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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霍华的狱中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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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8.2006 12:52:32 | 只看该作者
德国青年神学家迪特利希-潘霍华(Dietrich Bonhoeffer)的传世之作:《追随基督》、《团契生活》和《狱中书简》,早已是基督教界广为流传的名著。自七○年代起,因著中译本的发行,华人教会早有诸多引介文字。<br />  可惜,最具争议性的《狱中书简》,所据之英译只是节本,其中书信多遭删头去尾,尤其美中不足的,多首精采的诗作被删除。而在《狱中书简》(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八版)和《潘霍华的心灵世界》(雅歌,1995年再版)二本中文著作中,所收录的诗更有节译、漏译、错译之现象。(注1)<br />  本报告根据《狱中书简》英文全译本(注2),完整收录潘霍华在狱中所作十首诗,译成中文;并尝试从文学和神学的双重角度,初探潘霍华的狱中诗魂。诠释潘霍华的诗的论述,目前似乎只有一本德文著作,Hampe所著的《善的力量》。(注3)<br />  <br />  时空背景<br />  一九四三年四月五日,潘霍华被逮捕,囚于柏林之提格(Tegel)监狱。同时他的二姊(Christine,后来活到一九六五年)和二姐夫杜南毅(Hans von Dohanyi)也被捕。他们都被控告阴谋叛变。<br />  隔年七月二十日,舒道芬堡伯爵(Colonel Klaus von Stauffenberg)谋刺希特勒失败,反抗运动的组织曝光。十月初,潘霍华和朋友原本计划越狱,但旋即放弃,因为在十月四日哥哥克劳斯(Klaus Bonhoeffer)和大姐夫施来舍(R?diger Schleicher)等人也遭逮捕,潘霍华不想因越狱再连累家人。十月八日,潘霍华被移到高度设防的阿布雷希王子街(Prinz-Albrecht-Strasse)监狱。<br />  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潘霍华在福洛森堡(Flossenburg),被处绞刑,享年三十九岁。姐夫杜南毅同一日在沙身豪新(Sachsenhausen)受死。四月二十三日,克劳斯和施来舍也在柏林被处死。<br />  自一九四四年六月到十月,潘霍华从提格监狱,先后寄了九首诗给他的好友贝德格(Eberhard Bethge)--同时是他的学生和亲戚,因贝德格娶了潘霍华的外甥女,就是大姐乌苏拉(Ursula)和姐夫施来舍的小女儿雷娜特(Renate)。最后一首诗,是潘霍华于一九四四年底,从阿布雷希王子街监狱寄给母亲的。这些作品按照寄出的时间顺序排列如下:<br />  <br />  1. 回忆 (The Past, June 1944)<br />  2. 忧伤与喜乐 (Sorrow and Joy, June 1944)<br />  3. 我是谁? (Who Am I? June 1944)<br />  4. 基督徒与异教徒 (Christians and Pagans, July 1944)<br />  5. 囚牢夜语 (Night Voices in Tegel, July 1944)<br />  6. 通往自由的四站 (Stations on the Road to Freedom, July 21, 1944)<br />  7. 朋友 (The Friend, August 1944)<br />  8. 摩西之死 (The Death of Moses, September 1944)<br />  9. 约拿 (Jonah, October 5, 1944)<br />  10.善的力量 (Powers of Good, December 1944)<br />  【以上诗歌译本请访问:《狱中诗选》】<br />  这里,正好以刺杀希特勒失败的七月二十日,作为划分这十首诗的分界。七月二十日以前的五首作品,让我们得窥这样一位意识高超的人物被囚的内心世界--他的沮丧和希望、恐惧和勇气、忧伤和喜乐--这些内心剖白,在在见证他的狱中生活和他对苦难的态度。