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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并肩
加隆赶到第二中队的战场时战斗已经进行了大半。原先的团队阵形早被尖厉的炮火撕得散乱,只留下一架架战机如腾空的烟花般逐对厮杀,穿云驾雾的尾迹纵横交错,偌大的碧空犹如布开的一张立体天网,波澜壮阔。
卡妙失事后生死未卜,至今仍未归队,在这场关键的遭遇战中,撒加让米罗加入他与艾俄洛斯的组合,组成三机组,他和米罗主攻,艾俄洛斯在后面掩护。然而进入真枪实弹的战斗,艾俄洛斯常常无暇同时顾及两架长机,在叮嘱他跟紧米罗后,撒加实际上陷入了单机作战。
凭借娴熟的技巧和过硬的心理素质,撒加在与众机的较量中并不落下风,看着击落的敌机心里默数到七,撒加想起刚才冲下去追击的迪斯已经久久不见人影,呼叫也没有回音,正揣测中,一架银色敌机在眼前招摇晃过,扬起似曾相识的得意的笑脸。撒加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下意识地追上去,谁知那敌机竟迅速靠近另一架敌机猛烈开火,一时看糊涂了,过了好些时候他才记起坐在银色战机里的人就是迪斯,不禁哑然失笑。这小子不知怎么弄来一架普林877型战机,还混水摸鱼地叫普林飞行员死得不明不白,只是别让队里的人误以为是敌人打下来了。想到这里,身处险境的撒加居然扬起了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加隆重新投入战斗后很快就咬住了一架普林战机,一路追到蜿蜒的山脉。瑾山一带地势异常陡峭,翠拔的高峰林立,一条纵横南北的深谷一年四季布满氤氲翻腾的雾气,能见度不足五十米,更有鬼哭狼嚎之声常年回荡在幽深的峡谷,令人毛骨悚然,被喻为“死亡之谷”。加隆本想在瑾山上方严阵以待,又担心敌机在茫茫云雾中逃脱。凭他的直觉,斗胆冲进瑾山深处绝非泛泛之辈,于是也随敌机被搅起的浓烈战意带到了死亡之谷。
两架庞大的飞机在狭长的谷地里盘旋穿梭,划破水气的青光不时地砸在嶙峋的山石上,惊起聒噪的鸦声,与其说是在逃亡与追击,不如说是在突兀的岩石丛中擦着死神的肩膀上演着一场与自然搏斗的好戏,稍稍不留神就可能吻着青山秀水在另一个世界报到。进入略为宽阔的谷地,加隆加快了速度,一直追击的银灰色就在前方,正要对准目标,更远处的前方发动机的轰鸣声却直捣脑中。
剧烈的悸动涌上心头,加隆双眼瞪得浑圆,目光变得极其犀利。
难道这深谷里还有别的战机?
不同节拍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加隆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透过重重雾气努力探寻前面的态势。就在这时,前方刮起一股强烈的旋风,有如利刃仿佛要把一切尘土卷进去,两架战机侧着机身迎头呼啸而过,交错而来的银灰色在下一刻疾风掣电般从他头顶掠过,冲上天了。
刚从前一刻快速跳动的画面恍过神来,又一架飞机立即进入视线,几乎在同一个水平面直冲过来。
就要撞在一起了!!加隆屏住了呼吸,手紧紧攥住驾驶杆,咬紧了牙关。
“你别动!!!”
声筒里突然响起嘶声竭力的叫喊,迎面而来的战机在即将相撞的一刹那猛地下拉横滚翻转了一百八十度,机腹朝上擦着加隆的战机飙过去了。
那一刻,加隆真正明白了何所谓从鬼门关走回来,尽管战争的残酷早已让他置之度外。但异样的感觉告诉他,如果他就以这种方式死去,那将是比被乱弹射死坠机而亡凌空炸死任何一种方式都更残酷。不知为何声筒里的那一声大叫竟有种莫名的震慑力和信服力以至让他愿以生命为赌注去相信那个人能化解一切险情跟死神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渍渍汗水早已浸湿了额前的短发,加隆微微松了松手,“撒加?”
“加隆吗?”声筒里再次传来浑厚而熟悉的声音,“这里太危险,先停止追击,到上面去。”
两架方向相反的战机同时拔高机头,冲上云霄。加隆首先在三千米高空发现敌机,来回几个周旋后瞄准具光环里的投影越来越大,正此时,从高空云层闪电般蹿出一架敌机,朝加隆凶狠袭来。几乎是同一时候,又一架战机从另一侧云中冲出,急速调头直指加隆身后的敌机。
“后面由我掩护,你攻击!”
