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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译——爱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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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3.9.2022 21:22: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17.9.2022 13:51 编辑




[联邦德国〕 卡尔·楚克迈耶


卡尔 · 楚克迈耶 (Carl Zuckmayer),德国著名作家。1896年12月27日出生于莱茵河畔的纳亨海姆。1917年在 《行动》 杂志上发表现实主义的诗歌与散文,表达了反对战争、向往革命的思想。战后在法兰克福和海德堡大学求学。1926年定居奥地利,1938年流亡瑞士,最后到美国,并取得美国国籍。从1951年起,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瑞士,1966年入瑞士籍,1977年 1月 18日在菲斯普逝世。

楚克迈耶是当代德国文坛上一位很有影响的作家,生前曾多次获得克莱斯特奖(1925)、毕希纳奖(1929)、美茵茨·法兰克福歌德奖(1952)、多塞尔多夫城海涅奖(1972),并且是德国许多文学团体和作家协会的重要成员。他的主要作品有戏剧 《十字路口》(1920)、《欢乐的葡萄园》(1925)、《绿林义盗汉斯》(1927)、《奎本尼克上尉》(1931)、《魔鬼的将军》(1946)、《火炉中的歌声》(1950)、《冷光》(1955)。1930年,他曾把亨利希·曼的《垃圾救授》改编成电影 《蓝天使》; 他还著有长篇小说《萨尔瓦茶或波伦的玛格德勒娜》(1936)、《掌握生杀大权的人》(1938); 中篇小说《陶努斯的农夫》(1927)、《灵魂的酵母》(1945)、《短篇小说集》(1955)、《狂欢节的忏悔》(1959);诗集《树》(1926)《1916--1948年诗集》(1948)、《诗歌》(1960)等。楚克迈耶的作品语言简洁生动、笔触犀利,善于揭露现实。小说 《爱的悲剧》 1975年由菲希尔出版社出版后,深受读者的欢迎,到1982年共再版了六次,并且已被搬上银幕。



”您可曾知道,当了骑兵上尉,爱情会赐予他们什么教诲?
                                                           
                                                                               ——莱辛


爱的悲剧

金弢译


骑兵上尉约斯特 · 弗雷德斯道尔夫在勃兰登堡重骑兵军团服役。他参加过罗斯巴赫(注1)和洛伊顿战役(注2)。是时,身为年轻的少尉,由于在大敌当前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在托尔高战役(注3)胜利的那天,他荣膺嘉奖并得以晋升,1767年,他在骑兵军团的同事普列特威茨伯爵家里,欢度这年的圣诞节之夜。

就在这天晚上,他结识了谢尔玮斯。

莉莉 · 谢尔玮斯已算不上年轻了,但她属于那种从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在体形和容貌上变化不大的女性。尽管她的身体按常情已趋丰腴,但肤色依然光润、健美; 小腿和膝腘,尤其是从臀部到肩膀和颈项之间,仍不失一匹精心喂养的战马所拥有的柔。有时,当她身体疲倦或心绪不佳时,她那对下眼睑便游移在深邃而蓝黑色的眼窝中,鼻翼两侧和前额上泛起纤细而淡淡的皱纹。然而到了晚间,特别是在她谈话谈得兴致盎然的时候,她那张被垂悬着的、浅褐色的头发环抱住的脸庞,便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和乡间孩童常有的健康而生机勃勃的气色。她那双纤柔秀美的手,其手心与其说还娇嫩,毋宁说已变得坚实有力了。对她的经历,大家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以前随同一个流动剧团从德国南部来到这里。之后,她成了一名高级军官的情妇,在柏林住过一段时期。后来,她跟着另外一个因为决斗而调离的军官来到勃兰登堡,不过,那位军官在勃兰登堡已有妻室。从此,她就公然地依靠她那些不时轮换的情夫的资助来维持生活。眼下,她是普列特威茨的女友,这是大家众所周知的。

这天晚上,普列特威茨邀请了几位未婚的同事来家做客。来客中,谢尔玮斯是唯一的女性,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心人物。当时,那些女人象我们今天一样暗地里把普列特威茨叫作“花花公子”。他面容清癯、脸色黝黑,约摸十四岁就开始显露出他对生活的厌倦和对人生的冷漠,并给人以一种既温柔又自私的印象。他那副神情总象是要泄露出藏掖在心灵深处的某种让人难以捉摸的隐秘,那种由于情欲的旺盛而显得躁动不安,即便事实上并没有这回事。同事们都觉得他为人随和、风趣,办事果断、不抱偏见。但是无论谁碰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把心中的隐私告诉他,以期待从他那里获得某种特别友好的帮助,甚至能牺牲自己利益的行为。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使他反而显得更为迷人、富有魅力。但是,为什么对他这番不信任,大家却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地高兴得象孩子一般,扬扬得意地尽情沉醉在一种发狂般的、心荡神离和富有感染力的欢乐中。尤其是由于他在女人面前的成功,他总是满脸堆着一种无法抑制的、自我陶醉的神情和那种被胜利感、占有欲和虚荣心所驱使的欢欣,让人看了都感到他喜不自禁,对他产生同情。然而是谁也不会去嫉妒他的这种极为可怜的幸福。他虽年纪轻轻,却已佩带上少校的肩章,并且就他所出身的门第,大家都认为他前途无量。

这天晚上,谢尔玮斯在他家里扮演的是有点象女主人的角色。她招待来客,为大家斟酒。因为过了十一点,普列特威茨给他的勤务兵放了假,让他们去参加午夜的士兵聚餐。时针慢慢地指向十二点。在高声的谈笑中,大家已喝了不少酒。这时,新年的花炮在这座小城市的街头巷尾腾空而起,远处传来提早到来的“恭贺新禧”的欢呼声。虽然,除了弗雷德斯道尔夫难得来普列特威茨这儿玩之外,其他的客人几乎早就认识谢尔玮斯,有的甚至跟她还混得很熟。但是她的到来,确实给今晚增添了一种尤其令人心情激奋的色彩。尽管谁也没想到去跟她接近,但大家都意识到,今晚不仅仅是男人们的聚会。在言谈举止中,大家丝毫没有一位正经女士在场时常有的拘谨。正是在这种既有点谨慎但又无拘无束、既带着笑脸逢场作戏但又不失礼节的气氛中,大家愈来愈感到兴致勃勃,连空气中也不知不觉地搀杂了紧张而富有刺激性的成份。普列特威茨不时地向客人们频频举杯。当大家向莉莉大献殷情时,他却显得有点满不在乎。每当她走进厨房去拿饮料,他便快速将身子微微前倾,在身边那些行家的鼓励下,赞美着她走路的姿态、体形、肤色以及她身上其它的魅力。

年轻的约斯特·弗雷德斯道尔夫相当沉默寡言地坐在一边。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苟言谈的人,尽管他正处在性情欢快、乐于社交的年纪。此外,今晚的气氛更使他觉得有些心绪缭乱。每当他有意无意地望着谢尔玮斯,他总感到有一对目光正同自己的相触碰。这对目光并不是带着一种似曾相识和灼热的神情,而是在冷静地、探寻而思索地审视着他。即使他不朝那边窥望,他似乎同样感到从那眼神中迸射出来的冰凉的光束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的前额或眼睑上。弗雷德斯道尔夫感到一阵不安,他连跟别人攀谈都感到困难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拒斥、拘谨、冷淡而不自在的表情。这时,有人却还不停地打着趣问他: 是否已受到国王的新年召见或在最高军事法庭获得了席位。一次,谢尔玮斯穿过房间去擦一盏壁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了过去。普列特威茨突然打断其他人的谈话,将身子往靠椅上一仰,指着他大声笑道: “约斯特动情了!” 他带着一种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的口气说。其他的人也龇牙咧嘴地笑着。弗雷德斯道尔夫并没因此而失去自我控制,他甚至连脸也没红一下。"为何不可呢?"停顿片刻后他说道,随即跟正向他们转过身来并朝餐桌边走来的莉莉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她在约斯特面前站住了脚,神不守舍地凝视着他。

这时,驻地教堂的钟声响了,随后便传来时钟的敲击声。“诸位!”普列特威茨唤道,快速将洒杯斟满。大家站了起来,莉莉也在原地站着。一声刺耳、嘹亮的鼓乐信号从兵营的方向传来。当零点的钟声敲响第一下时,其他的钟声也开始轰鸣,射击声响彻夜空。末了,长号吹奏赞美圣歌。"国王万岁!”普列特威茨喊道,声音响亮,但略微有点嘶哑。所有的男人都拔剑出鞘,在火烛闪烁和金属寒光交辉的空中高高挥舞。莉莉往后退了一步,朝窗口望去,直到那些刀剑入鞘的铿锵声平息下来,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而后,当所有的酒杯在高声欢呼中碰击在一起,大家相互拥抱,交换着当时在普鲁士官兵中盛行的博爱的兄弟亲吻时,莉莉才走到普列特威茨身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普烈特威茨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嘴唇,即而把她搂在怀里,抚摩着她的臂膊和颈项。她的头几乎快埋进了他的上衣翻领处。这时,在场的其他人举着酒杯迎了过来,都要敬她一杯。莉莉转过身来,脸色苍白,神情严肃、抑郁。“莉莉现在要恩赐各位一个兄妹亲吻!"普列特威茨哈哈大笑,把她推向身边的一位。那人搂住莉莉的腰,恭恭敬敬地在她的两颊上亲了亲,完全像是在亲一个家庭出身高贵的外甥女或表妹。然而,那人几乎刚一松手就觉得后悔,急忙又一次俯在她脸上,吻了她的嘴唇。“干得好!"普列特威茨喊道,“我的先生们,拿出勇气来!” 于是,大家一个接着一个随意地吻她,而莉莉则对此报以无言的微笑。弗雷德斯道尔夫也在嘴上吻了她。他感觉到,她的嘴唇紧紧闭着。

