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六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女孩都会坐在离操场不远的凉亭中静静地看着操场上的同学们嬉笑追逐。
女孩总是穿着各式各样粉色的棉裙,缀着许多纷飞的蝴蝶结,在淡绿色花草的点缀下,像一幅清新的水粉画,却略带忧郁风韵。她时而才微微地笑起来,寂静的风中便开始流转四月絮沫一般的唯美。大多数时候女孩面无表情地望着一个方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想念着什么,她给人的画面,总是让人有种遥不可及而又淡雅的感觉。
两年前,女孩被查出患上了血癌。无数次的配型失败,万念俱灰的女孩不顾家人的苦苦哀求放弃了痛苦的治疗,一心一意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至少要去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吧,女孩想。
又是一个星期六,女孩像往常一样坐在凉亭中,目光所到之处,只见老校长从远处走来,女孩不禁微微浅笑。怎么样,今天放学有空去我家吃饭吗?对于老校长毫无征兆的邀请,女孩淡淡地一惊,随后笑着点头答应。
去老校长家的小路仿佛是上个世纪就已经存在的一般,有种静谧的安逸与诗意的古老。女孩一边喜欢的笑着,一般用眼睛不停地记录看到的青绿瓦巷。在转头跟老校长交谈的时候,女孩突然注意到老校长走地有些颤颤巍巍,几丝白发在微凉的晚风中虚弱地摆动着,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女孩心中一酸,便说,校长,我累了,我们歇一会吧。老校长转头笑了笑,便在一个小胡同里歇了个脚。
到老校长家的时候,一股饭菜的暖香已经从厨房飘了出来。“已经回来了吗?”一个欢快的声音随着脚步传出来,女孩抬头就看见了一个鬓角同样斑白的老太太。“哦哦···”老太太见到女孩一脸惊喜的样子,亲热地把女孩的手拿到自己的手心里,不停地问,你是老头子说的那个喜欢穿粉色棉裙的女孩,是吗?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生日呀?打算考哪所大学?喜欢什么城市啊?女孩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开心地笑着,和老太太闲聊起来。而老校长则系上围裙去了厨房。
女孩无法想象校长是怎么知道她最喜欢吃花椰菜和水果沙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桌子平常吃不到的海鲜,只是,真的好久没这么开心了。笑起来春水一般的女孩像冬日里的一朵白梅,盛开在老校长的家里。老校长和校长夫人手中的筷子不觉停了,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穿着粉色棉裙的女孩,一会儿,校长夫人不禁转过头默默擦掉眼角微微渗出的眼泪。
尽管老校长的家里传来久违的欢声笑语,但是,还是有人听到,那天女孩走了之后,从老校长的家里传出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半夜。
有人说,这个女孩,长得真像那个老校长因病去世的女儿。
之后的日子,女孩伏案学习,梦想着在她的有生之年可以考到一所美丽的大学,暂时忘却了一天天苍白下去的生命。
偶尔,老校长还是会请女孩到家里做客,走那条幽静的小巷,给她做她最爱吃的花椰菜和水果沙拉,还有各种女孩没有见过的家常小菜。校长夫人甚至还在她17岁生日的那天送了她一套她亲手设计裁制的棉裙。只是,棉裙是蓝色的,校长夫人说,因为她希望她可以坚强地幸福。
然而不管谁的生命都是那么脆弱,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沧桑。
又是一个浓荫轻明的夏,女孩又一次换上粉色的公主裙,坐在依旧被花儿环绕的凉亭边,幻化成一幅似近似远的画,带着生命无限的美好感觉。
呼吸像浪花涌动着,越美丽越苍白。
一天女孩正在为老校长的生日准备礼物,突然听见班长跑进来喊了一句,老校长···在早上来学校的路上···突发心脏病,现在被送进人民医院抢救!女孩手中织着的围巾不觉滑落,一切好像一个慢镜头的一次次切换,女孩的吃惊定格在脸上,仿佛六月的天下起了雪,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从来没想过父亲般的老校长会离开,没有铺垫,没有伏笔。
女孩站起来跑了出去。不知病弱的身体哪来的力量,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女孩只觉得眼前只有一个地方,人民医院。
找到老校长的时候,老校长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女孩冲到监护室的窗上,泪眼朦胧地看了白发苍苍的老校长一眼,就昏倒在老校长赶来的亲人面前。
醒来的时候女孩看到自己的父母站在自己的面前,只是这么多天没有见,仿佛过了好多好多年。校长夫人坐在自己床边,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头埋在握着的手上,苍白的头发从手边垂落下来,仿佛这样的孤独支持了好多年,终于力不从心了。风停了,叶落了,是不是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女孩又一次闭上眼睛,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从两侧滑落,然后就听到那句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话,她醒了,她醒了!
