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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的大学<br> <br> 1991~1995<br> <br> 一、梦想破灭<br> <br>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日,我父母送我到武汉市Z大学报到。临上火车之前,女友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千叮万嘱要我一定等着她,我也含泪答应了。等到火车开动,女友向我招手告别时,她的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见此情景,我的鼻子也一阵酸楚。<br> <br> 当时山西太谷到武汉没有直达火车,必须在太原转乘太原开往郑州的二八八次列车,再到郑州转乘京广线南下的列车。我父亲从办事处开出了铁路免票,从太原到郑州要到了卧铺,但到了郑州就没有这个关系了,只好挤乘北京开往南宁的五次特快。我在郑州火车站等车时,买了一份当天的《参考消息》,其中有一篇文章预测:半年之内苏联必然分崩离析。看了这篇文章,我心里非常难受,压根儿就没有了上大学报到所应有的那种快乐。<br> <br> 那时京广线上的火车客运非常紧张,五次特快又不实行全程对号,故而车厢爆满。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卫生间里,完全动弹不得。当时我身边站着一个扎小辫的年轻人,身上穿了一个背心,上面写着:“千万别爱我”。我看了看,弄不懂他穿这个背心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这就是人们所称的“文化衫现象”。<br> <br> 按理说,武汉也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特大城市,特别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占有重要角色。因此,在我的幻想中,武汉应当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城市,至少要比太原市强很多。然而火车走着走着,来到一片破破烂烂的棚户区,半天也没走完。当时我还挺纳闷,心想这是哪个县城啊,怎么这么大。结果,火车一停父母就招呼我下车,说汉口已经到了。我疑惑地下了火车,看看周围的破烂棚户,别说太原,连榆次市都不如,还有些不信,怕他们下错了地方。当时汉口新火车站尚未启用,所以汉口站还是一百年前租界遗留下来的东西,好象是比利时人建造的。因为缺乏维修,建筑早就破烂不堪,显示出一片衰败景象。当看到站牌上的“汉口”两个字时,顿觉眼前发黑,心想完了,这四年要在这堆破烂里度过了。<br> <br> 武汉有个东湖,比杭州的西湖要大好几倍,风景也非常优美,只可惜缺乏人文景观,比西湖名气差远了。东湖边上有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别墅群,是毛泽东每次到武汉的下榻之处。毛泽东一生对武汉情有独钟,总是喜欢到武汉来住住,还畅游长江。别墅群里立了一块牌子,上面说这个别墅群一九六二年竣工。后来一九九七年我去杭州出差,导游也说西湖也有毛泽东的故居,还有一条地道通到杭州市区。<br> <br> 解放初期,我大伯一家落户到了武汉,到一九九一年时几个子女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我的堂兄,也就是大伯的长子比我母亲还大两岁,在长江航运管理局当工人。堂兄的妻子是他在新疆建设兵团插队时认识的,是一个回族阿訇的过继女儿。我的堂嫂故乡原本在宁夏,一九六○年大饥荒时期,全家步行逃荒到新疆。走到沙漠里,堂嫂的亲生父亲又累又饿病倒了,就对家人说,别管我了,你们要是再带着我这个累赘,一个也走不出这沙漠。妻儿老小含泪告别了这个无私的父亲,继续逃荒到了新疆,堂嫂从此再没见到过自己的父亲。到了新疆以后,堂嫂的母亲改嫁给当地回族的一位阿訇,定居下来。后来我堂兄、堂嫂都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就这么认识并结婚了,到七十年代末二人返回武汉落户。<br> <br> 此时,我堂兄就住在离汉口老火车站不远的粤汉码头。我父母领着我到了堂兄家,一是跟久违的亲人见见面,二是把我介绍给堂兄认识一下,以便以后有个照应。堂兄一家三口当时住在一幢属于部队的老式楼房的亭子间里,面积还不到十平方米,房子的高度只有两米,个子高点的人进去都要低着头。我的堂兄见到我们来了,也很高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笑了,说咱们老国家的人长得可真像,个个都是标准的国字脸。<br> <br> 在堂兄家住了一两日,我们一家就到位于武昌紫阳路的Z大学报到了。一进校门,我就大呼上当:这所大学面积充其量不过二百亩,里面挤满了五十年代兴建的苏式简易楼房。到体育馆前的接待站报到时,看到旁边贴了一张告示,说接到上级通知,学费由每年一百二十元上调为二百二十元。于是,等我父母交足了学费、给我留够了生活费后,身上已经没钱了。但他们没和我说,把我安顿好以后就走了。我本来要送他们去火车站,但走到学校门口母亲说,别送了,回去收拾一下,认识认识新同学吧。我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父母,母亲扭过头来,又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我这才扭头回去,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因为没钱住旅店,就在武昌火车站的长凳上坐了一夜,幸亏有铁路免票,第二天才坐上火车。<br> 二、军训琐忆<br> <br>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初几年,“军训”成了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们下马威的最好手段。开学典礼过后不久,我们被学校拉到位于武汉关山的一个部队靶场去军训。应当说,一开始我们还是很新奇的,因为很多男孩子都从小梦想着穿上威武的军装、为祖国建功立业。学校给每人发了一套学生军装,我们立刻就兴高采烈地穿着它上街。走到长江大桥时,守桥的武警战士看着我们虽然穿着军装,但戴的帽徽、领章都跟他们不一样,跟“老野”(【注】武警部队官兵对野战军的称呼)也不一样,以为我们是新成立的军种,还跑来问我们的番号。<br> <br> 出发那天,我们被通知要步行走三十三华里到军营。对于很多学生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那天晚上八点我们举行了誓师大会后准时出发,高举着“Z大学军训团”的红旗,排着整齐的队伍出了校园。我抬头看到高年级的学生们趴在临大街的三十八号楼的宿舍窗户上、楼顶上、阳台上向我们喝彩,他们有的敲洗脸盆,有的燃放鞭炮,有的高声尖叫、吹口哨。当时我们都以为他们是出于热情送别我们,一年以后当我也和他们一样冲着九二级学生高声尖叫时,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发泄,夹杂着自己的苦闷、压抑以及对这些幸运的不幸者的同情的发泄……<br> <br> 只走了五、六公里以后,我们队伍的队型逐渐混乱起来,好多人陆陆续续地掉队了。等到走了一半的路程时,我们已经完全成为散兵游勇了。但是我没有放弃,当钢铁军人的梦想支撑着我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啊……直到凌晨一时到目的地。我两腿发酸,脚踝像折断了一样的疼痛。这种疼痛几乎伴随了我整整两年,我猜想脚踝一定受到了损伤。后来才知道,学校早就为本地官员子女和学校教工子弟准备好了大客车,他们只假模假样地走了几步路就纷纷以车代步了。还是应了那句话:“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加平等”。<br> <br> 男生营房里没有床,大家都直接睡在地上铺着的稻草上。参加军训的一千多名学生组成了一个“军训团”,以系为营,专业为连,班为排。我记得我所在的班的番号似乎是“三营一连五排十八班”,教官都是驻守南湖机场的武警部队官兵。我们的排长姓陈,湖南农村来的,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新兵,比较淳朴,和我们关系很好。但是我们同连的一排长是个老兵痞,也是湖南人,长着一副鹰钩鼻,上士军衔,成天歪戴个帽子,动不动就打学生,骂脏话。一排长有个绝活:能够一句话骂出三个脏词儿,比如“你他妈给老子站直啊我操!”之类的。后来搞阅兵时,全连都归他指挥,我也挨了不少棍子和辱骂。男学生挨打,可女学生吃香,教官们常常“手把手”交女生动作,晚上待在女生寝室不走。当时男女生寝室是面对面的两座大楼,一到这种时候,我们男生就趴在窗户上朝女生那边起哄。<br> <br> 当时的年轻人,一般都是成绩好的上大学,成绩差但有门子的去当工人,既上不了学又上不了班的就当兵,以求入党提干,或者在转业时安排个工作。所以,当时老百姓里流传着一句话“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那些当兵的多多少少都对这些大学生们有些嫉妒情绪,经常辱骂和殴打大学生。一般的列兵、上等兵还过得去,越是到了士官,就越坏。前面提到的一排长有一次在晚上到男生宿舍晃悠,那群学生正在专心致志地打扑克没看见他,故而没站起来敬礼。一排长勃然大怒,就让那群学生面对面站成两列,互相扇耳光取乐。开始几个男生还轻轻地扇,一排长一看,冷笑着说:“哼哼,他妈的不会扇耳光是不是?来,老子教教你们这帮孙子。”说罢,挨个把那帮学生狠狠扇了几巴掌,把其中两个都打趴下了。然后,一排长又让那帮学生继续扇,这回那帮学生不敢不用劲,互相把嘴都打肿了。当时我不是一排的,就站在门口看热闹,心里很不是滋味。<br> <br> 如果说当兵的对学生不好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学校的老师对学生不好就不能原谅了。老师本应是教书、育人的职业,作为老师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就应当是爱护学生。然而,当时军训时随团去的那些政工人员,不但不帮着学生说话,反而在学生受到体罚时不份青红皂白地斥责学生,学生敢顶撞就给处分。有几个政工人员,专业上没有什么建树,平时在学校里没什么地位,此时当上了“政委”,“指导员”头衔,马上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装起大瓣蒜来。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忽然紧急拉练,等大家迷迷糊糊到了操场才知道,原来是“政委”要训话。身材矮胖的“政委”站在检阅台上,背着两手,真的跟什么了不起的大首长似的。我记得他张嘴讲话就是:“我越来越惊诧于你们的行为了,啊,来到这里不是学习解放军的光荣传统,啊,竟然酗酒,啊。”其中,他把酗酒的“酗”字,念成了“凶”。我听了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拼命地憋着,直到宣布解散才哈哈地笑出声来。学生们对这些政工人员恨之入骨,经常背后里骂他们,那个念“凶酒”的政工人员,也得了个外号叫“凶酒的”。<br> <br> 军训时,经常要以营为单位出黑板报,还搞比赛。我们那个营里,数我的画画得最好,因此就经常和另外一个字写得好的同学一起出板报。我这个人比较敬业,我们营里的黑板报设计是最漂亮的,四次评比中除了第一次以外都是第一名。每次把黑板报一抬出来,就围着一大堆人观看。