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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捕 作者:西村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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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3:1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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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真由美在地上画的地图,杜丘去找阿伊努老人的小窝棚。真由美告诉他,老人名叫横幸吉。
  “小心熊啊!虽然这一带是幸吉的领地,熊也害怕他,不敢来,可你也得小心!”真由美在马上摇着手。
  “你更要小心,有前车之鉴哪!”
  “我不要紧,上次是掉下马来,没空儿拿枪。今天可以用来福枪,枪法准着呢。”真由美拿起马鞍上的枪,晃了晃。“喂!我不来你可不要下山哪,不来就说明警戒还很严!”
  “好的,谢谢。”
  杜丘向勒马走去又回过头来的真由美扬手回答,随后踏进森林。一声嘶鸣,接着响起了一阵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他沿着林中小溪溯流而上。一串串通红的野草苞掉在地上,装点着初冬的河岸。当这些果实纷纷撒落之后,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茫茫白雪吧。密林深处,只有啄木鸟敲打树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鼓声阵阵,在林中回荡。除此之外,寂然无声!每走一步,都更加感到寂静,就连脚步声也象被森林吸了进去似的。偶尔踏到小树枝上,才有点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才是逃亡者从一个神秘的境地踏进另一个神秘的境地的脚步声。
  正如设置陷讲人所计划的那样,他被警察追踪着。杜丘再次体验到这个国家的警察权力之大。那权力不仅仅限于穿制服的警察,天真的年轻人还组成可怕的集团,维护着这权力。也不仅仅是年轻人,大部分人的心里都佩戴着警察的证章。一旦抓到逃亡者,他们就可以在酒席饮宴上炫耀它好多天。
  能逃出日高山吗?
  必须尽早潜回东京。杜丘看了从远波家拿来的报纸,明白了这一点。那些人利用横路夫妇设下圈套,再杀害加代,藏起横路敬二,这个谜底已经渐渐地显露出来。
  ——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据报导,横路敬二离开北海道老家不知去向时,正是加代被害的当晚。此后一直下落不明,连妻子出丧也没参加。当看到警视厅关于横路经历的调查上说他曾“贩卖医用实验动物”时,杜丘立刻确信,利用横路夫妇的就是东邦制药公司。
  经营医用实验动物,当然也就能经营药理用实验动物。而且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最近以来,医学上用的都是无菌饲养的小动物。无菌的要求,个人经营是无法做到的。而药理使用的则无须要求严格的无菌。
  横路与东邦制药公司——说他们有某种联系,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疑点还不止于此。朝云家院子里那些奇怪的景象,至今还留在杜丘的眼底。
  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技术官朝云忠志的尸体,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发现的。
  接到报告,杜丘和矢村一同前往现场。
  朝云住在世田谷区新代田。在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工作的人,几乎人人都是持有医师执照的医生,朝云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女佣人悦子六点钟按时起床,去取牛奶和报纸。院子有五十坪左右,种植着一些花草。在一个角落里养了一只日本猴。没有孩子的朝云,很喜欢这只猴子。近来,这只猴子常得病,食欲不住。朝云很挂心,常亲自去照料。所以悦子这天早晨也顺便往那边看了看。这一着非同小可,牛奶和报纸都从悦子的手里掉到地上。
  朝云和猴子都死在花丛中。朝云翻着白眼,那两只白眼正对着悦子。
  悦子大声惊叫着跑到大街上。朝云的妻子当时正在乡下,不在家。
  杜丘和矢村赶到时,现场勘验已经开始了。
  “怎么样?”矢村问部下。
  “也可能是他杀。”中年刑警细江说,杜丘也和这个刑警面熟。估计死尸时间,是早五点到六点之间,也就是说,悦子发现时是刚刚被害。猴子也是这样。经法医鉴定,喝下去的毒药可能是阿托品。
  “阿托品,那是什么?”这是不常听见的药品,矢村皱了皱眉头。
  “具体不太清楚,好象是一种烈性药。”
  虽然弄清了喝下去的可能是阿托品,但却没有找到喝阿托品所用的容器。对现场的每一片草叶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仍然毫无踪影。因此可以推测这是他杀,是杀人犯把容器带走了。
  “可奇怪的是,谁也没有进过院子。”
  细江侧着头,说道。朝云家的院墙是钢筋预制板的。高高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埋着一排玻璃碎片。只要有人越墙,必然会留下痕迹,因为玻璃要被弄碎。而且,院内墙边松软的土地上,没有任何脚印,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的痕迹。大门一直锁着,是悦子打开门跑到街上去的。
  假设凶手是在院内,又怎么逃跑的呢!
  “容器?”矢村抱着胳搏,“毒药不能是固体的吗?”
  “不,像是液体。”
  “屋子里边呢?”
  “都仔细检查过了,没有那种药。当然也没有装药的容器。另外,根据法医鉴定和现场勘验推断,毒药就是在他死的地方喝下去的。”
  “明白了。”
  矢村点点头,朝法医和鉴定员那边走去。尸体还在现场。“在这儿喝的根据是什么?”
  “这个,有好多现象可以说明。”鉴定科一个老鉴定员答道。
  阿托品是从日本野生的天仙子等茄科植物的根茎中提炼出来的,具有与度若碱和菲沃斯相似的化学结构式。经常与麻醉药并用,或用于散瞳、防止结核病患者盗汗、治疗肠和支气管痉挛等等。不过,因为是烈性药,常用量仅为0.001克,致死量是0.005克。超过致死量时,大多因延髓中毒引起猝死。
  如果在室内喝下去,走不到院子就得死去。可是,朝云是穿着拖鞋死的。任何一种毒药的致死量,对不同的人稍有差别。但如果从服药到死亡存在一段间隙,那就要陷入狂躁状态。菲沃斯和莫若碱都有相同的幻觉作用,它的特点是刺激大脑兴奋,服后大吵大闹,同居人对此不可能没有察觉。因此,可以断定是在院子里吞服,作用于延髓后立即死亡。
  “猴子好象折腾得挺厉害。”
  地面上有猴子乱抓乱挠、满地打滚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它不象朝云死的那么容易。
  “是的。一般认为,阿托品混在食物里对于猴子、狗、兔子、鸟等动物就不起作用。如果吃下提炼的纯阿托品,可能就出现眼前这种现象。”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怎么确定是阿托品呢?”
  “这个吗,没解剖之前还确定不了,但也可以看得出来。”
  鉴定员指指朝云的眼睛。
  “眼睛?”
  “是的,瞳孔扩大了。”
  瞳孔扩大是一般死尸的特征。但在朝云的扩大了的瞳孔中间,有一块水汪汪的黑点。这就是阿托品的作用。瞳孔周围有一圈红膜,内含色素细胞,有黑色、褐色、茶褐色、蓝色等等。阿托品就作用于虹膜括约肌,使虹膜成为紧缩的环形。因为这种药能使眼睛看来有如一股清泉,所以,过去的贵妇人为了使自己的眼睛澄清如水,都把含有阿托品的茛菪草视为珍宝。
  此刻,朝云正透过扩大了的瞳孔中那股神秘的清泉,凝视着死亡的世界。
  “是这样……”矢村不再说什么了。
  朝云是在早晨五点到六点钟之间死的。从猴子身上二拴着绳子这点看来,当时他正在逗弄猴子。就在这个地方,他喝下阿托品,侵蚀了延髓,和猴子一起死去了。但是,没有容器,朝云和猴子又用什么喝的阿托品呢!
  也许是凶手花言巧语骗他喝下阿托品,然后把容器带走,但却没留下任何出入住宅的痕迹。
  ——这是密室中的犯罪。
  也许,矢村并不这样想吧?杜丘看着矢村阴沉的胳,想道。当然,矢村的脸上从来也没有过一丝柔和的表情。
  “阿托品的气味和颜色?”杜丘问。
  “无色无味。”
  “是吗。”杜丘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猴子的嘴、鼻子都沾上了蜘蛛网,这是为什么?”
  “蜘蛛网吗?”细江在旁边答道,“我们来的时候,满是扯破的蜘蛛网。可能是猴子太痛苦了,脸撞到蜘蛛网上了吧。”
  杜丘默默地点点头,向空中望去。旁边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树枝和屋顶之间挂了三个蜘蛛网。蛛网很奇特,好象只织了一半就不织了。而且破裂得相当厉害,留下一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图案,三个蛛网一模一样。
  “这是受到公害影响的蜘蛛,”一个鉴定员说着,把照相机对准了蛛网。“由于环境污染,它们把结网的方法都忘啦。”
  杜丘仍然默默地观察着银杏树。
  “检察官,”细江说,“从墙上跳到这棵银杏树上是不可能的,已经查过了。”
  “搞得怎么样啦?”矢村有些不耐烦地说。
  酷热的阳光开始洒向大地。
  第二天,矢村打来电话。
  “朝云是自杀,”矢村说,“在朝云的两只手上,发现了相当数量的阿托品。他是在屋里把阿托品倒在手掌上,到外面喝下去的。这就是结论。”
  “猴子呢?”
  “可能也学着他的样子喝的。猴子的手掌上也有药。”
  “即使是在室内倒在手掌上的,那先前的容器呢?”
  “那好解释。例如用杯子把药倒在手掌上,然后把杯子放到水槽里,用胳膊肘拧开水龙头冲洗一阵,再关上水龙头,这样就可以了。那个水槽里确实有一只杯子倒着。”
  “我反对自杀的看法。如此复杂的自杀,闻所未闻。”
  “那么,你是说,犯人进了院子,把药放到朝云手上让他喝下去,然后又让猴子喝的了?要知道,朝云是医生!而且犯人的出入地点又怎么解释?再说,他也有自杀的动机。”
  “那么微不足道的动机就引起自杀,我不那么看。”
  “好吧,”矢村有些冷笑似地说,“我们这里的见解是一致的。你们那里随便好了。”
  矢村放下了电话。
  事情就从这开始了。
  杜丘开始独自追查朝云的死因。他了解到,朝云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个人来过他家。从十点多一直谈到凌晨三点。
  一个是朝云的同事青山祯介,另一个是厚生省药事局药事科长北岛龙二,再一个就是东邦制药公司营业部长酒井义广。
  三天前的晚上,这三个人也来过一次。
  另外。据女佣人证实,出事的那天晚上三点之前她来送茶时,酒井义广说他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到院子里去了一趟。从客厅可以直接走到院子。
  杜丘就在跟踪那个酒井的时候,冒出来了那件所谓“抢劫案”。
  雇用横路夫妇的就是酒井,或者说就是他们那个集团。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这样怀疑了。此外再也想不出还能有别人。但是,也还不能完全断定就是酒井。因为警视厅认定为自杀,没有设立侦查总部,所以酒井可以说安然无事。仅仅因为一个年轻的检察官的活动,就设置一个很可能是自掘坟墓的陷阱来陷害检察官,似乎无此必要。
  ——但这也是可能的。
  横路敬二曾经经营实验用小动物,而酒井则是制药公门审实权的营业部长。他们过去就有过某种联系,所以现在有这种关系也毫不奇怪。还有那个厚生省药事科长也是一样。如果横路与酒井没有什么联系,杜丘的推论就是不值一提的无稽之谈。但如果能够了解到其间的其种联系,这个推论就能达到预期的结果。
  ——那个蜘蛛网……
  杜丘感到奇怪的景象,就是挂在院子里银杏树上的那三个既象几何图案又不象几何图案、只织了一半的蜘蛛网。供实验用的小动物,当然也有蜘蛛在内。
  近来在城市里,蜘蛛已很少见。然而,朝云家里却布满了蜘蛛网,又是那么奇特,这是怎么回事?经营实验用小动物。制药公司、药事科长、医务技术官之死,再加上为检察官设下的圈套……
  杜丘看见一条奇异的蛇从冬眠中醒来,从他眼前蜿蜒爬过。这令人战栗的蛇,要爬到哪里去呢?
  这条蛇袭击了横路加代,咬死了她,现在又要逼近横路敬二了。它一屈一伸地活动着躯体,向前爬去。
  不能让它肆意横行!
  必须尽快回到东京,杜丘想道。
  此刻,真由美所说的榛老人的那个小窝棚,已经出现在一个小池塘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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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4:4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金毛熊

小窝棚是用茅草盖的,俗称叩拜小窝棚,形状就象一个人合掌而拜。
  榛老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杜丘告诉他,自己是远波真由美介绍来的,现在正被警察追踪。听了这后一句话,老人表情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指了指那张圆木拼成的床。
  风雪在老人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皮肤象锈铁一样,闪出黝黑的光泽。小窝棚中间挂着熏烤的兽肉。可能是由于熏烤兽肉,茅草和柱子都熏得黑亮黑亮的,令人感到连这个小窝棚也快成为熏烤制品了。
  杜丘在这个小窝棚里过了三天。尽管还没有发现追踪队的迹象,他还是时刻警惕着。这位脱离红尘的老人,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了这所茅屋。这个地方,大概只有真由美知道。
  这三天,老人几乎一言不发。但看来并不是出于厌烦。他把熊皮睡袋让给杜丘用,又默默地端出食物。一日三餐,几乎全是熏兽肉。最初的两顿,他吃得很香,似乎感到比其他任何一种熏制食品都更有味道。但吃到第二天的时候,他有些倒了胃口,再加上本来就不太喜欢肉食。
  “好象腻啦。”第三天晚上,老人竟然开口说起话来,
  “嗯,有点。”杜丘不加掩饰地答道。
  “这里也只有这个了。”
  “这就满不错。”
  比起只有猕猴桃和野草莓充饥的日子,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这里毕竟有熏兽肉,小窝棚尽管狭窄还有股难闻的气味,但屋前的水塘却清澈透底,对岸一簇簇芦苇和背后那一片松林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倒映在水中。
  “大马哈鱼就要上来啦。”
  “大马哈鱼?……”
  “是啊。咱们偷着去打点,也得做些现鱼啦。还能弄到大马哈鱼子,象你们爱玩的弹子球那么大。”老人的眼里充溢着安祥的目光。
  “象弹子球那样的鱼子?你见过弹子球吗?”
  “在札幌的时候,有时从早玩到晚呢。那是老婆和女儿死以前很久的事了。”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蒙上了一层追怀往事的暗影。
  “夫人和女儿都不在了吗?”
  “五年前,被熊吃了……。”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平缓。
  “被熊……”
  “我的运气不好。那只熊,我找了它四年,到现在还没碰上,真够倒霉的……”老人的声音低落下来。
  “提起熊,真由美倒碰上一个,差点丧命。”
  “她碰上熊了,什么时候?”老人急促地问道。
  “四天前。”
  杜丘把来这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那熊什么样?”老人的双眼炯炯发光。
  “金色的毛,一百二、三十贯重,很吓人。”
  “打中了吗?”
