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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晚上,方惠枣到楼下的茶室吃饭。她推门进去,看到李澄也坐在那里。
他看到了她,露出温暖的笑容。在纷纷乱乱的世界里,在失望和茫然之后,他们又重逢了。
她在他面前坐下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叫点什么东西吃?」他问她。
「火腿炒蛋饭。」她说。
「近来为什么不见你来上课?」她问。
「最近比较忙。」他在说谎,他只是害怕看着她时那种心痛的感觉。
「你跟他怎么啦?是不是已经复合?」他问。
「我不会再见他的了。」她肯定的说。 李澄心里有点儿高兴。
「房子已经卖掉。」她告诉他,
「卖给一对老夫妇,他们退休前也是教书的,男的那位脸圆圆的,很慈祥,女的那位脸孔长长的,很严肃,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们养了一头短毛大狗,叫乌德,很可 爱。」
「是吗?」房子卖掉了,就意味着她要离开,他有点儿失落。
「什么时候要搬?」他问。
「下个月。」
「喔。」他惆怅地应了一声。
「嗯。」她点点头,除了点头,她也不晓得说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他还是应该表现得满不在乎一点,于是他掀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连点了几下头说:「喔!」
她本来以为他会舍不得她,但是他看来好象不太在乎,于是她又连续点了几下头,提高嗓子说:「 嗯!」
「喔!」他又低头沉吟了一会。「嗯。」她喃喃地说。
她曾经以为,离别是有万语千言的,纵使没有万语千言,也该有一些深刻的告别语,原来,暧暧昧昧的离别,只有一个单音。
两个成年人,仿佛又回到牙牙学语的阶段。
这阵子,李澄老是装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有意无意地避开方惠枣。只是,每天晚上,他仍然会打开浴室的一扇窗,
静静坐在马桶板上,听着水在水管里流动的声音,贪婪地呼吸着从窗外飘进来的她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
长久以来,她竟然从没改用过另一种味道的沐浴露,她是那么专一的一个女人, 也许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
她离开的日子愈接近,他愈是无法坦然面对她,偏偏这一天晚上,他在回家的时候碰到她。
「今天晚上很冷。」她说。
「是的。」
「你这阵子很忙吗?」
「喔,是的,在三份报纸有漫画专栏。你什么时候搬走?」
「下星期日。」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你搬走之后,我们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见。」
「嗯。」她觉得他这阵子好象刻意逃避她,现在他约她吃饭,她就放心了。
「那么明天晚上在「鸡蛋」见。」
第二天晚上,方惠枣来到「鸡蛋」餐厅。
「只有你一个人吗?」阿佑问她。
「不,我约了李澄。」
她在餐厅里等了一个晚上,李澄没有来。
这是告别的晚餐,他也失约了。
也许,李澄从来就没有喜 欢过她,是她自己误会罢了。
李澄躺在球场的草地上,已经十一点钟了,阿枣也许还在餐厅里等他,她是那么笨的一个人,
一定会乖乖的等到打烊。他本来想去的,可是,时间愈逼近,他愈不想去,他无法面对别离。
他已经爱上她 了。如果别离是一首歌,他是个荒腔走板的人,从来没法把这首歌唱好。
如果别离是一首诗,他是一个糟糕的诗人。
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那个充满离愁别绪的地方他承受不起别离的痛楚。
李澄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方惠枣今天就要搬走。搬运工人已经把东西搬到楼下。
「小姐,可以开车了,我们在楼下等你。」搬运工人跟她说。
「知道了。」李澄曾经给她一串钥匙。她来到二楼,用钥匙打开门,里面的灯还是亮着的,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她把灯关掉,让他知道她来过,她曾经等待过。傍晚,李澄拖着疲乏的身躯回来。
他离开的那一天,家里的灯明明是亮着的,为什么会关掉?
他不可能在离家之前忘记开灯。是她来过,是她故意把灯关掉的。
对他来说,那是等他回家的灯。
对她来说,那是别离的灯。
「真可惜。」夜校主任说。 「很抱歉,我会等你们找到接替的老师才离开。」方惠枣说。
当天来这里教书,是因为晚上太寂寞。日校的工作愈来愈忙,她只能放弃这份曾经陪她度过悲哀的日子的工作,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
李澄说得对,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长久一些。 最后一个学生都离开了,方惠枣把课室里的灯关掉。
她孤单地穿过昏黄的走廊离开学校,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黄叶在地上沙沙飞舞,在门外那棵石榴树下,她讶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李澄站在树下,伸手扳下一条光秃的树枝桠。他看到了她,连忙缩回那只手,在大腿上拍了两下,抖落手上的灰尘,露出温暖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爱上了他,她毫无还击之力,无法说一声「不」。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不是孤单地 回到生活的轨道上,而是和李澄一起回去的。
「谢谢你替我把灯关掉。」他说。
「哦,不用客气。」她的耳根陡地红起来。
「我真的舍不得那所房子。」她说。
「那么,留下来吧。」
「房子已经卖掉了。」
「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深情的邀请震撼着,毫无招架之力。
她这一辈子还不曾接受过这样的邀请,这个邀请似乎来得早了一点,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她曾经花掉七年光阴在史明生身上,使她相信,当你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时间;
在她此生有限的光阴里,她想不到有什么比跟她喜欢的男人同眠共寝更逼切。
「你会不会跟我争浴室用?」她微笑着问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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