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渡

莲缘 · 发表于 8.12.2004 22:19:57

这本是个甚不起眼的地方。 　　然而我却定要到此。 　　湘江之上的渡口。我分明听见那江岸边那女子舞起歌扬，声声凄切。 　　她唱。珠泪双双落。 　　之前袁薏一直有些不满，口口声声向我抱怨为什么要来这个渡口。袁薏说，苏言，还是　　不要去了，路那么难走。 　　我们还是及早去桂林吧。 　　虽是玩笑的口气，袁薏却恳切地看我。我知她心意，“思兮在桂林”。并不是普通好奇，或怯于旅途劳顿，她不过太想看看桂林的山水。 　　“苏言，我在海边那么久。那山那水有多精致，我且都不知。导师说我的琴音太宽阔，略缺了精巧变化的韵致。” 　　袁薏是太纯粹的女子。心里是哪般，便清清楚楚付诸于琴音。小提琴拉得行云流水一般，已经在她靠海的异国城市深造。很少回国，有时在网上碰见，也只是轻微问候。这次共行广西的机会非常不易。我因了自己美术专业要常写生的缘故，各地几乎都去过，唯剩下这广西。袁薏放弃了西欧的一个短期艺术交流，执意跟了我来。如此急切地要去桂林只是想知道那里究竟可有她心恋的干净纯粹。 　　坚定且倔强的女子。有犀利却不失可爱的锋芒。背着画板及行李上火车的前一刻，心里忽然沉淀些什么。看着她笑盈盈轻巧地上车去，来接我的包。 　　袁薏。事隔多年。我们是否都变为各怀心伤的女子。孤寂地穿行。你把提琴放在肩头手指搭上琴弦歪过脖子的那一刻，我站在画板前端起颜料盒拿起画笔的那一刻，旧事忽又来纠缠。 　　如若没有过往，我们又做何。 　　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想做一幅田间的素描。但对着仓皇而过的背景无法下笔。不能去看对面袁薏的眼。心事寥落散乱，如那般要逃离的风，一天一地。 　　手颓然地滑下了画板，落在桌上。袁薏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略略歉意地转头，看她的眼。 　　苏言。请相信。我们的一切，都是值得。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握紧她的手。过往的一切，都是值得。无须悔。就算为此而憔悴，燃烧尽烬。 　　袁薏。我此行定要至蓑衣渡。湘江岸边那女子的切切歌声如同遗落的时光将我点点绵延浸透，她眼望渡口，衣裙翩翩。她如渡口上那高高长起的草，即使风过冽然，亦笃定如初，虽姿态飘摇。 　　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思兮欲往湘江深。你何忍我寸寸沦陷。 　　一路颠簸来到渡口，已是傍晚。在附近一家小店里住下。简陋，但是颇为干净。洗过澡到一层的大堂吃饭。旅店仿古，二层以上是客房，一层是厅堂，有木质方桌，长长条凳。袁薏开心，先前那些抱怨牢骚统统不见，拉过我的手兴奋地指点。非常不习惯有人拉着我的手，有略微的躲闪。袁薏似没有觉察一般，紧紧地拉着我。苏言，这小店甚好，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渡口。苏言，我们坐过那边桌子去，叫小二来点菜。苏言，空气如此新鲜。 我一直未语。脸上亦没有任何表情。半晌，袁薏突然道，苏言，你的手至为冰凉。苏言，你如何不说话。 　　我转过头去看她欣然凝滞的脸。不忍，只好敷衍地笑笑：“不是抱怨路颠簸天气寒冷不肯来么？如此兴奋。” 　　“苏言……也罢，且算是我的错。既来之则安之罢。”她娇羞又有些得意地笑。 　　吃了一些当地的菜，很辣，我只吃几口便吃不下，只是喝汤，吃些点心之类。袁薏却非常有兴趣，辣到满头是汗直吐舌头也不肯罢休，还夹了菜硬喂给我，眉梢眼角笑花飞溅。 　　袁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干净透明，嫣然一如从前。 　　吃晚饭天已黑透。执了对方的手在江边散步。江风很大，两人的头发都凌乱飘飞如蓬草。袁薏此时却不再说话，只是五指微拢轻轻扣住我的手，低了头看路，脚步柔缓如一只夜行的猫。