们走到郑州市百货大楼对面的河南省人民剧院门口时,看到门前人山人海。抬头一看,竟然是在批斗著名艺术家常香玉和她的丈夫陈宪章。造反派让他们两口子站在剧院门廊的平台上(【注】河南省人民剧院建于五十年代,具有俄式建筑风格,门口有一排大柱子,柱子顶上是个平台),两人戴的大高帽足足有两米高,没办法戴稳,只好用手扶着。常香玉胸前挂着一个大木牌,上写:“大戏霸常香玉”,陈宪章胸前木牌则写着:“反革命分子陈宪章”。楼下,造反派正忙着烧常香玉的戏装、行头。当时的戏装不象今天的戏装那样,是由尼龙绸、塑料片制成的。那时戏装非常考究:布料完全用真丝绸,上面闪闪发亮的部分,都是用老鼠的筋或者很细的金线,一针一针绣上去的,价格十分昂贵。那些做工精细的蟒袍、凤冠、乌纱帽等东西付之一炬,实在令人惋惜。<br>  <br>    常香玉是人们喜爱的豫剧表演艺术家,她所唱的《花木兰》、《拷红》、《断桥》、《大祭桩》等在河南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常香玉是苦出身,而且她非常爱国,抗美援朝时期还曾经捐献了一架飞机。就这么一个有口皆碑的优秀艺术家,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我的父亲看着汗如雨下的陈宪章、常香玉夫妇,陷入了沉思。突然,他想明白了——是嫉妒!批斗常香玉最积极的,就是那些跟她朝夕相处的同事。平时这些人没有她那样高的艺术造诣,看到她功成名就,心中妒火中烧,但在正常秩序下也只好忍着。如今碰上文化大革命,这些艺术上无甚成就的半瓶子醋们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嫉妒就是这样可怕,比仇恨要可怕得多。<br>  <br>    此时已经时值下午,天气太热,父亲他们二人肚子也饿了,于是又回家去。父亲刚到家,就看到我们的邻居,技校的苗校长他们两口子面色苍白地被一群造反派押着从大院里出来。苗校长夫妻是解放前的地下党,当时国民党半夜派人抓他,事先有内线来送信,在国民党兵来之前,他先在村里街上朝天放了两枪,大声喊道:“乡亲们,我苗××走了!但我还会回来的!我老娘和孩子还在家里,拜托大家照顾一下,谁要是敢动他们一指头,休怪我苗××回来以后不客气!”就这么一个有传奇色彩的老革命,也居然成了革命对象,真不知道这算是哪家的革命。不过,那次批斗苗校长是陪斗,喊了几句“打倒走资派的孝子贤孙苗××”之后就把他给放回来了,没怎么着他。<br>  <br>    不过,采取“文革”的方式解决某些问题倒是来得很快,特别是针对现在各级政府都头疼的“拆迁”问题。五十年代末郑州市文化路在扩建时,有一家钉子户,无论如何也不肯搬走,后来政府给他家盖了一处新院子、新瓦房,也还是不肯搬走。于是,宽宽的文化路走到他们家那里就窄了一倍。就这么着从五十年代末一直拖到文革,一天中午突然来了一队红卫兵,二话不说就动手拆房子,半天工夫就把他家夷为平地。可怜那家子人,连家具也没抢救出来。<br>  <br>    在郑州时,我们家大院隔壁就是一个农业研究所的家属楼,一楼住着一对科研人员。那家的孩子当时大约十三四岁,是个儿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喜欢养小动物。后来他养的一只兔子可能是被谁偷走了,还在阳台上用粉笔写了“偷兔贼,不得好死”几个字。文革开始后不久,那家好长时间见不到人。开始父亲还以为他们回老家了,后来才得知,那家两口子都被打倒后关牛棚了,留下那个孩子自己在家,用电线缠住自己的双脚,触电自杀了。父亲又经过那栋家属楼时,看到“偷兔贼,不得好死”那几个粉笔字依稀还在。<br>  <br>    一九六七年春节前后,我父亲还见过一回郊区贫下中农的“革命游行”。那时郑州郊区的贫下中农还穷得很,大冬天的连一件内衣都没有,人人赤身穿着落满补丁的破棉袄。那天正是雪后初晴,天气非常冷,那些贫下中农举着标语,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浑身哆哆嗦嗦地在街上走着。<br>                     八、文革三国志<br>  <br>    河南省的文化大革命有自己的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从控诉“大跃进”和“信阳事件”搞起来的。在“大跃进”和“粮食关”期间,河南的领导人吴芝圃“左”得出奇,给河南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老百姓恨在心里、痛在身上。其实,无论是河南的吴芝圃,四川的李井泉,上海的柯庆施,其“左”得出奇,根源都在上面。上面本来就需要忠实的、不具有任何独立思考的执行者,敢直言说真话的干部,如同彭德怀、周小舟之类,在双轮双铧犁事件、反右派、反右倾等一浪接一浪的运动中,早就反掉了。因此,河南人从对毛泽东的迷信出发,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归咎于吴芝圃,等河南造反派一起来,就把当时已调到广东的吴芝圃给揪了回来,也算大快人心事。<br>  <br>    郑州最早的造反派组织是郑州大学里出来的,叫“郑大联委”,得到了当时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的支持,其头头就是在文革时期河南省大名鼎鼎的党言川。“郑大联委”联合了河南全境的大大小小七十多个造反组织,成立了“二七公社派”。刘建勋调走以后,代理省委书记文敏生反对“二七公社派”,一度把党言川等“二七公社派”头头们给抓了起来。文革初期我的父亲尚在东北,对郑州几个造反派分分合合的过程不太清楚,也懒得打听,但还是有所耳闻。反正到了一九六七年,郑州三大造反组织的形势有点像“三国志”:二七公社、河南造总、十大总部三足鼎立,后二者在河南省军区的支持下常常联合起来对付二七公社。当时的郑州市已被三者搅得地覆天翻、乌烟瘴气了,经常有武斗事件发生。特别是一九六七年五月间,二七公社、十大总部之间武斗最为激烈、频繁。<br>  <br>    从五月初开始,“十大总部”就派人将“二七公社”的人围困在一栋大楼内,断水断电,日夜攻打。可楼内的“二七公社”的人坚守不出。外面“十大总部”的人攻不上去,就用吊车吊了一个火车轮子,硬是把大楼撞塌。先开始让吊车主司机撞楼,主司机是个老工人,知道这事的分量,于是他拒绝了。 “十大总部”的造反派打了他一顿,并高唱“革命的站出来,谁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于是他滚蛋了。他的徒弟年轻,革命态度积极,头脑一热主动请缨开吊车。攻进去后,把还没死的找出来一个个用梭镖扎死,那些人死前还高呼“毛主席万岁!”“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跟真的要就义似的。<br>  <br>    后来“二七公社”死于武斗的人被自己一方埋葬在郑州大学校园里,并立上“革命烈士×××”的墓碑,文革结束之后就被炸掉了。到了一九六七年七月底,中央明确表态支持“二七公社”,形势迅速明朗化了,“十大总部”作鸟兽散,那个用吊车撞开大楼的吊车司机也被找出来枪毙了,父亲在郑州街头看到过枪毙他的布告。接着成立了以一些老干部和“二七公社”头头们为骨干的革委会,局势渐渐才平静下来。后来,“二七公社”头头之一,大姨父所在单位的国棉六厂“工人赤卫队”头头申茂功在中共“九大”时还被选为中央委员。当时,国棉六厂的工人很是兴奋了一阵子,回家后还兴致勃勃地说申茂功长、申茂功短,仿佛是他们自己当了中央委员一样。<br>                      九、血洗戴子营<br>  <br>    在家里放假好几个月以后,我父亲接到单位通知:单位派性问题基本解决,可以回来上班了。于是,我的父亲又返回了孟塬。回到工地才发现,单位内的武斗虽然解决了,但现在武斗成了枪口一致对外了,而且已经换成了真枪实弹。原来,是当地军分区支持铁Z局,要他们去攻打一个叫做戴子营的村寨。<br>  <br>    戴子营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寨,甚至还有土城墙、壕沟,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军分区和铁Z局。那天中午,单位里的工人民兵在军分区代表的暗中指挥下,手持半自动冲锋枪、手榴弹,向戴子营杀去。碰到这种事,我的父亲肯定是根本不沾的,但是他有几个熟悉的工友却去了。这些人回来时死了两个,几个受伤,剩下来的则把攻打戴子营的经历讲给了我父亲听。<br>  <br>    那天他们乘着汽车来到戴子营时,村里早已壁垒森严,寨门紧闭。原来人家也有民兵,也有半自动步枪和土炮。外面人“嗒嗒嗒”往里面打枪,里面人则以牙还牙。这时穿着工人劳动制服化装成工人的军分区的参谋们,已经制订了调虎离山的计策,用大量工人民兵佯攻寨门,加强火力配置,造成寨门吃紧的假象。戴子营的人都是农民,哪懂战略战术,于是傻乎乎地一股脑往寨门那里跑。此时,已经挑选出来的铁Z局敢死队员们则从另外的方向悄悄翻过寨墙,进了寨内,来了个“敌群开花”。戴子营的农民民兵就以寨内房屋、院落作为堡垒,继续与工人民兵激战。我父亲的工友史××当时与另一个工友孙××二人一组,躲在街道拐角往前推进,孙××在前面,史××在后面。突然孙××一顿,接着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倒在史××肩膀上。史××连忙将其扶起抱在怀中一看,孙××腹部中弹,鲜血从的弹孔里直往外喷,只几分钟就断气了。另外死掉的一个工友是个学徒工,姓卢,那年才十八岁,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他是在翻越一堵院墙时被土炮轰死的。他母亲是个寡妇,就这么一个儿子。<br>  <br>    经过大半天激战,到天黑时戴子营投降了,俘虏们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回铁Z局,还进行了审讯、拷打,又打死一个俘虏。是役,铁Z局的工人民兵死九人,伤数十人;戴子营的农民民兵死伤不详,但肯定比工人更多。死于武斗的九个人,后来都被埋葬在黄河大桥南岸的沙滩上,永远注视着大桥上南来北往的列车。<br>                      十、孟塬纪事<br>  <br>    打下戴子营以后,铁Z局造反派威震潼关、孟塬,没有谁敢惹了,造反派自然也很神气。有一回,一列客车停靠在孟塬车站,几个乘客和乘警坐在车窗前的座位上唠嗑。乘客看见窗外来来往往穿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人,于是就问乘警,那是什么单位的?乘警一边抽烟,一边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不屑地说道:“那是铁Z局的人,哼,一群土匪。”谁知,车窗附近恰好有个铁Z局的工人,他一听乘警这么说铁Z局的人,顿时大呼起来:“弟兄们!这个乘警说我们都是土匪!”<br>  <br>    这一喊不要紧,顿时有几百个工人抄着家伙奔向列车,转眼工夫就把列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上去就把那乘警给揪下来。那乘警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地扇自己嘴巴子,可是工人们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把那乘警单独留下来审讯。列车长赶紧找了孟塬火车站的站长,老站长来到工人们中间,跟大伙说道:“弟兄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吧,我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敢了。”那乘警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作揖,喊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孟塬火车站站长跟铁Z局工人朝夕相处,大家也挺敬重他,大伙一听他这么说,再看看那乘警的熊样,也就算了。<br>  <br>    自从一九六七年以后,伴随着到处串联和无政府主义泛滥,社会上的流氓明显多了起来。有一天,一列从四川开来的火车上,几个串联的红卫兵拿了列车售货员的苹果和啤酒不给钱,乘务员跟他们讲理,那几个流氓就打了乘务员。乘警去吓唬他们,谁知他们连乘警都不怕,还把乘警给绑了起来。列车长听说这事,指示火车司机把列车停到孟塬车站后,通知了车站方面,车站又通知了铁Z局。<br>  <br>    竟然敢在“铁老大”的地盘上撒野,这还了得!铁Z局掌握实权的造反派大怒,立即召集了一两千人,将列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十个工人上车搜查那几个流氓红卫兵。几个肇事的红卫兵一看这个架势,连忙翻车窗想跑,可来不及了,大部分当场被抓,只有一个跳下车窗后趴在车底铁轨上。几个坏小子被抓住以后一清点,少了一个,于是又全车厢里大搜索。这时,我父亲偶然往车下一瞅,火车轮子后面藏着一个人,于是这小子也被抓了出来。然后,又从这几个坏小子身上搜出钢鞭、匕首、军刺、手铐等凶器。列车长向铁Z局道过谢以后,列车又前行了,留下这几个坏小子由工人审讯。先开始几个小家伙嘴还挺硬,于是工人们把他们用电动葫芦吊起来,用钢鞭抽打,把这几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坏小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吊了两天,一看他们已经快没气了,这才放他们走。<br>  <br>    当时,单位还组织工人们到陕西省华阴县参加了一次公审大会,当场判处死刑并执行枪决的有一个政治犯和几个刑事犯。公审大会是那个时代惯用的政治手段,以起到杀鸡骇猴的奇效。那一个政治犯是原孟塬收容站站长,他在“砸烂公检法”中受到迫害,受不了跑到朝鲜(【注】据说此人以前参加过抗美援朝)。当时朝鲜也因为跟苏联关系比较密切而被称作“朝修”,因此这个人对朝鲜人说,自己想去苏联搞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可朝鲜人把他的话做了笔录,连人带笔录一齐送回来了,因此犯了“叛国罪”而被判处死刑。因为怕他喊口号,他还被用一种专门的铁夹子夹着舌头,由一个解放军牵着。类似处决方式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十分流行,后来张志新处决前被割了气管。其他刑事犯则没有这个“殊荣”。后来不久,父亲工地附近村子镇阳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因为刚在学校学会了“打倒”二字,就跑到一堵写有“毛主席万岁”标语的墙上用粉笔写了“打倒”两个字,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走,不知所终。<br>  <br>    当时陕西的农民非常穷,但民风淳朴,农民老实、厚道。在孟塬工地不远,有一个小小的洗染店,有一些单身工人就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一来二往就和店里的人混熟悉了。这个洗染店里有一个老师傅,姓张,当时背上总是戴着写着“小业主”三个字的布条。张师傅原本是这个洗染店的老板,穷苦人出身,抗战时在国军部队里当兵,给长官当马夫。日本人打洛阳时,他在战场上给长官看马,眼见着一发炮弹打来,离自己百步开外爆炸;第二发炮弹又近了一点,第三发更近一点。老张一看,坏了,再有一发就轮到自己了。于是他撒开脚丫子就跑,刚跑了几步,一发炮弹落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长官的马全被炸死了。后来他们部队深夜里在麦田中行军,老张猫着腰走着走着,一扒拉开麦子,和几个也在摸索着前进的日本兵正好脸对脸。老张吓得大叫一声,扭脸就跑;那几个日本兵也吓得往后跑了几步,然后就打起枪来。就这么着,老张的部队被打散了,老张自己辗转流落到了孟塬,开了间小小的洗染店,又找了个媳妇。解放后,老张的洗染店被公私合营,老张也继续留在里面当职工。老张人很豁达,因此尽管当时每天都背着“小业主”的白布条子,但依旧谈笑风生,声如洪钟。<br>  <br>    有一天傍晚来了一车皮开山洞用的梯恩梯炸药。火车停在车站里,领导认为很不安全,于是组织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连夜装卸。可是工人里党员、团员不多,人手不够,于是就让积极分子也去,后来又叫出身好的也去,然后出身富农的也叫去了。到最后,工棚里只剩下包括父亲在内的三个出身不好的工人。工棚里没有电灯,只有外面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三个人谁也没有睡觉,但谁也不吭声……成分不好的人在那个时代就是不可信任的人、就是政治贱民、就是中国的“首陀罗”和犹太人。“出身”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人的心头,让人窒息,让人随时感觉自己是个异类。<br>  <br>    当时单位里有一位叫王××的女工人,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本《林彪语录》少了一页,竟然被人给汇报了。造反派审问她,她也说不清楚。当时,有个跟她不对的人私下向造反派告发,说看见她用《林彪语录》擦屁股。于是王××被遣送农村改造了四年,直到林彪“九·一三”折戟沉沙,才把她给放了。<br>                      十一、“进洞要紧”<br>  <br>    铁Z局在潼关一带,修筑的是连通孟塬(【注】属陕西省)到风陵渡(【注】属山西省)的铁路,合计修了一座黄河铁路大桥和几个隧洞。由于当时局势混乱,工程修修停停,四、五年才最后完工。修黄河大桥时,由于蛮干,有一艘拉铁梁的登陆艇被钢丝绳拽沉,致使在船上的几个工人牺牲,也被埋葬在黄河南岸的沙滩上。后来一九九一年我考上大学时,我们全家到临潼旅游。火车过黄河大桥时,父亲还指着黄河南岸的沙滩对我说,那里埋着当时牺牲的工人。<br>  <br>    当时单位有一个叫郑××的工人一向是个积极分子,在开山洞爆破时,没等炸药硝烟散进就跑了进去,结果中毒昏倒了。等到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来,他还在担架上大叫:“别管我,进洞要紧!”当时此事被当作“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活教材四处宣扬。但是渐渐的,他的豪言壮语却变成了工人们的笑柄,人们见了他,总是笑着问:“怎么样,进洞要紧不要紧?”更有尖酸刻薄的人做了发挥:“你到底以为要进什么洞啊?咋就那么猴急?”每当人们问到这里,他就一脸愧色,争辩道:“唉,过去的事啦,还提它干什么……”<br>  <br>    还有一个姓艾的工人,是单位里的“学毛著标兵”。此人的“标兵”头衔名副其实,毛著果然学得炉火纯青,当时只要开口说话,第一句必先引用毛主席语录,而且是理论联系实际。一九六八年夏天,单位几个人一起到渭河里洗澡,姓艾的也去了,他不会游泳,就在岸上坐着欣赏景色。几个在河里游泳的工人见他不下水,就故意逗他,问他敢不敢下来。姓艾的一听,就把衣服脱了,嘴里高声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河里。谁知那时渭河水大,姓艾的一跳进去就没顶了,在水里挣扎起来。其他几个人见状,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救上了岸。姓艾的呛了好几口水,惊魂未定,脸色苍白。过了一会缓过神来,一张嘴又是一句毛主席语录:“历史的经验值得我们注意……”<br>  <br>    还有一个学毛著积极分子,平时也没啥文化。有一天他突然给《铁路工程报》投了一篇稿子,是一首向毛泽东表决心的诗。编辑一看写的不错就给刊登了,名噪一时,那个作者也神气了好多天。过了不久就有人揭发,说这个稿子是抄袭的《解放军文艺》的。编辑们一看,果然不错,原来《解放军文艺》上的那首诗是“战士”,此人改成了“工人”,其余一字不差。后来《铁路工程报》为此事发了专刊,把这个抄袭者给彻底批臭了。<br>  <br>    孟塬火车站附近就是著名的西岳华山,既然到了这里,不登华山是过不去的,正好当时我叔叔从东北来,因此他们哥俩,连同几个工人一起登华山。在山下,他们遇到一大群红卫兵举着红旗上山,走在他们前面。还没走多久,刚过仙姑桥就有一个女红卫兵摔死了,她妹妹伏在她的尸体上大哭。其余的红卫兵继续上山。等父亲他们到了南峰绝顶的仰天池,看到那帮红卫兵正在往池子里拉屎,感觉十分扫兴。晚上,他们一行就住在山顶道观里,道观已被那帮红卫兵革过命了,砸得乱七八糟的。那帮红卫兵不住道观,要学习《智取华山》里的革命英雄,连夜下山。第二天,父亲他们一行下山时看见,又摔死了几个。<br>                      十二、崇拜芒果<br>  <br>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阳,经常发出一些“最高指示”。不知为什么,这些“最高指示”总是要等到深更半夜才传达到父亲单位。于是,人们不得不从睡梦中被叫醒,迷迷糊糊地敲起锣、打起鼓,有时还要燃放鞭炮,在举着大红纸写的“最高指示”的造反派头头带领下游行,以显示革命群众的伟大力量。<br>  <br>    在孟塬时有一次,游行是因为听说“据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毛主席他老人家完全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甚至更长”这个特大喜讯。当时半夜起来先是在工地折腾了一阵子,又觉得这个喜讯实在是太重要了,几个头头凑到一起一合计,打算到几十里外的陕西省华阴县去游行庆祝。等大伙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坐汽车来到华阴县时,当地已经庆祝过又去睡觉了,街上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听到锣鼓声声,只有一个人从一间商店里探出脑袋来往外看了看,旋即把门关了。见此情景,大家只得悻悻然地回去了。而这次庆祝活动的主角毛主席,也并没有和喜讯上说的那样活到一百五十岁。<br>  <br>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还有一次,半夜起来传达一个“人贵有自知之明”的最高指示。虽然这句最高指示让人听着感觉到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只要是毛泽东说的话,理解的要庆祝,不理解的也要庆祝,在庆祝中加深理解。文革结束后才知道,这句最高指示竟然是毛泽东批评自己老婆江青的。<br>  <br>    在他老人家送给“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芒果之后,又兴起了“芒果崇拜”,全国到处都充满了用蜡做的假芒果,人们就对着这些假玩意顶礼膜拜。在铁Z局,由于没人会使用蜡做芒果,就有心灵手巧的木工用木头雕成芒果的样子,再由油漆工上色,供人们崇拜,倒也惟妙惟肖。<br>                      十三、患难夫妻<br>  <br>    一九六七年,我的母亲时年十六岁。滑县老家已经实在不敢再待下去了,于是外婆托媒人为我的母亲找男人结婚。村子里有个张大娘,儿子在郑州搬运社工作,张大娘就跟着儿子住在黄河路,自己靠捡破烂为生。张大娘这个人热心肠,喜欢做月下老人,当年我大姨和大姨父的婚事就是她给撮合成的。因此,外婆就找了张大娘,再次请她帮忙给我母亲物色个男人。我母亲年纪太小,外婆怕她受欺负,于是提的条件是也找一个出身不好的、年纪大一点的男的,希望他能心疼她。就这么着,张大娘找到我的父亲。<br>  <br>    我父亲从劳改农场出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家庭出身不好,又属于政治上犯错人员。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这两条足以使他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一般女人对他敬而远之。即便偶尔有人来提亲,也要么是离异的,要么是带几个孩子的,要么就是生理有缺陷嫁不出去的。见到这类人,我父亲一概面都不见,因此渐渐地很少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就这么着一直拖到一九六六年。后来,父亲偶然认识了一位在文化用品厂工作的姓常的老姑娘,她倒是不嫌弃父亲的出身和历史问题,于是二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常姑娘长得人高马大,个子比我父亲还高。别的地方倒还说得过去,就是有点二愣子劲头。当时正值文革最混乱的时期,有时父亲和她在街上走走,碰到有大辩论的,常姑娘立刻就伸着脑袋掺和进去,跟人家争得面红耳赤,几次挽起袖子差点动起手来。父亲本来就挺厌恶文革,一见常姑娘如此热衷于政治运动,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正在此时,跟父亲住在一条街上的邻居张大娘给父亲介绍了我的母亲。<br>  <br>    父亲跟母亲见面是在一九六七年国庆节前夕。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母亲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辈的男人,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父亲见母亲模样长得不错,人又文静,各方面都挺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农村户口。但比起那个常姑娘来,父亲还是觉得跟母亲过更可靠。上午见了面,下午父亲就又找到母亲,对母亲说:咱们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接着父亲又跟母亲说了一句:“你先等等我,我出去有点事情。”<br>  <br>    父亲说“出去有点事情”,实际上是找那个常姑娘跟她说分手的。常姑娘一听挺不乐意,跟父亲吵了一架。无奈我父亲决心已下,常姑娘也没有办法。后来我父母结婚以后常姑娘还不死心,又给我父亲写信,骂我父亲浑身上下都是阶级烙印,跟我母亲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剥削阶级子女找剥削阶级子女。父亲收到这封信后根本就没当成回事,随便往兜里一装。后来母亲洗衣服时翻到这封信,连忙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这才把常姑娘的事情说给母亲听。<br>  <br>    不过,常姑娘有缺点可也有优点,特别的喜欢打抱不平。常姑娘跟父亲告吹之后,有时还到父亲的一位工友家去玩,从工友那里听说了我母亲被祖母虐待的事情。常姑娘被祖母的恶行气得脸色发青,挽起袖子来就要去收拾祖母。父亲那位工友一看,吓得赶紧把她给劝住了。<br>  <br>    我父亲由于年纪轻轻就受到政治上和婚姻上的双重打击,波折的经历,社会的歧视,使得他脾气很暴躁古怪,感情冷漠,对什么事情都缺乏兴趣。此外,由于当时没有成家,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了祖母,结果祖母全都吃干喝净了。特别是文革初期祖母作为地主婆被红卫兵押回封丘农村老家,也使得父亲颇为破费,不但一贫如洗,而且还欠了几百块钱债。我的父母二人从见面到登记仅仅才十来天工夫,坐了趟火车到北京大姑家就算完婚了。父亲找人借了五块钱给我的母亲买了件新衣服,没有被褥,是我大姨买了个套子连夜赶制的。<br>                      十四、家门不幸<br>  <br>    前面已经提到过,我的祖母年轻时养成了自私冷酷、飞扬跋扈、花钱大手大脚的性格,再加上祖父去世后长期守寡导致心理有些古怪,因此对这个儿媳妇的到来,她非常不欢迎。因为,这个儿媳妇是农村户口,来了就是注定要吃“高价粮”的。同时,由于我的父亲整整大我的母亲一倍,年龄差距达十六岁,人又长得漂亮,因此祖母认为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婚姻不可能持续多久。特别是,当时父亲兄弟姐妹里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是单身和祖母住,这样,父亲挣的工资就全给我祖母了,祖母可以大手大脚地花,一旦成家,肯定就得顾家,那么钱就不顺手了。故而我母亲过门后,我的祖母对我的母亲百般虐待,非一般人所能想象。<br>  <br>    我的父亲与母亲结婚时,祖母因为大姑病重正在北京大姑家住着。我的父母二人旅行结婚到了北京,欢欢喜喜一进门,祖母见了我的母亲,脸色一沉,把我的母亲凉在一边连饭都不招呼吃,就把父亲单独叫到一个房间里审问,接着就是争吵,再就用拐杖打我父亲。可怜我的母亲当时才十六岁,本以为嫁了男人可以有个依靠,看到这个情景,顿时如跌入冰窟。<br>  <br>    等回到郑州以后,祖母就开始虐待母亲,每天让母亲把家里的一切家务都干了。吃饭的时候,还必须吃两样饭,我母亲得给祖母做好饭好菜的吃,自己只能干吃粗粮,连菜都不许吃一口。我的母亲年纪虽小,但从小挨整谨小慎微、逆来顺受惯了,干起活来非常卖力,想讨婆婆的欢喜,但越是谨慎,祖母就越欺负她,经常破口大骂,一遇到父亲在家时就天天念叨着“过不成,过不成”,弄得父亲成天心烦意乱,就把气撒到我母亲身上。<br>  <br>    祖母这个人,在我少年时来过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一开始我还以为她会跟我的外婆那样善良慈祥,但不久就发现,祖母和外婆完全是截然相反。根据我的观察,我的祖母非常残忍、自私、冷酷、欺软怕硬,甚至有些邪恶。那一年她一来我们家就拉拢我欺负我姐姐,我不愿意,她就对我这个孙子一点也不亲,甚至还给我栽赃,害得父亲发火打我,打时她还在旁边哈哈直乐。不仅我的母亲遭受她的虐待,而且我的婶婶、伯母,甚至姑父都曾被她虐待,但好在他们都有工作,因而除了生气、打架以外还没有别的。但是我的母亲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工作,寄人篱下,因而也就只能任其鱼肉。我母亲原指望找了我父亲能逃出苦海,此时又落到我的祖母这样的人手里,真是雪上加霜。<br>  <br>    一九六七年年末,我的大姑病故。祖母、父亲闻讯,去北京料理大姑后事。本来父亲要带我母亲去的,但祖母偏不让去,于是留母亲一个人在家。一个月之后他们回来,祖母一进门就开始生气,诬陷我的母亲肯定把她的白面偷到大姨家去了,还偷吃了她一颗白菜。我母亲刚刚申辩了几句,祖母就暴跳如雷、砸锅摔碗。我父亲本来就因为大姑的去世而正在心里难过,再加上祖母这么一闹,又听了母亲的申辩,顿时怒从心头起,伸手打了母亲一耳光,让母亲滚出去。<br>  <br>    我的母亲从家里被赶出来,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又不敢对外公外婆说,让本来就在苦海中煎熬的二位老人伤心,于是到郑州人民公园上吊自杀。当时母亲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因此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临上吊前,母亲还写了一个条子留给我父亲,上面有家里地址,嘱咐父亲等外公外婆问时就说是出意外死的,千万不要说是自杀的。刚吊起来时,母亲还能听到远处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渐渐地什么都听不到了……<br>  <br>    也是母亲命不该绝,当时幸好有几位行人路过,行人见状大惊,连忙将母亲七手八脚地放下,并且从她身上搜出了那张条子,随即按地址通知了我的父亲。等我母亲缓过气来,一睁开眼,就看到父亲焦急地望着她,而祖母还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要死也是你自己要死的,谁也拦不住,政府也不会把我怎么着。”直听得围观的路人们愤愤不平,纷纷给予斥责。那件事情以后,父亲把母亲带到了潼关的工程队里,母亲算是暂时逃脱了祖母的魔爪。<br>  <br>    大概是祖母年纪不大就开始守寡,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的原因,我的父亲对祖母出奇地孝顺,甚至到了百依百顺,一句嘴都不敢顶的地步,有时明知道是祖母错了也不由分说地责怪我母亲。到了潼关之后,祖母三天两头来信,一会儿说眼睛瞎了,一会儿又说病危了,实际上都是张嘴要钱,总是闹得鸡犬不宁。我父亲孝顺,只要一接到信就长吁短叹、六神无主,于是就慌慌张张跑回去探望,却并没有事。但总是这么来回折腾,也颇为破费,冤枉花了不少钱,日子越过越困难。<br>  <br>    后来我母亲怀上了姐姐,父亲当时又总是随单位或者宣传队流动不能照顾。二人想,有孙女了可能祖母会对母亲好一点,于是就把母亲送回郑州。谁知一等父亲走后,祖母就勒令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干这干那,甚至还要到离家一里以外的奶牛场挑水,冬天在院子里洗衣服。祖母心坏,故意每天都要换衣服,洗衣服时都监督着母亲,一直要洗到盆里没有一点泡沫才算,把母亲双手指头都撮烂了。怀我姐姐时,母亲反应很强烈,不能闻荤腥,可祖母不但不照顾她,反而还让母亲给她炒菜,母亲一边呕吐一边炒菜伺候祖母,还要挨骂,然后再下点白水煮面条自己吃。孕妇一般贪吃某一样东西,我的母亲当时特别想吃蛋糕,可祖母买了蛋糕一块都不给我的母亲。母亲只有在买菜时每次藏下一两分钱,慢慢地积攒起来,攒够了才偷偷跑出去买一块蛋糕,还不敢让祖母知道,自己躲到厕所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br>  <br>    由于实在不堪祖母虐待,大姨当时又刚染上肺结核也没法照顾她,母亲只好挺着大肚子回到了滑县老家。其时文革造反风潮已渐渐平息,外公、外婆已不怎么被批斗了,但还是每天必须由民兵押送到地里劳动改造。当时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下工之后,外婆就用小擦子擦一些红薯,做成凉粉给母亲吃。当时,家里除了外公外婆之外,还有我舅妈。舅妈这个人本是土匪女儿,其父亲刚解放时被镇压了,于是她的母亲改嫁给一个穷人,结果土改时划作贫农。舅妈好吃懒做,心地不善,文革初期外公外婆挨整时她不但不帮助他们,反而落井下石,让外公外婆伺候她。我的舅舅早已对其厌恶透顶,但由于成分不好不敢惹她,窝囊了一辈子。母亲回来后,外婆给母亲擦凉粉吃,她也要吃,而且饭量奇大,我的外婆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擦红薯,有时累得擦着擦着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又继续擦。外公外婆自己都舍不得吃凉粉,结果一少半给了我的母亲,一大半给了舅妈。<br>  <br>    在老家住了两个月以后,预产期到了,母亲要回郑州生产,于是外婆和外公借了个架子车,推着我的母亲送到了道口街把母亲送上汽车(【注】道口是滑县县政府所在地,离母亲所在村庄大约十六里远,著名的道口烧鸡就产在这里),还在道口买了几只烧鸡,连同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几十个鸡蛋,几十斤小米,一同交给我的母亲,准备让她产后补补身子。结果回到郑州以后,不知为什么比预产期推迟了二十多天才生产。在这二十多天里面,祖母霸占了母亲带回去的食品,全部吃光喝净了。<br>  <br>    后来我的姐姐出世时,祖母又使坏不让父亲陪伴母亲。我父亲孝顺,不敢违抗命令,只好待在家里,任由我的母亲一个人在医院里挣扎。当时医院里产妇,基本上都有家人陪护,只有我的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当时恰逢冬天,窗外滴水成冰,母亲羊水破时,就浸泡在冰冷的羊水里几十个小时。我姐姐出生时个头太大,母亲年龄又太小,因而极度难产,人都快憋死了。幸亏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特别好,在一个老医生的指导下,护士们慢慢用宽带子一点一点往下勒,前后折腾了四十多个小时才生出来。当时我的母亲除了头脑清醒以外,浑身都麻木了,根本就感觉不出疼来。姐姐因为憋的时间太久,哭不出来,护士就提着她的小脚丫,朝屁股后面打了好几下,才“哇”的哭出声来。<br>  <br>    孩子出生后,祖母和父亲去看我的母亲,医生实在可怜我母亲,于是对他们俩大声训斥,祖母听后一言不发。由于母亲极度难产,医生要求继续住院一个星期观察。在住院期间,祖母也不让父亲留一分钱给母亲,每天像例行公事一般送来三顿饭,放下以后扭头就走。同屋的产妇和陪护的家属都看不惯,在祖母来的时候都指责她,还把自己家送来的鸡蛋等东西塞给母亲吃。祖母看了勃然大怒,说这病房里住着“牛鬼蛇神”,才住了三天院就非要我母亲出院。<br>  <br>    我的母亲因为难产,子宫收缩不了,当时还不能站立、行走,可祖母在她回家第二天就叫母亲收拾房子,让还在坐月子的母亲大冷天到院子里去洗被子,我的父亲就眼巴巴地看着,一声不敢吭。晚上睡觉时,下腹痛得简直就要如同刀割,母亲只能慢慢扶着床,一点点往下坐,才勉强能躺下。即便是生了孩子,祖母仍旧要母亲做两样饭,给她做好饭好菜,母亲吃白水煮面条。<br>  <br>    我姐姐是冬天生的,出生没几天春节就到了,那一年父亲和叔叔都回来过年。祖母又让母亲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把过年的食物全部准备好。一直忙到除夕晚上才弄好。就在母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准备休息一下时,祖母却突然对母亲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娘家去吧。这句话对母亲来说就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都大年三十晚上了,哪里还有车回二三百里以外的滑县?那时大姨虽在郑州,但病得很重,要是去大姨那里让大姨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大姨心里会多难受?母亲顿时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又想到自杀,于是心一横,一言不发地抱起我姐姐走了出去,准备和姐姐一起卧轨解脱。<br>  <br>    我父亲虽然不敢在祖母面前说个“不”字,但实在放心不下我的母亲,偷偷跟了出来。父亲说,别回老家去了,还是找个旅社住下来吧,等年过了就领你回工程队去。