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平静下来吧<br>他给杨妮打电话,她介绍了详细的情况,并说现在正在忙着,这一个月内她一点时间都不会有。他于是不再找她,也开始忙着画自己的画。在书店的时间,他大都用来看各种各样的美术书了,收获很大。<br> <br> “杨妮怎么样了?”姜大胡子他们十分关心杨妮,时不时地要盘问他一通。<br> “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呗。”他总是这样敷衍。<br> “怎么还没有出名?像她这样的女孩不出名,那可不符合市场规律啊。”陈大同说。<br> “这是什么话?”姜大胡子反驳说,“她可不是个物质女孩。”<br> “可她想往明星生活,她想过一种辉煌的生活。”<br> “不一定吧?我们并不十分了解她。”<br> “但她无论如何是个好女孩。”<br> 日常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他当时的飘泊生活也不例外。每天上班,中午和两个同事一起吃快餐盒饭。傍晚回来,在床上躺一会,就到小饭馆去吃一碗面条什么的。晚上画画或看书。<br> 晚上画画光线不足,竟由此让他摸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创作方法,就是借助特定的光线,画出光线特殊的画来。<br> 但他对自己的画从来没有满意过。他认为自己仍处于打基础的阶段,因而对过于抽象的现代派绘画,只有观赏的兴趣,并没有去画的兴趣。其时他开始回过头来一味地写实,工工整整地作画,并多方学习、探讨。<br> 在这个阶段他还粗略研究了中国的艺术史,当然,确切地说是美术史。中国美术近百年来走的路是坎坷不平的,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它一度提负起对旧的腐朽势力的思想抗争和抵御外国侵略者的民族敌忾;而同时,出于艺术本身的要求,它还要适应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观念转变。由于当时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复杂性,中国的美术出现了流派杂陈、艺术水准参差不齐的局面。这种状况并且一直延续至今。就新时期的中国美术来说,“星星美展”依然沿袭一贯的政治针对性,“伤痕美术”依然使用陈旧的抒情话语,而八五之后的新潮美术,虽掀起了一个破坏高潮,却只出现了一些“伪古典”、“伪现代”、“伪民间”,艺术家很少能从精神上从民间、古典、现代范式中蜕化出来,带着真实的内涵和切身的感受,展翅飞翔于真正属于艺术的、自由创造的天空。之后,许多艺术上的有识之士都把眼光放到了更新一代艺术家身上,希望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以往艺术有别的品格,具有真正的精神气质、心灵感受和趋近纯粹的艺术语言。这“更新”一代的艺术家,比较起他们来,自然也算老一辈了,他们这一代的艺术,被称为“近距离艺术”。所谓近距离是指拉近艺术与生活、艺术与观念的距离。<br> 对于他们这些更年轻的从事美术的人来说,迫切要做的是什么呢?这是一个长期困拢着他的问题。<br> 那年十一月初,他记得是暖气刚刚开起来的那天,姜大胡子拉他去中国美术馆看一个画展,油画家、行为艺术家赵友胜的“油画及行为艺术展”。这次画展给他的触动很大,其探索性和思想性都引起了他的思考。<br> “这赵友胜是什么样的人?”<br> “老朋友了,当年也住我们那一带。”姜大胡子说。<br> 赵友胜属于“新生代”艺术家,即被评论家称为“近距离”艺术家的那一代。事实上姜大胡子陈大同他们也属这一代。这一代大都出生于六十年代,和前辈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经历单纯,从学校到学校,没有经历过红卫兵和知青的人生体验,和之前的几代人有着明显的精神断层,兼之在他们的成长期,中国社会思想解放、思潮纷拢,西方各种思想流派也纷纷传入中国,这一切都致使他们不再有共同一致的人生原则和艺术主张,群体意识淡化。他们崛起的标志是八年前的“中国新生代艺术展”,这次展览集中了展出了王小亮、徐珊虹、韦国新、王海豹、李秋月等等的油画。他当然无缘参观这次展览,但他上班的书店就有《中国新生代艺术家画册》,他当然细细看了。他发现他们与以前的中国美术确实有了不同。以前都是现实主义,带着各各不同的主题思想;八五新潮美术崛起以后,“大观念艺术”开始受到重视,但八九年的那次“中国现代艺术展”上的两声枪响为这种新潮艺术划上了休止符。现在这些“新生代”艺术家们则以都市活生生的现代场景作为他们的创作背景,强调生活自身的逻辑性与完整性,利用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现象来喻示人生经验。他们尝试以相对样式化和风格化的艺术语言同各自潜在切近的人生感受相结合,作品不再设定某种概念,不再有单一的精神指向,里面渗透出来的精神因素既芜杂又琐碎。他们的写实也被称为“新写实主义”。<br> 不管怎样,在他心中,这一代艺术家没有什么震撼性的作品,没有让人感受到艺术的美与力量,没有让人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得到精神的滋润、为艺术所提升。这一切,与他心目中伟大的艺术,相去甚远。由此也使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个要求,就是创作与他们不同的作品。可是,他怎么来找到自己的道路呢?<br> 赵友胜也是这一代的代表性人物。但他的这次油画展,却让他耳目一新,重新恢复了对非古典艺术家的信任。<br> 整个画展,看上去规模庞大,但实际上只有一幅画。<br> 这一幅画的规模很大。<br> 现在还记得刚刚踏进美术馆一楼那个最大的展厅时的那种感受。那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一进门,立即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生活的压力。因为,从展厅顶部到两侧墙壁,都被一幅巨大的油画占满了;这幅画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嘈杂无比、琐碎不堪的菜市场,而实际上,这幅巨大的几百平米的油画,它画的就是一个小菜市场。里面有各色各样的人物,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不同服装、不同地域,什么样的人都有,都挤在一个菜市场里,画家把他们一个一个、事无巨细地描画了下来,包括一框一框、一堆一堆的大白菜、青椒、豆腐、蕃茄、猪肉等等。他用的手法也是纯写实的,是对日常生活场面的直接表述,但细看作品,它与一般人所熟知的写实绘画,诸如古典风绘画、怀斯风绘画、风情绘画等,真有天壤之别,上面的人物与景物,既是现实的,又像不是现实的,总使人觉得有所不同,这不同在哪里呢?却搞不清楚。其实,在这里,画家已渗透进去了自己的主观的东西,这主观的东西使得画中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到底有所不同,但又不是通过变形使之不同,而是通过改变观众的感觉而使之不同。<br> 这幅画具有纯熟精湛的技术性,据说画家画这幅画化了整整三年时间。<br> “不是说,这还是一个行为艺术展吗?行为艺术呢?”他问姜大胡子。<br> “你注意墙角的那些照片。”姜大胡子指指墙角,每一个墙角果然都贴满了照片。<br> 他们然后去找这位赵友胜。他和姜大胡子原来就认识。<br>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画。”一见面,经过了姜大胡子的介绍后,他立即情不自禁地说。<br> “是吗?被打动了?”白面、山羊胡子、戴副黑框眼镜的赵友胜自豪地笑笑。