普列特威茨已将窗帘拉到一边,这时,他打开窗子。屋外,军乐团正好开了过来。在这一小时内,乐队要在每个军官的门前都停留片刻。那些男人们也来到窗边,向楼下致意,还向那位乐队指挥官高声呼唤。大家顶着袭人的夜寒,摆动着身躯附随着激烈的进行曲节拍。约斯特站在莉莉身边留在了房间里。他的右手依然举着酒杯,望着其他人。突然间,他感觉到她用双手抓起他那只低垂的左手,把它紧按在自己的胸前。他直瞪瞪地看着她。她合上双眼,嘴唇无声地吐出一个他未能听懂的字,这一切只发生在心跳的那么一瞬间。然后,她急速离开了他。约撕特朝窗边走了过来。

凑巧,约斯特正好走到普列特威茨身边站了下来,而他的眼睛又是那么巧地追逐着他的目光。普列特威茨的两眼正盯视在移到一边的窗玻璃上。在清晰的黑色中,整个房间黑白分明、清晰可辨地投映在玻璃上。弗雷德斯道尔夫呆呆地望着玻璃。他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和身边的莉莉、她的手、她的嘴以及她那闭合着的双眼。其实,他此刻看到的只是莉莉衣裙的一闪,她正好走出房间,从后面的走廊门消失了。这时,普列特威茨转过脸来,正面看着弗雷德斯道尔夫。弗雷德斯道尔夫神色镇定地迎住对方的目光。普列特威茨看上去跟往常一样,只不过在他天鹅绒般的眉宇间,在他那又黑又大的瞳孔中象是燃灼着一盏呈三角形状、尖尖的、白色刺眼的灯光。他俩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当其他的客人都已迈步回到餐桌边时,普列特威茨将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弗雷德斯道尔夫的衣袖。“来吧”。他说着关上窗子,将窗帘拉上。这时,下面传来喧天的鼓声和乐队渐渐远去的进行曲。他俩回到餐桌边坐了下来。这时,莉莉出现在门口,手中举着一个硕大的长柄勺。一股烫热的红葡萄酒和朗姆酒的香味飘进屋来。“七年老兄要来喽!” 她喊道。那些军官随声附和,并激动地鼓掌喝彩,被他们称为“七年老兄"的是一种特别烈性的甜酒和朗姆酒调合在一起的热饮料。当时在七年战争(注4)的冬天,他们就是随身带着它在兵营里消磨时间,久久地等待着姗姗来迟的弗利德利希的军需官和来年春季战役的开始。“伯爵先生,您过来!"莉莉向普列特威茨喊道,“点火我可不敢!” 这种调味酒一定要点着火端到桌上。在酒的四周点上一种先在朗姆酒里浸泡过、然后再浇上亚力酒的圆锥形的糖膏,并用钳子把它夹住,搁在热气蒸腾的酒上。最后将灯全部熄灭,高托起四周蓝光闪烁的酒盆,送进屋来。

“嗨,我不行了,” 普列特威茨应声着,“我喝得过量了。约斯特,还是你去吧。"——约斯特摇了摇头。“我做不来这种酒盆灯,” 他说。“嘿,真新鲜,” 普列特威茨说,“要么一定是你那次在波希米亚学过后又忘了吧!" 两人直挺着身子坐在原地,彼此瞪视着。“再不去,酒气都要跑光了," 旁边一人不满地插话道。“上尉先生,那就您来吧!" 弗雷德斯道尔夫终于站了起来。"好极了!"有个人喊道,“约斯特是不会让朗姆酒空等的!"说话时,他把朗姆酒的姆字拖得长长的,之后便自个儿对这索然无味的幽默哈哈大笑。“约斯特,瞧你的了!”当他向门口走去时,普列特威茨在身后这么喊。“别搞得太没劲!火要旺些!燃料要足够,不用节省火药!” 其他人乱哄哄地嚷成一片。“熄灯!"普列特威茨命令道,那个年纪最轻的少尉一跃而起,熄灭了房间内所有的蜡烛。屋里有那么一刻变得几乎庄严、肃静。远处的音乐声、某处女人们尖声尖气的谈话声都清晰可辨。这时,房门开了,那只硕大的酒盆散发着强烈,浓郁的酒香,由依稀可辨的臂膊托着,四面蹿跃着火苗,游移进屋来。到了桌边,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呈现出谢尔玮斯那洁白的衣裙和她身边黑魆魆的、高大身躯的轮廓。

“怎么不唱圣歌?” 普列特威茨带着一种感到无聊的口气问。

一个深沉的男低音悠扬而起,其他人附随合唱。这支歌曲在那喝得烂醉如泥的战争夜晚,曾是那么的欢快、年轻,而今晚,它却犹如一个手撑拐杖,羸弱的老兵在屋里曳足蹒跚。

          篝火灼熊熊,
          爱情尤烈烈——

歌唱时,莉莉走出门去。这时,她拿着一块燃着的木屑走进屋来,把那些蜡烛重新点上。弗雷德斯道尔夫将长柄勺探入火光逐渐退熄的酒盆中,为大家斟满那些高大的饮杯。

“你也尝过了吗?” 普列特威茨问。约斯特没作回答,他正把一只斟得满满的酒杯递给朝餐桌边走来的莉莉。普列特威茨把酒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呸,见鬼!" 他遽然一声吼叫,把杯子重重地搁在餐桌上,他搁得那么狠,以至杯中滚烫的液体四处飞溅,洒在莉莉雪白衣裙的胸前,甚至洒到她裙子的领口和手臂上。她不由得轻声唤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其他的人忙跳起身来。大家莫明其妙地面面相觑。此刻,约斯特也站了起来。他脸色发白但却镇静地站在普列特威茨跟前。“你这是干什么!"他低声说。“呸,见鬼!”普列特威茨又一次喊道。“味道这么苦!简直是毒药!" 他不能自制地尖声嚷道。“你发疯了!" 约斯特说着耸了耸肩,然后转过身来对着莉莉·谢尔玮斯,她正用手绢抹去溅在身上的酒。“您一定是把油弄上去了,” 他说。莉莉一言不发地走了,她那件白色的绸衣裙闪烁着红光。其余的人都惊愕地愣在那里。

“祝你晚安!” 片刻后,弗雷德斯道尔夫鞠了一躬说。普列特威茨没有答理。在场的都劝他们放明白一点,尽管他们中谁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弗雷德斯道尔夫一个立正向后转,走了出去。屋里,大家还一个劲地缠着伯爵,探问着事情的缘由。而他却目光呆滞地望着前面出神,想把弗雷德斯道尔夫唤回来。最后,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站起身来,跟着约斯特朝走廊疾步走去。其他那些人还以为冲突会很快宽宏地得以和解,所以留在屋里继续说着笑话、喝着酒。约斯特披上大衣,戴好礼帽,他的手已经按住门把,正准备离开屋子。这时,莉莉忽然从一边闪了出来,她已穿好大衣,戴上帽子。"您陪我回家吧!"她对约斯特说,“请您——" 她又补充道,他没来得及回答,普列特威茨已走了出来。他登地站住了。“你身边带钱了吗?"他对约斯特说,“这得付钱的!” 约斯特向他跨出半步。“呸!" 他大声唾了一口,然后拉开门,让莉莉走在前面,连头也不回地同她走了。


这是一个明净的冬夜。月亮已经下去了,星斗明晃晃地闪烁着。街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房屋的角落里和路灯杆旁还堆积着冰冻得坚硬的灰色小丘。许多人家灯光依然通明。然而在这新岁的第一小时过后,市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只是偶尔还能碰上一些节日欢聚后回家的行人和在沉静中不时传来护夜巡逻队回响的脚步声。

弗雷德斯道尔夫不知道莉莉住在什么地方。她挽着他的胳膊,他让她领着路。他们的手在迈步中相碰着。他们都没戴手套,却谁也不感到冷。过了一些时候,莉莉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间,他捏着她的指节骨,把她的手紧紧地扣在自己的手中。他们掌心紧贴着掌心地握着,每跨出一步,彼此都能感到血液的流动。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许久。这时,他们已经到了郊外,房屋散落在零星的蔬菜园之间。那条用石块铺成的街道结束了,路变得狭窄而凹凸不平。最后连房屋也看不见了,一道残破的篱笆向空旷地伸出一段——接着便是平展的田地,上面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在星光中静静地闪烁着。一道车辙在他们前面笔直地向前伸展,射向黑黑的松树林。幽静中,靴子踩出沙沙的歌吟声。每当他们踩进深洼的车辙,干裂的冰片便格格作响。从城里方向传来教堂悦耳的钟声,微弱而清脆。莉莉倾听着,收住脚站了片刻。

“这儿离您住的地方还很远吗?” 约斯特突然问道。

“不,” 她笑着说,“我家住在另一个地方,喏,就在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我刚才就想到了,” 他说,“能这么走走真是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

“您累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问,因为她还一直站在那里。

“走到树林吧,好吗?” 她说,"没多远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去。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那片黑糊糊的树林朝他们压过来。天顶在参差不齐的树梢垒起的围墙后渐渐地沉下去。慢慢地,树梢也变得清晰可辨。这时,可以看见一块光亮的空地。车道在树干之间注入了树林。右边竖着一块路标,看上去象一具十字架。他们走过去,站了下来。

"我刚才还以为是十字架呢," 莉莉说。

“不是,” 约斯特微笑说,这一带的每块石头他都认得。“这里没有这些东西。"

"在我家乡,到处都是这些,” 她说,“还有圣母马利亚!”