那位字写的好的同学喜欢朦胧诗,总是往黑板报上写些莫名其妙的诗,我从来都没看懂过,看黑板报的人也总是讨论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毛笔字确实写的好,我的画配上他的字,整个黑板报就很美观。为了这个视觉效果,写什么内容就不重要了。那时候人也老实,总是晚上别人睡了自己还熬夜画板报,白天还要去训练。其实其他几个出黑板报的人都是晚上睡大觉,白天为了逃避训练,慢悠悠地画黑板报。想想也真冤枉,干吗当时那么积极,晚上睡不好,白天站在太阳底下训练,还挨打。<br> <br> 由于大学生中有很多都是离开故乡来武汉上学的,因此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情绪很浓。那时教官们教我们唱了一首部队的歌《车儿你慢些走》,歌词是这样的:“车儿车儿你慢些走,让我再看妈妈一眼。忘不了那一天,妈妈为我来送行,眼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说,孩儿何时返回家园……”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都非常感人,我经常唱着唱着,就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母亲临走时返身让我回去的情景,顿时就哽咽了。不但是我,其他一些外地同学也都是眼泪滂沱,连年轻的教官唱着唱着眼圈也是红红的。<br> <br> 由于思乡心切,我只要一有闲暇就马上给家里、女友和邢老师写信。当时外公病危,我每封信都要询问外公的病情,母亲总是回信说外公已经逐渐康复了,预计今年过年到我家里来;还有一次是父亲回的信,也是这么说的,我也就放了心。后来才知道,外公在我军训期间去世了,父母怕我伤心一直瞒着我,父亲回的那封信就是母亲回老家奔丧时,替母亲写的。我的女友当时到了太谷二中补习,也几乎是每天一封地来信,倾诉她对我的思念,嘱咐我到了大城市千万不要变心,等着她明年来。女朋友还告诉我说,我写给邢老师的信被邢老师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上,作为每个毕业班学生的学习教育材料。<br> <br> 在军训期间我们度过了一九九一年国庆。在国庆时举行的文艺晚会上,一位剪短头发的秀气女孩唱了一首外语歌《昔日再来》。当时并没有想到,以后又会与这个女孩之间产生一段感情。<br> <br> 到军训后期,我们终于摸到了半自动步枪。男孩子自幼都喜欢打打杀杀的,此时见了真枪,当然都很兴奋。我在打靶时练习得十分认真,无奈近视眼镜度数偏小,看靶子总是模模糊糊的,结果五发子弹只打了四十二环,不算最好但也不算坏。有一个学生把子弹全都打飞了,自己还不知道,等到看靶子的教官急匆匆地跑过来问“谁是三号靶”时,他还以为打了满环,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等着表扬,谁知那教官气哼哼地骂道:“笨蛋!一个都没挨着靶!”顿时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br> <br> 转眼一个月的军训结束了,军训团临解散前的几天,一排的那些被一排长欺负的男生打算给那小子放点红,就私下买了几个水果刀,到山上弄了几个树枝做成木棍等凶器,准备把一排长骗出来喝酒,灌醉后给他放点血。结果人家仿佛知道这个阴谋似的,在他们打算动手的前一天夜里悄悄撤走了。一排那几个报仇无门的男生,为此很是郁闷了一些日子。<br> <br> 返校后,我们的应用文写作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军训心得,我没有写冠冕堂皇的空话和套话,而是就军训时存在的那些现象,对军训的意义提出了质疑。应用文写作老师看了,觉得写得很细致,很有说服力,手法也不错,故在上大课时当着好几个班同学的面朗读了这篇文章。<br> 三、小品《登记结婚》<br> <br> 从靶场回到学校以后,我们又休整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学校的政工人员每天向我们上政治课,给我们这帮“Freshman”(【注】Freshman是英语,是高年级学生对大一新生的称呼)敲警钟。其中,有系党总支正、副书记,说一口“武汉普通话”,把花花世界说成“花花世盖”,并警告我们这样做也会犯错误,那样做也要给处分,我们回来后就送了他们两个每人一个外号:一个叫“犯错误”,另一个叫“给处分”。<br> <br> 在此期间,系里就由学生会出面,组织我们新生联欢,要我出个节目。我想了想,就自己编了一个小品《登记结婚》。那个小品以文革初期两个红卫兵登记结婚为背景,所有对话全部引用毛泽东语录。那个小品的情节是这样的:<br> <br> (背景:婚姻登记处,一个造反派正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背后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标语)<br> 造反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我们婚姻登记所也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从万恶的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得了婚姻登记的大权,使得婚姻登记所重新回到了革命人民的怀抱。现在,我们要根据林副统帅的指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使得婚姻登记所变成无产阶级的战斗堡垒,反修防变。什么?说重了?婚姻登记所不重要?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是生产力的最积极、最革命的要素,只要有了人,是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地。婚姻登记所就是管人的再生产地,怎么能说不重要?<br> (此时,两个身穿黄军装的红卫兵手挽手坚定地走上前台,男的手中还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二人来到桌前,对造反派怒目而视。造反派见状,忙放下毛主席语录)<br> 造反派:加强战备,准备打仗!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br> 红卫兵(合):要斗私批修!我们来登记结婚。<br> 造反派:在阶级社会里,一切都会打上阶级的烙印。你们都是什么成分?<br> 红卫兵(男):亲不亲,阶级分,三代工人。<br> 红卫兵(女):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五代贫农。<br> 造反派:(抽出一张表格)为人民服务,多大年纪?<br> 红卫兵(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明年十八岁。<br> 红卫兵(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年十七岁。<br> 造反派:(把表格往桌上一放)胡闹!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就想登记结婚?<br> 红卫兵(合):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br> 造反派: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的事情我不管。<br> 红卫兵(男):(手模仿京剧动作)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br> 红卫兵(女):(同上)各地造反派纷纷夺权,<br> 红卫兵(合):为什么这里还是封资修在掌权?!(二人做怒目而视状,手一齐指向造反派)<br> 造反派:(帽子一摔,站起来,叉着腰)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们小小年纪,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造反夺权,玩什么小资产阶级儿女情长,必须坚决地批倒,批臭。<br> 红卫兵(男):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是生产力中最革命,最积极的因素。<br> 红卫兵(女):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br> 红卫兵(合):我们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在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却碰到你这个反动派妄图开历史的倒车,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br> 造反派:反对自由主义!<br> 红卫兵(合):蚍蜉撼大树,可笑自不量。<br> 红卫兵(男):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br> 红卫兵(女):谁要是阻止我们成为革命的夫妻,战斗的堡垒,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二人做坚决斗争状)<br> 造反派:(软了下来)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年纪也太小了一点,再等两年。<br> 红卫兵(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br> 造反派:(坐下,拿起表格)好,好,那你们的籍贯?<br> 红卫兵(男):(模仿京剧动作)我们来自五湖四海,<br> 红卫兵(女):(同上)我们来自四面八方。<br> 红卫兵(合):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了革命队伍里。<br> 造反派:(点头称是,激动地站起来,走到红卫兵面前,握住男红卫兵的手,深情地)英勇的红卫兵小将!<br> 红卫兵(合):崇高的造反派战友!<br> (三人掏出《毛主席语录》,围成一圈转圈子)<br> 三人合:革命同志们你们好,革命同志们你们好,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br> (然后,三人放回《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唱《林副统帅语录歌》)<br> 三人合:革命地站出来,革命地站出来,谁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蛋字音落,男红卫兵把手中的红纸打开,上写一个“忠”字,定格二十秒,三人各回原位)<br> 造反派:(填好登记证书,走上前来交给男红卫兵,语重心长地)你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号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发扬解放军惯于夜战和连续作战的光荣传统。<br> 红卫兵(男):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br> 造反派:(把另一份证书交给女红卫兵)你一定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把反帝防修当作重要任务。