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能忘记的

寄生草

<!--emo&(w)--><img src='style_emoticons/<#EMO_DIR#>/wilted_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wilted_rose.gif' /><!--endemo--> 爱，是不能忘记的<br />  <br />    张洁<br />    我和我们这个共和国同年。三十岁，对于一个共和国来说，那是太年轻了。而对一<br />个姑娘来说，却有嫁不出去的危险。<br />    不过，眼下我倒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求婚者。看见过希腊伟大的雕塑家米伦所创造的<br />“掷铁饼者”那座雕塑么？乔林的身躯几乎就是那尊雕塑的翻版。即使在冬天，臃肿的<br />棉衣也不能掩盖住他身上那些线条的优美的轮廓。他的面孔黝黑，鼻子、嘴巴的线条都<br />很粗犷。宽阔的前额下，是一双长长的眼睛。光看这张脸和这个身躯，大多数的姑娘都<br />会喜欢他。<br />    可是，倒是我自己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嫁给他。因为我闹不清楚我究竟爱他的什么，<br />而他又爱我的什么？<br />    我知道，已经有人在背地里说长道短：“凭她那些条件，还想找个什么样的？”<br />    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不过是一头劣种的牲畜，却变着法儿想要混个肯出大价钱的冤<br />大头。这使他们感到气恼，好像我真的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冒犯了众人的事情。<br />    自然，我不能对他们过于苛求。在商品生产还存在的社会里，婚姻，也像其它的许<br />多问题一样，难免不带着商品交换的烙印。<br />    我和乔林相处将近两年了，可直到现在我还摸不透他那缄默的习惯到底是因为不爱<br />讲话，还是因为讲不出来什么？逢到我起意要对他来点智力测验，一定逼着他说出对某<br />事或某物的看法时，他也只能说出托儿所里常用的那种词藻：“好！”<br />    或“不好！”就这么两挡，再也不能换换别的花样儿了。<br />    当我问起：“乔林，你为什么爱我”的时候，他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子。对他来说，<br />那段时间实在够长了。凭着他那宽阔的额头上难得出现的皱纹，我知道，他那美丽的脑<br />壳里面的组织细胞，一定在进行着紧张的思维活动。我不由地对他生出一种怜悯和一种<br />歉意，好像我用这个问题刁难了他。<br />    然后，他抬起那双儿童般的、清澈的眸子对我说：“因为你好！”<br />    我的心被一种深刻的寂寞填满了。“谢谢你，乔林！”<br />    我不由地想：当他成为我的丈夫，我也成为他的妻子的时候，我们能不能把妻子和<br />丈夫的责任和义务承担到底呢？也许能够。因为法律和道义已经紧紧地把我们拴在一起。<br />而如果我们仅仅是遵从着法律和道义来承担彼此的责任和义务，那又是多么悲哀啊！那<br />么，有没有比法律和道义更牢固、更坚实的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呢？<br />    逢到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我不是一个准备出嫁的姑<br />娘，而是一个研究社会学的老学究。<br />    也许我不必想这么许多，我们可以照大多数的家庭那样生活下去：生儿育女，厮守<br />在一起，绝对地保持着法律所规定的忠诚……虽说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br />代，可在这点上，倒也不妨像几千年来人们所做过的那样，把婚姻当成一种传宗接代的<br />工具，一种交换、买卖，而婚姻和爱情也可以是分离着的。既然许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br />为什么我就偏偏不可以照这样过下去呢？<br />    不，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想起小的时候，我总是没缘没故地整夜啼哭，不仅闹得<br />自己睡不安生，也闹得全家睡不安生。我那没有什么文化却相当有见地的老保姆说我<br />“贼风入耳”了。我想这带有预言性的结论，大概很有一点科学性，因为直到如今我还<br />依然如故，总好拿些不成问题的问题不但搅扰得自己不得安宁，也搅扰得别人不得安宁。<br />所谓“禀性难移”吧！<br />    我呢，还会想到我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对我的这些想法，对乔林，对我要<br />不要答应他的求婚说些什么？<br />    我之所以习惯地想到她，绝不因为她是一个严酷的母亲，即使已经不在人世也依然<br />用她的阴魂主宰着我的命运。不，她甚至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想，<br />这多半就是我那么爱她，一想到她已经离我远去便悲从中来的原因吧！<br />    她从不教训我，她只是用她那没有什么女性温存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对我谈她一<br />生中的过失或成功，让我从这过失或成功里找到我自己需要的东西。不过，她成功的时<br />候似乎很少，一生里总是伴着许许多多的失败。<br />    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用那双细细的、灵秀的眼睛长久地跟随着我，仿佛<br />在估量着我有没有独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叮嘱我，可又拿不准<br />主意该不该对我说。