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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与贾府四个男人的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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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3.2006 18:35:21 | 只看该作者
十八岁上的一个春阳灿烂的吉日,包裹在盛妆艳服的我被一顶大轿抬进了海棠盛开的宁府。<br />  我被喜娘搀扶着,与宁府长孙贾蓉拜了天地、拜了公婆、又拜了夫妻。我耳朵里全是喜气洋洋的喧闹声,在大红盖头的晃动之间,我隐约看见了贾蓉那双溜银边的小玉狮子蛮靴。<br />  入夜,暗香融融的洞房之中,贾蓉为我揭开了盖头。于是,立即充斥我视野的,是海浪一般荡漾着的朱红色:高照的烛台、层叠的帐幔、贾蓉身上的华冠和美服,还有他身后墙上一幅唐寅的《海棠春睡图》。<br />  怯怯地,我的目光从贾蓉的身上爬到他的脸上,而这张眉目清秀的脸却使我的心渐渐变凉。在盖头被揭开之前的无数次想象中,宁府长孙一定是个玉树临风、威武阳刚的男子。而眼前的贾蓉美则美矣,迷乱的眼神里却风情全无,薄薄的嘴唇上一点胡须也没有。他兴许只有十五岁,正在拔节的身子显得孱弱,单薄的胸膛还不足以为女人所傍依。——作为一个女子,一定要等到入了洞房,方才明白把盖头揭开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丈夫啊!这个贾蓉,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br />  很快,我的目光甚至也和我的身子一样瘫软了,慢慢地萎靡下来。我微微垂下头,缓缓陷入一种陌生的绝望之中。贾蓉不是我想要的丈夫,可既然拜过了天地,我就得把漫长的一辈子托付给他,没有哪怕一寸的退路了。他丝毫不具备我梦想的父兄般的慈爱和伟岸,在我眼里,他的角色跟我的弟弟鲸卿没有任何区别。<br />  面前的两支孩儿臂粗的喜烛不时绽开雪亮的灯花。两个人就这么对峙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他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局促得手都找不到地方放。<br />  外面的丫环媳妇们等不及了,小丫环宝珠径直入来,嘻嘻笑着一福,说道:蓉大爷、蓉大奶奶这就安歇了罢,外头早起更了!<br />  几乎是不容分说,晓事的丫环瑞珠就开始为我除去头饰和喜袍,宝珠则服侍贾蓉更衣。<br />  身上剩下最后一块绛红色的抹胸时,我对瑞珠说:好了,你们都出去吧!<br />  瑞珠答应了一声,伶俐地放下了帐子,把我和贾蓉罩在了一张床上。<br />  <br />  (待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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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3.2006 18:36:01 | 只看该作者
环媳妇们轻悄悄地往外走了。<br />  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我躲进绣着鸳鸯戏水图的大红缎被里,把身上的最后一块抹胸摘掉了,胸前顿时一片雪白的波涛汹涌。既然已经与他拜过天地,既然已经与他被囚在了一张床上,即便我的心可以一辈子背叛他,身体却必须首先是他的、一辈子都得是他的!既然注定要绝望,我宁愿让绝望快一点落地! 抬眼看向贾蓉时,也恰好抬眼看我,两束目光轰然相遇,他的脸竟先羞得飞红。他的衣裳穿依然严实,端坐枕边,脸上始终没有一丝初为人君的喜悦,眼神里饱含的是畏缩、恐惧、甚至还有些自卑。是他真的还没有长大?害怕赤身裸体的我? 你快些穿上衣裳吧,快些穿上!他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哀求。 你……不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br />  我知道!我心口儿闷! 你害怕?怕我?<br />  快穿上衣裳!你就允了我吧。好——姐——姐——他的声音变成了哭腔,把头深埋在双膝之间。 姐姐!这算是什么称呼?真真切切,我听见他叫我姐姐。这算是什么大喜日子?新郎在婚床上逼我穿好衣裳?——从盖头被揭开那一刻就开始在腔子里积聚的委屈,终于在听到他的一声姐姐之后爆发开来。我的泪就像决堤的江河,在脸上奔流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被抛在了危机四伏的大海里,没有人想到来营救我,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甚至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危难……<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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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3.2006 10:26:04 | 只看该作者
娘……子,姐,你别哭啊!是怨我对不住你?要不,姐姐帮我一帮? <br />  帮你?如何帮?我拿起枕下的绢子拭干眼泪。 <br />  他的脸仍是酱红着,眼里的尴尬更多了。他解开中衣,半躺下来,哆哆嗦嗦地抓住我的手,拉向他的下身。隔了中衣,我的手触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吓得赶忙缩了回来。 <br />  好姐姐,你得帮我!我听小厮们戏谑说,这里是受不得女人摆弄的!若是弄得有趣,谁知竟也是个好的呢! <br />  我能帮得了你吗?我有些沮丧,觉得眼前的蓉大爷,像个屈吃了打的奴才。 <br />  姐姐且试一试方好!他又死白乞赖地来拉我的手。 <br />  贾蓉强按了我的手,在他那绵软之处摆弄了大半个时辰,依旧是软绵绵的。春季夜凉如水,他的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细汗,手上也是汗浸浸的。 <br />  终于,他有些不舍地放开我的手,趴在膝上哭了起来,那声音呜呜地,像刀一样在我心头一遍又一遍地滚过。 <br />  爷……蓉……别哭,我等你长大。我伸手抚弄着他的头。 <br />  他却猛地躲开了,似乎我的手是可怕的蛇蝎。 <br />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令人恐惧的绝望:唉,罢了罢了,终究是等不得了! <br />  你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被他的这句话吓呆了。 <br />  他又低头沉思了很久,才说:姐姐,你我已是夫妻,有些下作之事……可愿听我说? <br />  你且讲来,我听便是! <br />  ……前年夏至那天晚上,府里办宴,老爷遣我去琏二婶子那借些花哨摆设之物。到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屋内却传来婶子的笑声,想是几个丫头在伺候她洗澡,平儿那小烂蹄子在说链二叔的私话。也怪我不堪,如何竟将窗纸舔破,看到了木盆里坐着的婶子!那会儿,婶子雪白的身子像一道白光,晃得我几将站不稳便……我、我那下面就……忽地门却开了,一个小丫头看见我,先是尖叫一声,立时不干不净地喝骂起来,婶子在里面大喊要人拿我。我魂魄儿也几乎没被吓出来,撒腿就跑,又听见到平儿在后面说,哎,那不是东府里的小蓉大爷吗……老爷事后还将我吊打了一顿,断了好几天的学呢!那之后,我也曾拉过几个丫头来验,可,可就一直没行过! <br />贾蓉所说,将我的心搅成了一团麻。既是这么着,他可能真的长不大了?我不省得!我是小户人家的子女,每日里便是描绿做红,也不曾听得碎嘴的、闲话的说些个人伦之道。我还是个处子之身,今晚第一次看到贾蓉身上长着的物什,方才知道男人的私处是这样儿…… <br />  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却像一根锥,扎在我胸上,拔不出、化不掉,把我的心扎得生痛。贾蓉这冤家内里心里,只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吧?不是我!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一定像烙下了一般,打在了他的心上,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br />  我不由得问他道: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定是国色天香吧? <br />  他往我的怀里靠了靠,又仔细地看了我片刻,方才狎笑道:婶子的标致,比起姐姐,只怕还略有一二分的不及呢!姐姐你才是艳冠这宁荣二府的花魁呀! <br />  可别这么说!我怎么比得上你们贾府里的姑娘奶奶们? <br />  可真是呢?换帖那阵子,老爷就跟我说,你一嫁到贾家,可就拨头筹了! <br />  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低下了头。 <br />  老爷还说,你长得与我那死去的娘亲一般无二致,只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br />  啊?果真如此?我真吃惊了。 <br />  正是!现在的尤大娘,乃是续弦的主母。老爷说我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两府中的第一美人!老爷爱我那亲娘,可是入了骨的…… <br />  他又絮叨了一会儿他那死去的亲娘,就有些倦了。终究年不及长,痛楚和忧伤尚不深入。他光溜地蜷在我怀里,很快就睡熟了。 <br />  怀里第一次抱着一个人,我怎么也睡不着。 <br />  交四更鼓的时候,蓉的睫毛动了动,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呓语,不想嘴唇一触到我的胸儿,就轻轻地含住了。——这样,他竟然也可以熟睡,就像个吃奶倦坏了的娃娃!我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腰和臀,又抚到他的双腿之间。那腌臜处若不是有些毛发,他在我怀里,不就是个天真嫩滑的奶娃娃吗? <br />次日天晓,我与贾蓉起身梳洗。丫头媳妇早早进来,与我重新束发开面,今日得给公婆请安。昨天大礼时虽拜过几拜,我却因被盖头盖着,尚不曾见得。 <br />  丫环婆子簇拥着,我和贾蓉出了门,但见满眼盛开的海棠犹赛东边天上的烟霞,绯红片片。春光如此娇妍,我与贾蓉却负了良宵…… <br />  公婆端坐在上房的正堂。婆婆尤氏相貌十分端庄。她的目光不算呆滞,却丝毫没有女人的风情。白惨惨的皮肤,把她造成了一段槁木,纹丝不动。她的身子由表及里,就缺了一个润字。三十出头的女人,如何会是这么个模样?她的左侧坐着的我的公公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却是个相貌堂堂、威武健壮的壮年人啊。 <br />  我在婆婆的身边坐下,婆婆的口吻亲热,握着我的一双手却有些凉。她说:我家这门户里头,可比不得你家。赶明儿我叫几个识些规矩、行事周正的媳妇儿,引你各处走走……那些丫头陪房的、左右听唤的,虽不必与她们计较,也不能多给她们好脸子看,只是莫要堕了长孙媳妇的势儿才好,日后你还要帮趁府里的上下才是。 <br />  我的公公贾珍长了一双鹰眼,锐利异常。他看了看贾蓉,又看了看我,只两眼,似乎就把我们两个看穿了。昨日才过门的新媳妇,今日脸上不见喜气,总是要遭人猜忌。但是,我的脸板得很紧,该笑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br />  我的公公开了口,声如洪钟,却含着伤感:蓉儿,你得了这么个可心的媳妇,可得好好待她,做事只是要教她欢喜,万勿再孩子气了!蓉儿,你是我嫡亲的儿,宁府孙子辈以你为长。你娘陨时,留下一个玉珮,是咱家祖传的宝贝。你娘叮嘱我,千万要把这个宝贝传给你媳妇……说着,公公红了一双眼,把玉珮从袖筒里拿了出来,递给贾蓉。 <br />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婆婆尤氏。她像是没有听见公公的话,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似乎地动山摇也耐何她不得。这就是做续弦的悲哀,她是没有权利继承这个玉珮的。更加可怜的是,偏偏她又不能生产。 <br />  公公的语气越发沉重:蓉儿,自你老太爷爷始,咱家三代单传,子嗣不丰。这个宝贝能保佑你媳妇早些儿有喜!你娘要我亲眼看着你把玉珮给你媳妇戴上! <br />  早些儿有喜!——当公公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媳妇早生贵子!可是,他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吗?这辈子,他儿子还能帮他完成这个愿望吗…… <br />  我心里憋闷异常,明知这时候怎么也不能哭,得给新郎贾蓉留个面子,也是个新媳妇的家教体面。可是,当贾蓉慎重地将玉珮系在我腰间的锦带上,委屈还是涌将上来,眼睛一热,眼前即刻变得模糊一片。 <br />  我低着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眼里的泪还是被公公发现了。 <br />  他狐疑地看了贾蓉好一会儿,才关切地问:蓉儿,你欺负你媳妇了? <br />  没……贾蓉的脸变成了酱红,蚊子一样哼着,垂手而立。 公公沉吟了一声,才道:先带你媳妇回房歇息吧,记得好好待她! <br />与公公婆婆一起用罢午饭,小厮请了贾蓉前堂应酬。昨日的婚礼使得今日的宁府仍显得纷乱,官府士绅的昨日贺过了,还有亲戚本家的些个要打发。 <br />  回到自家的房中,才算摆脱了园子里的喧闹。昨夜未能成眠,这会身子倦了,大丫头瑞珠服侍我在床上躺下。 <br />  身边没有贾蓉,我心里反倒自在好多。鸳鸯枕上留有他的味道,我一嗅便知。一对名义上的夫妻,虽然没有真正成为小两口儿,毕竟他算是个温存和顺的人,相对着一天天过日子,还不能算过不下去。——这怪不来贾蓉,要怪只能怪一双不济的命。 <br />  到了香风熏人欲醉的后晌,我才睁开惺忪睡眼,起身立于窗前。 <br />  隔着一卷竹帘,我看到了园子里那株盛开的海棠,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飘然而落,树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这绚丽的春景使我惆怅莫名、失魂落魄。 <br />  我低手拿起腰间那只晶莹剔透的玉珮,摩挲把玩起来。它凉浸浸的,看不出是个什么宝物,也不觉有些个什么灵性。它能叫我的身子里坐下一个胎儿吗?也不知它传到我手里会不会失灵?会不会让我在这偌大的宁府孤老一生…… <br />  瑞珠听见动静,走了进来,问道:奶奶睡得可好? <br />  好,来给我梳梳头吧!说着,我走到案边,准备在镜前坐下来。 <br />  奶奶且等一等!适才奶奶睡中觉,没敢吵醒奶奶。老爷刚差人送来一方宝镜,说是武则天武后当日使过的呢,要给奶奶用! <br />  老爷怎么这时候送个宝镜?我这房里不是有镜? <br />  老爷说它是个宝物,原打算在你过门儿前摆上的,不想往家运的路上耽搁了!老爷交代要把房里这个镜子换掉呢。 <br />  既然是老爷的心意,那就换掉吧。 <br />  瑞珠便走出去,很快带领几个媳妇,撤掉了原先的那一面,又把那宝镜搬进来,在案上摆放好。 <br />  这的确是方盈尺的瑞兽乌铜宝镜,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纹,细绸儿研磨出来的镜面闪着光,与我闺中的小鸟葡萄镜、孔子问答镜果不一般。我坐在它的面前,似乎真的给它照得俏丽不少。 <br />  瑞珠执了墨玉梳,开始为我梳头。 <br />  她浅浅笑着,轻道:奶奶,老爷吩咐了,要把他的一句话交代给奶奶听。 <br />  老爷……老爷说甚么来了?我浑身不由得颤动一下,手里的簪子竟掉在了地上。 <br />  瑞珠忙捡了簪,笑道:奶奶不要着慌。老爷只说,奶奶心里有事可别憋闷着,身子骨是大事,伤不得的。要是有话不妨与婆婆讲…… <br />  哦,老爷果真是这么说的?我张大眼睛,望着镜中的瑞珠。 <br />  真真是这么说的!瑞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br />  我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热流,脑子里现出公公那张红光满面、依然英气逼人的脸。想不到那样一个英武的人,倒还有这般的小儿女柔肠。他许是怜我没有亲婆婆吧?怕大奶奶尤氏屈了我,才既当爹,又当妈吧……可不管如何,这个大园子里至少有一个人体谅我的哀伤了,尽管他的角色是我的公公,也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心里似乎亮堂一些儿了…… <br />  宝珠端了水来,为我净了面,瑞珠拿来粉盒,就要往我脸上均粉。 <br />  我把粉盒和粉扑接过来,对她们二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br />  待她们二人走了出去,我才慢慢地上了些胭脂粉儿,凝视着宝镜中的自己。——贾蓉说我长得像他那死去的亲娘。他那死去的娘初嫁时,也会像我一样,在春天开满海棠的后晌,坐在镜前,慢慢地上妆吗?那一定是个美兮娇兮的新妇,她的身后站着让她骄傲的丈夫——我那年轻时候的公公。那个曾艳冠宁荣二府的美人儿,缓缓在镜前起身,转身靠在我那年轻公公宽厚的胸前时,会不会娇羞地问出那句有名的“画眉深浅入时无”…… <br />次日一早,府里便备好了车轿,我跟贾蓉去荣府里拜见老祖宗贾母。 <br />  不一时,轿子在一垂花门前停下,众婆子上前来扶我下车。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 <br />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我与贾蓉来了,忙迎上来笑道:蓉大爷、新蓉大奶奶来了! <br />  我跟在贾蓉身后,刚进到房里,就看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端坐在厅堂,想必她就是这宁荣二府的老祖宗了。早有丫环拿来了蒲团,让我与贾蓉跪拜。 <br />  老祖宗喜得眉花眼笑,忙叫丫头扶了,过来携住我的手,左右上下瞧了一回,笑道:这么标志的美人儿,咱们这边府里是没有的!我看是把凤丫头比下去了! <br />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老祖宗身边站着的那个咄咄逼人的美妇,她该是琏二奶奶吧。她的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br />  琏婶子拉了贾蓉的手,先是用眼睛剜了他一下,才揶揄地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还能有假?