我望着江上一处一处的浪卷着一处一处的水向前奔去，势如前，漪沦依然，只是那流水，再也不是刚才那些。 　　长恨水长东，瞬息就走了多少。 　　抬头，天上挂满了星子。摇摇欲坠触手可得。袁薏忽而抬了头。苏言。我那个海边的玲珑城堡，晚上亦可以看见这许多星星，璀璨晃了我的眼睛。苏言，人说千里共婵娟，我们看的却不是同样星光。苏言。如我所愿我在海边了。可是苏言。我却想念从前一心一意要去海边的日子，心里被希望承载得满满。苏言。 　　我想起从前在我们共同城市里的日子。那个从来见不到这么多星星的城市。我记得我那时常常的笑脸，不若现在寡言。那时他偶然也会如此这般，五指微拢轻轻扣住我的手。 　　可是袁薏。我仍旧那么轻轻地笑着，我的泪水都迎着我的笑变作了风。袁薏，他握着我的手，可他心里想的是心心念念要去海滨城市的同样想着他的袁薏。袁薏。我爱他。至今不渝。 　　袁薏问苏言，你过得好么？ 　　我笑。我还好，袁薏。我们都还好，不是么。 　　然后都不再说话。 　　其实我们都还好，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各添心事。我还是如此隐忍地笑，你还是那么直言。 　　我们都还爱着。 　　空气有些僵。我想问问袁薏。她并不知晓我为何一定要到此。 　　袁薏，你可听得见这江岸上有女子的歌舞声？ 　　呵呵，苏言，歌舞声没听到。可我听见女子的琴声，素指纤纤在那弦上一拨一动，琴声簌簌而出。 　　我听得她玩笑，遂别过头去，眼望长长堤岸，并无尽头。很久。 　　袁薏叫我。苏言。我回头。 　　“苏言。我确听见女子的琴声，不甘宁静。”她脸上神情至为恳切。 　　蓑衣渡。渡口上有两个女子。一琴一舞。弹琴那女子一身素白衣，眼神坚定，头微侧，玉手弄弦。跳舞的女子一身彩衣，斑斑斓斓，她轻笑迷离，舞动宽大的衣袖裙摆，脚步盈盈，眼波流转，妖娆如水蛇。 　　——可是那白衣女子的琴声，竟不和彩衣女子的歌舞。 　　走来了一位英俊公子，他手摇折扇，衣袂翩然，步履稳健。 　　只听得那彩衣女子凄凄地唱：“他执了彩裙带，绕了指间把玩。笑语连篇，回首看，却是他人郎情妾意……” 　　那英俊的公子和弹琴的白衣女子频频相望，女子的琴声愈加灵动高扬。 　　可怜那彩衣女子，如破茧的蝶，舒展了每一样色彩，尽了每一份气力。 　　舞。舞。舞。 　　她唱。君可知。今夜须尽欢。 　　晚上袁薏穿纯白的丝质睡衣躺在我身边。我仍是一身浅浅碎花睡衣。袁薏忽然转身搂住我的脖子，蜷着身子，在我耳边说，苏言，你可记得过去我们常常这样。 　　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没有说话。良久。我说，袁薏，睡吧，明天还要去渡口。 　　早上醒来阳光已经照到我的脸。似曾相识的暖。我看看身边的袁薏，还在熟睡。我拍拍她，袁薏，起床了。然后自去洗漱。 　　回到房间时袁薏已经打理好自己，站在窗口依旧井然，不若我这么随便。袁薏一直如此，即使看起来天真张扬孩子一般，却是做任何事都一丝不苟。 　　苏言。她叫我。你看窗户外边多好看啊。 　　我走过去从窗口向外看。果然很美，不同于夜晚的景。我于是拿好画具。 　　袁薏。我们走吧。 　　渡口上风很大，作画时常常吹得纸张要从画板上跳起来。我休息时袁薏便拿了我的画板去，饶有兴味地翻看我的画。苏言，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在一板一眼地画老师布置的基本功作业，我也在一板一眼地拉无穷无尽的练习曲。那时似乎谈不上什么快乐。可是现在你看，我开始有很多演出，你也开始自己创作了。 　　我看着江水并不答话，过往在心里奔腾汹涌如同眼前的浪。 　　那时我们都还那么单纯。 　　我深爱袁薏的恋人，那个与我若即若离暧昧的男子。他会在夜晚五指微拢轻轻扣住我的手，柔声跟我说话。 　　可是他爱的是我那么亲爱的袁薏。他们已爱至疯狂，我亲见他们在常去的铁轨边拥吻，激烈没有一丝余地。 　　我转身靠在转弯的那面墙上，笑靥阑珊。我还是，只是那样笑着。 　　可是他是那么游离的男子。而袁薏是那么坚定倔强的女子。