准是我那没心没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谓的派头让她感到了悬心。她<br />忽然冒出了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生活下<br />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br />    照别人看来，做为一个母亲，对女儿讲这样的话，似乎不近情理。而在我看来，那<br />句话里包含着以往生活里的极其痛苦的经验。我倒不觉得她这样叮咛我是看轻我或是低<br />估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她爱我，希望我生活得没有烦恼，是不是？<br />    “妈妈，我不想嫁人！”我这么说，绝不是因为害臊或是在忸怩作态。说真的，我<br />真不知道一个姑娘什么时候需要做出害臊或忸怩的姿态，一切在一般人看来应该对孩子<br />隐讳的事情，母亲早已从正面让我认识了它。<br />    “要是遇见合适的，还是应该结婚。我说的是合适的！”<br />    “恐怕没有什么合适的！”<br />    “有还是有，不过难一点——因为世界是这么大，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遇上就是了！”<br />她并不关心我嫁得出去还是嫁不出去，她关心的倒是婚姻的实质。<br />    “其实，您一个人过得不是挺好吗？”<br />    “谁说我过得挺好？”<br />    “我这么觉得。”<br />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说话，沉思起来。一种淡淡的，忧郁的神情来到<br />了她的脸上。她那忧郁的、满是皱纹的脸，让我想起我早年夹在书页里的那些已经枯萎<br />了的花。<br />    “为什么不得不如此呢？”<br />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她在回避我。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的心事。<br />我知道，她不告诉我，并不是因为她耻于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准确地估量那事<br />情的深浅而扭曲了它，也多半是因为人人都有一点珍藏起来的、留给自己带到坟墓里去<br />的东西。想到这里，我有点不自在。这不自在的感觉迫使我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地追问<br />下去：“是不是您还爱着爸爸？”<br />    “不，我从没有爱过他。”<br />    “他爱您吗？”<br />    “不，他也不爱我！”<br />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结婚呢？”<br />    她停了停，准是想找出更准确的字眼来说明这令人费解和反常的现象，然后显出无<br />限悔恨的样子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是什么，<br />甚至别人的起哄也会促成一桩婚姻。等到你再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时候，你才会明<br />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可那时，你已经干了许多悔恨得让你感到锥心的蠢事。你巴不<br />得付出任何代价，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会变得比较聪明了。人说‘知足者常<br />乐’，我却享受不到这样的快乐。”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是一个痛苦的理<br />想主义者。”<br />    莫非我那“贼风入耳”的毛病是从她那里来的？大约我们的细胞中主管“贼风入耳”<br />这种遗传性状的是一个特别尽职尽责的基因。<br />    “您为什么不再结婚呢？”<br />    她不大情愿地说：“我怕自己还是吃不准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明明还是不肯对我<br />说真话。<br />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他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分手了。<br />    我只记得母亲曾经很害羞地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公子哥儿似的人物。我<br />明白，她准是因为自己也曾追求过那种浅薄而无聊的东西而感到害臊。她对我说过：<br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回忆青年时代所做过的那些蠢事、<br />错事！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会羞愧地用被单蒙上自己的脸，<br />好像黑暗里也有许多人在盯着我瞧似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里倒也有一种赎罪似的<br />快乐。”<br />    我真对她不再结婚感到遗憾。她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个她爱着的人结<br />婚，一定会组织起一个十分有趣味的家庭。虽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优雅、淡泊，像<br />一幅淡墨的山水画。文章写得也比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欢开这样的玩笑：<br />“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会爱上你的！”