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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2.5.2022 18:52 编辑
禁果 (小说) 作者 金弢
今天是三月五日,是学雷锋纪念日。
为提升优良的社会风气,增强对社会的责任感,校学生会决定响应市里的号召,搞一次学习雷锋纪念日活动,服务社会。
今天是星期天。往常到了星期天,少华会睡到 8点差 20分,赶上食堂最后一拨早餐,然后进图书馆。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有任务。昨天,系主任陈老师交代他:“为响应北京市委号召,系里决定跟全院各系保持一致,组织同学代表,星期天在紫竹园门口搞一次‘服务社会’的活动,进行外语咨询,你明天带六名 81级的小同学代表系里去出席活动。”
咨询活动 8点开始,学院不准备派车接送,从校魏公村车站去紫竹园也就离得两站地,由少华负者给大家买票,回系里报销。为能按时赶到活动现场,少华让系里跟大家讲定,明早七点一刻在女生 5号楼前集合,步行去公共汽车站。到了集合完毕少华才发现,除了自己,今天其他都是女生。
虽然已是3月天,但北方的气侯还是异常的寒冷。今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说话时满口吐着浓浓的白雾。紫竹园门口的水泥广场上已经拉起一具宽大的红色横幅,金色的七个大字:“北京外国语学院” 非常引路人注目,老远望去清晰可辨。英语系的同学已经到了,少华他们找到德语系的桌台,等候在位。很快,就有人前来询问,今天来访者还真不少。没多久,紫竹园门口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来询问的参差不齐,男女老少哪个年龄段都有。
来访者除了提问德语语法和词汇外,也有人想了解德语是一门什么样的语种,也不乏有人打听北京外语学院和德语系的招生标准和教学流程,还有打听师资情况的。同学们知道什么就答什么,德语方面的难题,能答多少算多少,事先竟然没有想到带一本词典来。小同学们回答不了的、难度较高的德语话题,就往少华那里推,因为他今天是唯一的高班生。
人民大学一名经济系毕业的女生被分去了研究所任资料翻译,拿了难度很高的专业文章来请教,一句话长达四五行,从句套从句的,再加扩展定语从句,除了陌生的专业术语外,科技论文的特殊语言风格也为少华见所未见,把他整整折腾了半个小时还没把那句话理顺。
到了下午一点,在同学们再三提醒下,忙劲儿才算过去。整整五个钟头全神贯注地替人服务,大家虽觉得很累,但心里很开心,这是大家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第一次服务社会,看到了学有所成的价值,也感受到了自身的价值。在回校的公共汽车上,同学们情绪很高。
到下了车时,大家才突然想起,都过了午后一点半了,食堂里是肯定没饭吃了。有一女生提醒,魏公村路口进去不远有个邮局,邮局隔壁是个粮店,店里有方便面可买。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拥进了那个粮店,各买各的方便面,完了又嘻嘻哈哈地蜂拥而出,直奔学校的后门。
大家喜气洋洋,气氛非常好。一女生撕开一包方便面,直接放在嘴里吃了起来。少华感到颇为新奇,像是大开眼界,他未曾想到方便面还能这么生吃,觉得挺好玩的,笑着看看那女生,她却神情严肃认真地解释道,“方便面是用油炸过的,本来就是熟的,可以这么吃的。” 少华看着她那义正辞严的样子,据理必争地陈述着她的道理,觉得她更可爱了。
然而,又有谁能想得到,就是因为这包方便面,让少华记住了她一辈子,还引发了他们间一段让人没齿难忘、不寻常的校园恋。
在读本科时当过课代表的少华,开始读研,班里又得选一个班干部,就那么五六个人,选的干部就是转达一下系里的通知,要么有什么活动安排,或者每天去学校收发室边上的信箱室取一次信。
紫竹园外语咨询的第二天是星期一,少华照例来取信。他出乎意料地邂逅了昨天那个方便面姑娘,一打听才知道她班里原来拿信的男生家里老有事儿,隔三岔五地不能按时取信,班里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这样一来二去的,他俩时常能在信箱室见上面,他们的关系也随之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熟知。