<br> “喝酒去,我请客,以示庆贺。有话呆会再谈。”姜大胡子大手一挥,把他们往外推。<br>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赵友胜说。<br> “不就下午三点嘛,这怎么啦,这个时候饭店都不开门吗?”姜大胡子嚷。<br> “你没看到这是我的展览?”<br> “怎么,难道这是你的展览,而不是你的那幅油画的展览?”姜大胡子被自己说得得意一笑。<br> “倒也是。”赵友胜说,“走,不过我请客,你那点画肖像画的钱糊口还不够吧?”<br> 三人来到美术背后的一家小饭馆。姜大胡子要喝白酒,赵友胜只肯意思意思地喝点黄酒,说在办展览,下午不定还要接见什么人呢。他一向只喝啤酒和黄酒,于是也要了黄酒。<br> “听说你画这幅画化了整整三年时间?”一口酒下肚,他问赵友胜。<br> “三年,还要超出几天。”赵友胜说。<br> “这作画过程本身,怎么也是一项行为艺术?”<br> “正是这样。所以在展厅油画旁边展出了我画这幅画时的几百张照片。”<br> “我说,”姜大胡子给自己再倒一杯白酒,说,“这所谓行为艺术,不就是个简简单单的作画过程吗?”<br> “一幅画化三年时间,这本身就有它的特殊性。”赵友胜说。<br> “可也有人一幅画画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姜大胡子说。<br> “这不一样。其实,”赵友胜说到这儿笑了,“对回答这类问题,我早有准备;而且早已有不少记者和美术爱好者说过类似的话了,昨天的《中国美术报》就有我和一个记者的对话录,里面讲得很详细。”<br> “我们没有这份报纸。”他把一块红闷羊肉挟到眼前的小碟子里,“你在这儿说说看吧。”<br> “从一般意义上讲,画画,也不过是干活而已,或者,只是普通的创作过程而已,但由于我事先就有意识地把这一过程当作特殊行为,它就有所不同了。因为所谓行为艺术就是由这个‘有意识’决定的。我是想把这一过程视作一种象征,一种人类为了某件事情而付出劳动的象征。”<br> “人类当然得为任何一个收获付出劳动。你这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姜大胡子又一口把杯里的白酒喝干。<br> “可我这付出了三年时间得到的结果也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只是对一个普通生活场景的照实描绘而已,而这种场景天天在那儿发生,没有被如此表现的必要。真要这样写实地表现,那一张照片也已足够。”<br> “这么说,你想表现的是,人们怎样为一件本不需要做的事情付出巨大的无谓劳动?”他说。<br> “确切地说,我想表现一种无聊感。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这幅画规模所造成的神圣庄严的外在氛围中,其实有一种彻底的无聊隐含其中,就是:你这是干什么呀!三年时间,就搞这个,这不是打发时间吗?”<br> “可是我们都认为那幅画是有意义的。”姜大胡子又倒一杯白干,看看他,又看看赵友胜。<br> “这就是我的失败了。”赵友胜说。<br> “这失败也是胜利。而实际上,你也不是不要这种胜利。”姜大胡子狡猾地朝他眨眨眼。两人一齐笑了。他喝了一大口黄酒,由衷地说:<br> “不管作者是怎么样态度,画就是画,既然挂在那里,就已经与你无关。我认为这是一幅杰作,我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客观上,你的这幅画体现出中国新潮艺术所能获得的最高成就,它已不同于那些由各种思想疯狂搅拌而成的反叛艺术了,它可能就是中国现代美术的转折点,这就是,从此后,我们要进入一个建设、整合的阶段。”<br> “哇,宋荣桓,”姜大胡子大叫,“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认为?”<br> “就是这样。”<br> “其实这点我都没认识到,而你认识到了,我看,”赵友胜有点激动地举起杯子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你是很有希望的。”<br> “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br> “你很快就会认识到的。我很欣赏你,保持联系吧。我给你手机号码。你呢,怎么同你联系?”赵友胜兴致勃勃去找服务小姐要纸笔,写给他他的手机号。他遗憾道:<br> “我没有手机,你无法同我联系。”<br> “那你主动跟我保持联系吧。我们必须在交流中进步。”<br> 他深为交了一个新的朋友、并且是一个优秀的朋友而高兴,却不料他马上去了美国,不久又去德国,最后在那儿定居了。他再没见过他。<br> 这次参观之后,他暂时中止绘画,打算在思考和交流一个阶段之后再提画笔。<br>19、最新金曲<br><br>十二月中旬,他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了杨妮的名字。这是杨妮第一次在《北京青年文化报》上出现,不能不使他惊喜万分。这是“流行专递”栏目上一则有关北京音乐台“最新金曲排行榜”的排名情况的简单介绍。这则简介中有关杨妮的一句话是:<br> <br> 先锋音像公司最新签约歌手杨妮的《小雨点》从上周第六名的位置挤到了本周的第三名。<br> 天哪,该死。我竟然没有留意杨妮的歌也会上排行榜。我已经足足两个星期没有听“最新金曲排行榜”这个栏目了,而以前是多么关注着它。这真是有意思。不过也难怪,因为怕打扰她,我一直没有跟她联系。联系一失去,我也就忙着管自己的事了。<br> 他立即买了报纸,奔回圆明园,把消息告诉姜大胡子他们,大伙约好到晚上六点,同听“最新金曲排行榜”。<br> 这一天晚饭自然吃得特别早,六点整,大家便准时等在收音机前面了。按照惯例,排行榜上的歌是从最后一名开始放的,大家以前未有的耐心等待着杨妮的出现。这场面让他感动。这些艺术家们一向是看不起流行音乐的,对那些排行榜上的歌曲往往很是反感,他们也从不听这类歌。可是自从认识了杨妮,他的感觉中,他们似乎对流行音乐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至少是不那么反感了。而对于杨妮本人的歌,则不用说,除了赞赏,还是赞赏。<br> “第三名,杨妮《小雨点》。”主持人这句话一出,大家一阵欢呼。一阵裂帛似的吉他开始曲响过之后,杨妮轻快的歌声响起来:<br> 雨点飘下来了飘下来了,她小巧的拳头<br> 俏皮地砸在我的身上<br> 啊雨点儿,我的小妹妹,我的小电子计算器,我的小飞机<br> 我的小炸药包<br> 一路追赶着我、打着我、咬着我、哗啦哗啦地骂着我<br> 我东奔西突地逃、上上下下地跳<br> 天空里满是晶晶亮亮的小妹妹的小拳头<br> 大地上满是我跳来跳去的水花四溅的逃<br> 我跑啊跳啊逃不动啦我的好妹妹<br> 不要再打我了<br> 再打我全身上下就满是你湿漉漉的小拳头了<br> 满是你的小拳头那我就是一朵云啦<br> 做了云朵我得在天空不停地飘来飘去<br> 可我不敢飘泊呀我只能安安稳稳地<br> 在大地上平平静静地活着<br> 啊你怎么了雨点,果真不来打我啦<br> 跳来跳去的小东西现在终于安分下来了<br> 只在天空静静地飘呀飘呀飘着<br> 她飘呀飘着,她那一个个闪亮的飘舞<br> 却又像一个个小巧的拳头<br> 击打着我那东、躲、西、藏的梦想<br> “这首歌排在排行榜上真是不对,它根本不是一般的歌,根本不是流行歌曲!”刚刚听完,装置艺术家张伟健抢先跳了起来。<br> “它排在这儿只是提高了流行音乐的地位。”行为艺术家陈大同说。<br> “这算什么歌?”剪纸艺术家吴桂林说。<br> “这是天籁。”他说。<br> “别一个劲地夸个不停了,快给杨妮打电话,咱们要替她庆祝一下!大家都要喝个痛快。”姜大胡子立马又想到了酒。<br> 宋荣桓点点头,说一声“有道理!”立即给跑出去给杨妮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说话粗鲁的男人。<br> “杨妮不在吗?”