  “好象打流血了,似乎不是要害。”
  “啊!”老人悲愤地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喊声,“是那个东西,那就是我要找的熊。这一带,那么大的熊只有它了。”
  老人眼中的光芒猝然隐去了。
  “它有什么记号吗?”
  “不,没有。”老人摇摇头,“虽然没有记号,但我一看就能认出来。它要吃人的时候,眼睛象疯了似的冒着火。”
  “要吃人的时候……”
  杜丘想起了当时那只熊要吃掉爬到树上的真由美时,一边拼命地撕咬树干,一边大声吼叫的情景。
  “是啊,一般的熊遇上人都要躲开,它可不同,我亲眼对过它发疯的样子。”
  老人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浮现出无限的凄楚与哀伤。
  ——遭遇到那只能,是在六年前。从很早开始,榛幸吉就来日高牧场做工了。妻子和女儿就住在牧场附近。女儿嫁给了样似町锯木场的一个同族青年,因为要生小孩,回到了娘家。那时,阿伊努族的风俗习惯已逐渐淡漠,尤其是青年人。幸吉这一代人虽然还有一点老习惯,但他从年轻时起就不住在村里。他当过矿工,后来又被雇到牧场。
  年轻的牧童们前来找幸吉,商量一起去偷捕大马哈鱼,幸吉答应了。大马哈鱼在所有的河里都是禁止捕捞的。监督员看得很紧。尽管被抓住会受重罚,但别具一格的神秘趣味,还是令人神往的。
  说起来,不仅是河,整个北海道原本都是阿伊努人的。从早春开始,就有大群的鳝鱼、面条鱼、大马哈鱼来到这吸。幸吉年青的时候就热衷于捕鱼。每当河水上涨,河面常常是一层大马哈鱼游来游去。但幸吉并不因此而认为偷捕大马哈鱼是理所当然的事,那里别有动人心弦之处。也并非阿伊努人才这样,任何人都如此。较洁的月光象银色的水滴一样倾洒而下,在笼罩着一片夜色的河里,和大马哈鱼分个高低胜负,是很有诗意的。
  那天,干完了活,四个人出发了。中途把车子放在幸吉家,徒步朝山里走去。尽管这时在受到保护的河里,大马哈鱼已不多了,但也还颇能捞到几条。
  就在半路上,他们碰上了熊,立刻躲进路边的林子里。这是一只金毛熊。长金毛的熊,性格格外凶残,更加令人可怕。四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带枪来。也不是头一次碰上熊,为此就不能去捕鱼可太令人恼火了。他们想,或许能把它吓跑。这时,相距有七十米左右。
  “混帐东西!”一个叫保田的、原籍是四国的年轻人喊道,“我们是砂累山的后代,快滚开!”
  在阿伊努人的传说中,砂累山能吸熊血,这么一喊就能把熊吓跑。
  熊狂怒地暴跳起来,如同一座长满金毛的小山。
  附近是一片平地,他们四散而逃。幸吉大喊一声,“上树!”随后跑进森林,找到一棵虾夷松,迅速爬了上去。身躯庞大的熊是上不了树的。另外两个人也爬到附近的树上。只有最年轻的保田还在拼命地跑。他活泼好性,平素对自己的两条腿很自信,常说自己跑得过熊。幸吉发现,熊的速度要比他快一倍,熊掌踏地通通做响,眼看着追上去了。
  随着一声惨叫,四周静了下来。
  熊回来了。它抓住保田的一条腿,把他扛在肩上。倒挂着的保田还有口气,摇晃的胳膊不时地打着熊腿。熊用它那又小又圆、象冒火一样残酷的眼睛看看树上的幸吉,走了过去。
  三个人跑回来后,追踪队立即从牧场出发了。但天色已晚,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了保田的两条小腿。这正是对他徒劳无益的奔跑所做的报偿。
  人们只好把他那鲜血淋漓的衣服,和两条小腿一起埋葬了。
  猎友会的人在山上转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碰到那只金毛熊。
  对于保田之死,幸吉并未感到有太大责任。值得谴责的倒是保田一味乱跑这种做法。对于那只把保田倒拖而去的熊,幸吉心中升起一股无比的愤恨。真是残忍的野兽!然而,幸吉还没有产生杀掉金毛熊讨还血债的想法。尽管年轻时他曾打过三只熊,但如今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到了第二年冬天,熊的事已经被淡忘了。从那以后,也一直没再看见它。估计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十月份的最后一大,下了初雪。晚上,他从牧场回到家,发现房门破碎,雪花吹进了屋里。一股血腥味夹杂着熊的气味飘出门外。
  幸吉大叫着冲进屋里。金毛熊几乎占据了整个外屋,直立着朝幸吉扑来。对于这双烈火般的眼睛,幸吉记忆犹新。他把挂在墙上的厚刃刀拿在手里,心里盘算着,即便打不过它,也要砍伤它的脸。然而不知为什么,金毛熊却撒下幸吉,一溜烟跑了。
  幸吉向屋里只一瞥,立刻捂上了眼睛。老婆和女儿双双被咬死在地下,肚子都被吃掉了。女儿即将临月的肚子,只剩下了连着两条腿的骨盆。
  当他拿着厚刃刀跑出来时,金毛熊早已消失在大雪之中。
  幸吉从此离开了牧场,漫山遍野地去找金毛能。四年之间,他曾多次发现金毛熊的行踪,看到它的粪便、脚印、留在树上的爪痕以及金色的毛,但却一次也没碰上。金毛熊似乎知道幸吉在追踪它,本能地感到辛吉是个危险的对手,因而总是避开他。
  枪固然使熊害怕,但顶多也不过是用村田枪。只要没击中要害,对那么个庞然大物是无所谓的。它会猛然反扑过来弄死对手,然后在自己的伤口上塞满草末,止住流血,这样很快就能长好。与其说金毛能怕枪,莫如说它更怕幸吉誓死报仇的坚定意志。也许事实正是如此。
  幸吉做好精神准备,只要一碰上金毛熊,不惜端枪和它肉搏,不这样就没有把握打死它。金毛熊好象猜透了幸吉的心思,所以始终戒备。
  那只金毛熊偏偏又袭击了牧场的真由美,幸吉内心深处极为震动。他似乎看到了熊把真由美从树上拽下来,剥去衣服,贪婪地吃掉的情景。只有恶魔才能如此残忍。
  “我明天开始找它。越冬前,它要竭力寻找食物。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上它啦。”
  “我也一块去,行吗?”
  尽管着急,但看来目前一时跑不出去。呆在小窝棚里,莫如和老人出去找熊,还能分散一下忧虑。
  “好吧。”
  幸吉点点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想去问杜丘为什么被警察追踪。
  想到追踪能的幸吉和被警察困在山里的自己,杜丘感到北海道真是个残忍的地方。不,要说残忍,城市可能比金毛熊更残忍。它会在某一天,转瞬之间把一个人变成逃犯。老人追踪的熊,还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在新宿的闹市上,悄悄地把符号般的外衣罩在杜丘身上的那个鬼怒的真面目,却仍掩藏在黑暗之中。
  “可以吸烟吗?”
  在神威岳山脚下的索埃马茨河谷休息时,杜丘间道。有许多动物,对香烟的气味很戒备。杜丘知道能、鹿、野猪都是这样。
  看到老人点点头,他点着了一支烟。但只吸上两口就熄了。因为在这种地方,香烟是珍贵的东西。
  “听说熊喜欢香烟味。”
  “熊喜欢香烟……”
  杜丘刚要问,熊怎么会喜欢香烟,但又停住了。他忽然想起,曾在哪儿还听说过喜欢香烟的动物。当时自己还认为不可能。那是……
  “是猴子!”
  杜丘竟脱口而出。他看看老人,老人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北海道并没有猴子。
  “啊,我想起来猴子吸烟的事。”杜丘苦笑了一下,脸上随即变得冰冷。
  朝云忠志养的猴子……
  杜丘忽然记起朝云死后,他妻子从乡下回来时那次谈话的情况。
  “听说猴子常得病?”杜丘问。
  “是的。很长时间以来就不喜欢吃东西,丈夫很担心,请兽医来看过。可什么病也没查出来,也许得了神轻衰弱。”
  朝云节子还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
  “是猴子得的那种神经衰弱吗?”
  “说是因为总挂着它,引起了荷尔蒙失调。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惟要在它旁边吸烟,它就使劲大口大口地呼吸,好象要把飘过来的烟抓住,吃进肚里去似的。虽然它不会吸烟……”
  “这真是怪事啊!”
  杜丘多少懂一些动物知识,他感到有些奇怪。猴子真的是要吸烟吗?
  “听说,上野动物园的猴子得神经衰弱时,都吃黄土或者揪别的猴子身上的毛吃。”
  “有这事。”杜丘确曾听人说过。
  “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所以丈夫就把猴子当成孩子,几乎是嘴对嘴地喂它香蕉什么的。它不吃东西,丈夫很担心,酒井来的时候,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好药呢……”
  “东邦制药公司的酒井吗?”
  “是的。”
  “那么,给药了吗?”
  “他想了好一阵。对猴子吸烟也没想出该怎么办。”
  “啊。你们家院子里蜘蛛网挺多啊……”
  杜丘一边抬头看着挂在树枝上的那些奇形怪状的蜘蛛网,一边随便问道。
  “唉,”朝云节子也看看那些蜘蛛网,“这是这两三天突然才有的。”
  “那位酒井和猴子熟悉吗?”
  “曾和猴子玩过两三次。好象猴子也和他熟了。”
  “你丈夫和酒井是……”
  “他是我丈夫到厚生省以后认识的,交往不太深。”
  “听说他昨晚在这儿呆到将近后半夜三点钟,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朝云节子不安地摇摇她那纤细的脖子,“我是在那前一天下乡去的。”
  “问了一下酒井,还有你丈夫的同事青山和药事科长北岛他们三个人,据他们讲,你丈夫要辞掉厚生省的工作。他们三人是来劝他改变主意的。三天前的晚上,也说的这件事吗?”
  “丈夫从来不对我讲这些事。”说着,她悲伤地低下头。“他是要辞去厚生省的工作,因为他本来就把那个地方当做暂时的栖身之处……”
  “是这样……”
  朝云节子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丈夫先前为什么要去厚生省,那是因为对医务界充满了仇恨。
  ——猴子吸烟。
  对这个怪现象,当时不过是说说而已,杜丘现在已经有些忘记了。神经衰弱,这个现代文明所产生的病名,可以加在一切不明原因的症状之上,用它来进行解释。现在,取而代之的则是植物神经紊乱,一切不明的症状又都可以归入这个范畴之内。
  ——但是,果真如此吗?
  如果野熊也喜欢烟,那么那只猴子也许不是神经衰弱。
  ——药物。
  朝云和猴子是服阿托品而死的。不同剂量的阿托品,会产生不同的作用。在一定剂量下,它成为恐怖幻觉剂,给予大脑异样的刺激,使人产生奇妙的幻觉,发出狂叫到处乱跑。适当的剂量还能促进性欲,很可能给猴子吃下了这种药物。如果是这样,必定是出于某种目的。猴子不是在吸烟,而是误认为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是幻觉吗?
  一瞬间,杜丘觉得心脏好象一阵痉挛。他想起,朝云节子说过她丈夫不久前也有些神经衰弱。
  朝云忠志之所以得神经衰弱症,起因是极其明显的。
  在进入厚生省之前,朝云是一家小医院的代理院长。院长得了癌症,躺倒了。朝云接受院长的请求,做了代理院长。院长是他学生时代的上年级同学。朝云做了代理院长后,发生了医师会辞退健康保险医生问题。因为老院长是位有志气的人,始终奉行即使医院倒台也不搞利润主义的方针,所以受到患者的拥护,但医院收支出现了赤字。而且,地区医师会也盯住了他。因为他对其他医院的医生发生的医疗事故,也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
  当然,这位院长说过,他反对辞退健康保险医生,因为那是无视受到健康保险医疗的那些国民的权利。朝云对此也有同感。
  因为实际是朝云管理医院,医师会马上对他施加压力。朝云严词拒绝,竟遭到撤消会员权的处分。
  老院长死后,医院被债权人封闭了。朝云预定稍过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开业,并为此进行了一些准备。
  筹措资金刚刚有些眉目的时候,医师会又开始报复了。医师会长撤回了银行贷款时所必需的担保,因此贷款停止了。不仅如此,地区医师会下属的医生配备委员会还送来了不谁开业的通知。
  遭到这种否决,医生就不能开业。这也和烟摊酒店一样,各有其几百米以内的势力范围。这就是停止会员权处分在起作用了。一般说来,只要附近的医生同意,也就可以开业。可是,医生配备委员会这个类似垄断组织的幽灵却挡在路上。虽然病人很多,而医生又是那样缺乏。
  没有医科大学的县,为了得到医生,千方百计地想设立大学。但由于医师会的压力却屡遭破产,这是人所共知的。至于个人开业更是困难重重。
  开业的希望已成为泡影。
  把全副精力都倾注于开业上的朝云,此时绝望了。医师会险恶的用心,非语言所能形容。不仅是医师会,所谓医生这个职业集团中的人所具有的排外性,也令人无法忍受。这难道就是治病救人的医生的所做所为吗?他把所有这些积愤,统统告诉了妻子。
  既定的方针破灭了。他开始神经衰弱,人服引起的北躁日甚一日。尽管有的医院也邀请他去工作,但他都抓绝了。就在这时,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向他发出邀请。
  起初,他丝毫没有去厚生省的打算,因为那是官方机构,工资少得可怜。那里简直就蒙医生的养老院,去不得。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进了厚生省。
  朝云从不对节子闲谈工作上的事情。因为他拒绝了工资高的医院而去了厚生省,所以,节子认为那里的工作干起来一定很顺心。但是,不久,节子渐渐发觉,似乎事情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仍没有从苦恼中解脱出来。自从有些神经衰弱以来,他性欲减退了。如果有了孩子还无所谓,可是现在连生孩子的希望也没有了。他自己也诊断出是由于神经衰弱所致,曾半开玩笑地问酒井,是否有什么药可治,酒井回说没有。节子认为,如果开起来医院,丈夫的病就会好,所以仍把希望寄托在开业上。
  “过几天,医师会会同意咱们开业的。”
  “混蛋!难道还要我呈上检讨书,三拜九叩地求他们吗?”朝云勃然大怒。
  近来,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节子感到,正在气头上的丈夫,不可能向医师会赔礼道歉,因此,也就不可能让他快活起来。
  节子说,大约在死前半个月,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矢村警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认为朝云当时是神经衰弱发作,图谋自杀。而且,还检查出他手掌上留有阿托品残液,院子里根本没有外人出入的痕迹,完全如同封闭的密室一样。只要不使用直升飞机,凶手是不可能进出的。
  ——但是……
  姑且不谈朝云的神经衰弱症状,猴子出现的那种情况也很可疑。猴子不可能吸烟,一定是把烟当成别的东西了。可能是由于凶手事先偷偷地给它服用了阿托品,因此产生了幻觉……那种阿托品,没给朝云使用吗?