有时候人是很奇怪的,一个你素不相识的人,就是整天在同一校园、同一系里、在同一食堂吃饭,但对她你就是视而不见,就是眼前撞上了也会有视无睹; 而一旦认识了,她就会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方便面姑娘就是这样。当然他们每次拿信见面、停留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交谈的话题也越来越多。有些时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他俩还会努力地找些话说说,就是不想马上离开。
人是习惯性动物,在信箱室经常相遇就习惯了这种相遇。有时候上午明明已经取过信了,下午还会下意识地又去取一次。进了信箱室,心里明白收发室最多是每天分一次信,而今天的信明明上午已经拿空了,明明知道信箱里没信,还会自觉不自觉地再开一次信箱。
有一回,他俩上午取信不约而同地撞上了,但这一回聊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更有意思的是,下午他俩不约而同地在信箱室里再次相遇。两人瞬间一愣,顿然象是心底的隐秘同时被暴露给了对方而深深难为情,这似乎是一种无言的表白。然而刹那间,两人又同时会心地大笑起来,横在他俩间的隔膜一下子消失了。这种偶然性的发生,让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不必有再多的表白。他们不由地互相激情地伸出手紧紧抓住对方,幸好没有被人撞见。
就此,他们约定好了取信的时间,放在上午的第二节课下课。有几回少华从西院去东院取信看见了姑娘走在前面,故意压住步子怕赶在了一起被人发现,引来议论,系里既然不让搞对象,一旦被人戳穿,就成了名不正、言不顺。少华一向是情愿低调的,自己高出几个年级更应为人表率。
有时上午他没课,加上到了读研更多的是自学,然而到了这个点,他会从图书馆走一趟信箱室。除了事先跟对方打好了招呼,就是突然进城办事,少华也会尽量赶上这个点回校。
尽管他们每次取信的时间越来越长,打开的信箱长时间地无法合上,佯装像是刚到还没取完信似的,以不让别的取信的同学觉得奇怪。日复一日,他俩对这种见面的频率和时间长度开始不满足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在图书馆做晚自修时,脑海里浮现的人影让他们无法静下心来专心看书。一次姑娘家发生的意外,让他们终于定下决心到校外去约会。
那次,他们又在信箱室相遇,姑娘显得很难过,欲泣无泪。少华虽然一无所知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第七感官告诉他,一定发生了重大的事情。看得出,姑娘现在是多么地需要有人能安慰她,她多么渴望有人能拥抱她一下,少华也多么希望能把她拥进怀抱给她慰籍。她是那样楚楚动人,她那让人心痛不已的悲戚让少华无比难受,但此时此刻又不能将事情的缘由一下子说清。他们约好了晚上七点在学校对过的苏州街餐馆门口见面。
红日西沉,落照退逝,两人终于等到了傍晚,如约而至。餐馆侧面有一条新开的田埂路,宽宽的,有两米多,是走马车的通道。新路两旁依然还都是菜地,路左边,马上可以收割的卷心菜被外面的绿叶裹得严严实实; 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大葱地。他俩牵着手一路朝西走去。
“下午课外活动时我在英语楼前看到你们体操队训练了,” 姑娘说,“你一身白色体操服真好看,你在双杠上的倒立做得很棒,真帅!” 姑娘说得有点情不自禁。少华站住脚,拦在姑娘的面前,双手捧住她的脸,两眼深情地看着姑娘的眼睛,说:
“你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上午那么痛苦?”
“我爸妈离婚了。”
少华无言以对,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复。虽然这种事他难得听人说起,时而也有耳闻,并不新鲜,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姑娘身上,这对她年轻的心灵又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这话你跟别人说了?”
“没有,我谁也没说,系里也没人知道。”
“你家里还有谁?”