蓉哥儿想媳妇想好几年了! <br />  这凤丫头!蓉哥儿想媳妇想几年,你竟知道得这样清楚?老祖宗大笑起来。 <br />  老祖宗有所不知,这蓉哥儿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扒掉三层皮,我也能瞧出他的心思!蓉哥儿这下子可有福了,娶了这么个下凡仙女儿…… <br />  贾蓉的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耳根,尴尬地笑着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只是掳了袖一遍遍地叫婶子。 <br />  兴许除我之外,各人都把琏二婶子的暧昧当成了对晚辈的慈爱。虽然她身上穿得严严实实,可我好像看见了那个坐在木盆里洗澡的美妇人。我想此刻贾蓉眼里的婶子同样是那个在木盆里洗澡的丽人。被婶子亲热地拉着手,被婶子这么喜爱着,我看得出贾蓉他毛孔里都透着爽利劲儿…… <br />  虽然心里想的有些龌龊,我脸上的端庄却没被损伤丝毫。听着婶子这么热辣的话,我甚至没有露出一个害羞的笑。 <br />接着,琏二婶子放开了贾蓉,拉住我的手,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br />  听说她素来是个厉害人,这会儿的目光却是温婉的。感觉得到,她是喜欢我的,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喜欢,因为我是贾蓉的新妇,是她所喜欢的侄子的新妇,也是宁府将来的太太。 <br />  婶子道:没理论,我这侄儿媳妇,竟是个粉里滚、玉里琢的,难怪老祖宗欢喜。今日不瞧仔细了,赶明儿见着,还以为是个画儿里下来的人呢。 <br />  说得一屋子都笑。 <br />  丫头们早摆好茶果,大家各自用了一些。待要撤去之时,只听外面有人说:宝二爷来了! <br />  话未落音,就进来了一位十多岁的公子,只看他如何模样,原有分教: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若刀裁来,眉如墨画罢,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在胸前一块美玉。 <br />  虽然贾蓉长得也俊,跟这宝玉比起来,顿觉成了俗物。宝玉容貌之美,在于超凡脱俗,似是没沾过人间烟火,我心里不由得略动了一动。 <br />  我对他福了一福道:早听说这个衔玉而生的宝二叔叔了,今得一见,果然不凡。 <br />  宝玉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痴了似地看着我,含混不清地叨道:禀得千般的容貌,更擅那万种的风情。肤若凝脂,腰若束素、鼻若悬胆、齿若含贝、目若朗星、只道人间不曾有,原是仙女天上来……好也好也,这个姐姐且不是“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么…… <br />  宝玉的话引来一阵大笑。 <br />  老太太啐道:没些个大小的,她是新过门的你大侄媳妇! <br />  我忙道:老太太休要怪罪于他。我有个弟弟,顽劣皮赖的,原也与他差不多年纪。 <br />  宝玉坐上榻来,攀过来就望我唇上嗅,口里念道:让我闻一闻你搽的什么胭脂? <br />  又混说了!哪有叔叔问侄媳妇这个的?老太太嗔着,将他拉了过去。 <br />  宝玉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来,进过学也未? <br />  我一一笑答。心里不由得暗笑这个憨痴的小叔。 <br />  他又问:家住何方? <br />  我家本是小户,跟太太叔叔家是不能比的。 <br />  宝玉道:见到你疑为天人,我还只当你住在蟾宫里呢! <br />  逗得众人又笑做一团。 <br />  这宝玉年纪虽小,却端的是个风情的种子。我的嘴唇被他嗅得痒丝丝的,老太太把他拉走好一会儿,那丝痒还没有断根。我的脸上开始发烧,这样一种臊红,嫁进贾府来就从未有过…… <br />  饭毕,各个奶奶太太的多有礼物相送,计有上用的妆缎4匹、上用的各色纱4匹、官用的宫绸4匹。贾母自叫丫头封了足色的纹银五十两二锭。二婶子也自封了五十两,说是给我平日里添个胭脂水粉桂花油什么的。 <br />  贾蓉与我辞别众人。与宝玉的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处,他把眼睛里浓郁的眷恋泄露给了我。从老太太房里走几步,我不由得回回头儿,只见宝玉站在廊前,正痴了一样地望着我。 <br />  我知道,自此,我就与这宁荣二府结了欲理还乱的缘了…… <br /> 端午节刚过,外头庄里的进了些山獐河狸的来,婆婆尤氏拣好的叫收拾了,请了荣府的琏二家的过来吃酒,可巧宝玉也跟了过来。我婆婆身上不大好,饮了几杯推说不适,自去歇息了,命我接着陪下去。 <br />  两下说些闲话,酒毕,琏二婶子与宝玉正要告辞,小丫头宝珠却跑过来道:奶奶快去瞧瞧,白玲珑那猫儿要生了! <br />  我自幼爱养猫,猫种虽算不得名贵,养得久了,倒也通了我几分心思。我最爱的是那只母猫白玲珑,嫁到宁府,把它带了过来。 <br />  宝玉喜得大叫:在哪里,待我去瞧瞧! <br />  我忙道:宝二叔莫要看猫生产,只怕污了你的眼! <br />  琏二婶子笑道:你养的猫,还怕脏了不成?府里园里的哥儿小姐,比不得小户人家,原也不常得见这些个事,难得今天好兴致,你就带我和宝玉去看看吧! <br />  被小丫头宝珠领着,一行人来到后间,围了看猫生产。那白玲珑躺了蒲团上,喉咙里呼噜作响,几番的百转柔肠,第一只猫儿掉了下来。丫鬟些的也不去动它,由那白玲珑自舔。这只母猫却产下了三只。 <br />  宝玉兴奋异常,闹着要抱一只府里养。我就说小猫刚出生的秽气,哥儿们的沾不得,等长大一些,我送他和婶子一人一只,才悻悻地罢了。 <br />  安顿好猫之后,几个人又坐在房里吃茶。 <br />  琏二婶子吃了一口茶,朝我小腹处看了一眼,笑道:这猫进了宁府都生产了,你也嫁来两三月了,肚子怎么还没个动静些的? <br />  二婶子怎么说起这个?日后有的是时候!我羞得脸上发烧。 <br />  你跟蓉哥儿可得上点心儿了,你可是这贾府里的长孙媳妇! <br />  看来婶子急了,我何曾不急?可这两三个月来,那贾蓉却没一次成的。什么方子的也求了,什么娘娘的也拜了,那贾蓉毫无长进。看来我腰里这个玉珮真要失灵了,我可能要做个不孝的长孙媳妇了。——想到此,我不禁恸从中来,腔子里一股怨闷之气纠结不散,眼里就不禁热了起来。我忙低下头,拿绢子拭了。 <br />  这个拭泪的动作过于突兀,琏二婶子和宝叔叔都看着我愣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那西洋自鸣钟的呱嗒声。 <br />  你也别难过,你青春着呢,再过几年生养也不为迟!宝玉说着,声音竟微颤起来。 <br />  我惊得一抬头,竟看见他眼里含着一汪泪。 <br />  我说宝玉,你可真是没出息!侄媳妇的事,你跟着发什么愁?看那眼里的泪儿都要掉下来了!婶子嗔笑。 <br />  何苦来,我看诸位姐姐,要离了这些污浊下作的男人,才是好的呢? <br />  越说越离谱了,她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又嫁了袭爵的人家,诰命也就是个日子罢了,有什么不好? <br />  她不是嫁给咱家,是嫁给了咱家蓉哥儿。敢是蓉哥儿负了她! <br />  蓉家的奶奶,宝玉刚吃酒吃多了,混说话!我先带他回去,等改日再来跟你好好叙叙! <br />  二婶子说罢,拉拉我的手儿,对我笑了笑,便携着宝玉的手走了出去。 <br />  没走两步,宝玉又回过头道:可别忘了把小猫儿给我留着一只,过几天我亲自来拿! <br />  这宝叔叔虽跟我的弟弟鲸卿一般年纪,却有一腔体谅女儿的柔肠。这贾府之中,除了我的公公贾珍,我倒又多了一个暖心人儿。虽然他年纪很小,又是我的叔叔,对我的体谅显得有些笼统,但那份暖意却与我公公给我的不差毫厘。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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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3.2006 10:28:52 | 只看该作者
小猫出生后的第七日午后,我正在园子里与丫鬟婆子说话,宝玉带了茗烟等的果然来取猫了。 <br />  宝玉精神不错,面有绛色,显是刚睡了中觉。 <br />  端阳之后,一日暖似一日,赶早的都换上了单衣。眼见得宝玉着了素青蟠螭纹的织金锦长褂,外罩碎绵延的小朵蝠云纹顾绣坎肩,胸前还是那只五彩丝涤的通灵宝玉,腰上吐骼带上,却缀着小小一个金丝镂锦香囊,很是清新。 <br />  我对他一笑,忙迎上去接了。 <br />  几日下来,小猫已经长得相当叫人怜爱,身上的毛软而蓬松,娇小的身驱弓一样蜷缩着,正在窝里睡懒觉呢。宝玉捡了一只全身纯白、只有耳朵尖是黑色的,抱了用手轻轻梳抚。 <br />  这么个精致的玩物儿,莫要辱了它,得给它起个名字?咱俩一起想想?宝玉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br />  好吧!日头也见毒了,叔叔且请来海棠树下吃一杯茶? <br />  极好!咱们边喝边给小猫起名字! <br />  丫头媳妇们很快摆下茶果,请我们过去。 <br />  那棵心爱的海棠树落了花,变得枝繁叶茂,伞一样的罩着树下坐着的我和宝玉。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墙边的蔷薇架下飞着几只蠓虫。我怀里抱着的是一只纯白的小猫,准备送给琏二婶子的。 <br />  宝玉笑道,可喜我这猫儿白的干净,偏生耳上又缀了黑,若不是这白偏做黑,可也当得“一夜青山换玉尖,了无尘翳半痕兼”了,只不妨便唤它做“玉尖”罢。 <br />  宝叔叔学里读的好书,给个猫儿起名,也这般的风雅。你的叫玉尖,瞧我这只白得粉团儿也似,且不是在棉花堆里、柳絮堆里滚过一般吗?我就给这只起名叫滚絮吧。省得二婶子自己想了。 <br />  好!滚絮是个好名字!宝玉笑着,又低下头去,一声声叫着他怀里那只小猫的名字:玉尖,玉尖……猫儿喵喵的应着,宝玉喜得笑眯眯的,直夸我带来的猫通人性。 <br />  倏地,宝玉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在渐渐隐退。——我有些慌乱,我与贾蓉的关系使我害怕一切关注的眼神,更害怕有人刨根问底。虽然宝玉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但他眼神里那清晰的关爱仍让我感到害怕。我微微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怀里的滚絮身上。 <br />  我想知道,你在这府中为何不欢喜?蓉哥儿是如何负你的?宝玉问道,目光十分执拗。 <br />  宝叔叔,他没有负我。想是我的脾气就是如此,也不争那命里不喜气……我低声说。 <br />  那小蓉一定负你了!他不待见你?不亲近你? <br />  待见……也亲近…… <br />  待见你了,亲近你了,那前日凤姐姐为何笑你的身子没动静? <br />  宝叔叔,你虽是我的叔叔,只是年纪尚小,不明白这些事情的。 <br />  外里头我是你叔叔,坐一块儿就别这么论了,我可叫你姐姐,你叫我宝玉。 <br />  宝叔……你……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觉得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美少年只怕是失心疯了。 <br />  姐姐,你心里苦,只不妨与我讲,别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 <br />  宝叔……哦,宝玉,等你长大就明白我的心思了! <br />  姐姐,我要是娶到你和这样的好人儿,白天仙女儿一样敬着你,夜里宝贝儿一样抱着你。终要教你一辈子没有一刻不欢喜……宝玉说着,就誊出一只手来,要拉住我。 <br />  我可以清晰地听到的喘息短促起来,一双美目变得迷蒙迷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不知这小叔要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 <br />  我忙高唤瑞珠续了茶来。 <br />  宝玉窘了脸,忙将手缩回去了。 <br />又闲话一阵子,宝玉见得天色不早,恐屋里老爷相唤不至,又要吃打,因说道:凤姐姐只怕是忙得拿小猫的时间也无,我就把滚絮一块儿带过去吧。 <br />  我也跟你去见见婶子,娘们儿说些话儿,也解些儿乏。过几日老爷要带我和贾蓉去拜见太爷。本该早拜的,只那老爷子一味好道,只顾在都外头玄真观里烧丹炼汞,并不给机会,还倒失了我做媳妇的礼数呢。 <br />  好!凤姐姐喜欢你,常走动走动,也解些儿你的闷…… <br />  我抱着滚絮,与宝玉一道来到琏二婶子屋里,她正与平儿一道看了碎绸零缎的,准备做些鞋面子。 <br />  见我抱着小猫来了,婶子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笑道:哎呀,这小猫真惹人爱,我正说要去拿呢,你倒送来了! <br />  婶子,我给小猫起好名了,叫滚絮,也不知二婶子喜欢不? <br />  滚絮……你是读过书的,起的名字肯定有意思,我怎能不喜欢?婶子说着,把猫接过去。 <br />  平儿和几个丫头也围上来,叽叽喳喳逗弄了滚絮一会儿。宝玉自去了,凤姐就叫平儿带几个小丫头到外头,好好给滚絮做个窝。 <br />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我与婶子两个人,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稀薄。 <br />  坐下来,婶子拿起我腰里的那个玉珮,把玩了一会儿,才道:你这玉珮,可是他家祖传的宝贝,传到你手里,就是要你养个一男半女的……上回我看出你不欢喜,有心事,宝兄弟在,也不好问。你婆婆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我素来喜欢蓉儿,就如亲儿子一般待他。你生得齐整,行得端正,举家上下都喜欢你,我也会像亲儿媳妇一样待你。你嫁给蓉儿,可要过一辈子的。今天就咱俩个人儿,你可别瞒着我。瞒得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br />  婶子…… <br />  你别怪婶子老提不高兴的事。你想想,你一年不生养,你公公婆婆还不言语,要是两年三年不能生养,还不得给蓉儿配二房?到时候可得有你苦的。要是你身子有事儿,我认识一个好郎中,唤了来诊诊,也不定几副药就好的呢。 <br />  婶子,我的肚子没动静,不怨我,怨你那蓉侄子呢……我只觉得郁闷难当,喉咙发堵。 <br />  怨蓉儿?我也想到过这一层!婶子又一想,自语道:不会呀,蓉儿他……婶子的话戛然而止,先自羞了。 <br />  婶子是不是说他看过婶子洗澡?按理说不会不行? <br />  啊?那蓉儿都跟你说了?那时他还小,又是无意中碰上的,只不怪他。婶子的脸红成一片。 <br />  当时有丫头叫出他的名字,婶子喊着要人拿他,他吓得魂儿都掉了,回去又遭老爷吊起来一顿好打,他说打那之后就不行了…… <br />  哦……你公公打他的事我倒不知。也怪我没想到小孩子面皮薄,断不该喊人拿他。真要拿他?也不过吓他一吓罢了,没曾想真就吓坏了! <br />  婶子坐不稳了,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朝我眨眨眼儿道:我看这小欠打的也未必是个好,回事的丫头媳妇的,也曾说过东府里蓉爷手脚的不规矩着呢……我看呀,他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br /> 又过了四五日,一大早,车马就已备好,我的公公贾珍率贾蓉、我、众下人媳妇们往都外头玄真观赶路,去拜那一心向道的太爷贾敬。 <br />  天空阴沉沉的,坐在车子里,被帘子围得密不透风,我感到有些闷热。悄悄掀开一条细缝,我看见了贾蓉骑马的背影,与我挨得很近。打头的是我公公贾珍,气宇轩昂地坐在马背上,下人们挑了食盒礼盒的后头相随。 <br />  已是正午时分,日头已完全隐进云层里去了。只见得几间黄绿色玻璃筒瓦,五山屏风墙的房子,中殿为重檐歇山顶,红墙拱门的所在,却又有一张乌木的匾,上书三个镏金的字——玄真观。几个小道上来迎了。 <br />  我下了车,跟在我的公公贾珍和丈夫贾蓉身后,扶着瑞珠和宝珠走进道观,目不斜视,慎重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观中的一景一物。 <br />  一行人来到后殿的一间耳房前,里面坐着的想就是太爷了。只见他白发白髯,半闭着眼睛,木塑泥胎样纹丝不动,屋里燃着似麝非麝的一股香,太爷似乎根本没发现有人在眼前。小道们早在每人的面前摆上蒲团,准备跪拜之用。 <br />  我的公公贾珍先道:老爷,今日我带着蓉儿和他媳妇来拜见你了,本该早来,只是你并不应允,才拖到今天。 <br />  贾蓉也道:太爷,今天长孙蓉儿带着媳妇来拜见你了! <br />  见公公先跪下来,大家也都跪下来,给太爷磕头。 <br />  礼毕,大家站起身,上面坐着的太爷贾敬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br />  我怯怯地望着他,生怕被他发现。谁知他的目光略扫一扫,竟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脸上。我忙避了,垂下眼睑。 <br />  只听贾敬翁声翁气地说:罢了罢了,早说不要你们来烦我,偏是要来!如今带这么个媳妇来,叫我说什么好? <br />  老爷,这媳妇人品相貌的,无一不是两府中的人尖子。老爷还不满意?我公公疑惑地问。 <br />  看吧,只怕是那败家的克星! <br />  “败家的克星”!贾敬的这句话像个炸雷,打得我几乎站立不稳。身边垂首肃立的贾蓉赶忙扶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肚子里翻腾得七荤八素。 <br />  我的公公贾珍爱怜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叫道:老爷…… <br />  好了,尽了孝,你们便去了吧,败不败也不与我相干了。 <br />  太爷,这媳妇可是顶好的媳妇! <br />  赶紧走,莫要误了我清修才是! <br />  一行人退了出来。我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勉强一步步挪了出来,只觉支撑不住。 <br />  瑞珠宝珠,后园里有个凉亭,先扶奶奶去歇息一回!只听得公公在我身后说道。 <br />  于是,我就像木偶一样,任由瑞珠宝珠引着,朝后面花园的凉亭走。 <br />  只听得公公又说:蓉儿,去安抚安抚你媳妇,要她不要在意太爷的话! <br />  贾蓉支吾道:……老爷,我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呢…… <br />  公公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去招呼着,把咱给众道士带来的一人一件新袍子分了去。 <br />  坐在凉亭里,我的泪忍不住就往外流。瑞珠宝珠一个劲儿地劝,反觉更加伤心。我把她们打发到远处等着,一个人坐着,一只手儿托着下巴,泪越流越多。