<br> 红卫兵(女):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br> 三人合:(唱歌曲《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斗私批修,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三人谢幕,全剧终)<br> <br> 这个小品写好以后,我找到班上一位河南同学演造反派,一位北京来的女同学当女红卫兵,自己则充当男红卫兵。排演了几次以后,就在系里的新生文艺晚会上演出了。演出非常成功,当时全场爆笑连连,掌声雷动。后来,学校举办了一次“大学生小品大赛”,当时,系学生会的主席和分团委的书记都觉得我这个小品安排得很妙,肯定能够获得冠军,于是推荐我上。可是,在彩排时系领导来审查把关,党总支书记“犯错误”看完以后,皱了皱眉头,问我道:“你演这个小品,有什么中心思想呢?你想表达什么呢?对大学生有什么教育意义呢?”本来我写这小品就是为了逗乐子,一没想到什么“中心思想”,二没想到什么“教育意义”,“犯错误”的三个为什么问得我无言以对。所以,小品《登记结婚》就被枪毙了。<br> 四、苏维埃人<br> <br> 一九九一年的秋冬,伴着梧桐树叶的枯萎凋零,我感觉异常苦闷,焦虑万分地关注着苏联的动向。“八·一九”后,苏联分崩离析的趋势愈来愈明显,各个共和国都相继宣布独立。我天天都在盼望着奇迹出现,可是我每每失望。在焦虑的驱使下,我终于提起笔来给戈尔巴乔夫写信,请求他为保卫苏联做最后一战。那封信我至今还保存着,内容是这样的:<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br> <br> “您好!请原谅我在您百忙之中冒昧给地您写信。我是一名中国青年,从我的父辈开始,我们这个家庭就对我们这个伟大的社会主义邻国、十月革命的发源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怀着一种美好的感情。即使是在中苏两国发生冲突的不幸年代里,当我国充斥对贵国的污蔑之辞的时候,我的父辈也没有动摇过对苏联的这种深厚的信念,我从小得到的对贵国的认识就是:那里是列宁和斯大林的故乡,是世界第一个工农国家。可以说在父辈的影响下,中苏友谊的种子已经在我心中扎根。长期以来,我一直都把贵国当成自己的第二祖国,当成自己精神上的寄托。因此我非常希望看到贵国能够永远强大,人民能够永远幸福。<br> <br> “一九八五年,您成为这个世界大国、世界大党的领导人,随即开始了以您名字命名的改革。作为精神上的苏维埃人,我对您的改革寄予厚望。当西方国家发出‘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苏联将会是不可战胜的’惊呼时,我为此感到欢欣鼓舞。我期待着苏联这个巨人,能够在您的领导下兴利除弊,战胜困难,完成使社会主义民主化、公开化的丰功伟业。<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非常赞赏您为改善苏中关系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非常欣赏您民主的作风和平民化的风格。我一直是您改革路线的坚定拥护者,我是您的《改革与新思维》的忠实读者,我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忠实听众。您说的那些话,使我对社会主义的前途充满了希望。‘社会主义没有民主,正如鸟儿没有空气一样’——难道这不是对社会主义民主的深刻诠释吗?我一度相信,您是继列宁之后苏联最伟大的一位领导人,您将带领苏联人民取得民主的、人道的社会主义建设的胜利。<br> <br> “然而,自从一九九○年以来,您的国家却传来了一个比一个糟糕的消息。先是经济下滑,接着是宣布大面值卢布作废。我通过电视,看到那些辛苦一生的老大娘抹眼泪的情景,我对此感到迷惘。然后就是第比利斯、维尔纽斯事件、纳卡冲突等等。我不知道,面对这样越来越严重的局面,您是怎么想的,不知道您为什么总是那么举棋不定、忽左忽右。苏联,这个世界上第一流的强国,却越来越偏离它的航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黎巴嫩(【注】黎巴嫩是中东小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陷入长期内战状态)。<br> <br> “今年三月十七日,全苏举行了主题为‘您是否同意保留苏联作为一个平等的主权共和国的革新了的联盟继续存在?’的全民公决,结果,参加投票的一点五亿公民中有百分之七十六的公民投票赞成保留联盟。这说明,即使按照最民主的方式,仍有超过四分之三的公民愿意苏联的统一和联盟的不可分割。那么,按照民主的原则,任何人都无权使得人民生活在他们所不愿意的分裂的国家中。<br> <br> “叶利钦一伙无疑是苏联人民的叛徒。他们为了自己能够当上货真价实的‘总统’,不惜一切地疯狂摧毁苏联。如今,在叶利钦一伙猖狂进攻下,各共和国都在宣布独立,联盟已危在旦夕。我知道,作为一名具有真正的民主精神的政治家,您并不愿意用武力解决政治问题。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国家都将要不存在了,大船将覆,您作为苏联这艘航船的船长,有权力也有义务为挽救航船做出任何行动。因此,我肯求您:采取断然措施,解决掉叶利钦和他的支持者,拯救这个多民族人民的共同祖国吧!<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知道,您是一位仁慈的人,宽宏大量的人,甚至对自己的政敌也真诚相待。但是,您看,鲍利斯·叶利钦正在横蛮地剥夺您这位合法总统的权力,正在剥夺合法产生的联盟中央机关的权力,甚至停止向联盟中央缴纳税收,试图使联盟中央陷于瘫痪。这是一场反动的政变,受害的不仅仅是您的地位,还有整个国家。我无法想象,一个拥有二万七千枚核武器的黎巴嫩会是怎样的一幅灾难的图景。<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您的仁慈已经被看作软弱可欺,联盟正在一天天地走向毁灭。如果您坐视联盟毁灭而不采取挽救措施的话,那么鲍利斯·叶利钦这种人将会给苏联各族人民带来连希特勒匪徒都无法做到的毁灭性后果。现在的形势,正如五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注】指一九四一年冬天,希特勒法西斯发动苏德战争后长驱直入,兵临莫斯科城下),身后就是莫斯科,您已无路可退!我恳求您,振作起来,向人民,向英勇的苏联红军发出号召,像五十年前保卫自己的国家那样,保卫苏联吧!<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相信,假如您能够读到这封信,您一定能够警醒。您的改革事业是正确的,伟大的和必须的,但是现在已经是您的国家的生死关头,不保留住国家,您就不可能推进您的改革,也无从实现您的民主的人道的社会主义的伟大理想。看看鲍利斯·叶利钦那一伙人吧,看看索布恰克(【注】“民主”派,当时任列宁格勒市长,上台将列宁格勒更名为圣彼德堡)和波波夫(【注】“民主”派,当时任莫斯科市长,上台后在莫斯科大批更改地名)吧,他们掌握权力以后最急于做的,不是拯救因他们的胡作非为而陷入饥寒交迫中的人民,而是忙着更改城市、街道名称,忙着鼓噪将列宁的遗体迁走。这些人算什么民主派呀,简直是对民主的嘲弄!如果您不战胜他们,就是他们战胜您,从而断送苏联,断送改革,也断送您的政治前途!<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再一次恳求您,立即向红军发出动员令,我相信具有光荣传统的苏联红军中一定会支持您的!不要害怕沙波什尼科夫(【注】苏联空军元帅,当时任苏联国防部长,在八一九事件中支持叶利钦,后任独联体武装部队总司令)和格拉乔夫(【注】空降兵上将,在八一九事件中支持叶利钦,后任俄罗斯国防部长)的恐吓,我相信广大红军官兵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祖国走向灭亡,沦为二流或者三流国家!在三个月以前,您已经犯了一次错误,您不该在叶利钦的压迫下解散伟大的列宁主义的苏联共产党。那次苏维埃代表大会,叶利钦对您是如此的不敬,不要说是苏联的总统,就是一般的公民受到这样的侮辱也应该以牙还牙。如今,叶利钦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您不应当再忍气吞声,您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再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br> <br>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请相信我,一个愿意把苏联当作自己精神祖国的人的真诚。我由衷地希望看到您带领您的国家、人民和军队,走出危机,沿着苏共二十七大、二十八大所制订的路线,在改革的道路上凯歌高进。我也相信,您一定会力挽狂澜于将倾,像捍卫自己的生命那样捍卫苏联;我也相信,在您的号召下,绝大多数苏联人民也会像当年保卫莫斯科,保卫斯大林格勒那样,英勇地对国内外敌人打一场人民的战争,神圣的战争!<br> <br> “最后,我祝愿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br> <br> 一位热爱苏联的苏维埃人<br>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十日”<br> <br> 这封信我是用复写纸写的,其中一份被当作应用文写作的作业交的,老师给我的评价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但对戈氏个人寄予的希望过大,主观幻想意味太浓。”另一份则被我装进信封,写上“寄:克里姆林宫,莫斯科,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苏联总统米·谢·戈尔巴乔夫(收)”塞进了学校的邮筒里。然而,这信如石沉大海,估计是哪位邮政局的小官员看了以后,觉得寄信的人是个疯子,给扔掉了吧。<br> <br>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个寒冷的夜晚,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在克里姆林宫上飘扬了七十多年的,缀着金星、镰刀和锤子的红旗,如冬天里的最后一片枯叶一样,黯然坠落。我至今记得那个圣诞节的夜晚,我的同学都一起出去狂欢,只有我一个人躲在寝室里听收音机,听着听着,不禁流下了痛苦的眼泪。我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愤,拿起排笔和广告色,跑到宿舍楼顶,在楼顶小屋的墙上,写下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万岁”这几个大字,并画了一个大大的镰刀和锤子图案。一九九九年我曾经回学校到楼顶看了看,那时字迹依稀还在。<br> <br> 现在回想起来,苏联解体这个历史事件,大大强化了我本来就有的苏联情结。人们常说,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发觉它的珍贵,对我而言就是如此。苏联的历史在一九九一年嘎然截止,给我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痛苦。从此,我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研究俄苏文学、苏联历史、苏联社会、苏联政治,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br> <br> 在大学四年中,我几乎从没有借过专业课的参考书,却读遍了Z大学图书馆八十五万册藏书中所有有关苏联方面的书籍。其中,有很多书籍是八十年代中苏关系解冻时出版的。