  药品有着令人可怕的一面。如果把神经科用于麻醉的巴比妥酸诱导体和用于兴奋的天非他明合起来用的话,就会使人失去自己的意志,任人随意驱使。如果酒井有这种动机的话,他完全可以做到。他是一个药物专家,任何一种药品他都可以运用自如。另外,尽管手掌上发现了阿托品,可是哪儿都没发现容器,这不是一个尚未揭晓的谜吗?正因为这个谜,自己才不知不觉地卷进了一场搏斗,不得不走上被迫逃亡的道路。
  还有喜欢烟味的动物——鸫鸟!
  杜丘茫然若失的视线,投向山谷对面的杂树林。在灰暗的杂树林中,像七度灶草那样的红珍珠般的野果,闪着艳丽的光彩。
  那是跟踪酒井义广时的事。
  跟踪酒井共有二次。在第二次跟踪时,发现酒井傍晚到新宿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会面。他们在茶馆碰头,吃了饭。她显然不是他妻子。杜丘以为,他们肯定要去旅馆过夜。
  他心里泛起一般强烈的厌恶感。年近五十的酒井是个紫红脸,看起来很有力气,脖子上厚厚的脂肪,更显出他的蛮横无理与寡廉鲜耻的品性。处于制药公司一个重要的部长地位的人,是不该搞女人的。现在不得不对酒井和这个漂亮女人的风流逸事进行跟踪监视,使杜丘感到不快,但这种不快,很快又化为斗志。
  可是,酒井和那个女人饭后就分手了。杜丘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女人,她乘上一辆私人出租汽车,驶向世田谷区,在经堂的天祖神社附近下了车。杜丘叫住了那辆出租汽车的司机,让车稍等一下。他尾随着那个女人,看准了她走进的那所房子。
  门牌上写着:武川洋子。
  杜丘回到私人出租汽车那里,向司机打听刚才那个女人可曾说了什么。
  虽然已开始了独自侦查,但尚未发现任何嫌疑。要想在感觉之网上捞出些蛛丝马迹,只有进行艰苦的调查。
  司机是个坦率的人,回答说,
  “啊,说过鸫鸟的事。”
  “鸫鸟?”
  “是一种小鸟啊。她说,好象是谁用汽枪打下来的,伤了翅膀不能飞了。她拣了起来,是个好人哪。”
  “就说这些吗?”
  “嗯,她朝我借火柴。吸烟的时候,好象突然想起来飞似的,说:‘司机,鸫鸟还吸烟,多有趣……’就这么说起来了。”
  “鸫鸟吸烟?”杜丘议为,这不过是无聊的闲扯。
  “她说,香烟冒出的烟一飘过来,那只鸫鸟就啪啦啪啦地扇着受伤的翅膀,不停地啄烟。”
  “奇怪!再没说别的吗?”
  “就说了这些。”
  那只鸫鸟也会吸烟?
  这个女人饲养鸫鸟。她和酒井有来往;朝云饲养猴子,他也和酒井有来往。那只猴子也吸烟……。这两种吸烟的动物之间,站着酒井。酒井又是制药公司的营业部长!
  ——这中间肯定有问题,杜丘想。而当时向司机打听的时候,自己对于鸫鸟和猴子吸烟这事却丝毫没在意,认为是无聊的闲谈,轻易放过了它。
  两个人饲养的动物都想要吸烟,这不可能是偶然的联系,一定是某种药品所致。小剂量的阿托品可以成为恐怖幻觉剂。也可以认为是阿托品使它们产生了幻觉,把烟误认为是别的东西。
  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鸫鸟和猴子产生幻觉呢?是进行某种试验吗?——比如,试验一下如何用阿托品毒死猴子和朝云而不留下容器。二,容器不是那么容易处理掉的。所以,如果是进行试验,和肯定是幻觉试验。给猴子和鸫鸟服用一定量的阿托品后,就出现了把烟看成是一种其他东西的现象。这种现象,不也可以用到朝云身上吗?
  ——可是,熊喜欢烟又是怎么回事呢……
  杜丘的思绪有些混乱了。
  推论出的这两个证据,在熊的身上怎么解释呢?如果从野生的熊也喜欢烟这点出发,又怎么解释刚才的推论呢?如果不能证明熊也是吃下阿托品产生了幻觉,那么,关于幻觉试验的推论就是不可靠的。
  当然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茛菪若这种植物就含有阿托品。在横跨山梨、长野两县的深山老林里就有野生的直著,称为天仙子,根茎里含有大量阿托品。熊吃了北海道深山老林中的天仙子根茎,于是被幻觉支配,一看到谁吸烟,就摇摇晃晃地……
  杜丘露出一丝苦笑,能有那么凑巧吗?
  幸吉站起来。
  “熊吸烟这件事,”杜丘边走边问,“是古来的传说吗?”
  “就算是传说吧,”老人信口说过,“阿伊努人冬大要举行熊祭,用的能都是从小养大的能息。据说那个熊就起劲地吸烟。”
  “你说什么,那是养的熊吗?”
  “当然。山里的熊哪能出来吸烟呢。”
  幸吉沉着地向前走去。那天,他们没有发现熊的踪迹。回去时,杜丘先进到小窝栅里,看看不在的时候是否有人来过,——他留意记住了临走时东西的摆放位置。
  杜丘环顾四周,目光在一个地方停住了。靠墙放的那个装零散东西的木箱,被人挪动过一下。外间的空水桶也稍有移动。
  ——有谁来过!
  自从杜丘来这里以后,这是第一次发现东西的位置有变化。
  幸吉也走进来。他什么也没说。
  杜丘来到外面,仔细地察看小窝棚周围。要弄清是谁的痕迹,十分困难。他目光疑惧而阴沉地望着虾夷松林。太阳就要落山了,夜影从松林里珊珊而来。
  已经露出了危险的信号。有谁来过,这不会错。到底是谁光顾了这所山中小屋呢?而且这位不速之客只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痕迹,就悄然告退了。
  有人逼近了……
  整整一夜,杜丘未能安眠。他象动物一样,即使在朦胧中,那根防备着危险的神经也始终保持着清醒。
  幸吉什么也没说。难道他没有发觉有谁来过吗?杜丘没有向他提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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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5:08 | 只看该作者
红色的野果掉落在地上,为山野涂上了初冬的色彩。
  日高山的大风猛烈地吹过虾夷松林之后,山葡萄、猕猴桃、野草毒,就都结束了生命,纷纷落地。狐狸寻找着掉落的猕猴桃,在小窝棚前面水塘边的湿地上留下了一行足迹,好象要躲开冬天似的,笔直地向远处伸展而去。
  奇怪的来访者再也没有什么动静。杜丘开始觉得,那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幸吉没有做声,可能也是出于这个缘故。幸吉具有动物般的嗅觉。如果有人在他不在时偷偷来过。恐怕逃不出他的眼睛。虽说东西动了,但也只是动了那么一点点,况且已过去十来天,还没发现任何异常。这不能不说是逃亡者的神经过敏,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心惊肉跳。
  但是,杜丘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真由美还没来,什么音信也没有。这种糊里糊徐的状态,使杜丘焦躁不安。自从去找横路敬二,逃进了山里,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天了。
  下山吗?
  他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件事。焦躁的心绪日甚一日。不赶快回到东京,证据也会随同时间一起消失。而这段时间,也难保横路敬二不重演他妻子加代的命运。
  横路敬二是那么迅速地销声匿迹。也可能,他已经被害了。如果横路不在了,杜丘的嫌疑就无法澄清。那就如同留在横路夫妇尸体上的黑紫色的尸斑,永远不能消除了,因为不可能追到地狱里去。看到这一点,杜丘越加对日前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感到痛苦。
  ——假如证据真的被消灭掉……
  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揭开杀害朝云的真相。只有揭外真相才能迫使事件的幕后人坦白雇用横路夫妇的阴谋。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可能吗?
  好在,已经发现了横路和酒井义广的联系,还了解到以酒井为纽带的猴子和鸫鸟都吸烟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要从中得出结论。目前还为时过早。从饲养的熊也喜欢吸烟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回忆,使他想起了猴子和鸫鸟。然而,引起回忆的这个基点——熊的吸烟,现在反倒开始妨碍他做出进一步的推论。不过,对于猴子、鸫鸟、熊三者具有共性,杜丘仍然极为怀疑。不管是否使用了阿托品进行幻觉试验,三者都喜欢烟这件事,无论如何是很奇怪的。所有的专业书上,都没有关于这种习性的记载。如果书上没有记载就说明确实没有这种习性,那么,三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共同的谜。
  这个谜的基点,就是它们都是由人饲养的动物。此外,围绕着朝云忠志之死,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谜。目前掌握的,只有阿托品的容器不明和猴子与鹤乌吸烟。但仅从这两件事看来。就可以断定有某种秘密隐藏在这种联系之中。为了取得推断这个秘密的根据,必须回到东京。
  但是。能逃出去吗?——一想到这。杜丘不禁感到一阵绝望。仅仅为了一个潜逃的检察官,据说就动员了近三百人的机动队。为了挽回检察厅的威信,已经求助于警察厅布下了天罗地网。即使碰运气跑出去了,山下的道路、车站上也肯定是警戒重重。一下雪,山里就不能住了,而大雪又即将来临。恐怕,警察当局也正在等待着那一时机吧。
  此刻下山有危险吗?
  远波真由美没来联系,这就足以证明这一点。真由美说过,在她没来联系之前,一定要藏在山里。可以想见,真由美之所以迟迟不来,肯定是由于牧场受到了监视。
  ——真由美。
  在马背上她身体的激烈的跃动,至今仍在杜丘的手上留下清晰的感觉。当时自己如果不路过那里,恐怕真由美肯定会被金毛熊吃掉吧?稍微差一点,就要发生那种惨不忍睹的事情。她或许也会被熊扛着一条腿,活生生地拖走。真由美这个大牧场主的女儿竟然也会发生那种事情——人不知鬼不觉地被熊吃掉,落得个无影无踪。
  他想起了那一天,在那个大城市的闹市上。自己刚刚走到街角,就突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悄悄地罩上下一件眼睛看不见的、符咒般的黑色外套。没转过街角前,他还是他自己,可一转过这个街角,自己的“过去”就已经消失了,就是想掉头回去,也再不能回到自己的“过去”中去了。这件外套,已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吞噬。不知这外套代表着何人的意志,想挣脱也挣脱不了。自从被罩上符咒般的外套以后,连已经习惯了的视野都觉得变了。一个五彩绽纷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灰暗,或者比这还要糟糕。转过街角之前的昨天和明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活着的今天。
  为了活着的今天,必须继续承受着在那一瞬间开始的潜逃的命运……
  失去明天,是多么轻而易举的啊。
  且不说为什么被罩上了符咒般的外套,总之,事到如今,一个男子汉所应该有的明天,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说有。也只不过是胶片上的一个镜头而已,接下去就是潜逃的场面了。也许应该想到,再看下去,就是监狱和饥饿。
  把人生简单地归结为逃亡,而在逃亡中过着“今天”,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幸吉在一心追踪那只熊,而熊却从幸吉手中逃掉,转向了另一个目标。
  幸吉也很焦急。
  幸吉没有狗,要追上金毛熊杀死它,也并非一件易事。这样沿着它的足迹追下去,一旦被它发觉,那么个庞然大物,也会不出一声地悄悄溜走。金毛能具有这种狡猾的天性。
  “一下雪,这家伙可能就要进洞了。”
  那时要把它打死将更困难,幸吉脸上的愁云,说明了这一点。
  有一天,在寻找金毛熊的归途中,幸吉拿出一条钓鱼线,拴在一根柳条上,钓起嘉鱼来。杜丘以为,幸吉也吃腻了熏鹿肉、鳟鱼和大马哈鱼了。在水流急湍的岩石后面,不时地看见有四十厘米长的大嘉鱼游动,猛了看还以为是蹲鱼呢。杜丘没在河里钓过鱼,他心想,那么大的鱼能钓上来吗?如果能钓上来,今晚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很久没有过的美餐了。
  过了快半小时,幸吉才钓上来一条不到二十厘米长的小鱼,当时就剖开鱼肚。肚子里没有食,弄出许多砂子来。
  “低气压来了。”
  幸吉把砂子倒在手心上,抬头望着天空。云层奔腾翻滚着急速远去。
  “低气压,为什么?”
  “在风暴之前,河里的嘉鱼都要吞下砂子,防止被水冲走。衡量一下鱼的重量和砂子的重量,就能估计出风暴的大小。快回去吧。”
  幸吉站起来。
  杜丘跟着幸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住在山里,是需要有这方面的知识。通过计算鱼和砂子的重量,就可以预测出由于低气压而引起的河水流量激增的程度,这很有说服力。
  杜丘知道,这样一来,打金毛熊更加困难了。对山里的变化,金毛熊比幸吉更有适应性。那只曾经怒吼着扑向自己的金毛熊,还没等幸吉接近它发出袭击,就不动声色地溜走了。一想到这件事,杜丘立刻感到一阵战栗。在幸吉与金毛熊之间,展开了一场杜丘看不见的殊死搏斗。
  相形之下,杜丘深想自己追踪的劲头大为逊色。
  低气压是在黄昏后到来的。狂风怒吼着穿过虾夷松林,再次唤醒了已失去生命的落叶,使它们迎风飘舞。随后,刷刷地响起了一片雨滴落地的沉重声响。
  第二天一早,低气压过去了。
  暴雨是在天没亮的时候停止的。走出小窝栅一看,池水上涨,把繁密的芦苇淹没了一半。吹过地面的残风,伸出了冬天的魔爪,好象要把整个池塘凌空抓起。
  “该死的东西!”
  杜丘听到幸吉咬牙切齿地自语。他向站在小窝棚旁边的幸吉走过去。一只大得惊人的熊脚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泥土上。
  “又是金毛熊!”幸吉说。“这是雨后来的,偷看小窝棚
  幸吉指着脚印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又是?”
  “先是十多天前,它趁我们不在,进了小窝棚。我闻到了它留下的气味,怕你提心,就没说……”
  杜丘不觉一惊。果然,那不是错觉。但来访者却是金毛熊。
  “可是,它为啥要来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对你也就没说。”幸吉慢慢地摇着头。
  金毛熊两腿直立,窥视着小窝棚,没有吼叫,只是用又小又圆的褐色眼睛,盯住熟睡的幸吉和杜丘——想到这种情景,杜丘不觉毛骨悚然。金毛熊到底是为什么呢?