不知不觉之间,亭子外有小雨滴落下,天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 <br />  忽听得我公公在身后道:媳妇,莫要信了太爷的言词。他上了年纪,修道又走火入魔,只当他没说就是了。这举家上下,有哪个不夸你的?哪个不赞你的?日后你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贾家长媳妇的地位就不可动摇了。 <br />  我忙拭干泪,站起身,给公公行礼道:怎么能劳烦老爷来安慰我?媳妇这就去了。 <br />  别起来,再坐下歇息一会儿,身子要紧。公公说着,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br />  生育!又是生育!女人出嫁后不生育就会没有活路的。可是,我之所以到现在身子还没动静,可怨不得我来!公公不可能知道的,不到万不得已,琏二婶子也不会把贾蓉不是男人的事告诉他。 <br />  媳妇,你到底有何心事?我不是叫那瑞珠跟你说了?有什么心事别憋在心里。你没有亲婆婆,也可以跟我说。你愿意跟我说说吗?公公浓眉紧蹙,目光里满含关切。 <br />  我……我这辈子恐怕生不出一男半女了……望着眼前的公公,我泪如雨下,心里犹如刀绞一般地疼。 <br />  此话怎讲?公公显得很惊愕。 <br />  我紧闭着嘴唇,决定不把真相对他说。——也不能说,那样的真相难以启齿。 <br />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道:只这一回,媳妇,别难过,我只问这一回。既是你不愿说,我也就再不问了。若真是你的身子不能生育,我也可以许蓉儿个小。你是明媒的正房,只要有我在,你这长孙媳妇的地位就不会动摇。太爷虽是长辈,却好这烧丹炼汞的物事,家里的事终究是不管了,我才是那宁府的族长! <br /> 离开玄真观时,公公说我脸色不对,亦命瑞珠也坐上车来,好生相扶着,莫叫闪失了。 <br />  坐在车里,我已经直不起头来,依了瑞珠的肩膀。这一路上,眼前只是昏天黑地一片。 <br />  “败家的克星”——太爷贾敬如何只看我一眼,就得出这个结论?莫非他参得千年不坏的金身,修了看穿凡胎的火眼?无论闺中还是人妇,我都是行得规矩端正,从未落人话柄。府里的吃穿用度,来往周转的,除去每月当拨来的例钱外,我也未沾了它一指头,贾家果然要败,那也不当与我有半分由头。纵说我打心眼儿里不信太爷的话,只那待见我的公公是宁府的族长,究竟太爷是家里的祖宗!他当着那么多家人的面说我是“败家的克星”,要是传到两府里去,叫我怎么担得起这个恶名呀!要是琏二婶子和宝叔叔问起,叫我这脸儿往哪搁呀…… <br />  太爷贾敬的一句“败家的克星”便把我击倒了,整日里倦乏,就此身子上不大好起来。 <br />  公公婆婆少不得请名医诊治,又少不得每日里唤丫头媳妇们问讯。那边府里的琏二婶子和宝叔叔的也常来走动,说些个宽心体己的话,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提太爷贾敬说的那句话。 <br />  婆婆倒不知究竟,就命贾蓉搬出外间睡,省得夜里缠磨我,病好得爽落。贾蓉嘴上应承着,每夜里还是钻进来,猫儿一样蜷缩在我怀里。 <br />  是夜,贾蓉翻来覆去的,鼓了好大劲儿,与我道:我知道姐姐得的是心病,一百斤人参也吃不好的。心病还得心药医,如果我能让姐姐肚子里快些儿动静,养得下一个白胖小子,便是太爷的嘴也堵得住了! <br />  蓉……我都不怨你呢,你就别妄屈了自己,只能怪命…… <br />  姐姐平日里也要放宽心,你看荣府里的琏二婶子,何曾见她红眼抹泪儿的? <br />  婶子是女人中的男人。这女人中又有几个及得她的? <br />  贾蓉扭捏了半日,又道:兴许有个法子顶用!我想好些天了,不知姐姐肯不肯帮我? <br />  有何好法子?你倒是讲来听听? <br />  贾蓉红了脸道:薛家的大爷日间往来行走,常有些奇物事。上回吃酒时,与我看了一册偷藏的西洋画,我见那上头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姿态,又有各样的花花机巧,端的是撩拨死人,也不知姐姐可愿一试…… <br />  我下意识地抱紧他,却断不肯做他想要的那种龌龊事。 <br />  姐姐可是太端庄了,脸皮儿又薄。你要是有琏二婶子一半儿泼辣,恐怕早怀上身孕了…… <br />  他口口声声说着琏二婶子,指不定在他心里,那坐在木盆里的琏二婶子才是最可心的人儿哩。琏二婶子说着她的侄子蓉儿时,不也一样掩饰不住地心花怒放? <br />  忽地,我想起琏二婶子朝我眨着眼儿说出的“此一时彼一时”那句话,心里不由得格登一下。<br /> 卧病期间,房里一直煎了药吃,公公婆婆那边每天使厨下炖了补品送来,或是鸡鸭,或是鱼羊,丫头服侍着,我也能喝下一碗半碗的。公公婆婆见我这样,心中自是欢喜。 <br />  按说我这不过是急火攻心,肝脾郁结,本不算什么大病。不想这么调养了七八天之后,非但不见好,反而添了些热症,口腹内竟生出些热疮的来,合了眼只说胡话,也不思饮食,举家上下都惊动了。 <br />  我婆婆素知我与琏二婶子要好,这日一早就把她请来探我的病,给我说些安慰话儿。 <br />  琏二婶子坐在我床头,拉着我的手,眼里就噙上了泪儿:这新媳妇过门才几月?如何去了一趟玄真观,回来就得了这个病?看这瘦得,天可怜见的!莫不是撞了什么邪吧? <br />  可不是?媳妇病成这样,不光我心里疼,老爷昨儿也淌眼抹泪儿的呢!婆婆拭着泪说。 <br />  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名医的找不来?什么好药的抓不起?就是一天要吃上二斤人参,也还抵熬得过,耽误了媳妇的病可了不得!这么好的媳妇可不好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那里想也不依你们! <br />  可不是?老爷也说,只要治好媳妇的病,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老爷昨儿与太医院的说了,要请位有品的老爷来诊诊,这会子只怕要到了。 <br />  正说着,只听丫头瑞珠回道:太太,老爷请的太医来了,现在外头吃茶呢。 <br />  赶快请进来吧,你奶奶病得不轻!婆婆说道。 <br />  丫头瑞珠出去请了,宝珠就服侍我换衣服。婆婆和二婶子退避了,只命瑞珠宝珠跟两个媳妇留下伺候。 <br />  很快,贾蓉便领进来一个有补子的太医,将一方雪白的细绢放在我的手腕上,方才开始把脉。诊了半日,才问:奶奶这七日之内除了吃方才那个方子上的药,不知可还进过别的?下官愿闻详细。 <br />  旁边站着的一个媳妇说:奶奶自有这症以来,就只吃些清粥、爽口的小菜裹腹罢了。只是爱吃老爷太太那儿送来的炖品,一日能喝个一碗半碗的。 <br />  那炖品里可放了什么药? <br />  那是老爷太太心疼媳妇,专要厨下炖的,岂能放什么药?贾蓉笑道。 <br />  奶奶这病是急火攻心,肝脾两伤。按说吃那个方子上的药,好生调理,也还可见好。现在又添了热症,想是蹊跷,必是又吃了什么大热的药…… <br />  我公公在帘子外头叹息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媳妇过门好几个月,身子不见动静。我与她婆婆又怕她面子薄,不肯说与人听,就悄悄商量了,在炖品里加了些丹参、益母、淫羊藿的,就想快点抱上孙子!不曾想却害了媳妇了! <br />  怪不得!这位奶奶心火不败,又妄添了催情的方子,好如那内火不泄、外火又至。还好那些个药温而不燥,补而不峻,还不至伤伐了阴阳。我再开个方子,奶奶照着吃了,少则七日八日,多则十几日,便大好了。太医说着,便放下我的手,走到了外间。 <br />  开完方子,贾蓉谢过了。只听得公公又道:大人医术高明,能不能诊诊我这媳妇为何身子总不见动静? <br />  太医道:大奶奶的身子阴阳调和,无甚症结。 <br />  既然无甚症结,为何到现在身子无有动静? <br />  下官说句不怕得罪的话,依下官看,大奶奶贵体似乎阴还尤胜于阳呢,老爷如果不妨碍,我倒可为这位公子诊诊脉! <br />  怎么会!你是说症结出在我的蓉儿身上?公公的语气十分惊愕。 <br />  依下官看,或也未可知呢! <br />只听得公公又道:既如此说,蓉儿过来让太医诊上一诊不妨,若是有症结,也早些调理为好。 <br />  一时外间安静下来,想是太医开始为贾蓉诊脉了,也不知是怎生的一番场面。我的心几乎没提到嗓子眼儿里,这个病如何诊法?恐怕未必诊得出,若又是诊出来,太医该不会出言无状吧?当着公公的面,贾蓉怎么受得了呀。 <br />  大约有半柱香工夫,太医迟疑着开了腔:我瞧公子,也似乎没有隐疾,不是失了平日调养的脉象,或是先天不能行房…… <br />  没等太医说完,几个丫鬟媳妇的偷笑出声来,只听得外间的椅子咣啷一声,似是被带翻了。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往外跑的急促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院子里。 <br />  唉,这个蓉儿好生无礼!怎么不等太医诊完脉就跑了?公公非常气恼。 <br />  莫要怪他,公子年纪轻脸皮薄。也怪我把话说得太白了,不过为医者也不能吞吞吐吐。太医笑道。 <br />  那当然,那当然!唉,看我这回不打他个皮开肉绽! <br />  可万万打不得!公子有这症结,我正疑他是性格内忧外结,再一打,怕要越来越重,什么药都难治好了! <br />  公公跟太医说了一会儿,又嘱咐丫头媳妇仔细自己的嘴子,就走出了外间。 <br />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我都没看到贾蓉。黄昏时分,使小厮去寻了几番,回来的说,蓉大爷找蔷大爷吃了半晌的酒,黄昏时候又见得往去荣府了。 <br />  因这一整日没有吃公公婆婆差人送来的炖品,加上吃了太医的新方子,到了夜间,浑身的热就退了一半,倒感觉爽快了不少。 <br />  快半夜了,贾蓉才一身酒气地回来,命瑞珠宝珠伺候他漱口净身。过后,就把瑞珠宝珠支了出去,转身搂了我笑容满面,口中叫道:姐姐,今日却有一喜! <br />  何喜之有?你这半夜哪里去了?我迷惑不解。 <br />  姐姐,我……我可行那天道人伦了! <br />  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热来,笑道:怎么出去半夜,回来就成了? <br />  姐姐,我把这半夜的事都讲给你听,你可千万别恼啊! <br />  何事?你说吧,我不恼。 <br />  当真不恼? <br />  当真! <br />  只见贾蓉的脸上布了两团红晕,伏在我胸前道:晌午太医诊脉,说我无法行房,我羞愤难当,不想活的念头几都有了,就去找蔷儿吃酒。喝到三分醉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我忽然想起老爷使琏二叔去苏州干办,已有月余,就想去看看二婶子,给她解解闷儿。我就谁也不带,一个人去了荣府,专在老太太的园子外面等,指着能撞上她。可巧碰见婶子跟平儿说笑着,从老太太房里走了过来!我抢上去给婶子请了安,低了头也不敢言语。她似是知道我的心思,支开了平儿,问我可是来寻她的。我把太医的话说给她听,又向她诉了好一阵子苦,心里才似乎平复了些。婶子讥我道:你个不知长幼的小欠打的,你家媳妇玉人儿一般样人物,我见了还要爱她几分,如何你便不识颜色,何苦要来老娘这里讨个好!她骂也便罢了,不成想还朝我脸上捏了一把,一时间我只觉得浑身躁热,那地方似乎起了些儿动静。我不知怎么着就给婶子跪了,求她超脱。她瞥了我一眼,冷笑一声,许我掌灯时去她屋后的一间搁杂什物的房子等着…… <br />怀里的贾蓉说到兴头上,脸颊只做了霞上红,何曾想到暗里我已是滂沱泪。日间的猜疑终是要来了,却未料到它来的竟是这样快。 <br />  贾蓉满眼精光续道:我在园子里的一座假山后躲了半日,莫约掌灯时分,才抄了小道,来到婶子屋后那间小房前。门却未关,显是婶子专给我留的。左右无人,我闪了身进去,摸了半日,方才摸到了一张小榻。又过了半个时辰,婶子才来了。她一闪身进门,便夹了一股麝熏茗培的香风,几欲将我熏倒。婶子一把抱了我,贴了脸上来,心肝儿肉的叫,我只觉腹中似有火炭,便是那泰山崩于眼前,只怕也无暇相顾了……过得半日,婶子散了云鬓,半喜半嗔的道,小欠打的,若不是你琏二叔出门多日,我这心里闷得慌,且能让你这下作东西得逞!再者,我也是怜你自小受了屈,说起来与我也还有几分干系,寻思着给你治治,好要你能在媳妇面前直起腰来,你媳妇也不用跟着你守活寡了。还有一条,自打那年洗澡被你看见,小欠打的,婶子就没断过想你呢…… <br />  贾蓉顿了顿,又黠笑道:姐姐,你有所不知,咱那二婶子泼辣着呢,也不知她何处习得那些花样,我在婶子怀里,可真真是个大男人哩。眼看到了半夜时分,婶子放了我,说要先回去,嘱我约摸等她进屋后再出去,以免叫人撞见。我在榻上摸到一支簪子,想要给她插上。她把簪子劈手夺了去,羞笑道:这房里黑灯瞎火的,怎么能插得好看?我道:婶子不怕平儿看见起了疑心?婶子又笑:平儿问我,我就说去看你媳妇了,回来时园子里老鸦叫唤,心下着慌,不想就叫树枝勾了头发,哈哈……姐姐,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有婶子泼辣三分,洞房那夜咱俩就成真夫妻了,指不定你这白白的肚子已经吹气儿一样鼓起来啦……贾蓉说着,抓了我的手就往下身放,我还是碰到软沓沓的一团。 <br />  贾蓉又求道:姐姐,你看,刚才我在婶子面前何等神威,怎地一到你怀里就不行了?你对我笑一笑,浪浪地笑,像婶子那样儿笑,我许就能放开了。我能成事儿,你跟着我不就不受苦了吗…… <br />  我甩开他,把手缩了回来,一颗心只怕要揪作一团,责怪他道:你如今与婶子做了那事,我还能欢喜得起来吗?我何苦之有?我不苦,来到你家不是像掉进蜜罐子里了吗? <br />  姐姐,你不觉得苦,是还不晓得这男女之事。你看婶子,月余没有,就急得谗猫一样啦! <br />  婶子,你心里只有你婶子! <br />  姐姐,我只是想找婶子点化我,断不是爱婶子的。你须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婶子那里亏去的本,也还要婶子那里寻回利钱来!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的,不能给你人伦之乐,我这腰都没直起来过呢!他说着,又抓住我的手往那里放。 <br />  我使劲地把手抽出来道:你去外面的榻上睡吧,你都有婶子了,想我也不必再跟你睡了! <br />  姐姐,还有一条,就是每每见你露出胸脯,我就会把你当成我那亲娘,我这是不是得了病了呀?姐姐你得救我…… <br />  我没有言语,翻身朝里,给了他一个冷脊背。 <br />  姐姐,今日良辰,你就对我亲热些儿吧?你不抓住今宵,不好好帮我,恐怕这日后我就再也难…… <br />  我还是没有理睬她,泪儿却顺着眼角滑下来,湿尽了那锦团绣簇的鸳鸯枕。 <br />  贾蓉终于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沮丧地在我身边躺下。 <br />我这病乍见起色,又添堵了心事,只觉得身上又懒了些个。公公因命好生卧床静养,不必操心家中诸事,便仍由婆婆打理。 <br />  那贾蓉的身子经了二婶子点拨,好比脱胎换骨,初尝了个中滋味,只一门心思要横枪跃马,屋里生得还齐整的丫头尽叫他诱骗了,只那老爷太太屋里的未曾敢动。他也没忘记关心我的欢喜和苦闷,我心里也有几分欠了他的意思,只忍了屈,安心做我的大家媳妇。 <br />  过得四五日,方传了早饭用过,琏二婶子便来看我,怀里还抱着小猫滚絮。婶子终究是东宫里头的娘娘,大门户上头的家长,除了一贯的落落大方,今天的她显得春光满面,娇艳可人。 <br />  见她的第一眼,我有些尴尬,先自怯了。她方才偷了她侄子、我的丈夫贾蓉,今日却能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来看我。可笑的是,害怕的却不是她,竟是我。失了盗的户主,竟也还要让那偷儿几分。 <br />  虽然对眼前这个占了雀巢的江洋大盗有十分的抵触,我还是叫了她一声婶子,挣扎着要起身给她请安。 <br />  她忙拉住我的手,命瑞珠移过两个绣枕来,与我垫了说话。滚絮似乎认识我,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 <br />  婶子就把它放在我怀里,笑道:这畜生也知道恋旧主儿呢,就是送出去,究竟还是跟你一条心! <br />  我觉得婶子好像是话中有话,她是把猫儿比作贾蓉吗?是在让我放心,贾蓉虽去她那里偷了腥,终究还是我的吗?几可确定,她不过是想寻些乐子,并不是真被贾蓉迷了三魂五魄。我抱着滚絮,强笑了笑,没有言语。 <br />  思想了片刻,婶子笑道:上回你把滚絮送给我时,我曾说与你,蓉儿那小欠打的手脚并不规矩,他那不能行房的毛病,也必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不,昨儿回事的媳妇说,蓉大爷耳房里强拉了丫头求欢,正好被她碰上了……小欠打的敢来我府里撒野,只要仔细他的皮!媳妇,你跟我说实话,这日子那蓉儿在房里可中用过没有? <br />  我心下明白,婶子肯定想知道她把贾蓉点拨成男人后,贾蓉在我身上是否成事过。宁府的前程才是她最上心的。她断没防备贾蓉视我如他亲娘,把什么事都跟我讲。 <br />  犹是如此,我还是羞得脸上火烫,低着头道:没有呢……婶子。 <br />  当真没有?你可得跟婶子说实话! <br />  真是实话,婶子,真的没有中用过! <br />  婶子又想了一会儿,才道:那这可得怨你,怪不得蓉儿了。既是他与丫头陪房们都能成,为何单单在你身上不成? <br />  我低着头不言语。贾蓉不是说过了?我要是有他二婶子的三分浪,白白的肚子早就吹气儿般地鼓起来了。——可这种话怎生说得出口,特别是当着二婶子的面? <br />  婶子又笑了笑,眼神里露出些许暧昧:你是新媳妇,还不大晓得这房中之事。这男人呀,特别是像蓉儿些个的,原就是个半大孩子,学里的先生不曾教,非要女人点拨调教才中用呢。你要是面皮儿上觉得紧,老婶子倒可以与你讲些羞人的话,毕竟你跟蓉儿要做一辈子的夫妻,宁府的香火还指着你呢! <br />  婶子,别说,我脸皮儿薄,做不来什么的!我的头快要勾到胸脯上去了。 <br />  你要是任着性子,不帮帮蓉儿,这辈子不仅养不下一男半女,便是连做女人的情趣也无了。你好好想想,再做打算吧! <br /> 我这病直缠绵了大半个月,方才好得干净些了。只是那贾蓉总是举止不端,两府之中略有所闻。老爷说了他两回,他索性与那贾蔷去府外喝酒狎妓,也不在府里闹了。蔷儿也是宁府中嫡传的孙,比贾蓉略小些个,生得只怕比贾蓉还风流俊俏。蔷儿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我公公过活。贾蓉与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好得让人嫉妒,跟一个人儿样的。 <br />  又过了月余,贾蓉开始夜不归寐,我的心也不安起来。虽说我与贾蓉并未有过夫妻之实,终究怀里有他偎着,夜里尚能睡得安稳。这夜里一刻不见他,我就一刻不能安眠。他既不再恋我的身子,再想把他拉回枕边可就难了。 <br />  这一日,我背里找来贾蓉的贴身小厮,打打杀杀的唬着审了,才知贾蓉在外面瞧上了个优伶,长得是花容月貌,多有风流,贾蓉的几番勾搭上了,竟商议要养了起来,狐媚子一般缠得贾蓉神魂颠倒、乐不思蜀。——这个没心肝的贾蓉,偷了二婶子还不够,祸害屋里丫头我也未管束他半分,如今竟在外面养起人来了!我不禁怒火儿的窜上脸来,一叠声的只叫人把那小厮捆了去打死,丫鬟拉了方罢,又打了几十板子,只叫他去找他那没心肝的主子哭述。 <br />  果然,是夜,贾蓉早早回来了,命丫头服侍漱洗之后,黑了脸倒在床上,也不说话儿了,也不偎着我了。我躺在他的身边,左右不能入睡,身子底下像是铺满了蒺藜。 <br />  终于,我忍不住开口问道:日间听那小厮说了,你在外头包了个小戏子?被她迷得家也不回?把你这正妻也忘了? <br />  正妻?