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同此里

为法学而搏

春花总是柔脆飘扬，春意依旧微曛欲滴。在同里的碧波里枕一叶扁舟飘摇久了，便动了舍筏登岸去觅幽探胜的心思。于是，你暂别了橹声桨影，推蓬出舟来，踏着青石板路拾阶而上，看着同里的粉墙、黛瓦、蓝天随着摇曳的碧波明灭荡漾，一些极细微、极轻柔的愜意便在你心中如泅墨般淡皴浓染开来。古人观光赏景非常讲究搭配：“游山先选峰，玩水须观澜，听雨当携酒，品月应操琴。”在同里烂漫的春光里，用来搭配的最佳道具莫过于一把丁香色的油纸伞了。撑开了油纸伞，便撑开了同里一川迷迷濛濛、漉漉霏霏的烟雨，便合着细碎的足音慢慢步入了同里的水墨画卷里。

　　在同里，油纸伞从遮雨蔽日的普通生活用具升华为一种韵味、一种情调。在同里悠长的小巷里，撑着油纸伞，撑着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记忆默默彳亍，灵动飘逸十足，诗情画意满溢，一种很戴望舒的感觉弥漫，一种很江南很江南的味道飘散。与其它江南古镇相比，同里的小巷特别的狭隘，特别的逼仄。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穿心弄。你听，多有韵味。原来，我们走过的不仅仅是一条小巷，而是穿越了内心深处永恒的风景，穿越了人生一段跌宕起伏的光阴。

　　在穿心弄里走着走着，便注定遇着了，便注定有一些浓如醇酒的东西在心底融化，便注定有一些故事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走近了，走近了，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四目终于相对，然后眼神迅速逃离，一丝丝慌乱、一丝丝娇羞，低首者含嚬敛眉，启唇者欲诉还休。前世你是绮筳公子，她是绣幌佳人，今生在可以穿心的弄堂里，不期而遇。驻足之后，终于侧身而过，怅然而别，却再没有回首，只在额上收拢一些心事，只留一些软腻的气息在小巷里浓得化不开，只有枝头的万紫千红被不解意的春风吹落，纷纷扬扬，满地缤纷。

　　原本以为触手可及的一切却如泡影般虚幻无常，你是不是感到一点点的怅然若失？你是不是觉得一丝丝的幻灭无奈？一些磊落不平的情绪在你心中郁塞纠结，你再也无法淡定，无法自如。那么，你到退思园去走走吧。到了退思园，你就会明白得与失、进与退、取与舍的深刻寓意了。

　　何谓“退”？如何“思”？你先别忙叩响退思园门上的铜环，你先别急着求解其中的禅机。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身渐渐轻了，魂慢慢飘了起来。睁开眼，呀!你已化身成了退思园中那颗高高玉兰树上翠绿的叶子。你踞树临空极目游骋，看云墙伸开蜿蜒的手臂把一干亭台楼阁、廊舫桥榭、厅堂房轩搂住，轻轻地贴在一汪碧碧的池水四周飘呀荡呀，一种放遁山水，陶然忘机的归隐之意油然袭来。你再也支撑不住了，从枝头随风飘落。飘过畹芗楼，有束带秉芴之辈联袂衔杯，欢洽融融；掠过坐春望月楼，有红袖粉黛临窗拂镜，秋波流慧；拂过退思草堂，有白袍书生悬梁刺骨，细砚梨花雨。如太息般轻柔的风领着你，慢慢地、静静地坠落，落在了“闹红一舸”的船头。刹那间，觥筹交错、风云际会、烛影摇红、彩幄翠帱如镜中月、水中花般转瞬而逝。古今变须臾，四海只一瞬，只有烟波懵懂，兀自横亘水面，锦鲤浑噩，依旧游动啄食。光线透过九曲回廊壁上的漏窗，把“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九个石鼓古字映照得分外分明。你一字一顿地读着，心中隐有所动。这时不知谁家横笛吹奏，弄破淡淡迷烟，你忽地如冷水浇背，抖然一惊，抬首眺望，便觉心中天高水远，豁然省悟了得失之辩，进退之道，取舍之理。