伴随着异常坚决的指令,加隆在距一架银色战机两百米的时候按下了炮钮,只见一道闪光,歪斜着翅膀的战鹰如穿了洞的纸鸢跌落下去。
“撒加,知道你刚才追到谷底的人是谁吗?”
“一个不寻常的家伙,可能是普林空军的精英大队长,一直把我引到深谷,现在看来就是一次有预谋的配合。”
“下次再来的时候,我先把这里的山全拔了,看它们不顺眼。”加隆在声筒里气呼呼的。
“注意,右侧远距离有六架敌机正向我们靠近。”
不到一分钟,为首的两架迅速转弯转眼间插到了两人尾后,距离越来越近。
“我们要进入他们射程内了”,撒加跟在后面加快了速度。
“注意保持编队!”
加隆在沉默后突然一声命令,猛拉驾驶杆向右大幅度上升转弯,撒加心领神会紧随其后转了上去,即将开火的敌机未曾料到两人的这一变招,由于速度快,呼拉一下冲了过去,扑了个空。
加隆一脸得逞的笑,立即向左急速反扣,恰到好处在后上方占据了有利的攻击位置,顺势咬住了扑前的敌机,跟着拉高冲低,死死不放。
“我看他们往哪里逃!”加隆说得咬牙切齿。
“太阳”,撒加瞥了眼很快就要被吹走的云层,答得甚是沉稳,“我们在他们正后方,对着太阳不好跟踪。”
果然不出所料,太阳一出来,敌机便往强光方向钻。在向右侧拉开间隙继续紧跟了一段距离后,加隆终于首先开炮,冒着黑烟的银灰色战机刹时螺旋下坠落进峡谷里,湮没在死亡的雾气中。
击落敌机后,加隆第一时间将飞机快速拉高,在上升过程中又发现一架银灰色战机,越战越勇的他此回很轻易就绕到敌机身后,并料到快追到开火距离时敌机必将大幅度上升转弯,于是在兄长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从敌机内侧切半径上去,在距离三百米时,弧光迸射而出将又一架飞机打落谷底。
或许是不够兴奋,或许是敌人太狡猾,当加隆再一次开炮时,银色战机竟从下面溜了过去,反倒让在后面掩护的撒加一下子冲到了前面。事实上,当他连续把两架银灰色敌机击落到深谷里时,从战斗一开始胸中郁积的愤懑终于一倾而出,也许让那是他和撒加差点自残双双沉落的地方。不管怎么样,他们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面对后来的普林战机,加隆大脑兴奋度明显不如前,冲到前面的撒加在审视过眼前的情势后,与他互换攻防,利用阳光隐蔽减慢速度切半径直插正向太阳左转弯逃离战场的敌机群,在一分钟内连续击毁三架普林战机,并下令截住逃亡敌机,将所有上战场的普林飞行员全全围歼在瑾山上空。
瑾山的上空烟火依然,浓烈的硝烟杂夹着血腥的气息一次次将太阳掩埋,漫天如蜂潮般的飞机渐渐稀少,最后只有几条幽长的尾迹留在空中,寂寥而清凄。苍天在上,它冷冷地看着所谓的胜利者振臂高呼,一个个血肉之躯葬身火海,冷冷地看着人类自残的闹剧,以及他们的呼号呐喊欢笑哭泣。历史记住的是战胜者,因为它需要所谓强者来推动。青山河谷记住的是战败者,因为它们见证了年轻的生命化作片片血红点点星辰,孤魂野鬼般游荡在阴郁的山涧,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瑾山之战中,普林空军的重点主力被全部摧毁,基本上再没有大规模出击的可能,从此奥兰空军牢牢掌握了制空权,并牵制住了普林的地面进攻,战势陡然改变。战后,奥兰一方在死亡谷找到了两架飞机残骸,从飞行帽、手枪、飞行执照和不锈钢证章上证实两人就是普林空军的王牌米诺斯和艾亚哥斯,计上先前殒命的拉达曼提斯,普林空军引以为豪的三大王牌飞行员在此役中全部阵亡,无疑是对国人的最大打击,各报纸媒体纷纷宣称“这是普林有史以来最绝望的一场战争”,而国内对执政府不满的呼声越来越高,更增加了在野党的政治筹码,直接导致了十几日后影响普林全国的政变。
第二中队除了卡妙外其余人都安全返回,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第三中队的苏兰特和隆奈狄斯没有死,在飞机坠地前一刻幸运地跳机逃生。满身伤痕的苏兰特昏迷几天后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我还活着”,接着跟守在一旁的加隆聊了大半天,包括战争结束后就去做一个流浪艺人,为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苦老人和孩子吹笛子,虽然他可能下半生都在轮椅上度过;也包括半带调侃地笑加隆“跟撒加配合很合拍,以后应该跟他编在一组才对”。对此,加隆只是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笑得很苦。
撒加和加隆是同时拖着疲惫的战机回到机场的。下飞机后,撒加面向加隆一声不吭,而加隆在对视沉默许久后终于撇开目光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漠,转身大步跨出去。
撒加自嘲地笑了笑,落日中挺直背板,向加隆相反的方向迈开,越走越远。