我瞧你好如那神龛上的娘娘!只可天天跪了求着,日日上着香供着,要用一回也是不能,求了你多少回,你可有半分的正妻模样?你还捆打了我的小厮,哪里又将我这本夫放在目中?他翻身过来,两眼瞪着我,脸涨得通红。 <br />  我打了那无良的奴才,是想知道你在外面背着我做了什么! <br />  打小厮本也不妨事,要是显你主子的威仪,便打十个小厮我也不问。只是你这么闹腾起来,传到老爷太太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br />  既然养了戏子,还怕人知道? <br />  我不在外面养人怎么办?一辈子对着你这个神龛上的娘娘?我劝也劝过了,求也求过了,你不依不从,也怪不得我来! <br />  他越吵越凶,我不由得胸中委屈,抱着绣枕哭了起来。 <br />  只听得瑞珠在帘外悄声道:大爷,奶奶,不要吵了,方才太太房里的丫头来借鞋样子,都听见了呢,问了半日才去。只怕她明日说与了老爷太太,让他们担忧,就不好了。 <br />  你个碎嘴的小蹄子,就让老爷太太知道。不妨闹开了也还是个好,看看是你奶奶憋屈还是我憋屈!逼急了我,干脆不回来了,外头买宅子扶了她做小!你直把我怎的?贾蓉气咻咻地吼道。 <br /> 扼耐了一夜,次日清早,瑞珠伺候我洗漱完毕,我坐在那武媚娘曾卸了罗衫、贴了花黄的宝镜前,见那镜中人却一双眼肿得桃也似,叫瑞珠往我脸上均粉时可厚着些,又搽了胭脂,怕老爷太太瞧出破绽。 <br />  贾蓉也梳洗了,我站起身,与他一起往外走,去给公公婆婆请安。 <br />  尚未出门,瑞珠就叫道:看我这记性,可是该打。忘记把奶奶的玉珮系上了! <br />  索性摔了的好&#33;要那死劳什子何用?当摆设吗?贾蓉混说道。 <br />  瑞珠吓得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小心地把玉珮给我系上。 <br />  我想忍,可终究也没忍住,对贾蓉道:你肚子里有气,撒在我身上也好,撒在丫头媳妇小厮们身上也成,何苦咒这传家的宝贝?你要是心诚些个,指不定也不会不中用了。 <br />  我不中用?不中用的是你这个神龛上的娘娘!赶明儿我外头生出个一男半女的来,两府里的人就知道是我不中用,还是你这个大奶奶不中用了!贾蓉咬牙道。 <br />  看来这贾蓉的魂儿已被那小狐媚子摄了去。这为人妇非只端庄贤淑就够的。白日里做了贤妻敬着他,晚上间还得变妖精伺候着他。半分儿的不是,他就舍了你另找。我不是不想伺候他,实在是伺候不来。我才十八岁,刚过门儿,怎么有二婶子那等的泼辣、小狐媚子那般的风骚呢?贾蓉他真的不明白吗?——我不由得悲从中来,避到一扇屏风后流起泪来。 <br />  瑞珠劝道:奶奶的眼还没消肿,这又何苦来?再一哭,眼更加肿,妆也乱了,老爷太太看见了,少不得又为奶奶担心…… <br />  我强压了痛,擦干眼泪,跟在贾蓉身后,来到了公公婆婆的正房。只一眼,我就发觉公公婆婆的精神也不大好,想是昨夜也没睡好?莫非那借鞋样子的丫头把我和贾蓉生气的事说与他们二老听了? <br />  公公一看见贾蓉,就高声骂道:孽障!你既不顾脸面,在外胡作非为,今儿当你媳妇的面,大家说开了干净。那个太医说你不能行那房中之事,你恼怒而去,也就是认下那太医的话了。为何你不能与你媳妇行房,却能去外面养小?你是变着法子欺负你媳妇吗? <br />  婆婆尤氏也埋怨道:蓉儿,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寻,你何不对她上点心呢! <br />  公公又道:实话说与你,我已经差了人,把你那个小戏子连夜卖到外省去了!你也不用着人打听,我连身价银子也未曾要他半分,只教卖得远远的,终教你断绝了妄想! <br />  老爷……老爷怎么能悄悄把她卖了!贾蓉一下惊慌失措,急得一脸的红。 <br />  我非但能把她卖了,还能把你卖了!畜牲,以后你只死了那条外心,在家好好待你媳妇才是。不然,你可仔细吃板子。别以为你娶了媳妇,这府里你便蹬鼻子上脸的要做大了! <br />  贾蓉气得喘气如牛,到也不敢再顶撞公公半句。骂了半日,公婆方才罢了,我与贾蓉回到自己的房里。 <br />  小丫头宝珠捧了茶来,不期泼出一些,撒了他云锦袍儿上。贾蓉炸了肺,只照了脸就是一掌,宝珠被打了一个趔趄,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哐啷一声就碎了。 <br />  我忙把宝珠拦着,与贾蓉道:老爷把你的心肝儿卖了,你便有气,何不找老爷出去?又何不找我出来?没的欺负一个丫头? <br />  你以为做了那肝肠寸断的样儿,老爷太太便待见你不成?这宁府要的是承香火的孙,不是那贡桌上的爷。老爷今儿只卖掉一个戏子,你可知尚有多少优伶?不算外面都中各府里养的,便是班子园子里的,只要大把的银子趁去,还不遂爷我的心意来!老爷叫我在家好好待你,我偏不在家。我今日便出去找个好的私奔了,置几亩地过活,索性不回这个宁府,让你只一辈子当那神龛上的娘娘罢……他骂完了,发泄够了,转身就朝门外走。 <br />  挨了我打的那个小厮,跟在他身后百般地劝,说老爷正在气头上,只莫要再违拗了才好。 <br />  贾蓉如何肯听,回身飞起一脚。只听得“哎哟”一声,直把那小厮踢得摔在了门廊上。 <br /> 打骂完了,贾蓉命小厮去请贾蔷,那小厮咧嘴捂腰的去了。 <br />  不一时,小厮把贾蔷叫了过来。那蔷儿自小被公公收养,公公怜他年幼,虽非己出,府里吃穿用度的到也未曾亏过他。在外人看来,他只怕比贾蓉还要风流任性些,实则他在这宁府里万般的小心,终究公公不是他的亲父,虽说也是宁府的嫡孙,过的却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br />  跟贾蓉在外间闲话几句,贾蔷冲着里间叫:嫂子近来身上可大好了?蔷儿给嫂子请安了。 <br />  我在里间靠在床上。恼这贾蔷撺唆了贾蓉出去厮混,不想搭理他,因怕失了嫂子的礼数,只得走了出来。 <br />  只见那蔷儿穿着玫瑰紫立领偏大襟的袍子,石青色的对襟儿德胜褂,左胸口上却坠着小小一个金银牌,年纪不大,却是两府里生的最齐整的一个,嘴上又甜,又知道左右上下的奉承迎合,两府里头,无一不是喜欢他的。就是琏二婶子,也常与他些得利的差办。 <br />  是蔷儿来了?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身上好多了,只是还有些懒。我强笑道。 <br />  这才几日不见?嫂子病了一场,就瘦成这样?那嫂子可要好生养着,身子是大事,马虎不得的! <br />  我看你那心里呀,只巴不得我再病久些儿,你好与你蓉哥儿在外头逍遥!是也不是? <br />  嫂子,蓉哥哥近来心里不爽利,我只是陪他去吃些酒,听出戏解解闷,也未曾做甚的尴尬事来……蔷儿眼里露了怯,低了头。 <br />  蔷儿,你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说着,我眼里又积满了泪。 <br />  嫂子,你别恼。你这一恼,兄弟我受不起…… <br />  走,蔷儿,咱们就是出去喝酒狎妓,看她又能奈何我们不成?那铁石心肠的贾蓉说着,拉了贾蔷出去。 <br />  嫂子……你可别恼啊……蔷儿又在廊上叫了一声。 <br />  屋里的男人走空了,我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重又回到里间,我靠在床头,闭了眼胡思乱想。瑞珠宝珠几个的立在床头,好一番劝慰,要我别气坏了身子。 <br />  又过了四五日,用罢早饭,老爷屋里的丫头就来传话,说老爷请我去一趟,要问一样事。我忙应了,由瑞珠伴着,来到老爷的上房。 <br />  我在下首站了,听得老爷问道:上回外头庄上进来的那些鹿茸猞猁皮的,是怎生一回收拾的?问了你婆婆,她说不清楚,说是由你操办的,就叫你来问问。 <br />  我赶忙道:拣好的自家库上留了一些,使人叫药铺缎庄什么的也来瞧了瞧,趸走一些。得的价银,与婆婆过了目,叫赖二造册进了银库了。 <br />  噢,老爷应道:鹿茸取好的留几对,外头各府喜丧贺悼的,少不得又要用度,那边府里的老爷太太,也该去孝敬些个才是。你婆婆身子也不大好,我又囿了衙里头那些个事,府里的家务,你也该帮扶些个。 <br />  我一一的应了。老爷叫我略坐一会儿,丫头奉了茶来,我端起茶,吃了半碗。 <br />  公公也端起茶,又问我道:那蓉儿疯疯癫癫的,也不说个清楚。听他道得,竟非他不能为了?按说,我也不该问你们这些事,只可怜他没嫡亲的娘,你没亲婆婆,我不问也不行。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又迟迟不见喜,他只是这么在外面鬼混,且不叫我府里乱了尊卑长幼?我怎么对得住祖宗啊…… <br />  我脸上烧得像是着了火,下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话来:他说我不泼辣,不能像那戏子一样风骚……还有,他说我长得像他亲娘,他畏怯…… <br />  说罢,我看见公公脸上露出诧异神色。须臾,他眼里似乎现出些许的柔情,多看了我半刻。按说,做公公的原本不该这么看着儿媳妇。 <br />  唉,要是前一样呢,还好办些。这后一样,可怎生是好?你长得确像他那死去的亲娘啊!不单长得像,那性格脾气儿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可怜哪,她生下蓉儿便去了……公公说着,竟垂下泪来。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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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3.2006 10:31:46 | 只看该作者
绵绵秋雨不停地落了几日几夜,凉意也就一日胜过一日。 <br />  是夜,风雨惊了梦,我发现身边又是空的,贾蓉又是一夜未归呢。罗衾不耐无更寒,我心里的凄凉胜过这绵绵不绝的秋雨。白日里人前越是强颜欢笑,夜晚的泪水就越是伤身。人是愈来愈瘦了,堪比那廊前早开的黄花。 <br />  用罢早饭,因下着雨,外间的事做起来不便宜,我命丫头瑞珠取了素笔花样的来描。瑞珠的针线做得乃是极好的,府里刚从苏州进来一批上等绸缎,婆婆要我添置一床新被,我想把这姿态万千的菊花绣在被面上。 <br />  菊瓣儿尚未描完,听得外头门响,小丫头宝珠在外面叫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br />  我忙放下手里的绣样,迎了出去。 <br />  宝珠正为他脱下蓑衣,后面跟着的小厮,却认得是茗烟。 <br />  我对宝玉福了一福,未及开口,竟被他的一双秀目盯得不知所措起来。 <br />  但见他眼里的疑惑越积越多,轻声问道:你如何便这般瘦了?秋天了,也该进些补养养才是。 <br />  像我们这样人家,只要不是龙肝凤肚。什么吃的也尽有的!只怪我没福气,吃不下。难为宝二叔还惦记着,雨天这么凉,还跑来看我! <br />  蓉儿哪去了?他不在家?宝玉眉头皱了起来,左右瞧了一番。 <br />  他……老爷派他外差去了…… <br />  你没跟我说实话。蓉儿他还是不肯待见你吗? <br />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舌头也就不听使唤了,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br />  瑞珠捧了茶来,笑道:天气冷,宝二爷吃杯进上的茶暖暖身子! <br />  宝玉在外间坐了,吃了半盏茶,气色渐平了一些,因问我道:下雨天,诸事不便,不然我就把玉尖抱过来了。姐姐今日在屋里做什么? <br />  我正在跟丫头一块儿在描绣样子呢!天日渐冷了,要添床绣被。 <br />  来,我也帮你描上一描!宝玉的兴致来了,站起身就往里间走。 <br />  瑞珠是个懂事的丫头,慌得忙把东西从里间搬了出来。 <br />  我与宝玉就坐在外间,专心致志地描完一副。宝玉站起身,仔细审视了半日,方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素笔。 <br />  瑞珠端来厨房里新做的桂花糕,宝玉直夸好吃,一连吃了两个。 <br />  宝二叔觉得还可进些个,待会叫厨下包些带回去,与房里的姑娘们也尝个鲜。我笑道 <br />  宝玉也不说话,木了似的地看着我。不想这个宝二叔,果然是个痴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与他,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br />  半响,宝玉方道:你笑得固是个美,哭得也还是个美!颦笑皆是一般的风情,蓉儿那呆瓜如何就不懂消受呢?他昨夜可是不在这里寝!宝玉说着,抓住了我的手。 <br />  经常一去就是几日不回,不是他不懂消受,许是消受不来呢…… <br />  消受不来?此话怎讲? <br />  他说我是那神龛上的娘娘,与他三副胆,怕也不敢消受娘娘呢? <br />  他必是对你又敬又畏,所以才消受不了吧? <br />  宝玉终于明白了!一只手被他握着,我的委屈终于变成了决堤的江河。我伏在面前的炕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br />  抽泣一会儿,我只觉得有人在背后把我抱在了怀里,轻轻的,只不敢可劲把我往怀里揽。那个人跟我一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虽我明知便是宝玉,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宝玉眼里噙了泪,竟湿了前襟,我转了身去,抱住了他的腰。这一刻,我且只把他当成了弟弟,他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弟弟…… <br />  两人只哭成一团,我恍然觉得失了礼数。——他纵年岁与我弟弟一般,怎么说辈份是不能改的,是我的叔叔。侄媳妇与叔叔抱在一起,即便自己心里分得清,被人瞧了还能辨得清吗? <br />  我忙叫了一声宝叔叔,轻轻把他推开了。 <br /> 这一推,只教两个复又从那混沌界里转将回来,我顿时羞得低着头,半晌不言语。 <br />  宝玉抬了手用袖子拭泪,我忙拿出绢子,拭去他红润的腮边挂着的泪珠,对他强笑了一下。 <br />  姐姐……你可是恼我?他怯怯地问道。 <br />  何尝恼了!只把你当成我那亲兄弟鲸卿了,宝叔叔不要计较才是。 <br />  姐姐,我好几次梦里也像刚才那样搂了你,又哭又笑呢! <br />  宝叔叔可别混说,这可使不得!我是你的侄媳妇,怎么敢入叔叔的黑甜乡呢! <br />  莫要再论那叔叔侄媳,你今日叫我一声宝玉吧! <br />  这会子我又叫不出了…… <br />  叫我一声吧!宝玉的眼神缠绵得扯不开。 <br />  宝……玉……我的声音只怕比蚊蚋还小,脸上烧得直是着了火。 <br />  好姐姐,这一声才是受用呢!来的时候不少了,再不回去,恐老太太又派人寻了来。姐姐可有随身携带的香囊与我一个?好让我这日里夜里的对姐姐有个念想。 <br />  宝玉提的这个引子使我浑身激灵一下。在这时候,任凭是谁,断不忍拂了这痴人的美意的,他年纪又尚小,平日又与园子里姑娘们厮混惯了的,与他一道说笑玩耍原不为过,可与他一只香囊事情就大了。这贴身的物件,哪有侄媳妇送给叔叔的道理?虽然他的辈份长,可我的年龄究竟要大上他几岁。这事说开去,可教我受不起。要是被人知道了,这全家上下侧目的,定不是宝玉,而是我这个不捡点不规矩的媳妇! <br />  我对他道:我倒是有几只香囊,都是以前闺里自做的,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也不舍得与人了。宝叔叔要是喜欢香囊,瑞珠的针线好,我叫她多给你做几个送去不好了? <br />  谁希罕她做的来,我不会差我那边的丫头做吗?要是姐姐你能亲手做一个给我,我这心里就…… <br />  没等他说完,只见一只长毛的犬追了白玲珑窜进屋来,那白玲珑吓得跑进里间去了。我慌忙起身,就把那犬往外赶。瑞珠宝珠闻声,一齐上来帮我把它赶到后院里关了起来。 <br />  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外间,宝玉却不见影踪。往里间走了两步,见得宝玉正蹲在门帘后,抓住了吓得浑身颤抖的白玲珑,爱怜地抱在怀里安抚。 <br />  宝叔叔,且把猫儿给我,她认生,怕你呢!我笑道。 <br />  宝玉赶忙从里间出来,把白玲珑递给我。 <br />  我把猫儿从宝玉手里接过来时,猫爪儿却把他袖子里藏着的一条汗巾子扯了出来。那汗巾子是水红色的,眼熟得很。 <br />  宝叔叔这汗巾子是谁送的?怎地不系腰上,反藏袖里?我疑惑地问道。 <br />  宝玉涨红了脸,害羞地笑道:这汗巾子是我的,没留神竟藏进袖子里来了! <br />  我可能看看? <br />  不能!万万不能!宝玉说着,连告辞的话都忘说了,几乎是一溜烟地走出了外间。 <br />  我一个激灵,放下白玲珑,快步走进里间,掀开枕头,这才发现昨夜掖在下面的那条水红色的汗巾子不见了。宝玉藏在袖子里的,不正是那一条么,是我的!这个宝叔叔,真真是个异人物,头里听说他偷吃姐妹的胭脂膏子,我尚且不信。这汗巾子要是被人指了是我的,那我在这宁府可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br />转眼月到中秋。八月十五这夜,天上玉盘满盈,洒下皓皓银辉。会芳园里设了桌台,摆上了月饼、果、酒之类。晚饭毕,全家人少不得坐在一起赏月,老爷还找了一班小戏添趣儿。 <br />  公公与婆婆坐在正中,我坐在婆婆身边,贾蓉明知今晚赏月的事,都月上柳梢儿了,尚且不见回来。那蔷儿怕也与他混在一处,只不见影踪。 <br />  折子戏是公公贾珍点的,第一出是《夜奔》。说的是那禁军中林教头为高俅所害,夜投梁山的情形。往下却是婆婆点的《游园》、《惊梦》两折。一个花旦戚戚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听到此处,我忽地就想到了自己。心里一酸,那泪儿不知不觉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br />  我拿出绢子,悄悄拭泪。不曾想这个动作却被公公发现了。 <br />  这蓉儿果是胆大包天,到现在不见回来,看我怎么把他一顿好打!公公生气地对婆婆道。 <br />  是呀,看来不用点家法不行了。他既这么着,让这新媳妇一个人守在屋里,如何是个好呢?天长日久,不是蓉儿对不起媳妇,倒是这公婆对不起媳妇了……婆婆叹息道。 <br />  正说着,贾蓉贾蔷却结伴回来了,灰溜溜地从角门走进园子。二人略跪了一跪,便要溜开。 <br />  何处去了?公公沉了脸问贾蓉道。 <br />  贾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br />  蔷儿嘴巧,忙道:冯家大爷紫英的请了酒。冯大爷老爷原是晓得的,其间又有某府某公子、某府某公子做陪,竟走不开,只得一起吃了几杯,是以回府晚了,还请老爷恕罪! <br />  贾蓉只在一旁随声附和。 <br />  只听公公怒道:孽障!如此佳期,各府里莫不是齐家团聚,享那天伦,又有谁肯留你等吃酒饭?可见不信;这等时节,哪宅里不早来拜了?只你二人此时方到,可见不孝。既不信不孝,休怨我管教。且叫焦大带两个家丁来,把这两个孽障拉下去,各打二十板子! <br />  我一听公公这话,就惊呆了,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愁善感。若不是看到我流泪,公公许是能忍到看完戏再对他们用家法的吧。 <br />  婆婆忙给公公递上一杯茶,小声道:老爷,你要打蓉儿蔷儿,只等看完戏再打。此时便打,良辰美景的,两边各家各宅里的不好看。 <br />  我本想也劝公公两句,只叫饶下这一回,又怕人笑话自己为贾蓉求情。