“还有个弟弟,小我五岁。”
“哦······。”
少华没有往下说。他思忖,“她把家里这么重要的事第一个告诉了我,这不仅说明在这个世界上,她不再有更值得她依托的亲友可以痛诉衷肠,这还说明她对自己又是何等的信赖!” 少华垂着头,无声地往前走着。
他们一路沉默,没有太多的交流,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思。不觉中,时间很快地过去,天黑了下来。现在该怎么办?姑娘显露出犹疑的神色。
“不用怕,没事儿,有我呢。我会走夜路。” 前面快到运河了,他俩朝左拐去。
他们来到一个像是窑厂模样的工地,打好的泥胚摞在那里晾干,少华能认得出来。以前来上大学之前,他在农村老家时,碰上队里农活有空闲,他也去城里的砖瓦厂干过。
四周变得黑糊糊的,天好像有月亮,但被埋进了厚厚的云堆。四周万籁俱寂,就他们俩。姑娘像是有点走累了。他们来到砖坯堆边,少华捡了一块生砖,靠着一堵泥墙坐了下来。他向姑娘伸出双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你就别把裤子弄脏了。” 姑娘随顺地坐了下来,依在少华的怀里,侧过脸对着少华。少华亲了亲姑娘,亲了亲她的脸,引来姑娘不由地爆出阵阵热吻。
自那次田间散步后,他们彼此的渴望日益加深,偷偷地约过一次游颐和园。吃过午饭两点在魏公村公共汽车站碰的头。为了避免熟人碰上,他们游了僻静的后湖。
然而渴望能随时相见,成了他们的日常需要。因为不在同一个班级,系里碰头总有诸多的不便,他们就选择了学校图书馆。讲好二楼,左边进门右手边第一排桌子。
为了保证学习、抢到自学必用的德解大辞典,少华会每次提前等在图书馆门口排队。拿到词典后就占座位,占好了自己的,还帮姑娘占一个,但不能紧着面对面,斜侧那么一两个位置,既看得见对方,又不会引人注目。
有一回校园的黑板报,系里让姑娘写一篇报导那次服务社会活动的文章,结合学习表彰张海迪身残志不残、刻苦自学的精神。姑娘找到少华说:“这种政治文章我怎么会写,你写挺合适的,还是你帮我写吧。” 文章登出来后,姑娘笑着对少华说,“系里出墙报的,死活不信我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他俩一如既往地来图书馆晚自习。此刻,夜色已深,他们从图书馆出来,绕着游泳池的内側,走进比邻的一片小矮树林,那儿正在筹建联合国同声传译的培训大楼。他们沿树荫前行,越过操场的南侧,穿过主楼正门,来到大楼靠右边的露台底下。
夜色中的校园,美丽、妩媚,四下静静的。月亮从主楼的背后悄悄地爬上了天空,悬挂在大楼的左侧,倾泻下一片如水的光泽; 月色洒落在园中的枝头,树叶恍如芦苇变成了褐色,花坛上的落英呈一种无名的色调,像是来自其他星球的紫罗兰。枝叶闪烁着无法形容的色彩,白天饱酣阳光的红玫瑰,此刻喷吐着荷尔蒙一样的芬芳,沁人心脾,教人神往; 蝗虫引逗着被降露打湿的草儿,和煦的微风摆弄得树影婆娑,影影绰绰。一切诱人去爱,唯独怯生生的礼数压抑了种种表白......
一个星期后,少华在信箱里收到姑娘的一封简信,让他晚上六点在魏公村车站会面,约他上她家,她有一个重要决定要告诉他。
到了她家后,姑娘告诉少华,她母亲跟她的青梅竹马旧情复发,现已决定东渡扶桑去找他。她母亲要把她带去日本读书。姑娘从小离不开母亲,又害怕未来的后妈,决定同行。
“今天夜里我爸妈都不回来了,弟弟也跟着妈出去了,家里就我们两人,你想发脾气就跟我发吧。” 少华听了像是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少华依依不舍地吻别了姑娘。之后,她很快去了日本。
他们事先决定,彼此不留任何联络方式,往后的人生及两人的缘分,均听从未来的安排。他们坚信,只要缘分未尽,他俩必有再次见面的机会。命运的安排早早悉数已定,他们无法自我操纵!
毕业后,少华去了深圳发展。虽隔天涯,时光轮转,少华依然在为他的心上人默默祝福,心里暗暗期待着不日一次校友会与她重逢。他坚信命运之神会作出善意的安排!
有人惦念的女人会幸福的!
2022.05.01. 德国慕尼黑
作者简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 《话说张洁》散文,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2.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3.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6.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022年04月20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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