<br />  以后的五首作品,除了「朋友」,其余四首都充满被浇奠的死亡意象。<br />  为什么要探讨潘霍华的诗?<br />  诗,是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达作者的情感和思想。和散文相比,诗较多感性,散文则更具知性。不过,潘霍华的诗作,没有一首论及儿女私情,都是寄给贝德格的。除了「回忆」和「囚牢夜语」两首,比较多个人主观的情绪宣泄,其余八首作品,单从标题来看,无一不具有鲜明的神学主题。即使是个人性的「回忆」和「囚牢夜语」,也都探讨了受苦和公义。<br />  因此,潘霍华的诗兼具感性与知性、主观与客观;如同他的神学,试图在巴特(Karl Barth)所强调的客观启示、和布特曼(Rudolf Bultmann)的主观主义之间,寻找以基督为中心的平衡点。如果说,我们希冀从他浓缩而精练的语言艺术中,捕捉一些他最后的神学精华,应当算是合理的期待吧。<br />  神学本是冷冰冰的东西,但潘霍华在被拘禁的逆境下,曾试图写剧本、小说,最后用书信和诗歌,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和神学反省,这也正是潘霍华叫人著迷之处。<br />  在纳粹政权的浩劫下,文明世界濒临毁灭,教会茍且偷安,此时潘霍华愈来愈重视人在历史的责任。被囚期间,潘霍华提出「此世的」(worldliness)和「非宗教」(unreligiousness)的基督教,作为已经把神推到生活边缘的「及龄世界」(world come of age)之初步处方。<br />  潘霍华认为教会要忠于圣经的信仰,必得区分宗教和信仰的不同。宗教是片面不全的--关乎礼仪和教条,形而上并且个人性,是人在知识不及之处寻找神,人在生活边缘、失败、软弱时才求神、说神;反之,信仰则关乎全人--观乎生命,是生命的中心,人应该在知识所及之处寻找神,在刚强、成功和工作中更应寻求神。因此有神学家称此为「对世界负责任的神学」(注4)。<br />  从这一角度来看,或许,对潘霍华诗作的赏析,可以作为和当今世界、一个「此世的」和「非宗教」的对话起点吧。<br />  <br />  「非宗教的诠释」--论潘霍华诗的美学特色<br />  <br />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书,定义诗「描写自然及人生」,也就是说,诗的本质在于写景抒情,描写客观的景物和抒发个人主观的情感。他认为诗最可贵之处在真实的表达,因此他主张内在的真实重于形式的美。(注5)<br />  <br />  1.真实的表达<br />  从这一角度来看潘霍华的诗,他的真不止在于外在的形式,极少雕琢虚饰,更在于内在自然纯朴的赤子情怀。潘霍华忠于自己的情感,从「回忆」、「忧伤与喜乐」、「我是谁?」、「囚牢夜语」到「善的力量」,不论是内心的挣扎还是感动,他的笔真实地泄露他底心事,读来令人动容。<br />  写诗的热情时常在潘霍华胸中燃烧,诗韵自然而然涌出,情溢乎辞。一首长诗一气呵成,往往只费几个钟头。这对才思敏捷、情感细腻,而且写作常带有格言、警句倾向的潘霍华而言,并不叫人意外。当潘霍华向好友贝德格道出写诗的秘密,曾提到不敢将作品「回忆」、寄给未婚妻玛利亚(Maria von Wedemeyer) --他俩是在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订婚--因为深恐内容吓到当时仅十九岁的玛利亚。潘霍华忠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他的诗自然而真切,提供我们进入他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br />  <br />  2.结合个人抒情和普遍性真理<br />  即使是个人处境十分浓厚的诗作,例如「我是谁?」,事实上这正是大凡人类都有兴趣的哲学问题。潘霍华虽从「小我」出发,目标却指向宇宙终极的「大我」意义,成功地结合个人抒情和普遍性真理。这样的主题,已经超越自我,超越文化,并超越时间和空间。<br />  「朋友」一诗的主题亦相仿,一方面是赠给贝德格的生日礼物,歌颂两人之间可贵的友情;但是,更表达了潘霍华对友谊这一课题的伦理观点,可作为他未完成的《伦理学》之补充。