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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5.2004 1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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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但真正启发我对大陆发生思想和感情的人,是我二哥。我这位二哥,少时即有一种可说是与生俱未的强烈倾向——倾慕祖国大陆。在高雄中学时,曾为“思想不稳 ”——反抗日本老师,及阅读“不良书籍——三民主义”,而受到两次记过处分,并殃及父亲被召至学校接受警告。中学毕业那年,二哥终于请准父亲的许可,给了他“看看大陆 ”的心愿。他在南京上海等地畅游了一个多月,回来时带了一部留声机,和许多苏州西湖等名胜古迹的照片。那无夜里,我家来了一庭子人。我把唱机搬上庭心,摇给他们听,让他们尽情享受“原乡的 ”歌曲。唱片有:梅兰劳的《霸王别姬》、《廉锦枫 》、《玉堂春》,和马连良、荀慧生的一些片子。还有粤曲;《小桃红》、《昭君怨》;此外不多的流行歌。粤曲使我着迷,它所有的那低徊激荡,缠绵悱恻的情调听得我如醉如痴,不知己身之何在。这些曲子,再加上那赏心悦目的名胜风景,大大的触发了我的想象,加深了我对海峡对岸的向往。我几次要求父亲让我到大陆念中学;父亲不肯。我又求二哥帮忙说项,但二哥说这事不会有希望,因为父亲对大陆很灰心。父亲在大陆的生意失败后,转而至屏东经商;二哥也远赴日本留学去了。第二年七七事变发生,日本举国骚然;未几,我被编入防卫团。堂兄回原乡去了。我和他相处数年,甚为和洽,此番离别,两人都有点舍不得。战事愈演愈烈,防卫团的活动范围愈来愈广;送出征军人,提灯游行、防空演习、交通管制。四个月间,北平、天津、太原 相继沦陷,屏东的日本人欢喜若狂,衣间灯火满街飞,欢呼之声通宵不歇。就在这时候,二哥自日本匆匆回来了。看上去,他昂奋而紧张,眼睛充血,好象不曾好好睡觉。他因何返台,父亲不解,他也没有说明。他每日东奔西走,异常忙碌,几置寝食于不顾。有一次,他领我到乡下一家人家,有十几个年青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好象预先有过约定。屋里盲一张大床铺,大家随便坐着,除开表兄一个,全与我面生。他们用流利的日语彼此辩论着,他们时常提起文化协会、六十三条、中国、民法、殖民地等名词。这些名词一直是我不感兴趣的,因而,这时听起未半懂不懂。两小时后讨论会毫无所获而散。二哥似乎很失望。同日晚上,二哥邀父亲在我隔壁父亲卧室中谈话。起初两人的谈活听起未似乎还和谐融洽,但是越谈两人的声音越高。后来终于变成争论。我听得见二哥激昂而热情的话声。然后争执声嘎然而止。二哥出来时怏怏不乐,两只眼睛仿佛两把烈火。是夜,我睡了一觉醒来,还看见二哥一个人伏在桌上写东西。数日后,二哥便回日本去了。临行,父亲谆谆叮瞩。你读书人只管读书,不要管国家大事。父亲的口气带有愧歉和安慰的成分。但二哥情思悄然,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二哥再度自日本回来时,人已平静、安详,不再象前一次的激动了。这时国民政府已迁至重庆,时局渐呈胶着状态。二哥说日本人已在作久远的打算;中国也似决意抗战到底,战事将拖延下去。他已决定要去大陆。很奇怪的,父亲也不再固执己见了,但也不表高兴。我和表兄送二哥到高雄,他已和北部的伙伴约好在台北碰头。一路上都有新兵的送行行列。新兵肩系红布,频频向人们点首微笑。送行的人一齐拉长了脖子在唱陆军行迸曲。替天讨役不义,我三军忠勇无比,二哥深深地埋身车座里,表情严肃,缄默不语。我平日钦仰二哥,此时更意识到他的轩昂超越。我告诉他我也要去大陆。二哥微露笑意,静静低低地说:好,好,我欢迎你来。二哥走后不久,宪兵和特务时常来家盘查他的消息。他们追究二哥到哪里去及做什么事。我们一概答以不知。事实上二哥去后杳无音信,我们连他是否到了大陆也不知道。 <br><br>六 防卫团的职务要辞辞不掉,要摆摆不脱,着实令人烦恼。我曾以素有胆石病为由向团长请辞,但不为允许。团长是一位医生,他解开内衣让我看看他开刀后的疤痕,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胆石开刀不难,只要我愿意,他也可以为我效劳。有一次防空演习,防卫团一半人管制交通,另一车人分区监视全街的灯火。时间已过午夜十二时。我们那一区忽然发现有一线灯光。我们——我和我的伙伴,按著地点很快就找出漏光的人家了。那是一间糕饼铺,老扳出来应门没有把避光布幕遮拢,以致灯光外漏。我们以情有可原,只告诫了一番之后使预备退出。但此时一个有一对老鼠眼的日本警察自后面进来了。他象一头猛兽在满屋里咆哮了一阵,然后不客分说把老板的名字记下来。“那老板是唐山人(闽南语。即客家人的原乡人)。” 回到监视台上,我的伙伴说,他是"老屏东",知道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唐山人?那他怎么不回唐山去呢,都战争了?”我也用闽南语问他。“他舍不得嘛,他这里娶了老婆,又有铺子!”然后他又告诉我前些时捐款时,这位老板没有捐到日本人所希望的数目,因此日本人对他很不满。这次他可能会吃苦头。我们由此谈到这次的中日战争。这位伙伴认为中国打队胜仗的希望甚微。“战争需要团结,”他说,“可是中国人太自私,每个人只爱自已的老婆和孩子。”翌日,我们在警察署聚合。忽然有一个人自司法室摇摇摆摆的爬上停在门口的一辆人力车,仿佛身带重病,垂头丧气,十分衰弱。那人矮矮的身材,微胖。在人群中,我和昨晚的伙伴默默地互看了一眼。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清。那车上的正是漏光的糕饼铺的老板。目送远去的人力车,我不觉想起伙伴所说的话;他是应该回去的。当日黄昏时分,我独自一人坐在公园水池边,深深感到寂寞。我的心充满了对二哥的怀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到了重庆,此刻在做什么。失去二哥,我的生活宛如被抽去内容,一切都显得空虚而没有意义。我觉得我是应该跟去的,我好象觉得他一直在什么地方等候我。“欢迎你来!欢迎你来!”二哥的声音在我耳畔一直紊绕不绝。<br><br> 七 其后不久,我就走了——到大陆去。我没有护照;但我探出一条便道,先搭船到日本,再转往大连。到了那里,以后往南往北,一切都随你的便。我就这样走了。我没有给自已定下要做什么的计划,只想离开当时的台湾,也没有到重庆去找二哥。我不是爱国主义者,但是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二哥如此,我亦没有例外。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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