可当时已经除夕之夜,街上的旅社大都已经关门了,他们俩在街上转了半天,最后在火车站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可是父亲所有的钱都交给祖母了,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当时郑州还有那种寄卖店,大年三十也不关门,于是父亲到寄卖店把自己的手表卖了,给母亲交了店钱,还给母亲留了三十块钱。临走,父亲还担心母亲出事,于是嘱咐旅馆工作人员帮忙看着母亲,所以母亲出去吃饭时,旅馆的工作人员寸步不离。此后过年的几天,父亲每天只能对祖母编谎话说去同事家里串门,偷偷跑出来看看母亲。<br>  <br>    此事父亲一直瞒着祖母,但没有瞒着我叔叔。叔叔当时尚年轻气盛,知道后跟祖母大吵了一架,离开家到武汉找我大伯去了。事已至此,父亲也只得把母亲接回家里,又忍了几天,父亲和母亲就回潼关工程队了。<br>  <br>    我的祖母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要虐待、奴役他人,不光是儿媳、女婿,甚至自己的孙子、孙女。虽然子女们都很孝顺,但她走到哪里,哪家都不得安宁,最后竟无一人敢收留她,只得住进敬老院里。所有的子女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但条件都是不能来一起住。我在武汉读大学时候,虽然知道祖母和我同在一个城市里,但为了我母亲以前所遭受的那些罪,我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后来一九九六年初,祖母死在敬老院里,时年九十一岁,死前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br>                      十五、伟大的母爱<br>  <br>    我的父亲比我的母亲要大十六岁,二者家庭情况和背景迥异,从见面到结婚只用了十天时间,因此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自从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她就日复一日地遭到祖母的残酷虐待;而我的父亲却根本不敢为年少弱小的母亲遮风挡雨,还时常因为心情不好而对我母亲发火,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当丈夫的责任。所以,我的母亲对这个家庭没有任何感情,有了姐姐以后,母亲只是为了无辜的孩子,才勉强维持着这个家庭。<br>  <br>    我母亲二十岁那一年,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与她擦肩而过。当时我的父亲又随宣传队外出,我母亲就一个人领着姐姐住在简陋的工棚里。那一年,铁Z局招收了一批新工人,正好在离我母亲所住工棚不远的地方培训,下了课就喜欢和工人家属一起玩。这批青年工人中间有一个姓赵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材颀长,正与我母亲的年纪相仿。<br>  <br>    虽然我母亲衣着破旧,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但仍然遮不住她青春的气息。在铁Z局工地的工人家属中,我的母亲最年轻漂亮,无论从身材还是外貌,都是百里挑一的。慢慢地我母亲引起了那个姓赵的小伙子的注意。后来他就托人打听,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的情况。小伙子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人很有教养,慢慢地开始接近我的母亲,帮助母亲挑水、提煤。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年中,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还从来没有人给过她如此的温暖。渐渐地她感觉到自己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好感,愿意跟他待在一起。<br>  <br>    那一段时间,我的母亲心理一直处于矛盾的煎熬中。二十岁的她犹豫在是选择自己的幸福,还是选择孩子的幸福之间难以取舍。那个小伙子年轻帅气、会体贴人,无论从年龄、长相、性格、家庭条件等方面都比我父亲强很多,我母亲确实很喜欢他。但是,只要一想到已经有了这个孩子,我的母亲就只得压抑住发自内心的冲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人相处的几个月里,我母亲从来没有向小伙子表露过什么。终于有一天,小伙子忍耐不住向我的母亲表白说想和她结婚。说话时,他真诚地、满怀希望地注视着我母亲,期望听到她肯定的答复。<br>  <br>    听到小伙子的求婚,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年仅二十岁的母亲确实也想跟他一走了之。然而,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转眼间就被要对孩子应负的责任压倒了。等到平静下来,我的母亲告诉他,自己已经是有孩子有丈夫的人,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孩子和他在一起。小伙子一听,赶紧表白说,孩子绝对不成为问题,他愿意我母亲带着孩子一起跟着他,也愿意把这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母亲又狠了狠心,说:即使你不嫌弃,你的父母也会有看法。小伙子说,他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向主张婚姻自主,不会有什么看法;即使万一有,他也一定能够顶住。<br>  <br>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最伟大,那就属无私的母爱。我母亲与那个小伙子彼此爱慕,如果跟他走,我母亲肯定会得到更多的疼爱和关心;这个小伙子与我母亲年纪相仿,跟他走意味着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尤其是这个小伙子家境不错、父母又通情达理,跟他走意味着我母亲有机会脱离贫困的煎熬和祖母的虐待。然而我的母亲思虑再三,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总是想让她有一个正常的家,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我的母亲,这位伟大无私的母亲,选择了为了孩子而宁愿自己受苦的道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那个小伙子的求婚。<br>  <br>    那个小伙子在遭到母亲的拒绝后,仍然不死心,依旧天天来帮母亲干活,软磨硬泡,期待我的母亲回心转意,但遭到了她一次次的拒绝。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人来人往的工地上。很快单位领导发现了苗头,为了防止出事,赶紧把那个学习班搬到别处去了。小伙子临走的那一天来向母亲告别,母亲没敢让他进屋,两人就站在门口,他抱了抱我的姐姐,在把姐姐交给母亲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的手,跟母亲道了一声珍重就走了。这就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母亲抱着姐姐,一直目送他们的汽车到看不见,眼泪夺眶而出。后来还不到一个月,那个小伙子就自己调离了铁Z局,我的母亲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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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02:47 | 只看该作者
  <br>                     第四章  疯狂国度<br>  <br>                       1966~1971<br>  <br>                       一、逍遥派<br>  <br>    一九六六年,在毛泽东的亲自发动号召下,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大兴安岭离政治中心太遥远,这里的“革命形势”总是比内地慢上一拍,而且往往是强弩之末了。再加上铁Z局的一般工人对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是不怎么热心的,因此虽然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但规模比内地小多了。内地开始“全面内战”时,这里的武斗却少得可怜而且很不激烈。<br>  <br>    不过,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及通信工具,统治者的权力已经达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大兴安岭虽然地处偏僻,但远不是世外桃源。自从六十年代初以来,即便是这个接近国境线的深山老林,政治空气也是一天比一天浓厚了。当时的党委书记总是跑到父亲他们住的帐篷里讲形势,讲以阶级斗争为纲,讲“要把帐篷里的政治空气搞得浓浓的”。当然,我的父亲在五七年遭到那次打击后,对“政治”二字早已厌烦得不得了,自然是不会搞什么“政治”的。<br>  <br>    由于工人们的普遍抵制,铁Z局最早“造反派”们势力单薄,于是拼命拉人入伙,就连父亲这样的人都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我父亲出身不好、又有历史问题,自己一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敢去造别人的反呢?于是他对造反派的拉拢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做法,最多只干干舞文弄墨的事情,而且从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有一次武斗,造反派给他发了铁棒让他也去参加,父亲虽然表面上痛快地答应了,但等到卡车来了临走时,父亲就谎称拉肚子躲到厕所,逃过了这场“革命行动”,等到武斗结束,鼻青脸肿的伤员被汽车拉回来时,父亲只感到庆幸。时间长了,造反派也渐渐发觉他是个软钉子,于是就不再理他了。好在造反派忙于夺权,也就没时间顾及这个“拒绝选择革命道路”的人,只是贴了几张大字报骂他消极,也没批判他。就这样,父亲成为一名“逍遥派”。<br>                       二、群魔乱舞<br>  <br>    由于大家都忙于闹革命,生产自然停顿下来,很快没人管了。我的父亲就利用这个机会和铁路工人坐火车不花钱的条件,频频回家探亲。所以一路上见了很多,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父亲后来说,当时那些“造反派”一个个不可一世、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当时他就想,他们不过是些可怜的木偶丑角,被那个魔术大师操纵着,一旦角色完成、魔术大师的目的达到,这些木偶就被他永远抛进了垃圾堆——红卫兵、造反派、“王关戚”、陈伯达,哪一个不是如此?<br>  <br>    由于运输秩序的混乱,再加上挤满了串联的人群,火车上拥挤不堪,定员一百一十八人的车厢里,往往挤进三、四百人,空气中弥漫令人窒息的体臭。即便是这样,革命情绪高涨的列车员还时不时地都出现在车厢门口,“乘客同志们!现在大家掏出红宝书,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们来自五湖四海……’预备——齐!”于是人们就一起背诵“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表情虔诚、声嘶力竭者,也不乏父亲这样滥竽充数、言不由衷的人。背诵完以后,乘务员又手握“红宝书”,“让我们一起祝愿我们革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于是人们有节奏地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br>  <br>    一九六六年夏末,我父亲从郑州到北京去找大姑。火车走到石家庄,上来一些红卫兵,挨个问出身。当时人们都很老实,挨着父亲坐的两个人是石家庄木材公司的干部,一个报了“地主”,另一个报了“富农”,结果被红卫兵抓走了。那两人还申辩:“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可都是党员啊”。红卫兵骂道:“党员算个屁?都他妈的是地主阶级狗崽子!再不老老实实老子就不客气了!”那两个干部面色苍白地随他们走了。接着又查到父亲,看到父亲穿着铁路制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问道:“你什么成分?”我父亲灵机一动,马上报道:“工人”。红卫兵又问:“在当工人以前家里是什么成分?”父亲说三代都是铁路工人。红卫兵听了很客气,连声说“坐!坐!”继续查别人去了。我父亲心中暗骂:“呸!老子凭什么跟你们说实话?什么玩意!”列车到丰台,父亲看到刚才在自己身边坐的报地主出身的两个共产党员和其他一些人窜成一窜,被麻绳牵着,身上贴着“地主狗崽子”、“富农狗崽子”的纸条,被红卫兵押送下车,个个垂头丧气。<br>  <br>    一出北京车站,我父亲就看到站前搭起了戏台子,一群身穿绿军装的人在台上扭来扭去。只见他们有的做忠心状,有的做决裂状,有的做满腔仇恨状,煞是过瘾。父亲明白了,那是在跳“忠字舞”,向伟大领袖表忠心呢。不过,这些革命群众实在是缺乏舞蹈细胞,把个“忠字舞”硬是弄成了群魔乱舞,让父亲不禁想起了伟大领袖的诗词:“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br>  <br>    到北京后我父亲饿了,于是找了家饭馆吃麻酱面。发现碗筷被人用过后都没洗,喊人也没人搭理,于是只好自己动手洗干净。等面条做好了坐在凳子上吃饭时,猛一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饭店造反派的造反宣言,是这样写的:“地主资产阶级狗崽子们!你们他妈的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妄图把你们寄生虫似的寄生生活延续下去,可是你们的阴谋破产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本饭店的无产阶级造反派郑重宣布:从现在起,本饭店不抹桌子,不洗碗筷,想吃饭就自己他妈的动手!……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祝我们革命人民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永远健康!”<br>  <br>    吃完饭,我父亲到《解放军报》报社找大姑父,在报社门口看到两个红卫兵骑着三轮车,押送一个满头大汗的小脚老太太,估计是押回农村。三轮车上放着行李,一个红卫兵手里牵着根麻绳,绑着老太太的双手。每当老太太跟不上三轮车时,牵绳的红卫兵就猛拉几下绳子,于是老太太就是一个趔趄。后来从北京到大兴安岭,也遇到几个红卫兵押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大约八十岁,满头银发被剪了个“阴阳头”,脸上还有黑色的墨汁,路上不断地发出呻吟。路过大虎山车站时,一个女红卫兵发现老太太死了,急得大哭起来。于是红卫兵们把她的尸体往车下搬,这时父亲发现老太太双手还被反剪着绑着。经历这两件事以后,父亲对红卫兵十分反感,直到现在当他看到有些文学作品描写文革红卫兵后来上山下乡时所受的苦时还说:这是罪有应得,那帮红卫兵干过的坏事实在是罄竹难书,毛泽东让他们上山下乡也是活该,这就叫“兔死狗烹”啊! <br>  <br>    此时,在郑州的祖母因为是“地主婆”而被红卫兵抄家,要把她赶回乡下。因此,大姑接祖母到北京小住避避风头。接她们来那天,我父亲去联系出租车。当时的出租车可不象现在在街上溜达,招手就停,而是必须到个什么“管理机构”去登记、预约后才可以使用。父亲去登记时恰好碰到一个一脸横肉的中年胖女人在值班,双腿叉开站着以表示自己阶级立场站得稳。当父亲说想用出租车时,那胖女人斜睨了父亲一眼,操着一口鼻音很重的京腔,仿佛感冒没好、鼻子不通似的:“你什么成分?”父亲连声说“工人,三代铁路工人。”——这才给登记上。如果说是“地主”成分,那么恐怕除了登记不上,没准还得挨一阵批判。<br>  <br>    在北京那阵子,我父亲有一天到前门逛街。在一家商店门口,看到两个人在低着头筛沙子。当父亲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发现他俩每人胸前都缝有一个白底黑框黑字的胸牌,类似他当年当兵时的那种,只是当兵时是红框。胸牌上分别写着:“资本家”和“小业主”。此后在北京街头,在其他城市街头,我父亲曾多次见到这种情景,有的是戴着胸牌,有的是背上别着个白布条。每当看到这些标志,我父亲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三个字:犹太人。(【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屠杀犹太人,强迫犹太人在胸前缝上黄色大卫星标志,以便于同一般人区分)<br>  <br>    在逛到天坛公园时,看到公园的空地上堆满了红卫兵抄家抄来的家具,有沙发、铜床、梳妆台等,堆得像小山一样;另一堆是抄来的高跟鞋。后来还让人去认领,可是这些东西的主人都被整怕了,也没人去认领。再后来就拍卖这些抄来的东西,檀木大衣柜五块钱一个,高跟鞋一块钱一双,看热闹的人不少,但也没几个人敢去买。现场还有一对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夫妇在那里翻来翻去,大概是外交官,也没挑中什么。当时解放军报社有一个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见这个机会赶紧买了一个书柜、一对沙发,拉回单身宿舍,被领导知道后狠狠批了一通。<br>  <br>    一九六六年底,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报》社当了记者,化名“肖力”。这位“红色公主”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贴出了一张名为《解放军报向何处去?》的大字报,先后打倒了《解放军报》总编辑胡痴、赵易亚,让社长华楠靠边站,成为当时的《解放军报》的最高主宰。大姑父看准了李讷这匹“黑马”,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每天一口一个“肖力同志说了”、“肖力同志对我的这个建议很满意”之类的话,我父亲很是不爱听。他的这种情绪还影响到他的儿子,当时他儿子有一个很大的毛泽东像章,做得非常精致,拿出来向我父亲炫耀,还神气活现地说:“别碰坏了,这可是肖力同志送给我的!”<br>  <br>     “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期间还颁布了一条圣旨:假如刊登的文章中有“毛主席”三个字出现时,必须透过专门的设备看清楚,以保证背面上的同一个位置,没有“打”、“死”、“灭”、“杀”之类任何带有贬意的文字;如果某一版刊有毛泽东照片,那么就必须得审查清楚,以保证该版别的照片不能有人把枪口指着毛泽东的方向。《解放军报》是军队的报纸,照片上扛枪的多,“打”、“死”、“灭”、“杀”之类的字也多,于是解放军报社的秀才们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眼睛都瞪绿了。此外,“肖力同志”在《解放军报》社前后,其党羽们还捏造了一个“阴谋绑架肖力同志案”,为此株连、陷害了不少人。<br>  <br>    由于熟知“肖力同志”的上述老底,因此当我把魏巍写的那篇《壮哉!李讷》拿给我父亲看时,我父亲微微一笑,说:“壮什么壮?不过是过了气罢了,当年她风光的时候,厉害得狠呢!”凑巧的是,这位魏老先生的一位堂侄以前也在铁Z局工作,而且和我父亲是莫逆之交。<br>  <br>    大姑他们家就住在平安里三号《解放军报》社院子里。《解放军报》作为“两报一刊”之一,政治地位不亚于一个大军区,因此,来的大人物也多。有一次,我父亲和大姑父一起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大姑父一看,就露出无限景仰的神色,小声对我父亲说:“看,那是林副统帅的车,他到报社来了……”不过,从院子里经过的那段时间,林副统帅始终没从大楼里出来,我父亲也就没见到他本人。<br>  <br>    当时大姑的一个上中学儿子参加了红卫兵,烧书、破四旧、抄家都参加了。大姑父懂得自我保护,总是教育他:抄家时千万别走在前头啊,有人万一拼起命来可不得了。当时被打倒的华楠他们每天在院子里扫地、扫厕所,大姑的小儿子见到他们就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说:“好好扫!扫干净!好好接受改造!”一天大姑恰好看到了,把他硬拽回家,打了两巴掌,教训道:“你小孩子家懂个屁!少搀和这些事!”那小子还挺委屈,申辩道:“阶级敌人么……”<br>                       三、水深火热<br>  <br>    一九六六年秋天,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也降临到我母亲居住的小村庄。河南这个地方很怪,什么政治运动来了都表现得异常积极,甚至还花样翻新。于是农村也成立了以郑八为首的造反组织,天天拉成分不好的人批斗。起初,造反派还把我的母亲划作“可教育好的子女”,因此让她进学习班,唆使我母亲与外公外婆划清界限、“揭发”我的外公外婆。而这个学习班的“毕业证”就是在批斗大会上踹上自己的父母一脚。有一些人顶不住压力,的确这么做了。<br>  <br>    当时造反派们还许诺说,如果我母亲跟父母划清了界限,不但可以免于挨斗,甚至还可以参加红卫兵组织去革别人的命。但是,我的母亲虽然当时年仅十五岁,但是却特别有骨气,无论造反派如何恫吓与打骂也不肯屈服。于是,我的母亲作为“地主阶级狗崽子”也要去陪着外公、外婆挨斗。在批斗会上,灭绝人性的造反派给她的脖子挂上一个十斤重的大木牌,看了看,觉得还不够刺激,于是又加挂了两块砖头。麻绳深深勒进这个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脖子里。<br>  <br>    郑八他们做了个蒋介石的模拟像,让原来的地主、富农及不肯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子女跪在地上喊爹,不喊就打。我的外婆聪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于是对外公和母亲都做了交代:无论造反派怎么劝、怎么打,都坚决不能喊。有些老实人就上当了,喊蒋介石“爹”,造反派一听,就把他们往死里打。造反派还给他们戴上高达一米五的大高帽子,押着他们在各个村巡回游街示众,有时要连续不断地游上三五天,连续不断地被驱赶走上几百里路。<br>  <br>    郑八为大姨的事情对我们这个家庭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格外“优待”我们家。在批斗大会上,他让外婆这个小脚女人站在一个破凳子上,一脚踢翻;再连打带拽放到凳子上,再一脚踢翻。每天都命在旦夕,因此每次被批斗之前,我们外公、外婆、母亲三个人都要和犹太人进集中营那样做一次诀别。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法西斯打手,面对那些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禽兽和畜生,我的外公、外婆和我的母亲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和超常的勇敢,也表现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br>  <br>    二○○三年的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悠闲地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心平气和地讨论为什么我们中国人现在如此冷漠、麻木?为什么有些人那么残忍和缺乏人性?为什么到处充斥着假冒伪劣?为什么有些人为了发财不顾道义与良心、不择手段?为什么搞传销的人专事“杀熟”,连自己的父兄姐妹都可以坑?为什么当官的只要一有权就大肆贪污腐败?为什么有那么多知识分子没有骨气,一味歌功颂德?我说,要想揭开这个谜底,就请到一九五七~一九七六年这二十年的历史中去寻找答案,看看那时统治者鼓励的是什么,扼杀的又是什么……<br>                       四、亡命天涯<br>  <br>    在文革前的几年,虽然农村还实行人民公社制度,但人们有少许自留地,因此几年之中农村还是出现了微小的贫富分化。勤俭持家的人稍微富裕一些,好吃懒做的人要穷一些。前面提到的郑八虽然是村治保主任,但因为好吃懒做,家里吃的虽好却很贫穷,他的几个孩子从生下来一直到文革,居然没有盖过被子。文革一开始,郑八就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我们家抄家,把被子都抱走了。几个儿子晚上把被子一盖,兴奋地说,原来盖被子竟然这么舒服。其实当时中国除了少数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以外,多数人都是赤贫的,也非常可怜。但高明的统治者恩赐给这些可怜的人一个乐趣:从人群中划出更可怜的一群来让这些人折磨、虐待,从受虐者的惨状中让那些折磨他们的人找到自己高人一等的感觉。<br>  <br>    随着造反派日复一日的折磨,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腹部肿得像一口大锅。但是造反派们却依旧不依不饶,批斗的手段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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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03:41 | 只看该作者
                      十六、彻底的无产者<br>  <br>    因为我的母亲是农村户口,按照当时的规矩,奴隶的子女自然也是奴隶,所以我的姐姐也是农村户口。当时,我的父亲一个月工资加补贴大约是六十来块,按当时标准说已经比较不算低了。但是父亲所在的铁Z局是流动单位,经常需要外出吃饭,无形中多了很多开销;祖母因是地主婆,文革初期被红卫兵强行扭送回农村,父亲帮她安家欠了三百元外债,每月都需要还债;祖母回到郑州以后,花钱依旧大手大脚,经常请人帮着写信要钱,还时不时地发来电报,谎称自己“病危”,实际也是要钱。我父亲孝顺,一接到电报就六神无主、长吁短叹,赶紧跑回郑州去,这么折腾着,也花掉不少钱。此时,家里又添了两张吃“高价粮”的嘴,日子越来越困难了。<br>  <br>    为了求生,我的母亲背着我姐姐,到工地附近的农田里挖别人不要的、半腐烂的红薯,捡别人收割时洒下的麦粒、玉米,三口人才得以勉强维持生活。运气不好时,曾被生产队抓住游街示众,但我的母亲为了这个女儿,自己豁出去了,爱游街就游街,爱斗争就斗争;不过,有时运气好,也遇到过好心人,偷偷塞给她一把麦子。<br>  <br>    离父母所在的工地十来里地有一座山,山上农民种了一片红薯地。红薯收割完毕以后,我母亲就拿了一把铁锹,背着我姐姐上山挖红薯,每天挖不到几个。由于山高路远,我母亲每天爬山走路,腿都肿起来了。那天我母亲背着姐姐一瘸一拐地刨红薯时,正好有几个农民在犁地。我姐姐当时在母亲背上睡着了,母亲低下头刨一下,姐姐的头就顿一下。那几个农民见状,也觉得可怜,说道:“娃儿呀,俺们可真没想到你们当工人的还这么困难,你那么刨,刨一天也刨不到几个红薯,这样,你跟在我们后面,翻出来的红薯你就捡着。”母亲一听,就跟在人家后面,一天居然捡了几十斤红薯,背了十来里地回家,还挺高兴。<br>  <br>    当时,我祖母住在郑州黄河路一个大杂院内,大杂院有一片空地。一九六九年,有一家人来到那片空地上,用高粱杆搭了一个窝棚住下了。那家夫妻俩都是老实人,有四五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小凤。小凤家本来是郑州市民,但夫妻俩都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过活,日子本来就挺难。就这么一家人,也没招谁惹谁,文革初期竟被红卫兵当作“社会寄生虫”强行遣送到中牟县农村。他们家在中牟县举目无亲,根本混不下去,等风声一松就又回到郑州,原来的破房子却已经被人给占了,就流落到祖母住的那个大杂院里搭了个窝棚,全家六七口人都睡在高粱杆上,寒来暑去一晃就是十多年,艰辛度日。改革开放以后,他们全家就卖烤红薯。到了一九九○年我父母送祖母回郑州时,发现他们家已经盖了一栋二层小楼。全家人见到我父母,回忆起那些艰辛岁月仍然是唏嘘不已。<br>  <br>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潼关铁路修完,铁Z局又流动到北京附近的河北怀来、幽州一带,从事丰沙线铁路复线建设工程(【注】丰沙线是连接北京丰台——河北沙城的铁路,该线于一九五四年建成,一九五五年十一月运营。其复线工程于一九七二年十月竣工运营)。当时正直“九大”前后,单位提出的口号是“要洞不要命”,禁止职工带家属到工地。于是,我的母亲又不得不跟祖母住了一段时间,又遭到祖母百般虐待。后来我母亲回到滑县老家住了一段时间,返回郑州时因为带的东西少了,祖母又是骂骂咧咧,甚至连我外婆都骂上了。我母亲一听实在是忍无可忍,就头一次跟祖母顶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俺嫁给你们姓国的家,倒霉俺认了,可俺娘没惹过你,你凭什么骂俺娘?”我母亲自从嫁给父亲以后一直逆来顺受,今日居然敢跟祖母顶嘴,祖母马上就怒不可遏,把母亲从家里赶了出来,连锅都扔出来了。于是母亲一手拎着锅,背起我年幼的姐姐上北京找我父亲。由于是被赶走的,走时身无分文,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br>  <br>    好在那时人心尚善良,因此母亲上了火车,跟乘务员讲了情况后,乘务员不但没有把她母女赶下火车,反而还让她们到乘务员休息室坐着。到了北京站,我的母亲找不到去丰沙线的火车,(【注】当时去丰沙线要到永定门火车站上车)就把我的姐姐放在长椅上,自己去打探路。等到打探清楚回来,发现那里围了一群人。我的母亲一想,坏了,孩子肯定出事了,于是扒开人群走上前去,发现我的姐姐发起了高烧,已经在抽搐了。这里举目无亲,此时又碰到这种事情,我的母亲顿时急得大哭起来。此时,一个解放军走上前来,说,快送孩子去医院呀。母亲哭着说,身上没有一分钱。于是那个解放军说,那我陪你去。这时,一个在火车站前蹬三轮车的大爷也上前来说,快走,我送你们。就这样,在这两个素不相识人的帮助下,把我姐姐送到医院。路上,那蹬三轮的大爷一边拼命往前蹬一边还不住地劝我的母亲说:“闺女,别着急,我快点蹬,几分钟就到了!”到了医院一量体温,已经四十二度了,亏得来得早,否则肯定没命了。不凑巧,还碰上一个差劲的护士,没做皮试就给我姐姐打了青霉素。后来那个护士意识到了,但又不吭气,站在那里看着姐姐不敢走。也算我姐姐命大,打青霉素恰好不过敏。那解放军替我的母亲交了医药费后要走,我的母亲连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回答了一声:“就叫我解放军好了”就走了;而那位蹬三轮的大爷一直守侯在医院,还给我的姐姐买来了罐头,等姐姐退烧之后,他又骑着三轮车送他们母女俩到永定门车站,为她俩买了一张票。<br>  <br>    多年以后,当我的母亲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总还是对那个救了他们母女的那位解放军战士和蹬三轮车的老大爷心存感激,总是怀念起那些素不相识、给了她那样热心帮助的善良的老北京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此事如果发生在现在,那后果肯定不堪设想。现在这个社会,人心确实变坏了许多。<br>  <br>    母亲到了丰沙没几天,祖母在家里想到这个没工作的小媳妇居然敢跟自己顶嘴,越想越气,干脆自己买了张火车票跑到丰沙工地来兴师问罪了。一进工棚就大吵大闹,声音特别高。我的母亲早已对祖母深恶痛绝,此时听到她的吵闹声更是无法忍受,想着无论怎么自己跑都躲不过这个恶魔的手掌心,于是又一次想到了死。时值夏天,永定河上游水库正在放水,河道里急流澎湃,母亲心一横,纵身跳了下去。<br>  <br>    此时正是白天,母亲投河时很多人看见了,于是很多工人跳下了河,捞起了已经被水呛昏的母亲。当时单位里还有军管会,军管会领导闻听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勃然大怒,下令把祖母绑了起来,并勒令她当天就要滚出丰沙。祖母一向欺软怕硬,看到军管会如此厉害,只得乖乖走了。此后不久她就去了东北我叔叔那里,母亲这才算从祖母的手中解脱了出来。但那一次我的母亲受了刺激,一度有些精神分裂,养了很久才恢复过来,但还是落下了偏头痛和神经衰弱的后遗症。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我还经常看到母亲头痛难忍时用头撞墙。后来,有一个河北来买铁丝的采购员给母亲捎来了几斤天麻,母亲吃了以后,渐渐好了起来。<br>  <br>    父亲他们在丰沙线时,恰逢中共“九大”召开,各地赶着给“九大”献礼,工地上挂的标语是:“为‘九大’献礼,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就是人拉肩扛也要把火车抬过去!”每当我父亲看到这个红底白字的豪言壮语,一股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当时为了赶进度,就大搞星期六义务劳动。每到星期六的晚上,所有坐机关的都来工地干活,实际上大家要的是这个形式,干起活来还是慢慢吞吞,插科打诨。丰沙线隧洞特别多,这么多人乱七八糟地挤在洞里,万一出了什么事跑都跑不及。不过当时运气好,居然没出什么事。<br>  <br>    此时我们的家庭,用“彻底的无产者”形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当时全家三口住在父亲用木板和油毛毡钉成的简易房子里,用枕木锯成大大小小的木墩子埋在地上充当桌椅板凳。当时的卫生状况也非常差,臭虫遍地,晚上咬得人根本无法睡觉。臭虫这东西,今天的人们多已见不到了,但那时却非常普遍。臭虫是一种菱形的寄生虫,专门靠吸人畜的血过活,未吸血时呈扁平状,吸饱人血之后,则像人指头肚子似的圆圆鼓鼓。<br>  <br>    丰沙线沿线地处燕山山脉,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间或有河流溪谷流淌。附近出产葡萄、山杏。当地的葡萄呈奶白色,晶莹剔透,非常可口。如今我们市面上常见的“长城”葡萄酒,就是用当地生产的葡萄做的。<br>  <br>    到丰沙线不久,我的母亲又怀孕了,这个胎儿就是我。刚一怀上,我母亲的反应就非常剧烈,特别想吃酸的食物。祖母不在身边,我父亲也就敢光明正大地心疼母亲,经常坐火车跑到河北沙城给母亲买葡萄吃。但当时太穷,老买葡萄也买不起,于是母亲经常和另外一个家属一起到山谷里摘山杏吃。时值一九七一年夏末秋初,二人刚摘了一会儿,突然下起大雨来。雨越下越大,转眼间变成了倾盆暴雨。那个家属一看,指着一块大石头说,咱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于是二人向那块大石头走去。可是我的母亲钻进石头缝里抬头一看,发现四周的悬崖上均有水冲刷过的痕迹。我母亲虽然不懂什么地质学,但直觉告诉她,既然那么高的地方水都能冲到,那么何况这沟底呢?母亲越想越怕,就对那家属说此地不能久留,还是得赶紧跑回去。那个家属本来不愿意走,但母亲跟她说了自己的担忧后也害怕起来,于是二人拼命往家跑。一路上顶风冒雨、磕磕碰碰,但总算安全到家。刚刚过了家里附近的那座桥,巨大的泥石洪流就咆哮而下,里面夹杂的大石头足有双人床那么大。<br>  <br>    一回到家里,看到屋里漏得跟水帘洞一般,地上的水已经齐膝那么深了。我的父亲正在忙着用脸盆往屋外舀水,姐姐则哭得哇哇叫唤。气喘吁吁的母亲惊魂未定,靠着门暗自庆幸:要是当时自己没主意依了那家属,再多避上一会儿雨,那肯定是在劫难逃、尸骨无存了。<br>                      十七、咄咄怪事<br>  <br>    丰沙线靠近北京,因此我父亲偶尔也利用星期天带母亲到北京转转。一天,他们俩到颐和园去玩,转到了慈禧太后挪用海军经费修筑的石舫时想上去看看,却被公园的管理员拦住不让进。父亲抬头看见石舫上面有几个外国人在游览,于是就问:“我看到上面明明有人嘛,怎么就是不让我们进呢?”工作人员回答说:“只有外宾才能进,否则这么多人踩来踩去,石舫早就垮了。”对这件事,我父亲一回忆起来就很气愤,说:这不是“华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翻版吗?改革开放后,颐和园的石舫也对普通老百姓开放了,也并没有见被踩垮。<br>  <br>    还有一次,我父亲到八达岭长城去玩。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长城好好的垛口被拆掉了一段,修成了花墙。我的父亲想到垛口那里照相,可照相的不想走,偏不让照,非要在花墙那里照不可。于是我父亲只好在花墙那里照了一张,至今我们家还保留着这张照片,成为那段荒唐历史的又一个见证。<br>  <br>    那个年代的标语口号也算一绝。那年我父亲他们路过长治市,在附近农村的墙上看到这么一个大标语:“肝脑涂地学大寨,开肠破肚赶昔阳”。我父亲当时就想,妈的,要学大寨你就学呗,干吗非要弄得血淋淋的?今天,我也看到过一些地方农村的墙上,写着诸如“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之类血淋淋的标语。