<br />    母亲便会接着说：“要是他知道他爱的竟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他<br />准会吓跑了。”<br />    到了这样年龄，她绝不会是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分明是一句遁词。我之所<br />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有一些引起我生出许多疑惑的怪毛病。<br />    比如，不论她上哪儿出差，她必得带上那二十七本一套的，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五<br />年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选集中的一本。并且叮咛着我：“千万别动我这套书。你要看，就<br />看我给你买的那一套。”这话明明是多余的。我有自己的一套，干嘛要去动她的那套呢？<br />况且这话早已三令五申地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她还是怕有个万一时候。她爱那套书爱<br />得简直像是得了魔症一般。<br />    我们家有两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也许说明对契诃夫的爱好是我们家的家风，但也<br />许更多的是为了招架我和别的喜欢契诃夫的人。逢到有人想要借阅的时候，她便拿了我<br />房间里的那套给人。有一次，她不在家的时候，一位很熟的朋友拿了她那套里的一本。<br />她知道了之后，急得如同火烧了眉毛，立刻拿了我的一本去换了回来。<br />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那套书便放在她的书橱里了。别管我多么钦佩伟大的契诃夫，<br />我也不能明白，那套书就那么百看不厌，二十多年来有什么必要天天非得读它一读不可？<br />    有时，她写东西写累了，便会端着一杯浓茶，坐在书橱对面，瞧着那套契诃夫小说<br />选集出神。要是这个时候我突然走进了她的房间，她便会显得慌乱不安，不是把茶水泼<br />了自己一身，便是像初恋的女孩子，头一次和情人约会便让人撞见似地羞红了脸。<br />    我便想：她是不是爱上了契诃夫？要是契诃夫还活着，没准真会发生这样的事。<br />    当她神志不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套书—<br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这样一个长句子。不过我明白她指的<br />就是那一套。“……还有，写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和我，一同火葬。”<br />    她最后叮咛我的这句话，有些，我为她做了，比如那套书。有些，我没有为她做，<br />比如那些题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子。我舍不得。我常想，要是能够出版，那<br />一定是她写过的那些作品里最动人的一篇，不过它当然是不能出版的。<br />    起先，我以为那不过是她为了写东西而积累的一些素材。<br />    因为它既不像小说，也不像札记；既不像书信，也不像日记。<br />    只是当我从头到尾把它们读了一遍的时候，渐渐地，那些只言片语与我那支离破碎<br />的回忆交织成了一个形状模糊的东西。经过久久的思索，我终于明白，我手里捧着的，<br />并不是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颗灼人的、充满了爱情和痛苦的心，我还看<br />见那颗心怎样在这爱情和痛苦里挣扎、熬煎。二十多年啦，那个人占有着她全部的情感，<br />可是她却得不到他。她只有把这些笔记本当做是他的替身，在这上面和他倾心交谈。每<br />时，每天，每月，每年。<br />    难怪她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够意思的求婚者动过心，难怪她对那些说不出来是善意的<br />愿望或是恶意的闲话总是淡然地一笑付之。原来她的心已经填得那么满，任什么别的东<br />西都装不进去了。我想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想到我们当中<br />多半有人不会这样去爱，而且也没有人会照这个样子来爱我的时候，我便感到一种说不<br />出的怅惘。<br />    我知道了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时候，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他而被捕<br />牺牲，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女儿。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br />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见那些由于“爱情”而结合的夫妇又因为为“爱情”<br />而生出无限的烦恼的时候，他便会想：“谢天谢地，我虽然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可是<br />我们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个人的左膀右臂。”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可以<br />说是患难夫妻。<br />    他一定是她那机关里的一位同志。我会不会见过他呢？从到过我家的客人里，我看<br />不出任何迹象，他究竟是谁呢？<br />    大约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和母亲去听音乐会。剧场离我们家不太远，我们没有乘<br />车。<br />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人行道旁边。