  从离去的足迹上,杜丘感到这绝不能等闲视之。
  幸吉毛烘烘的脸上,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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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5:24 | 只看该作者
“它在打我的主意。”四天后的夜晚,幸吉说。
  “打你的主意?”
  “对。这我清楚……”幸吉皱纹深陷的前额上,浮上一层阴影。“看来。它决心要要害我了……”
  在浮上幸吉前额的阴影中,杜丘看到有一丝胆怯,似乎在惧怕地下的黑暗。他感到十分意外。金毛熊要来袭击幸吉,幸吉本应该奋起应战才对。
  “可能你不知道,这四天,我在路上两次闻到它的气味。每次都闻到在它愤怒的时候发出的油焦味。”
  “我没注意,可是……”
  尽管从早到晚都和幸吉在一起,杜丘却什么也没察觉。
  “我是阿伊努人,”幸吉的眼睛里闪动着摇曳而黯淡的目光,“连我自己也没想过自己就是阿伊努人。大家都对我挺好,特别是真由美,那样尊敬我。不仅对我,还有我老婆。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了自己身上的阿伊努人的血液。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那只一直被我追赶的金毛熊,突然开始扑向我了。这我很清楚,它在偷偷地注视着我。我忽然有些怕起金毛熊来了。虽说是毫无根据的事,可我总觉得,自己也许要死在它手里……”
  “不可能吧?”
  幸吉的话,忽然使杜丘感到一阵发抖。
  “不”幸吉摇摇头,“我自己明白,但是,就是死在它手里,我也不能白死。”
  “有不祥之兆吗?我愿尽点微力,随时跟你在一起。”
  “你吗,那没用。”幸吉淡淡地说,“被追踪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胆战心惊,那不同于追踪的人。四五天前我就感到了这点。”
  幸吉摇看头,好象在说,弄不清自己怎么也突然有了被追踪者的心理。
  从那天起,幸吉绝少说话。就是出去寻找金毛能,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戒备。以往都是扛着村田枪走,现在则拿在手里。
  从幸吉的神态上,杜丘发现,即将同金毛熊决战了。金毛熊出自某种理由,下决心要伤害追踪它的人。它停止了逃跑。在这转变的瞬间,恐怖缠住了幸吉。这种警觉,也许是出于阿伊努人的血统。假如幸吉所说,追踪者与被追踪者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杜丘对此深有所感。的确,金毛熊没有吼叫,悄然接近的行动,说不出有多么令人恐怖。
  “别动!”听到幸吉压低嗓门的声音,杜丘骤然停住了。“好象有人……”
  幸吉敏锐的目光透过虾夷松林,投向了小窝棚。杜丘却毫无察觉。
  这是在幸吉说过自己也许被害以后,过了两天的中午,他们正在往回走时。幸吉听到了动静。杜庄不由得心头一阵紧张。他知道,尽管自己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但幸吉却一直在替他留心提防着追踪者。
  两人悄声静气地靠近了能够看见小窝棚的地方。杜丘发现,在对面的池塘边上,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正是矢村。
  “是警视厅的警察。”
  “啊,那你藏起来吧。”
  幸吉独自朝小窝棚走去。矢村看见幸吉,也慢慢地踱到小窝棚跟前。
  “我是警察,”矢村瞥了一眼幸吉,“杜丘是在这儿吧。”
  “嗯,”幸吉歪起头,“他是什么人哪?”
  “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
  矢村目光灼灼地看着幸吉。一切迹象都说明,显然不是幸吉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些熟悉的猎人,常来我这儿。”
  “是这样。”矢村点点头,过不一会儿,又问道,“听说你是打熊的,有狩猎证吗?”
  “我给老婆和女儿报仇,难道也必须向政府要那张纸片子吗?”
  幸吉扭过脸去。矢村没有回答他,目光离开了表情生硬的幸吉,走出小窝棚。
  “请等等!”幸吉从后边追出来。
  “你一个人来的吗?”
  “怎么样?”
  “熊就躲在这附近,碰上它会咬死你的,现在正是它要吃人的时候。”
  “熊?”矢村瘦削的脸颊上掠过一丝冷笑,“我小心就是了。”
  “手枪打不死它。当然,吃了你倒不关我什么事,可是
  矢村转身走了,好象表明,熊对于他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幸吉看着夫村的背影,没有再说下去。
  矢村从池塘边向虾夷松林走去。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确已消失在森林里,杜丘回到小窝栅。
  “可怕的男人,眼睛和金毛熊一样。”
  这是幸吉对矢村的印象。杜丘默默地点点头。矢村站在池塘边上的姿态,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矢村终于来了——这说明警察对于逮捕自己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但他们还是只能依靠矢村。矢村只身来到小窝棚,肯定是通过调查他从牧场逃走的情况后,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因为矢村尽管目光锐利,也不可能在盘问中识破真由美的秘密。
  矢村看到小窝棚之后,无疑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再不走就要糟糕,几乎一刻也不应该犹豫了。可是,下山是不可能——能越过日高山吗?
  幸吉沉默不悟,他避开了杜丘焦躁的目光。杜丘不能再有所依靠了,要由自己来决定怎么办。幸吉仍是一声不响,准备午后再去找熊,他要和步步进逼的熊决一雌雄。那神态似乎在说,男人各有各的路。
  杜丘来到外面,抬头仰望着起伏的群山。现在只有越过日高山去带广了,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在遥远的山峰之上,飘浮着形如魔爪似的乌云。
  矢村也许遇上了金毛熊。他觉得,似乎有一阵杂乱无章的鼓声,远远地传来。
  矢村沿着猎人的盘山小路慢慢地往下走。到底是北海道,高大的虾夷松林无边无际地伸展着,草原在它的衬映下也显出特有的风格。地势不那么险峻,很多地方甚至坦荡如砥。
  ——杜丘肯定来这儿了。
  矢村揪下一片草叶,叼在嘴上。和榛幸吉住在一起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杜丘。他藏在幸吉这里,伺机逃走。
  ——不能让他逃跑。矢村暗自决定,明天一大早,包括机动队在内全部出动搜山。只要以小窝棚为中心,大范围撤卜包围网,就能逮捕他。逮捕以后,必须让他说出他对朝云忠志死亡之谜已经搞到了什么程度。杜丘之所以陷入横路夫妇的圈套,肯定是由于他已经接近了朝云事件的真相。那以前的事情矢村也知道,但从那以后的事情,还是一片迷雾。虽经多次调查研究,至今仍未找到他杀的根据。这恐怕杜丘也不能掌握。然而,可能尽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事实上却逼近了真相,于是才落入陷讲。
  矢村目光严肃地望着天空。一个年轻的检察官,侦查的眼力竟会高于自己,这是他未曾料到的。然而,杜丘刚刚接触到朝云之死的隐秘,就不得不杀人潜逃,疲于奔窜。
  冬天的薄云,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发现右边电个东西在树丛里轻轻地移动。他想那可能是只松鼠。有好几只松鼠,在松枝上跳上跳下。他停住脚,透过树丛向里面看去。
  那里有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睛,好象在燃烧着。熊!虽然看不清它的个头,但从眼睛的大小和位置看,这肯定是个相当大的熊。
  矢村死死地盯住它,不慌不忙,慢慢地拔出手枪。距离只有七、八米远。枪的口径很小,但只要击中要害,再凶猛的熊也得完蛋。他很自信自己的枪法。
  就在瞄准未发的一刹那,熊的眼睛却突然移动了一下。枪响了,击发的声浪震动了手腕。
  可怕的吼叫,立刻惊天动地而起,好象要把树丛连根拔起。矢村觉得自己的整个视线都被熊挡住了。熊两腿直立着,一跳一跳地扑过来,眼看就到眼前了。
  矢村边跑边放了一枪,但不知打中没有。吼叫声越来越大,已经逼近他的身边。矢村从来不知道,熊竟然如此敏捷。他总算找到一棵虾夷松掩护身体。“咣!”熊的前掌打在树干上,离他的身体几乎只有毫厘之差。眼前的树干被打得四分五裂,碎屑飞扬。震耳欲聋的吼声就在耳边,恶浊的热气扑面而来。
  矢村又拼命地跑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这棵树很细,但已来不及再往远处跑了。他掩到树干后面,顾不得瞄准,连放了三枪。熊的耳朵好象被打穿了,鲜血飞溅。
  熊越发狂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怒吼一声,向树干扑来。喀嚓!一声闷响,树干弯曲了。就在这同时,矢村的左臂也受到猛烈的一击。顷刻间,一只熊掌伸了过来,把他连同树干一起紧紧抓住。
  完了!
  恐怖袭上他的全身,手枪也丢在下地上。他拼命挣扎,但毫无作用。他知道自己的后背上,正掼着一只熊掌,外衣都被揪了起来。当那张凶恶的大嘴伸来时,他好不容易总算躲了过去。熊喀嚓喀嚓地咬着树干,两三口就把树干咬裂了。这声音就在矢村耳边。熊的整个身躯都在树干上,把树干弯成了弓形,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
  正当此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熊从矢村身边跑开了。矢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得救了。熊飞快地钻进了树丛,庞大的身躯犹如一座小山。
  杜丘走近矢村眼前,而幸吉则向熊逃走的那片树丛追去。
  “不要紧吧?”杜丘扶起矢村,查看伤势。
  “不知道,总算……”矢村惨白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流血过多。”
  杜丘放下矢村,撕下一条沾满鲜血的外衣,把他的左臂上部勒住。胳膊上的肉被熊撕掉.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骨头。后背的右侧也有抓痕,但不象左臂那么深。
  “要救我吗?”
  “不想救,可也没办法。”
  “就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放你。”矢村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越发苍白,冷汗淋淋。
  “这我知道。还能走吗?”
  “松开我!”
  矢村狠狠地甩开了杜丘正在扶着他的手,然而,东倒西歪地没走上两王步,腿就支撑不住了。
  “别固执了。”杜丘搀起他的胳膊。“先把你送回小窝棚,到山下镇子太远了,再说我还不想被抓住。反正也死不了,让幸吉先给你治治,忍受点吧。”
  “啊,啊。”矢村微微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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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5:44 | 只看该作者
幸吉的治疗很有些野蛮,简直是目不忍睹。他先把矢村的胳博用清水洗净,然后用点燃的松明烧灼伤口,发出一股焦糊的肉味。
  尽管矢村使劲地咬住一块布,拼命地忍耐着,最后还是昏厥过去。
  “熊掌是个细菌窝,但这么一来就不怕了,再让医生治治就会好的。明天我送你进城。”
  幸吉把采来的草药搞成粘稠的汁,涂到伤口上,再用先前的那块布包扎好。
  “熊打着了吗?”从昏迷中醒来的矢村问道。
  “跑啦。”幸吉说。“明天把你送进城,还得派警察来抓他了?”
  “那,是我的职责。”矢村有疼痛难忍,嘴脸歪斜着答道。
  “这个,我不想要你的,”杜丘把手枪递给矢村,“还给你吧。”
  矢村抓住枪看看弹仓,把枪插到腰带上。
  “还想跑吗?”
  “打算跑!”
  “这,不行!”矢村说着话疼得汗流满面。
  “别说啦。”幸吉说,“过一会草药起作用,疼得就轻了,快睡吧。只是……”
  “只是什么?”
  对于矢村的追问,幸吉只是摇摇头不做回答。他心想,让全毛熊把这个家伙吃掉就好了。一种说不上是悔恨的心思,涌上心头。如果金毛熊正在吃他,那不正是打死它的好时机吗?
  “只问你一件事。告诉我,”杜丘对双目紧闭的矢村说,“你认为横路加代是我杀的吗?”
  “啊。”矢村仍旧闭着眼睛,他的颧骨显得很突出。“这事不要说啦,这样做不光明正大,等到逮捕以后再问吧。”
  “好吧。”
  杜丘闭上了嘴。他想,这个人对于违反法律的行为毫无正义感,只有自己的信念。尽管这种信念缺乏正义。也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实行。
  追踪者,——杜丘觉得,矢村永远是个追踪者。看到他那苍白的高颧骨,更加深了这种感觉。听说矢村至今还是单身汉,但不知过去都干过什么。看到他那忘却一切、把整个生命都倾注到一心一意的追踪中去的样子,杜丘觉得这个人也向自己一样,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共同点。也许,正是命运的安排,让他们以这些共同点为纽带,在逃亡和追踪这种无休止的搏斗中,刻下越来越深的伤痕。
  第二天早晨,矢村拒绝了幸吉的护送。
  “因为那只熊挨了枪子儿,正要报复呢。并不是我非要送你不可……”
  幸吉拿起枪出去了。
  杜丘站在小窝棚前送走了矢村。矢村没打招呼,也没回头,径自走了。瘦高的身躯有些微微向左倾斜。
  矢村走后,过去了五天。杜丘处处留神,什么事也没发生,警察也没来。
  “也许,他并没说出你在这儿。”幸吉说。
  也可能矢村没有说,但这绝非出于善意和报答,杜丘清楚这一点。矢村不是那种温情脉脉的人。他一定感到,即使大队人马前来也无济于事。几十人几百人的机动队一接近森林,就会被立刻发觉。有幸吉这个阿伊努人,不管行动如何隐蔽,也躲不过他敏锐的眼睛。矢村肯定要在山下布置严密的警戒,同时也等待自己伤势痊愈。一下雪,杜丘就非得下山不可,这他们非常清楚。他们不做徒劳的事。
  这儿天就要下雪了。据说,每年都是十月末到十一月初这段时间下雪。十月份只剩下三天了。
  寒冷使树皮一天天地绷紧、发黑,泥土也坚硬起来。
  “真由美看来也没办法了。看来,只有翻越日高山。趁着还没下雪,明天或是哪天,我就送你走。”清晨,幸吉走出小窝棚,遥望着远处的山岭对杜丘说,“只要到了带广或十胜町,总会有办法的,北海道大着呢。”
  “那你呢?”
  “我还回来。”幸吉凄然一笑,“雪深之前,我都要找它。它饿得出来吃人,看来是过冬的脂肪不足啦。这样的话,就是下了雪,它可能也不会进洞。这是个好机会。”
  “那就麻烦您了。”
  只要山下城镇没有解除警戒,就只有翻越日高山这一条路了,也只能依靠幸吉带路。
  这一天。他们在肖洛坎别河谷上游转了一圈,回来时快到傍晚了。那里也没有金毛熊的踪迹。当然这只是杜丘的感觉。杜丘也有打猎的经验,并不外行。他能根据野兽踩过的草的弯曲程度,判断出野兽经过的大致时间。如果是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挖起踏过的雪,根据结冻的情况,也能计算出野兽经过的时间。尽管如此,杜丘也丝毫没有发觉金毛熊的行踪。
  “它埋伏着!”幸吉发现了它。
  午后这么晚了,杜丘不太相信。幸吉的视线投向路旁的草叶,那儿冒出一股奇怪的蒸气。杜丘感到,就是一棵草动,现在也能引起幸吉的幻觉。那种追踪者的果敢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幸吉眼中完全消失了。
  肖洛坎别河谷穿行在原始森林的缝隙中,两岸是茂密的山毛榉和烨树,在那后面就是郁郁苍苍一望无际的虾夷松林。
  幸吉站的地方,正是河岸上野兽走的一条小路。
  “这是它的气味!”