每当此时,也不得不感慨历史还在延续。<br>  <br>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一日,苏联前领导人赫鲁晓夫逝世。我的父亲从一张《人民日报》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落看到这么几个字:赫鲁晓夫死了。当他看到这则“爱憎分明”的标题时,一方面为赫鲁晓夫这位解放者的辞世感到有一些难过,另一方面禁不住产生出一种对当时统治者异常的厌恶情绪,并打心底里嘲笑着他的狭隘与无聊。后来到了一九七五年,当蒋介石去世时,《人民日报》仍旧如法炮制,又刊登了一条标题叫《蒋介石死了》的消息。<br>  <br>    当时的统治者对学文史的人特别不放心,文革第一个受迫害的对象,就是历史学家、《海瑞罢官》的作者吴晗。那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轻文史,重理工,有“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因此,当时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很多人缺乏起码的文史修养。一次,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工友,以及一位大学毕业不久分到铁Z局的刘××工程师一起到故宫去玩。一个工人问道:清朝的皇帝姓什么?刘工程师回答道:姓康,康熙么。我的父亲说不对,姓爱新觉罗,他竟然还不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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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16: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艰难时世<br>  <br>                      1972~1976<br>  <br>                      一、太谷县城<br>  <br>    一九七二年春节过后,伴随着丰沙线的完工,我们全家又随铁Z局,搬到了山西省。财大气粗的铁Z局局机关也迁到了山西省会太原市新建路口和邬城路一带,修建了一座九层高的办公大楼,在太原市里算是最高建筑。当时的太原市交通地图上,还把铁Z局局机关办公大楼作为风景名胜介绍。铁Z局大楼内部设施在那个时代来说是最先进的,连会议室的墙壁上都装着防窃听设备。当山西省革委会里的派性头头们密谋革命大计时,往往不在省革委会大楼里,而总是神秘兮兮地跑到铁Z局机关大楼里那间带着防窃听设备的会议室。<br>  <br>    父亲所在的铁Z局三处则搬到了太原市南边一百公里的太谷县。父亲在三处机械厂开吊车,我们家在这里结束了流动生活,开始定居下来。文革以前,太谷县是个保持非常完好的古城,完全可以和现在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平遥古城相媲美:四四方方的城墙、整齐划一的棋盘式街道、高大巍峨的钟楼。城内还有几个大寺庙,现在保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无边寺。无边寺内有一座七层高塔,通体洁白,这座白塔以后成了太谷县的标志。原来寺里还有大量石雕佛像,可惜“破四旧”时全部被砸烂了,我小的时候去无边寺里玩时,还见到几尊无头断肢的佛像,残缺的肢体是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最好的见证。文革期间,太谷县革委会认为如果把城砖拿来盖房子,城墙就会“变废为宝”,于是乎全城开展了大规模的拆城墙运动,转眼间这座美丽的古城不见了,变成了一座当今我们随处可见的、没有任何特色的灰色县城。后来平遥城渐渐地闻名于世,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也成了当地的一大财源。对此,太谷县的人们又是羡慕,又无可奈何。<br>  <br>    太谷这个地方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的老家,也是中国钱庄的发源地,大名鼎鼎的“晋商”的老家就在这里,当地人解放前大都家底殷实。太谷县民风比较淳朴,居民生性平和。“文化大革命”动乱虽然也波及到这里,但实在是掀不起太大的波浪来。听当地人讲,文革期间最大的一次武斗发生在火车站,对立的两派“红色造反总司令部”和“红色造反总指挥部”游行时相遇,先是比赛背诵《毛主席语录》,接着就是辩论,最后动起手来,皮带、砖头、棍棒上场,伤了几个,但一个没死。不过,后来太谷中学的几个高中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只冲锋枪,打了起来,死了两个人,凶手也被判了死缓。<br>  <br>    铁Z局三处刚到太谷时,处机关就设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南河街一处大地主的房子里。这个地主的家实在是太大了,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三处处机关几百号人连住带办公都放进去,居然也绰绰有余。那家的一处院子里还有古时防盗用的蒙天网,铁丝编的,把院子严严实实地罩起来。后来,还在那家院子里发现一个埋在地下的大缸,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一个女人和胎儿的尸骨,大家估计是这家的小姐犯了家规,被秘密活埋了。<br>  <br>    太谷县有一所大学,是原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修建的,原来名叫“铭贤学校”,以纪念在“义和团”时代死难的外国传教士。当时叫山西农学院,现在改称山西农业大学。刚到太谷时,太谷火车站那里总是有一个精神病人,每天在念叨着等“北京来的火车”和“中央文革”。后来一打听,此人原是农学院的老师,文革初期他从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里嗅出了风头,于是搞政治投机,最早喊出“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可当时刘少奇虽然党内地位下降,但还并没有被彻底打倒,还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站在天安门上。这个不走运的家伙投机的时机不对,被打成反革命,整疯了。此后很多年,他都风雨无阻地天天守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待着永远都不会来的“中央文革”的大员们。<br>                      二、我的出世<br>  <br>    刚到太谷时,单位没有房子,于是工人及家属都分散住在几个旅社里,我们家就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国营三旅社。国营三旅社是个车马店,又住人又住牲口。当时单位给了每个工人一个礼拜期限,让工人到老乡家里找房子,过期就不管了。当时我的母亲已经挺着很大的肚子,反应又厉害,不能行动。我的父亲就背着我的姐姐,上街四处打探房子。一开始,在太谷县城南边大约四、五里地的桃园堡村找到一处房子,房东人很好。但是父亲单位铁Z局机械厂恰好在县城北边,距离该村足足有七、八里路,当时又没有自行车,于是只好再换地方。几经辗转,终于在城内东大街一家姓梅的家里找到了房子。<br>  <br>    姓梅的房东家,是一个完整的高大砖瓦四合院,门口两个高约一米的石狮子,进门就是女儿墙,院子里正房厢房齐备,房顶还是类似于城墙垛口的防卫墙。而这还只是这家主人两处院落中的一处。老梅家祖上是在天津开药材铺的,城外还有地,可他家的成分竟然是……中农!我的母亲真是弄不明白了,自己家有一幢二层的小楼就算地主了,可这家却比自己家阔气得多,怎么会是中农呢?别说是我母亲这样的小地主家比不上,就连我祖父这样的国民政府官员家里,也只是和这个“中农”家不相上下。原来,这是因为太谷这个地方比较富裕,人人家底殷实,为了便于开展阶级斗争,只好抬高“划分成分”的标准,在富人堆里头扒拉相对穷一点的,开钱庄、票号的算地主,开药铺、镖局的算贫下中农。要按我外公外婆家的境遇,那在太谷这地方是百分之二百的贫农。<br>  <br>    转眼母亲快到预产期了,那时家里太穷买不起卫生纸,我的母亲就到工地捡了一些装水泥的牛皮纸袋子,回来后洗干净,又在锅里蒸一蒸算是消毒,以备临产时用。由于怕花钱,也不敢提前住院。五月九日是预产期,我母亲在五月八号晚上就不敢睡觉,困守到晚上十二点。见还没有动静,就让我父亲先睡了。等我父亲鼾声起来,母亲突然感到下腹一阵巨痛,一阵痛过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幸亏我父亲警觉,醒来发现我母亲脸色不对,说肯定是要分娩了,赶紧给我母亲下了两个荷包蛋。那时侯鸡蛋缺,这两个鸡蛋买回来就是预备要生孩子时用的,平时是舍不得吃的。可荷包蛋做好了,我母亲却吃不下去,直往外吐。这时,跟我们家住邻居的工友曲少时的家属别玉兰也闻讯赶来,和我父亲一起架着我母亲往医院跑。到凌晨两点,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br>  <br>    当时我们家住在太谷县东大街,处医院则在西大街,中间距离有三华里左右。那时也没有什么120急救车,母亲走几步就疼得停几步,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挨到了处医院,却发现医生们都回家睡觉了,只有两个护士在值班。母亲上床时,我已经露头了。那两个年轻护士还没给人接生过孩子,吓坏了,只会喊“哎呀,别急别急”。父亲一看,赶紧跑出去找医生,可是我们家是穷工人,无权无势,叫了一圈没有一个医生来。后来父亲又跑到位于南大街的太谷县职工医院,也没人出诊。等父亲心急如焚地回来,却发现我已经急不可待地呱呱坠地了,特别地顺利,是那个家属别玉兰接的生。别玉兰性格泼辣,见到我父亲就高喊:老国,恭喜呀,生了个儿子!别玉兰之所以没跟一般情况下那样说“生了个大胖小子”,是因为我出生时特别瘦长,满脸皱纹,脸上还有毛,因为憋得太久眼睛都红了,模样像只猴子,生下来好几天才变过来。<br>  <br>    此时大约是凌晨两点钟,那两个护士没有接生经验,忘记了把胎盘取出。第二天早晨医生上班一看,坏了,胎盘大部分已经缩回去了。要是胎盘完全缩回去,就会发生大出血,要出人命的。医生见状,忙得连麻药都顾不得打,就硬是把胎盘给拽了出来,把我母亲疼得死去活来。不过,我母亲实在算命大,居然挺过来了,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br>  <br>    已人到中年父亲虽为有了我这个儿子而高兴,但一想到一个月收入几十块的家庭,要养活四张嘴,其中只有一个是城市户口,其他的全都因为是农村户口,要吃“高价粮”,还要还债、赡养老人,又经常随工地流动,现在又增加了一张嘴,又禁不住犯起愁来。<br>  <br>    人逼急了就会想办法,为了给我上上城镇户口,有粮食定量,我的父亲和几个工友一合计,采取了一个虚报户口的计策。我父亲的一位工友名叫王凤刚,山东人胶县人,妻子是城市户口,报户口时就报是他两口子的儿子。因为他姓王,所以我也姓王。亏得“国”字,用作姓氏虽然很少,但用在名字里却很普遍,比如蔡国庆、刘国宁、李国安等等。这个叫“王国亚”的名字,一直用到我四岁时才改过来。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就是我出生到四岁期间。<br>                      三、艰辛历程<br>  <br>    一九七三年春节刚过,我的父亲就随着单位宣传队出去汇演了。当时由于刚刚搬了家,又多了一个孩子,本来手头就紧的家里此时更加拮据。父亲走时留了十块钱给家里,原本打算一个礼拜就回来,谁知道单位临时改变决定,竟然又多在外面待了两个多月。我们一家三口就靠父亲留下的十块钱过活,很快就花光了。此时屋漏偏逢连阴雨,我们三口又全得了流行性感冒,个个发起高烧。那时正是正月十五,我的母亲领着我的姐姐,背着还不到一岁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单位医院走去。当时正值元宵节,太谷县大街上正按照传统的风俗闹红火,扭秧歌、耍旱船、玩背棍、舞龙灯,非常热闹。我们一家三口病病歪歪地出现在正在闹红火的人们面前,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同情的注目。好在单位医院的人都认识,当时没有钱也给看病。<br>  <br>    那时人们钱少,没什么储蓄,工资需要一分一厘地精打细算,否则就有月底发工资前揭不开锅的情形。有一次父亲又随宣传队出去,又拖了很长时间回来,结果家里又断顿了。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就是不愿意出去借钱。先开始两天母亲不吃饭,把剩余的一点粮食给我和姐姐熬成稀粥,然而稀粥喝完以后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母亲只好领着我和姐姐到了义父王凤刚家里,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吃的,只是磨蹭着到了吃饭时候不走。义父王风刚看出来了,赶紧让老婆蒸了一锅玉米面窝窝头端上来,我母亲爱面子,还装做不是很饿的样子细嚼慢咽;可小孩子不会哄人,我和姐姐顿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把义父这个山东汉子看得直掉眼泪。当时人人家都困难,于是义父就把这个情况跟大伙说了,大家你一碗面我一碗米地凑了起来,算是帮我们度过了难关。特别是前面提到过的给我接生的那位工友曲少时和他的家属别玉兰,给我们端来了整整一盆面。<br>  <br>    由于家境实在困难,此后单位也曾经给我们家一些救济,有时给五块,有时给十块,最多的一次是二十块。就这么一点钱,也还要张出一个大红榜来。我的母亲要强,除了实在揭不开锅的情况,她不想总靠别人施舍过日子。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我的母亲就出去做临时工。当时我尚未断奶,母亲出去找活干时,就用个布带子把我背在背上,手里扯着我的姐姐,到太谷县城里挨个工厂和单位问有没有临时工做。可是,文革时期经济萧条,连知青毕业了都往农村送,哪里有工作给一个没户口的人做?就这么着,我母亲把县城里的单位挨个问遍了,也还是一无所获。<br>  <br>    那时铁Z局也有一个家属工厂,但是人家只招收城市户口的人,农村户口的根本不予考虑。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政策,农民就是天生低人一等,连出卖劳动力都没有地方。一九七三年冬天,太谷县整治县城北边的乌马河,要挖沙子,当时铁Z局家属工厂也分得一段任务。不巧挖了两天,刮起了西北风,飞沙走石,于是不少家属回来不干了。我的母亲看到别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不干了,心想自己能吃苦,说不定去干活人家会要的,于是赶紧借了邻居家一把铁锹往乌马河工地跑去。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离县城五六里地的工地一问,人家首先要看户口本,是城市户口的才能干。任凭我母亲怎样哀求,人家就是不收农民工。母亲本来抱了很大希望去的,此时希望破灭,顿时浑身没了一点力气,那回家的路,走了很久。<br>  <br>    后来,我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到太谷糠醛化工厂当搬运苦力。糠醛是一种有机化工原料,用它可以生产医药和兽药,还可以做防腐剂、消毒剂、杀虫剂和除锈剂,此外在食品香料染料等工业中均有应用。糠醛的主要原料是玉米芯。当时,太谷糠醛厂有一座高达几十米的原料山,搬运工的活儿,就是自己在山底下把麻袋装满过磅后,把每袋五十斤重的玉米芯背到十多层楼那么高的原料山上去,再倒在山上,每袋子只挣一分钱。这样重的活,这样低廉的工钱,对一般男子来说也属于重体力劳动,除非万般无奈或者急需用钱,一般人是不会干这样的活的。即使干了,也干不了多久身体就会累垮。<br>  <br>    我的母亲是太谷糠醛厂所有苦力搬运工中唯一的一名女性。山西那地方冬天经常下雪,雪融化后又结冰,把散装的玉米芯冻得如同冰砣一般。母亲在山下装袋子时,都要跪在地上,用手在雪里抠,把玉米芯抠出来装进麻袋里过磅。就是这种活,也不是天天都有的,因此为了抓住机会多挣点钱,我的母亲每次上山都要背整整三个五十斤的装满玉米芯的麻袋,合计一百五十斤。她自己只能往肩膀上落一个袋子,另外两个袋子则由别人帮忙放上去。当时干活的苦力中有一对母子,都是基督教徒,文革时期受尽迫害也不改信仰。为了谋生,母子俩也在太谷糠醛厂干活,母亲在山下装袋子,儿子往山上扛。那母子俩心地善良,看见我母亲一个人也真不容易,就常常帮助母亲把另外两个袋子放在肩膀上。<br>  <br>    由于把粮食都节约下来给了我和姐姐,我的母亲骨瘦如柴。她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却只有八十斤;而她背上的三个麻袋,加起来却有一百五十斤,几乎超过她体重的一倍。山西省地处北方,冬天气温往往在零下十几度,可为了背麻袋,我的母亲只能穿一件单衫干活。上山时大汗淋漓,下山时冷风一吹,不住的咳嗽,因此她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后来,我的母亲回忆说,每当她背着是她体重一倍的麻袋,头都被压得要挨着地面,摇摇晃晃地向山上爬时,每当她听到远处广播里传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和“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时,她就心想,他老人家为什么还不死?从自己一出生就是“他老人家”长,“他老人家”短,自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好几回了,“他老人家”怎么还活得好好的?还要折磨她到何时?难道等把她自己熬死了,他老人家也不死?他老人家真的要活上一万年?<br>  <br>    就这样,羸弱的母亲为了我们家,遇到有活干的时候,每天拼命最少要背二、三百个麻袋上十多层楼那么高的原料山,大约重一万斤到一万五千斤,挣两块或者三块钱。而二○○二年我买了新房子装修时,买了十几块木芯板和二十多箱瓷砖上七楼,人家两个搬运工张嘴就要一百二十块,一边搬,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太辛苦,挣的少。<br>  <br>    当时我年纪太小,为了外出干活,我的母亲就找了个当地老乡,每天上工前把我送到老乡家里,托人家照顾我,一天给人家三毛的工钱。姐姐年纪稍大一些,就被锁在家里。每次母亲临走时,姐姐总是隔着玻璃窗哭喊:“妈妈别走,让我再看看你!”仿佛每天都将是生离死别。每当此时,我的母亲就心如刀绞,可是还是一跺脚狠心走了。因为如果把我的姐姐也给别人看着,那就要另加工钱,出大力干活挣的钱就剩不下什么了。母亲后来说,每天当她背够了三十麻袋的时候,她心里就特别高兴,因为再剩下的就是净挣了。母亲每天都用这些血汗换来的钱,给我和姐姐买一个苹果。<br>                      四、舔犊深情<br>  <br>    我出生时候,母亲奶水不好,就琢磨着买点鸡蛋给我补充营养。那时鸡蛋比肉还贵,一斤要八毛九,还必须凭票才能买,轻易是买不来的,也买不起。恰好当时太谷县闹鸡瘟,我的母亲就上街看看有没有可以下蛋的鸡子便宜处理,正好看到有个农民在杀割病鸡(【注】“杀割”是太谷方言,意思是便宜处理),就花了五毛钱买回了一只濒死的母鸡。买回家以后,母亲把大蒜和土霉素和着嚼碎喂给病鸡,悉心调理,居然救活了它。那母鸡仿佛报恩似的,病好后每天下一个鸡蛋,下七个才歇上一天。<br>  <br>    由于鸡蛋实在太珍贵了,因此我的父母就把这个鸡蛋看成是宝贝,全部留给我,而自己从不舍得吃上一口。特别是我母亲,对母鸡下的这个蛋盯得尤其的紧。当时我们家有个邻居,家里有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其中一个小名叫玉梅,也很穷。有一天,玉梅她妈抱着最小的孩子,在我们家鸡窝前转悠。见我母亲抱着我站在窗户前看着鸡窝,于是就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转悠过来,又看见我母亲在盯着她,于是又走了。正在此时,我睡醒以后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哄我睡着以后,赶紧又盯着鸡窝,却看见玉梅她妈从鸡窝前离去,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母亲慌忙跑出来,人赃俱获。<br>  <br>    但是玉梅她妈好不容易才给她的孩子们偷了个鸡蛋,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两个怀着舔犊深情的女人就这么争吵了起来,各不相让。于是,从不与人红脸的、瘦弱不堪的母亲像发疯一样扑向玉梅她妈,硬是从她手中抢回了那个鸡蛋,还把她浑身上下抓得都是血印子。玉梅她妈等我父亲下班回来后,哭着向我父亲告状,不明就里的父亲为此还打了我母亲一个耳光,母亲很委屈。后来我母亲回忆说,当时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把玉梅她妈看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因为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偷走这个鸡蛋,我的孩子就没吃的了!”<br>  <br>    就这样,那只母鸡成了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后来它老了,不再下蛋了,但我们家仍然不舍得扔掉或者吃掉,无论是从东街搬家到东关大队,还是从东关大队搬家到南住宅,一直养着它到一九七八年。在东关大队住时,老母鸡大概吃了地里有农药的种子,回到家里已经不行了。母亲一看,连忙把小刀用酒精烧了烧,把它的嗉子割开,把里面的食物取出来洗干净,又用在酒精里泡过的针线给它缝上。结果,老母鸡居然又奇迹般地熬了过来。<br>                      五、援助非洲<br>  <br>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国人民虽然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统治者总是爱到处打肿脸充胖子,号召人民“节约最后一个铜板,支援亚非拉人民的解放斗争”,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我国援助“欧洲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总计达七十亿美元,结果霍查分子用这些钱修了一万多个纪念碑、三万座碉堡(【注】当时阿尔巴尼亚全国人口才二百万人)。甚至我国援助的优质无缝钢管,也被阿尔巴尼亚用来当电线杆子。除了“明灯”以外,柬埔寨的红色高棉(【注】这个政权在一九七五~一九七八年的短短三年之内,消灭掉了柬埔寨三分之一的人口)、越南、朝鲜……浪费在这些国家的民脂民膏真是不计其数。<br>  <br>    当时,铁Z局也担负起一项光荣援外任务:帮助修建连接赞比亚和坦桑尼亚的坦赞铁路。坦赞铁路东起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西至赞比亚的新卡比里姆博希,全长一千八百六十公里,全部由中国出钱、出人一手建成。这条铁路大部分位于坦桑尼亚境内,沿线遍布高山急流、森林峡谷,到处不见人畜炊烟、惟见毒虫猛兽;更可怕的是当地疟疾流行,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比如说萃萃蝇,人一旦被它咬了就会总是昏昏欲睡,再也无法苏醒。铁Z局的工人们到了以后,因为没有条件运输施工设备,只得从位于坦桑尼亚境内的起点站开始修路,修好一段就往前挪动一段,工程浩大,条件艰难,前前后后修了将近十年才最后完工。<br>  <br>    坦赞铁路据说是到现在为止我国最大的援外成套项目之一,全线建筑桥梁三百多座,火车站九十多个。为了修建这条铁路,有六十多个工人献出了生命。如今这些工人埋在异国他乡,据说现在连坟墓都无人打扫。一次无偿援助人家这么大的一个工程,已经超过了当时中国的国力承受能力,因此当卡翁达(【注】当时的赞比亚总统)和尼雷尔(【注】当时的坦桑尼亚总统)向我国提出这项请求时,很多国家领导人都不敢赞成。不但是中国人难以承受,就连国力远比中国雄厚的苏联也拒绝了赞比亚和坦桑尼亚领导人的援助请求。于是,赞比亚总统卡翁达跑到中国来,对伟大领袖说了一番恭维话之后,伟大领袖一言九鼎、语惊四座:“这条铁路投资不过才一亿英镑嘛,没有什么了不起!” 话虽这么说,真等到动工修建,才发现实际的总投资远远超过了预算,总计达二十亿元人民币(【注】当时的币值),相当于三百三十三万中国工人一年的全部收入总额。<br>  <br>    那时正以“阶级斗争为纲”,因此虽然坦桑尼亚是世界最穷的国家之一,也只有根正苗红的工人才能去,所以,我的父亲自然没有份儿了。就是这些“根正苗红”工人,上面也不是完全放心的,每天处在民兵和政工人员的严密监控之下。那些工人回来以后讲了很多趣闻:当地的黑人工人大都特别懒,没有任何储蓄观念——一句话就是还没开化。当地的工资是每天下工时发放的,黑人白天干上十小时活,晚上发工钱后就直接跑到酒吧喝酒玩女人,直喝个酩酊大醉、全部花光才离去;很多黑人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就用芭蕉叶加树枝搭起个窝棚睡;白天再去干活,午饭没钱买就爬到树上找些香蕉或者其他什么果实,用火一烧就吃。坦赞铁路修好之后移交给当地人管理,但其管理却始终混乱不堪:列车经常晚点,事故接连不断,运量严重不足。中国不但要援助修建这条铁路,而且之后的三十年里还要不断地援助他们更新设备。这条铁路修好之前,坦桑尼亚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修好三十年以后,仍旧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这些“亚非拉人民”为什么总是处于贫穷落后之中,光归咎于“帝国主义掠夺” 恐怕是不全面的吧。<br>  <br>    那个时代国内修建各类建筑时也要讲阶级路线,讲“无产阶级审美观”,只准修那种呆板、灰暗的“火柴盒”,不许修带有“资产阶级美学”倾向的华丽建筑。因此当时铁Z局在国内盖的那些火车站不管大小,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一样,千篇一律。那些学建筑设计的工程技术人员在国内不敢搞创新,一个个憋坏了。到了坦桑尼亚以后,人家不搞“无产阶级审美观”,于是这些设计师们如同鱼儿游进大海,尽情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创造力。铁Z局在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修建了九十多个火车站,一个车站一个样子,没有一个风格是雷同的。缤纷别致的建筑令铁Z局的工人们大开眼界,很多人都回国多少年了还赞不绝口。<br>  <br>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折戟沉沙,坦桑尼亚、赞比亚等国家报纸早就公开报导,早已经是路人皆知了。可咱们国内就是要神秘兮兮地“保密”,一直到半年以后,才把援外工人中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秘密召集起来到森林深处开会传达,还由民兵在四周警戒。其实别说去开会的,连没开会的哪个不知道呢?那时就是这样,什么都要“保密”,什么都算秘密,统治者就是靠这种无处不在的、千奇百怪的秘密,靠掩耳盗铃来维持自己统治的魔力。<br>  <br>    后来,这些工人回国时,也往国内捎了很多东西,竟然是……中国产的白面。因为当时山西省的细粮供应实在是太少了,甚至比世界上最穷的坦桑尼亚还糟糕,而且还必须要凭票才能买到。坦桑尼亚是不用凭票供应的,于是很多工人把出国当成了买细粮的绝佳机会,把全部收入都买了大袋小袋的白面。以至于连很多非洲朋友都很奇怪地问:“你们不是还援助我们吗?怎么还往回捎这些东西?你们应该不缺粮呀!”这种现象严重地抹黑了当时中国的“胖子”形象,于是后来政工人员专门向工人下达了命令:严禁捎白面回国,违者一律没收白面,并给行政处分。等“革命”闹到了这个地步,无论你再唱什么高调、再玩什么把戏,再自欺欺人地谈论“解放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压迫的人民”,再自暴自弃地提什么“宁要穷社会主义,不要富资本主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也没几个人会真信了。<br>                      六、偷听敌台<br>  <br>    到了一九七五年,由于父母辛苦的劳作和省吃俭用,渐渐地家里稍微宽松了一点,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还买了一台“春蕾”牌收音机,用来偷听莫斯科电台的华语广播。由于“收听敌台”在当时是能够吓死人的弥天大罪,因此我的父亲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躲在被窝里抱着收音机搜索。听完之后还要赶紧把收音机调到别的频段,以防万一被人发觉。当时的统治者虽然用尽一切办法把老百姓与世界孤立开来,但还是百密一疏,给老百姓留下了这个了解世界的小小缝隙。现在,朝鲜的金氏父子显然吸取了经验教训,把所有的收音机都弄成只能接收一个频段。 <br>  <br>    有一次莫斯科电台播放了常香玉的豫剧《花木兰》,播音员说:“亲爱的中国同志们,我们知道,你们被剥夺了享受艺术的权利……”当时还有一个“火花”广播电台,每次广播都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开头,并对“导师”和“四人帮”进行讨伐。父亲猜测这是一个有军队背景的秘密电台,因为每次广播时间都很短,几分钟念完一篇文章马上静默,播出时间也不确定。<br>  <br>    当时我国正在“批林批孔”,于是国内的广播内容全部都是“批林批孔”的:“文艺栏目”广播文艺战线批林批孔,“农村节目”广播贫下中农批林批孔,“军事节目”广播解放军指战员批林批孔,甚至连“少儿节目”也居然是“红小兵批林批孔”,正可谓“无所不至,无孔不入”。一位“红小兵”在广播中煞有介事地念叨:“听到林彪宣扬克己复礼,我们红小兵的肺都气炸了!”我的父亲后来嘲讽说:那还穿着开裆裤的红小兵们,明白什么叫“克己复礼”吗?<br>  <br>    当时的各种报纸,也是“满纸荒唐言”,成天除了什么“儒家”“法家”以外,就是诸如“拉美一位农民说:毛泽东思想鼓舞着我们进行斗争”、“非洲一位工人在得到记者赠予的毛主席像章后,激动得热泪盈眶,由于当时没有穿上衣,这位工人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自己的肉里。记者问他疼不疼,这位工人流着眼泪说:只想到毛主席的温暖”这一类的“新闻”。天天如此,不是“非洲的一位工人”,就是“拉美的一位农民”。莫斯科电台对此嘲讽道:“这种只敢说‘拉美一位农民’之类的新闻,无名无姓,地址只能精确到一个大洲,让人们连最起码的核实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新闻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七、强弩之末<br>  <br>    林彪事件对毛泽东本人的打击是很大的,从一九七一年底到一九七二年底这短短一年时间里,毛泽东就两度中风。本来文革初期毛泽东还能畅游长江,给人一种至少可以再活好几十年的印象;但到了一九七三年以后,毛泽东就成为一个整日流着涎水、只能依靠别人搀扶着走路的耋耄老人了。<br>  <br>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七十年代,特别是“林彪事件”以后,已不象我们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到处充斥混乱局面。文革最乱的时间,是从一九六六年~一九六九年“九大”召开这些年,因此民间也有“三年文革”一说。进入七十年代以后,“文革”主要表现在上层人物的权力斗争,广大老百姓已经闹够了、乱够了,因此再也不怎么积极参与,而是忙于解决更为窘迫和直观的生活问题。当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运动搞起来的时候,尽管上面的人摇唇鼓舌、不亦乐乎,但剃头担子一头热,工人阶级已经实在没有兴趣再折腾了。<br>  <br>    当时单位也安排政治学习,但都安排在上班时间。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堆,互相之间开着玩笑,谁也没真正学习一下文件精神。有时,领导也觉得太不成体统了,就干咳两声,说:“安静啦,安静啦,来,念段报纸。”于是乎就念一段报纸,随后领导就宣布:“好啦,散会!下去深刻体会!”于是“政治学习”就算结束了。当时单位也有个 “工人理论小组”,经常在《铁路工程报》或者《工人日报》之类的报纸上发表一些“批林批孔”、“儒法斗争”的文章。其实,这些文章多半是秀才们的捉刀代笔之作;忙于自己小生活的工人阶级,是没有什么人对此感兴趣的。<br>  <br>    文革期间,铁Z局机械厂的每个车间都有一个“红宝台”,毛泽东的标准像悬挂在墙上,下面是漆成红色的木桌,桌上摆着几本毛泽东著作。每天早晨上班,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早请示”,下午下班要“晚汇报”。有一位工友租住的房子在离县城六七里之外的水秀公社,住的远而天天迟到。于是,他每天都在毛泽东像下低头认罪,口中还念念有词:“毛主席,我今天迟到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第二天又是他迟到了,于是又低头认罪:“毛主席,我今天又迟到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第三天还是他……到了一九七五年,“红宝台”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人再去“汇报”和“请示”了。 <br>  <br>    那时还常常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请贫下中农上台控诉血泪史,要大家牢记阶级恨、不忘血泪仇。可是铁Z局机械厂工人大多数是东北人,解放前一般都是自耕农,家底比较殷实,贫农和当过地主长工的人并不是很多。政工人员费了好大周折,才找来了一个五十多岁、解放前当过长工的老工人周××来忆苦思甜。会前,政工人员事先已经为他编好了台词,还规定只许回忆解放前的苦、不许回忆“三年自然灾害”的苦等等。但这位老周同志太实在是老实了,性子又特别倔强,偏要实话实说。因此,当组织者问:“地主给你吃啥?”他照实回答说:“苞米面大茬子,有时吃粘豆包。”下面顿时有些窃窃私语,因为即便是七十年代,工人也只有苞米面大茬子吃,粘豆包只是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主持人又启发他:“地主是不是总不让你吃饱?”老周回答:“哪里的话!从来都是管饱吃,不吃饱咋干活呀。”主持人一看,连忙又问:“那地主吃啥?”老周回答说:“地主也吃苞米面大茬子、粘豆包,我吃啥他吃啥。”主持人觉得味儿不对了,又问:“那——地主婆吃啥?地主儿子吃啥?”问到这里老周来了精神:“他们吃得不行,总是吃苞米粥加点咸菜,吃不上粘豆包。”这时下面已经是一片喧哗了,主持人也觉得口里发干,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过年吃啥?”老周回答道:“过年能吃猪肉炖粉条,还有粘豆包。”接着,老周不等政工人员开口,又主动发挥说,东家不但一直对他好,而且还给他做媒娶了个媳妇。听到这里,下面的群众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政工人员一看,连忙训他:“行了,行了!没问你这个!”老周一脸疑惑,说:“不是你让我来说的吗?”此时,下面的群众早已笑得肚子疼,主持人只好请老周回到座位上,尴尬地总结说:“虽然……地主给老周吃粘豆包,还给他找媳妇,但是……这也是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是为了麻痹老周以便更好地剥削他,大家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千万不要忘了阶级斗争……现在,大会结束!”从此老周有了个绰号叫“粘豆包”,名扬全局。<br>  <br>    除了老周以外,铁Z局还有一位叫王宝成的炊事员,解放前给地主喂过猪,解放后则给公家喂猪。山西的冬天很冷,王宝成看到那些刚出生的小猪娃在猪圈里冻得瑟瑟发抖,于是生了怜悯之心,把那些猪娃抱进自己的被窝里。这事被《铁路工程报》的记者知道了,赶紧来采访他。问了一些细节以后,记者还要引导他的阶级情感,就问:“那以前你给地主喂猪时会不会这样做?”王宝成说:“那当然了,地主的猪娃也怕冷。”那个记者一听,也就不报导他了。<br>  <br>    统治者的政治衰败还表现在工人之间相互称呼上。在五、六十年代,同事们总是互相称呼“同志”,表现出一种为了某项远大理想共同奋斗的愿望。到了七十年代,人们间私下的称呼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毫无任何政治意味的“师傅”。铁Z局的工人中,再也找不出一个人,互相之间私下以“同志”相称了。假如有谁私下称呼别人“同志”,那么被称呼为“同志”的那个人不是觉得这人有毛病,就是觉得这个人准备找自己的碴。因为,那时侯假如要对谁进行批评或者组织处理时,领导总是郑重其事地把这个人称呼为“同志”,说“×××同志的行为是错误的,认识是不正确的……”<br>  <br>    文革后期,“四人帮”大搞形式主义,号召各级干部“白天一把锁,晚上一盏灯”。所谓“白天一把锁”,就是指干部白天下基层、蹲点;所谓“晚上一盏灯”,就是干部晚上回到办公室,加班加点地办公。这种貌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口号,实际上根本就不把人当成人来看待,能做到这样的,恐怕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因此,自然也不会被真正执行。