因为,潘霍华在《伦理学》仅讨论了政府(state)、教会(church)、婚姻(marriage)和工作(work)等四伦的关系,他曾在书信里提到:友谊不能归入上述任一范畴,他并提倡在教会生活里,恢复文化、艺术和友谊等美学层面,并且认为这才是教会的更新之路:<br />  我常在想是否有可能(今日的情况似乎很可能)重新恢复、教会作为认识自由领域(如艺术、教育、友谊、游戏)的观念,好让祈克果的「美学存在」(aesthetic existence),不致从教会生活消失,而能在教会内重新建立。我相信我们应该这样作,这能让我们恢复和中古世界的连结。(注6) <br />  这样看来,作为教会的美学遗产,潘霍华的诗作就更显珍贵了。<br />  <br />  3.多角度叙事观点<br />  但是,潘霍华不只写个人主观的情感、有我的意境,他更跳出作者的身份发言,进入戏剧角色的世界,摹拟圣经人物的观点去感受和思考。例如「摩西之死」和「约拿」两首诗,借用所谓戏剧假面的观点(注7),以全知的叙事角度或戏剧人物第一人称的角度,从更宽广的历史层面去思考「分担上帝痛苦」的心境和意义。很可能,他影射的仍然是自身的处境和感怀,但这样的叙事技巧著实更加高明,能够扩展一己的想像力,在无我中有我,不但避免了过度顾影自怜的危险,更藉历史人物表达了他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操。<br />  另外,在「囚牢夜语」,潘霍华尝试揣摩囚友的感受、进入他们的思想,在万籁俱寂中,诗人不只听得见「静夜的思想」、听得见「铁练」、听得见囚友「梦呓」,更听到了「上百囚犯胸中燃烧著挑旺的火焰」,他形容为「牢房在震动、撕裂、咆哮」。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监狱大合唱,就此如泣如诉地展开。诗里的连番控诉,已经不再是诗人个人性的痛苦和诉求;而是以基督为榜样,站在被遗弃的、被压迫的受苦者观点,来看历史。<br />  还有像「回忆」一诗,运用拟人化的手法:<br />  <br />  欢愉的,以及沉重痛苦的挚爱,<br />  你离我而去。<br />  我当如何称呼你?苦闷、人生、幸福、<br />  部份的自我、我的心──还是已逝的回忆?<br />  <br />  这样的写作技巧,近于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注8)「无我之境」并不是「没有我」,而是摆脱自己的欲念,成为「纯粹无欲之我」,视自己和万物都是上帝之子,由忘我而进入天人合一。这样,诗人往往能在瞬间获得释放和拯救,也带领读者脱离人生痛苦的束缚。<br />  <br />  4.具体意象之美<br />  诗的语言美感,贵在具体,而不在抽象。因此,诗人往往运用象徵语法(figurative),如明喻(simile)、隐喻(metaphor)、拟人化(personification)等手法来抒情写景。<br />  例如,友谊是抽象的感情,在理性的世界,不可能用「麦花」(cornflower)来比喻友情,但在诗人笔下却巧妙地以「麦花」和「麦田」(grainfield)的类比,对照友情和其他的社会伦理架构。在「朋友」的第二段,潘霍华用这样的类比来凸显友情的「无功利性」(uselessness),然而,爱的果实正从这里绽放,如麦花无用地开在麦田里:<br />  <br />  在供养我们的麦田,<br />  人们虔诚地耕耘,<br />  献出劳动的汗水,<br />  若有必要,流血也愿意;<br />  在供应日常所需的麦田,<br />  人们也容许<br />  可爱的麦花绽放。<br />  无人种植,无人浇灌;<br />  生长在毫不设防的自由、<br />  和活泼的信心里<br />  <br />  不单是成熟的果实 ─<br />  花朵也十分可爱。<br />  是花朵为著果实,<br />  还是果实单为花朵效力 ─<br />  谁知道呢?<br />  但是两者皆赐给我们。<br />  最珍贵、稀有的花朵<br />  在快乐时光。<br />  <br />  这样具体的意象,生动鲜明,带给读者文字之外更多的想像空间。在自由广阔的天空下,一朵朵美丽的麦花,欢乐灿开。此时,我们彷佛看到潘霍华和巴特、和拉萨尔(Jean Lasserre)、和贝尔主教(George K. A. Bell)、以及和贝德格等人的友谊,有如美丽盛开的花朵,结满了爱的果实。<br />  比喻,有时还富有提示和暗示的功用(suggestion or implication),能使平淡无奇的文字转化成诗味极浓的意境。