　　是呵，“退思”之意在你心中已异常澄明：退矣，退矣，笑空花尘世匆匆，何必梦中痴说梦，阳焰空求鱼？思之，思之，悟山容水光悠悠，不如披一蓑烟雨，钓一竿风月。

　　不知什么时候云散了，雨收了，日光晶荧下注，你的心中漫溢无限温情，眼神似初发芙蓉，鲜华奕奕。你信步走出退思园，披一身阳光，看水中萍疏波荡，轻棹往来穿梭；看街巷绣旆相招，游人摩肩接踵。你在氤氲蒸腾的喧嚣呼喝里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感受俗世鲜活的气息。店铺里有织娘飞梭走线，纤手上下翻飞，河道中有鸬鹚展翼扑腾，长喙急扎入水。商贩热情的吆喝声吸引了你，你左挑右拣，然后和商贩讨价还价大声争辩着，你在同里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只属于凡胎浊骨的幸福，一种只属于肉眼愚眉的满足。你激动，你兴奋，你想更深地品味同里平实温暖的人间烟火，那就快到三桥走走吧。听，锣鼓喧天，锁呐齐奏，一场传统婚礼的精彩大戏正在三桥浪漫上演。

　　说是出大戏，那可是实至名归。男主角新郎倌浊世翩翩，温柔殷勤；女主角新娘子凤冠霞帔，娇羞不胜，端的是龙凤姻缘，佳偶天成。掌礼、乐手、轿夫等一干配角个个喜添眉梢，笑逐颜开。婚礼的情节更是引人入胜：先是披红挂锦的婚礼船飘荡到桥下，新郎新娘弃舟登岸过三桥。别忙，这个“过”字可大有讲究：过长庆桥，是新郎喜气洋洋地抱着新娘子，再过吉利桥，换作新郎背新娘，到了太平桥，新郎又搀着新娘迈过。如此过三桥有何出处？你听掌礼的高喊声就明白了：“抱着新娘走三桥，恩恩爱爱直到老；背着新娘走三桥，和和美美步步高；搀着新娘走三桥，太太平平永是宝。”

　　新郎新娘的背影慢慢远去模糊，轿夫颠轿的起哄笑谑声也渐渐远了。春光摇曳，碧水粼粼，拨弄着你的心，暖烘烘的，热乎乎的。一些很温暖，很温馨的向往与憧憬在心中融化跌落，铿然有声，那首经典缠绵之词不觉袭上心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有了佳词，哪能没有妙曲？要听妙曲，那就到南园茶社去坐坐吧。上楼挑个临窗的座儿，一杯铁观音入口，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坦。那厢戏台上或百啭千声，如怨如慕；或轻拢慢捻，重挑急抹，评弹之调缠绵入耳，丝竹之音沁人心脾。才赏美景，又听佳音，更品香茗，喜得你乐陶陶、美滋滋的，阖目凝神，刹那间分不清人间天上，忘却了他乡故乡。

　　可是你心中还略微有些空荡荡的，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你忽然想起《晋书》里张翰的一段佳话。《晋书·张翰传》云：“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想到这时，你忍不住食指大动，那能够让人抛名弃爵，千里返乡一满口腹之欲的美食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呢？待得用“太湖三白”做的莼菜银鱼羹、银鱼跑蛋、清蒸白鱼、烧白虾端上桌来，伸箸夹菜细品，只觉莼菜滑腻，鱼虾鲜嫩，清清爽爽之色，原原本本之味，尤如不施粉黛却浑然天成的江南少女，让你的每一个味蕾都得到了最充分的享受。

　　如果说“太湖三白”是同里美食中的奇葩，那么同里众多的小吃则是美食众芳园里惹人怜爱的嫩蕊了。酥脆甜香的退思饼、清香松脆的袜底酥、细腻甜糯的麦芽塌饼、如碧玉似翡翠的青团子，还有状元蹄、糕里虾仁、三丝春卷、香油鳝糊……林林总总，虽非珍馐玉馔，却令人齿颊留香，久久回味不已。

　　美味在唇齿间久久游走，思绪也在和煦的春风里纷扬飞舞。你在同里，收获了一段眩人眼目的春光，邂逅了一场凝情无语的回忆，体悟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一种柔软的情愫在你心中蔓延滋生，一种忘形、忘怀、忘机的情感如暖流灌进脉络，汨汨地淌。听，什么地方，传来清越的钟声，传来悠扬的梵唱。你再也按捺不住了，循声而去，只见同里湖云霞出没，鸥鸟翱翔。罗星洲在湖中飘荡，如小荷盈盈初举，送来习习凉风，阵阵清香，直拂得你筋骨酥软，气血舒畅。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庙宇里传来平和悠扬的晚课声，在古镇的上空久久回荡。月华浩大，星光深邃，同里以千年不变的风骨在江南迷离的夜色中绰约而立。心已澄，魂已静，你双手合什，闭目垂首许下最虔诚的心愿：

　　愿生生世世，魂同此里。

独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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