当时我父亲见到的干部们,白天办公室确实是“一把锁”,但都在家里呼呼睡觉;晚上也确实是“一盏灯”,但都是几个人凑在一堆打扑克。一九七六年我父亲他们出去汇演,到了附近的榆社县革委会、还有好几个公社,每到晚上,无一例外地看到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干部们都无一例外地在里面打扑克,还声称在学习“五十四号文件”。当时也不兴赌钱,输了的要么钻桌子,要么脸上贴纸条,要么头顶洗脸盆。他们还在一些平原地区看到一些土堆起来的“人造梯田”,是“农业学大寨”时搞的,好好的平地,硬是劳民伤财地弄成了凸凹不平的“梯田”,这也算中国这个国家的一个特色。可以说,来势汹汹、席卷一切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了此时,的的确确成了强弩之末了。<br>                      八、“七五·八”洪灾<br>  <br>    二十世纪六十、七十年代,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一九七五年八月发生的“七五·八”水库垮坝事件,可以说是一次惨绝人寰的大灾难。从一九七五年八月五日开始,形成于太平洋上的第三号台风移至河南西南部淮河上游一带。台风带来了超强降雨,从八月五日~八月七日的短短三天时间里,降雨量竟然达一千六百毫米,超过了该地区年均降雨量的两倍。<br>  <br>    这次暴雨发生之前的几个月,恰逢当地持续干旱,因此当八月四日下雨时,各大小水库都开始蓄水。由于雨量太大,水库又只蓄水不放水,导致水位转眼就超过了警戒线。当水库的人们惊慌失措地去开启泄洪闸时,却发现铁闸早已锈死,无法泄洪。结果,到了八月八日凌晨,当下游的人们还处于睡梦之中时,板桥水库等几十座大中型水库相继发生漫顶、溃堤。霎时间,滔天洪水如万马奔腾般倾泻而下,几十米高的水墙将沿途的村庄、房屋、人畜一扫而光,漯河、西平、遂平、临泉、新蔡、汝南、平兴等七个市县被水淹达数米深,共有二十九个县市受灾,涉及一千二百万人,造成了惨重的人员和经济损失。垮坝后,在炸开下游蓄洪区堤坝分洪时,也因时间仓促没有通知蓄洪区内的群众转移,再次造成重大生命财产损失。<br>  <br>    然而,当时全国在一片“莺歌燕舞”的形势下,对这次特大洪灾的详细情况却没有给予公开报导。查找当年的报纸,也只能发现几段关于《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慰问河南省军民》和《河南省军民奋力抵抗洪水灾害》之类的报导,给人的感觉是似乎那里有水灾,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死亡人数,现场惨状,则一律绝口不提。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惯例:报喜不报忧,掩盖真相;可以对别的国家发生的灾难或幸灾乐祸,或慷慨解囊,独独见不到自己国度里的灾难。<br>  <br>    我的大姑父作为《解放军报》的工作人员,乘坐河南省军区派遣的直升飞机飞到了灾区上空。当时洪水已渐渐退去,飞机飞行的几个小时之内的范围之内,大地上所见满目疮痍,村庄荡然无存;水面上漂浮着人畜的尸体,以及箱子、木板等家什;在一洼一洼如同湖泊大的水边上,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白花花的、淹殁者的尸体,浸泡在水里;那些露出水面的大树上,全都爬满了绿头苍蝇,黑压压的,把树枝都压弯了。<br>  <br>    如今,“七五·八”事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了,究竟有多少人死于滔天的洪水,至今却还是一个迷。民间对死亡人数的争论从未停息,从一万人、十万人到三十万人的说法都有,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从来没有什么官方机构,去认真地调查一下当时究竟死了多少人。<br>                      九、公物还家<br>  <br>    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伴随着对政权的厌恶和失望,铁Z局的工人阶级已经不再那么大公无私了。那时,车间里偶尔也有人忙碌,但大家都不是在忙公家的活,而是在忙着给自己添置家当。好在车间里木料、钢铁这些东西应有尽有,于是大家每天打柜子的打柜子,磨菜刀的磨菜刀,做沙发的做沙发。连那些做沙发用的弹簧,都是心灵手巧的工人们自制的。<br>  <br>    当时我到小朋友们家去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大堆的齿轮、仪表等东西。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才明白,那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把“属于自己”的国家财产往回偷。或者自己留用,或者卖破烂挣点钱。后来才知道,这种现象在当时居然还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公物还家”。铁Z局内普遍的枕木、铁轨、各类工具就不必说了,几乎家家都有;有几家东西特别出奇的:有一家竟然放了好几百个上海产的“电磁继电器”,只是为了把它拆开拿出铜丝去卖;另一家和煤炭用的铲子,竟然是用半厘米厚的不锈钢板做的,我们小孩子根本就拎不动;还有一家,则用无缝钢管当柱子盖棚子。这些偷来的东西就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可是根本就没人管,因为领导们自己也并不干净。<br>  <br>    盗窃公共财物的风气,逐渐地成为了一种人们看来非常正常的事情,在文革结束以后也没有被刹住。领导蚕食鲸吞,工人小偷小摸。无论是多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这样的蛀蚀。无数国有企业,就这样被慢慢地被偷盗一空,千疮百孔。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企业需要自己找市场,讲效益利润。于是乎这些空壳企业的问题终于大面积地暴露出来,形成了汹涌澎湃的国有企业破产倒闭和工人下岗失业大潮。统治者前面搞即兴试验,成功了算人家的功劳,失败了算人家交了学费,酿成的苦酒却要老百姓来吞下。<br>  <br>    假如不考虑一贫如洗、物资匮乏、吃不饱饭这几条,那么当时工人们上班倒也还是很悠闲自在的。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四岁刚记事的时候,常随父亲一起去单位上班。通常在点个名以后,就看到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躲在树阴下乘凉,把报纸撕成细条,卷进散烟叶抽。要么海阔天空、山南海北地吹牛,要么用石头子在地上画个格子,下“十八子围老虎”棋。还没到下班,工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溜回家了,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从单位偷回家的各种物品。<br>                    十、为希望活着<br>  <br>    尽管我们的家庭一贫如洗,甚至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但看着两个孩子茁壮成长,我的父亲母亲却充满了希望。那时粮食不够吃,我的父亲母亲都省下自己的口粮保证两个孩子的发育。饥饿是如此难以忍受,以至于我的父母在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越是离家近,越是感到饥饿,经常要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回家。由于父母的悉心照料和为下代的无私奉献,我和姐姐除了少数特别困难的情况外,都是又胖又壮。对,只要有希望,只要孩子在成长,一切痛苦和磨难自己都可以忍受。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思想的真实写照。<br>  <br>    刚到太谷时,单位也盖了集体宿舍,但是必须要夫妻两个都是城市户口的才分房子。我母亲是农村户口,就只好租人家的房子住。那时对农民的户口歧视简直是令人发指,不但没有口粮供应,找不到工作,甚至连房子都分不上。本来家里生活就困难,还要额外负担房租。我们家最早租住的房子在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对面小巷里。手工业管理局大院里住着一对大学毕业的夫妇,男的叫刘云龙,当时任手工业管理局副局长;女的叫王梅玉,当时任太谷县妇联主任。我们住的老式房子里没有自来水,于是我母亲天天要到手工业管理局门前的公共自来水房去挑水。时间长了,经常与王梅玉打照面。按照太谷当地的风俗,女人一般是不干挑水这样的重活的。当时我的母亲年轻漂亮,但衣着破旧,王梅玉与我母亲打照面次数多了,便产生了好奇心。于是她向周围人打听,了解到我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十分困难。<br>  <br>    王梅玉夫妇当时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刚刚,一个叫强强。由于王梅玉夫妇都有工作,孩子放在家里没人管,经常生病。于是有一天,王梅玉在我母亲挑水时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看孩子,两个孩子每个月十八块。我母亲一听,正求之不得,于是答应了。<br>  <br>    和今天那些给孩子吃安眠药的小保姆们不同,我的母亲诚实、心地善良,对人家的孩子跟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后来甚至出现了这种情形:每个星期六王梅玉来接孩子的时候,小孩就又哭又闹不愿意回家,回去了不是感冒就是发烧拉肚子,一来我们家就好了。王梅玉两口子见我的母亲为她看孩子如此尽心尽力,既惊奇,又感动。后来有一天,王梅玉找我母亲唠嗑,打听我母亲的身世,我的母亲就把家里成分不好挨批斗,嫁了男人却受到婆婆虐待,自己没有工作生活困顿的情况,跟王梅玉讲了一遍。言者声泪俱下,闻者泣不成声。于是,王梅玉在感动之余,下决心帮一帮我的母亲,在一家县办集体企业——太谷线材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当时,太谷线材厂革命委员会有一个头头叫邬××,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起家的,他风光时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人称“双枪邬司令”。王梅玉跟邬××一起住院时认识了,王梅玉跟他一说,邬××就同意了。<br>  <br>    由于当时的政策不许农民自由流动,即使是当临时工,也必须要有城市户口。可我的母亲是农村户口,于是我前面提到的、我的义父王凤刚就把自己妻子的户口本借给母亲冒名顶替,才得到这份工作。所以直到现在母亲身份证上的姓名都还是别人的名字——张云霞,而不是她自己的本名——张秀菊,这就是那个年代给我们家留下的一个特殊烙印。虽然用“张云霞”这个名字已经三十年了,可我的母亲总是感觉这个名字很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br>  <br>    当时的太谷线材厂位于太谷县城东大街六十六号,是一家生产铁丝、铁钉等线材的企业,共有职工二百多名,后来渐渐增加到三百多名,在太谷县也算一个比较大的企业了。我母亲初来乍到,自然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用猪血糊一种可以盛酒和豆瓣酱的篓子,每天干十二个小时,工钱七毛钱。编织这种篓子是太谷线材厂的前身“织箩社”的一项业务,也是太谷本地的一种传统工艺。由于制作工艺复杂,加工过程又脏又累,现在大概已经淘汰失传了。当时,不要说年轻的妇女,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愿意干这样的脏活、苦活,因此当时全厂生产这个的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人员不够,才有了这个临时工作。可是,我的母亲对这个工作激动不已,因为这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相对固定的收入来源。<br>  <br>    我的母亲是吃苦长大的,人非常勤劳厚道,还特别要强。我的母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自己“不行”。因此,她干起活来特别塌实,不但不偷懒,而且还特别有眼色,总是替老师傅把很多活都抢着干了,每天下班时还把那个干活的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的母亲非常好学,就连一般人根本看不上的这种编织篓子的技术,她也要研究透彻。即使是大冬天,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多度的情况下,她也照样来上班,浑身沾满肮脏、恶臭的猪血,双手被冰冷的猪血,拔出条条血丝。因此,老师傅对我的母亲赞不绝口,逢人便夸;而凡是跟我母亲打过交道、看到过她干活的人,也都无不敬佩于她的勤劳、肯干、要强。直到我考上大学,放假回太谷的时候,无论是遇到哪个太谷线材厂的老工友,没有一个不对我赞叹我母亲吃苦、能干、诚实的美德的。<br>  <br>    没有背景的小人物的地位,完全是靠自己拼搏出来的。我母亲的吃苦和能干,日益赢得了线材厂领导和工友们普遍的尊重。于是在一九七五年的一天,我的母亲得到通知:到单位食堂去当炊事员,工资也升了。其实,当炊事员在物资匮乏的当时来说,应该算一样美差,自己可以吃饱,甚至还可以往家带点粮食。但是,那时的太谷人爱面子,总是觉得当炊事员是伺候人的活,没几个人愿意干炊事员。太谷县城小,一般人都中午回家吃饭,只有十几个人在线材厂食堂就餐,俗话说“众口难调”,这十几个人口味不一,反而比一般大单位的食堂更难办。食堂里原来那位老炊事员就是因为跟吃饭的人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退休不干了,厂里没一个人愿意当炊事员,于是就找到我的母亲。<br>  <br>    我的母亲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她的这种态度也影响到了我。即使是在炊事员的岗位上,她也勤勤恳恳。我的母亲就让我的父亲,找来铁Z局单位食堂内部印制的一本《烹调知识》认真学习,很快学会了烧一手好菜,时不时给工人们换换口味。即便是因各种原因误了吃饭时间的工人,我的母亲也不辞辛苦,单独给他们做饭。当时是粗粮居多,山西人吃饭多为面食,对菜的要求比较简单,但要求面食的品种却很多,一个人一个样子,反而不好伺候。我的母亲就为这些人每人都做他们喜欢吃的品种,爱吃什么就做什么,削面、拉面、剔尖(【注】剔尖是山西一种面食,做的时候把高粱面和成约半厘米厚、半本书大小的一块,放在木板上用筷子之类的尖锐工具一点点剔到锅里,煮好后浇上卤水食用)、包皮面、猫耳朵、擦糟子、皮带面、高粱面糊糊……经常一顿要做七、八个花样。<br>  <br>    我母亲不但勤快,而且干活利索,一顿饭做这么多花样居然也能应付自如,不禁令这些就餐的工人刮目相看。不仅如此,母亲还经常做一些诸如麻叶、捞面、面托、凉粉之类等河南的风味小吃给工人们换换口味。在食堂吃饭的那十几个人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好味道的饭菜,个个都非常满意。人的关系都是互相尊重处出来的,我母亲对他们好,他们也反过来对我母亲好,后来连碗都不用我母亲刷,他们吃完后自己就主动把碗给刷了。这些就餐的工人跑出去一说,上至领导、下至工人,全厂的人都慕名来食堂吃饭。虽然当时我的家里还很穷,当炊事员也有条件往家里拿东西,但我的母亲珍惜自己的名声,公家的东西一分都不拿。<br>  <br>    当时,太谷线材厂与天津外贸公司有业务联系,天津外贸的业务员经常到太谷线材厂来洽谈业务,吃饭时就在食堂招待他们。我的母亲做菜功夫一流,用不多的肉、菜就可以做出各种口味的美味佳肴,吃得天津的客人们啧啧称奇。同时,我母亲虽文化不高,但脑子聪明,总是暗中揣摩别人的言谈举止,学习如何待人接物,故在天津客人面前显得不卑不亢、颇有风度。太谷人比较老实,不太会说客套话,饭桌上常常出现冷场的情况。每到此时,我的母亲就经常主动替单位领导打圆场。天津外贸公司的客人们每次来,不但吃得好,而且情绪也好,都对我的母亲赞不绝口。在这批天津客人里有一个主管山西地区业务的徐处长,跟线材厂的主管部门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的头头们很熟,见面时常常夸奖我母亲,说人才难得,当临时工做饭真太可惜了。<br>  <br>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底一九七七年初。我的母亲吃苦耐劳、为人厚道的好名声不仅在太谷线材厂,而且在那个不大的太谷县城也已经不胫而走,厂里的工人们要求给我母亲转正的呼声越来越高。当时,临时工转正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太谷县手工业管理局甚至专门召开办公会研究了我母亲转正的问题,并派出了手工业管理局办公室主任王进来线材厂考察。王进到厂里转悠了一圈,找干部职工谈话,结果所有的职工都众口一词地夸我母亲人品好,又能干,强烈要求给我母亲转正。王进一听,心里暗暗称奇,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即使是考察干部时他也没遇见过如此口碑好、上上下下都满意的人。王进回去以后,如实向局领导做了汇报。这样,我的母亲转正问题就一锤定音了。<br>  <br>    这时遇到了一个难题:我母亲当临时工时就是借用别人的假户口,真实户口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农村,而且因为出嫁以后十多年不回家,户口已经被注销了。没有城市户口,是不能转正当工人的。幸运的是,当时我父亲在宣传队有个好朋友,叫吴运生,是铁Z局公安处的政治处主任,算是个不小的官,有点面子。那时铁Z局是个流动单位,流动到哪里,户口就落到哪里;每次转移,户口都要迁走。户口迁移的次数多了,难免有迁错和漏掉的情况,好在铁Z局单位大,级别高,一般小县城的公安局也就通融了。铁Z局在山西黎城县(【注】今属山西省长治市管辖)有个基地,其中有位工人家属叫“段云霞”,本人的户口已经迁走了,但当地公安局销户时却漏掉了。吴伯伯在公安系统内部工作,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于是派了局公安处的两个同志到黎城县启“段云霞”的户口。我的父亲、母亲招待那两位公安同志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当晚,两位公安同志就开着吉普车奔赴黎城县,两天后就把户口给起回来了。吴伯伯又出面找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太谷县公安局的一位股长李××帮忙,把“段云霞”改成“张云霞”,在太谷县落了户。落户时李股长还纳闷,说光听说过改名的,怎么还有改姓的?吴伯伯一笑,嘻嘻哈哈地说当时写错了,李股长也就没有深究。就这么着,我的母亲在忍受了二十六年的户口歧视之后,算是当上了城里人。当时我已经记事了,起户口时请客的情景,还有那两位穿着蓝色公安服的叔叔,我还依稀记得。<br>  <br>    不过,我母亲刚转正时,引起了很多临时工的嫉妒。当时厂里还有不少临时工,有些从一九五七年就开始在线材厂的前身“织箩社”干临时工了,二十年了还没转正;有些是线材厂职工的家属,自认为更应当转正。我母亲深知自己的转正肯定会引起他们的嫉妒,故而转正后一点架子也不摆,对每一个人都非常的和气,还经常不辞辛苦地替他们干活。等我母亲到了财务以后,由于厂里经营形势不错,母亲就在厂办公会议上为这些临时工说话,提出厂里有钱了,临时工干活也很辛苦,最好也能享受公费医疗、劳保福利、工伤补助、副食补贴等等。当时谁都没把临时工的福利当成回事,我母亲这么一说,大家也都点头称是。经我母亲的努力,线材厂的临时工除了退休待遇这一条以外,其余的一切待遇都和正式工一样了。这件事以后,那些原本对我母亲有意见的临时工都非常感激我母亲,把我母亲看成能够为他们说话的贴心人。<br>  <br>    我的母亲转正以后,我们家便成了令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并且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因此家庭条件明显改善,在当时工人家庭中已经算好的了。母亲还把我的外婆从农村接来,一是享几天福,二是带我和姐姐。由于铁Z局是流动单位,职工的家属大多是没工作的。那时也不怎么太提倡计划生育,因此工人的子女也很多,有两个孩子的都是稀罕事,有三、四个孩子很正常,最多的一个工友有十四个孩子,吃饭时全家在用枕木钉成的大桌子旁,排成两列,像开公共食堂,他们的生活更为艰难。<br>  <br>    大概在此前后,我们家还通过别人介绍,认识了住在农学院的唐叔叔一家。唐叔叔是四川人,学机电的,本来在南京机场任工程师,一九五七年“反右”时被打成右派,送到太谷来改造,在太谷县农机厂当技术员。他的妻子是个好人,原先在南京一所大学教书,丈夫出事时两人刚结婚不久,也没有跟他划清界限,反而跟着他来到太谷,就在山西农学院当老师。他们有二女一子,老大是女孩,叫小京,老二也是女孩,叫文文,老三是个男孩,就叫小三。当时小京已经十四五岁了,喜欢拉小提琴,通过熟人介绍找着我父亲,于是两家人便如亲戚一样来往起来。到了一九八○年,老唐落实政策,搬走了。临走前领着老婆孩子到我们家道别,恰好我和姐姐都在农村,母亲也出差去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当时我父亲刚买了一本《三毛流浪记》,见小三在那里看得挺带劲,就对他说,也没什么好送给你,这本书就拿着吧!小三一听,高兴得要命。他们家搬走以后,还经常来信,得知小京这孩子挺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后来还到美国留学去了。<br>  <br>    一九七四年,我们家原来的房东因儿子成家,下了逐客令,于是我们只好搬到了太谷县城东关大队。我们家的新房东叫王二小,成分是贫农,即便是这个“贫农”家里,房子也是气派的四合院。当时没有自来水,我父亲每天晚上下班都推着汽油桶改装的水车到几华里以外的火车站打水,水里总有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当时在那个大院里住着四家子人:我们家,房东一家,山西大学的老师一家,还有一家太谷县农业机械厂的工人。山西大学位于太原市,那位老师夫妇两地分居,当时也非常困难,他的老婆没有工作,靠在地里帮人家干点零活,并且在家里喂两口猪过活。他们有两儿两女,大女儿红红年纪比姐姐大一两岁,常和我和姐姐一起玩。红红他们几个小的时候穷得大冬天都没有袜子,脚后跟总是冻得如同胡萝卜。白天红红的妈妈要到地里干活,叉猪食的活全部落到七八岁的红红肩上。每次我母亲看到红红叉猪食,都跑去给她帮忙。红红的妈妈因为生活艰难,干完活以后回来看到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总是又急又气,经常一边哭一边把这几个孩子挨个打一遍。当时我才三四岁,刚刚学会说话,看到红红她妈打红红姐姐心里很是生气,于是跑过去教训红红妈妈。红红妈妈看到这个跟凳子一般高,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人儿也居然一板一眼地来跟自己讲道理,哭着哭着,忍不住笑了,也就不打孩子了。红红家里几个孩子都挺争气,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其中红红考上了北大。当时还在“批林批孔”,地方上对人们的管束比铁Z局要紧得多,那个农机厂工人每天晚上要学习、批判、开会到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才回来,回家时老婆孩子都睡了,自己喝两口冰凉的红薯小米稀饭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这就是那时中国老百姓过的生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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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24:05 | 只看该作者
                    十一、短缺时代<br>  <br>    如果说,在那个时代除了政治迫害、户口歧视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刻骨铭心的,那就是无所不在的短缺。“短缺”二字对今天的年轻一代可能是非常陌生了,今天的年轻人除了缺钱,感觉不到什么物资的短缺。是的,最珍贵的往往是最不起眼的东西,平时人们只看得到金银珍贵,但没有人去多想,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和到处流淌着的水,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才最珍贵,如果没有空气和水,多少金银都是无用的。然而在那个时代,基本生活物资的短缺是家常便饭,影响到了每一个老百姓的生活(当然,高高在上的官僚另当别论)。为此,当时同属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匈牙利,有一位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专门研究了这种现象,还写出了一本《短缺经济学》。<br>  <br>    在取得了“年平均增长12.5%”的“巨大成就” 二十多年以后的七十年代,我国人民的生活仍然极度贫困。当时的粮食供应是根据不同工种来的,重体力劳动如铁工、木工就多一点,脑力劳动和轻体力劳动的就少许多。当时我父亲定量是四十五斤,母亲只有二十多斤。供应的粮食中,有百分之七十五是粗砺得难以下咽的玉米面和高粱面,故而吃上一顿纯粹由白面做成的馒头,都成了很多人家难以实现的梦想。副食供应更差,每人每个季度定量仅供应肉五两(二百五十克),食用油五两。不但粮食和肉类和食用油要定量,连布、糖、蛋,甚至豆腐……几乎一切生活必需品也要定量供应。而农村户口的家属,却是连这一点可怜的供应也是没有的。<br>  <br>    时至今日,我常看到有少数人回忆以往毛泽东时代“幸福生活”时还经常念叨说,那时猪肉几毛一斤,粮食几分一斤,没有从当时经历过来的人乍听起来确实感到挺便宜。可这些人独独“忘记”了,这个价格只是理论上的价格,或者说是基本上不存在的价格。因为,当时只是按定量供应发放票证,如果没有这小小的票证,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东西。而一个月一两、二两的猪肉配给,不到一两的食用油,如何满足老百姓生活的基本需求?当时中国老百姓不仅收入低,而且就这么可怜的收入也并不能购买到可以满足基本需求的生活用品,这为以后发生通货膨胀早已打下了基础。<br>  <br>    近一些年以来,随着对出版控制的放松,一些能够真实反映中国老百姓真实生活情况的统计数据被披露出来,下面我就摘录一段: 一九七六年,人均占有粮食381斤,低于1952年395斤,比最高的1956年(409斤)低28斤;食用油为3.2斤(平均每月2.66两,每天0.88钱),低于1952年(4.2斤),比最高的1956年5.1斤低1.9斤;棉布23.6尺,低于1956年(25.9尺),比最高的一九五九年低5.6尺。人均住房面积,则从1952年的4平方米下降到一九七六年的3.2平方米。(【注】资料来源:原国家统计局局长李成瑞《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国经济情况分析》一文,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出版)看到这些少的可怜的数据时,我们也不要忘记,在当时中国这个官僚队伍庞大的国家里,身居高位的官僚们,比一般的老百姓能够享受到更多的、几乎不用任何限制的配给份额,因此普通老百姓享受到的东西比这些统计数据反映得还要少。这就是那个时代经济“每年增长12.5%”的真相。<br>  <br>    铁Z局作为一个大企业,是工人阶级中排名最靠前的“铁老大”,特别是与当时特别短缺的铁路运输方面关系密切,单位也有不少运输汽车,因而在物资供应方面享有比一般地方单位好得多的待遇。当时,单位有个%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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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24:36 | 只看该作者
                    十一、短缺时代<br>  <br>    如果说,在那个时代除了政治迫害、户口歧视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刻骨铭心的,那就是无所不在的短缺。“短缺”二字对今天的年轻一代可能是非常陌生了,今天的年轻人除了缺钱,感觉不到什么物资的短缺。是的,最珍贵的往往是最不起眼的东西,平时人们只看得到金银珍贵,但没有人去多想,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和到处流淌着的水,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才最珍贵,如果没有空气和水,多少金银都是无用的。然而在那个时代,基本生活物资的短缺是家常便饭,影响到了每一个老百姓的生活(当然,高高在上的官僚另当别论)。为此,当时同属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匈牙利,有一位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专门研究了这种现象,还写出了一本《短缺经济学》。<br>  <br>    在取得了“年平均增长12.5%”的“巨大成就” 二十多年以后的七十年代,我国人民的生活仍然极度贫困。当时的粮食供应是根据不同工种来的,重体力劳动如铁工、木工就多一点,脑力劳动和轻体力劳动的就少许多。当时我父亲定量是四十五斤,母亲只有二十多斤。供应的粮食中,有百分之七十五是粗砺得难以下咽的玉米面和高粱面,故而吃上一顿纯粹由白面做成的馒头,都成了很多人家难以实现的梦想。副食供应更差,每人每个季度定量仅供应肉五两(二百五十克),食用油五两。不但粮食和肉类和食用油要定量,连布、糖、蛋,甚至豆腐……几乎一切生活必需品也要定量供应。而农村户口的家属,却是连这一点可怜的供应也是没有的。<br>  <br>    时至今日,我常看到有少数人回忆以往毛泽东时代“幸福生活”时还经常念叨说,那时猪肉几毛一斤,粮食几分一斤,没有从当时经历过来的人乍听起来确实感到挺便宜。可这些人独独“忘记”了,这个价格只是理论上的价格,或者说是基本上不存在的价格。因为,当时只是按定量供应发放票证,如果没有这小小的票证,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东西。而一个月一两、二两的猪肉配给,不到一两的食用油,如何满足老百姓生活的基本需求?当时中国老百姓不仅收入低,而且就这么可怜的收入也并不能购买到可以满足基本需求的生活用品,这为以后发生通货膨胀早已打下了基础。<br>  <br>    近一些年以来,随着对出版控制的放松,一些能够真实反映中国老百姓真实生活情况的统计数据被披露出来,下面我就摘录一段: 一九七六年,人均占有粮食381斤,低于1952年395斤,比最高的1956年(409斤)低28斤;食用油为3.2斤(平均每月2.66两,每天0.88钱),低于1952年(4.2斤),比最高的1956年5.1斤低1.9斤;棉布23.6尺,低于1956年(25.9尺),比最高的一九五九年低5.6尺。人均住房面积,则从1952年的4平方米下降到一九七六年的3.2平方米。(【注】资料来源:原国家统计局局长李成瑞《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国经济情况分析》一文,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出版)看到这些少的可怜的数据时,我们也不要忘记,在当时中国这个官僚队伍庞大的国家里,身居高位的官僚们,比一般的老百姓能够享受到更多的、几乎不用任何限制的配给份额,因此普通老百姓享受到的东西比这些统计数据反映得还要少。这就是那个时代经济“每年增长12.5%”的真相。<br>  <br>    铁Z局作为一个大企业,是工人阶级中排名最靠前的“铁老大”,特别是与当时特别短缺的铁路运输方面关系密切,单位也有不少运输汽车,因而在物资供应方面享有比一般地方单位好得多的待遇。当时,单位有个供应段,专门有采购员在过节之前从外地运来一些生活物资,缓解物资匮乏的情况。有时从东北运来一些大米,有时又从四川运来一些猪肉,有时又从青岛运来一些带鱼。八十年代中期还有一次,竟然运回了价格昂贵的鲳鱼。那时还很少听说什么冰箱冰柜,因此生鲜猪肉一般过年天冷的时候才会有,物资运来以后,往往是先按记账方式分发,等节过了以后才挨个收钱。每当当地老百姓看到铁Z局发放物资时的热闹情景,无不嫉妒得要死。<br>  <br>    一九七六年,随着大刮“批邓”风,国民经济又开始下滑,特别是交通运输不畅。体现在老百姓那里,就是物资供应极度紧张。一九七六年元旦,太谷县街上竟然没有一处卖肉的。除夕下午,我的父亲和几个工人在街上转了一大圈,无功而返。想着过元旦家里却没有一丁点肉,不禁心急如焚。其他几个工人郁闷地回家去了,我的父亲不甘心,又来到处机关院内。一走进处机关大院,就发现一大群人围在一辆解放汽车旁,人声鼎沸。原来,供应段刚刚从外地运回了一车猪头。我父亲一看人太多挤不进去,就对卖猪头的工友任××大喊一声:“老任,帮我留个猪头!肥一点的!”任师傅是父亲的老相识,听到以后就从车上挑了一个大猪头,放在自己柜台下面,等到人散去了,我父亲才拿回家。<br>  <br>    一回到家里,正看到我的母亲坐在家里发愁:快过节了,什么食品都没有。此时一见父亲提着那一个猪头回来了,顿时非常兴奋,一家人算是过了一个有肉的元旦。<br>  <br>    到了一九七六年春节,我父亲为了买上定量的二斤豆腐,从早上四点排队一直排到下午才买到,把豆腐放回家,又排队买肉……买回的都是瘦肉,因为肥肉都被“走后门”的人买回去了。有人肯定会惊奇地问:卖给你瘦肉还不好?我就喜欢吃瘦肉啊!不过,那时的人们既缺肉、又缺油,喜欢买肥肉解馋或者炼油,跟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那些卖肉的、卖豆腐的,简直成了上帝,不管你是大学教授还是工程师,人人都得向他们陪笑脸以巴望能弄点肥肉解馋——然而这些人非常懂得如何把自己手中的权力最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恶劣的服务态度让人难以忍受。文革时期随着物资的长期短缺,“走后门”之风愈演愈烈,后来发展到“不正之风”,又发展到今天的腐败。如今父亲回忆起这段历史,吃惊地说:“人的适应性可真强,当时那么苦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现在想想都后怕,当时就为了吃上一口肉,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头排十几个小时的队?”<br>  <br>    尽管有人说文革是为了“整腐败分子、特权阶级”,但实际上那个时代照样有腐败分子、特权阶级,而且为数不少。虽然从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能与今日腐败分子、特权阶级同日而语,但是与当时的普通工人相比,干部们的生活就是强得多。那时的白糖异常紧俏,平时根本就见不到,一般人只能以糖精代替。然而,我的父亲就曾亲眼见到,单位头头们家里的白糖放得时间太久而变质,竟然被白白扔掉。此外,头头家里还有不少上海产的巧克力奶糖、麦乳精、名烟名酒等等,这在普通工人家里是根本见不到的。<br>  <br>    不仅是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也非常短缺,一段时间里,全国一度“八亿人民八部戏”,虽然有些夸张,但基本上见不到什么文艺作品倒是真的。即便偶尔有几部文艺作品,也是硬套“文革”公式,贯穿“两条路线斗争”,无论是描写大庆油田的,描写南京长江大桥建设的,还是描写农村的,除了环境变变,情节、人物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我在上大学时候,买了学校处理的图书馆藏的几本书,其他几本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其中有一本叫《南京长江大桥》。这几本书尽管描写的事情不同,但里面的人物和情节却是一样公式化:一个存在糊涂认识的老革命,一般担任正职;一个苦大仇深的造反派,虽然不担任很高职务,但革命路线站的稳,在工人或农民里威望很高,一呼百应;一个走资派或者阶级敌人,一般担任副职,副总指挥、副厂长之类角色,总是搞破坏,甚至执着到了冒着生命危险搞破坏的变态程度;一个头脑简单的革命群众,特别容易被坏人蒙蔽,被教育后又幡然悔悟,又变成特别坚强的革命战士。这类“文艺作品”情节大体相似:阶级斗争特别复杂,坏人隐藏很深,除了火眼金睛的造反派以外谁也识不破,造反派觉得困难时都在半夜学毛著,学着学着豁然开朗,于是往往站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窗外万家灯火”。结局千篇一律:坏人想尽办法破坏,最后狗急跳墙,结果被造反派带领革命群众抓个现行;老革命受到教育,头脑简单的群众获得成长。人物也没有个性,只有“好”与“坏”的面具和标签。<br>                    十二、也有值得怀念之处<br>  <br>    不过,那个时代治安倒是很好。一九七六年春节期间我们家两次遭了盗窃,小偷别的什么都没动(不过,除了那台收音机以外,当时也是一贫如洗的我们家也的确没什么东西值得偷),只偷走了放在桌上的两盘饺子。