“这里没有这些东西,” 他重复道。

接着,他看着她,莉莉还一直注视着那块路标。他用脱去大衣的手臂楼住她的肩膀,把她拥进怀里。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将头往后仰去。他吻了她。她的皮肤很凉,连嘴唇也被风刮得冰冷了。他把自己的嘴久久地停在她的上面,直到她的嘴唇开始暖和过来,并不住地在他的嘴上吮吸着。他们脸贴着脸,站着一动不动。透过那皮革和厚墩墩的棉大衣,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

“走吧,” 过了许久,她说,“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快步离开树林,有时在冻得坚硬,象刀刃缺口般的沙沟上绊住脚,但总是又踩齐了步伐。市区的屋顶在平展着的田畴波浪的尽头俯瞰着; 屋顶的上空,明亮的欧赖翁已跃上了天宇,光芒四射,那就是深冬的猎户座。他叉开着双腿,大落落地站在天边,髋部上挂着明光发亮的腰带,斜侧向一边,那把短截的宝剑,往下喷吐着光焰。而那昴星团却朝着北面的夜色苍穹远远地伸展开去。

普列特威茨的家——这是他们必须再次路经的——还亮着灯光。他们从旁边路过,几乎没注意到。他们又过了几条街,然后转向另一个方向。莉莉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这就是我的家,” 她说。约斯特帮她打开门,然后跟在她后面走上楼梯。楼下靠门边有一家卖调味品的铺子。楼道里 弥漫着烘炒过的咖啡、肉桂、丁香、豆蔻干种子和其它烈味香料的气息。楼上两层除了顶楼的两间是莉莉租住的之外,其它的房间都是储藏室。到了晚上或假日,屋子里冷清清的,也没有侍女或女佣跟她住在一起。只有一个操持家务的早上来,干完活就走。楼道里一片漆黑。莉莉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给他引路。到了楼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她打开过道的门。接着,他们便站在一块小小的踏板上。一盏几乎快要燃尽的小油灯撒过来一点微弱的光亮。莉莉把灯芯捻高了一点。这时,他可以看到左手边的厨房,门敞开着。正前方是她的屋子。她把还穿着大衣、头戴礼帽的约斯特让进屋里,黑乎乎的起居间里,除了能辨认出那只高大而依然散发着热量的瓷砖炉子的轮廓外,其它什么也看不清。莉莉一声不响地穿过起居间,把他径直带进自己的卧室。黑暗中,她帮他脱去大衣,然后离开了他。他听到,她把两件大衣,她的和他的,挂在一个什么地方。这房间一定是用窗帘严实地遮挡着,因为黑得他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这时,莉莉走了出去,又很快地走进屋来。她手中拿着一支蜡烛,上面照着一只细长的风罩。她把烛灯搁在床边的小桌上,然后来到他身边,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正要吻她,她却挣脱了身子,又一次跑了出去。他朝四周看了看: 宽敞的床靠在屋底的墙边,床是用漂亮、乌黑发光的木料做成的,首尾象船型; 地板上铺盖着单一色的深红地毯,厚实而松软; 那个瓷砖炉子安放在两屋的中间,这样,起居间可以得到暖气,同时,热气也可以传到卧室; 在床和窗户之间挂着帘子,把卧室割成两半。所以当帘子一合上,外面的光亮就透不进卧室里来; 角落里放着一张打牌的桌子和两把有软垫的靠椅。桌子的台面发亮,并刻着图案。约斯特用鼻子吸了口气,闻到卧室里的那种很清淡、但决不会错辨的女性的气味。这种气味象是从那床上的丝绸被里和那只现在已关上门的衣柜里散发出来的。约斯特朝门槛走去。从隔壁的房里飘过一种象是凋谢的花和带点木质味的气息。莉莉象是在厨房里,他能听到她的走动声。他解下佩剑,把它搁在墙角里。之后,他在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等待着。不一会,莉莉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瓶已打开的陀卡日酒和两只杯子。她把酒和玻璃杯放在他跟前的小桌上,倒好酒,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从进屋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一句话。约斯特向她举起酒杯,正想说什么,而她却急忙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微笑着。接着,她跟他碰了杯,稍微喝了一点。他们面对面坐了片刻,相互望着。房间里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到。过了一会,隔壁的落地钟敲响,莉莉无声地用嘴唇数着。钟敲了三下。她站起来朝衣柜走去。翻腾了一阵后,从里面拿出一件红绸睡衣。她关好衣柜的门,拿起那盏烛灯,消失在帘子后面。卧室陷入一片朦胧之中,烛光摇曳着,透过帘子的缝隙投来黄色的光泽。约斯特听到她脱去衣服。那衣衫脱落在地上所发出的窸窣声有着一种梦幻般的、勾魂摄魄的色彩。他不由得心里一阵激动。然而那种声响同时又那么神奇地抚慰着他微微不安的心律。这时,她光着脚,胸前提着那件红色的睡衣走了回来,她把灯却留在了帘子后面。这样,卧室仍旧沉没在昏暗中。她没朝他瞥上一眼,走到床边把被子掀开。这时,她扔下那件睡衣,躺了下来。“来吧,” 她低声地说,差不多是耳语。然后,她很快地将头扎在枕头上,躺在那里。他望过去,只能看见她的头发和裸露的臂膀。在黑暗中,他脱去衣服,走到她的床边。她头也不抬地只是用手臂把被子微微往上一提。他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感觉到她身上的温热。她用一只手相当轻柔地在他的臂膀上抚摩着,把他微微往自己这边拽了一下。他的心跳跃着,他喘着粗气。她把脸稍微往上抬了一点,他在她合拢的双眼上吻了她。她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颈项,他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呼吸着。尽管他的脉搏此刻跳得很快,但他浑身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珍贵的、孩子般的倦意,一种甜美而使人感到压抑的、麻酥酥的绵软。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象在梦里一样浮动起来,仿佛他的身体除了那样失重地躺着,与她同呼吸外,其它什么也不中用了。他瞪大眼睛仰卧着,望着反射在天花板上的那盏被遮挡着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弱。过了一会,他发现她睡着了。又过了片刻,他也合上了双眼,消融在一种在他醒着时就已向他袭来、使人浑身松弛、心神安逸的睡梦中。


这一觉睡得象是无边无底,即使是偶尔略微醒过来,那也没有清醒的隔裂,只不过是为了确信一下彼此依然是紧挨着而即刻又重新沉浸在睡梦中。他们睡得象孩子们所想象的巢穴里动物的酣眠或者象埋在积雪下的种子的沉睡,只是相比之下,他们睡得更加酣畅,更受恩赐,更加舒心舒意。他们几乎连睡的姿势都没挪动一下,浇铸般地、着了魔似地躺着,仿佛是找到了自己梦乡的摇蓝。

正当隔壁的落地钟与驻地教堂报晓的钟声同时鸣响时,约斯特像许多士兵那样揣怀着某种内心的召唤,在军纪所要求的时刻睁开眼睛。他感到新爽清醒,浑身充盈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他觉得十指吱吱发痒,象是一把火星四溅的柴火。他躺着,脑袋扎在她的腋窝下,每次呼吸的上下移动,他的嘴唇都能触到莉莉的胸脯。卧室里黑沉沉的,那支蜡烛早就燃光了。惟有一缕黎明时惨淡的晨晓从帘缝挤进来。情欲和炽热的柔情使他不由得倏地战栗,几乎感到眩晕。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憋住气倾听着她轻声的呼吸。这时她抬起肩膀,用那只赤露的手臂支撑着。"你醒了," 她说,他意识到她在黑色中凝眸着自己。他摩挲着她的头发,在她脸上到处吻着,然后坐起身来。“怎么?" 她声音轻柔地问。他告诉她,自己军令在身,务必赶回驻地,带上他的骑兵中队去做新年礼拜。之后呢? 她问他。之后他还得去指挥官那里拜年,然后同那些留在兵营里的士兵一道会餐。这些之后呢? 她想知道。这些之后他就自由了,一直到第三天都没事。因为第二天正巧是星期天。“那你事儿完了就来!” 她说。他吻了她,然后下了床,当他在昏暗中快速地穿上衣服时,她已从床上起来,并取过一支新的蜡烛。此刻,她穿着那件红色的睡衣站在他跟前。睡衣的前面敞开着,露出那松弛下垂的衬衣。她把烛灯以及房门和大门的钥匙递给了他,然后把双手按在他的肩上,“你还来吧?" 她又一次地问。"当然!” 他回答。“什么时候?" “一办完事就来,大约四点吧。” “这么晚," 她说,“不过我等你。” 在他佩带军剑时,她从衣柜后面的角落里取出大衣给他披上,然后围着他走了一圈,把大衣前面拉拢。她把脸往后一仰,他吻了吻她的嘴。当他急步离去时,他听到她又回到了床上。