<br> “杨妮?谁?”<br> “就是住在这儿的那个女孩。”<br> “住在这儿的是我,我不叫杨妮,更不是什么女孩!”那家伙吼了一声就挂了电话。他气得大骂一声国骂又拨过去:<br> “我找杨妮!”<br> “这儿房子换人了,那个房客走了。行了吧?”<br> 他心一凉,立即拨114查询先锋音像公司,回答说没有他们的资料。他想糟了,以后可怎么联系?除非她来这儿找我,但她会来吗?<br> 一个星期之后,他又在《中华音像世界》杂志的“新碟点评”上看到了对杨妮专辑的评论,才知道她的第一张专辑终于出版了:<br> 杨妮《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br> (先锋音像/国际文化)<br> 得分:6分(基本不错)<br> 点评:<br>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歌手?竟然唱出了如此与众不同的歌。但正因为它们的与众不同,得分只能是基本不错的6分,因为听众、乐评人、市场三者,均感一定程度的不适应。<br> 她是一个流浪中的女孩,但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她的心境是乐观健康的。她的被定位为“童话歌曲”的歌曲,基本是这一状况的写照。<br> 专辑中的歌词首首均是优秀的诗歌,散发着儿童式的天真气息以及人文精神的光芒。其中《小雨点》主要是因这个原因而连续三周上了各大排行榜。<br> 曲调上,这张专辑融合蓝调摇滚与布鲁斯音乐的风格,又有出新。<br> 编曲、制作上,音乐成分赶不上歌词的文学成分,基本是音乐跟着歌词走。可能杨妮在歌词上化的工夫更多,也可能编曲者与制作者在录制时太匆忙了些。<br> 总的来说,撇开市场与受众反应不谈,这张专辑因它在歌词、编曲上的别具一格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br> 他跑到西单音像大世界买了一盒《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的磁带与CD片,由于没有录音机与唱碟,在陈大同那儿放了一遍之后,它们就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了。<br>20、时间像刀一样快<br><br>时间过得飞快,正像杨妮曾经说的,“像钢刀一样快”,元旦迅速地来到了。杨妮始终没有过来。出了一个专辑之后,他一直在电台电视台上留意她的形象出否出现,结果只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她的消息,该消息发表于前年12月25日的《北京青年文化报》“流行速递”版,题为《先锋公司起诉杨妮》,全文如下:<br> <br> 曾以“童话歌曲”而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引起注意的歌坛新星杨妮,在出版专辑《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以后,宣布不再唱歌,并与其所在公司先锋音像脱离关系。先锋公司不同意,宣布其退出为单方面违约。在谈判无效的情况下,先锋公司以上述理由将杨妮起诉到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据知情人士透露,之所以发生这次纠葛是因为双方在第二张专辑的定位上存在严重分歧,杨妮希望发展“童话歌曲”风格,公司则以第一张专辑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为由希望她唱普通的爱情流行曲。<br> 他终于决定化功夫把她找到。他给电台打电话,询问是否知道先锋音像公司电话,最后从接电话的这个人那儿要到那个人的电话,又从那个人那儿要到第三个人的电话,又从这第三个人得到第四个人电话,如此传递,终于在问了第七个人之后得到了先锋音像公司的电话号码。<br> “你好,能不能请杨妮听电话?”他打过去。<br> “走啦。”接电话的小姐说。<br> “有没有她住处的电话号码或者手机呼机号?”<br> “不知道。”<br> 他无计可施地从小卖部回住处,远远看见有个女孩儿站在他的门口。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是杨妮。依旧穿着蓝色的嗽叭状的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红色滑雪衣,猜得出,滑雪衣里面一定是那件白色的高腰毛衣。又朴素又美丽。<br> “真不敢相信。”他说着,走到她的眼前,看着她,一边情不自禁地想:真美呀这女孩!<br> “掐一把自己的肉,看看疼不疼,要不疼,那就是在梦里了。掐!不许不掐。”<br> “不疼。”他作势掐一把,“就是在梦里。站了多久了?”<br> “好长一段时间啦,你就忍心让我站着。我可是明星啦,不怕被崇拜者看见撕了吃了?”<br> “你胆子大得很,怎么会怕?”<br> 他掏钥匙开门,让她先进去,自己到房东那儿去要开水,要来了开水,替她倒了一杯,她洗了一个脸。他说:<br> “你瘦了。”<br> “我知道,都瘦得成了棵小树了,不过是美丽的小树是吧?你想这么多的事情,能不瘦吗?”<br> “都怎么了,你得详细跟我说说。”<br> “能不能让我暖暖身子?”<br> “暖气挺足的,你坐一会就暖过来了。”他说。<br> “我要在被窝里暖。”她噘噘嘴。这一动作他是如此熟悉。他心中一阵灿烂掠过,说:<br> “这里的一切还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样怎么样?”<br> “是吗?你的心还是我的吗?”杨妮笑笑,调皮地看着他。<br> “你不喜欢唱什么爱情歌曲怎么也这么肉麻。”他说。<br> “你知道那事啦?”<br> “报纸上看的。”<br> “那我钻进被窝去啦。”她真的掀开被窝,钻了进去。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想:我们还是以前的我们吗?<br> “我就坐在被窝里不出来了,你怎么着就怎么着吧。”<br> “饿吗?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怎么样?”<br> “弄什么?”<br> “当然是你喜欢吃的东西了。”<br> 他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到村口卖了两碗凉皮,又在小卖部买了只烧鸡,天冷,没有啤酒了,只好买了瓶加饭酒。往回走的路上,碰到姜大胡子,喝得醉酗酗的,看见他手里的酒,又要跟他一块走,他不想现在让他上他那儿,便生拉硬推地先把他送回他自己的住处,然后一个人回来。走到门口,天色已暗。<br> 进屋,发现杨妮竟然已经睡着了。他就把桌子收拾好,插上电炉,温起黄酒来。一边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她睡得安祥而沉静,呼吸均匀,一张洁白娇嫩的脸就像一个梦境,美丽而虚幻。忽然有一绺额发滑下来停留在她的一只眼睛上,她把头一歪,让头发掉到一边,嘴里咕噜了一声,就又安静地均匀呼吸起来。他看着她,不觉想起大概是王菲唱的一句歌:我宁愿看着你/睡得如此沉静/而不愿看你醒时决裂般无情。随即为这歌词倒吸一口凉气。<br> 一会儿,酒沸了。他拨掉电炉,仍让酒搁着。又撕开烧鸡的包装袋,把它切成块放在碗里,然后去捏杨妮的鼻子,把她弄醒。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直揉眼睛。他把吃的东西统统放到他的画板上,再把画板放到她的面前。但杨妮只吃了一碗凉皮,没兴趣喝酒。他等她吃完,把东西撤回桌子上,一个人喝酒,杨妮默默看着他喝,两人都不说话。他本来不怎么会喝,一瓶全进去以后,已有浓浓醉意,起身洗了个脸,也就脱衣上床。<br> “干吗要喝醉,想做醉鬼事事休?”杨妮搂住他的脑袋问。<br> “唔。”他回答。