那时知识分子多崇拜美国,这些书图书馆买回来一放就是七、八年,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根据书后面所附的借阅记录来看,我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读者。记忆特别深的是读《未列入名册》时,宿舍已经熄了灯,我点着蜡烛,一边读,一边流泪。我渐渐熟悉了索尔仁尼琴、邦达列夫、贝科夫、阿赫玛托娃、爱伦堡、叶甫图申科、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艾特玛托夫、涅克拉索夫、特里丰诺夫、瓦西里耶夫,从他们闪光的思想中吸取营养。从他们的书里,我读到了苏联这个伟大国家的历史、理想和现实,越是读,越是热爱她。这种热爱,不是源于相信片面欺骗宣传的热爱,而是源于对这个伟大国家的理解。而且,此后我还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只要看到有关苏联、俄罗斯的书籍,无论是哪方面的内容,我一定都会毫不犹豫地购买、阅读,并且思考。<br> <br> 我在大学四年中,自己的床铺边上、自习桌旁从来没有挂过歌星、球星照片,清一色苏联的标志物:床边的墙上贴着我自己绘制的苏联国旗和《苏联》杂志封面人物,自习桌边的墙上则悬挂着苏联地图。我也从来不听任何流行歌曲,只要打开录音机,放的一定就是俄罗斯音乐。后来《校园民谣》和《白桦林》流行时,我倒是很喜欢,但原因仍然是我从里面听出了类似俄罗斯音乐那种忧伤的味道。<br> <br> Z大学对面是湖北省图书馆。图书馆里的人搞多种经营,办起了投影录象厅。省图书馆办的录象厅不同于一般的街头录象厅那样,靠黄色下流片子招徕观众,而是经常放一些世界名片。上大学时,我常和同学们结伴去看投影。当时我看了一部史太龙演的《第三滴血》,反映阿富汗战争的,电影里把苏军描写成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而把美国人演成阿富汗人的救世主。观看这部电影时,我对这样脸谱化的描述很是反感,没看完就怒气冲冲地退场了。<br> <br> 当时学校的图书馆里,还订有《朝鲜画报》和《今日朝鲜》两本朝鲜出的中文杂志,我是每期必看的。一九九二、一九九三年正是金日成八十寿辰和朝鲜战争结束四十周年(【注】朝鲜官方称朝鲜战争为“祖国解放战争”),通过这些画报我了解到,朝鲜这个弹丸小国正在到处大兴土木,修纪念碑、纪念塔、铜雕……建筑精美,气势宏大。然而当时我就觉得,一个蕞尔小国这样大兴土木,把有限的物质用于修筑这些不能吃、不能穿、不能住的纪念物,实在并非明智之举。而透过这些画报上那些面色红润却精瘦发傻的群众,我隐隐感觉到朝鲜的老百姓日子肯定过得不怎么样,群众脸上的红晕多半是化装所致。最令我反感的是,纪念朝鲜战争的专号上,居然还在掩耳盗铃地撒谎:“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凌晨,李承晚傀儡集团悍然发动了战争……” <br> <br> 我在上大学时期思想上接近斯大林主义,因此最初看《朝鲜画报》和《今日朝鲜》时,总怀着一种亲切的情感。当时恰逢中韩建交,我还对此事挺不满意。但是渐渐地,我对朝鲜这个政权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其原因就是在读朝鲜的杂志时处处看到伪造的痕迹,处处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疯狂行为。我对朝鲜政权的厌恶,并非美国人“洗脑”的功劳,而恰恰是朝鲜出的这两本杂志。在我看来,贫穷和落后都不会动摇我的信念,但我不能容忍谎言、愚弄和疯狂。到了一九九四年,咎由自取的朝鲜小朝廷经济陷于崩溃,这两本杂志也就都消失了。<br> <br>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几年,大学生群体存在着很强烈的反共产主义情绪。当时,我们寝室八个人里,有六个不同程度地私下对共产主义冷嘲热讽。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政府官员出身的同学持“左派”立场。不过,我们两人都有一个共性:只把苏联当作纯粹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而把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讥笑为“土社会主义”。我们两个持左派立场的同学和其余持右派立场的同学们之间,经常通宵达旦地辩论,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因此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同学说:“共产党给了你们家什么好处,你这样维护它?”我回答说,我的家族没有从共产党身上得到一丝好处,恰恰因为如此,我才能更加公正地看待共产党。于是他干脆给我一个绰号:最后一个布尔什维克。<br> <br> 我觉得“最后一个布尔什维克”这个绰号很不错,索性把“布尔什维科夫”当自己俄文姓,代表了我的信仰。起初我想了一个名字:格列高里·亚历山德洛维奇·布尔什维科夫来作为笔名,原因是这个名字的名和父名的缩写正好是我本名的缩写。但后来,我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太烦琐,竟然有十七个字。后来,就找了一个比较简单的父名:伊万诺维奇。有一天,我在读一本书时偶然发现了斯大林的长子叫“雅科夫·约瑟夫维奇·朱加施维里”,读了这本关于雅科夫命运的书,我不禁联想到:雅科夫的一生既壮烈,又悲惨;生于斯大林,却又不断违背斯大林主义的清规戒律。雅科夫的一生也充满了矛盾,有时特别英勇,有时又有些软弱;有时大义凛然,有时儿女情长;平时充满了反叛,关键时刻又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信仰。想来想去,越来越喜欢“雅科夫”这个名字。终于,一个苏维埃人的名字诞生了:雅科夫·伊万诺维奇·布尔什维科夫。<br> 五、“知识混子”<br> <br>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因为我不喜欢所学专业,所以大学的头两年里学习成绩一直都不怎么好。同时,苏联解体对我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从苏联解体到一九九四年,整整三年时间里我都郁郁寡欢。那三年就成了我三十二年生活中最灰暗、最苦闷的一段经历。<br> <br> 自从高中以后,我的数学成绩一直都很不好。一九九一年高考时,数学题目非常简单,我们高中那个班上有二、三十个同学数学分数在一百分以上(【注】当时高考数学满分为一百二十分),其余的也多是八、九十分,惟独我的数学成绩是七十二分,为全班倒数第二。所以报志愿时我一直试图避开数学,谁知到了Z大学才知道,学国际金融专业,数学还是最重要的基础课。当我领回厚厚的微积分教材时,心里不禁暗暗叫苦,心想这下可完了,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br> <br> 果然,尽管我非常努力地想听懂微积分课,很认真地做笔记,但依旧觉得听老师讲课,就如同听天书一般。每天微积分老师一开口,我就忍不住犯困,哈欠连天,不一会就沉沉入梦乡,下课铃一响才醒。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喝浓茶、喝咖啡、晚上早早睡觉,什么办法都用了,一个也不奏效。即便是偶尔不睡觉,我也是傻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根本弄不懂老师在说什么。那一年期末考试,我的数学得了个“8”分,创了学校的历史记录。其实这“8”分都不是做出来的,而是靠选择题蒙的。可以说,直到现在我的高等数学知识都等于零。<br> <br> 后来,开学补考时,我自忖不可能考过去,就找了一个跟我长得多少有点像的姓唐的同学,请他代我考试,算是蒙混过关了。到了下半学期,我逐渐想出了一点取悦于老师的窍门,作业虽然是抄的,但我抄得工工整整;随堂测验时,我由低到高挨着不同水平的同学坐,抄人家的,结果分数从二十多分,上升到了四十多分,再到六十多分,最后达到七八十分。那个数学老师还不明就里,还称赞我学习认真,进步大。到那年期末考试,我又请了一个老乡帮忙替我考试,结果那小伙子考得也不怎么样,只考了三十六分。走运的是,那次考试题目偏难,老师准备加分,又念及我学习“认真努力”,就弄了个奇怪的公式:三十六开根号再乘以十,捞到了六十分,这样我的微积分才算过关了。大二学习线形代数,好在我高中时这一块学的还凑合,考试时连抄人家的带自己做,也算蒙了个整六十分。到了大四,又学经济预测与决策,大量用到微积分与线形代数。此时我已经学油了,上课坐到第一排给老师留下好印象,一下课就给老师递烟,顺便问两个问题。这么一来二往跟老师混熟了,后来考试结束以后,第一次来通知说班上有四个人不及格,有我一个;等正式通知下来,班上却只有三个不及格,少了我。当时我心里直庆幸:幸亏当时给老师印象留的好,否则,学位证就危险了。<br> <br> 大学里学数学的辛苦,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一直到上班多少年以后,还经常梦到自己又要考数学,在梦里还着急:不是已经毕业了吗,怎么还要考数学呢?一着急,就醒过来了,一看原来是场噩梦,这才又放心地睡了。<br> <br> 除了讨厌的数学,还有珠算。那时大学开课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有计算器不用,干吗要用珠算?大学毕业快十年了,我一次都没有用过珠算。当时我右手食指恰好长了一个神经纤维瘤,右手活动不是很方便,就开了个证明,缓考。到了大学四年级,不过珠算就拿不到毕业证,我就又找了个老乡替我考试。好在时间隔的太长了,那个珠算老师都不认识我了,愣是没看出来,于是轻松过关。<br> <br> 我所上的是国际金融专业,那时还不叫专业,叫专门化。这个专业对英语要求很严格,一般要求学生大学二年级之前就要过四级。毕业前过六级。我上初、高中时,自己想学俄语,无奈没有开俄语课的学校,只好上了英语。太谷县的各个中学里,英语课程中既没有口语,也没有听力,而且初中学英语音标时,老师的英语发音不准,带着很强的太谷口音,教得我满口结结巴巴的“太谷英语”。到了大学里,老师则按照大城市的英语教学进度,一上来就要讲口语、听听力。本来入学摸底考试时我的英语成绩还是八十多分,在班上不算低,但口语和听力却把我给难住了。上英语第一课,老师就让大家用英语做自我介绍,我憋得满脸通红,讲出来的都是带有太谷方言音调的古怪发音,弄得好多同学忍不住捂着嘴笑。本来我就厌烦财经类学校,此时更觉得自己是“倒霉”了,也就不愿意学英语。结果到了大学二年级英语四级没通过,又被从涉外专业分流到金融专业,不过继续跟着国际金融班上。当时还觉得挺难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了不起。分流之后,我努力了一个学期,结果当年四级就过了,但六级我是不想再考了。<br> <br> 上财经大学本来就非我所愿。我母亲以前担任单位会计,每天看到她伏案工作到深夜,填写密密麻麻的表格时,我就对财经这个行当非常的不喜欢。我所上的Z大学根本就不是我以前所想象的大学那样,依山傍水,古木参天,掩映着红墙绿瓦的教室。这所大学面积狭小,从东到西走三分钟就到头了,从南到北要稍微长一些,也只需要十分钟。在狭小的校园内,一栋挨一栋挤满了破旧的苏式简易房屋。学校最大的绿地就是位于图书馆旁边的“思园”,里面有一尊陈毅元帅的半身像(【注】Z大学前身为中原大学,是陈毅创办的)。“思园”的面积不过几个篮球场那么大,到了夏天的晚上,里面谈恋爱的情侣的密度可以达到每平方米一对,从里面经过时稍微不注意就会踩着地上坐着、躺着的鸳鸯们。正可谓“争渡,争渡,惊起一片鸥鹭。”<br> <br>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这里没有真正严谨的学风和学术气息,也没有真正的经济科学。