例如,「回忆」的第三节:<br />  <br />  我欲吸收你身上底芬芳,<br />  吸取它,留住它,<br />  如同夏日繁花迎著蜜蜂<br />  使他们迷炫,<br />  如同水蜡树让天蛾沉醉──<br />  但是,突如其来的阵风毁掉一切花朵气味,<br />  以致我像骗子矗立<br />  寻找消失的回忆。<br />  <br />  这里使用明喻的手法,用两节「如」字起首的句子,来描述诗人怎样沉醉在回忆里。暗示回忆虽然美丽,却脆弱如花朵和香味,随风即逝。虽然这是一辐寂寞孤独的囚犯生活,因著鲜明的比喻,使读者更能体会诗人患得患失的心境,更容易引发共鸣。<br />  <br />  「分担上帝的痛苦」--论潘霍华诗的神学意识<br />  <br />  「上帝藉著基督,亲自来到这个世界受苦,而这个世界却远远的离开他,这思想一再占据潘霍华的心。」(注9) 潘霍华认为基督徒的责任就是在上帝受苦的时刻与他在一起,「基督徒与异教徒」一诗,将这点表达得极为清楚:<br />  <br />  但有人亲近上帝,当他苦闷凄楚,<br />  见他贫困受辱,无可枕头无果腹。<br />  被罪恶压伤、受死亡痛苦,<br />  基督徒坚定站立上帝身旁,他正受压悲苦。<br />  <br />  潘霍华在信里自己解明这首诗:<br />  那首「基督徒与异教徒」的诗,其中的含义你可看出来么?「基督徒参与上帝的痛苦,这是他们与异教徒不同之点。」……做基督徒并非必须在某特殊方面宗教化,……而是切切实实的做一个人。使一个人成为基督徒不在于守宗教上的某些法则,而是在今世的生活中积极参与上帝的痛苦。」(注10)<br />  其实,有分于上帝的苦难,正是「作门徒的代价」,这一思想从「跟随基督」到「狱中书简」,并没有改变。因此,在被囚的日子里,潘霍华能轻看自己的痛苦,进而服事病人和犯人;他在狱中表现出百般的忍耐、得胜的生活,真实活出他的信仰:<br />  <br />  我是谁?人们常说:<br />  我步出牢房,<br />  从容、愉快、坚定地像绅士迈出自家豪宅。<br />  我是谁?人们常说:<br />  我和狱官说话,<br />  自在、友善、清晰地像在发号施令。<br />  我是谁?人们又说:<br />  我忍受苦难,<br />  平静、微笑、骄傲地像个得胜者。<br />  <br />  1.一切为他人的自由诗魂<br />  一个失去自由的囚犯,笔下很自然流露对真自由的渴望。然而,对囚犯而言,自由是一种盼望,不是拥有。<br />  潘霍华的神学,正是强调:「自由」并非人与生俱有的本质或性情、不是个人所拥有独霸的东西,而是为别人而有的一种关系。唯有在我和人的关系中,一起合谐的经历,我才是真自由的。(注11)<br />  正如同神进入被造,因此创造了自由。神的自由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人而自我约束;「基督更是一切为他人」而道成肉身;因此「人的自由也应该是为他人」(being free for the other)。在「论自由」的一篇讲章里,他也写道「上帝的爱使我们从自我得释放,以致为别人得自由。」(注12)<br />  这种一切为他人的真自由思想,事实上贯穿潘霍华一切重要的著作,自由在他的人论、教会观、基督论和伦理学里都是相当核心的。也是在这个思想下,他主张圣徒间的团契生活,必须以基督为中介。在《伦理学》他更写道:<br />  这些(注:指文化、教育和友谊)不属于顺服的范畴,而属于更广大的自由。其实,在神所命定的四重伦理(注:政府、教会、家庭和工作)中,都应含盖自由这元素。一个人若不认识自由在伦理上的角色,虽然仍然可以为人父、为公民、为下属,甚至为基督徒;但是,我怀疑他是否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因此,就最广义的术语而言,是否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注13)<br />  在这样的神学理解下,我们才能解读「通往自由的四站」这首诗,为什么要以律、以行动、以受苦,最后以死亡而进入自由。潘霍华在刺杀希特勒的计划失败后,感到死之将至,写下这首论自由之作。潘霍华为自由「操练自己底心灵和肉体」;为自由「勇于做正义之事」;为自由承担苦难「孤苦无助」;最后为自由走上殉道之路。<br />  这首诗写出他一生的心路历程,而他的一生和他的神学是不能分开的。