  幸吉低低说了一句,立刻叉开双腿牢牢地站住。杜丘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怖。幸吉已经摆好了射击的姿势。
  还没出现什么异常。左侧是灌木丛,叶子落光了,只剩卜杂乱的枝条交错着,根本遮不住金毛熊巨大的躯体。右侧就是山谷。
  “别动!”
  幸吉紧张的声音,就像把杜丘钉在那里。杜丘的腿有些瑟瑟发抖,似乎也闻到了那种油焦味——金毛熊愤怒时发出的一股臭味。他吓得根根汗手倒竖。
  “嗷——”
  树丛分开了一道缝。转瞬之间,从枝条交错的地方,如同一座黑褐色小山似的金毛熊跳了出来。它站起身凶猛地扑上来。狂怒的眼睛,闪着幽灵一般的火焰。杜丘就象碰到了一块滚动的大岩石,一下子被弹开了。他发出一声惨叫,犹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掉进了山谷。
  就在他行将掉下去之前,枪响了。幸吉怀着必死的决心,把枪对准了金毛熊。杜丘清楚地看见,那枪口刺入了金毛熊胸前的硬毛里。枪弹撕裂了熊肉,发出一声钝响。那是金毛熊的肉体吞噬了枪声。幸吉的枪好象一支长矛——这只是杜丘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也许,那是杜丘在掉进山谷时的幻觉。他顺着灌木丛滚下来。在滚落的途中,他听到坡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夜鹰的长鸣。紧接着就传来金毛熊沉闷的嚎叫。
  随后,又恢复了异样的寂静。
  杜丘全身僵直,好象血液都凝固了。连耳朵也僵硬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身边的小溪无声无息地向前流去。他真想就这样顺着溪流逃出去。他甚至心里升起了希望被警察捉去的愿望。然而,杜丘还是迈出了哆哆嗦嗦的腿。幸吉被害的惨状,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如果就这样逃跑,那么,自己就将在自己身上永世打上一个懦夫的烙印。
  颤抖的双腿绵软无力。他几乎是在爬着寻找能够上山的斜坡。
  当他爬到山上,幸吉早已不见了,只有枪扔在那里。旁边七零八落地扔着被撕碎的上衣和子弹带,上面沾满了鲜血。草叶上也染上了斑斑血迹,形成一条血线,一直伸进树丛。
  杜丘抬起枪,顿时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沸腾的热血奔流,充满着对金毛熊的仇恨。他的耳朵又听见了声音,那声音就在附近,是一阵低低的哼叫声。
  杜丘装上子弹,顺着那条血线追去。
  其实用不着追,就在树丛后面的山坡上,金毛熊正叼着幸吉的脑袋。幸吉的头、身、腿都被分开了。金毛能的头上也沾满了血,点点滴落着。
  它扔下幸吉的脑袋,直起身来。幸吉的脑袋在地上轱辘地滚了几圈。杜丘端枪走上前去,竟没有感到一丝恐怖。他忘记了一切,连金毛熊张牙舞爪的吼叫都没听见。他把枪口瞄准了它的鼻子。金毛熊咆哮着,沾满鲜血的牙和嘴一片殷红。
  对着那张血盆大口,杜丘放了一枪。
  “当”的一声,金毛熊颓然而倒,眼睛和嘴里喷出了鲜血。成了瞎子的金毛熊,又咆哮起来,吼声惊天动地。杜丘重新新推上子弹。金毛熊一边咆哮,一边用熊掌敲打着地面,张牙舞爪地朝杜丘爬来,地面展得咯咯做响。
  杜丘对准它的额头又打一枪。金毛熊立刻前额迸裂,一动不动了。
  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从嘴里吐出一个血块,然后才死去。
  那吐出来的,是幸吉的内脏。内脏还在蠕动。
  杜丘埋好幸吉和熊的尸体,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在埋下的地方插上了树枝,然后回到小窝栅。
  只好走了。必须在大雪到来之前翻越日高山,找到一条逃跑的路。他把幸吉留下的熏肉和熏鱼装进皮口袋,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幸吉那里,已经对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边找边走,还不至于过不去。他决定把睡袋和村田枪也都带上。
  他走出小窝棚,又回头看了看。
  失去了主人的小窝棚,显得更加矮小了,好象要被即将来临的严冬压倒似的,孤零零地抛在那里,活像一出追踪剧演出结束后扔下的一个小道具。先是幸吉追踪金毛熊,不久,金毛熊又进攻幸吉!而最后,逃亡者和追踪者又都双双死去。杜丘忽然感到,这也许正是一种暗示。矢村受伤了,而自己即使能从这里安然地越过日高山,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就是潜入了东京,不知道又要被那个影子似的人逼到哪一步。漫漫途程,真要比远处那膜肪的山峦还要遥远而渺茫。
  也许,也要象幸吉那样死掉。——但是,绝不能白死。
  几年来一直躲避幸吉的金毛熊,会一反常态地扑向幸吉。自己也一定要使那个影子般的人意识到这种恐怖。这是杜丘从这段山林生活中得到的唯一启示。要在那个影子般的人周围布满阴森的恐怖——象金毛熊逼近时那种无声的恐怖。
  杜丘举起一只手向小窝棚告别,然后朝着隐约可见的日高山走去。一只鹰凌空翱翔,犹如他的先导。
  突然,他听到一阵声响。
  杜丘跑进森林。虽然声音还很远,但清楚地听出那是动物发出的声音,它通过地面传进耳鼓。是熊?要不然就是警察。如果是警察,自己跑进森林就平安无事了。
  他藏起身观察着动静。
  出现在池塘边的,是骑在马上的真由美。她从马鞍上摘下来福枪,下了马,看看小窝棚,又转回来,站在池塘前面。
  杜丘看准没有跟踪她的人,悄悄地走过来,穿着紧身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池面上。
  “啊,在这儿呢!”真由美转过身,放下来福枪跑过来,“太好啦!可见到你了。”
  杜丘紧紧地抱住真由美。香气袭人,甚至使他感到有些晕眩。香味象乙醚一样,渗入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警察解除警戒了!”真由美激动不已地说。
  “解除了?”杜丘稍稍离开一些,问她。
  “嗯。昨天,警察都撤走了。也可能是援兵之计,起码山下看不见警察了。”
  “熊咬的那个矢村警长怎么样了,知道吗?”杜丘猜测这也许是矢村的计策。
  “他呀,找医生看过,第二天就回东京了。”
  矢村回去了为什么?因为杜丘救了他的命?矢村不象那种人。放松追踪了吗?不,矢村也不是那种人。
  “警戒虽然解除了,但日高铁路线还危险得很,在车上被抓住就坏了。你有好办法吗?”
  “谢谢你,多方照顾。现在我打算超过日高山去带广。”
  “这是没用的冒险哪!”真由美拉过缰绳,说道,“就是到了带广,也很少有去本州的船。还不如听我的。”
  “你想怎么办?”
  “今晚要往千岁送一批英国纯种马。把牵引车改装一下,即使检查也能混过去。到那儿坐飞机太困难,可以坐船去本州。只要到了千岁,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你……”
  “是我给作添了麻烦呀。父亲出卖了女儿的救命恩人,太可恨了。现在首要的是要逃出去。”
  “谢谢。”
  杜丘低下了头。
  “只是,还有个条件。”
  “什么呢?”
  “喜欢我吗?”
  “是的。”
  “这就好啦。”真由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丝羞怯。“啊!幸吉怎么了?”
  她好象这才注意到杜丘手里拿着的村田枪和那身打扮。
  “死啦。”杜丘沉郁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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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6:32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逃脱

到了约定的时间,庞大的牵引车露出了身影。杜丘从潜伏的森林里来到路上,发出信号。
  车前灯熄了,从驾驶室里跳下两个男人,一个约莫有五十来岁,另一个和杜丘年龄相仿。
  “你是杜丘啦?”年长的那位低声问道。
  “是的。”
  “受一位小姐之命,来帮你的忙。”他没有掩饰并不情愿的口吻,“真不愿意干这个差事。你别忘了,我们是出于不得已。你进到车里,不到地方绝不能出来,行吧?”
  杜丘感到,这是先给了他下马威。
  “麻烦您了。”
  “好吧。”
  他又向那个板着面孔、脸色阴沉的年轻人说了几句什么,就走回牵引车那边去了。这是个高顶棚的大型牵引车。车门的锁打开了,里面装着纯种马。他们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拉出五匹纯种马。那是些肌肉健壮的马,鼻子里呼着白气。这使杜丘感到冬天已经来临。
  “喂,进这里去。”
  在车尾灯的光亮中,年轻人朝杜丘扬扬下巴。这个长着厚嘴唇、相貌愚笨的人,说起话来也很粗鲁。杜丘走进车里,看见在最前面的车厢壁上用板子挡成一个夹层,敞开了一条缝。
  “那儿有脑一个人的地方。”年长的人说。
  尽管杜丘事先已想到了各种情况,但还是掠过一丝恐怖这是圈套吧?他犹豫了一下。虽然是真由美的主意,但如果这两个人告诉了她父亲,那就要自投罗网。爬进一半时,他停住了。然而很快做出了决断,即便留在这里,也不会有自己所希望的明天!自己的明天将会如何,那是要经过一番冲杀搏斗才能确定的。
  他全身都进到车里。那个年轻人立刻在后面冷酷地关严板子。这里勉强总算可以躺下,大概是出于真由美的吩咐,里面铺上了一块折叠的蓬布。
  “你要解手的话,也只好躺着啦。另外,如果停车,那可能是遇到检查,你绝不能出声。一早就到千岁,让你在郊外下车。”
  关上板子以后,年轻人说了这番话好像说完又扑哧一笑。
  接着响起了装马的声音。大概是装完了,杜丘听到他们走过车厢旁边,说着话。
  “好了吗?”年长的问。“把杀人犯关在里边了……”年轻人下面说了些什么听不清,随后又是一阵笑声。忽然,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几乎要把这狭小的空间挤碎。后来的那一阵笑声,也许正意味着这是一个圈套。难道不该出去吗?杜丘试推推板子。厚厚的板壁坚如囚笼,纹丝不动。而且,里面仅能容身,使不上劲。“喂——!”杜丘喊了起来。正在他刚要喊出“有话要说”时,发动机响了。牵引车车头离得很远,喊也听不见。
  马开始骚动。杜丘不做声了。想到即将来临的命运,他合上了跟睛。
  恐惧几乎使他窒息,肺急需大量氧气。于是,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来。
  牵引车开动?响起一阵马蹄的错乱声。车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蹄声随之渐渐消失。高速行驶产生的逆风透过板壁,送来了马身上那股浓烈的焦臭味。
  现在就是着急也没用了。即便这是圈套,或是那商人随时出卖自己,事到如今也只好听之任之。杜丘想睡上一觉,因为要有好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
  牵引车不时地扭曲转动,发出单调的旋律。
  好象已经来到沿海岸的23号国道了。交错驶过的卡车,发出阵阵惊心动魄的轰鸣,随即远去了。每当这时,就响起一阵纯种马杂乱的蹄踏声。杜丘想到了那些马,它们那黝黑的眸子,好象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它们被人养成骏马,拉出去卖掉。而从此以后,就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完自己生命的途程,被注射一针药剂杀掉为止,那黑色的瞳仁总是充溢着希望,人们都以此来夸耀纯种马的血缘。然而此刻,在杜丘看来,那瞳仁里充满的,却是纯种马那无家可归、终生奔波的深切悲哀。
  大约行驶了两个小时,车停下了。似乎遇到了检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但一句也听不清。还有一辆接一辆汽车发出的刹车声。从车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拿着涂有发光漆的棒子、摇着红灯的武装警察。杜丘在黑暗中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车门打开了。但随即又被关上,安然无事。
  车重新开动。杜丘出了一身冷汗。他已做好了万一落入圈套或是万一被出卖的思想准备。尽管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但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可怜地束手就擒。无论如何,要象幸吉和金毛熊那样,经过一场拼死决战之后再被抓住。如果现在被捕,就如同从洞里抱出一只失去反抗能力的动物一样。矢村那轻蔑嘲笑的面孔,在眼前时隐时现。他实在不想成为一条被倒抱着尾巴的狐狸。
  被严密关闭所引起的恐怖感越来越厉害。他感到,这样下去,空间将更加狭窄,成为束缚身体的桂桔。他记起了孩提时钻洞玩时产生的那种恐怖。死掉也好,被捕也好,都等到出去以后自由自在时再发生吧!他真想这样大叫。
  牵引车风驰电掣地驶向充满不安的黑夜。
  黎明前,到了千岁。车停了,响起开门声。马牵出去以后,板壁打开了。
  “能走吗?”年长的人问道,“快出来!”
  这声音,把杜丘从梦幻中唤醒。不是圈套!他抱住肩膀,下了牵引车。
  “多谢您的关照。”对于自己先前的疑心,杜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快走吧。被人发现,我们也要受连累。”话里没有一丝怜恤与安慰。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千岁市内的工场街。”一直往前走,就到街中心,可以叫辆出租汽车去车站。跟你说,以后不要再给那位小姐添麻烦了。”
  “啊,知道。”
  杜丘走开了。这里没有人行道,按照那人的指点,他来到一条大路上。
  先前来过一次千岁了,还能辨出大致的方向。他朝车站走去。
  站前有个昼夜茶馆,在薄雾中逐出了暖洋洋的灯光。杜丘的脚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茶馆唤起了他对于咖啡的记忆。最后一次喝不加糖的黑咖啡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了。
  刚要走进茶馆,他又猛然间站住了。他想起来,这正是到横路敬二家之前去的那家茶馆。也正是在这儿,他听到了对他的通缉令。
  ——那个姑娘还往吗?
  别胡思乱想了,杜丘警告自己。再要思绪缠绵,那是危险的。就连能嗅出潜伏的金毛熊气味的幸吉,都免不了被熊吃掉。幸吉死去时的惨状,又浮上脑海。杜丘刚要转身走开,看见两个警察从车站向这边走来,他只好推门进了茶馆。
  店里回荡着低沉的爵士乐。音乐的旋律已经显示出,通宵达旦的欢愉,行将走向最终的疲惫,夜的残迹正在不断地沉积下来。
  杜丘仍在上次那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来。
  女招待走过来,正要问他要什么,一见到他,禁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啊——你还好吗?”