这天,普列特威茨伯爵没有在驻地露面,他请了病假。因为参加除夕晚会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第二天,大伙儿就开着玩笑取闹。约斯特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神志恍惚,动作机械: 吃啊,喝啊,闲谈,聊天。直到终于熬过了那一堆没完没了、过后就忘的无聊事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神志才算稍微清醒一些。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早地去她那儿。当他在家换衣服时,他却想起该带点什么给她。于是,他便忙乱地到处搜索了一番,把一些觉得可以吃的塞进一只皮包: 一个朋友送的几只苹果、一些坚果和圣诞糕点、一瓶坦泽烧酒以及一只瓶装的水果罐头。直到他来到了莉莉家的楼梯上,他才想起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 一个用金链条拴着的十字架,上面还镶着一块真宝石。那是在七年战争的第三个年头人家送给他的。然而几乎是同时,他又觉得还是不把它带去为好,他怕这么珍贵的礼物,她也许不赏识呢。片刻的犹豫后,他打开她的屋门,独自站在那块小小的踏板上。进去之前,他先把那只装着食品的皮包搁在厨房里,因为他蓦地觉得带上这些苹果和坚果似乎很可笑。他先在外面的门上敲了敲。他没听到有人回答,于是推门走了进去。昨晚和今晨,屋里都是黑乎乎的,所以现在当他看到室内那些明亮的家具反而感到陌生和反感。他踌躇了一下,心里象是被一种不祥的预兆压抑着。然后,他朝卧室的门走去,也在上面敲了几下。里面传来她的声音,他顿时如释重负。“进来!” 她喊道。他迫不及待地把门推开。房间里充满着阳光,这里的一切他感到那么熟悉,仿佛在这里生活过一般。床和窗户中间的帘子被拉到了一边,看上去里面象一间更衣室。正面的墙壁被一块宽大的镜子遮盖着。她站在那里,身上一丝不挂,头发披散着。她脚边放着一个浅坦的木盆,像是刚才洗澡时在里面站过。那件红颜色的晨服搭在凳子上,昨晚的衣衫随意散放在梳妆台上。她背着他站在那里,只把脸转了过来。之后,她把整个身子向他转了过来。他看见这一转身印在那面宽大的镜子里。就在这一瞬间,他把屋里的各个角落扫视了一遍,目光那么敏锐,那样巨细无遗,他把所看到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入脑子,永远不会忘记。她可能是一直睡在床上,因为床还没有收拾。那个打扫房间的女佣像是来过了,因为桌上的酒瓶和杯子不见了,现在放在那里的是一只咖啡盘子,上搁一只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子和一些糕点。她的大衣仍然挂在昨晚跟他的大衣挂在一起的地方。约斯特慢悠悠地把身后的门带上,然后脱掉大衣,挂在那个老地方。他把佩剑也放在那里。现在他才迈着轻捷的步子朝她走去。她把双手伸给他,但是,他却用双手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此刻,他能看见自己和自己的每个动作。然而,他却是那样地被自己对她的感情所压倒,举止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一般。他抚摩着她臀部上的皮肤,用嘴唇摩弄着她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胸脯、她腋窝的柔毛和那光润的肩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把他淹没了。一股情欲的冲动使他不由得浑身紧绷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她,动作几乎有些粗鲁、野性。在他的攫捕下,她舒展着四肢,做好一种柔情且又迫不及待的准备。他抱起她的身子,她用自己湿润、张开的双唇触抚着他的脸庞。他把她抱上床,又去合上了帘子,这样屋内又变得昏暗了,而后他朝她走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新年第一天的暮色时分。屋外,天气变得暖和了。大块而浓密的云翳在市区上空飘浮过去。夜色很快地降临了。到了晚上,天下起雪来。寒风乱舞着雪花在寂静中悄然无声地把房屋层层覆盖着,连那教堂大钟的敲击声也几乎听不见了。一切生命仿佛都被赶到了堆着厚厚积雪、冰冻严实的窗后。而屋里的喘息、心脏的跳动、情欲的发泄以及满足后的平息,像是沉入了海底,被那深邃而黑色的海水所吞没,跟一切时间和周围世界永久地分离和隔绝了。连第二天的拂晓也同样是沉郁地姗姗来迟。天色像是不愿意亮起来似的。教堂大钟的回响声也被厚厚的积雪吞噬了,听上去只是一种既依稀又遥远的轰鸣拂过上空。接着又是夜暮的降临。雪,已经停住了。星斗阑干的苍穹在冰光灿烂中闪烁着。窗玻璃上沾积起一朵朵冰花,结晶状地向四处扩展。孤寂缓行的雪橇上发出低沉模糊的铃声。他俩几乎没有入睡,却沉浸在一种比陶醉更加强烈、更加深沉,比梦幻更让人觉得飘飘然的状态中——他俩几乎连眼睛都没合上过,接连几小时处在一种朦胧茫昧的感觉中——他俩几乎一直没有间断地互相拥抱着、抚摩着、享受着不尽的幸福; 他俩不时地用羞涩、轻柔而贴身的耳语,互相倾吐着最真挚的心声。他们就这样度着这漫无尽头的合欢——黑夜、白昼、接着又是黑夜——他们像是掉进了被忘却了的时间里,永远不能再回来一样——仿佛这次相会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偶尔,他们的眼睛捕捉到一缕模糊的光亮,但他们却不知道此刻是黄昏还是黎明。有时,隔壁的房间也会传来脚步声、指节骨在反锁的门上小心的敲击声、起居间的火炉里传来的新添柴火的爆裂声,或是有人把托盘搁在门外时碰上玻璃杯所发出的轻微的撞击声。然而却没有一点说话声跃过门槛。一旦他俩彼此短暂地松开,便会出现一种梦游般的情形。一种新的急切感的浪涛,一种更强烈的欲望,使得他俩睡眼迷离地又快速扑向对方。当他第二天清晨离开她时,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告声别,因为滑进那迷茫世界的只不过是一个影子,而他的整个灵魂却全部留在了她的梦中。


约斯特的马靴声在空荡的木板楼道上托托地响着,显得那么陌生,在楼底过道的石地上,他脚上的马刺发出的声响几乎使他吃惊。他灭了灯,把它放在门后的角落里,然后走出屋子,从外面把门重新锁上。

星辰已经消失了。一道修长、带状的红色留在屋顶上空。蓝灰色的天空布满着鱼鳞状的云层,在冰冻的积雪上映射着。那条低洼不平的石子路完全被雪覆盖着,一长排男式马靴的脚印弯弯曲曲地越过街道。看上去,那个人已去过那扇门边,而后又几经来回地踱过。约斯特没有顾及这些,他大幅度摇摆着身体朝那边走去。每迈出一步,脚下便沙沙作响,在那足迹未到、光亮平滑的雪地上留下又新又黑的脚印。严冬的寒冷袭在他脸上,刀割般地疼痛。他感到皮肤受到一阵强烈的、火辣辣的抚摩。他嘴里往外吐着蒸腾的热气,像从马鼻子里喷射出的白雾一般。他孑然一身,在宁静而变得愈来愈强烈的熹微中走过。顿时,他感到心旷神怡,心里充满着像潮水般涌来的信念,一种从未有过的、在他全身的每个神经细胞中激荡着的广阔、自由而浩无边际的轻松和力量。他越走越快,血液在耳畔呼呼作响。在他胸中震撼着一支宛如声势浩大向前挺进的进行曲。他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几岁,像是正扬鞭策马去迎接一次光辉灿烂的战斗早晨——此刻,他觉得异常清醒,似乎超出常人的思维和感觉。然而,当他一跃上轻轻踢着蹄子的战马,在熟悉的清晨起床号声中来到兵营的大院,站在从房屋里喷吐出来的弥漫的雾霭中时,心中不由得霎那间充满了一种悄然而高度的警戒,做好了一种将全部身心投入进去、一往无前的准备。


约斯特完成了任务便朝家里走去,在兵营的大门口碰上了普列特威茨。他们简单地互相打了招呼,但是几天后,他一走进兵营旁的花冠形住宅——他现在来这里仅仅是为了更换衣服,只逗留片刻而已——就有好些人告诉他说,普列特威茨伯爵已来这里找过他,于是,他决定在新年过去一周后亲自去伯爵那儿一趟,跟他把话说清楚。几天后,他来到普列特威茨少校的住处。他进屋时,少校坐在一架古钢琴前面的一条细长、包着绸面的凳子上,正用左手不停地弹着节奉强烈的和声,他用右手指了指沙发凳子,让约斯特坐下。然后,他按了一下电铃,让勤务兵把甜酒、杯子和点心送进来,斟酒时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拍着约斯特的肩膀。"你来了,这很好。" 他说,"我已经去看过你好几次了。可是,也许你现在已不住在自己的家里!" “你去过我那儿,这我听说了,” 约斯特说,语气并不生硬,但说话时却流露出明显的谨慎,“所以我才来这里的。” 普列特威茨慢腾腾地举起酒杯。祝你健康!"他说,“祝你健康!"约斯特答道。他们喝着酒。遽然,普列特威茨对着约斯特低声而欢乐地笑了起来,笑声轻快而无拘无束。“老兄!"他喊道,在约斯特面前笑得弯下身来,“我们这么做难道不可笑吗? 我们难道就值得把毒药撒进对方的酒杯里吗?" “不!"约斯特说着微微一笑,"同样也没必要把毒药撒进调合酒的盆里。” 普列特威茨站起来把手伸给他。“我当时真是疯了,"他说,“不过,你也得到了补偿。事情就此结了吧?” “已经结了!” 约斯特说着握了握他的手。“好吧,感谢上帝,"普列特威茨低声喊道,“咱们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谈谈了!"普列特威茨龇牙咧嘴地笑着,亲热地把双手搁在他的肩上。“你感到幸福吗,我的小伙子?” “我很幸福!"约斯特严肃地回答。“感谢上帝的恩赐!” 普列特威茨重新把酒斟满,在键子上按了一个颤音。“本来嘛,她在我这儿也是长不了的,” 他说,“总之,她的存在就是使得我们大家都快活,她总是那样按部就班地在我们中间轮换着!” 他大声地笑,停止按那颤音。“换岗!” 他喊道,做了一个换岗士兵的手势。“我请求你,” 约斯特轻声道,站了起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已完全把她看作是我的妻子。" “这是为什么?" 普列特威茨板起脸盯着他。“她是我的妻子!” 约斯特重复道,也盯住他。普列特威茨看上去好象要大声笑出来,但终于克制住了,但他的脸不停地抽搐着。“你说," 过了一会他问道,“你从来没跟女人有过什么瓜葛?” “有过,” 约斯特说,“但我从未被人爱过。” “她爱你?” 普列特威茨问道。“是的!" 约斯特简短地回答。“那好,我祝贺你!” 普列特威茨讥讽而怀恨地说。“谢谢:” 约斯特说。他们沉默片刻。然后,约斯特把手伸给他。"再见,” 他说。“等一等!” 普列特威茨没去握他伸过来的手,而在屋里来回踱着,最后在他面前站了下来。“你真的住在她那里?” 他问。“没错,” 约斯特说,"我只是因为操练才去花冠住宅。" “你可知道,有人在说闲话了?” 普列特威茨说。“我不管这些," 约斯特答道,“不过,我现在必须走了。" “好吧,” 普列特威茨说着抓住他的手,紧握了一下。“别干出傻事儿来,约斯特,” 他说,“玩够了,还得要神志清醒。" “我神志一直很清醒," 约斯特微笑着回答,“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们之间的隔膜消除了。" “我也感到高兴," 普列特威茨松开了他的手,不再看他。当约斯特走时,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舌头在嘴角上滑动。