袁薏执意去梦想的海边生活。他姗姗不动。如此便没有语言地分离。我亦去了其他城市。 　　临别之前。袁薏说，苏言，我们如此便分开了。再见何时何方。 　　我不说话，看着她。 　　那时候我们是否还在爱。 　　离开之后便溺于作画。偶尔会同袁薏联系，得到些他的消息，知他们仍旧在激烈相爱。　　开始竭尽全力遗忘过往。 　　就算想念寸寸刃心。可是面对如此爱情，我又能够如何。这一切究竟有无意义。 　　蓑衣渡。那英俊公子已经松了彩衣女子的裙带，想要离去，却仍流连于白衣女子的琴声不舍。 　　那白衣女子的琴声亦自坚定，虽夹着不甘，却也丝毫不动。 　　彩衣女子还是舞，惨惨地笑。她期冀他留下，就算这流连是为了别人，竟也不介意。 　　我蓦然回过头看着反动我素描的袁薏。我问，如果没有过往，我们又如何？ 　　我听见她叹气。然后海一般深邃的眼眸看住我。 　　苏言。我们都还爱着，是么？ 　　袁薏朝着江水，静默了很久。然后她说，苏言，我知道，我们都没有变。不论自己苍茫、隐忍或是张扬了多少。我们都还爱着。国外的日子我想了很多。有关我与他的爱情。我不甘就如此没有语言地分离。那时他迁就了我许多。也许如今，我需要隐忍些。 　　苏言，毕竟我们那么相爱。 　　我看着眼前的袁薏。这个仍旧那么坚定倔强的女子。 　　苏言。我知你并无意去桂林。你只愿停留在这蓑衣渡。你在等，等这渡口的风干了你的泪，平了你的伤痕。你试图遗忘，就算和我在一起。你听见女子的歌舞，而我听见女子的琴声。不过是各有所思，各怀心事。 　　苏言。可我们还是那么相亲相爱。与你同来，我便有了勇气。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苏言。没有告诉你，他在桂林。之前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时他告诉我。他在桂林等我。等待我的决定。 　　苏言。我懂得你对他的爱。我亦知他与你情状暧昧，虽事隔多年，仍未消散。但苏言。我与他对你并无歉疚。 　　苏言。你知我是倔强的人。这一次的机会不甘再放手，不可再荒废。自己的幸福定要得到，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苏言，你知道，这一切在爱面前都微不足道。 　　苏言。我这就走了。我已无意在此地停留。此生会不会再见，竟是不知。 　　袁薏把手里的画递给我。过往在心里的暗涌径自寂灭。我无言，只还是那笑容。 　　袁薏，你们会幸福。点点滴滴，从此缠绵无涯。 　　转身之前，袁薏说，苏言，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尽一日欢，便永不能忘。 　　苏言，不要再试图遗忘。我说过，我们的一切，都是值得。 　　尔后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江风越来越大，我竟是连手里的画也拿不住了。它们一张一张纷纷飘飞，也不知散落何方。我在这里笑，如此隐忍，湮没了多少疼痛，竟不准许我遗忘。 　　那就随风飘飞，如若我的画一般，不要停下。 　　蓑衣渡。那英俊公子终于离去了。摇着折扇，有时回望。 　　白衣女子仍是弄琴，弄了许久。尔后微停。坚定地起身，背起琴，朝着那公子离去的方向走了，头也不回，全然不顾身后彩衣女子眼里的错愕。 　　彩衣的女子还在舞，还在唱。此时只剩下她一人歌舞，连想要应和的，都没了。 　　她没有停，只环而顾之，倾国倾城。 　　寂灭里，听得她幽幽地唱：“君别不曾辞妾意，奈何？愿君常静好。” 　　舞姿越来越丰盛，如飞花疾舞，漫天盈地。 　　如同我飘飞的画以及过往。 　　她是尽了全力了。舞。 　　猝然倒地。眼朝他们前后离去的方向。躲在宽大衣袖里的手臂往前伸，手指紧紧握住一丝虚无的空气。 　　今夜。今夜。夜迢迢。 　　她唱。莺啼燕啭，春色在眉湾。啼痕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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