<br> “干吗呀,你这个醉中的小鬼。”杨妮说。<br> 他不再说话,翻身搂住杨妮吻起来,并且越吻越热烈。吻了很久,才察觉杨妮一动未动,登时愣住:<br> “怎么了?”<br> “你会一直这样,不管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毫无顾忌地接纳我吗?”她说。<br> “这是什么意思?”他感觉脑袋仍是昏沉沉的。<br> “我感到累了,真想找个地方歇一歇。”<br> “这不就歇在我这儿吗?”<br> 她微笑了一下。<br> 然后她开始抚摸他,动作轻柔、缓慢。他躺着,享受着这种身体激荡的感觉,内心却越发感到迷茫,感到自己像是被命运悬在了空中,不知飘往何处。大约十分钟后,他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就像进入了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他和未来纠缠着,扭结着,但她终究要离他而去,未来也必将远去。他是没有未来的,只有现在。而现在也是那么的飘忽不定。<br> “真好,你呢?”<br> “好。”他说。<br> “愿意这样和我一起死去吗?”她仰脸看他。<br> “好的,死去。”他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吸血鬼。<br> “就这样死去。”过了很久,他又说。<br>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着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杨妮不见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上压一只手机,纸条上写:<br> 手机是我买给你的,有事我会和你联系。杨妮即日。<br> 他竭力回想昨天和杨妮在一起的情景,想着想着,觉得有问题,杨妮从来不会这么这么悲观的!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可是,即使发生了什么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找不到她,找到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叹息一声,拿起手机,在唇边亲一口,把它别在腰间。从此这只手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日日陪伴着他。<br>21、e-mail中的生活<br><br>此后杨妮再没有消息给他,他也无法找她。在她不存在的情况下,他天始三天两头跑到网吧给她写信。信写好之后从自己在新浪的电子邮箱发到网易的电子邮箱,保存在那儿,想以后有机会了再给她看。若没有机会,他自己看看也好。<br> <br>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晚上,他做了一个完整的梦。在另一个冷雨刮打窗口的晚上,他又做了一个完整的梦。这两个完整的梦可以构成同一个梦。在那个梦里,他和杨妮结了婚,然后与时光一同老去,老去之后又年轻了,年轻的他又到了古代,还去过未来。<br> 这不是他的绘画风格吗?然而里面的人物由于是他和杨妮,所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他想对杨妮来说,这样的梦是可怕的,因为它们是关于日常生活的故事,它们是现实人生的折射。但他还是决定把这两个完整的梦写在电脑里,保存在自己的e-mail信箱里,以后有机会给她看。<br> 杨妮:你好!<br> 昨晚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和你有关的,在这儿跟你说一说。由于是梦,难免不合乎逻辑,我想这不要紧。但故事的具体的联结处,我得说得过去,所以加了些假想的成分。不过,基本是梦境的照录呵。<br> 这个梦是这样的:<br> 大学毕业后进了老家的一个单位,一年后就和你结了婚。<br> 小日子虽然平淡,有时也不免无聊,但毕竟舒服。再说小人物嘛,哪个不过小日子。所以婚后的日子,小俩口一直是融融洽洽的,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br> 不料,这天中午,菜烧到一半,没油了。你说:<br> “糟了,你快去买油。”<br> 我亲了一下你束成一束的长发,拿了平时装菜油或色拉油的可乐罐出门。居住区内没杂货店,我得穿过屋外的小巷,走到大街上去。<br> “喂,宋荣桓!”刚走进一家杂货店,把可乐罐放在柜台上,就听到一个不那么耳熟的声音在喊我。<br> “你?”我看看他,是一个小伙子,似曾相识。十七、八岁的样子。<br> “走吧。”他竟二话不说就来拉我。<br> “走?到哪儿去?”<br> “咦,到哪儿去?”他瞥我一眼,见我不走,说,“还不走啊?”<br> 这时他的语气神态表情都已经使我想起来他是谁了:“是你,张跃峰?”<br> “什么?你好象不认识我似的。”<br>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多年不见啦。”张跃峰,高中时的同学,还是常常在一起的哥们。一晃六、七年了吧?<br> “什么多年不见,神经。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买油!”<br> “到处找我?”<br> “对啊。你倒不急?”张跃峰不由分说,拉了我的手就走。<br> 我有些不适应,挣脱他的手说:“你要拉我到哪儿去?”<br> “哪儿去?”他一愣,说,“开玩笑吧?”说着又拉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走。<br> 我想也可能他有什么事呢?就说:“那我得跟我老婆说一声。”<br> “老婆?”他忽然脸色调皮地看着我,“什么,你说老婆?哈,是不是想小倩想傻了?”说着笑笑,就不由分说,又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开步就走。<br> 见他这么坚决,我也就只好跟他走。七绕八弯,穿街过巷,到达一幢四合院,竟也是似曾相识。院门是虚掩着的,张跃峰推开门,两人进入院子。张跃峰喊:<br> “小倩,来了!”<br> 这时我猛想起来了,这是小倩的家。高三迎高考那段时期,学校放我们回家自由复习。我,还有这个张跃峰,因为家里住房紧,也因为需要互相督促,就都在小倩家复习。小倩家房子很宽裕,占了这个大四合院的一半。<br> “进来吧!”里面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我觉得这声音和以前一样,看来是几年都没变过,再看看眼前的张跃峰,不禁想:这么多年来,他们怎么都没长大?<br> 两人进入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八仙桌、四条长凳。八仙桌上堆满了书本。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在看书,我溜了一眼,是一本高中教材《政治经济学》。见我们进门,那女孩仍看着书说:“都已是中午啦。你们这两个懒鬼。”这时我已认出你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小倩。但你、他们怎么仍然是高中生的模样?<br> 张跃峰拍我一下说:“还不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br> “浪费的时间?什么意思?”<br> “什么意思?你还什么意思哩!你整个上午哪去啦?张跃峰去找你,瞧,也浪费了一个多小时。”这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倩抬起头来说。