虽然父母为这两盘饺子的丢失也心疼(那可是来之不易的细粮和肉啊!),但想到那个小偷定是家里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才会铤而走险的,因此反而可怜起他了。另一次,小偷在大年三十晚上偷走了家里挂在外屋的一块肉。那个小偷定是个走投无路的老实人,当时家里买了两块肉,一块大一点,新鲜一点;另一块小一点,不太新鲜了。山西冬天外边冷,屋里暖和,为了保鲜就把两块肉挂在冷一点的外屋。小偷只拣那块小一点的肉偷走了。我父母发现后,不但不骂那个小偷,反而感叹,那是一个好人。<br>  <br>    我三、四岁时父母每天上班,就把我和姐姐锁在家里。那时也没什么防盗网、防盗门,调皮的我就把窗户玻璃上的钉子拔下来,跑出去玩。姐姐不敢跑,我就独自上街。有一次我自己跑到离家好几里外的电影院去,人家不让进,我就在门口玩起来。等到中午父母回家不见了我,急的发疯,全城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后来邻居跟父母说我临走时跟他们说了句“影影”,于是父母猜我会不会跑到电影院了?等心急火燎地到了电影院,看到我正在和几个小孩坐在地上玩呢!还有一次,父亲跟母亲说要随单位文工团去“七五三”兵工厂调演,他们说话时我听到了,知道又可以吃上些肉啦,就自己跑到去那“七五三”兵工厂的必经之路旁等着,等到父亲单位的大客车来到这条路上,大家异常惊讶地发现了我,于是我就上了车,吃上了一顿大肉——当今,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自己的小孩这样单独行动。<br>  <br>    那个时代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地方,比如说公费医疗。七十年代,父亲的一名姓赵的工友因为铁屑插进手掌中化脓引起败血症,局医院没法治立刻就转送到北京的铁路总医院,还派了三个人轮流招呼,一直到痊愈。还有一位段姓工人,一九七二年因为肠癌被送到上海铁路医院,开刀后截去了一段肠子。但是由于肠道缩短而导致吸收很差,人饿得不成样子。后来单位又把他送到上海铁道医院,植入了一段动物肠子,手术很成功,至今还健在。还有一位姓苏的工人,一九七六年脑部因绦虫孵化而导致腹水压迫视神经失明并经常性昏厥,转至上海铁路医院植入永久性水泵(国产),抽出腹水后眼睛复明,一年后水泵坏了,又送到上海铁路医院植入美国进口的永久性水泵,健康存活了十七年,也是分文不收。<br>  <br>    虽然生活在“广阔天地”里的农民没有公费医疗,但当时的医疗费用是非常低廉的,一个感冒之类的疾病,一两块钱就治好了。而且那时医生的职业道德非常好,例如我的姐姐出生时我母亲难产,那样的情况医生也不用产钳(用产钳容易导致胎儿畸形),而是慢慢地用宽布带子一点点往下勒,前后折腾了好十几个小时。结帐时,仅仅花了十二块钱。此外,在一些紧急情况下,医院也是先救人,再收钱,有些确实没有钱的,也就算了。那时的人们尽管穷,但很少有从事坑、蒙、拐、骗、抢的。因此,建国后我国居民人均预期寿命大幅度提高从三十五岁提高到六十七岁,而改革开放之后,虽然经济建设搞得不错,但人均寿命却基本没有提高,甚至已经不及斯里兰卡等贫穷国家。这难道不令人深思吗?<br>  <br>    再看看“医疗产业化”的今天:据《××晚报》报导,一位七岁的小男孩三年前由于阑尾炎引起的肠粘连而动了造瘘手术,将其两截小肠留在体外进行排泄引流。由于无钱进行第二期手术,三年多来,小孩的肠子一直挂在体外!看了这个报导,不知读者有什么感想。我本人可以断言:我刚才列举的三位普通工人,如果在今天恐怕没有一个可以幸存下来,因为他们和这个小男孩一样,没有钱。——这样的社会,这样的生存状况,一些人反而又怀念起毛泽东时代,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br>                    十三、“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br>  <br>    前面提到过,我的父亲参军以后,就曾经在部队文工团干过一段时间,转业后又在开封市文化局工作,也是搞音乐。以后虽然当了工人,但在音乐方面水平还是有的。因此,我的父亲就被吸收参加了铁Z局的宣传队。此时的中国,正在刻意营造“莺歌燕舞”和“形势大好”的氛围,来证明这场“文化大革命”是胜利的、必要的。各个大企业、机关、学校、厂矿、军队竞相办起了宣传队,每天唱来跳去,营造歌舞升平的气氛。<br>  <br>    铁Z局是大单位,吸收参加宣传队的都是文化水平比较高,或者在文艺方面有些修养的工人和干部,里面也算是人才济济,还有许多名人之后。例如前面提到的老作家魏巍的堂侄魏××,还有黄炎培的外甥王××等一些人。这些人大概也是受了家里文化氛围的熏陶,人人都很有两下子。<br>  <br>    在宣传队里,由于我的父亲不仅作风正派,技艺精湛,而且在指导年轻人时非常耐心细致,因而他赢得了同事们,特别是年轻人的尊敬。直到二○○三年,父亲得癌症以后,他当年在宣传队的两个同事龙××和夏××来我家看望他时,还一起回忆起在宣传队里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们二人还是二十多岁正当年,现在也都是快退休的人了。席间,他们还动情地唱起了当时在宣传队里唱的那些歌曲,还包括当时不许唱,他们偷偷唱的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br>  <br>    当时的铁Z局宣传队全名是“铁Z局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顾名思义,是专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那时,也不许演别的东西,天天排样板戏,从《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到《龙江颂》,几个样板戏都演过。实事求是地说,几个样板戏从舞美设计、唱腔和故事情节的安排上都不错,应有相当的艺术成就。但那时就这几部戏霸着舞台,古今中外其他优秀曲目都不许演,实在是太黑暗了。八个样板戏用传统演法演腻了,观众也看腻了,就来个“革新”,搞《钢琴伴唱红灯记》或者《交响乐沙家浜》。当时的报纸也是通篇造谣,说什么“贫下中农一听到《钢琴伴唱红灯记》,激动得热泪盈眶,奔走相告。”(【注】见当时《人民日报》)我的父亲当时曾经到很多地方去演出过,别说生活在“广阔天地”里的贫下中农,就连一些小县城,都没有一架钢琴,哪里谈得上“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呢?<br>  <br>    后来我父亲他们还参加了一次在太谷县延风剧场举行的文艺汇演,全县几十个单位都来了。人数虽多,但内容单调乏味,每个单位都只许唱《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和《国际歌》等几个。唱来唱去都是这么几首歌,不一会人们就烦了。等父亲他们的节目演完以后,后面还有二十多个单位没唱呢,父亲一算时间,结束要等到后半夜了,于是就和一个工友商量着回去算了。两人来到剧场大门,发现大门居然被锁了,不让出去。于是二人就在剧院院子里转悠,看见后面有个铁栅栏门,也锁了。二人只好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从铁门上翻了出去。<br>  <br>    在那一段,我的父亲还被安排参加拍摄一条假新闻。那新闻的题目叫做《铁Z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群众文艺工作搞的好》。我父亲在这则“新闻”里边,装扮成一个到群众中采风的“文艺工作者”。为了突出气氛,那个记者让我父亲穿上借来的一身中山装、弄副眼镜戴着,尽管当时我父亲眼睛既不近视、也不花。此外,我父亲还必须背着手风琴。拍我父亲从面包车里下来的镜头连续拍了好几次:每次下来,和“群众”握手;由于记者不是很满意,于是父亲一行重回车上,再下来,再和“群众”握手……直到记者满意为止。本来父亲和扮演“群众”的工人都是熟人,可偏偏还得假装成不认识。接着拍“文艺工作者”与“群众”交谈的镜头,根据记者的安排,父亲必须拿着一个小本本,不断地边听边记,还得不断点头表示赞许。其实父亲完全是胡写乱画,而“群众”则对父亲说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反正根据记者的安排,张嘴就行了,解说员早就定好怎么解说了。后来,单位还组织工人收看这则“新闻”,扮演“主角”的我父亲去都没去。这就是中国“新闻”的真实面目。<br>  <br>    一九七五年,我父亲随宣传队到某军分区去汇演。演出中间,不该我父亲上场时,他就从军分区礼堂溜了出来。这时,恰好碰到接他们过来的那个军分区司机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我父亲给了他一根烟,二人聊了起来。由于我的父亲年轻时当过兵,二人聊得很是投机。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聊到军分区的领导们身上去了,那个司机告诉我的父亲,说这个小小的军分区竟然有十二个副司令员,平时都不怎么露面,一到争待遇、争小车时就都出来了。刚才他又跑了一趟,就是送一个副司令员的女儿到大学去的。<br>  <br>    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六年两年,我的父亲忙着到处汇演,两年间在外调演、排练时间几乎占了一大半。当时父亲单位虽然天天都要上班,但一般都没什么活干,即便有,也都是在磨洋工。偶尔有几个特别忙碌的,肯定都是在利用公家的设备和原料忙私活,比如用整块的不锈钢磨成菜刀,用钢丝造弹簧给自己家沙发上用。看到领导来了,就把私活收起来,装成干公家活的样子。不仅是他们单位,当时父亲他们去汇演的不少单位都是这样。<br>                    十四、公元一九七六<br>  <br>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正是两种命运、两种前途大决战的前夜。元月八日,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周恩来总理在文革动乱岁月中忍辱负重,鞠躬尽瘁,他的逝世顿时使全国人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我的父母也身戴白花和黑色臂章,为失去这样一位好总理而流泪。七月,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员长也逝世了。<br>  <br>    此时的毛泽东已经病卧在床,难以视事。“四人帮”乘机翻云覆雨,倒行逆施,搞了不得人心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另一方面,人民忍受程度已达到极限,暗暗积聚着力量。反抗封建法西斯暴政的涓涓细流在一九七六年终于汇聚成了汪洋大海:一九七六年清明节,在天安门广场上,数百万人民以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势,向封建法西斯暴政说“不!”尽管后来这场运动遭到了残酷的镇压,但是它宣告了离“四人帮”的末日已经为期不远了。<br>  <br>    在这场运动中,铁Z局的工人阶级冲在了最前列。我们大家所熟知的一首声讨“四人帮”的檄文《扬眉剑出鞘》,就是出自铁Z局建筑处机械厂的青年工人王立山之手。一九七六年四月一日,正在北京探亲的王立山来到天安门广场,在纪念碑上贴出了那首令人回肠荡气的千古绝唱《扬眉剑出鞘》:<br>  <br>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br>  <br>    这首传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被亿万中国人民传诵的檄文,引起“四人帮”的阵阵恐慌。他们把该诗列为“四五”事件中的“001号反革命案件”,可见这把锐利的长矛,确实刺痛了“四人帮”的要害和心脏。<br>  <br>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的深夜,发生了二十世纪全世界死亡人数最多的唐山大地震,整个华北地区都处在强烈的摇动中,连太谷县也受到波及,震感十分强烈。强烈的震动把父母惊醒,他们迅速抱着我和姐姐逃到了户外,然后父亲又返身回屋把那台珍贵的收音机抢救出来。不过,这次震动后就没什么动静了,房子也并没有倒塌下来。不久,太谷县医院里转来了一些地震中的伤员。接着市面上谣言四起,例如“唐山只剩六个活人”,“地裂缝把整个城市都吞了”等等,把大家全弄成了惊弓之鸟。唐山大地震时,我已经依稀记事。那一段时间,每到傍晚,全县的地震警报就发出“呜,呜”的鸣响,此起彼伏。当时,谁也不敢回屋去睡,大家都拿着被褥、椅子坐在远离高大房屋的旷野。那时虽是夏天,但到了夜里还是感觉颇冷,我父母抱着我,坐在椅子上困守天明。朦胧中我记得邻居家的大哥哥,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穿着军大衣坐在我的前面,背对着我。不仅是太谷县,当时整个北方,人们都露宿街头。后来,我的父亲找到了单位一辆报废以后被拆除了座位的吉普车,每天晚上,父亲都把那台收音机用棉被包好放到床下,然后全家人步行几里地到那辆破吉普车里睡觉。 <br>  <br>    唐山大地震隐隐露出了经历“文革”洗礼之后,中国人道德沦丧的苗头。地震发生之后,有很多人不是去抢救伤员,而是忙着摘取死人身上的手表;在地震中倒塌的商店中的的物资遭到抢劫,不仅是粮食、衣物,连跟救灾一点关系都没有自行车、缝纫机也被抢走。附近郊区的农民,更是开着拖拉机,成群结队地进城趁火打劫。还有一些人,趁机浑水摸鱼,乘着人们无衣物遮身敝体大肆强奸。经过了几十年的“仇恨教育”,中国人淳朴善良的本色被一点点夺去,变得异常残忍而冷酷。<br>  <br>    一九七六年九月,全中国大街小巷,突然间同时响起了哀乐——毛泽东去世了!那一天,我的母亲正领着我和姐姐正在街上往太谷线材厂走,猛然听到哀乐和广播员沉痛的声音。当时,我母亲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他老人家”死了?难道……他这样的人也会死?于是她掐了自己一把,才知道这不是在做梦。以后半个月里,街上到处挂满了是白花,到处是戴黑纱的人。当然,我的母亲、父亲也戴了,在当时的政治压力下,没有人敢不戴。<br>  <br>    我的母亲带着我参加了太谷县手工业局工会组织的毛泽东追悼会,会场设在离线材厂不远的太谷县果品公司。那次,我第一次见到了电视,记得当时电视上放映的情景是故宫、以及躺在花丛中的毛泽东。我觉得很好奇,很兴奋,拍着小巴掌哈哈地笑,于是母亲狠狠掐了我一把,疼得我又大哭起来,整个会场数我的哭声最响。追悼会场中有几个中、老年妇女就跟死了亲爹一样“呃呃”地嚎啕大哭。其中有一个临时工,是个党员,都五十多岁了还转不了正,哭着哭着,竟然昏了过去。其余大多数人只是低着头,能挤出眼泪的挤眼泪,挤不出来的怕别人说对毛泽东感情不深,就偷偷弄点唾沫沾到脸上,装做流泪的样子。我不哭时,就偷偷四下张望,看到好些人都乘人不备往眼睛上擦唾沫。大人个子高,低着头互相看不见,可瞒不过我这个小孩子。<br>  <br>    我父亲所在的铁Z局工人们对毛泽东的感情比地方上明显淡薄多了,当时他们单位领导宣布:“毛主席他老人家……”时,马上就有一个女声“呃,呃”地哭了起来,但是大多数人都低着头不做声,有几个胆大的人还偷偷地四处瞅瞅是谁在“呃,呃”,于是那“呃,呃”声也没了。<br>  <br>    这就是公元一九七六年!人们沉默着、等待着,企盼着…… <br>  <br>    一九七六年十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们家刚刚从地震棚里搬回来。我的父亲仍然像往常一样,搜索着莫斯科电台的广播。突然,一则江青被抓的新闻传入父亲耳中。据父亲后来回忆,刚听到这则消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又喜,只是不大相信。第二天上班,父亲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位与父亲关系很好的工友走到父亲面前,压低嗓子对父亲说:“江青被抓起来啦!”父亲还假装糊涂,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互不信任,说不准出言不慎被谁告发了呢?那工友见父亲不信,急切地说:“真的!昨天我听外国电台说的!”于是父亲与他相对一笑,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以后的几天里,人们都小心地传递消息,暗暗喜悦着,直到得到官方证实。 <br>  <br>    一九七六年十月下旬的一天,我和姐姐像往常一样被锁在家里,听到外面远远传来鞭炮声、锣鼓声。那天,父亲、母亲都回来的很晚,而且母亲是被人搀扶回来的,原来母亲是参加游行时掉到沟里扭伤了脚。“四人帮”被“你办事、我放心”的“英明领袖”给“一举粉碎”了!当时大人们都说,“四人帮”里有个江青最坏。后来,每当我们家吃鸡,父亲都把鸡头砸碎,掏出一个像正在跪着的小人似的鸡脑,说“这就是江青!”当时我们那里,很多工人家庭都是这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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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35:05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春寒料峭<br>  <br>                      1977~1983<br>  <br>                     一、解冻年代<br>  <br>    一九七七年,“英明领袖华主席”的画像开始挂到了中国老百姓家里墙上。华国锋主席是山西交城人,交城离太谷县不远,大概只有不到一百里路。原先交城交通不便,华国锋时期,从太原修了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往交城,算是造福于民了。那时,每天广播一开始就放“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出了个华政委”这首曲子,带有浓烈的山西民间气息,我小的时候对此耳熟能详。<br>  <br>    当时华国锋主席推行着“两个凡是”,阻挠邓小平出山。可是,邓小平当时在很多中国普通百姓心里具有崇高的威望,于是就有一些胆大的工人在自家的窗台上放个小凳子,上面再放一个玻璃小瓶子,或者把瓶子挂在门上,以此谐音“凳小瓶”来表示对邓小平无声的支持。当时虽然打倒了“四人帮”,抓了毛泽东的妻子江青,但华国锋却把自己的权力基础建立于毛泽东的提拔之上,继续搞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在这种尴尬局面下,只好突出宣传毛泽东的原配夫人杨开慧。那时的人们家里,到处都张贴着站在月宫中的杨开慧的年画,连过年闹社火、舞龙灯时,都有人穿着白衣黑裙,装扮成杨开慧的模样,站在宣传车上招摇过市。<br>  <br>    铁Z局的工人们早就对毛泽东没有任何感情了,此时毛泽东不在了,就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当时,太谷县抓政治比铁Z局抓的紧,因此地方单位还延续着毛泽东时代的政治惯性,仍然对毛泽东尊称“毛主席”。可铁Z局的工人们却不管这一套,不知道由谁起头,开始叫毛泽东为“老毛头”,慢慢地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单位里工人们私下谈话时就找不到继续叫“毛主席”的了。“老毛头”这个称呼把毛泽东由“神”拉成了“人”,并慢慢地扩展到太谷县。不过太谷人说话习惯跟东北人不一样,把毛泽东叫“老毛”。<br>  <br>    粉碎“四人帮”以后,郭沫若写了一首《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被刚“解放”出来的豫剧艺术家常香玉所唱,顿时传遍全国各地。在文革中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常香玉,自然是带着满腔的仇恨唱的,因此唱得咬牙切齿、铿锵有力。这首歌我记得非常清楚:<br>  <br>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 自比则天武后 扫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 一枕梦黄梁 <br>  <br>    野心大 阴谋毒 诡计狂 真是罪该万死 迫害红太阳 接班人是俊杰 遗志继承果断 功绩何辉煌 拥护华主席 拥护党中央<br>  <br>    可以说,这首《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比较贴切地反映出了广大群众对“四人帮”集团的厌恶和粉碎“四人帮”以后那种扬眉吐气的情绪。但是,就在这首《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写成的五个月以前,郭沫若还写了另外一首词《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这首词是这样写的:<br>  <br>    四海《通知》遍 文革卷风云 阶级斗争纲举 打倒刘和林 十载春风化雨 喜见山花烂漫 莺梭织锦勤 茁茁新苗壮 天下凯歌声 <br>  <br>    走资派 奋螳臂 邓小平 妄图倒退 奈“翻案不得人心” “三项为纲”批透 复辟罪行怒讨 动地走雷霆 主席挥巨手 团结大进军<br>  <br>    这两首《水调歌头》写作时间差距不超过五个月,然而二者内容之间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异,这不由得使人们脑筋转不过弯来。当时父亲的一位工友看了报纸以后,就对郭沫若的行为作了一个评价,他说:“郭沫若写东西,如同卖时令小吃的,什么季节来了,就卖什么;夏天来了卖凉粉,冬天来了卖羊肉汤。”一席话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br>  <br>    虽然我见到不少后来人对郭沫若的“品格”评价普遍不高,“御用文人”、“变色龙”、“见风使舵”的帽子扣了不少,但是我却认为:后来人体会不到郭沫若自身的苦衷。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作为当时中国文化界的旗帜性人物,在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高压下,郭沫若的目标实在太大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果他不这样“见风使舵”,那么他早就被打倒,落得和邓拓、吴晗和老舍那样的悲惨结局。即便是这样小心翼翼、紧跟形势,郭沫若也在风烛残年之际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子之痛,谁能了解体味?尽管郭沫若的行为不值得推崇,但人毕竟首先都是力求自保的;而且,他没有和某些“文棍”那样加害他人,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也算是守住了道德底线。因此,我觉得人们在评价郭沫若时,最好能够宽容一些。<br>  <br>    一九七八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读书又从“无用”变成“有用”了。于是铁Z局里,也有一些工人想考大学。无奈十年“文化大革命”,革掉了文化的命,好多人文化基础非常差,连一般的常识都不懂。父亲单位有个叫李××的工人,也就是小学文化程度,连汉字还认不全,这时也突发奇想要考研究生,回去憋了几个月写了篇两三页信纸的“论文”。李××搞不懂论文是什么东西,于是他的“论文”的名字就叫《论文》,给北京大学一位教授寄了去,要人家收他做研究生。那个教授还比较好,回了一封信,很委婉地说,那“论文”的思路不错,但是缺乏一点专业和文化的基础,如果补上就好了。李××没看出来这是在婉拒他,还到处让人看这封信,说“连北大教授都说我思路好,就差一点专业文化基础了”。给我父亲看时,父亲一看就明白了,但又不好直接打击他,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以前有个读书不用功的书生去赶考,考题是就今天所见所闻做一首诗。书生一想,今天出门碰到了邻居老张,跟老张打招呼时不慎把卖早点的汤桶给踢翻了,走到教坊前听到里面弹琵琶,恰好弦断了,又走到河边看到两个渔翁为争一条鱼打架。于是这个书生作了一首“诗”:出门遇老张,脚踢一桶汤,隔墙琵琶断,两渔翁相打。写完后书生读了一遍,感觉最后一句不压韵,就把“打”字给去掉了,这样这首诗变成了:“出门遇老张,脚踢一桶汤,隔墙琵琶断,两渔翁相”。倒也压韵。阅卷先生一看这首“诗”,禁不住气打一处来,用红笔批了两个字:“欠打!”书生落榜后一看卷子上的批注,顿时后悔万分:哎呀,连老师都说了,我就是欠个“打”字,要是当时不把那个“打”字勾掉就好了!讲了这个故事,李××当时还没明白过来,琢磨了几天回过味来了,找到我父亲,说:“老国,弄了半天你是说我欠打呀!”父亲听后哈哈一笑,李××也从此死了心,老老实实地当工人去了。<br>                      二、《八一风暴》<br>  <br>    华国锋任党的主席之后,渐渐地政治气氛宽松起来,万马齐喑的局面渐渐被打破,人们的思想开始挣脱牢笼,开始出现了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一九七七年,时值“八一”南昌起义六十周年,于是,全国各地、各大企业的文工团、宣传队等文艺团体,都开始排演话剧《八一风暴》。<br>  <br>    铁Z局宣传队的水平在那个小小的太谷县城算是第一流的,因此演出时盛况空前、场场爆满。话剧《八一风暴》与八一南昌起义的真实情景有些不同,人物名称也不一样,比如周恩来,他在话剧里的角色却叫“方大来”,由前面提到的黄炎培的外孙王××扮演;而魏巍的侄子魏××则因为人长得斯文,扮演一个“党代表”角色;我的父亲则饰演北伐军一位军官,摇摆分子,关键时刻倒向“反动派”一边被缴了械。我的父亲有些轻微的口吃,令人惊奇的是,他一上台就不再口吃了,对答如流。当时,我的父亲排演时总是带着我去,有一次演出时还闹了一个笑话:剧情正紧张时,我突然从幕后跑上前台,站在那里要为大家唱一首《红星闪闪》,把观众笑得前仰后合。<br>  <br>    在《八一风暴》演出成功之后,我父亲又随宣传队到其他单位、部队和附近各县巡回演出几十次,次次都盛况空前。之后,他们又排演了一部话剧《特别任务》,描述的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魏巍的侄子魏××扮演主角地下工作者,而我的父亲则扮演国民党的少将情报处长。家里还有几张当时的剧照,父亲的同事们总是说,我父亲演得不仅形似,而且神似。<br>                      三、南住宅<br>  <br>    一九七七年,我的母亲又怀孕了。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条件,我的父母决定不要这孩子。流产后,发现竟然是三胞胎。我的母亲在铁Z局三处医院里做了绝育手术,当时主刀的医生姓杨,属于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技术十分的差,甚至连器官的准确位置都不清楚,用钩子钩出这个来一看,是肠子,又放回去;钩出那个来一看,也不是,又放回去……愣是把一个小小的结扎手术做成了大手术,前后折腾了八个多小时,害得我母亲好几次从麻醉中醒来,又被重新麻醉过去。手术做完后,我的母亲一个多月都不能下地,住在医院里。父亲就买了一些小公鸡养着,每天熬成鸡汤送到医院里,给母亲补身子。<br>  <br>    一九七七年底,我们家的房东因为一个亲戚要借住而要收回房子,来了我们家好几趟,催我们走。但当时我们家没有分房子,无处可搬,因此每当他走后,我的父亲就发火。就这么拖了半年,终于分到了房子,于是我们家又到了太谷县南门外。我的父亲于一九六三年参加铁路,熬了十五年,算是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分到了自己的第一套福利房。<br>  <br>    这时父亲所在的铁Z局三处又流动到河南省的商丘市,并最终在那里扎根。虽然商丘市要比太谷县要繁华热闹些,但是我父亲年纪大了,母亲也有了工作单位,因此他们不愿意再随着单位流动,就在太谷安居下来。由于干部、工人们纷纷搬走,单位的集体宿舍开始有了闲置,于是我们家起初分得了一套面积约为二十平米,没有厕所、没有自来水的简易的二居室。那时的房子设计得特别愚蠢:一进门就是个二平方米左右的小厨房兼过道,厨房进去是一间房,再进去又是一间房。但毕竟有一个安身之所了,因此全家还是很高兴的。后来搬走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家又得到了一间同样大小的二居室,这算是住得稍微好一点了。<br>  <br>    铁Z局三处在太谷时,有两处家属院。一处是在太谷县城北城墙根下,人们叫“北住宅”,里面设有铁Z局三处的子弟中学,主要住领导或者资格老的工人;另一处则在太谷县南门外,人们叫“南住宅”,设有铁Z局三处的子弟小学,主要住工人。南住宅所在地解放前是太谷县的乱葬岗,埋葬的都是死于非命的外地人和处决的犯人。铁Z局三处到了太谷之后,在这片坟场上建房子,经常从地下挖出人的骷髅来。我小的时候,还常和小伙伴们用竹竿挑着那些骷髅玩,个别胆大的还用手提着往别的小孩子身上扔吓唬人家,现在想想,真是对先人们的大不敬。既然处于这样的位置,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传闻和鬼故事。当时很多人说,这里的死人骨头半夜会敲门。听了这个传闻以后,我和姐姐留心听了一下,果然每天半夜总是有人敲我们家门的声音,吓得我和姐姐魂飞魄散,而父亲出门去看,却并没有人。此后,渐渐也就习惯了,那奇怪的敲门声时有时无,直到我们搬走。<br>  <br>    一九七八年九月我上了学,当时在班里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成绩也不怎么好。铁Z局三处的子弟学校里的老师,多半是从工程队抽上来的,也没什么教育经验,对孩子不太耐心,我当时经常挨老师的训斥,特别怕老师。学生们除了铁Z局子弟外,还有一些火车站的子弟。我们上学的第一课叫做“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第二课好像是“你办事,我放心”。我记得课本第一页是毛泽东坐在沙发上的一张像,第二页则是毛泽东和华国锋谈话的照片。虽然子弟小学教学质量不高,但是条件却是当时太谷县所有学校里最好的,上课时都坐着椅子,还有航模兴趣小组,生物观察小组,中学还有音乐兴趣小组,有几十架手风琴,这在当时地方上的学校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br>  <br>    “南住宅”靠北的部分是家属院,靠南的部分是我们就读的子弟小学。“南住宅”位于太谷县城的边缘地带,出了我们的子弟学校往南走几十米就是同蒲铁路了,我在子弟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经常和同学们跑到铁路旁边玩。当时,同蒲铁路突然变得异常繁忙起来,一列接一列的火车,接连不断地往南运送用绿色帆布遮盖起来的大炮、坦克等军用物资。小孩子好奇,每当看到这些装满武器的列车就兴奋得哇哇叫,后来懂事一些以后才知道,那是要跟越南打仗了。<br>                      四、有些动物更加平等<br>  <br>    我母亲转正后不久,就从食堂调到了镀锌车间当生产工人。这在单位里意味着从地位比较低的“伺候人”的炊事员,变成了地位相对较高的生产工人。母亲这个人勤快,到车间干活后总是把一切公共的活,比如打扫卫生之类的活都抢着干了。当时工人几人一班干活,母亲总是干得快而多,还经常替别人干活,所以工人们都特别愿意跟我母亲搭班子干活。<br>  <br>    当时太谷线材厂的厂长是河南人,姓李,有一天李厂长来到车间里,找到了正在干活的母亲,问道:“喂!小老乡,要是让你当会计,你干不干得了啊?”原来,当时线材厂里一共只有三个高中生,一个姓高,是北京下放知青,在厂财务股当会计;另一个姓韩,是厂里的化验员;还有一个是我母亲,其实仅仅是初中一年级文化程度,但在转正时虚报了个高中。当时厂里财务股有两个人:一个高会计生孩子,另一个出纳传染了肺结核,在住院治疗;厂里财务股瘫痪下来。李厂长一看履历表,发现我的母亲是“高中毕业”,于是就找我母亲。<br>  <br>    虽然我的母亲小小年纪就因文化大革命辍学,从没有学过会计和珠算,但是她心想,学珠算会计也没什么难的,于是就坚定地说:“那有什么干不了的?不过李厂长别开玩笑啊。”李厂长一听就乐了,说,那明天就到厂里财务室去上班吧,这个月的报表要赶紧报呢。<br>  <br>    当天下午,我的母亲上街买了一个算盘,找了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王××(【注】王××这个人,以后有专门章节提到),学了一下午,第二天就到厂财务股上班了。当时已经是十七八号,而按照规定,每个月二十五号就要做报表,二十六号就要报到手工业局去。我的母亲把一大堆报表拿回家里去,左看看,右看看,再自己琢磨一下,不会的就翻书查,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居然准时把报表报出去了。李厂长一看,非常高兴,于是又问母亲,出纳能不能也挑起来?我母亲回答说,那没问题啊,于是会计出纳一肩挑。之后,李厂长又把统计也交给了我母亲,我母亲照样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br>  <br>    我母亲的工作能力,得到了全厂上上下下的肯定,特别是李厂长,逢人就说这个小老乡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当时厂里有个总务室,李厂长总是感觉厂里有些开支过大,怀疑总务股长贪污,于是又把总务也给了我母亲。母亲当时一听,笑道:“我现在又是会计,又是出纳,还是统计,现在又管总务,那你就不怕我贪污啊?”李厂长学着毛泽东对华国锋的口吻说:“不怕,你办事,我放心。”<br>  <br>    与“南住宅”隔着一条大马路,就是一支部队驻地。那部队是个汽车团,墙上写着“解放军爱人民”大标语,解放的“解”字还是简化字,写做“角羊”。那个部队有一个礼堂,经常放映一些战争题材的电影,因此每当有电影放映时,我们小孩子们都想进去看。可是门口有哨兵,不让进。当时我六七岁,虎头虎脑的正是招人喜欢的年纪,经常到部队门口去玩耍,渐渐地跟哨兵们混熟了。那些哨兵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其实也挺爱玩的。到过年的时候,我就弄点鞭炮给那几个哨兵放,或者弄点核桃、柿饼之类的零食装在口袋里给那些哨兵们吃。后来我和那些哨兵们打得火热,每当他们值勤时我都可以在部队里畅行无阻,还让我摸他们的枪,那时我才知道真枪和我们小孩子玩的玩具枪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有电影放映时,部队门口站一大帮孩子,哨兵都不让进,惟独我领姐姐一去,哨兵就开个小门,放我们俩进去了,这也算我一生中第一次“走后门”吧。<br>  <br>    后来我就经常去部队家属院里玩,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姓汪的小朋友。我们俩非常要好,经常互相到对方家里做客。他的父亲是部队里的一名处长,当时三十多岁,白白胖胖的。我最喜欢到他们家去吃饭了,因为他们家似乎从来没有断过鸡鸭鱼肉。特别是,他们家吃的排骨跟我们家的很不一样:当时太谷县的国营肉店里根本见不到排骨,偶尔只有被剃得干干净净、几乎只带一丁点儿肉的大骨头卖。碰到有这种大骨头,大人就买回家炖汤,那上面的丁点肉根本就不用啃,放在嘴里一含就没了,然后就锤子砸开“敲骨吸髓”。吃过一次的骨头是舍不得丢的,还要再熬一回汤。即便是这样,每当家里吃骨头时我和姐姐都象遇到了盛大节日。可是小汪家的排骨上面全部都是厚厚的肉,味道真是美极了。小汪的妈妈知道我喜欢吃排骨,几乎我每次去他家吃饭,她都给我做排骨。他们家的酒柜里放着很多白瓷瓶的酒,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种酒叫茅台。小汪还给我吃过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有些苦味的黑色糖果,告诉我这叫巧克力。他们家拥有两套有厨房厕所的房子,一套一居室、一套两居室——和我们工人阶级家庭比较起来,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差别,正如奥威尔的《动物庄园》里所说的那样:“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加平等”。<br>                      五、农村见闻<br>  <br>    一九七九年春夏之交,我的母亲把我和姐姐送回了河南滑县农村她的老家。当时正是农村“包产到户”实行前夕,“人民公社”还未解散,还在实行大锅饭,但是已经没有政治气氛了,还允许搞一些副业。外公家所在的村子里,很多农民家都在做挂面,我刚一回到家,就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挂面香味;出去玩时,看到一些人家挂在院子里的细若游丝般的挂面在微风里轻轻摆动,非常好看。可是我们家在以往被整怕了,也就没有敢从事这项副业。<br>  <br>    那时农村的墙上,随处可见“农业学大寨”和“以粮为纲,抓纲治国”的标语。文革期间,生产队里只许种粮食,外公种瓜种菜的本事根本使不上。文革结束以后,队里也开始让种一点瓜了,于是外公经常带我到地里种瓜,我就和小孩子们一起跳到机井前的水坑里洗澡。累了,渴了,外公就给我们摘一个西瓜。外公种地的把势是一流的,种出的西瓜个个像水桶那么大,个个是沙瓤,特别甜。<br>  <br>    刚回到老家不久,就赶上了农村麦收。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接受大人的唆使去哄抢生产队的小麦。每当队里运麦子的牛车、马车驶来,我们就一拥而上,从车上大把大把地拽麦子。负责看粮仓的是“疯老爷”,我们家的没出五服的亲戚,是村里以前造反派头头之一,后来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当时,我们都很怕他,一见到他就拼命跑,他也并不真的追赶,因为他的儿子也在我们的队列中。