那焦大可是个三世的奴才,就连主子也有几分的不放在眼里。——他来打,蓉儿蔷儿可有好受的! <br />  公公黑了脸不言语。 <br />  不多时,那醉熏熏的焦大便带来几个小厮,吆五喝六地,就把蓉儿蔷儿拉了园外去。 <br />  在场的人只装做没看见,可这戏却再也看不出味道来了。 <br />我的心早随了贾蓉贾蔷去了。这边厢闻得歌舞升平,那边厢定是鬼哭狼嚎。婆婆几次想要走去瞧瞧,看了公公脸色,又未敢挪动半分。 <br />  好不容易陪着公公婆婆把戏看完,我心下急着想,也不知打得是轻是重,得赶快差个小厮去看看,于是就拜别公公婆婆,便欲回房。 <br />  公公却道:媳妇先去上房一趟,稍后再回房歇息吧。我要把蓉儿那孽障拿到上房! <br />  谁知刚到了公公婆婆的上房,贾蓉贾蔷就被几个下人架了过来。两人路都走不成了,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下人扶了进来趴在厅上。 <br />  我忙抢上前去,也不顾羞耻,掀了贾蓉的袍子小衣瞧,只见腰腿之上,青的也有、紫的也有,红的也有,白的也有,竟是烂了。 <br />  贾蓉忍痛回了头来,一口直望我脸上啐过,口里骂道:神龛上的娘娘,只回家,便取剑来杀了。 <br />  我吓得退了开去,瑞珠也害怕,直往我身后躲。 <br />  公公婆婆随后进来了。看得他们,婆婆的眼圈当即红了,公公的嘴角也略动了一动,似有悔意,二老随即椅子上坐了。 <br />  只听公公说道:蓉儿,你先说,自打上回警告于你,你可是夜里还在外面逗留? <br />  老爷,是……看来贾蓉被打怕了,结结巴巴地说。 <br />  可曾还是夜不归寐? <br />  偶有…… <br />  蔷儿,他是不是还在外面包养人家? <br />  老爷!我们只是在外面看戏吃酒,纵有几个戏子陪了,也不过一时狎玩,断无再包养之说。上回那狐媚之事发了,便再不敢了的呢,蔷儿若有半句假话,只教天打雷劈…… <br />  那今日蓉儿给你媳妇赔个罪,许她再不出去胡为了! <br />  贾蓉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毫无悔意。他漠然地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去。 <br />  你赔是不赔?公公节节相逼。 <br />  婆婆劝公公道:老爷,常言道,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合。你要蓉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媳妇赔罪,他的脸皮儿如何搁得下?我看还是要他们早早回房歇息,说些体己话儿,这气儿自然就消了。 <br />  也罢!不要你们出去吃酒看戏、跟小戏子鬼混,那也容易。从这个月起,除厨下的吃喝,其它月例钱,一应革了,以三月为限!若到时候仍无悔意,便一直革了下去! <br />  贾蓉贾蔷一听就傻了。这等样的公子哥儿,外头吃酒耍钱、溜鸟看戏的,哪一样不要花银子来?他二人平素手脚又是大方的,面皮又是极要紧的,纵有别府里人请,也不能三个月里日日去打抽丰。公公这一着,可是绝了他俩的路呢! <br />  贾蓉不善言词,低头不语。 <br />  贾蔷哀求道:老爷断不能革了我俩的月钱啊。老爷这么着,不等于把我们囚在家里了吗?蓉大爷面皮儿薄,我代他向嫂子赔罪好了&#33; <br />  蔷儿你休要多嘴!若再罗唣,每人再寄下二十板子! <br />  嫂子,你就开开尊口,求老爷放我们一马吧。革了月钱,这可万万使不得呀!蔷儿道。 <br />  我心里一紧,只觉得手足无措,头垂得更低了。我心里很明白,公公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也只有把自己的儿子绑在我的床上,才是宁府这道朱红大门里的正经脸面。 <br />  媳妇,你去吧,好好歇息,莫要再伤心叹气的。公公柔声道。 <br />  我给公公婆婆行罢礼,扶着瑞珠走了出去。 <br />  只听得公公又高声道:你们两个孽障还伏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看碍了我的眼!速速滚了去,这大过节的,也叫我清静一会儿! <br />   <br />贾蓉自此在家养伤,他因肚子憋了气,下人给他洗伤敷药,手上略重了些,他便泼了口的骂,害得丫头媳妇们都担惊受怕,不愿近他的身。 <br />  我看不下去,只好亲自服侍。可第一次喂他吃药,手里的药碗就被他撩翻在地。药碗在地上摔碎了,我的心也碎成了八瓣儿。 <br />  你也不必这么着,看这浑身皮开肉绽的,要是不养仔细,落下个哪里不周全的,我纵不心疼,老爷太太也心疼……我开导他道。 <br />  你心疼,你巴不得老爷将我打死了便好。若不是你整天扮成个受气的小媳妇,老爷如何会这么狠了心打我?贾蓉吼道。 <br />  你还是这宁府的大爷,这么说话,不明明是冤枉我吗?老爷打你,是你不听他的劝,还是整日介在外头混,怎么能怨到我身上?蓉大爷,你要是不待见我,说句利索话儿,你写纸休书来,我离了你家便是了。 <br />  你……你……整日里就看见你百般讨好老爷太太,你那心若肯用在我身上一分,自家里的炕暖若好,我断不会出去找那小戏子…… <br />  贾蓉的话没落音,只听得琏二婶子的笑声在外间响起:哈哈哈,我看这回蓉儿该老实在家守着这万里挑一的好媳妇了吧?老爷打得好!你媳妇面子薄,要是我呀,干脆找条绳儿,把你像那猫儿狗儿,拴在床腿子上!看你还整日里出去吃酒看戏不! <br />  丫头媳妇们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br />  我忙站起身,迎出去行了礼道:二婶子来了?蓉儿在家养伤,我也没去瞧你。 <br />  我今儿是专来瞧蓉儿的,蓉儿何不出来见我?二婶子说着,已经到了里间门口。 <br />  二婶子莫怪,你侄儿都快被老爷打烂啦!贾蓉在床上挣扎着想下来,疼得呲牙咧嘴的。 <br />  见到他二婶子,贾蓉板着的那张脸早已融化开了,嘴角不知何时还浮上一丝笑。他那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看着他二婶子,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一半。 <br />  二婶子进了里间,看见地上摔破的药碗,脸上的笑就沉住了。她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贾蓉。 <br />  二婶子……贾蓉心虚地叫了一声,命丫头们赶快把地上收拾干净了。 <br />  二婶子朝丫头媳妇们使了个眼色,几个齐齐退了出去。 <br />  她这才坐下来,对贾蓉扑哧一笑道:你不能动,就别强下床了,好生趴着吧。小没良心的,一准是你又在你媳妇面前耍你那爷的威风了!看看媳妇身上还有药渍呢。她好生伺候你养伤,你还这么不领情,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br />  二婶子,这谁负了谁,婶子还不知道呢!贾蓉嘴上这么说,心里的气儿却早散了。 <br />  放你娘的屁!她负了你?她怎么能负你?有几个男子做不成事反怨媳妇的?你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她脾气好,你就出去养小欺负她。要换了我呀,就在这两府里吆喝吆喝,把你那点子尴尬事让全家人都知道…… <br />  婶子,只莫再说了,侄儿知罪了…… <br />  哈哈,知罪就好!来,我且验一验你,是不是真知罪了!拉着你媳妇的手,当着我的面,给你媳妇陪个不是!二婶子说着,就一把拉了我的手,放在贾蓉的手里。 <br />   <br />贾蓉贾蔷的伤原未曾动筋骨,两个又青春,不出半个月,也就结痂褪皮的渐好了起来。 <br />  被革了三个月的月分,哥俩儿没银子出去逛去,加上一天冷似一天,蔷儿下了学,总是在晚饭后来找贾蓉下围棋解闷儿。蔷儿是极快活有趣的人,承迎得那贾蓉只与他亲近。几个人厮混久了,渐渐熟络,礼节上也不再过分拘泥。有时他哥俩儿也会邀我斗上两盘双陆、解个九连环的,说说笑笑,斗嘴吵架,倒也其乐融融。 <br />  是夜,我与贾蓉睡下。分被而眠已经数月,今日贾蓉却在熄了灯烛之后,钻进我的被里来。他抱了我的胸,自己摆弄一阵,也不见动静,嗟叹一番,也就罢了。只将头埋在我的胸间,轻声叫姐姐。 <br />  可是在家憋得许久,又想你那小狐媚子的了?我笑问。 <br />  贾蓉轻声道:姐姐有所不知。若是我从没与那小戏子厮混过,从没行过那男女之事,便是在家憋上十年,也不至难耐。可彼日我与那小戏子既已尝过风月,此时忽地又被老爷断了床第,在家憋了这许久,实是有些不好受…… <br />  你若真是觉得难受,不如背了老爷,悄悄去跟那小戏子会上一会吧?反正我也是那神龛上的娘娘,对你是没有用的了。我日里也想,若终究无子嗣,我死也怕无脸进你家宗祠,你或与小的有了,我抱来长房养了就是,也算续了你家的香火,尽了我的孝道。 <br />  姐姐可是大方贤良之人!前些日子我对姐姐有些不恭敬的,还望姐姐不要记在心上才是。这近两个月来,你端茶送水的,我这嘴上虽没说,这心里可是念你的好呢。 <br />  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你我虽无夫妻之实,这名义上的夫妻可是不会变了。为妻的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不是该的吗? <br />  贾蓉不言语了,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没有再说话。 <br />  过得半晌,贾蓉又含混道:姐姐…… <br />  蓉……我在呢。你这是梦话罢? <br />  我没有睡着。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怕姐姐听了生气。 <br />  有什么话不当讲的?我是你的妻呀。刚才不是许了你了?憋不住就去找那小戏子吧。 <br />  姐姐,不是这样事…… <br />  哪是何事? <br />  咱俩在这榻上,终究是不会成事了。我在外面有小戏子,这身子里有火,也尚出得去。只是苦了姐姐,何时是个头呀……这些日蔷儿与我们一道吃饭下棋,你也看出来了,他人好,有趣,又喜欢你这个嫂子,我与他好得又比那亲兄弟也似。若是姐姐不嫌,我找那蔷儿来,代我行那男女之事,幸得珠胎暗结,我好便是个交代? <br />  你可是猪油蒙了心,撞了妖邪,只疯魔了,混说些什么话!我一把把他从怀里推开了。 <br />  他又凑过来道:姐姐,我何尝疯了来?我跟蔷儿是兄弟,即便你今后怀了他的孩子,也是我贾家的血脉,只说我的便是。这事若做得机密,谁人晓得?到你的肚子鼓起来的那天,我这脸上不也有光彩了吗? <br />  我直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头上去了,恼道:你再混说,我就回了老爷太太去!你这不指了拿我当那小戏子耍弄吗?你若心里有我,我是你的妻,你且能说得出这无纲常、寡廉耻的混帐话来? <br />  姐姐莫要恼,我这是为你好,屈了你跟着我守活寡心里苦不是?你要不愿,能这么守日子过下去,我也不多那一事了,何苦来……只是万一你与那蔷儿有了雨水之欢,得些个里情趣,指不定就会慢慢变得跟琏二奶奶一般泼辣了,那咱这假夫妻俩不就能做那真鸳鸯了么…… <br /> <br />次日黄昏,下起了雨来,天气猛地就冷了,怕的都穿上了轻裘重袄。 <br />  厨下做的份例菜。贾蓉叫丫头添几串钱去加些糟卤的鹅掌鸭信的,又使了小厮去给蔷儿传话,要他过来一道用晚饭。 <br />  昨夜贾蓉说了那些个尴尬事,再见了贾蔷,我就不那么自在了。他平素里那些亲近的话,今日看来,不定就葬送了我的名节。可见贾蓉爱贾蔷入了骨,不仅正房都能送与他用,还能撺唆我怀上他的孩子。贾蓉不仅作贱了自己,也没把我与蔷儿当个人待。 <br />  贾蔷叫丫头烫了一壶烧酒,贾蓉在上,我与贾蔷两边相陪。哥俩儿的酒量都好,我平日也能喝上几盅,今日却觉得这身子敌不过,便以那果酒相陪。 <br />  推了几杯,蔷儿已有醉意。腮上起了几分嫣红,自顾给我斟了一盅,双手端起来道:嫂子今日不欢喜?天冷,吃些酒便活络了。来,我敬嫂子一杯! <br />  我用手挡住酒盅,勉强笑道:蔷兄弟,我今日不能再吃了,再吃便要醉了。 <br />  嫂子不欢喜,想是怨兄弟总是占了蓉大爷,嫂子不得与之亲近?蔷儿嘻皮笑脸道。 <br />  我正色道:蔷儿,你这话说得就不是了。你们没挨打之前,不是天天结伴出去找那小狐媚子狎呢?我可曾争了半句?亲近不亲近的话,就不说了,只要蓉大爷别不进这个家就好了! <br />  贾蓉只低了头,大口大口喝闷酒,一句也不言语。 <br />  嫂子,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莫非兄弟有得罪的地方?当面说与兄弟,也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呀。 <br />  你们兄弟俩好得一个人似的,他有什么心思,还不第一个告诉你?你倒要问我来了? <br />  我真是不知呀,嫂子,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br />  贾蓉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道:蔷儿,我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就别逼你嫂子当面说个什么了。我与你嫂子在那榻上,终究是不会成事了,可这府里,还得有个后。我昨夜与你嫂子商议,要你代我行那房中之事,即便你嫂子今后怀了你的孩子,也是我贾家的血脉,只说我的便是…… <br />  蔷儿唬得下炕跪了,一叠声的告饶道:大爷禁声,蔷儿却受不起,休说老爷奶奶知道,便是外房里几个晓得,我贾蔷便无立锥之地了。咱俩在外面醉后说的混话,你怎么当了真,果与嫂子说了?大爷若是亲厚于我,只今日后莫要再说?言罢磕头如捣蒜。 <br />  我也羞得浑身发烧,就要炸了。赶紧放下碗箸,站起身,快步朝那里间躲。 <br />  你且莫要走,听我这一句。姐……姐……贾蓉在身后叫道,那哭腔儿都出来了。 <br />  我心里不忍,就停下脚步,几乎站立不稳,忙把门框扶了。 <br />  贾蓉趁了七分酒意,扯了贾蔷哭道:蔷儿,枉负我与你好了一场,掏心扒肺的心窝子话,你却把它当驴肝肺。你可知我这心里的苦?娶了这么的一个媳妇,却教人日日里闲话。我就是在外面找一百个戏子睡了,府里也不信我是个男人啊…… <br />  我打断了贾蓉,对蔷儿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常来跟我们厮混在一块儿,你蓉大爷又有了这门心思,我怕终究会叫人说闲话。我看你以后少来些儿吧,下了学没事,不妨去找那宝二叔玩,也好学点长进。 <br />  蔷儿听罢,抬起头看了我片刻,才慢慢站起来道:嫂子的话我记了。只是以后兄弟少来了,不能在眼前孝敬嫂子了,嫂子要自己照顾好身子,莫累着气着了……嫂子,那我就去了…… <br />  看着蔷儿从面前旋风一样走过,又旋风一样飘到门外的廊上,我眼里蒙了泪,屋里的人物摆设尽都模糊起来。 <br />   <br />进了腊月,公公贾珍与衙里的同僚轮了值,又告了假,说是经年未往,也该去关外自家的几处庄子上走走,平日虽有岁供,不过按的常例,任由几个庄头回禀便罢,公公说须得自己瞧了,方才不叫下人糊弄了去。此去便带的人有贾蓉、贾蔷,几个外房的子孙和一群家丁,又请了荣府里的琏二叔同往。 <br />  朝廷既是不教废了骑射,公公祖上又是个善武之人,身为宁府的族长,一年到头几不有暇,出关外巡封地之时顺便打场猎也算是两全。公公曾说他尤喜骑射,既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莫要忘了朝廷恩典。年轻时候打猎,都是去的潢海铁网山上。此去虽只是庄里,行程亦要几天几夜,大约住上月余,猎些野猪、野鹿、野兔、山鸡之类的便罢了。 <br />  行程既定,公公却不知其间正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直到出发前几日,贾蓉方与他提起。 <br />  公公沉吟半日,说儿媳妇的生日,大家都走了可不成。定好的日子又不便改,车马吃用都准备停当了。他与婆婆商议之后,便许我同行。 <br />  我却从未出过远门,忙叫准备行装,只带最得意的贴身丫头瑞珠随行。 <br />  行了五日,见得几个庄头的迎了,又行了一日,便是当年老老太爷跑马圈下的地了。公公少不得左右的看视了一番,又叫庄上备下猎犬、兔鹘子的,却叫领了去那有野物处下帐。 <br />  第二日,即是我的生日了。 <br />  公公休息好了,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走出围帐,众人备了马早已雪地里伺候了。 <br />  我扶着瑞珠,就站在自己的帐篷外观看。只见天气晴好,艳红的日头还隐在东方的林子里。山林银妆素裹,一尽儿白的,不时有几声悠远的鸟鸣。所幸风不大,林里沙沙作些响,似乎隐约有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渐渐地,踩踏声大了一些,也显出了零乱。 <br />  公公急道:许是庄上猎户把野兽赶过来了!各人速上了马来! <br />  话未落音,几只大鹿被庄上猎户赶了出来。未等公公令下,琏二叔、贾蓉、贾蔷便喜不自禁,放了缰泼哧哧撵了出去,只要抢那头彩。几个庄头管家在他们的对面死命介地鸣锣,惊了的大鹿本能地往这边跑来。只见公公、琏二叔、贾蓉、贾蔷各各策马,只追那鹿。几个忍不住的远远拉了弓,却哪里又射得中? <br />  一干人渐次地跑远了,午后却驮了一只鹿,并几个兔子山鸡的回来。猎到鹿,众人甚是欢喜。公公命庄头把大鹿洗剥好了,切成大块,用各色的料腌了,只等晚上架火布叉,烤了给我作生日。 <br />  人一来到野外,似乎那府里的约束也少了,这几日大家说的话,只怕比在那府里半年说得还多。 <br />  余兴未消的公公走过来对我笑道:媳妇,这打围可还有趣?比那府里怎样? <br />  多谢老爷带了我来。很新鲜,喜欢。我羞涩地笑道。 <br />  哈哈哈哈!这两府里头,你还算不得头一个被带出来打围的。当年蓉儿的亲娘还是新媳妇时,也跟你一般年纪,我也把她带出来过。她的胆子可甚大!当年我那匹黑色马除了我,凭谁也不让骑,她却骑得自在呢。公公说着,似乎见到了当年的佳人儿,眼里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柔情。 <br />  老爷这么一说,媳妇也有些心动,恨不得也尝尝骑马的滋味呢! <br />  甚好甚好。这女子骑马别是一番的惹人怜爱。只是不知,你可有你那亲婆婆的胆量?我这匹烈马听不听你的话呢!哈哈哈…… <br />  那,我试试吧…… <br />  好!蓉儿,牵匹温顺些个的马过来,让你媳妇也骑骑!公公朝人群里叫道。 <br />  公公交代了几句腰直腿紧的要决。我有些不好意思,赶快回到帐篷里,换上了在家备好的毡靴和箭袖。<br />卸了珠钗,又换了紧身短褂,出得帐来,我便先见到了公公几分嘉许的目光。我对他笑了笑,忙避开了眼。 <br />  贾蓉手里牵着一匹杂花的胭脂马,我走上前去,一个小厮忙跪伏在马前,我踩了他的背,贾蓉扶我上了鞍去。 <br />  媳妇,可要拉紧了缰!即是马跑得快了,也还坐得稳便。公公叮嘱道。 <br />  第一次骑在马背上,我心里尚有些个担忧,那拉着缰绳的手就有些哆嗦。 <br />  媳妇,这骑马一定要马跑起来才有意思,你且莫怕,这不是匹烈马。它很懂事,只要你使劲拉一下缰绳,它就会停下来。公公笑道。 <br />  公公忽地握了我的脚,将我紧张得死死扣住马镫的靴抽了出来,只教脚前掌踩住了。他手上的力道透了毡靴,传到了我的脚背上来,我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烧,所幸无人在意,只还当是我初习骑乘,有些害羞。 <br />  一个小厮牵了马走起来,只大约几丈远,听得公公在后面喊道:媳妇,用力拍一下马脖子! <br />  我方扬起鞭来,马儿立即撒开四蹄,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小厮跟了几步,终究是撒了手。 <br />  媳妇,抓紧了缰……公公大喊一声,爽朗地笑了起来。 <br />  一群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br />  马儿并不是有节奏地慢跑,而是放了蹄朝前飞奔。公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心里惧怕起来,只死命地拉紧缰绳,匍匐在马背上,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只听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 <br />  跑了半日,前面出现了一片不浅的洼地,如果马不收蹄,直冲进里去,把我甩下来,我肯定没命了!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难道命里该有这场劫数吗?我就该在十九岁的这一天,葬身于这茫茫雪野里吗……情急之下,我死命扯马鬃,谁知马儿越发疯了一般,朝前面的洼地直冲而去。 <br />  不多时,受惊的马就冲到了洼地边缘。我唬得闭了眼,只等那一刻来临。 <br />  很快,我只觉到身子斜了,骑不住鞍了,头也剧烈地眩晕起来。想是我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了,手上想使劲拉住缰绳,却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就在我被马甩下来的那一刻,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就要死了,只要落地就会被摔死…… <br />  未曾想,我却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旋即,两个人就被甩到了雪窝里,我死死抱了那人,未敢松开半分。 <br />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媳妇,莫怕,没有事了…… <br />  竟然是公公!我费力地睁开眼睛。不错!救我的人正是我的公公,我紧紧抱着不松开的就是我的公公! <br />  老爷……我轻轻叫了一声,就放声哭了出来。 <br />  莫怕,好了,你没有事……公公的声音就在我耳边,轻柔得像那温暖的阳光。 <br />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趴在公公的身上。而他的身体着地,断然伤得不轻!所幸我没有摔到什么,还能动弹。我赶忙松开他,挣扎着坐起来。 <br />  老爷,若没有你相救,今日定是没命了! <br />  你是我儿媳妇,我对蓉儿和你只是一般的怜爱,说这话就见外了。公公强笑道。 <br />  我用力地把他从雪里扶起来,泪珠儿落在了他的脸上。手碰到他的右臂时,他低叫了一声,许是伤折了。 <br />  方在情急切之中,贾蓉、贾蔷、琏二叔和众家丁们已经策马赶过来了。 <br />  <br />几个滚鞍下马,抢上来扶了,蓉、蔷两个唬得青了脸。 <br />  乌庄头与两个猎户上来瞧了,晓得不过脱臼,方吁出一口长气。猎户的对了关节,架了公公上马,便欲回庄。 <br />  焉知公公甩了开去,自牵了缰笑道:我尚未老朽!虽伤了一条胳膊,还是敢与你们赛马! <br />  珍哥儿身子康健,便是今日的福气。然终是身上有伤,还是慢慢走回去好。琏二叔劝道。 <br />  你们且莫管我,只我那媳妇受惊了,好好牵了她的马,回帐去罢。公公笑道。 <br />  一行人回到帐篷里,早有家丁去庄上找来个懂医理的郎中,查看了公公胳膊上的伤势,言好在地上有积雪,公公又是个矫健敏捷之人,因此伤势轻微,略有些淤肿,敷些草药养几日便好了。 <br />  琏二叔道:事情既是如此,去留还请珍哥儿定夺。 <br />  何需定夺,此等小伤算得什么?当然是留,莫要堕了大家兴致,我不过养伤耽误几日,好得便了还要与你等争个高下呢!公公不假思索,笑道。 <br />  那就不要败了老爷的兴致,你在帐里养伤,我们外出打围。虽比不得老爷,也能猎些野兔山鸡什么的。只是,要不要去庄上带两个媳妇婆子来,也好照顾你? <br />  不带!只这里庄户小厮的够了,我自己的媳妇照顾我最好。哈哈哈哈……公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br />  我羞涩地笑了笑,不禁低下了头。 <br />  夜幕方垂,下人就备好了碳炉铜篱,众人围坐在公公的帐外,烧那鹿肉吃酒。 <br />  我与贾蓉就坐在公公左右。公公的右肘刚刚接好,尚不能动,就由我与贾蓉照顾他吃喝。大家雪地里吃酒行令,比不得府里矜持,那鹿肉又别一番的滋味,不多时,个个都喝成了七分醉。 <br />  公公的目光游浮起来,瞪我半日,似是认不出我了。 <br />  老爷,今日只怕吃多了?以媳妇看,身上有伤,还是少吃几杯吧。我劝公公道。 <br />  我没醉,媳妇,再喝上三斤也无妨。只是我看着你,又想起蓉儿那死去的娘了……当着你们这些小辈下人,似乎不当讲,只是蓉儿的媳妇跟他那亲娘长得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次我伤了,有这样的媳妇伺候我,真是我的福气呀…… <br />  不知我那亲娘是怎么死的?贾蓉问道。 <br />  蓉儿,你那亲娘可是因你而死呀! <br />  因我而死?贾蓉疑惑地问。 <br />  你嫡亲的娘,人品样貌全府无人能比,那脾气性格儿也是最好的,上下没一个不爱她。你尚在腹中之时,我还带她出来打过猎,教她骑马射箭。她还猎过几只山鸡野兔,兴奋得雀跃不止。当年去围场,晚上也总是这般啖腥吃酒,只要有她,大家总是笑声不绝。我看着这儿媳妇,犹如看到了她当年的音容笑貌!只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你那亲娘生你艰难,产后又流血不止……公公说着,叹了几声。 <br />  一家人少不得劝了半日,公公方才不那么难过,又与众人说笑起来。 <br />  公公现在虽然也三房四妾的,却忘不了我那亲婆婆,可见也是个念旧重情的人,府里传他任性胡为的,只怕是不解他罢了。我长得像我那死去的亲婆婆,纵使我与公公的关系有些儿尴尬,我那心里却是欢喜的。公公看到我,能寄托对我那亲婆婆的一点儿念想,不也算我尽了儿媳妇的一份孝心吗?想到此处,我的心里便也安稳起来。 <br />  第二日,琏二叔、蓉、蔷等见公公的伤已无大碍,便开始出去打围,早出晚归,也带些豺狼狐狍的回来,唤庄户洗剥硝晒。 <br />  是日,依旧是我与瑞珠在帐里伺候公公养伤。瑞珠研好了草药,由我做成药包,敷在公公的臂上。他手臂虽无大碍,淤血却是未消,那乡里郎中又送了些药酒的来,嘱道须得搓揉热了方才见效。小厮庄户的手脚不知轻重,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将淤血处擦些药酒,与他按摩。公公讲些那府里衙中的趣事与我等听,使这相处在一个帐篷里的翁媳倒也没觉拘谨。 <br />  见瑞珠出去察点午饭去了,公公悄声道:媳妇,那日园子里听戏,我见你拿出绢子悄悄拭泪,心想一准儿是那蓉儿还是没好好待你,不由心头火起。我虽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看他那心里,似有不服!媳妇,不知那蓉儿挨打之后,可曾悔改了些儿? <br />  听罢公公的话,我脸上像是烧起了火。忙低了头,摇了摇,没有言语。 <br />  唉,要说我这当公公的,此事尽可去问蓉儿。可我是心疼你,怕蓉儿扯谎诓我,我不能帮你减半分苦,也只有亲自问你了。你须知道了,咱家三代单传,这传宗接代的大事今日都压在蓉儿身上了。他年纪尚小,想不起这些事,而我是这一族之长,莫说无后不孝,无后只怕连这祖宗功封荫下的世爵,也终要失了去。果然如此,我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地下的祖宗啊…… <br />  老爷,那蓉儿虽有悔意,也知心疼我,可终究还是做不成事。你要是想给他续个小,就续吧。我在那府里,只恐要做个不孝的媳妇了! <br />  媳妇,你莫要难过。不怪你,只怪你与蓉儿没有那真夫妻缘分。即便日后蓉儿与那小的生了儿女,两府里的人都屈了你,你也不要过于哀伤,起码公公是知道究竟的。 <br />  这传宗接代的事,像大山一样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只不会生蛋的母鸡,是要遭人嫌弃的。我心里的郁闷就积聚起来,为公公按摩的手忘记了动弹。 <br />  媳妇,你且歇息一会儿,让瑞珠帮我揉揉便可。公公体谅地说道。 <br />  在外面听命的瑞珠忙走过来,接替了我。 <br />  我回到自家帐里,披了那件绛色的狐皮昭君篷,一个人走去了帐后的树林里,小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来了。来了这么些天,雪一直这么落落停停,看来地上的积雪不到春天是化不掉的了。 <br />  我只觉得愁肠百结,朝了那树林深处且行且止。我本不知亲生父母,养父虽待我如己出,终归不是亲生,我心里的那份寂寥就从来没有消失过。如果能一辈子活在这个雪野里,倒也还落得清静。可这不过是做梦罢了,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人多嘴杂、令人窒息的宁府。总有一天,我又得回去做那规矩的长孙媳妇,又要去受纲常的约束呢。 <br />  这么着,行了大约一两箭地,我忽然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来的必是公公罢。他一定是顺着我的脚印寻来的。 <br />  果然,公公在我身后说道:媳妇,天这么冷,又下着雪。这野地里可比不得京城,要是那饥困的野物出来,便该如何是好? <br />  我在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折了树干上的一段小枯枝,低了头,没有言语。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道火焰,射在我的脊背上,温暖又灼热。 <br />  媳妇,略站一站就回帐篷歇息吧。唉…… <br />  他叹了口气,就朝帐篷折去了,留给我的是吱吱的脚步声。 <br /><br /><br />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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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3.2006 10:36:22 | 只看该作者
眼见年关将近,公公与琏二叔商议着便要回京了,少不得又将各庄上备下的岁供检视一番。公公只嫌慢,嘱那乌庄头带了岁供慢行,我等一干人带些猎获轻车快马,早到了京城。 <br />  及至回府,就快过年了。 <br />  公公匀了货,使几个粗壮的小厮给荣府的送去。又将自家的皮张腌肉的分做若干,唤各房的来领了去。西府里老太太听说,喜不自禁,备了席请我们一处耍子,奶奶姑娘们也撮了嘴,听说些猎话,个中热闹,自不必说。 <br />  次日方入夜,瑞珠正伺候我沐浴,那贾蓉便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外间走来走去,显是在家待不住了。 <br />  待我洗毕换好衣服,丫头正与我拢髻 ,他就进来央求道:姐姐开恩,今夜许我出府去罢! <br />  你是大爷,去便去,又何需问得我来?我若不允,你便不去了吗?我坐在镜前,头也没抬。 <br />  姐姐,我且不是怕你,是怕老爷!我这一去,你若是不高兴,若回了老爷,还不得把我打烂…… <br />  贾蓉的话儿尚未说完,我就看见贾蔷带了几个小厮,在窗外的背影儿里候着了! <br />  蓉、蔷二人不过都是毛孩子,让他们一心守住一个妇人,何其难也。他们且能跟那文才武功俱佳的公公相比?与公公在一起,我是个最受宠的孩子,任凭诸事只不用担忧。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有那父兄之仁的男人只有公公。说是公公,又未必全然,三分的慈爱,到有十分的亲近。——想到此,蓉、蔷之类的小孩子益发地不招我待见起来。 <br />  去吧!去吧!我对贾蓉道。 <br />  姐姐莫不是生气了?我给你跪下了!贾蓉眼巴巴地看着我。 <br />  赶紧走吧!我厌道。 <br />  蓉、蔷那群人一溜烟地跑远了,我这心里就像是被人挖了一个空洞。自此次关外围猎,我的心绪便起了变化。我支开了丫头媳妇们,也不上灯,就想一个人在渐渐暗下来的里间坐上一阵。 <br />  不一时,瑞珠就在外头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br />  这个冤家,早不来晚不来,何地此时便要来?我强站起来,来到外间。 <br />  瑞珠进来点着了灯烛,便出去备茶了。 <br />  宝二叔来了?我勉强笑道,对他行了礼。 <br />  宝玉还把玉尖抱来了。几月不见,玉尖都长成大猫了。我抱起它,亲昵地抚摸它的毛发,它竟也识得我,我不由得心中一颤,在这个宁府中,对我忠心不贰的,莫非只剩下这些畜牲了么? <br />  姐姐,你心里还是不欢喜?这回打围可还有什么趣事?宝玉关切地问道。 <br />  我看着宝玉,他虽似长大了一些,脸上还是如贾蓉贾蔷一般地稚嫩。他们三人怎地能占据我的心啊,我需要的是像父兄般的男人,既不矫情,也不寡意。 <br />  姐姐,自打猎回来,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br />  宝二叔,赶明儿你差个丫头,把你那日悄悄拿走的我那条水红色汗巾子送过来吧。毕竟我是你侄媳妇,被人知道了我担待不起那个恶名! <br />  姐姐……你……宝玉的脸腾地红了。 <br />  不用再说了,宝二叔定须还我才是! <br />宝玉定定地直瞪了我,似是痴了。他虽还是个孩子,可那天生的一双美目,竟是长出了两把勾子,能把人的魂勾了去呢。我不由得脸上就有些发热。 <br />  姐姐……你可知我今日来做什么?他颤声问。 <br />  既已决意不再与他亲近,我也无心揣测他的来意,只摇了摇头。 <br />  他迟疑片刻,红了脸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香囊,想递给我,又没胆量,只拿在手里,低着头摩挲一会儿,才道:上回我拿了姐姐的汗巾子,本想也拿条汗巾子回送。也曾想到你是我的侄媳妇,似有不妥。这香囊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人人带得的,就想送一个给姐姐,姐姐想我时拿出来看看,也解些闷儿。没曾想姐姐这次打猎回来就全变了!看来我今日可是白来了…… <br />  宝玉!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汗巾香囊的是贴身的私物,那里轻易解了送人的?我比你略大些,不能由着两人的性子来,毕竟我是你的侄媳妇!去把这香囊,随便送个房里的丫头吧。 <br />  昨日姐姐在老太太那里多吃了两杯酒,红了脸颊,在一堆姑娘媳妇里头,真真美若天仙,无人能及。昨晚我辗转反侧,任凭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姐姐的笑脸。快交五更了,才迷糊过去了,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与姐姐温存缠绵了半宿…… <br />  宝玉……你……我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br />  我也知这些事不当讲,可不讲出来我心里屈。这满园的姑娘,在我那心里,都及不上你之万一。我日里想你,夜里才会梦你。不然入了我的梦的,为何不是那些姑娘们,偏偏是你? <br />  宝玉,天不早了,快回府去吧!我把玉尖塞进他怀里,就走进了里间。 <br />  里间尚未点灯,只外间的光亮照进来一些个,朦胧一片。我上炕歪躺了,直觉得全身虚脱一般,半点儿力气也无。腔子里的那个空洞越来越深,像是要把我全身的血都抽空了。宝玉实乃天下第一淫人,见得一个便爱得一个的,他的话岂能当真?他梦里与我云雨,不过是我在这府里还算个齐整人儿罢了。他可是在姑娘堆里滚打惯了的,一旦离了我,且怕他空落一辈子?他也是个靠不住的,跟蓉、蔷的几个公子哥儿一样靠不住。 <br />  岂料那宝玉不知避嫌,却跟了进来,走到炕前,把玉尖放下,掀开衣襟。 <br />  我看见了他腰间那条水红色的汗巾子,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br />  姐姐,那天取了它走之后,就一直在我腰里系着,待它就跟待我脖子的这块玉一样。人道这玉是我的命根子,我道这汗巾子却是我的心肝儿呢! <br />  这个痴人说着,竟嘴角一撇,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来。他把汗巾子解下,放在我的怀里,抱起玉尖扭头去了。 <br />子还是一般儿过,两府里应酬往来,焚香上供,又互请些年酒的,眼见便是大年初四了。 <br />  用罢晚饭,贾蓉便猴儿样与那蔷儿吃酒看戏去了。大过年的,公公对他们的管束也少了些。身为族长,府里府外的,更是忙上忙下。我与他每日里也只有早起请安时才能见得一面,得他几句关切的话。——跟着他去打围,似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成了一个渐渐淡漠的美梦。在那茫茫雪野里,彼此流露的半分情,也早已被府中的嘈杂冲淡,寻也寻它不着了。 <br />  刚回到房中,就有公公屋里的丫头来唤瑞珠去,说是老爷要给一样东西。 <br />  瑞珠去了半日,方才捧回一只上佳的铜质手炉。那炉非焊非煅,竟如是一块紫铜敲就的,炉盖炉身上极尽工巧,镶嵌着闪亮金银丝,雕镂着富贵牡丹图。 <br />  奶奶,老爷说这可是什么正经张炉,给奶奶寒了熏衣炙火的,可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br />  花二百两银子?老爷何必买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br />  奶奶,老爷说是甚么古物,要奶奶不要说出去。 <br />  这么好的东西,我能不喜欢吗?只太贵了,我怕受用不起。 <br />  老爷要奶奶不要推辞,喜欢才好。瑞珠劝道,生怕我把它退回去。 <br />  我心里甚是欢喜,接过来把玩了一番,忙叫瑞珠去烧了来使。不表。 <br />  过年的这些天,午后闲暇时候,琏二婶子理完了事,每邀我去她房里吃酒抹牌,几个婆娘搏些彩头,赌个东道的,互有输赢。 <br />  这日抹完骨牌,回到东府,已到了传晚饭时分。 <br />  大年三十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这几天小雪一直不断,地上积了足有几寸厚。园子里的鹅黄色腊梅花开得娇艳,只见那花心里裹着白雪,我忍不住驻足,凑了嗅那香。瑞珠宝珠也笑声不绝,折了几枝,准备回房插瓶。 <br />  几个人正说笑着,透过腊梅花枝,我看见迎面走来的公公。他路过这里,不知要去做何事情。我不禁涨热了一张脸,下意识地捧紧怀里的手炉,避在道旁。 <br />  这腊梅开得好,媳妇,这大过年的,也该消散消散,要多在园子里走走!