就在冬天即将过去,消融的雪水已在檐沟里咕嘟咕嘟地流淌,和煦的微风夹着积水潭和苦涩的桦树皮味徐来的时候,著名的维也纳高罗乃莉·施卢姆贝格尔歌剧团来到这座城市,在平时只用于舞会或佳节时开放的“公侯”旅馆大厅里作访问演出。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成的,乐队不得不摆在台前的大厅里,观众席呈半圆形地一直往后排开去。大厅的三面,包厢环绕,它们同样也被新建在加高了的台阶上,中间由低矮的隔板分开。这些包厢大部分由骑兵军团订了。音乐们师正定着音。吱哩咯啦,吹打弹拨的管弦乐声,那块垂挂着的幕布移动时发出的声响,幕布开口处下方,照明灯的闪烁声和观众们低声细语时发出的喧嚣掺和在一起。一种罕见的、让人激奋的气氛,像波浪一样掠过大厅。这时,那些身穿宽大制服的军官们,有的携带夫人,有的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在自己的包厢里徐徐入座。他们手举长柄双眼镜、或用来看戏的望远镜互相观望着。今天,指挥官带领其夫人和三个女儿在中间的包厢里落座。时隔不久,观众的注意力很快地从指挥官那儿转到了靠在边上的那间小包厢,里面放有两把椅子。此刻,谢尔玮斯在骑兵上尉弗雷德斯道尔夫的陪同下出现在包厢里。她身着一件宽松的皮面绸衣裙。约斯特等她入坐后,把挽在手臂上的围巾围在她的肩上,然后来到扶栏边,彬彬有礼、无拘无束地先朝指挥官的包厢问候致意,而后再向其他的军官和夫人们频频致意。大家还没及时拿定主意,不知碰到这种情况是否或者如何应对为好,那些曾经从各种渠道听说过有关这个女人的身世和名声的夫人及小姐们,还没来得及用她们尖利的目光捕捉她身影的每个细节时,灯光熄灭了。方才那种喧哗的声浪一下子平息了下来,场内变得一片肃静。乐队开始奏序曲。约斯特的椅子比她稍微靠后一些。幕布徐徐升起,在舞台灯光的反射下,约斯特看到她的头发染上了一层微微的色彩。她苍白的脸侧面朝向舞台,纹丝不动,完全沉浸在音乐声中。她的手跟他的紧挨着,放在自己的扶手上,但他没去碰它。望着这只手和那座边的身影,约斯特遽然产生一种心荡神迷的感觉,灌入耳朵的音乐是那样神奇而不可名状地把她同自己隔开。接下去是四重唱——今晚演出的是葛路克的歌剧。这时他发现,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她的眼睛失去了刚才那种沉醉而乌黑发光的神采。尽管他有些不知就里,但一种强烈而难以忍受的绞痛攫住他的心。无意中,她碰到了他的手,便朝他这边摸索着,把他的手指热情而温柔地拳包在自己的手心。她不转动一下身体,将嘴唇和略略前倾的脖子以及侧向舞台的眼睛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变动一下,以示向他致意。直到此刻——刚才像是缺了把钥匙、一种冲动、一个决口——那番魔力、寒颤、脉脉柔情,以及一连串不可把捉的情愫一下子涌进他灵魂的谷底。照明的灯光又亮了起来。他俩并着肩,头也不抬地默默坐了一阵。往下,到了休息的时候,大家站起身来想去各包厢或大厅后面的走道里互相问侯,这时约斯特才察觉到——这是他所未曾冷静思考过和出他意料的事——大家都回避着他,但却从扇子的背后、肩头上方或透过指缝向他身旁的女人投来鄙夷而好奇的目光。他装作若无其事,一直不动声色。他俩低着头在看节目单,轻声地交谈。普列特威茨不得不跟他们擦肩而过,并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只好出于礼貌地向他们简单地打了招呼。但是,当他来到外面,吻了指挥官夫人和女儿的手后,便拉着指挥官的胳膊走到一边。他们低声耳语,身边的夫人和小姐们尽管竖起耳朵,结果是一无所获。普列特威茨神情激动、忧郁,不时小心翼翼向四出窥视。指挥官俨然地倾听着,脸上浮泛出踌躇不决的表情,但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激动。这时过来几位军官,他们也加入了谈话。这么一来,谈话变得激烈了一些,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嚷声中,可以猜测到他们所谈的话题。然而,这位长官却急忙挥挥手,又回到他夫人和女儿的身边,而那些年轻的军官却团团围着普列特威茨。今天晚上,普列特威茨已邀约好骑兵旅的几位同事和歌剧团成员在演出结束后去他家举行一次小范围聚会。在将近半夜时分,他们才聚拢到一起。来到这里,他们的话题同样首先涉及到弗雷德斯道尔夫和谢尔玮斯的暧昧关系,连其他别的被邀的客人,特别是那些女艺术家们,对此话题也兴致勃勃。所以,大家谈得相当投机。通过交谈人们才知道,谢尔玮斯曾经是这个剧团的歌手,离开剧团还没几年。剧团老板施卢姆贝格尔先生也来参加今晚的聚会。普列特威茨向大家保证,老板对这件桃色新闻了如指掌,不过他用完餐得马上离开。席间,施卢姆贝格尔老板对谢尔玮斯赞不绝口,说像她这样高贵而温顺的女性,是他那个剧团有史以来绝无仅有。他说这些,显然是想刺激高罗乃莉。高罗乃莉是这个剧团现在的明星。她过去总是给谢尔玮斯以最好的祝福。在谈及她的老同事时,高罗乃莉的口气总是带着一种倨傲的大度和轻蔑的同情。但是,那个身材矮小的楚克施坦特却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她头发蓬松,是个活泼的姑娘,言谈时显得异常激动。她的维也纳口音和富有感染力的自由自在,使得那些普鲁士军官犹如被注射了异国麻醉剂。她大声嚷嚷,这么不自重的女人她是不屑一顾,更何况还是一个艺术家。不过话要说回来,她又补充道,空有其名的艺术家则是大有人在。大家对她的见解有礼貌地表示赞同,尽管心里谁都没有严格的定义。施卢姆贝格尔先生用过餐,带着疲惫、磕睡的男高音以及那个嗜酒贪杯的喜剧男低音离去后,大家就不再谈论这些概念的确切定义及其严格的区别了。那位高罗乃莉女士最后由一位年纪很轻的军官陪送回家,别的女性由男士们护守,乘坐团部的马车回到公寓。小个子楚克施坦特却忘了带旅馆大门的钥匙,于是只好在普列特威茨家里留宿。第二天早晨,普列特威茨发现自己昂贵的烟盒和那块金表不见了。起初,他还想把事情秘而不宣,但他的勤务兵,尤其是那个女仆感到自己遭受嫌疑,所以,他还没来得及阻拦,他们已报告了警察局。就在当天中午,警察局把他的财物送了回来,那小个子楚克施坦特被送进了警察局拘留所。


傍晚时分,约斯特出完操,完成了任务,便沿着熟悉的小道,大步流星地朝莉莉的住处赶去。在快到她的家门口时,他碰上一个陌生人,头戴宽边的礼帽,身穿轻骑的夹袄,看上去略显寒伧。他朝他望去,那人正好从人行道上下来,朝自己走来。到了跟前,那人抬了抬帽子,深深地一个鞠躬,喃喃说了声:“施卢姆贝格尔。” 约斯特没理会这些,急忙从一边擦身过去。直到他迈进屋子的走廊,来到香料铺那些空箱子和堆积着的麻袋之间,他才把那个人和莉莉联想在一起。他站立片刻,思索了一下,又往里走。然而,当他刚踏上楼梯的第一台阶,又突然站住。他屏息倾听着,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压抑。楼上歌声袅绕,轻柔而悠扬; 曲调时而冲向高峰,时而转滑下来,象是有人怯生生地摸弄着明晰的曲谱,用手臂和指头轻快地弹奏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唱歌,他从来没想到她曾是歌剧演员。他慢慢地继续往上走,一直来到她的过道门前。他把钥匙拿在手中,犹豫不定地摆动着。屋里的歌声短暂地停息后,又重新开始。她唱着一个宏亮而热烈的渐强音。他考虑着是否应该进去,此刻,传来了落地钟轻轻的敲击声,报晓着时点。他恍然大悟,正是这个时刻,她在等他,一定在等他的到来,而他正跨越的又不是什么人所不知、某种秘密地受到保护的私生活门槛。他知道,她在等待着他,期待着他的到来; 她唱着歌,用歌声来迎接他——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惬意,对自己刚才的犹豫和心跳时那种莫明的惊慌甚至感到好笑。他转动钥匙,进了屋。门一打开,歌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低沉而抑制的笑声。这种笑声,他感到跟刚才的歌声一样陌生。她站在那些行李箱中间,其中的一只敞开着,有一半的衣物被翻了出来。屋里弥漫着轻微的印花棉布、熏衣草和一些防蛀剂的味道。靠椅和凳子上,还有地板和被打开的箱子盖上,放着戏装、头巾和各种各样的演出服装; 桌上横放着一件镀着花边的小听差制服和一条黄色丝绸短裤; 她手里正拿着一件印花背心,对着亮光做着检查。在他进了屋,向她身边走去时,她手中的背心滑落在地。“你瞧!"她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他,另一只手指着四周摆满的各式各样的服装:“鲁新达! 罗莎蒙德! 塞雷汀!"(注5)——随即,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沉默了,直瞪瞪地看着他。他走过去,拥抱住她。“怎么啦?” 他低声问。"这是我以前的剧团," 她说,“有好几年我跟他们一起奔走东西。剧团老板刚才来过这里。他今天缺了一个团员,她是唱我那个角色的。老板问我是否愿意替代一下——跟他们一起走。” 约斯特看着她的手,脸上不露声色。“你愿意吗?” 他问,语气很镇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行,” 她说,“我停演的时候——我正病得厉害。当时,我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约斯特往后退了一步,将手插进口袋。“如果你还可以的话,” 他说,"你打算走吗?" 见她没作回答,他过了一会又重复道:“你打算离开我吗?”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头微微侧向一边。灯光射来,她的双眼落在黑影中,她的嘴和嘴角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明显、清晰。“我觉得那样的话也许更好些!" 她慢声慢气地说。“为什么?” 他追问道。“因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说。"为什么?!" 他语气不变地重复道。"因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又说了一遍。“为什么?!” 他第三遍问道。“我们真不该去那个地方,”她痛苦地说,“昨天晚上。” 她将身体稍微侧转过去。他走到她身后,双手捧起她的头,把她的脸转向自己。她已是满脸泪水。“我不能让你走!” 他坚定地说,“永远不!” 她猛地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他,把脸依偎在他的脖子下,埋进他上衣的开口处。他感到她的牙齿咬烂了自己的衬衣。他把嘴俯在她头上,对着她微乱的头发说着。他的每句话都渗入了她的灵魂,融化在她的呼吸中、她的血液里和她内心的低声细语中。他们的手贴在一起,相互抚摩着、挤压着、折磨着。他感到她的嘴在寻求自己,他正面对着她的脸庞。她张大着嘴,眼睛紧闭着,他感到,她的双膝在下沉,身子把他拖向地板。