就这样,我们一边在课文里学习“英雄少年刘文学”,一边哄抢集体财物;“疯老爷”一边保卫“集体财产”,一边唆使自己的儿子挖“社会主义墙角”。我们家的隔壁是一间小房子,是小队的仓库,里面就有一些种子和一个农药喷雾器,老鼠成堆。至于作为农业机械化象征的“铁牛”(拖拉机)全村只有一台。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用上电,全村人都是早早的睡了。<br>  <br>    此时文革已过,当年被政治狂热弄得发疯的人们又恢复了常态。当年的整我们家的那些造反派,居然也常到我们家来串门,笑眯眯的给我和姐姐讲故事——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整过我们家、仿佛从来没有把我的外公、外婆、母亲逼上绝路一样。当时我还是小孩子,不明白大人间的事,因此当后来母亲告诉我是某某人打得外婆口吐鲜血,某某人让外公给蒋介石的纸人下跪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些人怎么可以和颜悦色地来我们家串门,哄小孩子开心呢?人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一天,我们还隔着那两条并排的人工河,与邻村任庄的小孩对骂,结果引起了两个村村民之间的械斗,有很多人挂彩,好在没死人。当年整我们家的造反派为了救我们几个小孩,与对方扭打在一起。外婆把我领回家后,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又心疼地给我做了一顿好吃的。<br>  <br>    那时记忆中村子里的疯子多。一千多人的村庄,竟然有十几个疯子。有文革时不堪虐待疯的,有文革后失势疯的,也有因为自责疯的。和我们家在一条街上的一个亲戚,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舅”,由于文革期间在造反派的鼓励下把自己的父亲踹得口吐鲜血而自责不已,不久就疯了。他总是浑身上下别满毛主席像章,一天到晚蹲在街上不言不语。<br>  <br>    当时,我还目睹了生产队评工分的情景。每天晚上下工后,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唠嗑,一边评分,有时争吵,有时嬉闹,感觉非常民主。生产队的会计是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年轻人,也是五服以内的亲戚,我们都叫他旦妞哥。旦妞哥身材修长,相貌英俊,人也非常和气,当时二十出头,刚刚高中毕业,在队里算是个文化人。外公当时已经七十岁了,但因为干活卖力,总是被评上十二个或者是十四个工分(【注】人民公社时期,农村工分采取十分制,一个标准棒劳力的得分是十分)。可惜,二○○○年,旦妞哥在道口卖馒头晚上回家时,被汽车撞死了。后来那辆肇事汽车逃逸,家里也不知道,旦妞哥的尸体在公路旁被扔了好几天才被领走。我们家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很是难过了一些日子。<br>  <br>    农业集体化、人民公社化本来就非出自大多数农民的真实意愿,因此一等政策稍微放松,农民就为“私”字忙碌起来。当时,我和常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每天早上上工时,队长就拿个破铁块敲着,吆喝着“上工啦,上工啦”,于是社员们就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地来到田头,嘻嘻哈哈打闹,干上五分钟休息半小时。一等到下工就跑到自留地里忙到天黑。我和姐姐是外来人,也被分配干一些诸如拾马粪、拔杂草之类的轻活干,当时还觉得挺有意思。只是有一次在拔草时见到草丛里有一条蛇,吓得我发了好几天烧,把外婆心疼坏了。<br>  <br>    文革结束以后,以往被禁绝的农村戏班子又活跃起来,我常随外公去公社看戏。当时公社有一个礼堂,里面的设施非常简陋,所谓的“座位”都是砖头垒成的墩子。那时刚刚恢复这些东西,因此每次看戏时都是人山人海,每次看戏都买不到坐票,只好站着看。我记住了几次看戏的内容,有《穆桂英挂帅》、《寇准背靴》、《空城计》、《打金枝》等等。有些戏反复看了好几遍了,可外公却是百看不厌,有时还步行十几里路,到更远的公社、集镇去看。戏院门口卖小吃的、卖西瓜、卖花生瓜子的一个挨着一个,当时一块西瓜卖一毛钱。<br>  <br>    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最喜欢的除了过年,就是赶集了。当时离我们那个村子六里路开外,有一个叫袁公店的集镇,是外婆的娘家,比较大,每年有一个大集。文革期间这个集市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此时刚刚恢复,因此盛况空前。附近百十里的村庄和公社都来人赶集,还有戏班子、杂技团助兴,一时间村庄的路上商贩云集,高音喇叭鸣响,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br>  <br>    那时的中国农村还基本上处于自给自足时代,全村只有一个商店,当时叫供销社,房子原来是一个小土地庙,也就卖一点铅笔、本子、糖豆,点灯用的煤油,还有些针头线脑什么的。供销社的营业员是个女的,叫春叶,当时还非常年轻,总是有一些男人在下工后围着她转,也不买东西。供销社的门外,则是一块空地,一个砖台子上放着从土地庙里拆下来的大石碑,大概有一米五见方,上面还刻了一些字。这块石碑和那一小块空地,是社员们聚会、休闲的场所,每到吃饭时间,就有一些社员端着碗出来,坐在石碑上或者是蹲在地上,边吃边唠。村子里偶尔也有一些货郎来,卖橡皮筋、小卡子、樟脑丸、针线和削铅笔的小刀之类的,还可以用头发换。很多小姑娘、小媳妇平时梳头掉的头发都舍不得扔,收集起来塞进墙壁的缝里,等货郎来了换橡皮筋。<br>  <br>    那时生活还不宽余,社员们很少有什么人有钱的,谁家要是有一个工人在外面挣工资,那别人就羡慕得不得了。当时饭吃得也不是太好,总是玉米面稀饭,里面放南瓜;有时则是玉米面稀饭加面条,里面放红薯叶。只有麦收以后,才偶尔熬些麦仁汤喝,算是好吃的。一个南瓜,一个红薯叶,吃得我多少年以后根本就见不得这些玩意。后来舅舅因为工伤病退回家了,等到偶尔“大公河”里来点水,他就带着我到“大公河”里用筛子捞鱼,忙了一个上午,一共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多,捞上来的小鱼儿跟烟头那么大,回家后外婆用白面和着小鱼儿,摊了几个煎饼,全给我和姐姐吃了。<br>  <br>    虽然那时村里有赤脚医生,但实际上,公社“向阳花”上的“瓜”们不享受什么公费医疗。赤脚医生对付头疼脑热还可以,大病还是生死靠天。我在农村上小学一年半时间,班里就有两个同学夭折了;我舅舅的一个儿子因为发烧救治不了烧成了傻子。农村卫生条件非常的差,整整一个冬天都不洗澡,大人小孩的脖子上都黑糊糊的,每个人身上都长虱子,特别是女孩子,长长的头发上虮子成串,看上去白花花的。<br>  <br>    我在农村读到小学二年级,成绩在班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当然,农村的教学质量也很差。我们的教室是一间很破旧的土坯、砖头混合垒的房子,窗户没有玻璃,室内光线很差。所谓课桌就是一种用水泥做的板子,底下用砖头支撑着;没有板凳,学生都要自己从家里带小板凳。学校里连粉笔都经常断货,有时都要从地上捡土坷拉、墙上扒下来的石灰当粉笔。老师的小名叫国青,也是我们家五服以内的亲戚,当时很年轻,文化程度只是个公社初中毕业,语文、算术都一个人教。我们上课也很轻松,也没有什么家庭作业,每天下课就跑出去玩,到树上逮知了,或者收集知了蜕下的皮到公社去卖(【注】知了的皮可以做药材),一篮子大概可以卖几毛钱,钱到手以后,就去买点糖吃,或者买一副扑克牌。<br>  <br>    当时我们村里小学只有二年级,三年级以上和初中的都在一华里以外的落庄上。落庄是个只有三百来人的小村子,村里面的人都姓王,世代和我们村联姻。那次我们村和任庄械斗时,落庄也参加了,是帮我们的。<br>  <br>    前面提到的那条修建于“大跃进”时期的人工河叫“大公河”,也就是“大公无私”的意思。到了七十年代末,大公河两边的树都已成材,非常茂密。每年春天清晨,树林里布谷鸟“咕咕”地叫着,非常好听。我们这些小孩子特别喜欢到“大公河”里玩,特别是夏天偶尔有水的时候,我们就和过盛大节日一样,成群结队到河里洗澡、游泳,或是在长满青草的大堤上挖甜草根吃。河上每隔几里路就有一座桥,桥下的水是比较深的。大公河水少,只有桥下才有水坑,那里就成了我们小孩子们的大本营,一下课就往那里跑。<br>  <br>    在农村待了一段时间就过年了。虽然经历了几十年无神论教育,但农村人还是非常迷信,过年时敬灶王爷,贴门神,祭祖先,非常热闹。那时,多数人家里的堂屋正墙上都贴着毛泽东、华国锋并排的画像,但我们没有贴,只贴了一幅《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年画,画上一个微笑着的女社员正在收获苹果。过年时,我们穿着新衣裳随着大人这家拜那家,到了别人家里,不是五服以内亲戚的就塞一两个核桃,是五服以内亲戚的,就给两毛压岁钱。<br>  <br>    不过,尽管生活艰苦,但在农村老家生活那段日子,应当算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期了。我永远忘不了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时的奔跑与笑声,忘不了那湛蓝的天和雪白的云,忘不了和伙伴们一起到树上逮知了烧着吃,忘不了自己做扑克牌打“交公粮”,也忘不了向慈祥的外婆发誓“二○○○年开小卧车接您”的情景。<br>                      六、回到太谷<br>  <br>    一九八○年夏天,我的母亲回到滑县老家接我和姐姐回太谷县。一到家我就吃惊地发现一样东西,一台十二英寸、日立牌的黑白电视机。黑白电视机是七十年代末才逐渐走进老百姓生活的电器,当时算是老百姓家里最大的一笔资产。我们单位最早有电视的自然是领导们,后来,大约在一九七八年前后,一位姓赵的电工用七拼八凑来的元器件自己装配了一台七英寸的黑白电视,算是电视机走进了工人家庭。那个电视足足有一个酒柜那么大,屏幕却如同一本书那么小,而且图像一点也不清晰。即使是这样,全家属院的人都轰动了,天气不太冷的晚上,赵师傅就把那台体积巨大的电视机搬到院子里,前面坐满了好奇的大人小孩。自从在他家看了电视以后,幼小的我就特别渴望家里能有一台电视机,经常用粉笔在墙上画电视机的样子。家里买了电视机以后,我多了一样欢乐,吃完饭后,坐在小电视旁,欣赏并不多(只能收到中央一套和山西省电视台两个台)的电视节目。刚回家那一段时间,我由于想念外公、外婆而天天大哭,母亲只好变着法哄我。后来电视里放日本的《铁臂阿童木》,小孩子没常性,看进去以后也就不闹了。<br>  <br>    当时新闻报导也渐渐放松管制了,有一次电视里在播放《新闻联播》时,出现了墨西哥发生洪灾,军队前去救援的新闻。当时父亲单位有一个工人,看了这则新闻后在上班时大惊小怪地说:弄了半天,人家资本主义国家出了灾害,人家的军队也去救啊,我以前还以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军队都是趁火打劫老百姓呢。<br>  <br>    由于我的父母都有工作了,二人每个月的工资合计有九十块钱,日积月累,家里的生活条件逐渐改善了不少:做了一对沙发,买了一台电视机,还添置了几件正式的衣物。那时候买电视要凭票,还要自己到太原提货。我父亲托人弄到票以后,几个工友一听,也非常兴奋,于是大伙一起开了单位一辆大解放卡车就去了太原,把电视给带回来了。那台电视价格是五百一十块,相当于父母二人半年的工资。此外,我们家也买了匈牙利进口的胶合板、木料、油漆等等,开始打制家具了。父母请木匠精心打制了三个大衣柜,一个给他们用,另外两个,则准备留给我和姐姐长大结婚时一人一个。读者不要见笑,当时他们真是这么想的,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在此后二十年内,中国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外,还打了一个书柜、一个写字台、几把椅子、两张双人床、茶几等东西。从我记事到一九八○年,我们家里算是第一次有了像样的家具。<br>  <br>    那时,好像人人都忙着打家具。我们的邻居,老工人金××也用了毕生的积蓄,给他的儿子打了一套家具,每个柜门上都用烫金烙上毛主席诗词,诸如“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之类的。等到后来他儿子结婚时却嫌这些家具太土,不要,把老金头气得大病了一场。<br>  <br>    我的母亲从小时侯起就一直忍饥挨饿;嫁人以后被祖母虐待,每天只给她吃红薯面,吃得母亲那一段时期直吐酸水;后来家里生活也不好,经常断顿。这些因素导致我的母亲得了严重的胃病,疼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母亲调到财务股以后,恰逢舅舅回老家后盖新房子,钱不够。母亲就从厂里借支了八百块钱汇了过去。由于那时侯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块钱,家里也没有什么积蓄,于是母亲为了还钱,除了加班干些副业挣点外快以外,还每天中午不吃饭节约钱。当时厂里有个卫生所,卫生员姓康,是个女的,跟母亲很合得来,母亲就经常去卫生所开点山楂丸治胃疼,一吃,发现山楂丸居然可以饱肚子。于是此后一年多时间里,母亲每天中午就吃五粒山楂丸当午饭。也是好心有好报,一年以后,我母亲那么严重的胃病居然彻底治愈了。<br>  <br>    我的母亲十分好学,到了财务股后,发现以前的知识实在不够用,于是就买了薛暮桥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工业企业会计管理》、《英语九百句》等书回家学习知识。白天上班,晚上钻研,还天天练习珠算。那一段时间,她经常往家领“先进工作者” 和“三八红旗手”奖状,可是从来都不挂。厂里还奖励给她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后来又配给她一个日本产卡西欧的计算器。计算器在现在什么都算不上了,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却是了不起的先进玩意,其意义绝不亚于现在的一台“奔腾—四”电脑。<br>                      七、摩苏尔的中国人<br>  <br>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伊拉克是个非常富裕的产油国,那时,铁Z局和伊拉克签署了劳务输出合同,派出大量工人到伊拉克,去修建伊北部城市摩苏尔附近的底格里斯河上的大坝。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的有中国人,还有印度和巴基斯坦工人。劳动报酬是一样的:一天六个伊拉克第纳尔,按照当时的比价,约合三十六元人民币。然而,中国工人拿到手里的,却只有一个第纳尔,相当于六元人民币,其余全部被“国家”拿去了。当时,一般中国工人平均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五十元人民币,所以这一天六元钱在中国工人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高工资了(【注】有资料显示,一九五七年中国职工的年平均工资为六百零六元;由于二十年冻结工资,到了一九七八年,中国职工的年平均工资下降为六百零二元,而一九七八年的物价水平,要比一九五七年还要高)。<br>  <br>    然而,俗话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印度、巴基斯坦的工人和中国工人在一个工地上干活,每天挣到的六个第纳尔里,只用上缴一个第纳尔作为税收,自己净挣五个。长期以来,中国官方一直宣传资本主义国家“残酷剥削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这些中国工人早已深信不疑,可是,真正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劳苦大众比起来,所有的中国工人都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br>  <br>    伊拉克属于热带沙漠气候,炎热、干旱,夏季室外气温经常达到五十摄氏度,工人们每日挥汗如雨。印巴工人有钱,下工后都躲在空调房里不出来,而中国工人房间里却不安空调,工人们就这么熬着。每到周末时候,印巴工人都包租大客车,到巴格达、摩苏尔,或者基尔库克等城市去玩;中国工人则由政工干部组织政治学习。当时华国锋还在继续实行毛的政策,宣扬“两个凡是”,所以还成天学习毛主席著作。<br>  <br>    有些中国工人也眼红印巴人,请求别人出去玩时把自己带上,印巴工人对中国工人比较友好,也就答应了。可是后来这事被随行的“领导”和政工干部发觉了,于是警告印巴方面:“如果出了事,你们要负政治责任!”。后来中国工人在跟车时,人家就不让了,说“你们领导说过,要负政治责任,你们中国,政治责任太这个——”说完,伸出大拇指。后来,中国工人居住地围上了铁丝网,进出都要经领导同意,于是中国工人也被外国人讥讽为“围在猪圈里的矮脚猪”。<br>  <br>    干部的特殊化此时已是愈演愈烈。那些带队的“领导”为了经常能搭乘飞机回国探亲,就常常从国内空运去粮食和副食。伊拉克气候干旱,蔬菜昂贵,干部们不愿意买蔬菜给工人吃,于是在伊拉克那一段时间,中国工人的伙食几乎天天是粉条,都是国内空运去的。由于长期缺维生素有许多工人烂嘴,也有一些得了坏血症,后来就发维生素片。工人们吃粉条都吃怕了,于是有很多人偷偷到印巴工人和西方工程技术人员宿舍周围的垃圾堆和厕所里,寻找别人丢弃的烂菜叶、过期罐头当美味吃。<br>  <br>    政工干部和带队的“领导”都是全脱产的,成天忙着教育工人要“防止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腐蚀。他们的行径,也引起了工地西方包工头的不满,有一天,一名西德工头来到中国工人宿舍,大声训斥“领导”们,大意说我需要干活的人,不需要看门的狗之类。中国的干部们个个诚惶诚恐地赔笑脸,直到西德工头怒气冲冲地离去。后来,一个工人因为不满一个日本监工的污辱,就和那日本人打架,打得那日本监工下巴脱落,因此那工人被记了处分后强行遣送回国。<br>  <br>    当时去伊拉克的有许多工人党员、共青团员和积极分子,这些人原先都怀着满腔热血,准备去解放“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压迫人民”、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可是经历了这一切以后个个都变得异常消沉。我父亲在宣传队时的同事陈××,原先是工人党员、基干民兵,政治表现很是积极,可自从伊拉克回来以后,他比谁都要萎靡。<br>                      八、审判“四人帮”<br>  <br>    一九八○年冬天,电视里播放了《审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系列节目。那是长达七十七天的审判,从一九八○年的十一月底一直持续到过春节前夕。当时我正在放寒假,所以后来的那些审判过程和宣判大会我都看了,看到了人们恨得咬牙切齿、千夫所指的“王、张、江、姚”。当时我还是小孩子,也没有什么政治观,只是看热闹。只记得张春桥特别硬,从头至尾板着个脸一言不发;江青特别刁蛮,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捶胸顿足,一副标准的戏子面孔;王洪文则垂头丧气,有问必答,以至于我都觉得他“挺好”的;而在十几年前写出杀气腾腾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棍姚文元,此时早已没有了当年那股锐气,瞪着一双金鱼眼,把什么责任都往别人身上推。<br>  <br>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昔日八面威风、不可一世,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置人以死地的大人物们,此时却作为阶下囚站在被告席上,浑身哆嗦地等候着别人的判决,难道这不是报应吗?通过电视,我还看到王光美控诉“四人帮”罪行时那悲痛欲绝的情景。当时我很奇怪,当时一直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伟大领袖,如何如何伟大光荣正确,可为啥他身边老出坏人?老是好人受冤枉、受迫害?为啥他老人家一逝世这些坏人就被抓起来了?难道“四人帮”干这些坏事时,他老人家不知道?他老人家不是据说能“洞察一切”吗?<br>  <br>    最后,当审判长宣布:“判处罪犯江青死刑……”(人们没来得及听到“缓期两年执行”)时,我们家所在的铁Z局家属院立即响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和欢呼声,还有敲脸盆、水桶的声音。经历了长期浩劫的人们,终于扬眉吐气,尽情发泄他们对“四人帮”和封建法西斯暴政的不满和憎恨。 <br>  <br>    一九八一年春天的一天,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笑眯眯地来到教室,站在讲桌上,把教室黑板上方墙上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和“英明领袖华主席”的肖像摘了下来,卷成一个小卷往腋下里一夹就走了,什么都没对我们说。我们小孩子不懂政治,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我在作文里写了句“毛主席永远都会活在我们少先队员的心里”之类的套话,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去说:“以后这样的句子就不要写了。”于是,我就不再这么写了。<br>  <br>    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经常在垃圾堆上、上学路上看到一些毛泽东的画像,或脏兮兮,或残破不堪,人们就在上面踏来踏去;还经常捡到一些人们遗弃的毛泽东像章,捡起来玩一段时间,也就扔掉了。太谷县鼓楼边的商店里对着正门的那个毛泽东巨幅画像,也因为无人维护而逐渐色彩黯淡,后来还有人在他脸上涂了一些黑墨汁,再后来撤走了。昔日被当作神仙一样顶礼膜拜、无所不能的伟大领袖,今日却威风扫地,连自己的形象也顾不了了。<br>                      九、东南街小学<br>  <br>    东南街小学位于太谷县城的中心地带——东寺园。由于铁Z局单位子弟学校教育质量差,因此从农村回来后,我和姐姐都转学到太谷县东南街小学读书。农村的教育水平确实很低,虽然我和姐姐在农村上学都算是班上成绩好的学生,但刚到东南街小学时进行入学测试,我考了四十分,姐姐考了二十分,学校说我们基础太差不收。那一段把母亲忙坏了,四处求人送礼,学校才勉强收了我们。我的基础差到了什么程度,我有很深的体会:那时学一篇课文,里面有个名词“崎岖”,解释是“形容山路不平”,我当时一直都很纳闷,这个“形容山”究竟是哪座山?为什么“形容山”的路才是崎岖的?那别的山路是怎么样的?又怕老师说自己笨而不敢问,好长时间才悟过来。<br>  <br>    当时,父亲经常要到商丘处机关里驻勤,一走就是三五个月不回家。为了让我们跟上进度,我的母亲天天晚上自己做我们的家庭教师。我的母亲那时也在自学,每天晚上,一家三口人都坐在桌子旁边,我和姐姐做功课,母亲自学,有不会的就问我的母亲。经过一个学期的追赶,我们俩的考试成绩终于逐渐开始在班上靠前了。<br>  <br>    在东南街小学时,我订了一张《中国少年报》,里面有一个专栏,叫“在资本主义角落里”,里面刊登的全是美国、日本、西德等资本主义国家人民生活的悲惨状况。每当我看了这些报纸以后,总是想:“唉,美国的儿童可怎么活呢?真是太可怕了。”还隐隐有一种生活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幸福感,庆幸感。<br>  <br>    我刚到东南街小学上学的时候,原来的班主任仿佛不怎么管学生,班里秩序很乱。还没一个月,原来的班主任就调走了,新来了一位班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姓白。白老师很严厉,来了以后就整了几个最调皮的“刺头”,结果班上秩序大为好转,学生们用功多了。我的母亲看到有这么一个好班主任,心里自然非常高兴。虽然家里当时还并不宽裕,但我的母亲却特别舍得对老师下本钱,经常买一些罐头、水果、点心等礼品去拜访白老师。八十年代初的人们还都比较贫穷,特别是教师生活更为清贫,这些礼品在当时来讲都算很重的礼了。白老师有一个女儿,小名叫二青,和我年纪相仿;一个儿子,小名叫宝宝,比我小三、四岁。有一次过年时我母亲和我登门给白老师拜年,一进门就看见宝宝在就着大酱吃玉米面窝窝头,腮帮子上都是酱。后来,宝宝考上了大学,而二青在上初中时遇到了车祸,不幸夭折了。<br>  <br>    有了母亲所下的功夫,白老师对我既严格,又关切,可以说我小学时成绩能始终在班上数一数二,与白老师的管束是分不开的。<br>  <br>    本来,我在农村上小学时,农村是没有什么少先队组织的。可是等我转到东南街小学以后,发现班上几乎没有人不是少先队员。因此,我的母亲上商店买了条红领巾,也算是我入了队,还成了小队长。后来在学校发的履历表中,“家庭出身”一栏,我填上了“工人”。当时填出身闹了很多笑话:好几个学生不懂啥叫“出身”,因此想当然地填上了“我妈”,还有几个似懂非懂的填了“贫下中农”,把白老师弄得哭笑不得。<br>  <br>    在一九八二年,全国开展了“学雷锋、树新风”,“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那时,每个班后面的小黑板上,都写着学生的名字,做一件好人好事,就画一面小红旗。后来,班里还开过一次主题班会,题目是“我的理想”。同学们有想做科学家的,有想当解放军的,而我,则说想当中国第一名宇航员。现在看来这理想是没戏了,杨利伟取代我成了中国第一名宇航员。轮到我们班的大队委发言时,她却哭了起来,然后说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普通工人。白老师夸奖了她,说这个理想,才是最实实在在的。<br>  <br>    后来到小学五年级时候,共产党召开了十二大,国家改选了领导人。当时我们小学生也学时事政治课,白老师让一个女同学到黑板上默写新当选国家领导人的名字,结果她把国家主席“李先念”写成了“李失念”,把总理“赵紫阳”写成了“赵柴阳”。白老师笑道: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你早就成现行反革命了。<br>  <br>    一九八三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家里的条件在同学当中依旧不能算很好的。小学毕业照毕业合影时,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照相,于是白老师借了同学的一件褂子给我穿上;而我的裤子膝盖那块正好有一个洞。白老师看见以后,让我把手放在那个洞上照相。这张照片我至今还有,穿着借来的褂子,手按在膝盖上。<br>                      十、父亲平反<br>  <br>    一九七八年以后,随着“拨乱反正”的深入开展,社会上上访、平反的风气很浓。毛泽东在位的后二十年里,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黑白颠倒、良莠不分;小人得志、好人倒霉。无数人年纪轻轻就被打入另类,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无数人因为出言不慎、敢说真话而遭到飞来横祸。这真是中国的一个悲剧。<br>  <br>    到一九八三年,我的父亲蒙冤已经二十六年了。这二十多年时间里我父亲一直逆来顺受、心灰意冷,早就安道认命了,所以他根本不愿意主动去上访,再低三下四地求人家给自己落实政策。但是,我的母亲却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背上一辈子“坏分子”的黑锅。于是,在我母亲的坚持下,我的父母于一九八三年夏天一起回到了河南省开封市,找到文化局里当年整父亲的那一帮人。令人感慨万千的是,当时亲手把父亲打成“坏分子”的那位领导,自己也在“文革”中受到了非人的迫害和折磨,也曾经被挂着铁丝木牌游街示众,也坐过“喷气式”,也是刚刚落实政策。<br>  <br>    那位领导见到当年被自己亲手打倒的那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如今已经变成了头发稀疏的中年人时,忍不住抱着父亲失声痛哭,请求父亲原谅。中国人哪,几十年时间里被人挑唆互相斗来斗去,斗白了头发,斗碎了心灵,可以说人人都是受害者。于是,我的父亲原谅了他。这位当年整过父亲的人,又领着父亲母亲挨个找有关部门,为父亲的平反奔走呼号,顺利地给父亲平了反。后来这位领导于一九九三年去世,我的父亲还专门去吊唁。<br>  <br>    我父亲平反时,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都原本以为他档案里记载的那导致了他蹲了六年监狱的“罪行”该有多么严重、多么骇人听闻。然而,等到办案人员打开那尘封已久的档案,他们亲眼看到父亲的档案里存档的三条“罪状”时,二人禁不住目瞪口呆。这三条“罪状”,原文如下: <br>  <br>    (一)该同志好吃好喝,几乎每次领工资后都下馆子喝酒,剥削阶级享乐思想严重。 <br>  <br>    (二)挪用公款。该同志一九五七年四月到上海出差购买乐器,超支十二元五角二分,到当月月底发工资时才还清。<br>  <br>    (三)该同志无端谩骂领导,干涉他人婚姻自由。<br>  <br>    就这么连一般性的“错误”都算不上的三条,竟然害得我的父亲蹲了六年监狱,背了二十六年黑锅。当我的父亲看到这短短一百零一个字,决定了他大半生命运的“罪状”时,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哭呢还是该笑。<br>  <br>    我的父亲平反后,按照政策可以回原单位工作,也可以把家安在开封市。父亲当时有一些动心,我也很想离开这小县城到大城市去。但是我父母一商量,觉得太谷县教育质量不错,到开封市就很难说了。就这样,为了我和姐姐今后升学,父母又一次牺牲了自己,决定留在太谷县。<br>                      十一、春天的几个瞬间<br>  <br>    从一九八○~一九八八年那几年,我们家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年一个样子。那时改革还是“帕累托累进”式的,也就是全国各个阶层、每个家庭都受益;不像现在,穷者越穷、富者越富,侵吞国有资产的、搞违法经营的、搞权钱交易的,都暴富起来,都趾高气扬的。八十年代初,虽然也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都是宣传靠勤劳致富“万元户”们。我作为一个见证人可以证明:邓小平所号召的“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决不是像现在一些人所刻意曲解的那样,是号召让所谓“腐败分子先富起来”,而是让种田专业户、副业专业户以及其他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先富起来,给了饱受饥寒之苦的中国人民理直气壮地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可以说,随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我们家始终遵循着当时邓小平的号召,依靠诚实的劳动,一点一滴地积累,才到了今天这个“小康”的水平的。我们拥有的每一分财富,都不是靠投机取巧得来的,而是凝聚着我们自己的血汗。<br>  <br>    渐渐地铁Z局的人越走越多,到了一九八二年冬天,在太谷县留守的已经不过几百户了。“南住宅”的邻居们越搬越少,我们家占的房子又多了一套。此时,住得已经算比较惬意了。但没过多久,单位就把“南住宅”卖掉了,剩下的人全部向“北住宅”集中。于是,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但我们还是又一次搬家了。公家的福利房就是这样,人家让你住你就住,不让你住你就得走。<br>  <br>    一九八二年底,我们家搬到“北住宅”。“北住宅”以前是干部和资格老的工人住的,有自来水,房子面积也大一点,每套大约三十平方米,还有一个小院子。一年以后,邻居也搬走了,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居住面积又扩大了一倍。刚到“北住宅”的时候,我从前面在这套房子里住的那一家扔掉的垃圾里,找到了不少毛泽东像章,有大有小,有的还做得非常精致;还发现有不少文革时期的邮票。可那时小孩子不懂事,觉得邮票边上的那些齿孔碍事,于是就用剪刀把它们剪了,玩了几天之后又扔了。后来懂事之后,为此真是后悔不迭。<br>  <br>    离“北住宅”不远的城墙根下,就是我母亲刚到太谷时做苦力的太谷糠醛厂。不知当时建设时是怎么考虑的,太谷糠醛厂竟然坐落在太谷县城的西北方向。太谷县位于黄土高原,爱刮西北风。每当西北风起,整个家属院都笼罩在糠醛厂散发出的那种甜丝丝的、令人恶心的菘酐味中,即使是在大热天也要紧闭门窗。<br>  <br>    我们家位于“北住宅”的最外围,因此比一般人家里后面多了一个院子。有了这一块土地,大人们就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菜,有西红柿、黄瓜、豆角、小白菜等。到了夏天,每天的新鲜蔬菜,吃都吃不完。<br>  <br>    搬到了“北住宅”不久,我们家又陆陆续续地添置了一些家用电器:一台成都“双燕”牌单缸洗衣机,一架柳州“双马”牌电风扇,还有一台广州“南方”牌收录两用机。然而,那个时代中国家用电器的生产技术不过关:洗衣机总是洗不干净衣物,用了不到一年就坏了,经常漏电;收录机用了四年就只能当收音机用了;只有那台电扇,算是凑合着用到了九十年代。<br>                     十二、清除“精神污染”<br>  <br>    文革结束以后,随着对老百姓控制的稍微放松,大量知青返城所造成的失业、待业现象严重,以及国门打开后进入中国的思想良莠不齐,引发了一次小小的犯罪高潮。十年文革浩劫,贻害了整整一代青少年,当这些人从最初的政治狂热中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受骗上当,但大好年华已经白白浪费,文化知识却一穷二白。有一部分人发奋读书,争分夺秒地进行“补课”,在恢复高考以后考上各类学校;而更多的知青返城后,长期找不到工作,又无一技之长,高考也名落孙山,于是开始自暴自弃,结成了流氓团伙,或纵欲酗酒,或寻衅滋事,或扰乱治安,或偷盗抢劫,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当时,这些现象引起了高层恐慌。<br>  <br>    一九八三年的中国老百姓,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著名的“二王”——王宗坊、王宗玮兄弟。从上半年开始,太谷县城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对“二王”的通缉令,“二王”杀人如麻的谣传,使得老实憨厚的太谷县老百姓谈虎色变、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二王”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概是“二王”在老百姓那里引起的恐慌激发了高层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心,于是,一九八三年秋天,电视里播放了《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开始对治安犯罪“从重、从严、从快”地进行打击。<br>  <br>    铁Z局有个姓赵的老司机,是专门给领导开小车的。赵师傅有个儿子,当时正好二十多岁,成天和领导们的那些公子哥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八十年代初的年轻人,有很多都是因为“文革”荒废了学业,破灭了理想,终日生活得很空虚。后来有一天,几个公子哥喝了酒以后在外面游逛,看到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戴着块手表。那时一块手表要一百多块,相当于普通工人几个月的工资,算是很值钱的财物了。几个公子哥乘着酒兴,说咱们把那老东西手表抢过来如何?于是就上去把那老头子抢了。这帮人不走运,没多久遇到“严打”,全被抓起来了。领导们有权有门子,几个公子哥关了一些日子也就没事了。别看平时领导们的公子跟老赵的儿子一起厮混,这个时候就看出真正的差别:最后轮到老赵的儿子当了替罪羊,判了个“抢劫犯”给枪毙了。<br>  <br>    当时还有点“对敌人实行专政”的味道,一九八三年我上初中,刚开学,每天上学的路上就发现张贴着不少法院的布告,基本上都是枪毙的;还见过一次游街,由戴墨镜、口罩的警察和武警坐着汽车押送那些插着亡命旗的罪犯去刑场。在这种“从严、从重、从快”的大形势下,免不了产生一些冤假错案。太谷线材厂也有一个青年临时工胡××因为“强奸幼女”而被枪毙了,据说是因为看了黄色手抄本走上邪路的,当时二十一岁。几年以后,这个人的罪又被法院给“纠正”了,又说他没有“强奸”,只算是“猥亵”;还有一个国营理发店的三十来岁的寡妇,因与一个男人私通,被当作“流氓罪”判了几年,在看守所里面把她打得死去活来,指头都残废了。我小的时候,她还给我理过发。<br>  <br>    几乎与“严打”同步,全国又开始了“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在中学里重点是黄色手抄本、黄色图片、封建迷信用品等。我的一本课本的书皮是用画报包的,上面有意大利影星索非亚·罗兰的照片,也被老师收了去当“黄色照片”给处理了。后来才知道,“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主要是清除“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株大毒草的,而那些“黄色照片”和手抄本,则是顺便拔除的小毛毛虫。