从车上走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穿着<br />一套黑色毛呢中山装的、上了年纪的男人。那头白发生得堂皇而又气派！他给人一种严<br />谨的，一丝不苟的、脱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样的印象。特别是他的眼睛，十分冷峻地<br />闪着寒光，当他急速地瞥向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动着的剑影。要<br />使这样一对冰冷的眼睛充满柔情，那必定得是特别强大的爱情，而且得为了一个确实值<br />得爱的女人才行。<br />    他走过来，对母亲说：“您好！钟雨同志，好久不见了。”<br />    “您好！”母亲牵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冰凉，而且轻轻地颤抖着。<br />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脸上带着凄厉的、甚至是严峻的神情，谁也不看着谁。母亲瞧<br />着路旁那些还没有抽出嫩芽的灌木丛。他呢，却看着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真好，<br />太好了，和妈妈长得一样。”<br />    他没有和母亲握手，却和我握了握手。而那手也和母亲的手一样，也是冰冷的，也<br />是轻轻地颤抖着的。我好像变成了一路电流的导体，立刻感到了震动和压抑。我很快地<br />从他的手里抽出我的手，说道：“不好，一点也不好！”<br />    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不好？”或许我以为他故作惊讶。<br />    因为凡是孩子们说了什么直率得可爱的话的时候，大人们都会显出这副神态的。<br />    我看了看妈妈的面孔。是，我真像她。这让我有些失望：<br />    “因为她不漂亮！”<br />    他笑了起来，幽默地说：“真可惜，竟然有个孩子嫌自己的母亲不漂亮。记得吗？<br />五三年你妈妈刚调到北京，带你来机关报到的那一天？她把你这个小淘气留在了走廊外<br />面，你到处串楼梯，扒门缝，在我房间的门上夹疼了手指头。你哇啦哇啦地哭着，我抱<br />着你去找妈妈？”<br />    “不，我不记得了。”我不大高兴，他竟然提起我穿开裆裤时代的事情。<br />    “啊，还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容易忘记。”他突然转身向我的母亲说：“您最近写的<br />那部小说我读过了。我要坦率地说，有一点您写得不准确。您不该在作品里非难那位女<br />主人公……要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地方，她并没有<br />伤害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那男主人公对她也会有感情的。不过为了另一个人的<br />快乐，他们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br />    这时，有一个交通民警走到停放小汽车的地方，大声地训斥着司机，说车停的不是<br />地方。司机为难地解释着。他停住了说话，回头朝那边望了望，匆匆地说了声：“再见！”<br />便大步走到汽车旁边，向那民警说：“对不起，这不怪司机，是我……”<br />    我看着这上了年纪的人，也俯首贴耳地听着民警的训斥，觉得很是有趣。当我把顽<br />皮的笑脸转向母亲的时候，我看见她是怎样地窘迫呀！就像小学校里一个一年级的小女<br />孩，凄凄惶惶地站在那严厉的校长面前一样，好像那民警训斥的是她而不是他。<br />    汽车开走了，留下了一道轻烟。很快地，就连这道轻烟也随风消散了，好像什么都<br />没有发生过，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很快地忘记。<br />    现在分析起来，他准是以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引动了母亲的心。那强大的精神力量<br />来自他那成熟而坚定的政治头脑，他在动荡的革命时代里出生入死的经历，他活跃的思<br />维，工作上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而且——说起来奇怪，他和母亲一样喜欢双<br />簧管。对了，她准是崇拜他。她说过，要是她不崇拜那个人，那爱情准连一天也维持不<br />下。<br />    至于他爱不爱我的母亲，我就猜不透了。要是他不爱她，为什么笔记本里会有这样<br />一段记载呢？”<br />    “这礼物太厚重了。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契诃夫呢？”<br />    “你说过的！”<br />    “我不记得了。”<br />    “我记得。我听到你有一次在和别人闲聊的时候说起过。”<br />    原来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是他送给母亲的。对于她，那几乎就是爱情的信物。<br />    没准儿，他这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到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心里也有那种<br />可以称为爱情的东西存在，到了他已经没有权力去爱的时候，却发生了这足以使他献出<br />全部生命的爱情。这可真够凄惨的。也许不只是凄惨，也许还要深刻得多。<br />    关于他，能够回到我的记忆里来的就是这么一小点。<br />    她那迷恋他，却又得不到他的心情有多么苦呀！