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寄生草

玉凤八岁才上学前班，身材比无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大一号。起先她自己倒没在意，后来大家总远远地指着她叫傻大个，她才微微别扭起来。<br />可是玉凤脾气软。几个最淘的男生看见就算故意在跟前叫她傻大个，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还牵牵嘴角，笑似的，便愈加放肆地叫她大傻瓜了。<br />一到课间，玉凤就爬上窗边课桌跪着朝外看。教室里的玻璃窗户，是可以推开关上的，不像家里的钉死在窗棂里。第一次看见老师打开窗户，玉凤惊叹极了，从此就盼望着自己也能去开一开。渐渐地她发现，每到课间那窗边的位置总空着，那个漂亮活泼的王玲玲一下课就被叫出去跳皮筋。这时候玉凤就急忙跑到她的座位，爬到桌上跪在窗前，小心翼翼地学老师的样子握住把手，把窗子轻轻推开……外面走廊上女同学们正一边跳皮筋一边热闹地唱：小苹果，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男同学都像土匪一样追来杀去，洪亮的喊叫此起彼伏。教室里除了她没有人了，而外面的人也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br />班上的同学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尽管老师总是在思想品德课上强调，要团结全班同学，不要搞小团体主义，可是哪几个女生总是牵着手并排走，哪几个男生总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玉凤都知道。玉凤并不觉得“小团体”有什么不好，她也很想有伴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学习玩耍啊！可是任何一个“小团体”她都进不去。再说别的同学都住在工厂周边的家属楼里，谁和她同路呢？玉凤和爷爷，住在一间废弃的砖房子里，房子在通往湖边的小路旁，周围于是还被爷爷开垦出一小块菜地。没有人知道是谁盖了房子，又是为什么盖了它。同学们也都晓得玉凤住在“荒郊野外”，男同学又嚷嚷着给她起了个新外号：“种菜的”。<br />尽管这样，玉凤还是喜欢学校。玉凤喜欢讲台上那两盒粉笔：那盒白粉笔在黑板上写的字比自己为跳房子捡的任何一种石头画出来的线都清楚好看，那盒彩色粉笔更不用说了，简直神奇！每当老师用绿色的粉笔划波浪下划线时，玉凤就不禁走了神，那曲曲弯弯的藤儿仿佛缠绕在她的心上，长叶，开花。玉凤还喜欢漆了清漆的课桌，真是又漂亮又光滑。每回玉凤把本子在上面摊开时都格外仔细，慢慢压平，放正，纸边一定要平行于桌边。<br />当然，玉凤最喜欢的还是教室的窗户。<br />一般情况下教室的窗户是紧闭的。老师说，听课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又说他们还小，没有自制力，所以要给他们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只有极热时，老师才会把窗户开两条缝，窗户高，只有老师才够得着。这时铺天盖地的知了声灌进来，好象每一嗓子都使出浑身力气，声嘶力竭也不罢休。玉凤想，它们就是这样把嗓子喊哑的。<br />玉凤的嗓子沙，是她另一个常常被嘲笑的地方。他们叫她沙嗓子，等她一开口就笑，还故意怪模怪样地模仿。玉凤慢慢就怕讲话了。开始老师还表扬她上课从来不讲小话，可后来发现回回点她回答问题她也不出声，只低着头嗫嚅着什么，眼睛在自己脚下的一小块地方乱扫，就渐渐没有了耐心，索性也不点她了。<br />孤独的玉凤，因为沉默，更孤独了。<br />同学们都没有见过玉凤的爸妈，但都认得她的爷爷。爷爷每天大早挑菜到市场上卖，到了夏天，也卖西瓜。不上课的时候，玉凤就给爷爷帮忙。常常遇到同学的妈妈，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摊前讨价还价；也有时候阿姨的身后跟着来逛菜场的男同学，他们买西瓜的时候总是叫嚷：“破开看看甜不甜！”爷爷就赶紧利索地用一把短刀子在瓜上切个三角，扎出那一小块来递上。要是同学抹抹嘴说，还行，把那片瓜皮盖回去，玉凤就松一口气；要是撇着嘴说生，说味道寡淡的，调头走了，玉凤和爷爷就发愁：这开了的瓜只有切成两个半个卖了，那时侯还没有保鲜膜，大家多嫌打开的瓜落了灰，脏。往往是卖不动的。<br />家里的一角一元都来得不易。尽管如此，每天上学时，爷爷总往玉凤口袋里揣一块零花钱。冰棍一只五角，汽水一瓶三角，都不贵。可是玉凤从来没有尝过。玉凤也从来不馋：她早就满足了——只要每天课间能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看看窗外……<br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幸福只维持了半学期。一天，淘气王陈磊鬼使神差地想从高处偷袭外面的“敌人”，刚想爬上课桌，突然发现玉凤在上面。他立刻怪腔怪调地叫起来：“王玲玲，李玉凤把你的桌子踩脏啦！”这下玉凤真是又急又怕。玉凤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跪着爬上去的，连椅子都没敢踩过呀！她赶忙往下跳，刚站稳，王玲玲已经跑了进来，堵在前面。桌子上明明没有一点污迹，可是王玲玲皱着眉毛盯着桌面，眼圈慢慢发红，竟然要哭了！玉凤这下慌了，本来话就说不清楚，一时间只急得满脸通红，两只手把衣角乱抓。这一抓提醒了她，爷爷给了一块钱！玉凤急中生智，说：“我请你吃冰棍！”王玲玲却不看她。玉凤把所有的毛票都掏了出来，哀求：“我请你吃两根！”王玲玲还是不做声。这时陈磊一把夺过毛票，边朝外跑边喊：“王玲玲，算了吧，放她一马，来吃冰棍！”好几个女同学也都围着劝，慢慢地把王玲玲拉到了门口。谁知王玲玲突然回头向玉凤喊了一声：“你再也不许靠近我的桌子！”玉凤一下愣住了。其他坐在窗边的同学也纷纷附和，他们口气严厉地说：“我的也是！”<br />这一天玉凤破天荒地受到了大家的注意，不仅是注意，甚至是戒备。可是不过两三天，她又渐渐被遗忘了。等到终于有人发现玉凤怎么不见了的时候，没有人能说得清玉凤已经多久没来了。大家在老师的询问下拼命地回忆，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br />小路边的房子空了，第二年夏天的菜场少了那个卖瓜的老头。<br />多年以后同学聚会的时候，王玲玲突然说起了玉凤，陈磊说她还请我们吃过冰棒。可是所有其他的同学都一脸茫然，他们说：“玉凤，哪个玉凤？”<br /><br /><br />好生惭愧,我也是一脸茫然之中的一员.收笔之际,也疑心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我梦中的情节.<br /><br />久闻琼瑶成名作窗外大名,也拟一读:屏气凝神,还是半途而废.眼不想看,手却想写,于是就出来了上面这篇原创窗外.<br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