勃兰登堡重骑兵军团指挥官出身于市民军官家庭,他是一位年富力强、屡建战功的上校。在一次跟几位军官的谈话中,他听取了他们自己及其夫人们对约斯特的反感和抱怨后,准备过几天抽个时间亲自跟这位年轻的上尉单独谈谈,并且完全和颜悦色地向他指出那天歌剧晚会上他身边那个不相称的陪伴,善意地告诫他那令人担忧的生活作风。然而,传令兵还未把召见的命令传出去,骑兵上尉约斯特·封·弗雷德斯道尔夫却先登门拜访了指挥官并呈交了一份请求批准他和那位未婚女歌手莉莉·谢尔玮斯的结婚报告。


复活节后的第二天,约斯特亲自驾着马车把莉莉接走了。马车驶向春色融融、阳光明媚的田野。四月的春天,云雀在和煦的微风中飞翔,宛如被掷向高处、在空中飞转的石块。八哥鸟栖息在仓库的屋顶欢唱,像吹奏着笛子一般。开阔的洼地,传来凫鸟孵卵时发出的凄厉的叫唤。渠道的一侧不时地排列着幼小的桦树和杨柳。莉莉胸前戴着一束鲜丽的紫罗兰,这是他们在大路边从一个花童那儿买的。约斯特没有告诉她将去哪儿,但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今天的出游具有某种特别而不寻常的意义。一路上,他不苟言谈,但神色中不时地流露出一种欢快且微微的紧张。他的双眼有时放射出静心等待的光彩。他们渐行渐远地越离开市区和郊外的村庄,驶向广袤的田野,路途就越来越难走; 视野越伸向茫无垠际的草地和那些新嫩的秧苗地以及远处森林的边缘,他的心情就变得越加快乐、舒畅。他不住地笑着,让她驾御那些春风得意的马匹,并告诉她驾驶马车的基本要领——他还突然间很激动地把这一带富有特征的地方指给她看: 在地平线上出现的一面风磨的桨叶——远处山岗后的教堂塔尖——一个长着鲜苔的农家屋顶上有个仙鹤窝——还有那座明晃发亮、宫殿模样的建筑物,其屋面在橡树丛中闪闪发光。他一勒缰绳,刹住马车。莉莉默默无语,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察觉到他心中揣积着某种隐情,这是她用提问所不能探悉的。她朝他依偎过去,等待着。“这是我父亲的庄园,” 他用马鞭的把手指了指那座建筑物,终于开了口。此刻,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建筑物两翼的工场和马厩。“我们将来在这里生活,” 须臾后他补充说。她还是一言不语,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我父母去世的时候," 过了片刻他带着沉重、解释般的口吻说,“那时我已在军队服役了。我没有亲兄弟,只有一个堂兄,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后来,由他继承了产业。不过,我仍有一半的财产继承权。现在,我想使用这个权力,为了我们。” “你堂兄肯把财产让出来吗?" 她问道。“他必须这么做!” 约斯特爽朗地笑着,“此外,我们从小就是朋友。现在,我要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他放松了车闸,想继续往前走。她把手按在他的手臂上。“你自个儿去他那儿,好吗?” 她问,“我可以在这里下车,随便走走。" 她见到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便无奈地笑着补充道:“看看我们的房地产!" “这我们以后再一起看吧!" 约斯特喊道,语气再次显得那么坚决。“现在你非一起去不可!" 他几乎是在命令。马匹蹬地跃步而去。他们拐进一条光秃秃的大道,它一直延伸到那座简陋的庄园的正门台阶。."这里是文德利茨庄园,” 他说,“有几千
摩尔艮的耕地、草坪、树林和牧场(注6)。" “这儿美极了," 她低声地说。这时,一个身穿长袖衬衣,从马厩里出来的仆人走过来抓住马笼头。约斯特审视地打量着他,象是不认识这个小青年。“主人在家吗?" 约斯特问。“在家,先生,” 仆人答道,“我要把马卸掉吗?" 正在这个时候,台阶高处的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男子。他穿着马靴和一件士兵服般的上装,前胸敞开着,左手正扣着衣纽,莉莉象突然中了魔似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现在门框里的那个细长、近乎瘦弱的身影。这时,那人将一只手举过眼睛,疑惑地望着这两位不速之客。那里伫立着像是约斯特的肖像,只不过相比之下显得苍老、冷漠、矜持和呆滞些——仿佛约斯特死于一次英雄事业,像石碑那样竖立在坟墓上——那个看上去却又是那么陌生、冷淡、不可接近,使得他俩突然间觉得背脊发凉。“弗利茨!” 约斯特唤道,打了个响鞭。那个被呼唤的人似乎同时认出了他。但那人的脸部表情没起变化,仍然在原地木立着,带着一种复杂的心理打量着他们,像是某些人能本能地立刻意识到事情的缘由和结果一样。这时,那人迈着轻松而稳健的步履走下台阶。约斯特已跳下车,并正搀扶着莉莉。此刻,他伸展双臂转向那位庄园主。那人抓住他的双手,友好地握着。“约斯特,你能过来玩玩,我真高兴” 他说,"我已好久没见到你了。” 过后,他将询问的目光冷冷地转向约斯特身边的女人。“这是我堂兄弗利茨," 约斯特高兴地向她介绍道,并把他稍微向她那边推了一下,“弗利茨·封·弗雷德斯道尔夫。这是我的未婚妻。" 那庄园主在她手的上方鞠了一躬,然后将身子往后一退,摆了摆手让她走在前面,朝台阶方向走去。他还转过身来对着那仆人喊道:“克里昂,把马卸掉,去凫下水! 你在这里得待上一个小时吧?” 他转过身来,对着走在前面的约斯特问道。“这要看,” 约斯特说,笑着把身子向他侧过一半。" 也许要久些!"——从台阶的大门里走出一个年纪大些的仆人。他在约斯特面前乐呵呵地喘着气,深深地鞠了一躬。约斯特把手伸了给他,"马丁,过得还可以吧?” 他问。“不错,谢谢先生!" 那仆人说话低声,想从后面离去。庄园主用目光把他瞪住了。“你把客人带到我的工作室去," 他说。于是,他们走进一间幽暗、装饰着鹿角和古枪的大厅。他们清楚地听到大厅的左侧有个女人的说话声和孩子们的欢闹声。很明显,它们是从一条与大厅相通的过道里传来的。约斯特转向那一边:“你妻子?" 他问。“真不巧,我妻子不在家," 堂兄语气不变地说,“她带着孩子去野外了,估计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约斯特停住脚步,朝他看了看,他也不动声色地看着约斯特,然后转向莉莉,“请您原谅,稍候片刻!" 说完急忙朝左边走去,那仆人打开右边的门,他们走了进去。室内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张写字台给房间以一种办公室的味道。约斯特在门口停了下来,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又将它关上。"混蛋!" 他骂道,跺着脚。他脸色发青,目光灼灼。莉莉稍稍地看了看他,然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她走近窗台,望着那在初春中草木依稀、荫盖着云杉苗的花圃。她感到热血在太阳穴沸腾,心中不知不觉地产生一种厌恶和一种忍无可忍的愤怒。她不由得大为震惊,因为她意识到,这萌生的仇恨不是对着那些陌生人,而正是对着他,对着那个她所深深爱着的人。她察觉到,约斯特站在门边,双手捏得咯咯作响,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种盲目的、不可救药而残酷无情的敌意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将双手按在太阳穴上,无声地自言自语着,像是在做一次应答祈祷,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温柔的字句,一切美好而可信赖的共同语言默默地为他祝福。但是,此刻的她却无法向他表白内心的一切,正如人们在背诵祷文时会不知不觉地为自己的心上人祈祷一样。背后传来约斯特的说话声,那么尖刻、陌生、冷冰冰的,使她乍一听都难以跟堂兄的加以区别。“既然你的妻子不愿见我的未婚妻,” 他对着那个走进屋来、默然无语的人说,"那么,我也不想过多地打搅你。" "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简便的早餐," 另一个说,“请吧!" 他明显地向莉莉侧过身来,但莉莉并没有转过身去。“谢谢!" 约斯特淡淡地说,“我们不吃了,我想简单地跟你单独谈谈。" “那就随你的便吧," 另一个稍微停顿后说。“您是否可以先在客厅里坐坐?" “我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莉莉说着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朝窗外的花园指了指。“在外面您会受凉的,"庄园主有礼貌地说,“不会的," 她说,“我可以来回走走。" 他微微一鞠躬,给她开了门,招呼着外面的仆人,她低着头走了出去,堂兄把门关上,向约斯特转过身来。约斯特站在写字台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庄园主开了口:“约斯特,你得理解我,我见过这个谢尔玮斯。我不能把我的妻子介绍给你的——"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你的女朋友。" "这关系到我未来的妻子,” 约斯特冷冷地说,“以及这文德利茨庄园未来的女主人,起码可以说,属于我那一半的文德利茨庄园," 他补充道。堂兄点了点头,像是这些话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你不坐下?” 接着他问,“不!” 约斯特答道,“我们简要地谈谈,我马上就走,我已打了申请结婚的报告,但被挡了回来。” “你对此感到奇怪吗?" 堂兄问,"不奇怪!" 约斯特说,“因为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约斯特,” 另一个说,声音并没变得特别的激动或带着强调的口吻,而倒是像在使用一种知道是无济于事的套话,“如果你对自己的仕途毫不在乎的话,那么请你想想我们家族的声誉。" “我们家族的声誉,” 约斯特低声但严肃地说,“它是不会从我们骑兵军团的战斗史册上勾销的。同样,我的仕途。" 他微笑着说道,“都刊登在这份报纸上。然而,现在要开始的是我的生活。" 他俩缄默无语。过了一会约斯特说,“产业的一半归我所有,现在我想要了。怎么个分法,我们得达成协议。" 庄园主没作回答,久久地望着窗外。然后他走近写字台,拉开抽屉,取出一把钥匙,又走到墙边,打开那架壁橱,从一只口袋里拿出一份宽大并且盖着好多图章的公文,把它铺展在桌上。于是,两个人都俯下身去。堂兄用指头多次敲点着某一段落。“就在这里,” 他说,“如果这个农庄我已经营了十年之久,那么我有权力,用一定的现款支付你的那份产业。这笔款项是按官方规定好的估价。这个庄园我已经营了十一年。” “你有这笔钱吗?” 约斯特问。“没有,” 另一个回答。“搞到这笔钱是不容易的。但是,如果你逼着要钱,我会想办法的。” “我要的不是这笔钱。” 约斯特说,“我要的是我的那份产业,我要在这里生活!" "跟这个女人?" 堂兄问。“跟我的妻子!” 约斯特答道,每个字都加了重音。他们沉默着。庄园主又把那份公文重新包好,锁进了壁橱。“你得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过了一会他说,“按习惯是这样。" "当然可以,” 约斯特说,“我的退伍报告还没交上去。”  “谢谢,” 堂兄简单地说,“祝你好运!" 约斯特说着把手伸了给他,“我希望一个月后我们能把分财产的事搞好。” "祝你好运!” 庄园主说着跟他握了手,“我会给你消息的。” 约斯特走了。孩子们尖声尖气的欢笑声朝他扑来。莉莉站在屋子后面的果园里正逗着两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姑娘。那些果树还没有开花。从一个不远的池塘里传来那些早期产卵的蛤蟆发出的低沉的嘎嘎叫声。莉莉正在那里学蛤蟆叫。学的时候,她鼓动着两腮,把她那对弯曲得很厉害的眼皮紧紧地挤在一起,做出一副逼真的蛤蟆脸。那两个孩子也尝试学着叫,但都不行。她们扮着鬼脸,学着其他动物的样子或声音,吼叫着。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窗户那边传来。两孩子一阵惊慌,愣住在那里,然后转过身,朝家里跑去。