可以说,当时我国还远远没有到“法治”的地步,政治运动的余味还没完全褪去,每一次运动都会出现扩大打击面、运动过火等现象,也总有一些人做了不走运的牺牲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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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005 13:47:46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黄金时代<br>  <br>                      1984~1987<br>  <br>                     一、勤劳致富<br>  <br>    随着政治狂热的消退和政策的放松,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人们渐渐地开始琢磨起挣钱来。可是连续几十年的折腾,家家户户都是一穷二白,没有资本,因此那时的挣钱只有两条:要么投机取巧,靠坑蒙拐骗白手起家;要么勤劳致富,一点一滴地积累家庭的财富。<br>  <br>    最早开始的致富门路是养君子兰,当时谣传说养一盆君子兰可以卖几千、几万元。于是,当时的工人们每天谈论的话题就是养君子兰,到哪里买君子兰,到哪里卖君子兰。后来,还真有人来家属院,出几千块钱的价钱买君子兰。有几户家里养着君子兰的,此时都神气起来,见了人们就吹有人出几千,甚至几万买自己那盆君子兰,可都不卖,等等,还会再涨价的。我的父母当时没有养这玩意,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就这么一盆破花,竟然能比他们半辈子挣的工资还多。后来君子兰的传闻渐渐过去了,那些养君子兰的人开始着急起来,几百块钱就卖,可还是卖不出去。前不久过春节时,我去花市买花,第一次见到君子兰,一盆只卖几十块。<br>  <br>    君子兰风波结束以后,又谣传有一种新的致富方法——饲养蚯蚓。当时,太谷县东门外有几个人租了几间房子,办起了蚯蚓饲养场,按每份三十元的价格出售一种叫“大平二号”的蚯蚓种,说等繁衍多了他们再收购出口日本。母亲从街上拿回来的宣传资料上说,日本人爱吃蚯蚓,还可以做药材。当时人们都很老实,看到白纸黑字盖着红印章的宣传资料就深信不疑。一段时间内,我们整个铁Z局家属院里和太谷线材厂,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蚯蚓。我母亲也相信了那宣传,加入了养蚯蚓的行列,和几个工友一起狠狠心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三十元买了一份,拿回来后像关心孩子一样照顾它们。<br>  <br>    蚯蚓喜欢在松软的有机物里生长,于是一下班,我的母亲就上街拾马粪,回来以后把臭气洗干净,剩下松软而洁净的马粪纤维给蚯蚓铺上;蚯蚓喜欢潮湿和高温,于是我母亲不停地向马粪上撒水,把屋里烧的暖暖和和,那时我夜间起床解手,总是看见我母亲在伺候蚯蚓;蚯蚓喜欢吃腐烂的水果,我母亲就跑到果品公司买人家处理或者扔掉的烂水果。我们家养的蚯蚓长得特别的好,不断地繁衍增殖。这时还有很多邻居、工友想养蚯蚓,找我们家买,母亲就以比街上便宜三分之一,每份二十元的价格卖出去。<br>  <br>    很快又证明,养蚯蚓是一种骗局,东门外那个蚯蚓饲养场也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当时人们都还很穷,一份蚯蚓二十块钱损失了也都很心痛。母亲不忍心看到人家受损失,就把卖给私人的那些钱又退了回去。不过,由于我们家养得早,蚯蚓繁殖快,最后一算,整体上还是赚了八百多块钱。据说有些地方有些人借了上万元购买蚯蚓,最后全赔进去了,还不了债,自杀的都有。 <br>  <br>    由于自小受苦受惯了,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投机取巧,挣个巧钱的想法。那时她在太谷线材厂财务股,经常到银行取工资款,一取就是上万。万把块钱现在就是薄薄的一叠,可当时最大的币值是拾元的,一万多块就能装满一个提包,对当时的一般老百姓来说,也算是天文数字了。我的母亲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挪用的想法,一切都靠自己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起家。那时每天厂里都有来拉铁丝的汽车,我的母亲每天中午就和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一起往车上装铁丝,把一盘二十五公斤重的铁丝从仓库里扛上百米开外的汽车才一分钱,每天中午少的时候装个三、四十盘,挣几毛钱;最多的一天装一百六十盘,挣一块六毛钱。装完铁丝,还要赶回家里给我和姐姐做饭。当时厂里一般工人都是三、四十块钱的收入,而我的母亲每天靠装车,每个月总能获得比人家多上三分之一的收入。<br>  <br>    后来有一段时间,太谷县外贸公司搞来料加工的劳动保护手套业务。加工一副手套,工钱是三分钱。我的母亲从外贸公司领回原料,下班回来就没日没夜地踩缝纫机,一天可以做几十副手套,挣一块多钱。<br>  <br>    我们家住在家属院最外围,因此临街。到了一九八四年以后,家里渐渐宽裕了,于是就把临街的院墙拆了,盖了一间小房,开了个小小的副食日杂商店,还起了个字号“宝华德”。母亲在厂里人缘好,盖房子时好多工人来帮忙,招待一顿饭就成了,连钱都不要。当时的营业执照上的注册资本只有五百元,一天销售额多的时候几十元,少的时候只有一块多,碰到天气不好,一天不发市的情形都有。每当进货时,我的父亲母亲就拉一辆架子车,到离家很远的副食品批发公司去。后来我们家旁边又开了一个比较大的公家商店,我们的小商店惨淡经营了一段时间,就关门了。剩下来不少的罐头、饼干,足够全家人吃了几年。<br>  <br>    后来,随着全国各地经济建设的开展,对建材的需求量极大,铁丝开始紧俏起来,价格直线上涨。当时,工厂是公家的,生产出废品以后,就直接扔掉或者卖给废品收购站了。我的母亲看准这一机会,就从工厂里买了许多锈头(【注】锈头是指那些因为拉丝不直,而导致铁丝绞成一团无法使用的废品),回来加工。每天晚上,我的母亲在我们写作业和看电视时,就和父亲一起挑灯夜战,用手和耐心清理乱如麻团的锈头,再把它一一理顺,经常一干就到深夜。那几年,我的母亲每天眼睛都熬得通红,以至于我都有了错觉,以为她一直都是红眼圈。锈头是以废铜烂铁的价格买回来的,等清理完毕,就以成品价格的一半卖出去,中间的利润,也是相当可观的。当时铁丝紧俏,价格又高,很多消费者买不到铁丝;碰到这样物美价廉的铁丝,一时间买者若鹜,门庭若市。<br>  <br>    拔锈头的生意,我的母亲做了三年,后来算帐,总共净挣了三万多块钱。在当时,三万块钱对老百姓来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于是我的母亲就不敢再干了,因为她以前实在是被整怕了,怕政策变。这挣到的三万多块钱经过后来一九八八年的通货膨胀,以及给我的外婆求医治病,料理外婆外公后事,供我和姐姐上学,给我姐姐买城市户口,到了一九九一年就花得一个子儿也不剩了。<br>  <br>    由于以往政策朝令夕改,说变就变,我的母亲在做拔锈头生意的时候,尽管全是她的血汗钱,但也始终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害怕向任何人露富,即便是我的父亲,当时也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钱。<br>  <br>    一九八四年,我的母亲被调动到太谷线材厂供销股。当时线材特别紧俏,厂里一些领导和工人就结成了一个团伙,偷工厂的钢材和铁丝卖。他们还找我的母亲,试图也让她入伙。我的母亲是个诚实的人,觉得很为难:如果检举这个团伙,那实在对不起自己良心,因为正是这些人,在我们家最困难时候帮母亲转了正;如果不检举,那么势必为法律不容。权衡再三,我的母亲只好提出调离申请。<br>  <br>    当时,我母亲的调离申请在厂里成了爆炸性新闻。那时厂里效益非常好,我的母亲干了那么长的临时工,吃了那么多苦,熬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转正又节节高升到了别人视为“最肥”的供销股,人人都眼红着,去了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调离走,别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许多当年的老领导、老工友都来劝,可母亲铁了心就是要走。我的母亲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就是估计到厂里这么搞下去,迟早要出事的。即便是不参与分赃和盗窃,单单是“供销”这个岗位,就会让人有嘴也说不清。即使真没什么事,公安局传唤一两回,那在这个小县城里,好名誉就算丢了。<br>  <br>    事情的发展,证明了我母亲眼光的长远。我母亲调走两年以后的一九八六年,该厂案发,其实是厂领导班子间闹矛盾,把另一派给告了。整个领导班子、供销、财务被一锅端,三百人的厂,被牵连进去的就有将近一百个,被判刑的有好几十个。其实,那些人也没弄到多少钱,多的几千块,少的几十块,真是不值得。从此,线材厂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曾经有一段时间,厂里有些老职工来家里想请我母亲回去当厂长,带领厂子走出困境。当时,我母亲虽然有些动心,但又觉得那些当年的老工友们如今抓的抓,死的死,人心已经散了,即便是自己回去也无能为力,也实在不想回那个令她伤心之地了。后来,线材厂在九十年代房地产热的时候又靠贷款红火了两天,但厂领导一心为私,人心涣散,没过多久就破产了。<br>                     二、小平你好<br>  <br>    一九八四年国庆前夕,我父亲在宣传队里的至交,局公安处政治处主任老吴不幸被一个寻仇的民警杀害。当年我母亲转成城市户口,全靠老吴帮忙,父母对老吴非常感激,得知老吴牺牲的消息,二人哭了一场。后来知道,老吴牺牲时和另外三个民警一起开会,住在一间招待所里,老吴和一个民警住里间,另外两个民警住外间。半夜,住在外间的一个民警,因与另一个民警有仇,就起来拿出手枪来将正在熟睡的那位民警打死。老吴听到枪声,就起床到外屋看怎么回事,一看,那个凶手拿着枪站在房间里。老吴大喝一声:“你干什么,找死?”谁知那凶手已经杀红了眼,索性一枪把老吴打死。住在里屋的另一位民警机灵,一见是这个情况就翻身躲到床下,顺手把手枪拿在手里。凶手冲进房内,又朝这位民警睡的床连开两枪。这位民警就以床为掩护,与凶手枪战。对射了几枪以后,凶手退回外间,接着一声枪响,凶手吞枪自杀了。后来,人们都说老吴在死前有征兆,因为那天白天原来宣传队的同事请老吴喝酒,也请了那几个民警,被首先打死的那位民警没什么文化,敬酒时胡乱用词:“来,各位生前好友,喝!”结果当天晚上,这句话就不幸应验了。<br>  <br>    时值一九八四年的国庆,当时改革开放搞了几年,老百姓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因此当时全国上下一片欢腾。通过电视,上初中二年级的我第一次看到了国庆阅兵场面,看到邓小平检阅部队,也看到游行队伍中打出的“小平你好!”标语。那一年的阅兵,虽然没有山呼万岁、没有狂热的个人崇拜,但人们饱满的精神状态,那种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使我第一次隐隐有一种自豪感。而到了一九九九年搞阅兵的时候,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br>  <br>    国庆第二天,我的父母就领着我和姐姐上了趟省城太原,一是参加老吴的追悼会,二是领着我们俩买几件象样的衣服。这也是我第一次到大城市,刚从小县城出来,觉得三层楼都算高楼大厦的我,一下汽车,数着迎泽大街上十三层高的“云山饭店”,眼都花了。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事,因此也没有为吴伯伯的去世难过。后来,父母领着我们上街给我和姐姐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当时体验到的那种兴奋和快乐,真使我终生难忘。<br>                     三、外婆去世<br>  <br>    到了一九八四年,我们家里生活条件明显好了很多,基本上已经不再吃玉米、高粱了,天天吃上了白面、大米,也经常有肉吃了。就在这个时候,老家的舅舅来了信,说外婆病重了。我的母亲接到信以后,决定回家看看,同时把外公、外婆接到我们家来享享清福,他们算是苦了一辈子。<br>  <br>    我的外婆是一个非常慈祥和善良的人,不但勤劳节俭,而且对后辈和亲人非常无私。前面提到过,在“粮食关”时期,为了让外公能够活下去,她把自己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食物还要匀出一份来给外公,自己却险些饿死,这在当时村子里是少见的。相比我的祖母只要来信就向子女要钱,而我的外婆无论生活多艰难,从来也不主动向子女开口。在我在滑县老家住期间,尽管条件很艰苦,但凡是收到子女孝敬的点心、糖果等东西,外婆都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给了我和姐姐。以至于年少不懂事的我都养成了习惯,有一次外婆尝了一口味道,我竟然说:“姥姥,怎么偷吃我的点心哪?”外婆对我的疼爱,对我的一生人格的形成影响巨大。<br>  <br>    我前面提到过,我的舅妈好吃懒做,心地不善,作风轻浮。我的舅舅与舅妈是大跃进时结婚的。舅妈年轻时长的还不错,当时我的舅舅在河南信阳一家工厂上班,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就有媒人介绍认识了我舅妈。舅舅在匆忙中见过舅妈后觉得还可以,二人就结婚了,几天之后舅舅就回信阳上班去了。但是逐渐地舅舅就发现了舅妈的缺点,于是产生了离婚念头。无奈那时政治空气越来越浓,舅妈仗着自己是贫农成分,找村干部告状。村干部就吓唬我的外公外婆,地主份子要是胆敢把贫下中农踹了,那就等好吧。外婆本来也很厌恶舅妈,但一听这话,又惊又怕,只得赶紧劝舅舅不要离婚,并且在家把舅妈当神仙伺候着。舅舅早对舅妈厌恶透顶,见离婚也不成,索性连家都不愿意回。<br>  <br>    文革期间外公外婆挨整时,心地不善的舅妈不但没有给两位老人以任何安慰,反而落井下石,对两老人颐指气使,甚至还在家里批斗二位老人。外公外婆在外面挨了斗,回家还要受舅妈的气。外公这人感情比较麻木,不会多想;但外婆却是个心细之人,于是天天自己生闷气。后来舅妈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因照管不善而导致后天痴呆。舅妈根本不亲孩子,全部推给外婆一人。<br>  <br>    一九八○年,舅舅因工伤致残退休回家,看到舅妈更是厌恶,便怪罪外婆当年不该反对二人离婚。舅舅因婚姻不幸而常年心里郁闷,脾气暴躁,自然少不了跟外婆生气。外婆一连几十年处于被欺侮、被压制的地位,负担又重,此时儿子也不理解自己,更是有苦说不出,终于积怨成病、积劳成疾。加之本来就有肝炎,故而来我家以前就得了肝硬化。当我的母亲回到老家时,外婆已经不能行走,腹水使她的肚子肿得象一口大锅。我的母亲在听到医生说,外婆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时,为了能让外婆能够享些福,硬是把外婆从老家背了回来。肝硬化的晚期,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疾病,但是外婆来到我们家以后表现得很坚强,每次我们与她在一起,她都慈祥地微笑着,忍着痛。<br>  <br>    太谷县的医院已没有办法了,我的母亲就怀着一线希望就带她到地区医院,省城医院去;省城大医院没办法,我的母亲就四处打听偏方,经常是一听到有什么消息就连夜租个拖拉机去山里、农村寻找;听说有一种远红外治疗仪有些效果,我的母亲就赶紧买回家一台。然而为时已晚,外婆的病早已成为不治之症,这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br>  <br>    我的母亲只好天天买一些大鱼大肉给外婆做着吃。然而,外婆由于肝功能的原因,也总是吃不了几口。有一天,外婆对我说想吃山楂做的糖葫芦,我就上街去买,当时太谷县做小生意的人还比较少,卖糖葫芦的更少。我在城内转了整整一个上午,偏偏市面上没有卖山楂糖葫芦的,只好买了一串跟山楂味道完全不一样的“秋海棠”做的糖葫芦。尽管不遂其意,但外婆仍然夸我,说这个外孙孝顺。<br>  <br>    即便是疼痛异常,外婆也从不在我们面前显露,硬挺着跟我们过了一个春节和元宵。元宵节过后,外婆也自感来日无多,于是催促着回到老家去。于是一九八五年正月十七,我的母亲又送外婆回老家去。我和姐姐都舍不得外婆走,外婆就紧紧地握着我们俩的手,安慰我们说回去养好了就回来。<br>  <br>    我当时还惦记着外婆的话,总是幻想着哪天外婆能够好好地回来。可是二十多天以后,我的母亲和外公回来了,当我看到母亲脚上穿着的白鞋时,(【注】河南滑县风俗,守丧要穿白衣白鞋)我才明白,我永远也见不到疼我爱我的外婆了。得知外婆的噩耗,我不但异常悲伤,而且非常愧疚,因为我从没好好报答她一天。那一段时间,我上课时总是想起以前外婆疼我的情景,想起我小时发下的誓言,要到二○○○年开小轿车接她,顿时泪如泉涌,老师劝、同学劝、父母劝,但谁都劝不住。按照滑县的规矩,外姓人是不用给外婆戴孝的,但我坚持要戴,整整戴了一年。直到十年以后的一九九四年,我上大学四年级回老家时,还跑到外婆外公合葬的坟上,抱着墓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br>  <br>    我的外婆是一个非常命苦的人,从小孤苦伶仃、寄人篱下;年轻时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置下点土地,就被划成了地主;接下来丈夫被抓,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然后就是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一辈子受歧视、受迫害、忍饥挨饿……什么样的罪都遭过了,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了,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了,可是生活刚刚由苦变甜,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哪怕是多活上三年五载,享上几天清福也好啊。人间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如此不公?<br>                        四、成长的历程<br>  <br>    一九八三年我上了初中,在太谷五中就读。我刚上初中时入学考试成绩非常好,于是有些骄傲,不怎么爱学习了,结果一个学期下来,成绩就落到了全班第十九名。此后初中三年,虽然父母对我管教很严,但由于我实在贪玩,所以成绩一直都不怎么好。特别是初中二年级时,更是落到全班四十多名,在六十个人的班里,已经算差等生了。那时我特别爱看电视,每当父母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时,我总是撒谎说写完了,然后就看电视。可作业第二天得交,于是我晚上总是乘父母睡着了就偷偷拿个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赶作业。这么就一个学期下来,我的眼睛就近视了。<br>  <br>    我小的时候,对天文学兴趣很浓厚,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天文学家或者宇航员。太谷县城小,那时只有一两家书店,可以说我把那书店里所有的天文学书都买回来了,每天边看边想。那个时候我总是在想,相比起宇宙的浩瀚,人类就生活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星球上,从宇宙的观点来看,人类的价值尚不比大海中的一粒沙子,何必你争我斗?大概是那时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影响,我以后形成了对身边人之间明争暗斗非常超脱的态度,既不过问,更不参与。<br>  <br>    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暑假期间,我从当时订的一本《我们爱科学》杂志上,看到一条由江苏省武进县张里湾光学仪器厂发的广告,称哈雷慧星即将于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接近地球,因此他们厂制作了一批二十倍天文望远镜镜片,可以邮购,每副1.3元人民币;另付包装邮寄费一元。我当时可能是太兴奋了,只看到前面的镜片价格,没看到后面的包装邮寄费,就按着地址给他们寄了一块三毛钱。那时人们都还很不错,没多久收到厂里寄来的一封信,很客气地说还应该再付一元钱的包装邮寄费。后来不久我收到了镜片和制作望远镜说明书,父亲和我一起动手做了一个望远镜。那时物资还很匮乏,太谷县城里连制作望远镜的牛皮纸或者卡片纸都没有卖的,只好买了一些比较厚的白纸卷起来,里面涂上墨汁,勉强把目镜和物镜安上了。每天放学回家,我就盼着天黑,好用望远镜看星星。当我第一次看到月球的环形山时,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好。<br>  <br>    一九八五年秋天,家里彩电升级换代了,父母从北京买回来一台二十英寸的日立牌彩电。当时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是顶尖的东西了,我和姐姐都十分兴奋,看着到我们来玩耍的同学们羡慕不已的眼神,我不禁洋洋得意。那台彩电是由去伊拉克的工友在国外买回的,国外售价是二百六十二美元,按当时汇率应该卖四百八十元人民币才对(【注】根据当时官方汇率,美元与人民币兑换比率是1:1.85),可是我们家却花了两千元,还必须自己到北京提货。那时人的眼光真有点奇怪,我和父母都觉得这二十英寸已经足够了,再大,屋里就可能放不下了。而二○○二年我买了新房子去商场里买电视,看到比二十英寸屏幕大几倍的三十四英寸电视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大。送回来以后,我坐在沙发上越看越觉得小,怀疑是不是送货送错了,还拿尺子量了量,原来也并不小。<br>  <br>    到了一九八五年上初中三年级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成绩实在是太差。初二下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物理考了二十九分,英语考了二十五分,落到全班倒数几名去了。初三一开学,升学的压力让我警醒过来,于是开始刻苦起来:每天早上六点,我就到教室里学英语,记单词;累了,就把班里卫生打扫一遍换换脑筋。当时恰好换了班主任,新的班主任姓孟,就住在学校里,每天看到我如此刻苦,还这么为班集体做好事,很是喜欢,经常来鼓励我。后来到了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由孟老师介绍,我加入了共青团组织。当时入团的时候还颇费了一些周折:一些老师觉得我年龄太小(【注】当时我十三岁,在全班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以前成绩也不好,故不主张我入团。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我还回家哭了一场。但后来,大概是孟老师坚持吧,我还是入了团,成为班上最早的一批共青团员之一。<br>  <br>    学习是个苦差事,别说现在要交高额学费,就是在当时不怎么收费的情况下,多数学生都是不愿意学习的。多数人在未成年时代总处于一种非自觉状态,要健康成长,不但要靠家长细心开导,还必须有好老师来带。我刚上初三时,物理很差,当时代课的是一位年轻物理老师,叫史明亮,总是在作业本上写上一些鼓励的话,我就非常高兴,学物理就来劲,一个学期就把物理课从二十九分赶到八十九分;到了下半学期换了个物理老师,其实讲的也不错,但就是不太多搭理学生,结果我很讨厌他,也不愿意学物理了,一个学期考试成绩就又退成二十七分。<br>  <br>    经过初三第一个学期的努力,我的考试成绩上升到了全班第十五名。但是,当时太谷县只有两所正规高中,初中升高中的入学比例大概只有五比一,即使考上全班第十五名,也很难考上高中。看到我成绩不佳,母亲早就急在心里,但无奈那时白天还要上班,下了班晚上还要搞副业挣钱,自己没多少文化也不能辅导我的功课。于是,母亲就动心思,想让我“病休”留一级。因为怕我知道要留级了产生懈怠,还一直瞒着我,直到快初中毕业考试时才跟我讲。母亲这么做是费了很多脑筋的:如果让我一直上初中毕业,参加中考而考不上,那么会给我的信心以很大打击;即便是复读,那么作为“往届生”自己也会很自卑,中考时的分数线也不一样。办理了“病休”,那么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的母亲就是这么细心的人。<br>  <br>    为一个根本就没有病的孩子办病休手续,学校里是不允许的;另外我当时成绩挺差,各个班级又人满为患,也很难找到愿意接收我的班级。那一段时间,母亲也是非常操劳,每天晚上到校长、教导主任和老师们家里求情送礼。有一天晚上,母亲找到了教导主任,不巧他要开会,母亲一直在人家会场门外站了三个多小时。等晚上十点多钟教导主任开完会出来,看到母亲还在门外等着,禁不住感慨万分,说了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好,什么都不用说,我同意了。”<br>  <br>    就这样,我病休几个月以后留了一级,母亲在办成事以后对我说,人要有自尊,等到了开学时你如果再不好好学习,那真是证明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为了让我能够开学后收心,那个暑假母亲破例让我玩了个痛快。我当时兴趣很广泛,喜欢画画,母亲就送我到县文化馆办的书画学习班里学了一个暑假。<br>  <br>    等到开学以后,我自己也觉得不好好学习实在对不起父母,果然收心了,期中考试就考了个第十名。当时的班主任姓孔,是孔祥熙那个村的,大概也是孔祥熙的一个亲戚。孔老师是个很尽责的人,那年冬天快期末考试时,对学生挨个家访。到我们家那天,外面正好下很大的雪,孔老师在路上为了避让一辆汽车,自行车一滑,摔到了农民沤粪的池子里,腿扭伤了,来我们家时一瘸一拐的。母亲见状,连忙招呼孔老师吃饭,可孔老师不吃,开门见山地问我:你打算期末考试考多少名?我回答说:第五名吧。孔老师听后,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他嫌我目标定的低了,赶紧补充了一句:第三名到第五名之间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班上当时除了我,还有四五个插班的往届生,不是考不上高中,而是专门复习要考中专的(【注】当时中专毕业国家包分配,算干部编制,录取分数线比高中高很多。因此很多家庭情况不好或者认为考大学有风险的学生,即使考上高中也不上,而是复习考中专),我自忖拼不过人家。孔老师听了,又摇摇头说,我觉得你能考前十名就不错了。我一听,觉得孔老师是看不起我,于是又坚定地说,我一定要考进前三名去。孔老师一听,大笑道:“你要是考进前三名,我今天摔这么一交就没白摔,而且到时候我还要登门给你拜年!咱们一言为定!”有了孔老师这一席话,我更加发奋了,结果那次期末不多不少考了个全班第三名,应届生的第一名。过年前,孔老师高兴地如约来给我们家拜年,全家人都很高兴。<br>  <br>    那一年冬天我早晨上学路上,第一次听到广播里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接着胡耀邦就辞职了。当时还小,也并不明白什么叫“资产阶级自由化”。<br>  <br>    受父亲的影响,我早早地就喜欢听苏联莫斯科台的汉语广播。一九八五年春天,苏联换了一位新的领导人:时年五十四岁的米·谢·戈尔巴乔夫。我已经看惯了电视里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等苏联领导人那一个个老态龙钟、气喘吁吁的样子,因此对这个年轻富有朝气的、总是嘴边挂着迷人微笑的苏联新领导人发生了浓厚兴趣。很长一段时间,在温习功课的我只要听到电视里有关于苏联的新闻,就必然要跑出来看看。戈尔巴乔夫,这位头顶长着红色胎记的、面目和善的苏联政治家似乎有一种魔力,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隐约感到这将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与老态龙钟的、北极熊似的勃列日涅夫多么的不同啊!我在收听莫斯科广播电台的时候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现象:以前莫斯科广播电台总是称中国政府为“北京统治者”,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后不久就改成了“我们伟大的邻邦,社会主义中国”。<br>                     五、扶危助困<br>  <br>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所在的那个家属院里,绝大多数工人家庭生活虽然有了好转,但也只是实现了温饱而已,仍然是谈不上什么财富的。财富这个东西,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不断地积累,聚沙成塔。在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人们一般都是白手起家的,都还没什么积累。其中有一位林师傅,他的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没工作,还有两位老人需要养活,因此日子非常困难。全家过年时连肉都买不起,包顿白菜饺子就算过年了。<br>  <br>    我的父亲母亲是从极度贫困里走过来的,知道没有钱是什么滋味,更知道人困难时是多么需要帮助。当时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已经获得了一定改善,父母就想办法帮助林师傅家。为什么想帮林师傅呢?原因是林师傅虽然特穷,但非常有责任心,对孩子尽心尽责。当时工人中很多人不怎么管孩子,自己每天浑浑噩噩地打牌混日子,孩子随便长。林师傅这个人非常勤劳,从来不打牌浪费时间,节衣缩食供几个孩子上学,孩子成绩也不错。林师傅也是个有自尊的人,穷成那样从不主动开口向人求助,只是自己默默地干活。林师傅也是个实在人,一步一个脚印,比那些张嘴就借三万、五万,梦想着做“大买卖”的人,塌实多了。无奈家里负担太重,老婆又没工作,当时一个月就那么几十块钱,再勤劳也翻不了身。<br>  <br>    林师傅家孩子上学时,穷得连作业本、草稿纸都买不起。林师傅经常从单位拿一些过期报纸回家,孩子们就在报纸边缘的空白处演算题目。当时我母亲在财务股,知道这个情况后,经常从单位领一些空白的信纸和财务报表回家交给林师傅。林师傅的几个孩子也是很有志气的人,非常节约,演算时先用铅笔写一遍,又用蓝色墨水写一遍,最后再用黑墨水写一遍,一张纸要反复用三遍。母亲就把这些用过的草稿纸拿过来给我看,说,你看人家林师傅的孩子,家里条件这么差成绩都这么好;咱们家条件强多了,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br>  <br>    当时,铁Z局有不少家属做裤子卖挣钱,林师傅老婆也想干这行,可是家里没本钱,买不起缝纫机,也租不起门面房。后来林师傅实在没办法了,就狠狠心拉下面子到我们家借五十块钱做本钱。我的母亲一听就说:五十块钱哪里够啊?于是,就主动弄了五百块钱送给林师傅,还帮着她在县城最繁华的市场里租了一处柜台。那个时候,五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字:一个工人工资一个月也不过几十块钱;我母亲当年在太谷糠醛厂做苦力时,要背五万个五十斤重的麻袋上山,才能挣到五百块钱。后来林师傅老婆做裤子逐渐上了路,家境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几个孩子也都很争气,两个考上了大学,两个考上了中专。<br>  <br>    林师傅这人有骨气,条件稍微一好就要还钱,可我父母不要,说等孩子们都工作了再还不迟。就这样,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林师傅最后一个孩子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我父母随我到武汉落户临走时才收下林师傅还的钱。还钱那天,林师傅两口子带着几个从外地赶回来的孩子,拿了两千块钱过来。林师傅是粗人,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但那天的话却让我父母感动得掉眼泪。他说,借这钱时,孩子们都还是小树苗,今天都长成大树了,可咱们都已经老了。不过咱们这一辈子也没白受苦,孩子们个个都挺有出息的。这钱借了十几年,也应该有点利息了,两千都不算多,大哥大嫂不嫌少的话,就收下吧。我父母再三推辞,林师傅执意要给,最后父母还是只收了五百。<br>  <br>    除了帮林师傅家,我们家还帮助过一家,那家人姓常,是母亲在线材厂的同事。线材厂出事后,常师傅被判了一年刑,出狱后单位把他开除了,家里一贫如洗。常师傅想做小生意谋生,当时借了一圈,没几个人借钱给他,于是向我们家求助。虽然我母亲当时早就不在线材厂了,但还念着当年老工友的情谊,就送了五百块钱过去。后来常师傅又混发达了,家里有了好几十万,但对当年借钱的事却绝口不提。到了一九九三年,由于通货膨胀和老人相继去世,再加上我和姐姐上学,家里暂时又困难起来,母亲就跟线材厂一位老工友说起这事。老工友一听,当天就跑到常××家里骂了他一通,说你常××这小子真是太不地道了,张大姐挣钱这么不容易,你倒霉时对你简直是再生父母,混得有钱了居然都不还钱,你算什么玩意啊?常师傅这才到我们家里还钱,赌咒发誓说自己实在是忘了,仍旧只还了五百。还钱那天是一九九三年的暑假,我正好在家里,等他一走我就大骂:这人真是太没心肝了,五百块钱借给他的时候能买一千斤猪肉,现在只能买一百斤了。我母亲就对我说:做人要有原则,轻易不要麻烦别人,万一实在困难需要帮助了,就一定要记住别人的好处,滴水之恩应当以涌泉相报;否则,你就不够格做人。人上一百,各式各色,什么样的人都有,碰到这号没良心的人也在所难免,知道了不来往就行了,也没必要生气。<br>  <br>    除了这两家子,九十年代的时候,我父母又帮助过我们家属院里的一家人。那家户主姓孙,是个老工人,老婆大概是近亲结婚的原因,有遗传性精神病,疯了好几十年;一个女儿也是先天残废;一个儿子还算全活,但有先天性心脏病,接了老孙的班在铁Z局工作,后来单位没活干就在家待着。全家人就靠老孙的退休工资生活,还经常不能照点发放。老孙解放前曾经在伪满洲国的日本工厂里当童工,就说:连日本人也没拖欠过工钱。老孙的残废女儿后来嫁给外省的一个农民,有肺结核病。母亲看他们家可怜,就到线材厂帮着那个上门女婿找了个临时工,不久线材厂垮了,生活又没有了着落。当时我母亲在糊灯笼挣钱,一看他们家生活如此艰难,就把糊灯笼的手艺全都传给了他们家。糊灯笼要先用铁丝焊灯笼架子,需要购置点焊机,太谷县没卖的,当时我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还领着老孙的儿子到太原买个点焊机一起抬回来。老孙家生活困难,儿子找不着对象,母亲就帮着给找了一个,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后来我父母随我到武汉落户,临走我母亲又领着老孙家儿子到太原,把以前生意上的伙伴都介绍给他们认识,还把我们家房子借给他们放灯笼,算是让他们靠糊灯笼有了个生路。老孙那家子也属于那种不怎么有良心的人,母亲搬来头两年还经常打电话来,都是问生意该咋做,后来上了路,电话也很少打了。二○○三年夏天,我母亲在教会了我舅舅的孩子做灯笼的手艺后送他到太谷做灯笼谋生,让老孙家把占用的我们家房子腾出来,他们家还好大不高兴。母亲到老孙他们家时看到他们家五口人竟然买了三台二十九寸的彩电,顿顿大鱼大肉的吃。回来后母亲说这土包子开了花可真是会作妖。<br>  <br>    俗话说上行下效,也许是受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和姐姐二人从小就一直同情、帮助弱者,看到身边可怜的人,不帮一下子自己心里就过意不去。我姐姐在山西财经学院上学时,班上有个稷山县的女孩,家里是山区农民,特别的穷,每顿吃饭都是买两个馒头,就着自己家里带来的咸菜。当时我姐姐有铁路免票,每个星期六都回家,走的时候母亲总是怕她在学校里吃不好,给她做很多好吃的带走。后来才知道,姐姐每次到了学校以后,把母亲做的大鱼大肉多半给了那个女孩子,自己却吃的很少。我在上初中时邻班有个学生,大概比我大两岁,有佝偻病,他们班上同学都欺负他,也没人跟他玩。我总是看到这个学生下了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主动跟他一起玩,后来成了好朋友。到高中时,班上有一个转学借读的学生,有一只手长了六个指头,也是被人冷落,我就经常和他在一起温习功课,每天放学时都用自行车送他回家。<br>  <br>    在不危及自己的情况下尽量地帮助弱者,凭良心做善事,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一项美德。我不喜欢唱“大公无私、舍己救人”之类的高调,我觉得,要是大多数国人能够做到同情弱者、扶危助困,那这个社会也不至于像现在乌烟瘴气。<br>                     六、北方旅社<br>  <br>    铁Z局三处机关搬走以后,成立了一个太谷办事处,管理以前留下来的房产和家属院。原来处机关所在的那个大院因为靠近火车站,因而改成了一个旅馆,叫“北方旅社”,由一些本单位的知青和家属经营,每年要上缴几千块钱管理费,自负盈亏。那些知青和家属吃着大锅饭,一个比一个懒。客房里墙壁自从七十年代处机关进驻时粉刷了一遍以后,从来都没有粉刷过;顶棚早已破旧不堪,露出不少黑糊糊的大洞。由于是“大集体”性质,也没有人愿意投资,整个旅社没有一台电视,餐厅里连个冰箱都没有。旅馆就是这样,有时客源少,有时客源多,因此没有冰箱,买回的肉和菜放着就不新鲜了;如果不提供伙食,客人住宿就很不方便,不愿意住。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旅社里买了一些卤猪蹄,时间放得太长了。