<br />  <br />  2.俗世的此时此地<br />  潘霍华在狱中对旧约圣经投下更多研究,这也是导致他逐渐远离《跟随基督》里追求成圣的趋向,转而发展出关注「此世的」国度观、扬弃圣俗分离的思想。这并不表示潘霍华已放弃了末世论和将来的国度,也不表示神圣与世俗从来没有区别,只是这种区分不在此世。<br />  潘霍华进一步承认现代世界是无神的「及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人该怎样做基督徒呢?潘霍华在《狱中书简》写下这样的话;<br />  <br />  上帝正在教导我们,我们生活为人,可以不要靠赖他。与我们同在的上帝,就是离弃我们的上帝(可十五34)。这位使我们生存在这世界上不需以他为假设的上帝,也就是我们得永远站立在他面前的上帝。上帝准许我们把他挤出世界,以至于到十字架上,在世上上帝是软弱无能的,而他之与我们同在,并且帮助我们,正是用这方法,唯一的方法。马太八章17节清楚告诉我们,基督并非以他的全能来帮助我们,而是以他的软弱与痛苦来帮助我们。(注14)<br />  <br />  这样激烈的言论很容易叫人误解,误会潘霍华已成为无神论者、或是宣判了上帝的死亡。事实上,潘霍华所反对的是:把自己封闭、与世隔绝的基督徒敬虔主义,他所强调的是信仰的行动性。只消读一读「我是谁?」这首诗的结尾,就该断然拒绝这样的论断:<br />  <br />  我是谁?<br />  嘲弄著我的,是自己这些孤独的问题。<br />  不论我究竟是谁,<br />  神啊,你知道:我是属你。<br />  <br />  在因信称义上,潘霍华是彻头彻尾忠实的路德信徒,只是在现实处境下,他必须再思重价恩典的真义。<br />  一个和平主义者,竟至成为一个反政府的极端份子,这样充满张力、看似矛盾的一生,其实全在最后这神秘的与神合一里化解了。上帝在基督里的赦免和爱,永远是潘霍华行动的准则。(注15)<br />  <br />  3.面对苦难的秘诀<br />  <br />  「回忆」一诗以拟人化的手法出现,和诗人进行一连串分分合合的纠葛。像「回忆」和「囚牢夜语」这两首感伤之作,最后都能从痛苦和欲念一跃而出,这样「出死入生」的顿悟,几乎出现在每一首诗,例如,「忧伤与喜乐」的结尾:<br />  <br />  哦,母亲和亲爱的呀--于是,啊,于是<br />  你们的时候来到,这是真爱的时刻。<br />  朋友和弟兄啊,你们的时候也来到!<br />  忠诚的心能改变忧伤底面貌,<br />  轻轻地将其围绕,以最温柔的<br />  属天光辉。<br />  <br />  再如「善的力量」最后一节:<br />  <br />  既有这一切善力帮助我们,陪伴我们,<br />  我们当勇敢面对未来,尽管前途尚在未知<br />  黄昏、清晨、神必扶持,<br />  啊,尤其是一年之始。<br />  <br />  这种胜过苦难的能力之源,实在扎根于潘霍华长期在神面前静默、灵修、祷告的属灵操练,正.如他在「通往自由的四站」写道:<br />  <br />  当你起步追寻自由<br />  你得先学会控制你底感觉和心灵<br />  唯恐你泛滥底情欲和四肢<br />  使你偏离当行的路程<br />  操练你底心灵和肉体唯你是从<br />  好奋力追求你所设定的目标<br />  除非你恒守此律<br />  否则永不得认识自由底秘密<br />  <br />  这样内在的生命,使他至终能以神为乐,胜过苦难。一九四三年十一月21日,潘霍华写给未婚妻的信中,曾引用奥地利作家施迪德(Adalbert Stifter)论到苦难的一段话:<br />  痛苦是最神圣的天使,因为它能将埋藏在深处的宝藏显露出来,若不藉痛苦,就永无可能发掘。人往往经过痛苦就变得更伟大,远超过世上一切欢乐所能成就。(注16)<br />  他接著写道:「被剥夺的痛苦具体地存在,每天都要学习胜过。事实上,还有一位比痛苦更圣洁的天使,那就是在神里面的喜乐。」<br />  <br />  4.死亡重价的呼召<br />  <br />  「当基督呼召一个人时,他是叫他来死。」当潘霍华写下这句名言时,他指的是「死在耶稣基督里,在他的呼召下治死自己的意志。」(注17)<br />  然而,这句话却预言式地诠释了他人生的最终结局。<br />  七月二十日这关键性的一天,刺杀希特勒失败的消息传到狱中;潘霍华获释的希望从此更加渺茫,他在信中写道:「死亡是通往自由之路的最佳节期。」<br />  这正是七月二十一日写成的「通往自由的四站」,最后一段的主题。