<br>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看着他们,非常疑惑。怎么这么多年两人都一点没变,还是中学生的样子?<br> “好了好了别说了。快复习政治经济学,模拟考考不出来可要哭鼻子了。”张跃峰已从桌上拿起了一本《政治经济学》,又把另一本递给我。我翻开封面,发现上面有“宋荣桓”的签名,笔迹很稚气,我看着签名,恍然想起这是我高三时的笔迹。这一来,同时也就想起这场景原来就经历过。<br> 我猛然有所醒悟,顿时全身一个激灵,马上说:“有没有镜子,我想照一照镜子。”<br> “还要照镜子?”张跃峰白我一眼说。<br> 小倩则指指隔壁一个房间。<br> 隔壁的房间门是虚掩的,我忙走进去,发现是一个姑娘的卧室,想来就是小倩的。我四面转了一圈,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镜子,忙奔过去把自己的身影急急的抛给它。一看,果然是一副中学生的模样。很多年前的自己!我终于被这情形惊呆了,内心涌起莫名的恐惧。我强作镇静地站了一会,终于把激荡的心情平息下去,走出去对他们说:<br> “我呆会再来好不好?”<br> “什么?你嫌耽误的时间还不够啊!”张跃峰瞪大了眼。<br> “可是,我真的有点事情。”<br> “那你快点回来。”小倩把眼睛从《政治经济学》中抬起来说了一句,随即又埋头看书。<br> 我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镇定地走出门去。这才注意到整座城市仿佛都换了面貌,是读大学之前的模样。我舒一口气,开始急急地快走起来。不知道你怎么样了?<br> 然而走到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的时候,我却又迷惑了。<br> 我们的房子是单位分给的两间老房子,位于一个旧式的四合院里。进到里面去这前得经过一条巷子。四合院的院门是木头做的,不但油漆剥落,门板也已坑坑洼洼的。可现在,我既看不到那熟悉的巷子,更不可能触摸那衰朽了的木板门了。仔细看看周围,明确自己是处在摩肩接踵的高楼大厦的包围之中。<br> “见鬼,我怎么来到这儿?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br> 我所在城市并不大,其实只是一个小城。而且我在此前前后后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会连回家的路都迷失了?<br> 我不知所措地转身,寻觅。但触目皆是以前未曾见到过的风景、人事、场面。破败的房屋似乎都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就是清一色的火柴盒似的楼房。窄窄的马路变宽了,跑来跑去的黄包车变成了红色“的士”。人们的表情也都起了变化,现在是一律心急慌忙、忧心忡忡的样子。<br> 联系刚才的事情,我似乎又有所悟。<br> 我默默地伫立了五分钟,就再次转身,毅然往原来的方向回去。<br> “徐老头!一个人上街呀?”<br>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斜刺里传来。<br> “徐老头?”我敏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摸到了一脸皱纹。我的心狂跳起来,同时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脚步却不停地急走。<br> “走这么快干什么?”说话的人已经走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没转头就知道,这定是一个我会似曾相识的老头子。转头一看,却根本不认识。<br> “你……”我不敢往下说,怕闹笑话。<br> “不是说好上午搓麻将的吗?你怎么不来?”<br> “嗯,临时有点事,错不开。”我急中生智。<br> “下午补上,怎么样?”这个老头子养着一头山羊胡子,精神矍铄。<br> “不行,下午还有事哪。”我只好再次找借口。<br> “你这个人!有事有事。都退了休了事还这么多,真是!”<br> “退休?”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br> 老头软了口气说:“搓一局吧?”<br> “不、不。”我继续敷衍,一边开步急走起来。那么,你怎么样了呢?你是不是变成了个老婆婆?这太可怕了。<br> 不想这老头有点固执,竟又赶上来拉住了我:“不行,你得答应下午来搓麻将……咦,秋阳!”他抬头对一个迎面赶来的小伙子打招呼。<br>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叫那老头说:“李大爷!”又转脸对我说:“爷爷,等你吃午饭呢!”<br> “什么?”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发觉他长得真像我。不,应该说长得真像刚才的我。<br> “等你吃午饭!”我的孙子(!)又大声说了一句,然后自个儿继续往前走。<br> 那个姓李的老头说:“小余,你自己不吃了?”<br> “我吃过了。”这个姓余的叫做秋阳的我的孙子一边答一边走上街道,走进人群,消失了。<br> 我木然地站了一会,朝那李老头点了点头,便往家的方向走。一边低着头想:真可怕,呆会会不会看到自己的尸体?<br> 走了一会,又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连日子都不记得了。“真是老糊涂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这么说了一句。<br> “什么老糊涂了?你在干什么呀你!”迎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不禁又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竟是你!我的妻子杨妮,娉婷妩媚,年轻漂亮,一点变化都没有。忙看四周,发觉原来是置身在一条熟悉的小巷之中。<br> 毕竟我反应敏捷,一转眼便已回过神来。<br> 我假咳一声,清了嗓子,平静地说:“没干什么呀!”<br> “没干什么怎么可乐罐不见了?”<br> 哦,装油的可乐罐已不在了手中。<br> “买油买油,你倒好,空手回来了!”<br> “不要紧,我回去拿。”我忙抚抚你的肩,回头往杂货店狂奔。<br> 这个梦怎么样?我醒来的时候可吓坏了,想这人生也太可怕了。<br> 此祝<br> 好梦变成现实,坏梦永远是梦<br> 宋荣桓<br> 12月1日<br>22、e-mail中的生活之二<br>杨妮你好:<br> 昨晚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和你有关的,在这儿跟你说一说。由于是梦,难免不合乎逻辑,我想这不要紧。但故事的具体的联结处,我得说得过去,所以加了些假想的成分。不过 <br> <br>,基本是梦境的照录呵。<br> 这回这个梦是这样的:<br> 晚饭烧焦了,厚厚的一层锅巴。是水放得太少,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脸皮,等着你训我。这时你早已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br> “你这人,我掐死你!”你跳起来,作势要掐我。我忙向旁边一躲,躲开了。你没来追,忙不迭地往饭里放水。我松一口气:没事了。<br> “结婚好几个月了,一点长进没有。”但你还是在百忙之中说了我一句。<br> 晚饭过后,你像往常一样地拉着我上街散步。两人懒散地在街道上悠哉悠哉,见到熟人就打个招呼。但今天我觉得没碰到一个熟人,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小佳跟某些人打招呼,我有些奇怪:怎么我不认识?有时走着走着,我都会觉得这街道、这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的房子,好象也都陌生起来。