我认为,这是中国社会科学的通病:没有真正的独立的科学见解,一切学术观点都是围绕当政者的需要,只是给当权者的政策做注脚。一旦上边有了什么新想法,都可以找来几个专家来进行所谓的“科学论证”,专家、学者们按照上层的意图,随时准备推翻自己原来的见解。有些人昨天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计划经济无比优越,今天就可以同样坚定不移地说除了市场经济就没有出路。<br> <br> 大学里的一些教师,每天也忙着出书。但是很多人出书并不是为了学术交流,或者思想的碰撞,而仅仅是为了骗钱、骗吆喝。每当某些老师准备搞“科研”时,就找一批学生到图书馆里先疯狂地复印资料,再找几个人抄写。从张三的观点里剽窃几句,又从李四的文章里摘录几行,七拼八凑,一个新课题、新观点、新专著就诞生了!正可谓“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br> <br> 就是这样,整个大学里一天到晚散发着功利主义的铜臭,充斥着“知识混子”们发财心切的浮躁。面对如此乌烟瘴气的学校以及自己深恶痛绝的专业,我灰心丧气、天天逃课。特别是大学二年级那个美国来的外教,我自始至终都没见过她一面,连考试都没参加。后来考试时她还问,不是班上有一个叫GUOYA的学生吗?怎么没见过?幸亏外教成绩属于英语成绩的一部分,一过四级就冲掉了,我没参加考试也只是少记了几个学分罢了。此外,我甚至还一度产生过退学重新参加高考的想法。后来一个高年级的女同学提醒了我:即使重新考上你所认为理想的大学,结果也未必不是这样,“天下乌鸦一般黑”,除了又浪费两年工夫没什么用,你最好还是受着吧。我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又想起高考还要考那令我恐惧的数学,也就死了这条心,安心做一名“知识混子”。<br> 六、创业史<br> <br> 母亲八十年代所挣下的三万元钱,因为家里接连发生大事,再加上通货膨胀的损失,到了一九九一年下半年,就只剩八百多块了。当时我父亲一个月工资不过一百二十块钱,其中九十块要寄给祖母;母亲则好多年没有到灯具厂上班,同时灯具厂也处于半停产状态,也就没有了收入来源。在母亲送走我之后,就只得再次靠双手劳动挣钱了。<br> <br> 母亲以前在灯具厂上班时,厂里做一种过年挂的花灯,每年过年都能到太原市场上卖一些钱。母亲想了想,别的挣钱门路也都没有了,做花灯本钱小,容易翻本,于是就用这最后剩下的八百块钱,雇了几个原来灯具厂的下岗工人来我们家,租了铁Z局办事处的几间空房子,开起了花灯小作坊。当时本钱小,雇人成本又高,结果只做了一个品种,三十多盏花灯。<br> <br> 一九九二年春节前夕,我放寒假回家。那天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闻讯急忙从作坊赶回来,满手都糊满了粘花灯用的四○一胶,用汽油随便擦了擦手就紧紧搂住儿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儿子帮母亲拭干眼泪,安慰她说,妈,别哭了,我这不是挺好吗。然后我又问母亲,不是说过年前要接姥爷到咱家吗,怎么不见姥爷呀?母亲回答我说,因为小厂刚开张,现在比较忙,等走上正轨后再去接他。我听了,也就没往别处想。当天晚上,女朋友也来了,也是一见到我就哭了。<br> <br> 回到家第二天我就到小作坊里帮母亲干活。母亲从事的花灯生产,是一项很复杂、辛苦的买卖。做花灯时,要买回铁丝、布料、四○一胶、灯穗、排穗、彩纸等原料,先用拔丝机把铁丝拉直;再按照要做成的花灯形状,裁成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不同长短的短铁丝;再用钳子把短铁丝拧成需要用的形状;然后用电焊机焊成灯架子;把买回来的布料裁成几十块形状、大小不一的布块,用四○一胶把布块粘到灯架子上;再用花边盖住布料接缝处,然后再把用彩纸刻成的花纹粘到布面上去,接着再粘排穗、上灯穗;最后,还要往灯上画水墨画。一个花灯就要这么多的工序,所有原料的尺寸、大小、多少都要靠母亲的脑子来记。<br> <br> 我所干的活就是和我父亲一起往空白的布面上画水墨画,每盏灯要画三幅不同的画。一开始我干得还挺有趣,干了两天就觉得枯燥了,挺累。其实,这画画算是做花灯里最轻松的活,灯具厂有一个画灯的画匠,三五分钟就可以画好一幅花鸟画。但是,我没有学花鸟,学的是山水,因而要比画花鸟麻烦许多,速度也慢许多,平均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一幅。但有一点,山水画在花灯上,就是比花花草草的好看。想一想母亲不容易,我就咬着牙,和父亲一起把九十个画画完了。花灯这个东西,原料本身都值不了几个钱,关键是全都是靠手工。可以说,卖花灯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父母的血汗钱。踏踏实实,不投机取巧;挣血汗钱,不指望运气,诚实地为社会创造财富换取微薄的收入,这就是我的父母,这两位普普通通的中国劳动者的想法。<br> <br> 卖花灯跟卖对联、鞭炮一样,全靠过年以后正月初六到正月十四元宵节前那几天,正月十五以后就一个也卖不出去了。因此自从做起了花灯的十二年时间里,我们家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安生年。<br> <br> 一九九二年的春节正月初六,我和我母亲第一次到太原市场卖花灯。当时,太谷灯具厂主要在位于迎泽大街的省二轻交易厅大楼内设柜台,我们家没有那个实力,也不想“兔子吃窝边草”,跟自己原来所在的太谷灯具厂竞争,就到太原市钟楼街一带租柜台。那时我们家已经基本上没什么钱了,租不起好柜台,母亲就上街挨个问,认识了来自河南长葛县的老霍一家。老霍原是长葛县下面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孩子挺多。后来老霍从支书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就领着儿孙们做起了戏装生意,全家都是做戏装、锣鼓、彩旗、舞狮用品的。平时就回长葛老家搞生产,临过年就到太原,全家好几十口人包了一个小旅社,五个儿子、两个女婿每人招呼一个商店,孙子们就来回跑腿送货,女人们就在家里做饭,一切全听老霍调度指挥。<br> <br> 母亲手里没钱,跟老霍认识以后,就在老霍的戏装店门口租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空地卖花灯,说好租金二百块,卖了钱再给。作为能源重化工基地,太原市是全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由于建设时布局不合理,污染大户太原钢铁公司位于太原市正北面。山西这个地方到了冬天刮北风多,结果把太钢的污染全都刮到太原市区来了。再加上太原是个三面环山的盆地,污染又不容易散去,结果造成太原冬季的严重污染。那种污染到了什么程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年到头看不到什么蓝天;冬天里的大晴天,抬头看看天空,就能看到烟灰那么大的煤灰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我们称之为“黑雪”;刚换上的白衬衣,出门骑自行车转一小圈,回来领子就黑了;头发两天不洗,就结成毡子,根本梳不动;空气中漂浮着二百万公斤铅,平均每人一公斤。那一年我们第一次做这种买卖,不懂得货卖堆山的道理,看着漫天的“黑雪”,心疼自己的灯,就用塑料袋把花灯罩起来,挂一个在外边。来来往往的顾客,看到这一个被塑料袋罩着的花灯,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问都不问一下。偶尔有一两个来问的,一看就只一个品种,也就不愿意买了。我们母子俩每天冻得哆哆嗦嗦地守在那里,又冷、又累、又饿、又脏,但见就是不发市,不禁心急如焚。母亲的嘴上急出了满嘴的大泡,上嘴唇都快挨着鼻子了。赶紧想办法找人代销,一会到人家这个商店看看,一会到人家那个摊点问问,又找了一家代销的。<br> <br> 那一年我们做了三十多个六屏灯(【注】六屏灯是我们家花灯的最早的一个品种,以有六个屏风似的窗口得名),结果只卖出去三个,卖了三百块钱。老霍家的人真不错,一看我们受这个罪,又没挣到钱,连租金也不要了。后来剩下的花灯租了个小面包车拉回太谷,又花掉了六十块钱的运费。<br> <br> 第一年做生意就亏了大本,父亲看着满屋堆着的花灯,心里也是又急又气,说这个生意咱们不做了,穷就穷一点,省着过就成了。可是母亲却不这么看,说孩子们马上就要毕业成家了,安排工作、结婚哪个不要钱?就凭你那么点工资,绝大部分还要供养老太太(【注】指我的祖母),不干这买卖,吃啥呢?咱们雇不起人,就自己干,能干多大就多大。于是我父亲就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跟着灯具厂的一个老工人史师傅学习焊灯技术。父亲这人脑子好使,一学就会,而且因为是给自己干的,比史师傅更用心,更精致。我的父母二人,一个焊灯,一个糊灯,没日没夜地干活,姐姐则每个星期天回家时刻花。母亲吸取了第一年的教训,开始琢磨起花样款式来,使得我们家的花灯品种在第二年增加到了十来个。就这样,我们家的花灯作坊开始慢慢地起步了。<br> 七、外公去世<br> <br> 在太原卖完了灯,寒假也就结束了,我和姐姐都要返校。由于去武汉市必须在太原坐车,我就和姐姐一起到了太原,先到了姐姐就读的山西财经学院。在路上,姐姐突然对我说,小亚(【注】我的小名)告诉你一件事,你得先答应我别哭。我心头猛然一震,忙问是什么事。姐姐说,咱姥爷去世了,咱妈怕你太难受,一直没敢跟你说。我顿时目瞪口呆,愣了一下马上叫了起来:不可能!咱舅、咱妈写的信里,都说咱姥爷病好了,咱妈前几天还说过了年去接咱姥爷呢,要是姥爷真的去世了,咱妈还能这么说吗?我在放假在家这么多天,咱妈能不跟我说吗?姐你诳我干啥呢?姐姐沉默了一下,说,小亚,我没诳你,咱姥爷真没有了,去年十月二十八号去世的。<br> <br> 听了姐姐的话,我虽不完全相信,但也心神不宁。由于一回去就要补考,我也只得先返回学校。补考过关以后,我就立刻向辅导员请假七天要求回老家。辅导员一听要请七天假,就说请假时间太长了,要找系主任的曹老师批。当天夜里,武汉市正处于“倒春寒”的天气,刮着寒风,下着冷雨。我按着别人的指点,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位于校外首义小区的曹主任家。曹主任是这个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学问人,非常和善,一听这个情况,又看我浑身湿淋淋的,嗟叹不已,马上大笔一挥批了假,还跟我说要是情况需要,还可以多待几天,回来再补请就行了。<br> <br> 在去曹主任家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把自己的铁路免票带在身上。到了车站才发现,往北走的列车,只有凌晨两点路过武昌的二次特快(【注】二次特快是长沙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从北京开往长沙时称一次特快)可以上。本来我的铁路免票已经过期了,上车时我掏出来跟列车员一晃,也就混上去了。上车以后没有座位,我也有些困了,就找了几张报纸往地上一铺,钻到座位底下睡觉。第二天下午火车到了新乡,我又下了火车改乘汽车回到了滑县老家。当时天已经黑了,在从镇里下车往村子里走的路上,无数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小的时候,我就常沿着这条泥泞的机耕小路,跟着外公到公社看戏。外公个子高,走的快,我总是撵不上,外公就把我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到了戏园子里,外公不是给我买一块西瓜,就是买一把花生。<br> <br> 进了村,在往舅舅家走时,我心里还在不断地盘算,到底会出现什么结果。