  她的两眼瞪得初圆的,问道。杜丘在目光中表示出谢意。
  “来杯咖啡吧。”
  “就来。”
  她转身去拿咖啡。杜丘看见,警察正从橱窗前面走边。乳白色的朝雾渐渐俺没了警察的腿。
  稍许,女招待端来了咖啡。“坐一会儿,可以吗?”
  这姑娘看来也就二十刚出头,她看着杜丘的脸,问道。
  “嗯!请吧。”杜丘只好答应,因为她毕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姑娘坐到座位上,就象摆上了一只花瓶,纤细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下班了。我叫平井千鹤。”
  对千鹤的自我介绍,杜丘点点头,眼睛看着咖啡。她似乎并不是那种好奇多事的女人,杜丘松了口气。然而,千鹤的目光中却流露出痛苦和哀伤。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
  “旅行愉快吗?”
  “是的,还好……”
  杜丘模棱两可地答道。旅行这句话,使他想起了自己在离开这里又回到这里的那段时间里的遭逢际遇,那些已成为过去的事情。那好象是短暂的一瞬,却又那样模糊不清。
  客人不多了,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两人。
  “关于您的事,我一直在看报。”
  “别担心,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您说什么!”
  “我哥哥就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监狱的。”
  “那……。”杜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平井千鹤不会是敌人。
  “我和哥哥先前住在知床的罗白町。有一天,哥哥以前的恋人被杀了,他们就把哥哥抓起来。那个女的过去是哥哥的恋人,但那时早已抛弃了哥哥,跟了别人……”她的声音很细。
  “真可怜。”
  “现场有哥哥的指纹,是在那个女人的屋子里。哥哥承认去过。过去的情况和现场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但人不是他杀的。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杜丘默默地点点头。
  “然而,怎么也不行。那一面是国家权力,我和哥哥再反对又能怎么样。我原来在农协工作,可是……”
  “被解雇了?”
  “杀人犯的妹妹,谁都冷眼相看。我失去了明天的希望。只好远离家门。所以,我很关心您的事。”
  “谢谢”
  “您和我哥哥不一样,现在还有斗争的力量。可是一旦被捕,就什么都完了。”
  她的瞳孔里射出一股强光。
  “可您怎么知道我无罪呢……”
  “很简单,”千鹤摇着头,“您那天是那么突然地逃跑,那就说明问题。等你发现是怎么回事时,已经停不住脚了——不从谁手里,接过不祥的接力棒,拼命地跑下去。从这副样子,就可以猜想到您的情况。又读了报上的报道……”
  “不祥的接力棒……”杜丘喝下一口已不太热的咖啡。”
  “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千鹤停了停,又说:“可能是黑暗的统治者吧。可你一接过它,就得跑啊跑,一直跑到死。”
  “也许是这样……”
  千鹤的话,使杜丘顿时感到自己接过来的那枝接力棒所具有的分量,它充满了死尸的不祥之兆。那件在新宿的街角不知被谁悄悄披上的符咒般的外套,此刻依然紧紧地裹在杜丘身上。千鹤把它称作黑暗的统治者递来的不祥的接力棒。那黑暗的统治者,究竟是谁呢?
  “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如果您要用,请用好了。”
  “谢谢您的好意,可我必须走了,失陪了。您哥哥令人同情。”
  千鹤脸上现出凄凉的神情。杜丘站起来向她告别。此刻,杜丘还没有力量帮助她出谋划策。
  杜丘离开茶馆,向车站走去。
  千鹤关于黑暗的统治者的议论,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她把陷入于意想不到的逆境的破坏者,称为黑暗的统治者,“而她哥哥则从那里接过不祥的接力棒。明明是和平生活中的兄妹,现在却一个被投入监狱,一个在外流浪,被迫分离。对于无力反抗的兄妹说来,也只能把难以抗拒的恶运描绘成黑暗的统治者。
  千鹤所说的黑暗的统治者,就是命运。
  这命运就躲藏在街角,它会出其不意地落到过路人身上,而所谓命运,在杜丘看来,就是一只令人厌恶的壁虱。它随时准备爬到狗或人的身上,屏息静气地躲在树叶底下,一感受到走边的动物的呼吸就立刻粘上去。而后则咬开宿主的皮肤。贪婪地吸食血浆,把自己胀得滚圆。这就是恶毒的命运真面目;在这命运面前,千鹤的哥哥饮泣屈服。
  ——但我绝不屈服!
  必须剥掉黑暗的统治者借以隐身的那可恶的黑外套,露出它的真面目。杜丘似乎看到了它那丑陋不堪的本相。当剥掉黑暗统治者的外衣之后,在它的肌体上,肯定会有无数只壁虱翻滚蠕动。
  杜丘乘上了始发车。车站并没有警察,这早在意料之中。封锁警戒只能限于以幌别川为中心的一个小范围内。只要把通往外界的公路、铁路以及小道控制住也就完全可以了。当然,如果知道他已经逃出来了,那又另当别论,否则,是不可能在广大的北海道整个铁道线上设置警戒的。即便动员了北海道的全部警察,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的关键是要回到本州。到本州有三个办法,乘飞机、渡船和客轮。首先,乘飞机根本谈不上。渡船在钏路、苫小牧、小樽、室兰、函馆等地都有。千岁离苫小牧很近,到室兰也不远。但杜丘决定还是避开渡船。
  渡船的开航次数少,因而易于监视。从这点看,青函客轮是最安全的。因为它开航次数多,客流量大,而且与渡船相比,航行距离也短。在长距离航行中,万一船上得到追捕的通知,那时再跑就来不及了。
  列车向函馆驶去。
  随着列车的行进,矢村回东京这件事也越来越使杜丘感到不安。
  这家伙为什么要回东京呢?
  既然矢村来到了北海道,那么毫无疑问,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班的人肯定也来了。因为这关系到警察当局和检察当局的威信。但矢村受了一点伤就半途而归,令人不解。他不是个临阵逃脱的人,他肯定是想出了什么新的策略。什么策略呢?也许,矢村估计到自己要在幸吉带领下翻越日高山,因此解除了包围,改为沿路盘查。当然,他们在控制着去本州的各条道路,准备在那些地方逮捕杜丘。
  能逃走吗?
  杜丘很有把握。他觉得,在连接本州和北海道的大门函馆的繁华市街土,要认出一个罪犯来并不那么容易。只要到了函馆,总会有办法去本州。
  只要到了本州,潜入东京就不成问题。
  朝云和猴子服用阿托品用的容器这个谜,怎么才能揭开呢?
  “是烟吗?”杜丘自言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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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6:52 | 只看该作者
杜丘到了函馆。
  路上没有太多的警察,星星点点地看到那么几个,也不象是在执行特别警戒的样子。看来问题不大了,杜丘想,只要能随着人流乘上船,就能顺利到达本州。
  临近中午,他吃过饭,心情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朝栈桥走去。
  他混在人群里往前走着走着,却突然站住了。检票口附近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好象是在核对乘船人数,按动着计算器。这个人他很觉面熟。
  ——特搜班的!
  杜丘一跟就看清了,那正是他过去的一个同事。另一个,好象是北海道的刑事警察。
  杜丘离开上船的人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返身往回走。就在这一瞬间,杜丘觉得那个特搜班的人好象朝他看了一眼。他感觉到了背后投来的锐利的目光,随即加快了脚步。他似乎觉得,那两个人已经朝这边来了。快跑!他焦急地在心里喊道。
  回头一看,那两个人果然已朝这边走来,如同食肉动物发现了猎物。
  “杜丘,站住!”
  尖厉的叫声,从人群中传来。杜丘跑起来。后面紧追不放的脚步声,就象踏在杜丘的心上。他扔掉船票,跑出了码头。
  街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过去。此刻,只要后面追来的大喊一声“站住!抓住他!”行人就会横眉立目地挡住自己的去路。想到这种情景,杜丘冒了一身冷汗。
  他离开大道,躲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停住了脚步。冷汗一直凉到心里。”
  巡逻车出动了,听声音不止一辆。彼此呼应着,拉响警笛,飞快地远去,来势相当凶猛。它们是在造成一种紧张的气氛,同时迅速驶往预定地点张开包围网。
  杜丘想象得出,在那张紧急通缉令上,肯定详细写着他的服装、相貌、身高。——即使没有这些,本地的警察也能从照片上记住潜逃检察官的相貌,因为这里是他逃跑的必经之路。现在如果在函馆所在的龟田半岛上撒下包围网,扼住半岛与大陆相连的咽喉,那他就无路可逃了。
  杜丘加快了脚步。必须赶在包围半岛之前逃出去。应该上山,只要跑到山上总会有办法,——但是,现在每走一步,腿都更加沉重。而且,就是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警察布置好之前走出去。要是能坐上一辆出租汽车就好了,但那太危险。
  杜丘想起了矢村,他明白了为什么要解除警戒。那正是引诱他下山,以便在海边捉住他。在通往本州的主要地点,都布置了特搜班人员守候着……
  路口上,警察随处可见。
  杜丘看见前面正有一个警察,于是站住了。那条路是通往五棱郭方向的。
  杜丘到了函馆。
  ——这是最后一站了吗?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跑到了这里,但这里却很可能成为自己逃亡的终点站。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好象有千斤重。
  他靠在一棵已经落叶的树上,点起一枝烟。
  自己现在已成了一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了。当北海道还是虾夷鹿成群的时候,人们为了捕鹿,就一齐出动,逐渐地把鹿逼进半岛。鹿一进了半岛,就再也无处可逃了,只好纷纷跳进海里。于是人们乘上船,把跳进海里的成百上千只鹿全都打死。这种情景,现在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只要扼住半岛与大陆相连的咽喉,自己也势必和鹿落得同样下场。
  前面的警察好象发现了他。杜丘扔掉香烟,向左边拐去。包围圈很快就要形成,到那时就插翅难逃了。旅馆、饮食店,所有的地方都要贴上通缉照片。不等被警察抓住,先就要被市民包围。
  杜丘正在快步走过的那条街也出现了警察。他一会儿朝右拐,一会儿又朝左拐,千方百计地躲避着。他很快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反倒使自己陷入了迷途。这样下去,最终很可能有一条死胡同挡住他的去路。他似乎听见了正从四面八方慢慢地向那条小胡同围拢的警察们的脚步声。他甚至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几个警察之所以没有向自己追来,正是因为他们在执行着把他赶进死胡同的计划。就连行人无意的目光,他也觉得和那个计划有关。
  杜丘渐渐地又走到一条大路上。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再走,然而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之处。
  也许是感到杜丘形迹可疑,拴在路旁树上的一条狗狂叫起来。有个中年妇女走出来,象是狗的主人,怀疑惊惧地打量着杜丘。杜丘低头掩面而过,她却死死地盯住他。杜丘回头发现,她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屋里。杜丘总算脱了身。他猜想她一定是记起了通缉的照片。可现要跑的话太危险了,一跑起来,路上的人就可能大叫着从后面追上来。
  现在进哪条胡同都有危险了,只有藏到大楼顶上,还有可能躲过去。
  “你是——”
  杜丘觉得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自己的身旁,于是瞟了一眼。司机刚一打招呼,杜丘立刻吓得周身冰冷。尽管不能十分肯定,但他估计那是一辆伪装巡逻车。他装做没听见,大步走开了。
  “杜丘君——”
  他停住脚,身上有些微微发抖。
  “是我呀!”
  杜丘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
  “是啊,我是日高牧场的远波。上来吧!”
  “可是……”
  “后视镜里看着警察了,快上吧!”
  杜丘迟疑了片刻,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即使这是圈套,也只好上车以后再说了。如果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报告了警察,这一带很快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啦。警察封锁得很紧,你走不出函馆一步。要求从普通市民到出租汽车司机,一切人都要协助追捕。”远波把他那酱紫色的丰满的脸转向社丘。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杜丘看着转瞬即逝的车外。那个刚才还认为无法通过的路口,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面。
  “要帮帮你的忙。”
  “帮忙?!”
  “是啊。请相信好啦。”远波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近于苦笑的笑容。“我知道,是我女儿真由美帮你逃出来的。”
  “是这样。”
  “可找早就知道,你一到函馆就会寸步难行。”
  “因为我现在是公安委员哪。”
  “公安委员!”
  杜丘看着远波的侧脸。远波松弛的下颚一动不动,大牧场主的威严,就呈现在这下颚上。
  “当我知道你就是潜逃的检察官时,没有制止秘书的告密。因为那时我还想着如果竞选和公安委员的身份。我女儿责备了我。她说,父亲出卖了她的救命恩人,是不能原谅的。我觉得,你一旦跑出北海道,她肯定也要去东京。但她对我什么也没说。”
  “给您女儿添麻烦了。”
  “不”远波憨声说道,“我发现是自己错啦。你不仅救了我女儿,还救了矢村警长,替幸吉报了仇。这绝不是一个奸污妇女、行凶杀人的罪犯所能做出的。当我看到这一点,就决心帮助你。我这次就是为此而来的,要设法救你出去。警察一发出搜捕的命令,我就开着车到处找你,能遇上你,真是幸运哪。”
  “可是……”杜丘感到自己该下车了,“我不能连累你们父女两人犯资助潜逃罪。让我下车,我自己逃出去。”
  “是不可能的。”远波凝视着前方,慢慢地摇摇头。“别小看北海道警察,他们全都集中到这个半岛上来了。现在听我的好了。”
  “你想怎么办?”
  “把你装到汽车行李箱里,带到飞机场。虽然要经过检查,可因为是我的车,恐怕还不至于连行李箱都打开看。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行不行,由你决定。此外,再没有逃出去的办法了。”
  远波把车开进一条胡同。这是条仓库街,没有行人。远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杜丘。
  这不会是圈套。可尽管如此,杜庄还是有些由于。一旦箱盖被打开,潜逃生活也就结束。他又问想起被密闭在牵引车上的恐怖。那就会象一条青虫似的被抓出来……
  “怎么样?”远波催促地问,“我觉得,你出去后,可能还有些事要办。”
  “好吧。”杜庄决定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接受这个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不妨试试看。“不过,只要穿过封锁线就行了,坐飞机有危险。”
  要是在飞机上被发现,那就如同被堵在密室里一样。
  “不是送你去本州,”远波笑了笑,“机场有我的私人飞机,暂时先带你回牧场。”
  “你有私人飞机?”