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辆小车、以及<br />从汽车的后窗里看一眼他的后脑勺，她怎样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过那条马<br />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隔着距离、烟雾、昏暗的灯光、窜动的<br />人头，看着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她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凝固了，泪水会不由地<br />充满她的眼眶。为了把自己的泪水瞒住别人，她使劲地咽下它们。逢到他咳嗽得讲不下<br />去，她就会揪心地想到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吸烟？担心他又会犯了气管炎。她不明白为什<br />么他离她那么近而又那么遥远？<br />    他呢，为了看她一眼，天天，从小车的小窗里，眼巴巴地瞧着自行车道上流水一样<br />的自行车辆，闹得眼花缭乱；担心着她那辆自行车的闸灵不灵，会不会出车祸；逢到万<br />一有个不开会的夜晚，他会不乘小车，自己费了许多周折来到我们家的附近，不过是为<br />了从我们家的大院门口走这么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会忘记注意着各种报刊，为的是看<br />一看有没有我母亲发表的作品。<br />    在他的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确，哪怕是在最困难时刻。但在这爱情面前<br />却变得这样软弱，这样无能为力。<br />    这在他的年纪来说，实在是滑稽可笑的。他不能明白，生活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安排<br />着的？<br />    可是，临到他们难得地在机关大院里碰了面，他们又竭力地躲避着对方，匆匆地点<br />个头便赶紧地走开去。即使这样，也足以使我母亲失魂落魄，失去听觉、视觉和思维的<br />能力，世界立刻会变成一片空白……如果那时她遇见一个叫老王的同志，她一定会叫人<br />家老郭，对人家说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br />    她一定死死地挣扎过，因为她写道：<br />    我们曾经相约：让我们互相忘记。可是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忘记。我想，你也同样<br />没有忘记。我们不过是在互相欺骗着，把我们的苦楚深深地隐藏着。不过我并不是有意<br />要欺骗你，我曾经多么努力地去实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地滞留在远离北京的地方，把<br />希望寄托在时间和空间上，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忘记了。可是等到我出差回来，火车离北<br />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简直承受不了冲击得使我头晕眼花的心跳，我是怎样急切地站在<br />月台上张望，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我似的。<br />    不，当然不会有。我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年复一<br />年，就跟一棵大树一样，它的根却越来越深地扎下去，想要拔掉这生了根的东西实在太<br />困难了，我无能为力。<br />    每当一天过去，我总是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发<br />生了什么事情！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没有你！于是什么都显得<br />是有缺陷的，不完满，而且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我们已经到了这一生快要完结<br />的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像小孩子一样地忘情？为什么生活总是让人经过艰辛的跋涉之后<br />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展现在你的眼前？而这梦想因为当初闭着眼睛走路，不但在叉<br />道上错过了，而且这中间还隔着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br />    对了，每每母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她从不让我去车站接她，她一定愿意自己孤零零<br />地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种幻觉。她，头发都白了的、可怜的妈妈，简直就像<br />个痴情的女孩子。<br />    那些文字并没有多少是叙述他们的爱情的，而多半记载的都是她生活里的一些琐事：<br />她的文章为什么失败，她对自己的才能感到了惶惑和猜疑；珊珊（就是我）为什么淘气，<br />该不该罚她；因为心神恍惚她看错了戏票上的时间，错过了一场多么好的话剧；她出去<br />散步，忘了带伞，淋得像个落汤鸡……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对<br />恩爱的夫妻。其实，把他们这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计起来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br />时。而这二十四小时，大约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东西还深，还多。莎士比亚笔下的朱<br />丽叶说过：“我不能清算我财富的一半。”大约，她也不能清算她的财富的一半。