当时心里还存在一丝侥幸,或许是姐姐跟我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走着走着,到了舅舅门前,我看到了大门上贴着的白纸。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急忙推门跑进屋,一进门就问外公葬在哪里?正在屋里干活的舅舅压根儿没想到我回来,愣了半晌。舅舅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你姥爷是去年秋后没有的,俺们都知道你最亲你姥爷,怕你受不了,你妈就嘱咐谁也别跟你说。你姥爷临走前两天,还念叨你咧。当时话都说不清了,还想说,仔细听听,是叫“小亚”……<br> <br> 随后,舅舅陪着我来到了村子西头地里外公、外婆合葬的墓前。临去时,我在村子里的小卖部里买了几根蜡烛和一些纸钱。看着外公外婆的坟头,我忍不住泪眼朦胧。我强忍着泪水,转身对舅舅说,舅,你先回去吧,我跟姥姥、姥爷说会儿话。舅舅也理解我的感情,就对我说,小亚,人死了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说完,舅舅就扭头走了,走了两步,觉得不放心,又回来说,小亚,说一会儿就回去吧,你还没吃饭咧。等目送舅舅走远,我转过身来,勉强哽咽着说了一句:姥姥,姥爷,小亚来看你们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头扎在坟头上,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海洋倾盆而下。我之所以那样难过,是因为我自责,我后悔,我觉得自己愧对了两位老人。如果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在接到父亲的电报后不马上回太谷而是坚守在这里,将外公送到郑州的大医院去治疗,也许结果就不是这个样子,也许还有希望。如果尝试了没有成功,我也许不会这样后悔,可是我竟然没有尝试,当时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昏暗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我嘶哑的哭声在夜幕里飘荡。<br> 八、市场经济<br> <br> 在无尽的忧郁中,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来到了。那一年,报纸上开始刊登邓小平南巡的消息。据说邓小平路过武汉时,发现武汉破破烂烂的,就说了一句“武汉还是老样子”,连火车都没有下。虽然我一向关注政治,但刚刚失去了亲人和精神祖国,我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也就没有关心邓小平南巡。现在想一想,我还是觉得邓小平这个人很可敬,都已经快九十岁了,还那样关注国家的建设和发展,不辞辛苦地为改革鼓气。虽然我对他做过的某些事情不满意,但是我仍然认为他不失为一位可敬的人。<br> <br> 一九九二年的中国,正是“走市场经济道路,还是走计划经济道路”的转折关头。上半年还在激烈地争论,到了下半年以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为标志,中国开始了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当时,我担任了系学生会和分团委的宣传部长,因此也为十四大画了不少宣传画。中国搞了几十年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被当作资本主义的腐朽东西加以批判,主张市场经济的人往往横遭厄运,多年来人们对“市场经济”这四个字噤若寒蝉,不敢多提,对“什么是市场经济”都不熟悉。因此,在中国走向市场经济的早期,必然会出现种种看似荒唐的现象。<br> <br> 到了一九九二年下半年,受市场经济风潮的影响,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经商热潮。Z大学本来就是一个铜臭气十足的地方,顿时如鱼得水。那一段,老师们纷纷下海,学生们纷纷经商。大学校园里,也办起了“星期天市场”,一到星期天主校内唯一的一条干道两边都是来自校内外摆摊的。就连一向清静的图书馆里,也贴着诸如“买汽水到五楼找刘老师,买袜子请到地下室找王老师”之类的广告。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的肇始。<br> <br> 作为对什么都好奇的年轻人,我也不能免俗。于是我跑到汉口的武圣路文化市场,批发了一些画到各个寝室去卖。可是当时我太主观了,批发的画都是自己喜欢的风景画,那些球星歌星美人图一张也没进。结果货不对路,剩下好多没有卖出去。幸亏后来家里做起了走马灯,才把那些风景画当走马灯的灯转给用上了。以前太谷灯具厂做走马灯的灯转,都是人工画在纸上的,皱巴巴地很不好看,不透光,也特别怕下雨。我在批发画时,看到有那种双面封塑的风景画,心想这个东西用来做走马灯转肯定不错,于是写信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听说以后,就来到武汉,买了不少那种画回去,果然非常适合。<br> <br> 除了卖画,我还打起招牌走上街头联系家教。以前我也做过几天家教,是别人联系好以后我去,成功了就给人家十块钱。现在,我自己也要当一回中介了。我这个人,比较在意门面工夫,又会画画。别的联系家教的人都是一张白纸上写俩字:家教,到闹市街头放在地上就行了。我则不同,专门找了一块三合板,用一根木棍一钉做成招牌,再用学生会宣传用的红色电光纸一蒙,上面用黄色广告色写几个美术字:Z大学,家教。我举着这个招牌走在闹市街头,非常醒目,生意自然非常的好。最多的一次,一个星期天就做成了十笔业务,二百块钱的营业额(【注】当时的规矩是:介绍成功以后,学生、家长每人各出十块钱给中介)。不过那天确实辛苦,冒着“秋老虎”的炽热的阳光,过了江以后从江汉路沿着中山大道走到武圣路,又从武圣路走到武汉商场,又从武汉商场走回江汉路,全靠两条腿,回到宿舍时脚脖子都肿了。当然也曾经有过不快:有一次在我中山公园门口摆摊时,来了一个“城管”,二话不说就要抢我的牌子。我跟他大吵了一架,当时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纷纷指责那个“城管”,说老大不小的人了,跟人家穷学生过不去,结果那家伙灰溜溜地走了。我心里也有气,把摊子一收,从此不干了。<br> <br> 我们班的其他同学,也各有各的买卖。其中一个同学批发了整整一大箱子瓷器,在“星期天市场”摆了几次摊,没卖掉几件。“星期天市场”取消了以后,这位同学的瓷器就一直在床底下放着,后来送了一些给人,还剩下的都扔到楼下听响了。那时也有些空虚,他一个接一个往下扔瓷器时我们都围着看,听到下面“嘭”的一声,个个都很开心。<br> 九、梦醒时分<br> <br> 考上大学以后,随着我在学校里诸事不顺,整日心情抑郁,我的脾气越来越坏。当时,我把这些统统归咎于女朋友身上。认为就是因为她在一九九一年我报志愿的时候,让我填了武汉这个破破烂烂的城市,这个根本就看不上眼的学校和这个根本就不喜欢的专业,才使得我在学校里这么不顺。再想想以前她对我的冷漠和伤害,心里更是有气。现在回想起来,我有些负疚:其实人多半是为自己考虑的,女友愿意跟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女友要求我填报Z大学时也并没有强迫我,也说了“如果你一定要填北京的学校也可以”的话。是我自己愿意牺牲的,做出决定就不应当后悔。可我当时就是那么狭隘,敢做不敢当。<br> <br> 所以,我对女友也是越来越冷漠。一九九二年高考前夕,女友来信询问我她报什么学校好。我一看来信就两眼冒火,忍不住骂道:他妈的,去年为了迁就你,害得我考了这么一所破学校,今年轮到你报考了,却来问我报什么学校?这不分明是“问客杀鸡”吗?气愤中,我回了一封信,冷冷地说:你自由选择。其实女友不是不想来Z大学,而是连续两年高考落榜的她实在是输怕了。恰好我上大学那一年,Z大学在山西的录取分数线奇高,比本科录取线高出三十分。女友一看,高处不胜寒,心里害怕。虽然我也清楚这些,但我觉得她的犹豫实在太自私了。心想我可以无私地为你牺牲,你为什么不可以为我牺牲一次?<br> <br> 女友接到我的冷冰冰的复信以后,也还是没有主意,又跑到我们家问我母亲。我母亲这个人通情达理,跟她说,孩子,无论如何,你今年都要考上;你觉得哪里有把握,你就报哪里,不要因为小亚害了自己。小亚那里,我自然会去说。我的母亲在我女友补习的那一年,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母亲饭做的好吃,经常在干完活以后,在中午、晚上做些好饭好菜送到学校里给她补充营养。有了母亲这一席话,女友就填报了把握相对比较大的山西财经学院,并且考上了。<br> <br> 那年我又背了一门工业会计不及格放暑假回来,女友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我,天天到我们家来解释,哭着说她已经输怕了,实在不敢再想太远。我心里有气,根本就不理她。后来我提出要分手,也被她哭着拒绝了。其实那时女友对我还是挺好的,每天都来找我,几乎是百依百顺,但我就是不能原谅她。开学返校以后,女友几乎每三天一封信,而我却总是不愿意回信。到了学校以后,看见在学校里出双入对的鸳鸯们,更是恨得咬牙切齿。<br> <br> 就这样在不快和冷淡中我度过了大学二年级上半学期。到了大学二年级放寒假时,我腰上的伤复发那次更加加深了我对女友的恶感。当时我只是蹲下去擦皮鞋,结果一站起来旧伤就痛了,疼得我半个多月不能站起来。那时我躺在床上,心里对女友不住的骂:正是因为你,我才会去辍学、打工、受伤。此时我已经完全被新仇旧恨所控制,见到她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温情,只有指责、抱怨、愤怒和不满,女友总是逆来顺受。当时我就有一种想法:我们迟早是要分手的。<br> <br> 正在这时,女友又做错了一件事:一天家里来看我时,跟我闲谈中提起我大学毕业分配的事,她说,毕业分配最好是回到山西省,这样两人可以分在一起。女友当时还挺想跟我在一块,但她所就读山西财经学院不甚有名,分配的选择余地不大,只好让我弃高就低了。其实,要是两个人感情真的很好,这事也就没什么不正常。但我已经被愤怒所控制,因此这句话听着特别刺耳。当时我正因为腰痛躺在床上,一听到这话就忍着腰痛站了起来,痛骂了她一顿,反问她: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力,有什么脸面要求我做到这些?接着我又历数了她的种种不是,狠狠羞辱了她一番。女友听了我的话,委屈地哭了很长时间,我也没有劝她,随她去哭,后来赶她走。女友走时,我母亲出来送,结果女友突然在大门前给我母亲跪下,哭着恳求我母亲劝劝我原谅她以前的错误。我站在一边,不仅丝毫未受到感动,反而觉得可笑。<br> <br> 到了一九九三年上半年,女友仍然不断给我来信,起初频率大约是一个星期一封,每一封少的要写六、七张纸,多的写十三、四页。我看到她的信,心里稍稍解了点气,但依旧懒得回信。期间我还在“五·一”前后回了一次山西,到山西财经学院找了她一次。<br> <br> 一九九三年暑假我放假回家,因为要路过太原市转车,就想到山西财经学院去看看女友,顺便跟她一起回家。到了山西财经学院她宿舍一看,没找到人,心想可能回家了,于是在学校大门口等公共汽车到火车站。正在等车时,我看到对面一辆公共汽车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女友,另一个是个男学生,他们手拉着手。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两人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我做了一次克格勃,不动声色地尾随他们进了女友的宿舍。当我推开门时,看到那男生躺在女友床上,女友正坐在床边。