<br> “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问你。“什么感觉?”你转头反问。<br> 这一问我才想起还没告诉你我的感觉呢。于是说:“我看这街道、房子、人,好象不是我们屋后的熟悉的场景,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的一样。”<br> “毛病!”你嘟嘴说我,“又胡思乱想了。”<br> 我只好耸耸肩。两人继续悠然信步。这会你拉了我的手,我们像谈恋爱时一样亲密。<br> “喂,我们买两支雪糕吃。”你向街道两旁看看说。<br> “好啊,就在这儿买好了。”我抬眼看见旁边就有一个冷饮店,店门口放着冰柜,冰柜前竖着一块白纸板,纸板上写着各种各样的雪糕的名称。<br> 不想你说:“不,我们回头,到老张的店里去。老主顾嘛,可以便宜一些的。”<br> 我们就往回走了几十步,到达一个杂货店。我看到杂货店门口也放着冰柜,冰柜前则竖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各种各样的雪糕的有趣名字。<br> “老张!”你先打招呼。<br> “哟,小俩口,散步啊?来点什么?”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胖子在柜台后笑哈哈地朝我们点头。<br> “这是老张吗?”我轻声对你说。<br> “你说什么?”你问我一句,对老张说:“我们买两支雪糕。”<br> “什么样的?”<br> “嗯,”你看看小黑板上的雪糕名称,然后说,“香港回归!就要两支香港回归。”<br> “香港回归?有这样的雪糕?”我暗自笑笑。这时你已买好了“香港回归”。我们一人一支拿着,一边向那个老张点头告别。<br> “这会儿住哪儿去?”我问你。你看看四周说:“好久不看电影了,不如我们去看电影?”“看电影,好啊,到哪儿去看呢?”<br> “当然就那儿喽。”你手指指街对面。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儿就有一个电影院。<br> “奇怪,”我说,“那儿不是一家商场吗?”<br> “那儿怎么会是一家商场呢?有这样的商场吗。”你掐了我的手臂一下,又说:“也奇怪,你在这儿也住了好几个月了,电影院也去过三四次,怎么还会以为那是一家商场呢?”<br> 我说:“那走吧,我们去看看在放什么电影。”<br> 正在上映的是一部王朔的电影,题目是《顽主》,是多年前的老片子了。我记得我们曾经在大学里看过。<br> 我说:“怎么是老片子?”<br> 你说:“怀旧嘛。再说王朔的片子确实有人会一看再看。”<br> “那我们也再看一遍?”<br> 我们就买了两张票子,在电影院门口看看海报什么的,到点时就进内看电影。电影的故事很简单,是讲几个年轻人调侃世界的。我看到葛优、梁天人这些在银幕上嘻皮笑脸地操着京腔。<br> “嘻。”我看着看着,突然笑出声来。<br> “嗤。”你也笑了。<br> 然后我们继续看下去,时不时地发出笑声。看完电影出来的时候,你挽着我的手臂,说:“蛮有意思的呵?”<br> 我点点头:“嗯,蛮有意思的。”<br> “要是有机会,我还想看第二遍呢!”你说。<br> “是吗?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我说。<br> 这时我不小心碰了身边并行着的一个学生的手臂。那个学生骂道:“没长眼睛啊?”<br> “你才没长眼睛呢!你自己不小心嘛。”你跳起来。<br> “好了好了。”我忙把你拉开。<br> 两人走离了大会堂,来到操场边。你向四周看看说:“现在上哪儿去?我可不想再去教室了。”<br> “教室当然不去。我们去图书馆。”<br> “还是要看书啊?”你低声抗议。<br> 我过意不去地捏捏你的手说:“我得抓紧把这毕业论文搞搞好。否则要影响跑分配走关系的事儿。”<br> “好吧好吧。”你嘟嘟嘴,只好同意,又不开心地说,“你可得保证一定留下来。”<br> “我会尽力的。”我说。<br> 你是本地人,不用担心分到外地去。我是外地人,一般是分回去。但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希望能留在这个城市。(奇怪,分明我们两个是同一个城市的人,大学在另一个城市读)<br> 我们一起来到图书馆的开架阅览室。我拿了一些必须的论文资料,同时也忍不住地拿了一本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看你在翻电影画报,就先翻开《判断力批判》看起来。<br> 看了一会,忽然听到你的喝斥:“又看这些无用的书!”<br> 我一下从理性的抽象世界里惊醒过来,看着坐在电视机前的你,心怦怦直跳,说:“让我看看嘛。”<br> “不行!”你断然拒绝,把电视机的调控器一按,关了电视,过来夺我的书,一边说,“越读越糊涂,看得连饭都不会做,还看啊。”完全不像一个大学毕业才不到一年的人的样子。<br> “总有好处的嘛。”这句辨护的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了。“有好处有好处,你天天看这种书,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你说。我无法再辨解了,只好扔掉书,讨饶说:“好好,看电视。打开打开,刚才在放什么?”<br> 你依然嘟着嘴,把调控器给我。我一按,电视上出现了一些穿古代服装的人。<br> “是电视连续剧,讲明朝万历皇帝的。”你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嘟着嘴。我觉得好笑,就把你拉过来,把你的脑袋扳向电视,说:“别嘟嘴了,一块儿看电视。”<br> 这时电视上出现的是首都北京那巍峨庄严的紫金城,成百上千的官员模样的男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在宫门外面等待着什么。<br> “这是等早朝呢。”你说。已不嘟嘴了。<br> 你的话音刚落,皇帝便走了出来。我发现的皇帝的帽子很有趣,看上去怪怪的。<br> “这种帽子就是皇冠。你连这也不知道?”<br> “怎么会不知道。这帽子是由金丝制作而成的,价值很高。帽子上那块布板是长方形的,前后两端各缀有十二串珍珠。这种珠帘在皇帝眼前脑后晃来荡去,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皇帝要时时刻刻保持皇帝的端庄仪表,不能轻浮造次。”<br> 话音未落,色彩缤纷的宫娥们又捧上了饰有豪华刺绣的黑色上衣和黄色下裙。裙前有织锦一片,悬于腰带之上而垂于两腿之间,靴袜则都是红色的。<br> 我苦笑一下,对你说:“瞧,多烦。”<br> 你嗔我一眼说:“说这话岂不是有失礼仪。”<br> 我无可奈何地伸手、抬腿,让她们给我穿好龙袍。然后又去亲你的脸,你让我亲了一下,说:“好了,文武百官应该等急了,快去吧。”<br> 在早朝之前,凡是有资格参加的京官以及北京地区的地方官,都需在五更时候,也就是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恭候在宫门外面。然后,当钟鼓声响起,宫门慢慢启开的时候,再进入宫门,在殿前广场整队,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等他们列好队以后,负责纠察的御史就开始点名。这时,如果官员有咳嗽、吐啖等失态的行为,都要被记下来,听候裁处。现在他们已经列好了队,点好了名,就等我出场了。<br> 我向你眯眯左眼,表示告别,就来到朝堂。这时鞭炮声响起,文武百官纷纷叩头。然后是鸿胪寺官员高唱退休及派往各省任职的官员的姓名。被唱到的人就出队向我叩拜,表示谢恩,然后……再然后……我突然感到厌倦,就闭目假寐,全不顾下面有条不紊地发生着的事情。<br> “喂,你这人,你干什么?”