<br />    似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也许因为当时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这一段的文<br />字记载相当含糊和隐晦。我奇怪我那因为写文章而受着那么厉害的冲击的母亲，是用什<br />么办法把这习惯坚持下来的？从这隐晦的文字里，我还是可以猜得出，他大约是对那位<br />红极一世，权极一时的“理论权威”的理论提出了疑问，并且不知对谁说过，“这简直<br />就是右派言论。”从母亲那沾满泪痕的纸页上可以看出，他被整得相当惨，不过那老头<br />子似乎十分坚强，从没有对这位有大来头的人物低过头，直到死的时候，留下来的最后<br />一句话还是：“就是到了马克思那里，这个官司也非打下去不可。”<br />    这件事一定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因为在那个冬天里，还刚近五十岁的母亲一<br />下子头发全白了。而且，她的臂上还缠上了一道黑纱。那时，她的处境也很难。为了这<br />条黑纱，她挨了好一顿批斗，说她坚持四旧，并且让她交代这是为了谁？<br />    “妈妈，这是为了谁？”我惊恐地问她。<br />    “为一个亲人！”然后怕我受惊似地解释着，“一个你不熟悉的亲人！”<br />    “我要不要戴呢？”她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对我做过的动作，用手拍了拍我的脸颊，<br />就像我小的时候她常做的那样。她好久都没有显出过这么温柔的样子了。我常觉得，随<br />着她的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特别是那几年她所受过的折磨，那种温柔的东西似乎离她越<br />来越远了，也或许是被她越藏越深了，以致常常让我感到她像个男人。<br />    她恍惚而悲凉地笑了笑，说：“不，你不用戴。”<br />    她那双又干又涩的眼睛显得没有一点水份，好像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我很想安慰她，<br />或是做点什么使她高兴的事。她却对我说：“去吧！”<br />    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种恐怖的感觉，我觉得我那亲爱的母亲似乎有一半已经<br />随着什么离我而去了。我不由地叫了一声：“妈妈！”<br />    我的心情一定被我那敏感的妈妈一览无余地看透了。她温和地对我说：“别怕，去<br />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br />    我没有错，因为她的确这样地写着：<br />    你去了。似乎我灵性里的一部分也随你而去了。<br />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谈不上最后看你一眼。我也没有权利去向他们质询，<br />因为我既不是亲眷又不是生前友好……我们便这样地分离了。我恨不能为你承担那非人<br />间的折磨，而应该让你活下去！为了等到昭雪的那一天，为了你将重新为这个社会工作，<br />为了爱你的那些个人们，你都应该活着啊！我从不相信你是什么三反分子，你是被杀害<br />的、最优秀者中间的一个。假如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爱你呢？我已经不怕说出这三个字。<br />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降落着。天哪，连上帝也是这样地虚伪，他用一片洁白覆盖<br />了你的鲜血和这谋杀的丑恶。<br />    我从没有拿我自己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可现在，我无时不在想，我的一言一行会不<br />会惹得你严厉地皱起你那双浓密的眉毛？我想到我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生活，像你那<br />样，为我们这个社会——它不会总像现在这样，惩罚的利剑已经悬在那帮狗男女的头上<br />——真正地做一点工作。<br />    我独自一人，走在我们唯一一次曾经一同走过的那条柏油小路上，听着我一个人的<br />脚步声在沉寂的夜色里响着、响着……我每每在这小路上徘徊、流连，哪一次也没有像<br />现在这样使我肝肠寸断。那时，你虽然也不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br />我便觉得你在伴随着我，而今，你的的确确不在了，我真不能相信。<br />    我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又折回去，重新开始，再走一遍。<br />    我弯过那道栅栏，习惯地回头望去，好像你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告别。我们曾淡<br />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像两个没有什么深交的人，为的是尽力地掩饰住我们心里那<br />镂骨铭心的爱情。那是一个没有一点诗意的初春的夜晚，依然在刮着冷峭的风。我们默<br />默地走着，彼此离得很远。你因为长年害着气管炎，微微地喘息着。我心疼你，想要走<br />得慢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却不能。我们走得飞快，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br />做，我们非得赶快走完这段路不可。我们多么珍惜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br />们分明害怕，怕我们把持不住自己，会说出那可怕的、折磨了我们许多年的那三个字：<br />“我爱你”。除了我们自己，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相信我们连手也没有<br />握过一次！更不要说到其它！<br />    不，妈妈，我相信，再没有人能像我那样眼见过你敞开的灵魂。