约斯特向她走去,小心地挽住她的手臂。她没有看他,依然望着那远去的孩子。他们往前迈了几步后,约斯特摸着她的手说:“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直到他们坐上马车,把马调过头来,穿过大院,离开那条大道时,她才把脸向他探去,耳语道:"对不起!" 他很快地俯下脸去,吻着她搁在遮毯上的裸露的手。他驾御着马车,东拐西歪地在年久失修的乡间沙地小道上行走。马车穿过小片树林,沿着牧场的栏杆,有时仅仅只跟着蹄印或车辙往前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从不同角度和距离看见那座庄园。最后,他们来到一条峡谷隘道。约斯特勒住马车,把缰绳牢牢地拴在柳树墩上。他在她前面走着,登上一块野草遍地的斜坡,顺着一道狭长的小径走了几分钟,然后穿过一片花蕾满枝的山毛榉林,在一个出口处停了下来。一棵孤独多节的橡树下栽着一丛矮小、被风刮乱的黄杨。他弯下身子双手拨开灌木丛,底下露出一块扁平灰色的石板。“一座狗坟,” 他说,心不在焉地笑着。太阳斜挂在树林的边缘和那向四周伸展、依然是冬色惨淡的草地上。草地的中央穿流过一条修长的山涧,他们在那棵橡树脚边的那些吱咯发响的枯叶上坐了下来,舒展着身躯靠在被阳光照射到的树干上。从大地喷吐出来的凉气和那充溢着太阳光而渐渐变得温暖的空气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温热而潮湿、并且带着香味的雾霭。这种气雾随着他们的呼吸透过皮肤侵入他们的肌体,沐浴着他们的额角和嘴唇。它象是携带一种太能媒,渗透到他们的全身。春天那种渗浸骨髓里使人浑身软绵、久睡不能驱逐的倦意融合着这种透明的气雾输入了他们的血管。他们的手和膝盖互相触碰着,他们的目光炽热地交集在一起。“这么死去也不会叫冤!" 长时间的沉默后约斯特说。他的声音受到雾霭和情欲的阻碍,听上去有点嘶哑,“太幸福了,真是让人想这么死去!” 他的视线从她的目光中脱开,滑向远处地平线上的光带。莉莉腼腆地抬起右臂,偷偷地用大拇指在前额、嘴唇和胸前画着小十字。“真的吗?" 过了一会她带着几乎怯生生的、孩子般的口气低声细语地问:“你们的国王不相信上帝?" “我们的国王," 约斯特回答道。他的脸骄傲地变得瘦长,“我们的国王不需要上帝。" “但我们需要他," 她轻轻地说,“没有他,我们就完了。” “是的,” 约斯特说,“并且,他已给我们开辟了三条通向永远自由的大道。" “哪三条?” 她问。“勇敢!” 约斯特说,沉默了一会,看着她。“爱情!" 他又说。“还有呢?" 她急切地问。“死亡!" 他说着站起身来,伸展着四肢。她从地上登地跃起身来,用尽全部力气紧紧抱住他。约斯特长长地吻了她。“走吧。" 然后他说。他们回到停车的地方。当马车快速转到通往市区的大道上,约斯特还短促地往后转了下身子,从牙缝里吹了下口哨。“他搞不到那笔钱!” 他说,然后一阵大笑,扬鞭策马,飞奔而去。


约斯特要求退伍的请求报告已在军团指挥官这里搁了好几个星期了,他下不了决心是否该把这份报告转呈波茨坦。另一方面,他还是一直无法说服这位年轻的军官放弃自己的打算。五月初的一天,指挥官接见了普列特威茨伯爵,同他在密室里作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不久以后,约斯特接到一项任务,要他离开城市几天,带上一个骑兵连,护送旅行路过并在这里换马匹的公侯家族一行去柏林。约斯特对这一任务暗暗感到纳闷,因为波茨坦军团已为此派了两个领队军官。在约斯特离开城市后的第二天,谢尔玮斯家里有人敲门。自从约斯特离开家后,她几乎很少出门。因为几天来,每当她单独上街,行人的目光总追随着她,偶尔,背后还会传来一些刻毒的辱骂。因她就一人在家,所以只得自己去开门。门口站着普列特威茨,身上裹着他那件长大衣。她无言地看着他,没让他进屋。“我请您," 普列特威茨说,“跟我简单地谈谈,我有话要跟您说。” “真是没想到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这关系到封·弗雷德斯道尔夫先生,” 普列特威茨说。他见没有让他进屋的迹象,于是急忙补充说,“这关系到约斯特!" 她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请吧," 她说着打开起居间的门。屋里,她在窗边站着,没让他把大衣脱掉,也没让他坐下。他走了过去,久久地看着她。然后,他突如其来地说:“您必须离开这里!" 她丝毫不动声色。“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慢条斯理地问。“我想说," 他向她靠近一步,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臂上——,约斯特不能这样毁了自己!" 她沉默着,他把手臂抽了回去。过了一会她说:“您来这里是受人委托?”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 普列特威茨加重语气地说,“我不是受某一个人的委托,而是为了一件公众的事才来这里的。约斯特是个军官,并且是最优秀的军官之一。" 她点了点头,看着地上。“您意思是,我应该离开他?" 她以一种怀疑的口吻问。“我的意思是您必须离开他!" 普列特威茨语气坚决地说,“您应该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 “我对他的生命负责," 她自言自语道。“不错,” 普列特威茨失声喊道,“这关系到他的生命!” 她看着他。“我不能,” 她喃喃自语道。普列特威茨朝她走了过去,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拒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坚强些莉莉!” 他说,语气变得温柔些。“您自已也明白,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我爱他。” “如果您是真心爱他," 普列特威茨说,“那您就应该理解我,两者中您必须作出抉择: 要么跟他立即断绝关系,这样能弥补一切; 要么继续跟他在一起,不过这将是慢性自杀。" 她轻轻地靠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她的双膝在颤抖。“你认为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生活?" 她问。“这还需要我回答吗?" 他轻声地反问。“我不能,” 她说着从他身边走开,坐在一把椅子上。“你不必作出什么决定,” 他急忙说,"你只要不反对就行了!” 她疑惑地望着他,双目失神,两眼陷入蓝色的黑影中。“一切都由我来担保,” 他继续说,"我会向他解释的,他不会感到孤独的,他有那么多朋友!” 她纹丝不动。“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说,“你只需办理一下警方的出境证件就行了,不必害怕——" 他说着,疾步向她走去,稍微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只不过是一种手续。这样做,你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也可以解除你犹豫不决的痛苦。当他回来时,你已按上面的命令远走高飞了。” 她还是一声不吭。“不然的话,这样下去将会付出血的代价," 他说,“不过,只要你走了他就有救了。同样,你也不会因此而死于非命," 他还补充了一句。“死了跟活着,这没啥两样," 她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普列特威茨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次,然后在桌边停了下来,声音干涩,近乎办理公事般地说:“事情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明天这个时候,有一辆马车来接你,车窗用帷布挂着,由两名骑警负责陪送,他们等在下一条街的十字路口。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我将亲自来这里,把你接走。" “我将去哪儿?" 她带着同样无动于衷的口气问。“这随你便!" 他说,“最好先去柏林,”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假如你没有钱的话倒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她站起身来,举起手,“我不要!" 她严厉地说,“这个——我——不要!" “对不起,” 他说,“我并不是有意侮辱你。” “这我知道,” 她轻声地说。他向她走去,把一只手伸给她。“你可说话算数?" 他问。她不再回答,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将身体转了过去。他看到,她的头低了下去,愈来愈低。他无声地鞠了一躬,走了。