  杜丘这才重新想起,日高牧场是北海道的第二大牧场。
  “有。但不能用它送你去本州。那样我就不能参加知事竞选了。虽然也并不是非想当知事不可,但现在已经到了选举的最高潮,欲罢不能了。所以,先把你带回牧场。到了那儿,你可以偷我的飞机走。”
  “偷飞机?”远波的话使他大惑不解。
  “对!是你自己逃出了这条警戒线,然后又来到我的牧场,而在那里你偷走了飞机,驾机逃跑了。我想,计划就是这样。不这样干,你跑不出北海道。”
  “可是……”杜丘惊异地看着远彼,“我可从没开过飞讥呀。”
  “问题就在这里。”远波的语气忽然严峻起来。”驾驶的方法,我到牧场教你。不过,最后还得靠你自己飞上天。必须做好遇险的思想准备,稍有不慎就要粉身碎骨。但如果不用私人飞机,也很难逃出北海道。值不值得拿性命做赌注,你自己衡量吧。我被你潜逃的固执念头打动了。你甚至敢于和吃人的改决一胜负。听女儿说,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你正在追踪罪犯寻找证据。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么,盗窃了飞机,不会遇到自卫队的紧急拦截吗?”
  “如果是未经批准的飞行,立刻就会遭到千岁基地的战斗机紧急拦截,那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不过,在你要起飞的前一天,我可以先去申请到达仙台的飞行许可,然后再制造一个适当的借口,使飞机被盗两三小时之后才发现。”远波哧哧地笑起来,笑声很大。
  “谢谢。这样一来,飞机难免要损坏吧。”
  “那没什么,我担心的倒是你的生死。”’
  “我是死而无怨。”
  “当然。可我也不喜欢你死。”’远波下了车,打开行李箱,“碰碰运气吗?”
  “嗯。”杜丘点点头,进到里面。
  远波随即锁好,回到司机座上。
  小胡同里,一个小女孩抱着个小猫。她看见一个男人被装进行李箱,吓得使劲地搂紧了那只猫。
  很快就遇到了检查。
  车停了,可以听到纷坛杂沓的脚步声。远波在粗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是警察粗暴的问话。远波说明自己的身份。这时,一阵脚步声走近,随后响起了手掌拍箱子的声音。
  “怎么锁上啦!”拍箱子的人高声吆喝着。
  杜丘缩紧身子,气也不敢出,好象呼吸都停止了。又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汽车刹车声。
  “好啦,这辆车可以走了。”另一个人说道。车开走了。
  函馆机场在市区的尽头,从市中心到那儿用不了半小时。车外传来一阵好象是渡河的声音。一会儿,车停了。车门被打开。
  “成功啦。”远波打开行李箱,笑着说。杜丘敏捷地爬出来。
  “前面就是机场,到了这儿就没问题啦。除了开往本州的飞机,别的飞机没有警戒,我特意把飞机停在一个警戒不到的地方。到了机场,你和我一起搬东西,然后上飞机。”
  “拜托了。”杜丘坐进汽车里。
  小女孩抱着小猫回到家。
  “有个男的给关进车里了。”女孩告诉母亲。
  “多危险哪,你可别远走啦。”
  母亲叮嘱着孩子。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想起了电视新闻,于是又把孩子找来,仔细地盘问情况。这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女孩只记得那辆车是绿色的。
  警察调查的结果,得知穿越警戒线而没有检查汽车行李箱的,只有公安委员远波的车。飞机场上恰好停着一辆绿色的长途出租汽车。远波的小型飞机的飞行许可,是由函馆机场到日高牧场。
  一道紧急命令,发向日高牧场的地方警察。
  飞机顺利地飞行着。
  穿过函馆所在的龟田半岛后,来到海面上空。右面已经临近本州。傍晚时分,看上去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与龟田半岛似乎只有一步之隔。
  也许此刻太平洋上正值风平浪静,从二千五百英尺的高空着去,海面就象铺着一张草席,一丝不动。连接本州和北海边的渡船,宛如一颗豆粒。
  ——仅有咫尺之间……
  这种感觉不仅油然而生。杜丘联想到人的渺小。也就是刚才,还在对能否从函馆街上一个小角落里逃出来感到绝望,真是不可思议。
  “会开汽车吧?”远波叼着香烟,轻松自如地握着操纵杆,问杜丘。
  “会开。”
  “那就好了。开飞机,比开汽车简单多了,只要记住基本要领就可以。现在开始教你吧,首先,看挡风玻璃。”
  透过扇形的挡风玻璃的中心线,可以看到陆地的水平线。
  “水平飞行时,让中心线与水平线重合就可以了。机头要是向下,就把操纵杆往里拉!机头要是向上,就往外推。”远波实际操作给他看。
  “由于发动机转矩的影响,飞机经常左右倾斜。这种赛斯纳177型飞机主要是往左斜。把操纵杆往右拉,飞机就向右!把操纵杆往左拉,飞机就向左,很容易纠正倾斜的毛病。脚呢,只要轻轻地踏着踏板就可以了。”
  和汽车一样,飞机上也有两块踏板,轻轻一踏,垂直尾翼上的舵就会转动。
  杜丘感到这确实很简单。只要转动操纵杆,飞机就能转弯,因为操纵杆是与装在主翼上的副翼连动的。
  “让我掌握一下操纵杆,好吗?”
  远波点点头。杜丘换到了驾驶席上。他照远波说的试了试,飞机上下左右剧烈地摆动。远波让他放松一些。杜丘很快就领悟了那些与汽车上的方向盘和刹车踏板相同的操纵方法,轻轻地操纵着,让飞机在蔚蓝色的、平坦如席的太平洋上空,宛如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行。
  “这就是诀窍。”远波放心了,“除了起降之外,正常飞行都是如此,使飞机保持水平,时速一百五十英里左右。以后你飞行的时候,当然不可能依靠无线电自动导航,只能靠自己的视力。你看那边。”远波指着本州,“紧靠青森县的山上,气流复杂多变,所以要避开它,沿海岸飞行。把高度降到一千英尺左右,一边看着大地的景色一边飞行,就没什么问题。”
  虽说没问题,但杜丘还是感到有些慌乱。现在有远波在跟前,所以才能象一颗豆粒那样飘浮在辽阔的天空。如果只剩了自己一个人的话……
  “啊,是襟裳呷,这边是日高山。牧场就在那儿。”远波用手指着,“减低高度,向牧场飞吧。”
  “明白了。”
  他把操纵杆向前推去。机头向下,迅速地朝海面下降。由于重力的作用,觉得身体好象被紧紧贴在座位上。
  “一千五百英尺了,行了。”
  杜丘拉起操纵杆,使机头恢复水平。刚才看来还是豆粒大小的渡船,此刻着得一清二楚了。甚至能看见海面上渐渐的波纹。
  “关键是起降了。起飞问题不大,只要一开油门,飞机就开始滑行。时速达到六十五英里时,机头升起。这时再拉操纵杆,就自然离陆了。接着继续上升到一千五百英尺,然后恢复水平,保持巡航速度。困难的是着陆,你先看看我的动作。”远波过来开始操纵,“不管什么,只要练习两三次就没有不会的。重要的是有胆量,不怕死。这在你不成问题。”远波的话里毫无虚情假意。
  临近黄昏,在辽阔的牧场一角,机头开始接近地面。回旋几周之后,就朝着短短的跑道落下去。远波关小了油门。飞机的轰轰声小了,也开始慢了下来。但尽管这样,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冲向跑道。速度表上,指针指在时速九十公里的地方。就在杜丘直起身体的瞬间,“恍”的一声,飞机受到一下轻微的震动,着陆了。
  “要关小油门往下降落。在外行人觉得眼看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再拉起操纵杆。这样,飞机就能保持水平着陆。关键是不要过早地拉操纵杆。喂,你看,就是这样。”
  在跑道的一端,远波把飞机调过头来。
  “一般的要领你都明白了。明天早晨开始练习,午后就可以起飞去东京。”
  “远彼先生,”杜丘走下飞机,说道,“帮助我逃走,你不后悔吗?”
  “要是后悔,就不去函馆啦。我这个人哪,越是紧要关头越是顽固不化。”
  远波的脸上布满了褐色的皱纹,已经露出了暮年的影子。当然,那也表现出一个人用毕生精力造就了一个偌大的牧场所具有的气概。
  “搞不好,会牵连你的。”
  “我也想到这一点。”看到前来接他们的汽车亮着的前灯,远波的声音低了下来。“知事竞选就算啦。说起来,真由美没有母亲,一生下她来就死了。没有你,这一个女儿可能已经被熊吃掉了。我不能不帮助你逃跑啊。”
  “可是……”
  “你害怕逃跑吗?”
  “不。”
  “那就用不着说什么‘可是’了。你要跑出去,寻找陷害你的罪犯,这也是为了真由美。再说,我也不是在放跑一个真正的罪犯哪。”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辩。
  前来接他们的车停到跟前。
  坐到饭桌前不大一会,就出现了紧急情况。
  “不行!”接电话的远波恍的一声扔下话筒,“警察出动了,据说已经控制交通要道,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怎么回事?爸爸。”真由美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也不清楚。看来,救出杜丘君这件事暴露了。”
  “怎么办哪?”真由美的声音急切而颤抖。
  “不给你们麻烦了。”杜丘站起身来,“我此刻就走。”
  “那没用!”远波摆了摆手,“道路都封锁了。”
  “我想法冲出去。”
  “不行!即使运气好跑出去了,数九寒天的,在山里又能维持几天!求求你,爸爸!快用飞机送他去本州吧!”
  “不,我不同意!”杜丘坚决地说,“再不能麻烦你们。无论如何,我得走!”杜丘起身朝外走去。
  “等等!”远波把他喊住,就是警察不知道,我做为一个公安委员,也不能亲自开飞机送你出去。不过,要是你自己开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了。”
  “自己开?那怎么行!”真由美喊道。“还没练习起降哪,而且现在还是夜晚!”
  “有月亮。”远波说,“不着陆,水上降落。虽然也有危险,但只要有胆量就行,勇者无难事。起飞就象刚才说的那样,很简单。现在有月亮,可以依靠视力沿海岸低空飞行,海面有反光。”
  “你认为行吗?”杜丘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波。
  “那不行!简直是送死!”真由美的脸色苍白。
  “已经没有时间了。”远波冷静地说,“怎么办,赶快决定吧。当然,现在起飞,死的可能性很大。可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到本州,否则肯定要被捕。”
  “遇到自卫队的紧急拦截怎么办?”
  “这我可以立刻去申请到仙台的飞行许可,事后就说是你胁迫我去申请的。”
  “那好吧。”
  杜丘决定了。现在是需要坚决果断的时候,要是在这里被捕,自己的明天就无可期待了。既然明天已无可期待,那就应该让今天更有价值。让自己独自飞上那深途而幽暗的天空,确实专人可怕,而想到将殒命于无边的暗夜,更使他感到强烈的恐惧。但是,此刻也只有破釜沉舟了。
  “把飞机借给我吧。”
  “不行!不行!那不行!”真由美喊道。
  “并不是非死不可。”远波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说,“没时间了,边走边讲解吧。”
  远波的声音果断而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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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7:08 | 只看该作者
“可以了吧。”远波声音嘶哑地说,“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不能害怕。如果害怕,就落下来好了。”
  “请放心。”杜丘勉强笑了笑。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透过挡风玻璃望去,茫茫夜空,只有稀稀落落的寒星闪烁不定。就座月光下黑沉沉的日高山,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也显得微不足道。“续航距离是多少?”
  “就是外行驾驶,也能飞到东京。但飞行许可只到仙台,再往远飞就会遇上紧急拦截,不过那也不必害怕。另外,水上降落时,机舱在外面很危险,所以起飞后一定别忘按一下收拢纽。”
  “如果我能活着,早晚赌您的飞机。”
  “别担心啦。卖上三匹纯种马。就能买一架,再说还有保险。”远波破颜一笑,他感到有必要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十一月九号,真由美要去东京,替我去送纯种马。预定住在翅叮的K旅馆,直到十五号。去找她吧,到时候还要听听你的夜空历险记呢。”
  “那么,我出发了。”
  ——为了明天。
  杜丘凝视着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辽阔的草原。
  “不能起飞呀!求求你!”真由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什么不能起飞,真不吉利!”远波抱住真由美的肩膀.“一个男子汉,有时需要向着死亡飞行,特别是现在的杜丘引不能征服夜空的人,就没有明天。好啦,快走吧。”
  杜丘插进了钥匙,发动机起动了。飞行跑道洒满了月光.显出一片灰白的颜色。
  远波和真由美站在那里定睛守望。杜丘从机门伸出一只手摇动着,向父女两人告别。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打开了前照灯照亮跑道。踏着踏板的脚,微微抖动起来。
  “起飞!”杜丘命令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油门全部打开,一刹那间隆隆声划破了黑暗。那是面对着死亡发出的轰鸣。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响声中,赛斯纳177飞机慢慢滑动了。他无暇去看窗外。顷刻之间,跑道已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而在他的脑海里,也不再有那父女两人了。飞机的速度急速升高,象一只巨大的鸟在吼叫。随风翻卷的草原从他眼底一掠而过。飞机冲进了可怕而又浓重的黑暗。杜丘握紧操纵杆的手在抖动,脸上的条条神经也都紧张地绷起。
  机头呼地一下升起来了。他感到,与其说这是一架飞机,莫如说它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杜丘拉起操纵杆,飘然而起的感觉传遍全身。在这一瞬间,他好象感到自己正在被拖进黑暗的深渊,极度的恐怖感袭上心头。飞机倾斜着朝着星空冉冉上升。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天空一片昏暗,到处都是漆黑的暗夜。飞机象一只扇动着翅膀的巨大的怪鸟,升入空中。再也不能回到地面了,这种不安的心绪缠绕着他。
  杜丘定睛注视着高度表。高度表显示出,飞机正在急剧上升,简直令人担心是否会冲出大气层。指针指向一千五百英尺。这正是需要的高度,他把操纵杆向前推去。
  机体眼看就要恢复水平了。然而,由于恢复过猛,机头骤然向下低垂。他慌忙拉起操纵杆,可机头又抬得过高,使机身失去了平衡,机翼也左右摇摆起来。
  ——不行!
  飞机好象一只被狂风吹打舞弄的蝴蝶,在天上摇来摆去。天空一片漆黑,看不见水平目标。杜丘充血的眼睛盯住水平仪。机身始终在剧烈地摆动。
  地面上,父女两人还在目不转睛地守望着。
  “摆动严重。”远波说道,“他缺乏镇静。”
  真由美惊恐地依在父亲身上。
  飞机上摇曳不定的灯光,好象在发出求救的呼喊。
  “不行,他头脑混乱?!”