公公笑着瞥了一眼我怀里的手炉。 <br />  是,老爷。我刚从琏二婶子那边回来,原就是去散心的。我低了头,轻声道。 <br />  媳妇,你爱听戏,等元宵节时,请个戏班来,请老太太、太太、婶子们来听戏,岂不快活? <br />  那要多谢老爷惦记了。 <br />  只见公公走近我两步,笑道:这丫头,去跟你那琏二婶子玩,肯定不会安生,少不得说笑嘻闹,看这头上的花儿都斜了! <br />  瑞珠宝珠只知在一旁嘻笑,我倒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躲了去才好。可这心里,又恨不得让他在面前多站一会儿,多听他说几句话。 <br />  就在这时候,只见焦大等几个下人走了过来,回了公公几件事儿。我看到那醉熏熏的焦大眼里有鄙夷之色,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刚才公公几句亲昵话,定被他瞧了去。这焦大比年轻主子还要厉害些,自持伺候过老主子,是个什么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的。公公对我好,要是被他看出来,可少不得要在下人小厮间碎嘴了。 <br />从正月初十晚上开始,公公请来的戏班就开始唱折子戏了,每晚不断,要一直唱到元宵看灯方罢。来看戏的多是两府女眷,一年里娘们儿能在一块儿说笑几天,也乐得逍遥。 <br />  是夜,西府里的老太太、两位太太和琏二婶子都来听戏,这边由婆婆和我陪着。老太太喜的是二婶子,便是要她点戏。二婶子平素又最是会爬杆儿的,深知老太太喜欢热闹,更爱谑笑科诨,专点那《刘二当衣》、《西游记》之类热闹戏。 <br />  听了七八折,老太太便倦了,要回去歇息,两位太太也随着去了。本不爱看戏的婆婆也说累了,只叫我好生陪着琏二婶子。 <br />  琏二婶子这几天都好似有心事要跟我说,过年乱得很,也没寻着机会。这次留下来与我一同看下去,似乎是有意找个机会与我说说话儿。 <br />  谁知果然如此。台上锣鼓铿锵,琏二婶子把我怀里的手炉拿去,把玩了一阵,才问道:你公公给你买这个宝物,花了多少银子? <br />  我一听,这心就揪紧了,话也说不好了:婶子……这手炉,可是那蓉儿买给我的。 <br />  哼,在你婶子面前还扯谎?那蓉儿每月不过十数两的月分,便是有些体己,他日里吃酒眠娼,哪里有二百两买这一宗物什?我要是不拿住点把柄,且能这么问你? <br />  婶子……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br />  蓉大奶奶,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你这手炉端的是个古董,偏你琏二叔也见过的,说是什么张匠儿的本物,本想买来与我,因要价二百两银子,他嫌贵迟疑,回来几天还惦记着,谁知再去,掌柜的说已被那宁府的贾老爷买走了。 <br />  婶子,你既已都知道了,侄媳妇也就不敢对你扯谎了。这个手炉确实是公公买给我的,花了二百两银子。公公不要我对外人道,咱娘们素来要好,我也就不瞒你了。 <br />  琏二婶子也不抬头,因叹口气,把手炉递给我道:唉,这要说也难怪你公公对你这么好!那天你跟蓉儿第一次去拜老太太,你们前脚刚走,老太太就把我拉到一边儿,说你长得就跟你那死去的亲婆婆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笑了与老祖宗混道,莫不是珍老爷媳妇投胎?可年纪儿又不像。我说莫不是借尸还魂?倒把老太太唬得不轻,直叫掌我的嘴。可见你也像得紧了!你公公素来是爱你那亲婆婆的,两府里无人不知。按说府里女眷且能有出去打围的?可他偏带了你那亲婆婆去,破了例,没少挨老太爷的骂。这回又带你去,更是不妥。他虽是一族之长,可也不能任性胡来,众人口里虽是不说,可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呢! <br />  婶子,我只想,公公爱我,断没存那见不得人的龌龊心。他爱我,便像是爱自己的骨肉,从没有什么越轨之处。你也知道,我没有生父,在我心里,公公就像是我的生身父亲…… <br />  话虽这么说,可这府里上下几百人口,只会朝那腌臢之处想。且不说你公公如何想的,你跟我说实话,你果然对你公公没有半分的非分之想? <br />  我低着头,把怀里的手炉捧得更紧些。要说我对公公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那是假话。他在我心里,除了是父亲,还应该是个男人,是个能说体己话儿、能依靠的男人。 <br />  婶子,要说没一点儿非分之想,也是扯谎。我心里总在想,如果揭开我那盖头的不是蓉儿…… <br />  二婶子打断我的话,正色道:万万使不得!快莫要这般想。你嫁到这贾府里,便是蓉大奶奶,其他的一些儿也不能是。万一出了什么漏子,莫说长孙媳妇的名节,你在这府里,活路都没一条。便是府外,也没一处能容你了! <br />  婶子的话使我不寒而栗。我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只见她眼里尽是关切,不搀假的。——这个琏二婶子,自打得知她与蓉儿做了那档子事,我虽表面装做不知道,其实却对她存了一丝戒心。这会子,那丝戒备却化成了一股轻烟,飞得没影子了。 <br />是夜,贾蓉的又是不知去向,我独卧了红罗帐中,怀抱着那只手炉,也懒待得去想他,只那窗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心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 <br />  琏二叔、琏二婶子既已知道了内情,虽道未必便说,我却也再不敢抱着这手炉在府里穿堂过户了。公公送与我的这个古物,我只恨不能便夏天都抱把怀里,可这贾府虽大,却非是我的随意去处。要是再有人得知这手炉是公公单买了给我的,在府里传开,我这宁府大奶奶的名声可不得周全了。 <br />  次日清早,府里方开了门,那贾蓉从外面回来,匆忙梳洗了,又换了衣服,与我一道去给公公婆婆请安。 <br />  公公满脸疑惑地看着贾蓉道:如何大清早起来,你却满面倦容?倒像是一夜未眠?是不是又去那府外找小戏子折腾了?敢是你皮又痒了! <br />  贾蓉吓得支吾道:老爷,蓉儿断不敢再出去找那小戏子。只昨夜身上不好,想是吃岔了?夜里起来好几回,也未及合眼。 <br />  蓉儿莫要再嘴硬,你昨晚可是在家睡的,问你媳妇便知!婆婆道。 <br />  媳妇,你说,蓉儿莫不是又扯谎了?公公问我道。 <br />  我一转脸,遇了贾蓉巴巴的目光,心里凭地软了。若我回了公公,那贾蓉少不得又要吃打。假夫妻已是实了,若教他枉吃一顿打,也无益处,我的炕上可扯不得他回来!因对公公婆婆道:昨夜他确在房中,恐吃坏了肚子,一夜不得安生呢。 <br />  既是如此说,倒也罢了。只是日后千万记得,要好好待你媳妇。外面的千般好,终要顾及我门户脸面,长幼嫡庶莫叫乱了。你终究要跟你媳妇过一辈子呢。公公皱眉道。 <br />  请罢安,只要退出门来,公公又把两个人叫住了。 <br />  且慢!媳妇,早间天凉,风也大,你怎地不抱个手炉? <br />  老爷,想是来给老爷太太请安的,抱着它不尊重。我忙道。 <br />  既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我说尊重就是尊重。身子要紧,女人凉了肚腹,可要落下病症的,下回出门可要记得抱着…… <br />  我看得出公公满脸的疑惑,不定把我的心思猜出了三分。可当着婆婆的面,又不好说破那手炉所值不菲,更不好说琏二叔琏二婶子已知端倪。——还是找个机会,差瑞珠将那手炉还给公公吧。 <br />  我赶快应了一声,与贾蓉一道走出门。 <br />  回到房里,方走进里间,谁知贾蓉竟跟了进来,叫了一声姐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br /> 我唬了一跳,忙退了。只道这如何使得?虽说我长他几岁,却毕竟是我的夫啊,哪里就受得起他的跪?焉知贾蓉非但没有起来的意思,反匍匐两步,抱了我的腿。 <br />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只顾讲来。我心里怯了,忙道。 <br />  姐姐,我在你跟前,真不算是个人了。未曾想你还在老爷面前周全我…… <br />  你方是个男人,如何便跪了?不就是少挨一顿板子么?我冷冷道。 <br />  姐姐,今天跪你,不是为了少挨一顿打。纵是打烂了,养上些个日子的,终究会好。可我这心里的伤,且是那金石能疗的呢? <br />  你整日里出去吃酒看戏,逍遥自在,谁人能把你的心伤了?非是你舍不下放不掉的小戏子?她若是伤了你的心,你只需跪她去,何苦来的跪我? <br />  姐姐莫要恼,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姐姐。我外间吃酒看戏也有半载了,也与了几个相好,如何只不能见喜,莫非我命里不济,终究是无子么? <br />  便是如此,我且不是送子娘娘,那也犯不着跪我,你起来!我朝前走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 <br />  贾蓉又唱一肥诺,诉道:我凭快活,想不得别人苦。我搂着那小戏子快活时,怨的是姐姐不与我方便?如今也尽试过了,也知姐姐的苦处了。姐姐,其实咱俩才是一对同命鸳鸯呀…… <br />  说这些又有何用?你天明方回,只怕倦了,莫如去略躺一时。几个管事的媳妇尚有事要回,我且去吩咐照应则个。说罢,我撇下了还跪在地上的他,快步走到外间。 <br />  可今天这事却做得颠三倒四,真是做一件,坏两件的。贾蓉心里苦不苦,像是与我无关,我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老爷。思量如何看个契会,把那手炉还了公公。 <br />  谁知到了午后,老爷房里的丫头传了话来,说老爷问事,想是他也跟我一样,这一整天心里都不得安生吧?我坐在镜前,整了装束,方才抱上手炉,带着瑞珠来到公公的上房门口。见得公公一人坐了,正在翻看些信札往来,身边站着个贴身丫头伺候。 <br />  瑞珠门外站了。那丫头见我来了,自去奉茶。 <br />  公公见得我来,慢慢起了身。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也木塑泥胎般站在他对面,不知说些什么方好,两人莫约五步之遥。我这腔子像是有惊涛骇浪,今日还了公公这个手炉,便是要生分了,连梦里一见,也只不能够了。——就这么站着,我的眼里慢慢地就湿润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同样平静,可那心里不知该怎么翻腾呢。 <br />  媳妇,清早来请安时,你似有心事?我不放心,唤你来问问。公公道。 <br />  老爷,你尚且不知,这手炉偏荣府里琏二叔也见过的,晓得是张匠儿的真物,原想买来与二婶子,因嫌贵迟疑,待得再去,掌柜的说已被老爷买去了…… <br />  媳妇,此话果然是真?公公唬得不轻。 <br />  可不是真?是琏二婶子对我说的,还能是假?因此上这手炉我不能再留着了,虽万千的欢喜,也得还给老爷了……说罢,我将手炉奉与公公。 <br />  他迟疑了片刻,只待要言,又没说出口,伸了手来,却未接那炉,只把我的双手握了……只一瞬,我的浑身变得酸麻起来,似有魔气一股,将我那魂魄儿攥了开去。他离我是这般近,鼻息尚且可闻,听得胸中尤似鼓擂,似是唤我入去。只便想靠了他胸,闭了眼,恸在他怀里,只把那三世的委屈,与他说个遍…… <br />  外面廊上却传来丫头们的说笑打闹声。我忙挣开了公公的手,把手炉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走到了门外。 <br />   <br /> 因那贾蓉自在屋里卧着,我不想回去,便径直来到了会芳园里。 <br />  天空阴沉着,风冷得刺骨,地上仍有残雪。宝珠早把那件银狐昭君篷送了来。 <br />  瑞珠接了,与我披上道:这雪地里冷,湿气也大,园里空无一人,可不寂寞得慌?奶奶仔细雪湿了脚,略站一会儿,就回房吧。 <br />  你俩且去别处玩,我自己在这园子里消散消散就去。我道。 <br />  瑞珠宝珠走远了,我方朝着会芳园深处走去。眼见满园白茫茫一片,坡上白柳枯枝上挂满晶莹剔透的琉璃。沿着脚下的曲径,我来到那座小桥之上,桥下已不见清流激湍,流水已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遥望东南,有几处楼榭亭台。不知哪里传来笙簧之韵,别有一番幽怨和凄凉。偶尔有几只小雀飞过,震动头上树枝,掉下几点积雪,滴落在我身上,不忍拂去。 <br />  不知不觉间,我又驻足于那棵腊梅前。花期已过,枝头只剩几朵细小娇弱的残花。我伸手摘下一朵,嗅着那股依然浓郁的甜香,公公的话似又在耳边响起:“这丫头……看这头上的花儿都斜了!”他叫我丫头的那一刻,定是把我当成亲女儿怜爱了。他对我的好,哪里会只有淫乱二字?只怕跟我对他的那份一样,有说不清、道不白的曲折吧?只是,透过花枝,对面已不再有公公的身影。这孤单的感觉,不禁又使我黯然神伤。 <br />  忽地,宝玉带着那茗烟从小桥上走过来了,那宝玉穿着猩红斗蓬,煞是惹眼。我朝对面的假山后躲,却晚了些,偏被他看见了。 <br />  姐姐……天气如此寒冷,你为何一人在园子里流连?宝玉一阵风地跑到我面前,笑问。 <br />  这园子里既是如此寒冷,宝叔叔为何也出来逛了?我勉强朝他笑了笑。 <br />  那边老太太跟一群丫头抹牌,我嫌闹得慌,心里就想起你来。恰好厨下新做的枣泥馅糯米糕,前次听说你爱它甜,给你些个送来,可巧在这园子里碰上了! <br />  烦劳宝叔叔还惦记着。只是我这心里,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想吃了。 <br />  准又是那蓉儿惹你了。只男人那污泥浊物的不知怜惜,这园子里的女儿,又有几个是欢喜的? <br />  宝二叔,我这心里,不欢喜处,也有欢喜呢。最多的,不过是一份无奈何吧。 <br />  说着,我又想起了公公。我尚算不得是苦的,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呢,他把我的心占满了。便是再无别分的缘份,心里不是空的,总有一个人暖着自己,也该知足了。 <br />  这园里冷,姐姐定是有心事的,要不屋里去坐,你跟我说说?宝玉道。 <br />  要说宝叔叔去坐坐也无妨,只是那蓉儿还在里间睡觉,只怕说话不方便。 <br />  这只什么时候了?那蓉儿怎地还在睡觉? <br />  他身上不大好…… <br />  既是身上不大好,我更要去瞧瞧才是。宝玉调皮一笑,说着就要走。 <br />  宝二叔,依我看还是改日再去吧……我赶忙阻止。 <br />  那你对我说真话,那蓉儿是不是昨夜彻夜不归?今日回来便睡了? <br />  是……我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br />  唉……那边府里热闹。姐姐若不介意,与我过去那边一处耍子,找你那琏二婶子说说话儿去?也好解些烦闷? <br />  改日再去吧,宝二叔。你只把那甜糕与我,我就去了。 <br />  宝玉迟疑片刻,才叫了茗烟过来。 <br />  那瑞珠也早到了跟前,接过茗烟手里的捧盒,笑道:宝二爷真是有心,这盒子还热乎着呢,奶奶回去要赶紧吃两个才是。 <br />打这之后,贾蓉便像坐窝的母鸡,没有应酬公干的,白天也不迈大门了。夜里更是与我厮守了一处,下棋读书,似是把那吃酒看戏的事忘了个干净,与外面的小戏子更是断了来往。与我在床上依旧做不成什么事,也不心急火燎的了,他的心似是陡然间变成了一段槁木。 <br />  公公婆婆见状也甚是欢喜,以为他彻底收心了。于是,就在海棠花盛开时节的一个丽日,将他与我叫了去,商议与他配小的事。 <br />  公公似有不忍,先自夸了我一番的好话,才叹息道:媳妇,你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人品相貌,无一不是教人满意的,又兼行止规矩,处事周全。你两人又在青春年少,按说本不该性急,可只你嫁到这府里也整一年了,身子尚无些个动静。若是能生能养的,我与你婆婆断不会这么快与蓉儿配小…… <br />  我虽早料到今日一定会到来,今日听得公公亲口说了出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给蓉儿配了小,我以后的日子便注定了孤单。既然蓉儿与我做不成事,还不天天与那小的厮混在一处?我那张床从此便是一人独守了。这虽无奈何,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我身上这块家传的玉珮,不是形如虚物了吗? <br />  老爷!与夫配小,媳妇不敢违拗,公公婆婆做主就是了。只是我这腰里的玉珮,再带着也不像了。不如还请公公婆婆自收了,等配了小,再给她带上吧。说罢,我就开始解那玉珮。 <br />  公公惊道:媳妇,这如何使得!与蓉儿配小,断不是废你这个长孙媳妇,且是为了传宗接代,袭那祖宗的恩荫世爵,这是祖训家规。如不是这样,公公婆婆岂能如此伤你的心?你长房里为大,玉珮也永是你的。万望媳妇莫要想多了,伤了心,也伤了身子。等那小的生下一儿半女的,你抱到长房去养了就是…… <br />  公公的话未落音,只听得身边的贾蓉喘息如牛,扑通便跪在公婆面前,面孔涨得酱红,哭天呛地,行为煞是怪异。不光是我吓坏了,公公婆婆也吓得目瞪口呆。 <br />  只听贾蓉哭喊道:老爷,太太,儿不要配什么小。我年龄尚幼,只也不争这一时。如强逼了来,儿便剃发出家,从此参禅打坐去便了! <br />  婆婆唬得浑身直抖,忙拉贾蓉起来道:我儿且莫说这样混帐话,我与老爷也是见你总去那外头胡混,不光与你自身不好,也坏府里的名声。不过多叫媒里去访了正经人家,与你找个比那小戏子更齐整端庄的,收来屋里,不是好吗? <br />  公公亦骂道:孽障!咱家三代单传,你能说出当和尚的话,不说有这么好的媳妇,单只你有父有母在彼,足见眼里是没有这个家了! <br />  贾蓉只是趴在婆婆怀里哭个不休,看是配小果然伤了他的自尊了。公公婆婆哪里晓得?贾蓉在外面找了几个小戏子肚子都没动静?贾蓉定是害怕配了小的,她那肚子一般这样,自己不会生育的短处露了出来。一个宁府三代单传的长孙,不能生育的罪名,可是容易担当的? <br />  因我劝公婆道:老爷,太太,既是他自己不要,不如先搁下。硬是配了小的,他不与人家亲近,也枉自辜负了那女子。倒不如听了他的,过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br />  既是媳妇为那孽障求情,也就先罢了!只是蓉儿你可听好了,你今年一十六岁,今再许你晃荡两年,到时候,配不配小的,可就由不得你了!今日之后,若再提出家一事,先打死了再处,也好向祖宗交代!公公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br />  婆婆道:也罢,既是你不想纳妾,可见对你媳妇还有心。以后切莫再出去混了,好好在家伴着你媳妇。现在还小,一两年长得大些,指不定就能让你媳妇养出个一男半女来了。 <br />吃了夜饭,二人无事,便早睡下了。 <br />  贾蓉又钻进我的锦被,猫儿一样蜷在我怀里。他已经猫儿一样在我怀里蜷一春了,今夜显得愈发胆怯。 <br />  姐姐,你可知我害怕甚的来?他轻声问道。 <br />  蓉儿,你亦可知我害怕甚的来?我紧抱住他,接着问道。 <br />  怕老爷太太给我配小? <br />  你亦最怕老爷太太给你配小?你怕那小的也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你不便做人了? <br />  正是!姐姐是怕老爷太太给我配了小,你这床就从此冷衾寒枕了吗? <br />  正是!到时候,我在这宁府里的命,就跟婆婆的一样了! <br />  姐姐,既是咱们二人怕的俱是这配小,要是老爷再提这事,你就闹开去。