约斯特在波茨坦仪仗队指挥官那里请了假,怀着不安的心情,在回归的骑兵连领队的引导下,提前一天赶了回来。傍晚时分,他飞马奔驰地进了市区,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一名马夫,在驻地教堂前的广场上,他像什么事放心不下似地作了片刻的停留,然后扭过那匹已嗅到马厩、硬要朝兵营走去的马,更加飞快地向谢尔玮斯住的那条大街奔去。他一个劲地抽打那匹已跑得疲惫不堪的战马。他低着头,双眼透过快速降临的夜暮向前寻视着。老远,他就发现了停在莉莉门口的那辆马车。这时,两个身影走上了街。他不顾石子路的坑洼颠簸,依然快马飞奔。等候在马路拐弯处的那两名骑警看见约斯特飞马而过,便跟上那个跑在后面的马夫。约斯特来到车边,气喘吁吁地从马上一跃而下。这时,普列特威茨已将车门打开。约斯特让马原地站着。马夫跳下马来,牵住僵绳。莉莉裹着旅行大衣,一只脚已踩上了马车的踏板。当她一看见约斯特,不由得顿时两眼发直,浑身僵硬,脸色刷地变得灰白。约斯特往前跨了三步,站到了她身边。莉莉轻轻一声呼唤,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扶起她,把她拥在怀中。普列特威茨的双手紧握着车门的把手,象是要把它捏碎似的。约斯特对着他瞋目而视,仇恨和愤怒使得他嘴唇发白。莉莉从他的怀中站了起来,脱开身子,站在他们两人之间。约斯特急步跨到她跟前,这样,他就跟普列特威茨离得很近了。“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道。窗玻璃后出现一些脸庞,几个年轻人伸长着脖子从大门里出来。普列特威茨被一种模糊不清的念头所牵缠。他想按照自己的意图,马上结束这种局面。于是,他将身子往前一挺:“弗雷德斯道尔夫先生,” 他低声但严厉地说,“我要您服从命令,马上回到兵营去!” 约斯特站着一动不动:“我要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冷静地说。“这是警察局司令官的命令," 普列特威茨连忙说,“谁也不许违抗!" 说着,他想朝莉莉迈出一步,把她推进马车。约斯特举起紧握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他胸前,他一个踉跄,晃在一边。那两名骑警已下了马,犹豫不决地靠拢过来。普列特威茨靠在马车的后轮上,示意让他们走开。约斯特把手搭在莉莉的腰间,扶着她,快速朝大门走去。到了门边,他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什么样的陪礼道歉都可以。不过,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妻子!" 然后,他与其说是扶着,毋宁说是挟着她进了屋。普列特威茨在那里发呆片刻,然后低声向骑警和马夫下了一道命令,自己上了车。马车滚动着,颠簸远去。那些宪兵和那个牵着两匹马的马夫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就在当天晚上,约斯特接到传令官带来的缴械命令: 在他那份由骑兵信使送走的退伍请求被批下来之前,他暂时被免去职务。第二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第三骑兵连从柏林回来后,大家都认为这样做对他们的上尉太不公平,所以拒不听从受权临时领导他们的普列特威茨伯爵的命令。


自从约斯特把莉莉从旅行马车的踏板上扶回屋后,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寓所,重新梦魂萦绕地生活在一种新的、炽热的激情中。之前的一切忧郁和烦恼渐渐变得依稀而淡忘。同样,在她灵魂深处对唤醒这深挚爱情的笃信所萦怀的每丝疑虑也已烟消云散。即便偶尔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在她的心灵深处依然颤跃着那么一丁点揪心摄肺的恐惧,然而这一丁点的恐惧却马上由于自己热血的沸腾和那狂风般的拥抱而被窒息,他们象盼望着一个神幻莫测的佳节,期待着他那退伍报告最后的批复,在这佳节之后即将举行的婚礼只是一道让人有目共睹的最后仪式罢了。约斯特收到普列特威茨的来信。信中说,他不需要任何赔礼道歉,因为约斯特并不是跟他本人过不去,而是违抗了上级的命令。所以,他将亲自或用其它方式承担事情的全部后果。同时他还希望,约斯特能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理解他的安排并对他继续保持往日的友好。约斯特和莉莉还获悉,在处理完他请求退伍这件事之前,约斯特手下骑兵连的马匹和军械也被缴了。几天前,指挥官被亲自召往波茨坦,去对所发生的事件作一解释并承担责任。事情的结果是: 指挥官承担下由于上尉的表现所造成的一切辱没声誉和不可宽恕的过错。此外,约斯特还得到了国王的原宥和谅解。——然而这一切再也无法打动约斯特的心了,他的耳朵几乎再也听不进任何东西,于他,这像是一种噪音,来自一个陌生的星球,其大气层人们远离已久,其运行轨迹人们已不再知晓。一天来了一位文书,说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他去公证人那儿,但是约斯特跟他简短地交谈后便把他打发走了。第二天,那公证人亲自来找约斯特。他们在起居间作了长时间的交涉。待那人走后,伫候在隔壁房间的莉莉走了出来,桌上放着一大笔钱钞,分别捆扎着,或整齐地放在小布袋里,旁边是一份盖有印章的复印公文。莉莉不解地望着他,“他还是弄到了这笔钱," 约斯特带有一种几乎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她能感到,这并不是某种人为的不在乎。最后的一丝恐惧从她的心底消释了。“现在我们可以去作远途旅行了!" 他不加思考地大声笑着说,“你把钱拿走吧!我管不好这笔钱!" 他见她作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就把钱捧在一起,全部放进了那只小巧、磨得精光发亮的写字柜的抽屉里。这天,莉莉第一次重新离开家,她顶着茫茫暮色去做些采购。她经过一座花亭,向花匠的妻子买了一大抱新鲜、几乎还是含苞欲放的玫瑰。这些还是今年的第一批玫瑰。在她离开家时,军团的一名官员来找过约斯特,送来一份至尊的手迹。国王赞誉了他在战斗中所荣获的一切功绩,同时批准了他荣誉满载的退伍请求,军团指挥官还让人把他的佩剑送回给了他。莉莉回到家里,发现他站在窗前,神采飞扬、满脸生辉,手中提着佩剑和手枪腰带,那份手迹展放在桌上。这一夜,他们久久不能入睡。窗户敞开着,房间中央那簇正破蕾绽放的玫瑰,散发出郁烈的芳香,和那月夜酣醉的呼吸交融一起。他们没说话,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幸福的波涛中。当他们合上眼,北国初夏匆匆早来的黎明已跃出了东方的天际。

伴随着云雀的欢叫和第一道闪耀的光束,一种出乎寻常的喧闹宛如一场远处正在靠拢的战斗从市中心朝他们的住处滚滚而来。他们被惊醒了。约斯特猛地跃起身来,快速穿好衣服,扎上佩剑,系好手枪腰带,走进起居间,来到窗前。他原先的骑兵连,没有马匹,不带武器,迈着整齐的步伐,踩着登登作响的马靴,发出吧嗒的钉掌和叮当作响的马刺声,以战鼓为先导,鼓声雄浑激越,鼓队中央高举着托尔高战旗的残杆,转过街口,沿着明静空旷的街道,朝这里开来。窗下,他们排成不宽的队列,鼓乐息止。在一派肃静庄严的气氛中,无数张脸庞,有的胡须浓密,有的刀痕依稀,有的年轻光润,有的神情激昂——对他翘首仰望。他直立于窗前,浑身不能动弹,瞠目结舌地俯视着他们。那些人,先用压抑而嘶哑的喉咙,然后嗓音越来越激昂,用一种发狂似的、怒吼般的大合唱向他大声呼唤着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战役和战斗的名称,以怀念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艰难而又骄傲的岁月。然后,鼓乐声重新轰然而起。那支古老的骑兵歌曲合着鼓乐的节奏和整齐远去的步伐渐渐地消失。莉莉没有走进起居间来到他身边。她一直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地像是中了魔一般,仿佛依然是梦幻萦身。她在卧室里听到他在说话,声音象是走了调并带着少有的颤抖。

“这就是退伍仪式!" 他说,听上去像是一声欢呼。

莉莉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不敢说一句话,不敢出一点声,生怕破坏了他此时的气氛。

“不能这样下去!" 她又听到他的说话声,"不能这样下去!" 她感到,他是在对着自己说。

“是的,” 她大声说,几乎弄不清这是自己的声音,“不能这样下去!"

"谢谢!” 他在外面喊道,“谢谢!”

她想跳起身来,然而她的双膝突然感到一阵冰凉而变得僵硬。

伴随着远处传来的逐渐消失的鼓乐声,响起一记沉闷的射击声。

惊恐将她抛向地板。她四肢着地,颤栗地摸向门口,慢慢支起身子,走了过去。

他坐在窗前那张又高又窄的靠椅上,直挺挺地往后仰着身子,胸膛上依然紧靠那支还在冒烟的手枪。

她望着他的脸,俊秀而安详。他的神情是那样充满一名男子对自己一生所拥有的满足。她不由得脆下身去。她哭泣,但没有眼泪。


2022年09月12日   德国慕尼黑



注1: 罗斯巴赫在今天德国东部的梅泽曼,1757年 11月 5日,普鲁士军队在弗利德利希大帝(1712-1786)的帅领下,在这里战胜了法国军队和哈普斯堡帝国部队。

注2: 洛伊顿是下西里西亚(当时的普鲁士省名)的一个村庄,位于今天波兰的布雷斯劳西面。1757年12月5日,弗利德利希大帝采用“斜位战斗队形”击败了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     由查理·洛特林率领的奥地利军队。

注3: 托尔高位于今天的菜比锡易北河畔,1760年,非利德利希大帝在这里击溃由元帅利奥波德·道恩(1705-1766)率领的奥地利军队。1815年托尔高归普鲁士王国所有。

注4: 七年战争(1756-1763),是英国、普鲁士、汉诺威为一方,与法国、俄国、奥地利、萨克森、瑞典、西班牙为另一方,在欧洲、美洲、印度和海上进行的战争。

注5: 这些都是戏剧、歌剧或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这里指的是这些人物出场时所穿的服装。

注六: 旧田亩面积单位。一摩尔艮约等于 2500-3400平方米。



译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 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 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美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7.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8.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29.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7月刊);

30.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 4期);

31.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七月出版,等等。     

2022年09月12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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