一位客人吃饭时点了猪蹄,吃着吃着,里面竟然爬出一条蛆来。那客人比较老实,说,怎么生蛆的猪蹄还卖呀?结果,旅社的职工仍然收了人家饭钱。久而久之,旅店的生意越来越清淡,门可罗雀,别说上缴管理费,连工资都发不出来。<br>  <br>    办事处没办法,就把“北方旅社” 发包给职工经营,条件是要上缴管理费、养活知青。那时一般人都不看好这个旅社,没几个人去承包。我的父母回家一商量,觉得旅社靠近火车站,地理位置不错,只是由于经营无方才逐渐失去客源的。因此,只要我们家把它搞干净点,做生意厚道一点,再投资弄点电器,也还是能挣钱的,应当试试。于是,父亲跟办事处签订了合同,并且进行了公证之后,我们家就开始对旅社投资了。<br>  <br>    我父母拿出几千块钱,买了些涂料和油漆,粉刷了肮脏的墙壁,修理好残破的顶棚,把所有门窗都油漆了一遍,修补好缺损的玻璃窗,新购置了床单、被套,并且仔仔细细地打扫卫生。正好那是暑假,我们全家四口天天都在旅社里干活,每天都弄到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家里还把彩电和新买的冰箱搬了过去。半个月以后,一个面貌一新、窗明几净的“北方旅社”终于出现在旅客面前。为了和别的旅馆竞争,我们家还在火车站门口设了一个接待处,每天有火车到站时,就带领职工接站,接到了以后先送上大碗茶让旅客解渴,再派人带领旅客到旅社。如此一个多月,生意终于红火起来,旅社创办史上头一次出现了客满的情形,尤其以回头客居多。知青们多少年来第一次领到了奖金,个个积极性很高,变得勤快起来。我的父母也很高兴,以为这又赶上一次勤劳致富的好机会。<br>  <br>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时候办事处新换了一个主任。这个新主任名叫王××,原来和我父亲一起开吊车,也算是工友了。但是王××这个人不正派,当年我母亲刚调到太谷线材厂财务股的时候,曾经向王××学过一天算盘。当时我父亲在商丘驻勤不在家,王××一看就觉得有机可乘,就天天来我们家,每次来时都在头上抹很多头油,把头梳得跟被狗舔过一样油光锃亮。王××的老婆长的不好看,也没有工作,于是王××就嫌弃她,想撬我们家墙角。当时我外婆还在我们家里,王××每天跑来帮着我外婆干活,挑水、和煤,还不停地说我父亲的坏话,企图挑拨我父母的关系。<br>  <br>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渐渐地我母亲和外婆都察觉此人心术不正。我外婆和母亲都是非常正统的人,母亲为了孩子连唯一一次爱情都可以舍弃,哪里看得上这个见异思迁、油头粉面的小人呢?不过,又顾及朋友面子不好当面戳破,还给他找一个台阶下。恰好那时线材厂财务、出纳、统计三个岗位我母亲都要一肩挑,于是母亲和外婆二人订好计策,每天我母亲加班到晚上十点,如果王××还在我们家里,外婆就亮着厨房的灯;如果走了,就关上厨房的灯。那段时间,我母亲每天下班,都要看看家里厨房是否亮灯,如果亮着,我母亲就在外面转悠不回家。王××每天晚上来等,但每天都扑空,只好逗我和姐姐玩,弄得我和姐姐都还觉得这人挺好呢。最后,王××急不可耐,有一天干脆一直等到快夜里十二点了也不走,我母亲一看夜太深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来。王××碍着有我外婆,就要我母亲跟他到外面去“谈点事”。我母亲早就防着他这一招,于是没有伤他的面子,很委婉、很客气地反问道,有啥事在家里不能说呢?王××心怀鬼胎,一时语塞了。后来我母亲帮助他老婆在太谷线材厂找了个临时工做,也算对他们家有恩了。但王××给脸不要脸,反而从那时起嫉恨起我母亲来。<br>  <br>    王××小人得志,当上办事处主任以后,感觉报仇雪耻的机会来了。于是,他找我父亲谈话,说后人不问前面事,这旅社要收回重新承包给另外一个职工老李。我父亲当然不答应,说我们家为了这旅社费了那么大的劲,而且还签了合同,进行了公证,是受法律保护的。然而,王××一心报复,居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县公证处出了证明:“经我处重新审查,发现铁Z局三处太谷办事处不具备法人资格,因此我处于一九八七年×月×日出具的谷证字第×××号《公证书》予以撤消,不具备法律效力。”公证撤消后,王××还把那个职工老李和我父母叫去谈话。谈话时,王××不阴不阳地斜着眼看着我母亲,说:“我与你没有‘特殊关系’,与老李也没有特殊关系,那我怎么能够把旅店只给你们呢?”我母亲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于是轻蔑地说:“不就是一个旅社吗,有什么了不起,今后我不靠这个旅社,我照样能发财,你信不信?”说完,我母亲拉着父亲回家了。此后几年,我母亲就没做什么生意,一心供我和姐姐上学。<br>  <br>    就这样,我们全家辛辛苦苦忙活了好几个月、刚刚有些起色的旅店转入了他人之手。当时我父亲还不清楚其中的蹊跷,要求王××补偿我们家的投资,也遭到拒绝。王××对我父亲说:“你们家投到旅社的东西你们可以随便砸,随便搬,但要补偿是不可能的。”那一阵子全家都心情抑郁,我父亲到处上访告状,四处碰壁,真是欲哭无泪。不过,那旅社交到老李手中以后也没有变成“摇钱树”。老李这个人挺贪,奉行“一天宰一个,一辈子也宰不完”的原则,结果还不到一年就干不下去了。<br>  <br>    王××作为奸邪小人,自然经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结果引起了众怒。半年以后的一天晚上,王××在自己家里,被两个蒙面人用麻袋套住脑袋,用木棍痛打了一顿。那二人似乎对他有深仇大恨,简直就是往死里打。王××的老婆当时正在屋里洗澡,听到王××的哀号声急忙赶出来看怎么回事,连衣服都没穿,头上也被打了一拳,当场就昏倒在地上。两个蒙面人直把王××打得昏迷过去,才从容离开。王××两口子被邻居救起后还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几个公安来晃了一圈,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br>  <br>    作为铁Z局太谷地区办事处的领导,王××本来就口碑不好,如今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是一件相当丢人的事情,顿时威信扫地。好长时间,王××连家门都不敢出,伤还没好就匆忙调回商丘了。后来到了一九九二年,有去商丘的工友回来说,他们看到王××因为赌博,被公安局抓起来在胸口挂了个牌子游街呢。<br>                     七、第一次上北京<br>  <br>    虽然北方旅社被人从手里生生夺走,父母心里郁闷,但值得他们欣慰的是,我于一九八七年考上了山西省的省级重点高中太谷中学。据老师们介绍,考上这所高中的人升学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能考上大学,百分之二十的上大专,百分之十的上中专(当时中专也是很走俏的,不象现在得到处找生源),以至于当时一提自己是太谷中学的学生,人们就以一种羡慕的眼光来看待你,仿佛你已经是一只脚迈进大学门槛了。<br>  <br>    为了鼓励我再接再厉,考上重点大学,临开学前夕我母亲带我去了首都北京旅游。乘火车时,旁边位子上坐满了返校回京的大学生,对面则坐着一个七十来岁、退休的老军人。一路上,我的母亲总是问那些大学生大学生活的情况,以及他们如何刻苦学习,考上学校的经历,并且给他们很多赞扬。<br>  <br>    当时我的母亲已经三十六岁,但相貌年轻,衣着得体,谈吐也很有风度,那些大学生先是把母亲当成北京什么大公司的经理,又把我当成她的弟弟。等我母亲跟人家说自己只是个小县城的工人、我是她的儿子时,大学生们一个个都惊讶极了,还有一个学生干脆跑到车厢别处去,把另外几个同学也叫来看,问他们说你看这像不像母子俩?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老军人,虽然话不多,但一直怀着赞许的目光看着我们母子俩。后来,等我母亲离开一会儿时,那老军人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看得出来你很幸福,你有一个非常好的母亲。<br>  <br>    母亲领我游览了故宫、十三陵、长城、香山、颐和园。每天都跟打仗一样步履匆匆,但我过得很是快乐。到北京那天下午,我和母亲来到天安门广场,准备以毛主席纪念堂为背景照相时,突然间狂风大作,下了一场暴风雨,然后又迅速雨过天晴,一道美丽的彩虹出现在纪念堂上空。我顿时感到这似乎是主席显灵,于是虔诚地留了影。这张照片现在还在,一脸的虔诚相。<br>                     八、狗的故事<br>  <br>    狗是一种非常忠诚而且有灵性的动物,因此我们家人都很喜欢养狗。七十年代末,我的父亲抱回来一只小花狗,给它起名叫“大利”。那时家里还不很宽裕,细粮很少,偏偏这大利有点邪门,竟然只吃细粮,不吃粗粮,于是很快就饿得皮包骨头,每天围着人“唧,唧”直叫唤,却还是不吃粗粮。后来父母一看,说这狗是天生的富贵命,咱们穷人养不起,还是帮它找个好人家吧,免得跟着咱们受罪。有一天,我父亲把大利送给了几个开着拖拉机进城的农民。<br>  <br>    转眼到了一九八六年,我母亲已经调到了太谷县灯具厂。这是一个只有三十来个工人的袖珍大集体企业,离我们家只有大概五六百米路程。这时家里生活已经变好了,于是全家人都想养一条狗。终于有一天,母亲的一个同事小李子送来了一条小伢狗崽,是一只杂色小笨狗(【注】当时太谷县狗的品种不多,一般只有两种:狼狗,如德国狼狗、日本狼狗,以及本地产的笨狗,笨狗的特征是耳朵耷拉,个头较小)。那条小狗长得特别有意思,背是黑色的,毛是灰色的,胸前和爪子则是白色得,如同穿着一件小西服一样。当时正是冬天,那条小狗来我们家之前在炉火前面取暖时,被滚烫的煤渣烧了尾巴,烧掉了一小段,其余的都还烂着。<br>  <br>    小狗趴在那里,摇着烧得烂糊糊的尾巴,真是既可爱,又可怜。母亲买了些烧伤膏和绷带,给小狗缠上。由于这是我们家这么多年第一次养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所以我们给它起名叫“欢欢”。<br>  <br>    慢慢的欢欢长大了,越来越活泼,总是在院子里蹦来蹦去。每当我父母下班、我和姐姐放学,欢欢都像见了亲人一样扑上去,伸出舌头来亲吻我们,嘴里还“唧,唧”地叫着。当时,欢欢尾巴上的伤还没有全好,绷带还缠在尾巴上,一高兴就直摇尾巴,结果绷带松了,就如同在尾巴上挂了一面小旗,使劲摇着。<br>  <br>    欢欢很聪明,在生活中逐渐学会了听“立正”、“磕头”、“握手”等命令,再做相应的动作。每当我拿一块饼干或是一块肉喂欢欢时,就命令它:“磕个头”或者“握个手”。于是欢欢就急匆匆地趴在地上“磕头”,或者把小爪子伸出来“握手”,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太谷街上有一些坏小子,专门套别人家的狗杀着吃,为了欢欢的安全,我们都尽量不让欢欢出门。当时外公住在我们家里,天气好时,外公喜欢坐到大门外晒太阳,欢欢喜欢自由,总是盘算着想出去。外公每次开门出去之前,总要看看欢欢在哪。这时欢欢就老老实实地趴在狗窝里,做出不打算出去的样子。外公年纪大了,动作慢,等外公慢吞吞地开开门时,欢欢就像箭一样“噌”地窜出门外。等外公关好了门出来时,欢欢已经站在门外望着他,然后就欢快地找它的伙伴们去了。碰到这种情况,外公总是说一句:“这小狗……”<br>  <br>    我们全家都喜欢狗,于是吃饭时欢欢都有一张椅子。每到吃饭时,欢欢就蹲在椅子上望着大家等着人喂它。全家人边看着它笑,边你给一块肉、我给一块馒头。有时喂得不及时,欢欢就急得“呜,呜”叫唤,还流口水。后来有一次,父亲当年在宣传队的同事专门从商丘来看父亲,吃饭时欢欢早早地就落了座等着。那几位工友一看,惊讶地叫道:“哎呀,国师傅家的狗会上桌吃饭!”等大家都落了座,开了几瓶啤酒,看到欢欢坐在那里等吃饭,就有一个工友说:“看看它会不会喝酒吧!”于是倒了一点啤酒给欢欢的盘子里,谁知欢欢居然“吧嗒吧嗒”地把酒都喝掉了,于是大家更惊讶起来。等那帮工友回到商丘以后,添油加醋地把情况一说,“国师傅家的狗会上桌吃饭,会喝酒”的传闻便在商丘的家属院传开来。<br>  <br>    那次欢欢喝了啤酒以后,先是耍了一阵子酒疯,在院子蹦蹦跳跳,一会儿就困了,老老实实地躺在沙发上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后,欢欢喜欢上了喝啤酒。<br>  <br>    我父亲喜欢抽烟,当时家里也没有装修,也就是普通的水泥地面。父亲抽完烟以后,就把烟头扔在地上等脏了再扫。欢欢一看到烟头,就喜欢用爪子拍未熄灭的烟头玩。久而久之,等烟头全灭了以后,欢欢就把烟草吃掉了。这一情景又被串门的工友们看到,于是“国师傅家的狗会抽烟”的传闻又在商丘家属院里传开来,以至于有的工友还好奇地问,那狗咋叼烟卷啊,吐不吐烟圈啊?在他们的想象中,欢欢肯定像人一样,翘着个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呢。<br>  <br>    一九八七年初,欢欢一岁的时候,母亲厂里的小李子又送过来一条小母狗。那小狗可能是发育不全,特别弱小,浑身的毛跟毡子一样卷着。刚来我们家时可能是饿了,“呼通呼通”吃了不少饭,结果肚子撑得滚圆,走路时肚子都挨着地了。看着这小狗憨态可鞠的样子,全家人都很高兴。母亲说,既然是小母狗,那就起个女孩的名字,叫媛媛吧。<br>  <br>    欢欢性格有点倔,而媛媛则是一条非常听话的狗,特别喜欢和人温存。当我们抱着它的时候,它总是一动不动,尽量贴着人的身体,间或轻轻地舔一舔人的手或者脸,我们都说媛媛真是有一种阴柔之美。媛媛还多才多艺,当时我有一副口琴,每当我吹口琴时,媛媛就在旁边歪着头看着我,发出“啊啊”或者“呜呜”的声音,仿佛是在唱歌。欢欢比媛媛大而强壮,但对媛媛却非常爱护,二者从未打过架,吃饭时欢欢也总是让着媛媛先吃,等媛媛吃饱了以后欢欢才吃,从没有因为抢食而闹过矛盾。<br>  <br>    一九八七年春节除夕之夜,太谷县城鞭炮齐鸣。欢欢和媛媛胆子小,听到鞭炮声就吓得屁滚尿流,直往沙发下面钻,过一会儿鞭炮声平静了,才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然后又有人放炮,就又往沙发下钻。特别是媛媛,个子小,腿短跑不快,于是就在快到沙发的时候把腿一缩,“哧溜”一声用肚皮滑进去,让人看了忍俊不禁。<br>  <br>    一九八七年寒假刚结束,一天在上学的路上,我看到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正用砖头砸一条不会动的小母狗。我连忙把那两个小孩赶开一看,那小狗浑身冻疮、一条腿已经瘸了,骨头裸露在外面,充满哀求的目光望着我。看到这个情景我简直难过得掉眼泪,实在不忍心让它在寒冬中冻死饿死,或者被心狠的小孩砸死。于是,我没有去学校,而是把它抱回了家。我父母也很可怜这条小生命,专门上街给它买药,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喂养和医治,小狗恢复了健康。父亲说,家里已经有两条狗了,再养一条吃得太多了。于是给它饱餐一顿后,父亲把它带到街上放了。谁知两天以后这条小狗居然又自己找了回来,使劲地用爪子挠大门。我开开门,小狗一下就扑到我的怀里温存了起来,难舍难分。父母一看是这样,就说这条小狗跟咱们家有缘分,还是养着它吧。于是我们家又多了一条狗,因为捡回它时它的腿瘸,就叫它瘸瘸。<br>  <br>    养了一段时间以后,瘸瘸突然变漂亮了,耳朵竖了起来。当时太谷笨狗多,狼狗少,人们一看到耳朵竖着带点狼狗血统的狗都非常待见。后来,瘸瘸被人给偷走了。瘸瘸被偷时我非常难过,特别怕被坏人抓去杀了吃肉。父亲就安慰我说,瘸瘸耳朵是竖着的,一般人们不会吃它,我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但心里还是总惦记着它。大约一个礼拜以后,我又听到有挠门声,一开门,看见是瘸瘸站在外面,脖子上还拴着半截绳子。<br>  <br>    就这么着,一九八七年的上半年,我们家养着三条狗。每天放学之后,三条狗一起蹦着来亲我,忙都忙不过来。然后我就带着它们,在街上自由地畅快地奔跑。<br>  <br>    媛媛和欢欢本来亲密无间,自从瘸瘸来了以后,欢欢就多了一个玩伴。瘸瘸身体恢复后比媛媛健康,因此能够更多地和欢欢一起玩。于是,媛媛就吃起醋来,总是咬瘸瘸,或是冲着瘸瘸“汪汪”叫唤。恰好当时正在放电视剧《红楼梦》,我们就把媛媛比做林黛玉,欢欢比做贾宝玉,而瘸瘸,自然是薛宝钗了。<br>  <br>    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一九八七年五月,大概有一种瘟狗病传播开来。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媛媛不幸染病,而且一天比一天病重。母亲带着媛媛到县兽医站去看了好几次,也没有看好。后来媛媛不能自己吃饭,也不能自己喝水了,每天我的母亲就把饼干嚼碎喂给它,喝点水含在嘴里再喂给媛媛。媛媛大概也知道自己快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于是更是每天和人温存,甚至晚上睡觉也要和人搂在一起。媛媛是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七日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我母亲看它不行了,就又带它到了兽医站,可没一会儿,媛媛就死去了。得知媛媛的死讯,母亲、姐姐和我都痛哭一场,父亲虽没有掉眼泪,但心里也是非常难受,几天不言不语。<br>  <br>    狗瘟过后县里组织打狗。当时也不讲什么法制,打狗队挨家挨户搜查,见狗就打,很多人家为了避免麻烦就把自己养的狗扔出去了。我们家没有这么做,母亲把欢欢带到了一个家在农村的太谷线材厂工友家,把瘸瘸送给了山区的一户农民家里。欢欢挺倔,在那个工友家里待了几天一口东西都不吃,快要饿死了,母亲一听,只好把它又领了回来。当时正好家里承包了北方旅社,于是就把欢欢弄到北方旅社的深宅大院里藏了起来,躲过了那次“打狗风”。后来平静以后,我又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多里地到山里找瘸瘸,却没有见到。<br>  <br>    欢欢在我们家一直活到一九八九年夏天。一天中午,欢欢又跑出去了,结果再也没有回来。欢欢不见以后,我们全家都出去在全城各个角落里找了几天,仍然没有找到。<br>  <br>    欢欢丢了以后没多久,我又在路上捡到一条小狗。那小狗喜欢吃大米,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就染了媛媛所得的那种病死去了。父亲就把它埋在我们家院子外面的一块空地上。<br>  <br>    大概狗之间也会交流,也会传递信息,哪家人对狗好的消息,狗之间可能会互相告知。那一阵子,先后有两条小流浪狗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跟当年瘸瘸一样挠我们家的门,我们都收留了它们。可是,两条小狗都没有活多久,都先后得了同样的病症死去了。<br>  <br>    到了一九八九年下半年,父亲又抱回来一条小狗,是我们邻居家的狗下的小崽。我们看着它虎头虎脑挺调皮,就给它起名叫“孬孬”。孬孬确实很调皮,特别不听话,但是还是很亲人。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雪,我到县城另一端的一个同学家里去复习功课,待了大概四五个小时,一出来就看到孬孬站在门外等我,身上覆盖着洁白的雪花。一看到我,孬孬就高兴地蹦起来,往家里方向跑去,我则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由于路上雪大,我不敢骑得太快,孬孬跑一阵子就等我一阵子,站在雪地里歪着脑袋看着我。洁白的大地上,洒下它梅花花瓣一般的足迹。<br>  <br>    孬孬是出车祸死的。一九九一年春天的一天,孬孬跟着父亲上班,父亲上班时它就在父亲单位马路对面的野地里玩。等父亲下班从单位里出来,叫了它一声,孬孬听到了以后就蹦跳着过马路。此时一辆汽车驶来,把孬孬撞在了车轮下,当场就死了。父亲把孬孬抱回来,洗干净它身上的血迹,又用一块布包起来,葬在我们家的后院里。<br>  <br>    当时离我们家不远住着一个屠夫,姓刘,他养了一只叫“兜兜”的母狗,也是邻居那条生“孬孬”的狗下的崽,算是孬孬的“姐姐”。刘屠夫对狗不好,经常不给兜兜吃饭。兜兜就常跑到我们家来,一是找孬孬玩,二是来吃饭。孬孬出事后,我们就把兜兜当作自己家的狗。后来兜兜怀孕了,在我们家下了十二条小崽。我父亲母亲就买了很多奶粉,每天挨个喂这些小狗。那一阵子,我放学一回家,满院子蹦的都是小狗。当时家里经济条件又紧张起来,母亲把这些小狗喂得膘肥体壮之后,除了自己留了一只最漂亮、健康的狗,还有一条别人不要的残废狗之外,其余的都送人了。<br>  <br>    留下的那条小狗非常漂亮,而且也很健康,父母就给它起名叫“老虎”。还有那条残废狗,长不大,父母也舍不得扔,就起名“垫窝”,意思是一窝里最可怜的一个。当时我已离家上大学,听父母说垫窝在我们家活了几个月,还是没长成就死了,也埋在我们家院子里。而老虎则活了半年,特别招人喜欢,一天跑出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而兜兜,刘屠夫背着我们家偷偷把它卖给一家肉罐头厂了,得了三十块钱,怕我们骂他,还撒谎说是送人了。<br>  <br>    我们家养的最后一条狗叫玲玲,一条纯种的德国母狼犬,到我们家时已经是五岁了。玲玲的一生颇有传奇色彩,它原来是武汉一家工厂养的看门狗,当时还不大。一九八八年春节前,父亲的一名晚辈工友吴××在那家工厂附近开车,看见了这条狗非常待见,于是把它偷了回来。他们从武汉走时正好是大年初一,车厢里没有几个人,因此吴××牵着玲玲,大摇大摆地把它带上火车。列车员看见了不但不赶他下车,反而围上来看稀罕。就这么着,玲玲来到太谷。玲玲是纯种狼犬,吴××不许玲玲出去乱配种,后来玲玲一生只生了一条纯种狼狗崽,叫丽丽。当时,我和姐姐先后考上大学,吴××就觉得我们家风水好,加上自己常年在外面开车招呼不好孩子,就把他十来岁的儿子送到我们家吃饭、做作业。他儿子当时长得虎头虎脑,父母都挺喜欢他。那孩子来时,经常带着玲玲和丽丽一起来。我父母都喜欢狗,也就给玲玲和丽丽做饭吃。渐渐地玲玲老了,吴师傅也觉得有两条狗觉得有点喂不起,又见我们家这么喜欢狗,于是就把玲玲给了我们家。<br>  <br>    玲玲来我们家之前就染了以前媛媛得的那种病,站都站不起来,天天便血。有了那么多狗不幸得病的教训,逐渐地我们也摸出了门道,怀疑这种病是不是一种炎症,于是就让兽医打消炎针试试。狗不是人,难以理解打针是为了治病救命,因此一打针就咬人。我母亲就对玲玲讲:玲玲听话,这是为你治病啊,打了针,你的病就好了。令人惊讶的是,玲玲听了以后竟然乖乖地卧下,任凭兽医打针。那兽医说,自己干了几十年兽医,还从没见过这样通人性的狗。<br>  <br>    然而在兽医站输了很长时间的液以后,玲玲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后来牙齿松动,连饭也不能吃了。母亲怕玲玲再饿死,就从街上买了一些红枣,蒸熟以后再用嘴嚼碎,吐到自己手上,喂给玲玲。起初玲玲不吃,母亲就对玲玲说:玲玲,快吃点吧,对你这么下工夫,你要是不好,对得起谁呀?玲玲听了这话,看看这些食物,又看看母亲,伸过头来,艰难地把食物咽了下去。玲玲原来的主人到我们家来时看到这个情景,就对母亲说:婶子,你就别下这个功夫了,还是把它给我,我开车到山里把它扔了吧。我母亲一听,坚决不同意。<br>  <br>    由于重病缠身,玲玲经常便血,有一次晚上在沙发上卧着睡觉的时候把血便拉到了沙发上,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腥臭味道。母亲一边清理沙发,一边对玲玲说:玲玲呀,你的病要是好了,就再也不让你在屋子里睡了。母亲本是随口说说,可当天晚上,后腿已经瘫痪的玲玲,竟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两条前腿艰难地往屋外爬。母亲还以为它要干什么去呢,就在后面跟着,只见玲玲爬到了狗窝里睡下了。母亲一看,明白玲玲听懂自己的话了,就让玲玲出来,可玲玲望着母亲,就是不出来。此后每天晚上快睡觉时,玲玲都自己往狗窝里爬。<br>  <br>    见到玲玲如此通人性,父母更加可怜它了。兽医治不好,母亲就把玲玲带到了办事处的卫生所。当时,卫生所里有个大夫姓于,看了玲玲的病以后,怀疑是不是结肠炎,就让父母给玲玲灌肠。父母回来以后,把灌肠的东西挂在院子里凉衣服的铁丝上,把玲玲抱过来给玲玲洗肠。玲玲非常听话,一点也不挣扎。就这么灌了几回,再加上打针、吃药,玲玲竟然痊愈了,只是两条后腿一直不大利索。<br>  <br>    玲玲在我们家又活了六年,是这么多年以来活得最长寿的狗,也是最通人性的狗。虽然我和姐姐都在外地上学或者工作,常年不在家,但玲玲能够分辨出谁是亲人,谁是陌生人。每次我和姐姐放假回家,玲玲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兴奋,总是亲切地依偎在我们的身边。玲玲甚至能够分辨出我们说的一些词汇的意思,比如我们说“去商店买点盐”,玲玲就能听懂,本来正在地上卧着,顿时就站起来走向门外。当时玲玲已经十来岁,对狗而言已经是很大的年纪了,因此玲玲已经不很活泼了,家里人也不怕它乱跑,每当我父母出去买东西时,玲玲就跟着到商店里,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就跟着人回来。玲玲仿佛知道是我母亲救活了它一样,特别亲我母亲。后来我母亲病过几次,每次玲玲都守侯在床前,一动不动,连饭都不吃。<br>  <br>    一九九八年,我的父母决定随我到武汉落户,本来打算把玲玲一起带来。但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铁路上暂停了动物托运业务,带不走了。父母就商量着,给玲玲找个好人家送人吧。玲玲正在地上卧着,听到父母的对话,突然站了起来,这时母亲看到,玲玲的眼中竟然噙满了泪水……于是母亲又到车站问了一下动物托运,但依旧不行。那几天,玲玲每天都偎依在父母身边,一动不动的。后来母亲托人在榆次市(【注】地名,现名晋中市,距离太谷县约50公里)找了一个有名的对狗好的人家,把玲玲送给了他。那人来我们家吃了一顿饭,对我父母说,我也是特别喜欢狗的,把玲玲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吧。吃完饭,他把玲玲领到了他开来的带篷小货车上。玲玲仿佛明白这是要永别了一样,乖乖地上了车,站在车厢里泪眼斑斑地望着我的父母,直到看不见了。<br>  <br>    如同树叶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样,在十几年中,多少狗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它们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生气,也带来了无限的感伤与眷恋。多少年以来,每当我在街上看到狗,总是忍不住去逗逗它们,抚摩它们,同时总是能够想起那一个个逝去的可爱的小生命,想起它们那活泼的模样,想起和它们温存的情景,想起和它们一起自由自在地奔跑在阳光下的那些日子。<br>                     九、太谷中学<br>  <br>    我上高中时就读的太谷中学位于太谷县城小南街的东端,是山西省文革结束后的首批重点中学。以前的太谷县城,除了四四方方的城墙和连片的深宅大院以外,城内还有几个巨大的寺庙。解放后,除了无边寺以外,其他的寺庙要么被拆除,要么被挪为他用。太谷中学旧座落于一座昔日的寺庙旁。我上学的时候,寺庙的其他部分已经被拆除了,只留下一座雄伟的大殿,风格和规模都类似于山东曲阜的孔庙。<br>  <br>    当时的太谷中学校园可以分成两个部分:老校区和新校区。所谓新校区,就是靠街面那一部分,是解放后盖的灰砖平房,主要是教室;所谓老校区,就是靠里面一些的老式深宅大院,主要是办公室、礼堂、图书馆、学生宿舍等设施。现在据说那些灰砖平房已经被拆掉了,盖成了教学大楼。以前我上学时,特别喜欢老校区那部分,因为那里回廊曲折,碧水悠悠,杨柳依依,风景非常美。一九八七年我考上太谷中学以后,分到了第一三六班。<br>  <br>    当时班上大约有六十来个学生,基本上都是各个初中杀出来的尖子生。前面已经提到,当时太谷县初中毕业生升高中的比例大约是五比一,进入太谷中学的比例,就只有十比一了。班上除了太谷县各初中考上来的学生外,还有一些从别的地方慕名转学而来的人。当时有一个从太原来的同学,名字叫郝戎,歌唱得特别好,一心想考艺术类学校,后来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前两年,中央台放了他演的好几部电视剧,印象最深的一部叫《黑脸》,我在里面见到了他,还是当年那个样子。<br>  <br>    太谷中学紧挨着原先的寺院,原来庙内的一些古树也被圈到太谷中学校园内,那些古槐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每到春末夏初,槐花开放,整个校园都沉浸在沁人肺腑的清香之中。<br>  <br>    我刚上太谷中学不久,一九八七年十月,中共召开了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提出了政治体制改革和“党政分开”的原则。那时侯我已经渐渐开始关注政治,总是觉得那一段的气氛颇让人怀念,全国上下都充满了对话、协商气氛。那时太谷中学也召开了几次学生与学校领导之间的对话会,别的学生都是提的诸如伙食、住宿、教师安排等问题,而我则因为关心中苏关系,非常幼稚地向学校领导提了一个问题:“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海参崴的讲话表明苏联愿意和中国搞好关系,为什么现在还要提出三大障碍?为什么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不能友好相处?”校团委书记眨了眨眼睛,回答说:“这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得问赵总书记”。于是哄堂大笑。<br>  <br>    考上太谷中学以后,我倒是记住了初中的教训,学习还比较用功。但是学习中我的长处与短处已经开始显露出来:学世界历史,脑瓜特别好使,几乎是过目不忘;学语文写文章,常常获得老师夸奖;学几何代数,却显得比较吃力。特别是代数,简直是每节课都听不懂,而且还常常走神。我在数学上能力较弱,其实在初中三年级就表现出来了,当时虽然我的数学是满分,考了全班第一,但我们的数学老师,我记得好象是姓温,在评卷时对我说:你做证明题时,明明有捷径你不走,总要绕几个弯子,虽然这样也没错,还是给你一百分,但是以后上了高中,你可能会比较吃力了。结果,事实证明温老师看得真准。<br>  <br>    一九八七年前后,正是费翔在中国“一把火”的时候。春节时费翔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这首歌,四月份大兴安岭的大火就烧起来了。老百姓都说,这把火是费翔这小子放的。我上高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对费翔着迷,特别是女同学们。我也喜欢费翔的歌,这也是我这半生唯一一次对流行歌曲发生兴趣。在一九八七年班里的新年联欢会上,我唱的歌就是费翔的《故乡的云》。<br>                     十、“老战友”<br>  <br>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的一天,我的父亲接到一封信,原来是一位在部队的老战友陈××写来的,信上说他出差路过山西榆次,从别的战友那里获知父亲在太谷,想来看看。父亲刚当兵时,不过十六七岁,而这位陈××大概只有十四五岁。两人分别三十多年,期间世事沧桑,如今老友即将相见,父亲动了感情,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顿时眼泪滂沱。接着,父母按照信上约定日期,跑到一百多里外的榆次,把陈××接回了家。<br>  <br>    那天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那人身材颀长,头发虽然秃顶了,但从五官看得出来,年轻时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人。据陈××自我介绍,他在文革期间惨遭迫害,文革结束后平反,担任了北京《扶贫报》主编,混得很好,认识许多大首长。说罢,递上了印制精美的名片。我父亲很重情感,有了“老战友”这一层关系,就每天好酒好菜地招待他。母亲人心善,听到他的悲惨遭遇,也是同情得不得了。于是那一阵子家里每天都是满桌好菜,满桌好酒,只是把我母亲忙坏了,一顿饭要做十几个菜,还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的干干净净,熨的整整齐齐。<br>  <br>    本来陈××来时只说在家里住上几天,但是住了将近二十天,和父亲叙旧叙得没什么话好说了,也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此时我母亲有些疑惑,总感觉这人说话时眼神不太地道,似有图谋。我母亲在商海里沉浮了几年,也比较善于察言观色,听他跟我父亲谈话,谈自己的经历和现状,经常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于是更加疑惑了。<br>  <br>    那时我父母工资一个月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来块,可是光招待陈××二十天就花掉四五百,而且还要天天请假招呼他。长此以往,没谁能陪得起,再加上母亲对他心存疑惑,就更不愿意他久住了。于是就借陈××说自己马上要去广州开会的机会,为陈××收拾好行装,又买好车票,弄得他不走不行了。父母二人又把他送到榆次,到了榆次车站,火车来了他又磨磨蹭蹭地不肯上车。母亲见状,连忙帮着他把行李送到车上,这样他才不得不怏怏而去。<br>  <br>    陈××走后没几天,就发来电报,说自己手头很紧,要求速汇款一千五百元,接收人居然是另一个名字“陈×”。因为我母亲曾说过现在卖彩电特赚钱,他就在电报上最后画蛇添足地说了一句:“彩电大量有”。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骗子的诱饵,因为当时中国尚处于短缺经济时期,高档消费品特别是彩电十分紧俏,非一般人物可以搞来,一个报社编辑哪有这么大能量?连父亲也觉得这人肯定是骗子了。<br>  <br>    但父亲念及往日战友情谊,说,混到这个份上挺可怜的,干脆只汇五百好了。母亲最讨厌的,就是不靠勤劳而靠坑蒙拐骗弄钱的人,于是坚决不同意,说家里的钱都是咱们一块一块挣来的血汗钱,凭什么给一个骗子?既然他来骗我们,就说明他根本就不念什么战友情谊,我们何必自做多情?他要真困难,开口讲我们也不会不帮他,但想骗我们,那一个子也得不到。父亲也就不再坚持了,陈××也再没来联系过。<br>  <br>    后来,我父亲到开封见老战友时,老战友们告诉他,陈××也来过开封,每一个老战友都找到了,说的是一样的话,合计只骗走六百块钱。他还曾经不知道从哪里领了个呆头呆脑的小孩,竟然骗人们说这是袁宝华的儿子(【注】袁宝华,河南南召县人,一九一六年出生,曾任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等职务)。有个老战友还调查过陈××的经历,发现他在文革期间是某市一个造反派组织“夜莺队”的,干过不少坏事,后来被作为有罪行的抓起来判了大刑,此前刚刚刑满释放。闻听此事,父亲回家后很是感叹了一阵子。<br>  <br>    其实,陈××完全用错了方法。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愿意救危扶困的人,帮助过不少困难工友。如果陈××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窘境,想踏踏实实地做个小买卖,那么父母借给他一千、两千的作为本钱是绝对没问题的。特别是我的母亲,非常理解父亲和他之间从小在一起结下的情谊,更是一向同情弱者。因此,如果他诚实一点,那么即使别人不帮他,我们家也会慷慨解囊的。但欺骗我们所珍视的情感,愚弄我们,那么肯定是一无所得。这个陈××,也是那个不幸时代造就的不幸产物,既可怜,又可恶。<br>                     十一、怀念金色的八十年代<br>  <br>    如果要我说,在我的人生所经历的三十多年里,哪一个年代最好,最令我留恋,那么,我肯定要说:我最怀念金色的八十年代。<br>  <br>    在我的印象中,八十年代是充满希望的年代。年轻人忙着学习知识,学习身残志坚的张海迪,学习舍己救人的大学生张华。人们唱着“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奔赴工作岗位,人们谈论最多的是理想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br>  <br>    八十年代是全体人民团结友爱的年代。结束了人整人、人斗人的浩劫,人们知道珍视安定团结的局面。那时贫富差距没有今天如此悬殊,人们的心态都很平静,踏踏实实地做事,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挣钱,建设美好的生活。<br>  <br>    八十年代是全体人民从改革中受益的年代。那时没有医疗产业化,没有教育产业化,没有人因看病而倾家荡产,没有人因上不起学而自杀。那时没有“三农”问题,农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城乡差距一天比一天小。<br>  <br>    八十年代是公平的年代。只要你勤劳、塌实、吃苦、智慧,你的生活就会越变越好。那时没有权力寻租,没有官匪勾结,没有不劳而获,没有穷庙富方丈。<br>  <br>    八十年代是人民自由意识逐渐觉醒的年代,是民主观念不断深入人心的年代,这是我国真正告别古代社会,走向现代化的文明、法制和民主国家的必要条件。<br>  <br>    不能说八十年代没有一点问题,今天很多严重的问题在八十年代都有了苗头,正所谓问题与希望并存,危险与机遇同在。但是,如果能够按照八十年代那种趋势走下去,实现公民社会的正常发育和民主生活的正常发展,那么今天堆积如山的问题,或许早都已经逐渐地化解,不会造成今天积重难返、进退维谷的局面。九十年代以后,在一片“太平盛世,莺歌燕舞”的欢呼声中,无数本可以解决的社会问题积累成了顽疾沉屙,失去了一次又一次革新的机会。正因为这样,我永远怀念那金色的八十年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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