<br />  <br />  九月写成「摩西之死」:<br />  <br />  信实的主啊,我必得承认,<br />  你仆人知道你永远公义。<br />  执行你对我的判决刑罚吧,<br />  让仆人灵魂退去归回永恒的安息。<br />  ………<br />  你为我所做甚是奇妙,<br />  胆汁苦杯因而变成甘甜。<br />  你容我在帕中得见你的应许,<br />  你容我的百姓前往,向他们的主高呼万岁。<br />  我在你永恒中倾跌、沉落<br />  但见我的百姓向前得自由。<br />  击打然后再赦免的神哪,<br />  你深知我乐见他们存活。<br />  我已为他们承受诸多忧患,我愿已足<br />  如今,百姓的救赎就要临到。<br />  <br />  这是摩西的祷告,更是潘霍华的祷告。尽管摧毁暴君的计划失败了,但潘霍华已从「死亡」的透镜底看见了德国百姓的希望,他只求上帝「握紧我的手!--拐杖正在下落,信实的神啊,为我预备安睡之处。」(注18)<br />  其实,早在一九三九年潘霍华决定从美国返回德国,他就写信给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说明他的决定:「假如这时我不分担我同胞的苦难,我将无权参与战后德国基督徒生活的重建。」诚如尼布尔所言:「使潘氏下此决心的理由是属于『基督徒殉道最佳的逻辑』。」(注19)<br />  不止是分担百姓的苦难,潘霍华更视德国百姓和纳粹政权的罪,为自己的罪。潘霍华曾在「引到更新之路」的讲章,诠释路加十五章1~5节,写下这样深刻的反省:「这些事件,发生在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世界,我在其中犯罪的世界,我一天天种下仇恨和冷漠的世界。这些事件,不过是我们收取自己种下的果实。」潘霍华指出:引到更新之路,只有悔改一途。(注20) 这一点他也在诗里表达出来--放弃逃亡计划后,十月五号写成「约拿」,这首诗的结尾停在先知约拿被丢进大海的一幕:<br />  <br />  「动手吧,务必将我丢进大海!<br />  是我的罪,神独独向我发怒。<br />  无辜者不应与罪者同亡!」<br />  他们益加颤抖,但以有力的臂膀,一心一意<br />  逐出那罪人。翻腾的大海立时平息。<br />  <br />  由此看出,他何等甘心「尽饮心碎之爵、直到点滴苦渣不存」(语出「善的力量」),何等盼望「全能者的手捏制陶土,成祭祀之杯」(语出「摩西之死」)。尽管潘霍华从未放弃活著的希望,但这段期间的作品,充满死亡和被浇奠的意象,为他的一生提供了最切合的诠释。潘霍华甘愿受死,并且自由自在地面对它--<br />  <br />  来赴旅途最大底宴会以进入永恒底自由<br />  死啊为我除去重担锁链<br />  卸下短暂肉体连同盲目心灵的障碍<br />  终于清楚面对我在此世未能得见的<br />  自由啊<br />  长久来用律、用行动、用受苦所追寻的<br />  今天透过死亡底透镜<br />  终于在上帝的面光中 见了你底真貌<br />  <br />  可能,没有人比为义受逼迫的囚犯,更贴近基督的十字架。或许,也只有为主殉道的结局,才能为潘霍华一生的神学反省,划上完美的句号。<br />  <br />  结语--真正的开始<br />  <br />  总结潘霍华的一生,我们可以借用王国维的三境界来说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曾分别用晏殊、柳永、辛弃疾的词,来说明他治学的三个阶段(注21):<br />  <br />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br />  --晏殊〈蝶恋花〉<br />  <br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br />  --柳永〈凤栖梧〉<br />  <br />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br />  --辛弃疾〈青玉案〉<br />  <br />  潘霍华,这位基督耶稣的见证人,一生效法基督的脚踪而行,诚然经历过曲高和寡的孤独,类似晏殊词所表达的思索怅惘。然后,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艰苦卓绝的精神,为实践信仰一生无悔、勇往直前。