见到我来了,女友先是错愕,平静下来后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一分钟以后,女友就让那个男学生走了。那个男生走了以后,女友又对我说,那人只是一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没有什么。我也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这是在撒谎,但当时我冷笑着,也并没有戳穿她。 <br> <br> 我先于女友回了家,女友也仍和从前一样来找我,好象没有被我发现一样。只是这一次放假,两人之间的感觉更加疏远了。有一次,女友也对我历数了我好多不是,还对我说:小亚,你快点长大吧,别总象个孩子;我需要你坚实的肩膀,你不能总是让我心里没底。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反感,但那时我已经逐渐适应学校的生活了,心情开朗了一些,所以控制住了情绪,在暑假期间也始终没和她摊牌。我开学走时女友又来送我,在火车站临上车时,我给她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我等你的悔过书。”等火车开动时,我看见女友又跟着火车跑了一段跟我挥手,眼神似乎跟往常不同。当时也没有多想,后来才领悟到这是在跟我们之间的情感永别。<br> <br> 回到学校以后,我等了两个礼拜后不耐烦了,就决定不再等下去。于是,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写了一封大约四十多页的绝交信,回顾了我们长达五年零六个月的感情史,告诉她已经没有交往下去的可能。当时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里也非常难受,一边写一边哭。那封信写得十分尖刻,充满了嘲讽和指责。我觉得那样的信,是没人能够回得了的。果然,她没有回信。 <br> <br> 后来我们还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一九九四年春节。见面时那女孩哭着说,她把一生最纯洁的感情给了我,是我误解了她,问我有没有和好的可能。听着听着,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几乎动了心。第二次见面则是在一九九五年的春节,已经都相当平静了。我参加工作以后,还收到过她的一封来信,信中表达了她对自己的分配前景的忧虑,我没有回信。就这样,我们失去了联系。<br> <br>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们也各自有了家庭,也很少想起这些事情了。现在再回想起来,我们两个人都有一些错误。女友的错误,在于缺乏为爱情而牺牲的勇气。而我的错误,则在于为爱情作出一些牺牲之后,把这种牺牲当作资本苛求她。我那时心胸狭隘,确实不够一个男子汉,总是陷在以前痛苦的回忆里,又因为大学里成绩不好而心情烦躁,不能原谅她以前年幼而给我造成的那些伤害;总是以一种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她,斥责她,折磨她,给她的心灵造成了创伤。为了这些,我现在反而感到有些愧疚。<br> <br> 唉,不说了,毕竟那时我们都很年轻……<br> 十、惨淡经营<br> <br> 一九九二年春节卖花灯生意的失败,没有让我的母亲退缩与气馁。她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到处请教老师傅,把花色品种增加到了十个。为了增加产量、节约成本,父母二人没有雇佣别人,自己每天劳作十五、六个小时,也从不休星期天。糊花灯时,经常满手粘的都是胶水,也没时间做饭,二人就天天弄点青菜,下点挂面或者方便面吃。当时,父亲已经五十七岁了,每天趴在电焊机上这么长时间,导致肩周活动不便,我放假回家时,看到父亲在院子里那棵白杨树上钉了一个螺丝刀,肩膀疼的时候,就在上面蹭一蹭。后来,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年回家,就给父亲买了一个按摩棒,父亲后来说那个按摩棒挺好用的。<br> <br>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我父亲所在的铁Z局开始走进半死不活的困境。八十年代中后期,伴随着百万大裁军,十几个铁道兵师转业为铁路工程局。这些工程局大都是由年富力强的转业兵组成,技术过硬,战斗力强,离退休人员少。此时我国已转向市场经济,企业要参与竞争自己找活干,铁Z局和人家一比,哪样也不占优势,在竞争中渐渐败下阵来。<br> <br> 除此之外,由于铁Z局建局时间长,很多老职工退休以后,都是其子弟“接班”参加工作。铁Z局是大单位,“铁老大”,在计划经济年代中享有比一般国有企业高得多的地位,故有不少工人子弟从小就养成一种优越感,也不好好念书,就等着父辈退休自己顶班。上了班以后,新一辈很少有老工人那么肯吃苦耐劳的,缺乏责任心,干活时拈轻怕重、互相推委,马马虎虎、敷衍了事,故工作中重大事故接连不断。九十年代初,铁Z局一些人在徐州附近野蛮施工,推土机一下子铲断了华东地区通信总电缆,造成整个华东地区包括上海通讯中断好几个小时;在上海浦东码头施工时,打桩机翻倒,造成一场特大伤亡事故。这两个大事故,在当年全都成为中央和地方媒体的关注焦点。从那以后,铁Z局恶名远扬,招标时别人一听是铁Z局都敬而远之。招不来工程,完全靠国家照顾性质的一点任务过日子,单位常常开不出工资,四万五千名职工大部分下岗在家。这些职工中,有好多是一家上下两代几口人都在铁Z局工作,生活极度艰难。<br> <br> 一九九二年我姐姐大专毕业,学校里分配的就业岗位非常差劲,全都在一些偏僻的山区小县。当时,我叔叔刚从东北调到北京附近的廊坊市,母亲就有意让叔叔托托门子在廊坊找一个工作。只是当时叔叔自己也是刚刚调去,还不认识几个人,因此一下子找不来好工作。我母亲到学校一打听,假如分配去了那些山区小县,那么将来从当地人事局调动就很困难了;如果此时不服从分配,则档案仍然可以暂时保留在学校里,第二年可以再以毕业分配的名义派遣。权衡再三,母亲给学校管分配的领导送了一些礼以后,就让姐姐再等一年。在这一年里,姐姐就留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做灯笼。<br> <br> 到一九九三年春节我放假回家时,一进门就看到屋里堆满了灯笼,父亲、母亲和姐姐三人都在忙活。我也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干活。正月初七,我们在太原钟楼街靠西端的小白楼商场门口租了一个临街的窗口,开始上货。<br> <br> 钟楼街是太原市的主要商业区,每天人来人往的。因此,为了交通顺畅,钟楼街自早晨七点就不许汽车通行了。我们家的灯笼,全要靠租太谷跑太原的营运面包车运输,每天早晨必须在六点半之前到达钟楼街卸货,否则警察抓住要罚款。太谷到太原有一百公里路,汽车要开上整整一个半小时才能抵达,再此之前还要装车。花灯这东西比较娇贵,碰不得挤不得压不得,为了节约运费还要尽量多装,因此每天我们家凌晨四点钟就要起来装货。<br> <br> 山西地处北方黄土高原,冬天凌晨的气温非常低,一般是零下十五度到二十度,最冷的年份可以达到零下二十五度。我们家到太原卖货时,一般都是我和母亲两人一起去,姐姐和父亲看家装车。那时也没有电话,有时候需要取什么零部件,都要专门跑一趟。头天晚上坐火车十一点到家,第二天凌晨四点跟着送货的车到太原。有几次我坐在车上,虽然非常困,但车里温度实在太低了,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太原下车卸货以后,我冻得双脸发麻,光会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母亲比我还要辛苦,这样的情形更是家常便饭。<br> <br> 一九九三年的春节山西特别冷,最低气温总是零下二十多度。偏偏我们租的小白楼商场是早晨八点半开门,因此从卸货到开门中间的一个半小时,成了我们最难捱的时间。又冷、又饿、又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片刻不能离开货物:一怕犯法的盗贼偷,二怕执法的城管夺。寒冷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我母亲心疼我,总是让我到背风的地方站着暖和一下。当时我已经懂得心疼母亲,就跟她换着班去背风的地方站。<br> <br> 卖灯笼时需要把灯笼挂到户外人们才能看到,因此这就成了城管敲诈的一个理由。中国的城管真是一个怪胎,无孔不入、无所不至,见了多可怜的人都要去敲诈勒索。就我们卖灯笼这种小买卖,也要给他们买烟、塞钱,才能得以干下去。有一次,城管提前上街执法,我们家刚从车上卸了货,小白楼商场又没开门,那帮城管咋咋呼呼地,非要没收我们的货物不可。好在母亲这个人善于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话也说的好听,塞了点钱以后,那帮城管也就走了。<br> <br> 前面提到过,太原这个地方空气污染严重。当地人每天回家可以洗洗涮涮,可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卖灯的就没有这个条件了。为了省钱,我和母亲住五块钱一天的小旅社,里面自然没条件洗头洗澡,只好就那么脏着。平时吃饭,就随便在街上吃点凉皮或者泡方便面对付。有一天,姐姐来替我,晚上收了摊,母亲一看今天卖了两千多块,挺高兴,就说咱们吃点好的吧。于是她俩来到一家“加州牛肉面大王”,想吃点牛肉面。可人家门童一看母女俩蓬头垢面的以为是叫花子,就说已经关门了,不让进。其实母亲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们理论的时候,饭店里依旧人来人往的。不过母亲也没跟他们争吵,扭头领着姐姐回旅社吃方便面去了。<br> <br> 不过,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那年我们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把我们那个柜台布置得琳琅满目、姹紫嫣红,招徕了很多顾客。其中有一个古交来的煤炭老板,到了我们的摊子前面,这种要两个,那种要一对,一个人就买走一千五百多块钱的货,连价都不还,还直夸我们家的货好。最后一结帐,那年我们一共卖了八千块钱的货。元宵节卖完灯笼回家数钱时,一家人把从一块两块到一百元的钞票都摊在床上按面额分类,铺了好大一片。最后我算完账,报出“八千”这个数字时,全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br> 十一、罢餐事件<br> <br>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拜金主义逐渐兴盛起来。假如说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每日谈论的都是理想,那么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更喜欢钱。那时的大学校园内每到周末,就会有不少豪华的轿车停在女生楼门口。知情者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接那些“傍大款”的女生们出去过夜的、大款们的车。<br> <br> 有些女生“傍大款”,有些女生则出去卖淫。刚进学校时,我们山西老乡聚会,我认识了一个女老乡。那个女生长得在我看来算中上等,但身材不错。当时她还显得比较有才华,学校广播站经常播送她写的一些稿子。后来学校搞时装表演队,她还成为模特儿。上大学头一年我们还挺热乎,经常在一起聚一聚,但后来渐渐地各忙各的,很少来往了。到一九九三年的一天,我突然在开会时听到老师传达她被开除的处分。