你拍拍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看见你拿着调控器在换频道,就说:“做皇帝真累。”<br> “再累也不碍你事。”你说。我打了个哈欠,不说什么。<br> “你瞧,现在是要‘亲耕’了。”你又把频道换回来说。<br> “亲耕”是一种仪式,表示皇帝也要劳动,向土地要粮食。我看到礼部的官员到教坊司中去挑选优伶,又看到这些优伶扮演成风神、云神、雨神、雷神;我看到这些官员召集大兴、宛平两县的农民,又看到他们在皇帝身旁作欣然的表情;我看到有两个官员牵着牛、两个老农扶着犁,又看到其它的所有农民都手拿铁耙锄头畚箕箩筐等,做出在耕作的样子,在他们的身旁,又有优伶扮演的男女农民,一边装模作样地劳动一边高唱丰收歌、太平歌;然后,我还看到皇帝左手执着漂亮的金穗鞭,右手持着雕有飞龙的犁,由两个官员搀扶着在田地里步行。等他步行三遍之后,顺天府尹就开始播种,等撒种、覆土结束,教坊司的优伶立即向皇帝献上成熟了的五谷,表示皇帝的劳动有了收获。在旁边围观的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热烈祝贺。<br> “这……这算什么?”我一脸不满,指着电视机对你说。<br> “什么算什么?”<br> “这……这不是演戏吗?”<br> “笑话,本来就是演戏嘛。”你又白我一眼。<br> 我还是一脸的不满,说:“怎么会这么演戏呢?”<br> 你说:“真受不了你。这就是在演戏!这是电视剧。”<br> “这是电视剧?不是现实?”<br> “这当然也曾在现实中发生过。”<br> “那么这还是现实?”<br> “好了好了,跟你扯不清。”你不耐烦地又换了个频道,我奇怪地发现会有那么多的人嘻皮笑脸地那儿又唱又跳又瞎说,不甘心地又说:“你说那是现实?”<br> “好好,我服了你了,是现实是现实。”<br> “他们就那样干!哈……”我突然笑起来,而且笑个不停。你看着我笑,脸无表情。我看着你的脸,笑得更厉害了,一直笑得捂住肚子在床上打滚。<br> 你冷笑一声,关了电视,走进洗手间。一会儿,我听到自己说:“洗澡啦?”<br> 你没有回答。我就听到我嘀咕了一声什么,就趴在床上。<br> 过了很久,你出来了,带着一股洗浴液和身体混杂的芳香。我感到我的内心产生一阵冲动,接着就看到我爬起来,去搂抱你,你皱皱眉,白了我一眼说:“去洗个澡。”<br> 我发现我点点头,就走到洗手间去了。不一会,洗手间里传出来了流水的“哗哗”声和那个我的哼哼啊啊的歌唱声。我听清楚那个洗着澡的我是在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br> 我怎么是个女的<br> 奇怪,我怎么变成了你<br> 我和你根本不一样<br> 但我笑的时候,笑声为什么是你的<br> 我悲哀,皱着你细细的眉<br> 我奔跑,迈开你的双腿<br> 我自杀,用你的手拿起刀子<br> 我自杀没有成功,你从死回到活<br> 我长叹一口气,将心从地狱收回<br> 你站起身,回到这个世界<br> 一个突然从梦想中闪出来的女子<br> 在现实中,使用了我的名字<br> 并且使用着我的身体和脑袋<br> 我拼命地乱蹦乱跳<br> 想把自己从自己身上甩掉<br> “嘻嘻。”我不觉又笑将起来。<br> “笑什么?”你问。<br> “他、他在唱什么?”我指指洗手间。<br> 你说:“我没听清楚。不过好象是我的一首曲子。”<br> “你有过这样的歌吗?新民谣,还是所谓的童话歌曲?”<br> 这时那个我的歌已经唱完了,再过一会,水声也停了,再过一会,我看到那个我围着浴巾走了出来,走到你身边。<br> 你说:“快去把裤子穿上。”<br> 那个我像刚才电视上的歌星笑星一样嘻皮笑脸地凑到你身边,搂住你的肩。我听到他轻声说:“现在穿了,呆会再脱,不是麻烦?”<br> 你一把推开他,说:“你少来!”<br> 那个我嘟嘟嘴,一把扯下浴巾,钻进了毯子里。惊得你“呀”的一声,隔着毯子打他。他突然伸出手,把你压在身下。你挣扎了几下,就被他扯掉了睡裙。<br> “哈,成功了!”我惊讶地听到那个我这么得意地叫。<br> 你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而他竟为你的咬啮所激动,因而双手打颤地你身上来回忙碌。再然后,这两个人,也就是我和你,竟把身体合二为一,并且互相抖动,又辅之以哼哼呵呵的呓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你在那儿颠来倒去,搞不清楚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br>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两个人终于没了声息。我疲惫地俯卧在那儿,你趴着我的肩,把头枕在我的腰上,仍在呼哧呼哧喘气。<br>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睁开眼,翻过身来。同时你含糊地嘟哝一声,也翻了个身,躺到我的上方。<br> 就在这时,似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然后身子霍然弹起,继而双眼圆睁地看着怀中的你。<br> “你怎么了?”你抬起身子,看着我问。<br> 这时我看得更清楚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无论模样、神态,还是语气,几乎都和你一模一样!<br> “你是你吗?”我不禁问。<br> “废话!”你又一个翻身,从我的身上离开,躺在旁边,不说话了。<br> “你真是你?”<br> “那怎么不一样?”<br> “你到底是谁?”<br> 我一连问了三声,终于惹得你火起,大喝一声说:“你有完没完?”<br> “可是,”我嘀咕一声说,“可是我确实觉得你陌生呀!”<br> “不跟你说了。”你猛地把毯子拉过头,蒙住脸。<br> 我愣了愣,想了半天,最后憋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br> “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又掀开毯子,坐起来,说了这一句之后又呼地站起身,飞快地穿好衣服,拉开门,蹭蹭蹭地走了。<br> “喂喂等等!”我忙追出去,但你已不见了,只有空谷足音在群星之间回荡。<br> 两个梦详细介绍完毕。以后做了梦,我会再写给你看。<br> 此祝<br> 好梦变成现实,坏梦永远是梦<br> 宋荣桓<br> 12月10日<br> 他反复地读了几遍,又觉得这梦其实并不可怕,觉得与其现在这样,不如梦中那样。对他来说,相对眼前现实,它们算是美梦了。所以,他想以后回首这一往事的时候,会说:我曾经有过美好时光,那段时光我和杨妮都是普通而平凡的世俗男女,过着人间普通而平凡的日子,时不时吵架,为柴米油盐操心,有时也有荒唐的事情发生,但那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那是神秘天使和恶作剧鬼差强加给我们的。我们在平常生活中相偕到老。<br>23、裹挟在喜洋洋的城市里<br><br>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他这儿冷清起来。许多朋友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没回老家的竟然也各有各的去处,而没有去处的他大都不认识,认识的也交往不多。他想起一个美术评论家所说,先锋艺术家再怎么先锋,传统的春节总是要传统地过的。姜大胡子也回了他的江南小镇,他说本来想叫老婆孩子到北京来过年,可是没有钱,只好他回去,那个小镇消费低, <br>用不了多少钱。他邀他同去,他却不想回家。他觉得他一点也不想家,并且他也没有资格回家,既然已是一个在路上的人了,就让我在路上吧。<br> 杨妮依然没给他打电话过来,他当然也找不到她,于是几天来就一直躲在小屋里看美术书和画册。他往南方给她的妈妈打过电话,她说她刚寄过钱来,汇款上只有一句附言:一切都好,毋庸牵挂。其它的情况她一概不知道了。