  远波忽然想起,精明强干的杜丘,临出发前脸上曾流露出踌躇不安的神情。未经练习就让他飞上夜空,这未免……远波有些后悔起来。赛斯纳177型飞机是比较易于操纵的,这本身就有了五分成功的可能性。再加上杜丘沉着冷静,成功的可能性就能有八分。他原以为,这在杜正是不成问题的,可现在
  “关小油门!”远波朝着夜空大喊。
  飞机尚在努力恢复水平飞行,但发动机却一直在全速运转。如果那种轰轰声继续下去,发动机就会因过热而损毁。此时只要关小油门,腕力放松,飞机就能自然进入正常状态。但现在,杜丘紧张的腕力,却把飞机弄得如同一只往恶魔手中不住翻腾的黑天鹅。
  “要是掉下来,就是你的责任,爸爸!”真由美嘶声喊道。
  飞机摇摆着,象一只失去声纳的编幅,在日高牧场上空左右盘旋,发疯一般地上下飞舞。
  “真的不行吗?”远波自言自语着。他看见已陷入混乱、失去自持的杜丘脸上现出绝望而狂乱的表情,很快就会真的发疯,而那时飞机就要一头栽下,机毁人亡。
  “只好用无线电引导了。”
  远波让真由美上了汽车,全速驶回家。必须尽快和雷达苏地取得联系,请求无线电援助。为了防备出现这种紧急情况,他早已使飞机上的无线电一直处于接收状态。
  忽然间,轰轰声小了,远波停下汽车。飞机已恢复平衡。
  “行啦!”
  远波不由自主地高声喊道。飞机驶往千岁方向,经过一次危险的摇摆之后,开始大转弯。发动机的响声和机翼的灯光都表明,机体已经恢复了水平。
  转瞬之间,飞机飞过他们头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凌空而去,直奔海岸线。
  “飞向襟裳呷,再从襟裳呷一直飞到下北半岛!别弄错了方向!”
  远波对着飞机声早已消失了的夜空,大声地喊着。他感到全身涌起了一股久未感受到的热流。
  他在心里默默祝愿杜丘,能顺利地发现下北半岛。不能依靠自动导航的杜丘,如果夜间迷失在太平洋上,就很难辨别出方向。那一切就都完了,只能变成一片海藻般的碎屑。
  但愿杜丘能在发现下北半岛后千万小心,不要碰上恐山,
  真由美出神地向夜空凝望着。那里已经寂然无声了。
  “放心吧。他一定能回到东京。而且,总还能……”
  “晚上还不到九点,警视厅就接到了报告。矢村警长立刻前往警视厅。伊藤检察长已经先到了。
  “据说杜丘偷了一架赛斯纳逃跑了。他会开飞机吗?”
  “他好像根本不会。”伊藤答道。
  “哼!真小看了他!”矢村咬着牙说道。
  “夜间飞行,想自杀吗?”
  “这个人,真有些令人不解。”伊藤脸色苍白,声音无力,“他确实从北海道飞到了下北半岛。三泽雷达站已确认此事,但不知怎么,后来又从雷达上消失了。”
  自从特搜班的人在函馆发现了杜丘,警察采取了严密包围以来,伊藤一直没有离开过地方检察厅。他希望抓住杜丘在此一举。但是,杜丘却又冲破了包围圈,而且穿过夜空,向东京飞来。如果杜丘重新潜入东京,伊藤就无地自容了。他要是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或许还能求得工会的帮助。但是,伊藤却是一个身居要职的官员,他必须承担责任。
  “也许杜丘降落到什么地方了吧?”他倒很希望如此。
  “不,“矢村摇摇头,“到什么地方,那是他的事,可我们不能疏忽。请求自卫队飞认搜索了吧?”
  “三泽基地派出了喷气式飞机,命令他立即着陆,他拒绝了,改为低空飞行,经过仙台。此后的踪影,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
  “要来东京!”矢村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个家伙,无视飞行管理,朝这里飞来了。请求各地雷达站严密监视!”
  “已经说好了,可是……”伊藤思虑重重。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杜丘真的向东京飞来,他到底想在哪儿着陆呢?”
  “没带降落伞吗?”
  “民用飞机上没有。据说,这种赛斯纳177型飞机的续航距离,能到东京。”
  “也许在哪个小机场上……”
  矢村欲言又止。杜丘当然不会干那种蠢事。在整个日本列岛,不论去什么地方,都逃不脱雷达的追踪。只要请求紧急着陆,那么肯定会有警察等在机场。
  “咳!他想在东京附近的海面上降落。之所以从雷达上消失,是因为他靠海面飞行,躲过了雷达。”
  “怎么可能呢,被迫降落到海面上……”伊藤觉得似乎不会有这种事情。
  “不,你不懂!”矢村重起电话,拨叫了海上自卫队。
  他想起了杜丘。听说,杜丘追上那头曾经袭击过自己、又吃掉了幸吉的金毛熊,开枪打死了它。而且,在那不久前,还从熊口里救出了远波真由美,自己跳进河里险些丧生。矢村想,他做一个检察官,真是屈了才。他千方百计地躲过北海道警察的严密追踪,最后又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地飞上夜空。是什么东西把杜丘逼到这种地步呢?他好象并不单纯是为了洗清无辜的罪名。在他的身上,凝集着一个男子汉执拗的气质。
  但是,只要他来了,也绝不能放过。
  矢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不论是什么,也要从空中拽下来。
  电话打通了。
  “果然,要落在海上!”矢村放下电话,说道。
  “怎么知道的?”
  “就在于他驾驶的那种飞机。据说,赛斯纳177型飞机的轮子是可以收进去的,那是一架高级飞机。飞机的轮子伸出在外面,是不能在海面上降落的。因为轮子一旦受到激烈冲击,机身就会翻转,拦腰折断。但是,这种飞机则不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如果沉着冷静,不会出什么问题。这个家伙,一定是这么回事。这是那个叫远波的牧场主给他出的主意。杜丘是在拿性命做赌注,想进行一场大搏斗啊。”
  “不会吧?杜丘君怎么会……”
  “不,你不了解他。”矢村平静地摇摇头。
  “那怎么办呢?”
  “让厚木海上自卫队派出空中侦察机。但是,不好办的是,听说今夜太平洋沿岸的海上风平浪静,还有月光。他也许已经乘机在什么地方降落了。”“只好向沿岸各县的警察发出紧急命令。”
  矢村拿起电话。在他瘦削的脸颊上,那双深陷的眼睛炯炯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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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7:22 | 只看该作者
当从舷窗左边看见了襟裳呷的灯塔,超过了黑夜笼罩的太平洋,开始飞向下北半岛时,杜丘恢复了平静。但是,与其说恢复平静,莫不如说是由一种听天由命、自暴自弃的心绪代替了先前的惶恐不安。茫茫的暗夜,漫无边际。飞机划破夜空的轰鸣声,听起来使人感到是那么凄凉而孤独。
  在暗夜中,杜丘不知哪儿是本州。他极为担心,这样不停地飞行,很可能使他最终看不见陆地,迷失在浩瀚的太平洋之上。尽管面前的仪表琳琅满目,但杜丘却只能认出速度表、高度表和水平仪这三样。真是名副其实的盲目飞行。
  他看见在遥远的海面上有一盏船舶灯,然而却一闪即逝。只能追过它,独自前行,这使他感到一阵寂寞。
  尽管方向不明,但飞行还算顺利。速度表指着巡航速度,时速一百五十英里。机头的前方闪动着星光,机身也不再摇摆不定了。
  “飞行中的赛斯纳177,请回答!”
  起飞将近半小时后,在小型飞机专用频率118.5兆周上,传来了无线电呼叫。
  “这里是三泽指挥塔,赛斯纳177,请回答!”
  杜丘没有回答。为了便于接收各指挥塔的呼叫,远波事先已调好了无线电接收机。
  “这里是三泽指挥塔,赛斯纳177,现在指示航线,请回答!”
  杜丘仍没有回答。已经进入了三泽指挥塔的控制范围,这使他放下心来。
  突然,机头前方有一片黑影挡住了去路。
  “赛斯纳177,向左转!前方是恐山!”
  无线电里厉声喊道,杜丘迅速急转弯。飞机发出轰鸣声,从山边擦身而过。他吓出了一身冷汗。飞机很快从山间钻了出来。
  他按照这条路线,一直飞到海面。海面上象铺着一层银白色的木板,海岸线清晰可见。他调整了方向,使飞机沿着海岸线飞行。
  杜丘感到彻底放心了,总算没有迷失在太平洋上,终于看到了本州的海岸线。现在,只要海岸线不从自己的眼中消失,就毫无问题。他把高度稍稍降低,依稀看见岸边好象是渔船上的灯光在闪动。
  三泽指挥塔拼命地呼叫。看来,北海道警察已和他们取得联系,他们了解了事情的真相。现在,太平洋沿岸的各个雷达站,一定都在把目标对准了赛斯纳177。从三泽到仙台的松岛,乃至水户的百里基地,各地的雷达肯定在不停地捕捉这架飞机。
  被雷达网重重包围的杜丘,此刻忽然想起了矢村。警视厅肯定也接到了报告,对于这次夜航,矢村将如何对付呢?他的脸上肯定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恨怒。
  尽管飞行许可只到仙台,但杜丘根本没打算在仙台降落,因为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警察肯定认为他要在机场降落,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在根本没有掌握着陆技术的情况下起飞的。如果将计就计降落在海面上,就可以安然跑掉。
  但是,真的能在海面顺利降落吗?
  一到本州,这种担忧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使他感到极度不安。确如远波所说,赛斯纳177型飞机很容易操纵,起飞也很顺利,谁都能开。如果是在白天,即使完全依靠视力飞行,也未尝不是一次愉快的飞行。这和在山地飞行不同,没有起伏不平的地势,也没有复杂气流的干扰。唯一懂得担心的是雾,但今天的海面分外晴朗。现在只剩了最后的一道难关,即水面降落。他想着远波教给的要领。尽管远波说过,只要沉着应付就有成功的把握,但是,要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冲向海面,能否平安无事,仍颇为令人担心。
  不管怎样,也只有背水一战了。飞机不能总在空中停留。续航距离只有一千三百公里,也许勉强能坚持到东京附近,但必须在汽油燃尽之前实行水面降落。
  他暗暗下定决心。也许,会因为降落时海面风高浪急,或者一时操作失误,而使自己葬身海底。但这些住起飞前早已有所预料,所以,即便出现那种结局,他也毫无悔意。
  “赛斯纳177,请回答!这里是自卫队机。”
  杜丘吃了一惊,抬眼看去,在离自己相当远的高空,响着喷气式飞机尖厉的呼啸。
  “请回答!现在指示着陆地点,立即回答!”
  杜丘一声不响。肯定是自卫队飞机从三泽基地飞来了。难道逃不脱了?——不管飞到哪儿,都将摆脱不了自卫队飞机的追击,即使水面降落成功,也会落到警察的包围之中。
  “不回答吗?杜丘!你要清楚,你现在既无许可又无经验,是在冒险驾驶!没有我们的指示,着陆很危险!为什么不说话?!”
  粗暴的语言,也都冲口而出。
  杜丘依然沉默不语。
  一会儿,喷气式飞机的啸叫声再次袭来。这次确实是朝向自己冲来了,杜丘不由自主地握住操纵杆。猛烈的冲击过后,凶猛的气流震撼着机身,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要进行空中解体!
  杜丘猛然间想到了这一点。无论怎样改变机身的姿势,只要再这样剧烈地冲击两二次,飞机势必在空中被解体。气流是那样的凶猛异常,令人惊惧。
  杜丘熄灭了灯光。要想逃跑只有低空飞行,因为喷气式飞机不能飞得太低。他果断地下降,只看着机头贴近了银色的海面。水平线迅速升离,他感到一阵晕眩。就要冲上海面的时候,他拉起了操纵杆,飞机恢复了水平。海水就在眼下,朵朵浪花历历往日。高度表指着一百五十英尺。
  “停止无谓的抵抗!”无线电里大声喝道,“我们能贴水面飞行,听从我们的指挥!”
  杜丘一声不响,继续飞行。此刻,他根本无暇回答,只是死死地盯住映在挡风玻璃上的黑乎乎的水平线和高度表。只要稍有差池,就要被海面吞噬。
  “赛斯纳——”自卫队的飞机还在不停地呼叫。“他没有求援吗?”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轻轻的耳语声。
  飞机的声音远去了。
  不知他们是无可奈何地回去了,还是仍在什么地方搜寻。因为无线电的频率不同,收听不到。
  杜丘不顾一切地继续飞着。银色的海面上起伏的波涛,在他眼底滚滚退去。
  黑沉沉的大地上出现了一座城镇,万家灯火映入眼帘。已经到了宫古?也许是釜石,或者是松岛?渔火犹如散落在大地上的无数颗宝石,闪闪发光。
  飞机发出的轰鸣,把这一切都远远地留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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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11.1.2009 20:57:37 | 只看该作者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各地的雷达站、报社、警察厅和检察厅的首脑机关,甚至连首相官邪也来了电话。因为目前尚不能证实是远波善纪教唆逃跑,所以上级指示要慎重行事。
  厚木海上自卫队也来了电话。
  “自卫队都干什么去了!”矢村放下电话,怨气冲天地说。
  “没有发现吗?”伊藤失望地问。
  “出动了侦察机,但哪儿也没发现。怎么会没有呢?他肯定穿过了雷达网,沿海岸超低空飞过来了。三泽的那些人说,曾经捕捉到一次,可那也是白费。
  “这么说,是在海上的一个地方降落了?”
  “肯定如此。”
  “能在什么地方呢?”
  “那我怎么知道。”矢村用右手翻开了日本地图,他的左臂还不能自如地活动。从三泽到房总半岛,这长长的海岸线上,哪儿都能降落。但东京是他的目的地,他肯定要尽可能地靠近。如此看来,降落地点只能是九十九里滨一带。
  矢村出神地看着地图。透过地图,他似乎看见了那泛着白沫的海面,看见了飞机滑翔而下的暗影,看见杜正正从飞机上跳下来,爬上沙滩朝大街奔去,高大的身躯迅即消失在黑夜中。
  输了!矢村有些垂头丧气。杜丘毫无驾驶经验就飞上了夜空,而且躲过了自卫队飞机的追击,又钻出了雷达网,而后则在东京附近的海上降落,可以说他已经成了亡命徒了。必须重新看待杜丘这个人,矢村想。
  “新闻报导将会怎么说,可想而知。”
  伊藤充血的眼睛,转向矢村。那些人将要报导警察在北海道多次逮捕的失败,报导杜丘驾机冲过雷达网潜入东京。别说检察厅和警视厅,就连自卫队都被杜丘一个人给捉弄了。可以想见得到,所有的人都将异口同声地指责他们无能。相反,恐怕杜丘则要被看成英雄。
  “嗯,”矢村伏在地图上,“要进了警视厅的辖区,就不能再让他为所欲为了。”
  “让他进入东京?”伊藤的话里露出一丝胆怯。
  “只好如此。虽然要求太平洋沿岸的各县警察封锁道路,但不一定奏效。地方警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矢村认为,要想抓住杜丘,只有在警视厅辖区内才行。
  “或许是这样。可他一旦潜入东京,再杀了横路敬二怎么办?”
  “……”矢村没有回答。
  “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能采取在杜丘潜入东京之前抓住他这个作战方针。”伊藤从座位上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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