原来,本来家庭条件还不算差的她到大城市生活了几年,看着到处的诱惑,大概渐渐地感觉到钱不够用了,就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大宾馆里做起了皮肉生意,结果在卖淫时被公安局“扫黄”抓到了。<br> <br>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伴随着农产品价格放开和基建过热,又一次剧烈的通货膨胀发生了,后来有资料说那年物价指数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三。并且,由于粮价放开、取消粮食凭证供应等改革措施的实施,粮食和副食品价格上涨幅度更大。反映在学校里,就是食堂饭菜价格涨了一倍半,质量还不断下降。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当时大学总务后勤这一块是肥缺,食堂的员工大都是校领导的七大姑子八大姨。这帮人狐假虎威,对待学生的态度非常恶劣,打骂学生的事经常发生。由于缺乏责任心和竞争机制,他们做出的饭菜越来越难以下咽,馒头没发开、米饭里有沙子、菜里有虫子的情形时有发生。食堂里的那帮人做韭菜炒鸡蛋时,下面全是韭菜,上面铺一层薄薄的鸡蛋,看上去挺好看;只要一把钱给他,他就用勺子在鸡蛋下面抠呀挖呀,盛进碗里的都是韭菜。而学生吃的大米,不知道是哪一年出产的,全都是黄黄的,蒸出来的米饭要么一盘散沙,要么坚若磐石。<br> <br> 当时我是系学生会和分团委宣传部长,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上级反映这件事,很自然地想到“通过正常渠道”。恰好,学生会的生活部长也与我有同样感受。于是,在一次系团委会议上,我们俩就把饭菜价格过高、质量太差和学生们的不满情绪向列席的校团委副书记(【注】校团委副书记是学校政工人员)反映了。可那个副书记一听,却一脸的不屑,居然教训了我们一番:“你们这些学生要求太高了,现在的条件还不够好?我上大学时,还没有正经食堂呢,都是露天吃饭。”我们俩听了他这番话十分气愤,心想看来这“正常渠道”是难以奏效了。等会议结束以后,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生活部长恨恨地骂道:“他妈的,跟这帮王八蛋就不能说人话,他们听不懂的。”我也气愤地说道:“就是,说他妈的什么他们上学时在操场里吃饭,狗屁!那古时候人还吃人呢!”生活部长又说:“既然有话好好说不行,那老子们就搞出点严重的事来,敲打敲打这帮龟孙子。”我一听,正合我意。<br> <br> 当天夜里,我们两个就在学生会办公室里,书写了十几张大字报和几十张小字报,声讨令人厌恶的“火头军”,并号召大家第二天中午集体罢餐。由于怕别人看出我们的笔迹,我们故意把字迹写的非常潦草。当天夜里熄灯以后,我们乘着夜幕分头行动,把这些告示张贴于各宿舍楼、食堂和教室门口,第二天一大早学生们就都看到了。<br> <br> 由于学生们的不满情绪早已经积聚了很久,我们的这些告示就如同在干柴上扔了一个燃烧的火炬,霎时间出现了星火燎原的形势。第二天中午,一场全校规模的罢餐运动开始了。当时,校园里口号声、摔东西声、鞭炮声此起彼伏,食堂做好了饭菜却静悄悄的没人去,还出现了不少声援、响应我们号召的标语和口号。政工人员一看就着急了,如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又是说服,又是威胁。后来还来了几个穿警察制服人把告示照了下来。我和生活部长两人在楼道里碰到了,相视一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当系里的政工人员来时,我甚至还帮助他们对学生进行劝导,心中却偷着乐。然而,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的缺点——过激现象很快表露出来了:三十七号宿舍楼的一些学生觉得仅仅喊喊口号、摔摔东西不能发泄自己的怒火,就点燃了楼下一间空置的售货亭。当我看到火焰腾空而起的时候,感觉事态有些严重了,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不过,那时的学生们都圆滑了,见好就收,没有酿成进一步的破坏。<br> <br> 从那以后,学校的伙食真的改善了一些,并且建立了食堂收支公示牌,炊事员态度也好一些了。中国的官僚制度就是这样,群众不起来造反,官僚们就对群众疾苦麻木不仁。要不是校领导和总务的人员怕再闹事丢了乌纱帽,食堂的伙食不会有任何的改善。这种改善大约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后来逐渐又开始下滑,但我那时已经是大学三年级,事情多了起来,也就懒得再管这事了。<br> <br> 这次罢餐运动让我总结出几条经验教训。第一,在群众对某种现象普遍产生不满、又没有正当渠道改变或发泄时,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能引起“乱者四应”的连锁反应,从而释放出一种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利用得当,就可以起到打破旧秩序的作用;第二,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很容易产生过激行为,产生巨大的破坏力,从而导致事态的发展背离运动发动者的初衷,并失去控制;第三,如果建立一种机制,使得群众的不满能够随时得以发泄,问题随时能够得以解决,那么群众的不满就不会积聚,有人试图发动并利用群众力量的愿望就会落空,就能够保持社会的长治久安。这种机制,一是言论自由,二是政治民主。<br> <br> 我参加工作后在银行的人事部门工作。当时,有一位女同事和我坐办公桌对面,也是Z大学毕业的,比我高一级,我们俩经常一起回忆在财大时的往事。有一天,她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起这件不大不小的罢餐事件,觉得当时可真过瘾,也不知道是谁写的那些号召罢餐的告示。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你想知道的那个写告示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br> 十二、鼎盛商店<br> <br> 到了一九九四年春节,我们家因为有九三年的底子,再加上姐姐参加了工作,经济条件又改善了不少。姐姐参加工作,也都是母亲关心的结果。叔叔到了廊坊以后,恰好他的一个女同事的丈夫小孙在廊坊人事局工作,叔叔就把这个路子告诉我母亲。母亲一听,立马跑到廊坊跟人家小孙见面。小孙那人挺好,就把办事的程序跟母亲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当天就返回太原,到山西财经学院去调档案、拿派遣证。山西财经学院管分配的那个人挺贪,去年都招呼过他了,结果今年还要刮一层皮。母亲无奈,只好又给他送了不少礼,还有两千块钱。谁知这个人拿了钱也不办事,竟然说姐姐的档案现在省教委,要我母亲自己去跑。<br> <br> <br> 为了子女的前途,母亲就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于是她立即来到山西省教委办公大楼前。当时正好是高考阅卷期间,省教委大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母亲鼓起勇气,径直闯了进去,被站岗的武警战士拦住。母亲向武警战士说明来意,武警战士向里面通报了以后,人家请母亲进去谈。母亲本以为这么大的衙门肯定不好进,结果竟然如此顺利。而且里面的工作人员听到母亲的来意,立刻给母亲让座倒水,还直感叹母亲对孩子这样尽责,顺畅地办了手续,这才把档案拿出来。母亲把档案拿到手以后,怕夜长梦多,连家都没回就又返回廊坊,一下火车就直奔小孙家里。当时正值盛夏,母亲又好几天都在火车上往返,小孙根本没料到母亲办事这么快,见到我母亲时,母亲满脸油汗,扶着墙气喘吁吁,手里还拎满了酬谢小孙的礼物。由于廊坊归河北省管辖,所以小孙告诉我母亲还有个手续要到石家庄去办。我母亲一听,立刻就站起来说,好,我现在就走。小孙一看,顿时感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于是自己都帮我母亲到石家庄跑了一趟腿,算是顺利地给我姐姐分配了工作,而且分到了当时最好的金融部门。<br> <br> 姐姐上班后,当时收入算不错的。母亲和父亲并没有因此喘口气,继续没日没夜地干活。母亲这人敬业,在花灯的品种上不断动脑子推陈出新。她做花灯,不是简单地把钱赚到就算了,而是想让人家觉得钱花得值,不后悔。为了这个目的,母亲和父亲总是翻来覆去地校对花灯各个部分的比例,哪里大一点,哪里小一点,怎样才最好看。花灯这种东西制作全靠手工,每试制一次就要从裁铁丝、焊灯、糊灯把整个过程全都搞一遍。在一个新品种投入生产之前,往往要试制十几次,多的甚至几十次。父亲是急脾气,被翻来覆去的试制弄得很烦,有好几次都想甩手不干了,但歇一会儿、抽根烟,就又趴在点焊机干了起来。当时,我在学校里也经常琢磨一些花灯的款式,画好以后给家里寄去,销路都还不错。<br> <br> 正因为如此下工夫,我们家的花灯在色泽、款式、质量上都是整个太原市场上最好的。当时,仅仅钟楼街一带做花灯卖的本地厂家就有七、八家,竞争很激烈。此外,还有大批来自河北的农民。河北的农民实际上并不会做花灯,只是看了我们的花灯以后,也想挣这个钱,就模仿着用铁丝随便焊成一个四方的或者八面的框子,用糨糊糊上尼龙绸,再在尼龙绸面上贴几幅从旧挂历上剪下来的美人图,就算做成花灯了。这种劣质品歪歪斜斜的,但价格便宜,差不多大小的花灯只有我们家售价的三分之一。由于是用糨糊粘的,经常人家还没买灯就先烂了。一九九三年春节花灯卖的好,河北农民闻讯,就一窝蜂地做花灯,到一九九四年春节全都涌到太原市场上来。即便是卖的如此便宜,河北农民的灯依旧卖不动。有一个买灯的人,逛街时先没看到我们家的花灯,图河北农民的灯便宜就买了。等走到我们家摊子前面,看看我们家精致的花灯,再看看自己手里刚买的七扭八歪的劣质产品,后悔不迭,就把它丢在地上跺得稀烂,再买我们家的灯。<br> <br> 由于经济条件的改善,一九九四年春节我母亲在钟楼街西口和别人合租了一间小商店,大约有二十平米左右。从此,我们算是从站在大街上卖灯笼的辛苦中解脱了出来。那个商店字号是“鼎盛商店”,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我只见过一面。他把鼎盛商店租给一个叫孙大鹏的人,孙大鹏就再把商店转租出去,自己当“二老板”,吃租金过日子。孙大鹏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混混,一天到晚都在麻将桌上度过,后来还染上了毒瘾。孙大鹏的老婆长得很漂亮,但嫁给这么个人也真是明珠暗投。他们家因为孙大鹏贪赌弄得家徒四壁,两口子经常因为这个事情吵架,他老婆好几次哭着找我母亲诉苦。<br> <br> 当时鼎盛商店里还有一个租户,叫马葵,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跟孙大鹏是老相识,模样粗壮凶恶。马葵做的买卖是卖“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其实是坑人的。马葵的所谓“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都是从广州进的便宜货,四五块钱一米。马葵进回来货以后,弄几个射灯一照,那些链子就显得金光璀璨起来。马葵在自己柜台上贴上“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的大字招牌,在这几个字下面则写了两个大字“二元”,后面则跟着蝇头大的三个小字“一厘米”。这样,一般人远远看上去仿佛是“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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