女孩问,校长呢,父母说,老校长还在重症监护室,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情况很不稳定。
女孩在家人的帮助下艰难地下了床,然后问,我的粉色棉裙···妈妈,我要画一个淡妆,告诉校长,我没有关系,我还好。妈妈转过身去找包里的化妆盒,泪不小心就掉了下来。
然而突然间又一个慌乱刺耳的声音响起,医生说老校长快不行了,隐隐约约好像在喊女孩的名字。
焦急中女孩被扶到门口,在病房外轻轻地将扶她的手拿下来,苍白地挤出一个笑容,虚弱地说,现在我自己来。不要担心。
进了病房,女孩来到校长的病床前坐下来,握起老校长杨树干一般粗糙的手,轻轻地说,校长,我来看你了,校长,你快醒醒,校长,你不是说,这个周末还要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水果沙拉吗,我说等校长有空了,就带校长去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
老校长吃力地呼吸着,朦胧中睁开眼睛,看到了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孩。老校长的意识渐渐地清醒过来,微笑地说,傻孩子···你哭什么···孩子不哭···你看,你还是穿着粉色的棉裙啊···
女孩泣不成声,双手还是紧紧握着老校长的手,颤抖地说,校长,你这个样子,我···我怎么可以高兴得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校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是,我知道,校长你,一定希望我快乐起来是不是···如果这样,校长,你等等我,就等一会好不好···
等,现在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字眼,当所有一切都不知会在接下来的哪一秒结束的时候,女孩觉得心口像是被堵上了一块大石头,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命运的残酷和无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病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要好好地爱自己爱的人,好好爱爱自己的人,好好爱自己。想要原谅一切给自己带来伤痛的人,想向所有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甚至,感谢曾经抱怨过的命运。即将失去却无能为力的疼痛,比发生在自己身上来得更加真切。面对命运残酷的安排,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在经过了那个相交的四岔路口,连遥望彼此湮没人海的身影都被搁浅在无数个秒钟之前。
等什么呢,傻孩子···老校长睁大眼睛看着她,看你快乐起来吗?看你好起来吗?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是吧!我们的女孩,是什么都不怕的,我们的女孩,应该知道有多少人爱自己,所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是吧!我只是想要给那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女孩温暖,而还有那么多人,他们撕心裂肺地哭喊,只为了你可以不再向前迈出那永远无法挽回的一步。所以,你知道了吗?你要怎么做,我的孩子···
女孩点点头,揩去脸上肆意的眼泪,转身跑出去。半个小时后,女孩穿着师母送的的蓝色棉裙,在老校长面前跳起了一支舞。
这么长时间以来,老校长还从来不知道女孩会跳舞,垂危中的老校长居然饶有兴趣地让家人进来把他扶起来,洒满晚霞的病房里,老校长倚在立起的枕头上,看着女孩蓝色棉裙上的丝带在暖暖的风中柔软地飘动,幸福地笑起来,脸上洋溢起久违的红光。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幸福,该有多好呢。
日光渐渐地黯淡下去了,老校长让除女孩之外所有的人出去,静静地握住女孩的手说,孩子,你要记住,如果你觉得我不会离开,那么我就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还有,只有自己快乐起来,你才能给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快乐······
粉色棉裙,除了女孩,还有老校长知道,是温暖的代言词,在女孩一天天黯淡的生命里用温暖的颜色给女孩心灵的抚慰。女孩心底的声音,她这才听清,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晚。而蓝色棉裙,是忧郁的代言词,只是,穿着它的人已经学会了坚强。
整整一夜,所有的人都守在老校长的病房外面,却听不见病房里任何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试图推门进去,房内房外,恍若隔世。第二天一大早,伴着一声清脆的鸟啼,所有人仿佛都从另一个世界中惊醒,他们彼此对视,眼睛中却波澜不惊。有人伸手很自然地推开病房的门,就像上过一天的班推开自己家的门一样。病房内,老校长倚靠在枕头上,双眼微闭,嘴角挂着一抹慈爱的微笑,好似睡了一般。而女孩,趴在老校长的病床前,脸颊深红,额头上沁着汗珠。女孩的手和老校长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好似寄生植物彼此依赖的缠绕,只是老校长的手,已经没有了温度。
有人将视线移开,睁大眼睛转头去望窗外;有人低下头又抬起来,反复几次,拼命地眨眼睛;还有人默默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后来,人们还是常常看见,每个周六下午,有一个女孩,静静地坐在离操场不远的凉亭中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穿着各式各样蓝色的棉裙,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奇迹,不知什么原因重返医院,不久之前从一天夜里开始,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当高烧终于退去后,她体内的癌细胞几乎全部消失。在医学上,高烧杀死癌细胞的概率微乎其微,更多的人说,是因为爱。
每个月,总有一个周六,学校里的人看不见女孩,因为女孩会特地穿着一件手工定制的蓝色棉裙,来到一座新墓前,跳起一支舞,一支越跳越欢快的舞。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快乐,也只有她知道,因为那蓝色的棉裙,承载了太多的祈祷,覆盖过病痛时无限的绝望。为爱而好好生活,是老校长在用生命诠释爱的方式,教她如何去爱,辜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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