老爷喜欢你这个儿媳妇,定会依你,咱俩这辈子都能守在一张床上了! <br />  蓉儿,两人守着一张床容易,老爷太太担忧的却是那传宗接代的大事!便是守上一辈子,守不出一儿半女,也自枉然! <br />  姐姐,初与那小戏子欢爱,尚觉新鲜,流连忘返时,亦愧疚不能给姐姐云雨之欢。这么些时候过去了,那男女之事经得多了,也觉稀松平常。只小戏子们肚子不见动静,我这心里就发毛……做梦都想姐姐的肚子哪日能吹气儿似地大起来,也好让我在这两府里有面皮做男人!他说罢,竟把头藏在我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br />  唉,莫要苦自己了,只怪咱俩这不济的命呀……我紧抱住他,也哭成了泪人儿。 <br />  不知哭了几时,那蓉儿忽地从我怀里坐起来,把我整个儿抱住,双眼瞪得铜铃一般,那睫毛上还挂着泪儿,大声道:姐姐,我求你一桩事,你须得答应了!不然我这辈子都不知如何过得,只好去当和尚了! <br />  我的身子被他的胳膊箍得生疼,要挣也挣不开,急道:蓉儿,你倒是先说,要我答应何事?要是那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我如何能先答应下来? <br />  姐姐为了咱二人的前程,就先应了下来吧!他的脸涨成了酱红。 <br />  你倒是先说什么事吧! <br />  姐姐,若依我,让这两府里无话可说,须先得让你的肚子大起来! <br />  你莫不是痴了?你我既已做不成事,我的肚子如何能大得起来? <br />  姐姐还记得老爷打我那阵子,与蔷儿厮混一处,我对你说过的话? <br />  他一提那蔷儿,便似有一根刺,扎进我心里,疼得我猛地把他从怀里推开,啐道:你若是想那禽兽才能做出的事,就干脆回了老爷太太,配个小,再让那蔷儿代你行男女之事,岂不是好?何苦来的糟践我? <br />  姐姐莫恼!你且是大奶奶,你的肚子大了,便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两个只都脱了干系。到时候我也不配那小的了,一辈子都守住你!我与蔷儿一般兄弟,我既不在意,你又何妨?到时候你养了孩子,我认下不就是了…… <br />  蓉儿,你莫要再混说了!这种丧尽天道人伦的事,我做不来! <br />  姐姐,瞧我命骞的份上,你答应了吧!你要硬是不允,只怕到时候也由不得你!我主意已定,今是断难再改的了!<br />又过了半月有余,那海棠花儿尽败了,潇潇春雨下个不住,就有些春寒料峭了,后半夜尤是凉浓,那贾蓉此时犯着心病,身上自然也就怕冷,夜里总是与我挤在一张被里睡,相互取暖。 <br />  是夜,风雨入了我的梦,梦见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我那美俊的兄弟鲸卿浑身淋得湿透,站在雨里冲我笑。我一边怨他那么大的人了,还不知怜惜身体,一边牵了,把他往屋里拉。他只笑说姐姐你不也淋湿了么?竟挣扎着不肯往屋里去,反把我抱住了,箍得我喘不过气。我嗔他道,兄弟,莫要疯了,如何把为姐的抱得这样紧? <br />  嫂子,兄弟想死你了,没料到嫂子这样怜惜兄弟……好嫂子…… <br />  听到一声“嫂子”,我的梦就破了,激凌凌地醒了过来。只觉身上似有千钧重,被一个喘息如牛的人压得几乎窒息。我与贾蓉同床共枕一年有余,他却从没有本事爬到我身上来。身上的这个人浑身颤抖,不停地叫“好嫂子”,双手且也不闲着,竟疯了似地撕扯我的亵衣…… <br />  我方知道身上的人不是贾蓉时,魂魄一时便要唬出窍外,欲要用力推他下去,却好比蜻蜓撼树,哪里能动他分毫?一时只惊道:你是何人?快些放开我去,否则便要喊了! <br />  嫂子,我是你兄弟蔷儿呀……兄弟没有一日不想嫂子,没有一夜不梦嫂子。嫂子今日能成全兄弟,兄弟愿意下辈子给嫂子当牛作马…… <br />  原来竟是蔷儿!他真能干出这丧尽人伦之事!只是睡的时候,被里的人是蓉儿,怎么半夜里就变成蔷儿了?这屋里的人都是我的心腹,断没有谁敢给蔷儿开门。莫非真是那贾蓉一手设的掉包计……想到此处,我几乎炸了,想血淋淋地咬上这个光着身子的禽兽一口,又恐吃他用强。他见我扭他不动,愈发得意,我的亵衣已被他撕成布条…… <br />  情急之下,我唤了一声瑞珠。身上的贾蔷才唬得猛一个翻身下去,缩在床角,哭丧着脸道:嫂子,你要是不允就直说,何苦唤下人来?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不是断送兄弟的命吗? <br />  我忙披上衣裳,裹好自己,怒道:你既知做这天理不容的事要送命,又何苦来坏我清德?你既然有胆子来,且莫怕送命!还不快滚了下去? <br />  说着,我狠命一推,他不曾防备,扑通一声就掉下床去。只听他哎呦一声,就痛得呻吟在床下不住。 <br />  那瑞珠早已把灯点亮了,一时惊呼起来,只见贾蔷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上身一丝不挂,只下身斜挂着一件中衣,狼狈之极。 <br />  瑞珠,既是你那蓉大爷躲起来了,便去把老爷唤了来!我又羞又愤,大声命道。 <br />  瑞珠得命,风一样儿旋了出去。 <br />  贾蔷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都浸出血儿来了,哭求道:嫂子快唤得那瑞珠回来!万万不能与人知道啊,好嫂子,老爷若晓得,今日兄弟断无生理了,兄弟固然是死,只嫂子在这府里的名节也尽毁啦!不瞒嫂子说,兄弟就是万般的喜欢嫂子,若是蓉哥儿不允,也不敢对嫂子作出这下作之事来。这般都是那蓉哥儿哭着求我来的,我知道嫂子正经,原不敢来,蓉哥儿三番地相逼,说若是不来,他就想个法子把我从这府里赶出去。嫂子你也知道,虽说兄弟深得老爷宠爱,终究不是老爷亲生的儿,要是得罪了蓉哥儿,备不住他暗里怀恨,被赶出府去,不是早晚间的事吗?万望嫂子为兄弟想上一想,别去告诉老爷太太。日后蓉哥儿便把那钢刀架在兄弟的脖子上,把那鸩酒喂在兄弟的口嘴里,也只任他打杀,再不敢冒犯嫂子了……<br />蔷儿的头在地上碰得嘣嘣响,渐有血条子出来,我是个见不得血的人,如今只觉得头晕目眩起来,忙不敢再看他,低下头来。 <br />  蔷儿接着哭道:嫂子,你别的不怜,总怜兄弟与你同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吧?兄弟在这宁府里寄人篱下,活得只是个苦!嫂子你的心就软些儿,忍了这一回,叫了那瑞珠回来,别惊动老爷太太,你想出口气,便亲手打死了我,我也不会吱一声,好嫂子…… <br />  蔷儿哭求了这么半日,也只那一句“兄弟与你同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刺了我的心。这偌大的贾府之中,怕只有我与他是没爹娘的人?不知不觉间,我的心软了下来。目光再从他流血的额头上掠过,泪儿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br />  忽地,门却开了,贾蓉竟揪了瑞珠进来了。他像被霜打的茄子,恍惚、沮丧、畏怯,唯独没有歉疚。 <br />  看见他,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扑上去撕扯了他,可又怕闹将起来惊醒下人,地上哭求的蔷儿就无处躲藏了。我瞪了贾蓉半刻,便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br />  只听贾蓉叹口气,对贾蔷道:你且回房去吧,叫小厮把伤口敷些药,好生包好了养几日,这里没你事了。 <br />  蔷儿如得了赦令一般,忙爬起来溜了出去。 <br />  贾蓉又道:瑞珠,你也去睡吧,奶奶这里由我照应,你小心这些个事情,嘴上须得遮拦些,不然仔细你的皮。 <br />  奶奶……瑞珠叫了一声,似是放心不下。 <br />  你且去吧。只今晚这事不要为外人道,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我道。 <br />  奶奶放心!我今晚不睡了,在外头专等奶奶使唤。瑞珠说罢,便走了出去。 <br />  屋里忽地就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儿可怕,我有意直了直脊背,等贾蓉开口。谁知他竟半日没有动静,我不由得担忧起来,莫非他使了金蝉脱壳之计,跟那蔷儿出去了? <br />  正要转身看看,他却从背后猛地抱住我,把头枕了我肩膀上道:姐姐,赶明儿弄些鹤顶红、孔雀胆的来,咱俩一块儿兑酒吃了,冥府里做逍遥夫妻罢…… <br />  本以为他会像蔷儿一样,跪地哭求,怕我把此事告诉老爷太太,谁知他只字不提,倒说起寻死之事来,加上他的声儿软软的,倒真把我唬住了。他若是不真的没了指望,年纪轻轻的,又是这赫赫宁府的长孙,日后的富贵,只怕不是他的?怎会想到去寻死? <br />  我忙挣开他,转过身去。只见他坐在床沿儿上,脸色青白,呆望着我。虽是夜凉如水,他的额上却浸出了一层细汗。 <br />  你这是中邪了?莫非你使那蔷儿来羞辱我,反倒把你自个儿伤了?我讥道。 <br />  伤我的且是那黄口小儿?而是这厮竟没有成事!你既这么对他,他永是不会再来了,我这个不会生育的短处,总有一日要在这两府里败露了!他恍惚道。 <br />  我又在他眼里寻了半日,还是没有寻到一丝歉疚,方才明白,他要蔷儿代他行丈夫之事,根本就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短处,并没有为我着想过分毫。——我的心凉了个透!他是我的夫君,与那小戏子混得欢喜时,何曾想过我独守空房的寂寞?现在想着法子把我的肚子弄大,不惜将我与他的兄弟共享!他何时把我当成他的妻了?又何时把我当个人看了! <br />  我对他的那丝儿怜悯也即刻消散干净了,只冷冷道:你若想寻死,自去便了,何必硬拉上我?你可知我想死不想死呢? <br />  想死之人,都是不再有任何牵袢了。你既不想死,心里肯定有人罢!可惜却不是我! <br />  贾蓉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不由一动,陡地就想起了公公,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 <br />  只见贾蓉嘴角一撇,扑倒在床头,呜呜痛哭起来。 <br /><br /><br /><br />红楼梦人物关系大致图谱 <br />   <br />   <br />  贾府旁支: <br />  贾代儒(司贾家私塾)(孙--贾瑞) <br />  贾琼母(贾琼--子,四姐儿--女) <br />  贾王扁之母(贾王扁--子,喜鸾--女) <br />  娄氏(贾菌--子) <br />  周氏(贾芹--子,) <br />  五嫂子(贾芸--子,五嫂子的兄弟--卜世仁) <br />  贾璜(妻--金氏,金氏嫂--胡氏,胡氏子--金荣) <br />  贾府宗族: <br />  贾敕,贾效,贾敦,贾衍,贾珖,贾璎,贾琛,贾璘,贾菖, <br />  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贾芝, <br />  贾荇,贾芷; <br />  贾氏族亲:香怜,玉爱 <br />   <br />  宁国府: <br />  贾演(宁国公)--焦大(奴,老仆)--来(赖)升(宁国府总管,来升媳妇) <br />  乌进孝(黑山村)--俞禄(小总管,张财家的,丫环--万儿,兴儿) <br />  贾代化(贾演子,神威将军) <br />  贾敷(贾代化长子)(无情节) <br />  贾敬(贾代化次子,进士) <br />  贾珍(贾敬子,威烈将军)(妾--佩凤,携鸾) <br />  (妻--尤氏,尤氏继母--尤老娘,丫环--茄官--优伶之一) <br />  (丫环--银蝶、文花、炒豆儿,小廝--喜儿、寿儿) <br />  (尤二姐--贾链私房妾--吞金自尽) <br />  (仆--鲍二、鲍二家的,丫环--善姐) <br />  (尤三姐--未婚自杀)--柳湘莲(仕子,小廝--杏奴) <br />  贾蓉(贾珍庶子,五品龙禁尉)(后续弦) <br />  (妻--秦可卿,丫环--瑞珠,宝珠)--(秦业--养父--营膳郎) <br />  秦钟(秦业养子,秦可卿之弟) <br />  (智能儿--水月庵小尼姑,智能儿师父--水月庵净虚) <br />  (净虚徒弟--智善、智通) <br />  贾蔷(贾珍养子)--龄官(贾府十二优伶之一) <br />  贾惜春(贾敬女,出家)(丫环--入画、彩屏、彩儿--彩儿的娘) <br />  史家: <br />  史侯(保龄侯尚书令) <br />  史侯女--贾母(荣国公子妻,丈夫--贾代善) <br />  史侯子(三子中有二子为侯,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 <br />  史湘云(父非侯,丫环--翠缕--缕儿,葵官--优伶之一--韦大英) <br />  (奶妈--周奶奶,丈夫--卫若兰) <br />  王家: <br />  王公(都太尉统制县伯) <br />  子(王公连宗宗侄--王成父) <br />  (王成,子--王狗儿,子妻--刘氏--刘氏母--刘姥姥) <br />  (孙子--王板儿,孙女--王青儿) <br />  长子(王公孙) <br />  (王仁--子,王熙凤--女--贾链妻--王夫人的侄女、侄媳) <br />  王子腾(王公孙,京营节度史,九省都检点) <br />  (婿--保宁侯之子) <br />  王夫人(王公孙女)--(贾政妻,王熙凤的姑妈) <br />  薛姨妈(王公孙女)--(薛公孙妻,薛宝钗、薛蟠母,王夫人、王子腾妹) <br />  薛家: <br />  薛公(紫嶶舍人) <br />  子--子(薛公孙一) <br />  薛蝌(子)(妻--邢岫烟--邢夫人侄女,丫环--篆儿) <br />  薛宝琴(女)(丈夫--梅翰林之子,丫环--小螺,荳官--优伶之一) <br />  子(薛公孙二)--(妻--薛姨妈,当铺总管--张德辉) <br />  薛宝钗(女,贾宝玉妻) <br />  (丫环-莺儿-黄金莺,文杏,蕊管-优伶之一,莺儿母) <br />  薛蟠(子)(妻--夏金桂,丫环--宝蟾,小舍儿) <br />  (夏母--夏奶奶,乳父--老苍头) <br />  (妾--香菱--甄英莲--秋菱,丫环--臻儿) <br />  (香菱父--甄士隐) <br />  (香菱母--封氏,封氏父--封肃--后接济贾雨村) <br />  荣国府: <br />  贾源(荣国公)--赖大的母亲--赖嬷嬷,荣府总管--赖大--赖大家的 <br />  (赖大子--赖尚荣--州县官) <br />  (柳二媳妇的妹子,厨房中柳二媳妇,柳二女-五儿) <br />  (荣国府其他仆役:来兴、单大良、单大良家的--单大娘) <br />  (吴兴登、吴兴登媳妇,戴良、钱华、余信、余信家的) <br />  (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吴兴家的、郑华家的) <br />  (来喜家的、王兴媳妇、郑好时媳妇、张材家的、老祝妈) <br />  (老田妈,丫环--喜儿--非贾珍处小厮) <br />  (丫环--可人、彩鸾、靛儿、良儿) <br />  (宝官、玉官、药官--优伶之三) <br />  拢翠庵妙玉 <br />  贾雨村(连宗宗侄)(怀疑有误--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br />  (原黛玉家师)(后续弦杏娇--封肃丫环) <br />  贾代善(荣国公子)(妻--贾母)--(三子:贾赦,贾政,贾敏--女) <br />  (丫环--鸳鸯,鸳鸯父--金彩,金彩子--金文翔及媳妇) <br />  (丫环--鹦鹉、琥珀、翡翠、玻璃、珍珠--非袭人) <br />  (丫环--文官--优伶之一,丫环--傻大姐--傻大姐的娘) <br />  贾赦(贾代善长子,一等将军)(妻--邢夫人)--(邢夫人胞弟--邢德全) <br />  (邢夫人兄嫂--邢忠夫妇,邢忠女儿--邢岫烟) <br />  (妾--嫣红、翠云,丫环--娇红、秋桐) <br />  (陪房--费婆子、王善保家的) <br />  贾链(贾赦庶子、同知) (妻--王熙凤)(女儿--巧姐) <br />  (仆--来旺儿及媳妇) <br />  (来旺儿儿媳--彩霞--贾政妾周姨娘丫环) <br />  (妾--秋桐--邢夫人丫环)(丫环--平儿、丰儿、小红-红儿-林红玉) <br />  (林红玉父--林之孝--总管,林之孝家的) <br />  (乳母--赵嬷嬷) <br />  (赵嬷嬷子--赵天梁、赵天栋) <br />  (小廝--兴儿、隆儿、庆儿、彩哥儿,仆人--昭儿,王信、王信媳妇) <br />  贾琮(贾赦庶子) <br />  贾迎春(贾赦庶出)(夫--孙绍祖--指挥) <br />  (迎春乳母,乳母儿媳--王住儿媳妇) <br />  (丫环--司棋--王善宝的外孙女儿,丫环--绣桔、莲花儿) <br />  (司棋婶娘--秦显家的,司棋姑舅兄弟--潘又安) <br />  贾政(贾代善次子,工部员外郎--怀疑有误)(妾--赵姨娘)--(兄弟--赵国基) <br />  (丫环--小鹊、小吉祥) <br />  (妻--王夫人、妾--周姨娘,陪嫁--周瑞家的,周瑞及婿冷子兴) <br />  (丫环--金钏儿、玉钏儿)(金钏儿、玉钏儿母--白老媳妇) <br />  (丫环--彩云、彩霞、绣鸾、绣凤) <br />  贾珠(贾政长子,病死)--(妻--李纨,丫环--素云、碧月) <br />  贾兰(贾珠遗腹子) <br />  贾元春(贾政长女,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丫环--抱琴) <br />  贾宝玉(贾政次子)(寄名的干娘--马道婆) <br />  (丫环--花袭人--珍珠,媚人)(袭人母及子花自芳、袭人两妹子) <br />  (丫环--晴雯、麝月、绮霰、秋纹、碧痕、檀云、紫绡、茜雪) <br />  (晴雯姑舅哥哥--多浑虫,多浑虫妻--多姑娘儿--灯姑娘) <br />  (丫环--芳官--优伶之一--又名耶律雄奴、温都里那、金星玻璃) <br />  (芳官干娘--春燕姨妈,其女--小鸩儿) <br />  (丫环--四儿--蕙香)(丫环--佳蕙、坠儿、篆儿、春燕) <br />  (春燕母--何婆) <br />  (小廝--茗烟--焙茗、小廝--锄药) <br />  (茗烟娘--老叶妈) <br />  (小廝--扫红、墨雨、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双瑞、双寿) <br />  (乳母--李嬷嬷、赵嬷嬷、张嬷嬷、王嬷嬷,仆--宋嬷嬷) <br />  (李嬷嬷子--李贵) <br />  贾探春(贾政次女,赵姨娘女)(丫环--侍书、翠墨、艾官--优伶之一、小蝉) <br />  (小蝉外祖母--夏婆子--黛玉丫环藕官干娘) <br />  贾环(贾政三子、赵姨娘子)(小廝--钱槐--赵姨娘内侄) <br />  贾敏(贾代善女)(林如海--夫--巡盐御史) <br />  林黛玉(丫环--紫鹃--鹦哥--贾母丫环--鹦鹉)(贾雨村曾为其师) <br />  (雪雁、春纤、藕官--优伶之一)(奶娘--王嬷嬷) <br />  (藕官干娘--夏婆子--探春丫环小蝉的外祖母)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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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3.4.2006 23:55:1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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