最后,步上十架受死,他终于得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最大喜乐和惊异中,面见他一生所跟随的主。<br />  <br />  正如他临终所留遗言:<br />  <br />  「这是结局,然而对我而言,却是生命的开始。」<br />  <br />  注解:<br />  <br />  1.狱中书简》(页144)在「基督徒与异教徒」,第二节首句严重译错。《潘霍华的心灵世界》(页63)在「约拿」一诗漏译一行,最后一句的译法也有误。同书(页64)的「摩西之死」,只译出全文一小片段,却未加注明。详细请读者自行对照笔者的译文。<br />  2. Dietrich Bonhoeffer, 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 Enlarged Edition(New York: Macmillan, 1972).<br />  3.见王贞文、王昭文合编,《潘霍华的心灵世界》(台北;雅歌出版社,1995),页91。<br />  4.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二十世纪神学引论》(香港;三联书店,1990),页149。<br />  5.见马自毅注释,《新译人间词话》(台北;三民书局,1994),页20。<br />  6. Cf, Eberhard Bethge, Friendship and Resistance(Geveva, Switzerland: WCC Publication, 1995), p.95.<br />  7.「戏剧假面的观点」参考吴潜诚,「变色龙诗人:刘克襄的叙述观点」,原载《当代》杂志二十三期(三月号)。<br />  8.马自毅,《新译人间词话》,页36。<br />  9.潘霍华,《跟随基督》(香港;道声出版社,1996),页15,赖和慈(Gerhard Leibholz,潘霍华的双胞胎妹妹Sabine的丈夫)所写序言。<br />  10.潘霍华,《狱中书简》(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4年八版),页141~42。<br />  11. Cf. Geffrey B. Kelly & F. Burton Nelson, editors, A Testament to Freedom, p.106, from &quot;Creation and Fall: The Image of God on Earth&quot;.<br />  12. Ibid, p.206.<br />  13. Eberhard Bethge, Friendship and Resistance, p. 94.<br />  14.潘霍华,《狱中书简》,页140~41。<br />  15. Cf. Geffrey B. Kelly & F. Burton Nelson, editors, A Testament to Freedom, p.4.<br />  16. Cf. Love Letters from Cell 92, p.118. 潘霍华在给父母的信上,提到非常高兴收到施迪德的文选,该书名Wisdom of the Heart: Thoughts and Obervations by Adalbert Stifter. A Breviary(Berlin, 1941).<br />  17.潘霍华,《跟随基督》,页80~81。<br />  18. Rasmussen, Larry with Renate Bethge, Dietrich Bonhoeffer: His Significance for North Americans. (Fortress, 1989), pp33~34.<br />  19.潘霍华,《跟随基督》,页5~6。<br />  20. Cf. Geffrey B. Kelly & F. Burton Nelson, editors, A Testament to Freedom, p.233.<br />  21. 马自毅,《新译人间词话》,页5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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