瑾山之战后奥兰虽然仍在戒备状态,但较之前已放松了许多。在收整过阵亡将士的遗物后,又一批从二三线抽调的年轻飞行员陆续搬进来。加隆为艾扎尔克和拜安收拾了一个下午,脑中却不断浮现第三中队曾经齐聚欢笑的时刻,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越来越不是滋味,最后索性扔在一堆,跑到自己乱糟糟的房间收拾起来。
废纸书本塞满了整个大抽屉,以致他在下面拍打了好几下才把抽屉拉出来,一团揉得皱蔫蔫的报纸顺势弹了起来。加隆抓起书本一股脑往地上扔,腾起满屋子灰尘,在阳光下妖艳地飞舞,直到把抽屉清空再从地上捡起有营养的东西回收进去。记忆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整理过自己的房间了,几个月前搬来时他就跟平常搬家一样,把所有衣服书本都统统往一个大包里塞,然后再扔进衣柜抽屉里,算是稍稍分了类。现在看看苏兰特的床位桌椅上有条有理的摆设,再回头看自己垃圾站一样的窝,还真有些良心发现了。
加隆平常做事没什么耐心,诸多旧书旧本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都一并甩进垃圾筒里,最后只留下薄薄的几页纸。扔完垃圾,加隆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想起刚才扔了一本不该扔的东西,于是又埋头拨开垃圾从凌乱的纸屑中摸出一本淡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翻开鼓鼓的皱黄页面,咸涩的水墨味扑鼻而来,加隆从里面拎出两只被夹得扁平的小袜子,偏着脑袋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探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想起他是什么时候把袜子塞进笔记本里的,甩手扔到脑后去了。
再垂下眼帘时,一张泛黄的照片赫然眼前,短短的小男孩穿着印有“小朋友”的小背心站在正中央,一脸灿烂纯真的笑,而不安分的他则跳在男孩身上让哥哥背着,眨着一只眼很放肆地大笑。加隆记起这是五岁时妈妈为他们拍的照片,一晃十九年过去了,再次翻出它,竟不觉意地笑了出来。
如果永远都这么袖珍,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吧。
屈躬的脊背,暴突的门齿,白得透明的脸,尖嘴猴腮,一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却如鹰钩般犀利,无时无刻不在暗地里窥探着属于别人的心事。第三中队的隆奈狄斯是忠心的,但也是狡诈的,心机沉沉的他往日在队内并不受欢迎,总是让别人敬而远之退避三舍,当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情感与脆弱被毫不留情地揭开,那是一种比鬼魂更凄厉的恐惧。
加隆对着照片发了好一会愣,困顿的睡意让他渐渐合上了眼,指间的照片一点一点往下滑,轻轻落在地上。悉悉簌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加隆警觉地睁开眼:“谁?”
嘴巴歪到了一边,隆奈狄斯手中捏着刚刚跌落的照片,笑得很诡:“想不到队长还是个怀旧之人呢。”
加隆一把夺过照片:“你胡说些什么?”
隆奈狄斯继续皮笑肉不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掩饰什么,你真的恨那个人么?”
加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你再说我就不客气了!”
“其实你根本就无法恨他,因为他舍弃了母亲也救了你,更因为他和你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加隆被他激得暴跳如雷,把照片撕得粉碎:“如果是我一定可以想到让三个人同时活下来的办法而不是还没尽最后努力就结果了一个人的生命!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恨他的!”
隆奈狄斯笑得更开心了:“一个人凭白无故的为什么值得你如此咬牙切齿地恨?你越是恨他,表明你越在意他。”
加隆感觉完全跌入了圈套,隆奈狄斯精心设计的圈套,只剩下绝望的空虚,愤怒之余揪起隆奈狄斯推到走廊外,“砰”地关上门。
“加隆,你越是否认就越承认,你骗不了自己。”门外传来阴阳怪气的大笑,歇斯底里。
“滚!!”加隆重重踹了一脚门板,如果说米罗的犀利只是出于善意的劝解,而门外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以窥探别人为乐趣。脑子里嗡嗡作响,思绪乱成一团,加隆对准垃圾筒又是一脚,纸屑如仙女散花般飘落,布满了刚整好的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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