<br />    啊，那条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样充满了辛酸的回忆的一条小路。我想，我<br />们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谁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会<br />沉默地缄藏着多少隐秘的痛苦和欢乐呢？<br />    难怪她写东西写得疲倦了的时候，她还会沿着我们窗后的那条柏油小路慢慢地踱来<br />踱去。有时是彻夜不眠后的清晨，有时甚至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哪怕是在冬天，哪怕峭<br />厉的风像发狂的野兽似地吼叫，卷着沙石噼哩叭啦地敲打着窗棂……那时，我只以为那<br />不过是她的一种怪僻，却不知她是去和他的灵魂相会。<br />    她还喜欢站在窗前，瞅着窗外的那条柏油小路出神。有一次，她显出那样奇特的神<br />情，以致我以为柏油小路上走来了我们最熟悉的、最欢迎的客人。我连忙凑到窗前，在<br />深秋的傍晚，只有冷风卷着枯黄的落叶，飘过那空荡荡的小路的路面。<br />    好像他还活着一样，用文字和他倾心交谈的习惯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中断。直到<br />她自己拿不起来笔的那一天。在最后一页上，她对他说了最后的话：<br />    我是一个信仰唯物主义的人，现在我却希冀着天国。倘若真有所谓天国，我知道，<br />你一定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就要到那里去和你相会，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br />再也不必怕影响另一个人的生活而割舍我们自己。亲爱的，等着我，我就要来了——。<br />    我真不知道，妈妈，在她行将就木的这一天，还会爱得那么沉重。像她自己所说的，<br />那是镂骨铭心的。我觉得那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强大的一种力量。<br />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谓不朽的爱，这也就是极限了。她分明至死都感到幸福：她真正地爱<br />过。她没有半点遗憾。<br />    如今，他们的皱纹和白发早已从碳水化合物变成了其它的什么元素。可我知道，不<br />管他们变成什么，他们仍然在相爱着。尽管没有什么人间的法律和道义把他们拴在一起，<br />尽管他们连一次手也没有握过，他们却完完全全地占有着对方。<br />    那是任什么都不能使他们分离的。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br />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br />轻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br />    每每我看着那些题着“爱，是不能忘记的”笔记本，我就不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br />我哭，这不止一次地痛哭，仿佛遭了这凄凉而悲惨的爱情的是我自己。这要不是大悲剧<br />就是大笑话。别管它多么美，多么动人，我可不愿意重复它！<br />    英国大作家哈代说过：“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应答。”我已经不能从普<br />通意义上的道德观念去谴责他们应该或是不应该相爱。我要谴责的却是：为什么当初他<br />们没有等待着那个呼唤着自己的灵魂？<br />    如果我们都能够互相等待，而不糊里糊涂地结婚，我们会免去多少这样的悲剧哟！<br />    到了共产主义，还会不会发生这种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事情呢？既然世界是这么大，<br />互相呼唤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应答的时候，那么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可是，<br />那是多么悲哀啊！可也许到了那时，便有了解脱这悲哀的办法！<br />    我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呢？<br />    说到底，这悲哀也许该由我们自己负责。谁知道呢？也说不定还得由过去的生活所<br />遗留下来的那种旧意识负责。因为一个人要是老不结婚，就会变成对这种意识的一种挑<br />战。有人就会说你的神经出了毛病，或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br />什么问题，或是你刁钻古怪，看不起凡人，不尊重千百年来的社会习惯，你准是个离经<br />叛道的邪人……<br />    总之，他们会想出种种庸俗无聊的玩意儿来糟蹋你。于是，你只好屈从于这种意识<br />的压力，草草地结婚了事。把那不堪忍受的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镣铐套到自己的脖子上<br />去，来日又会为这不能摆脱的镣铐而受苦终身。<br />    我真想大声疾呼地说：“别管人家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br />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一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br />怕的灾难。要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br />    等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