<br> 大年三十,整个北京都喜气洋洋的。虽说政府早已禁止鸣放鞭炮爆竹,但录音机里传出的阵阵炸响仍可乱真。电视里每个频道都在播搞各种各样的演出,小品相声流行歌曲一台接一台。他没有接受一些艺术家一起过年的建议,也拒绝了房东一家好意的邀请,独自一个去了一家歌舞厅看人家唱歌。<br> 他所去的歌舞厅,名为“绿岛歌舞厅”。当然,它就是当时杨妮在其中唱歌的地方。<br> 年三十,许多娱乐场所都关了门,而绿岛却依然开张。他到达那里时已是晚上七点。歌厅依然有生意,三三两两的人仍在来来往往。他挑了比较靠近演歌台的一个位置坐下,破天荒没要啤酒,而要了杯威士忌掺苏打水做成的鸡尾酒,然后看着台上的歌手唱歌。<br> 台上的歌手不时地幻化成杨妮,他仿佛看到杨妮就在他的面前。她在唱她讨厌的歌,依依呀呀、矫揉造作地抒着情,还不时和上台去的臭男人们对唱那些使人起鸡皮疙瘩的情歌。他忍着想吐的那种感觉听完一首又一首,杨妮终于去了后台。然后,再忍一会,她已卸了妆下来。<br> “我们走吧。”她对他说。<br> 他于是站起来,挽住她手,两人向门外走。<br> “到哪儿去呀小妞?”忽然来了一个理个小平头、穿着套名牌西服的恶少模样的人,拦住他们的去路。<br> “回去呀。”杨妮说。<br> “再陪大哥我唱一首好不好啊。”<br> “我们走。”他拉了杨妮要走。<br> “等等!”恶少跃身往前一挡。“今天大哥我一定要她陪我唱。”<br> “哼!”他拉了杨妮,绕道而行。恶少一个唿哨,上来几个戴墨境的打手模样的人,堵住各个路口。<br> “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开始颤抖。<br> “本来是不想干什么,就想让这妞陪我唱歌。现在既然这样,我还要她陪我吃饭了。”恶少歪着嘴干笑几声说。<br> “不许乱来!”他腿打着颤,强自镇定。<br> “哟,还挺硬的你啊,不许乱来,乱来怎么着?”恶少一挥手,上来一个打手,一把把他逮住,强行从杨妮那儿拉开,然后把他的两只手臂往背后反拨过去,他痛得咧嘴咬牙,嗷嗷直叫。<br> “你们想干什么?”他义愤填膺,振臂高呼。<br> 就在这个时候,杨妮挺身而出:“住手!”<br> “住手?除非你答应陪大哥我唱歌,然后,再陪我吃霄夜。”恶少奸笑着说。<br> “我当然答应,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呀。”杨妮说,“可是用这样的方式不太好吧?”<br> “好,放人!”恶少一挥手,那打手把他一放,他一个趄趔,向前冲出几步,刚巧冲向杨妮,他立即拉起杨妮的手就想跑,不料──<br> 杨妮一把把他的手拨开:“你干什么?用不着你干涉我的事,我想唱歌就唱歌,想陪人喝酒就陪人喝酒,关你鸟事?”<br> “啊?”他大惊失色,看着杨妮。恶少在一边得意地奸笑。打手冲上前来,冲他高喊:“还不走?”<br> “我不走!”他把头发一甩,正气凛然。<br> “滚!”打手一脚把他踹出门外。<br> 他在门外滚了几滚,鲜血淋漓地站起来,高喊:<br> “头可断,血可流,士可杀不可辱!”<br>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里面传出恶少的歌声。<br> “小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在岸上走,呵呵。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杨妮在唱。<br> “我受不了啦!”他大喊一声,歌厅里的人纷纷转头看他。他一定神,发现台上唱这歌的根本不是杨妮和恶少,而是另一对男女,男的胖得不能再胖,戴副黑框眼镜,女的是村姑打扮,翘着两根假辫子。<br> 他忙拿酒杯挡住自己的脸。然后,在他的眼前,在晃动的酒杯中,出现了另一个场景……<br> 小彦上台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对这个台上的杨妮的回忆中,直到她开始唱那首他熟悉的歌的时候,他才回到现实中来。<br> 我只是很小的一只蝴蝶,飞到了北京<br> 北京那么大,可我<br> 只是很小的一只蝴蝶,很小<br> 可以随时被你放进口袋里<br> 可以随时被你一口气吹走<br> 我那么小、那么孤单,我只是<br> 很小很小的一只蝴蝶,飞到了北京<br> 你那么大,像北京那样大<br> 你把我轻轻地──托在掌上<br> 你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br> 你没有说话、没有把我放进口袋,没有<br> 一口气把我吹走<br> 你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br> 你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慢慢地<br> 落下了泪水<br> 小彦早已看见了他,唱完歌,她就走了下来。<br> “怎么一个人来?”她在他身旁的一个黑色花瓣形沙发上坐下,向侍从小姐要了一杯矿泉水。<br> “只有我一个人。”他说。<br> “是吗?”<br> 他点点头。<br> “我也只有一个人。”<br> “你妈呢?”他问,看着她。她嘴唇涂得血红,头发做成东翘西竖的怪模样,穿一件纱制红色紧身上衣和一条相同颜色的超短裙,已是十足的酒吧歌手模样,和上次见面时还有些清纯的样子已大不一样。<br> “一直没有唱片公司要我。她对我失望透顶,早回去了。过年了,来过电话,叫我也回去算了,她在老家给我找了个工作,也想在那儿给我物色男朋友,我当然没答应,连过年都不想回去呢。你呢,杨妮现在在哪?”<br> 这时有个平顶头,一身名牌西服,一副恶少派头的人在向小彦招手,小彦站起来说:<br> “我得去应付一下,呆会再过来。”<br> 她走过去,在那人面前坐下,和他说着什么。他看到那人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出一叠钱,嘿嘿笑着塞到小彦的乳沟里,小彦朝他一笑,便走上台去。不一会,从小彦的口中便传出了《今晚和你在一起》的流行曲,肉麻得他再起鸡皮疙瘩。一曲唱完,她下台又走向那个“恶少”,说了句什么,转身欲走,却被那人一把拉住,说了几句之后,又从摸皮夹,小彦一边说什么一边直摇头。过了一会,那“恶少”便走到他这边来了:<br> “喂,我们商量个事。”<br> 小彦追过来说:“你走吧,他是我朋友。”<br> “什么朋友。”那人看看她又看看他,“你开个价,把她让给我一夜。”<br> 他“腾”地站起来,怒不可竭地看着他。<br> “怎么,你以为她还很纯洁?这年头谁跟谁呀。你要多少钱?”<br> “你、你!”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子站起来怒视着他只是本能的行为,等稍微平静一些,他便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看看小彦,小彦飞快地跑到吧台后面,披了一件绒大衣回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br> “咱们走。”<br> 他便被她拉出了门。他听到那人在身后的骂娘声。“不要回头。”小彦说,拉他紧走。两人走了一段,来到一个街角,那儿有一个自动投币电话和一个IC卡电话。小彦摸出一张磁卡说:<br> “我得给老板打个电话。”<br> 小彦就拨电话,解释自己为什么中途离开的原因。那边似乎发了火,所以小彦一迭声地辨解,最后悻悻地挂了电话。<br> “不回去老板可能会开除我。”<br> “回去陪那个家伙?”<br> “那家伙是个常客,很有钱的。”<br> “你愿意回去吗?”<br> “……”小彦犹豫了一阵,说,“不干就不干,还怕饿死啊!”<br> “哈哈!”他看着她,发出一记笑声,这一笑就居然一直笑了下去,笑个不停,笑个没完没了。这是一个又开心又辛酸的笑,一个茫然而空洞的笑。小彦看着他笑,也笑了起来。结果,两个人就在北方冬天寒冷刺骨的风中一起笑个不停。<br> “那么我们现在到哪儿去呢?”<br> “去过年啊,你有自己的住处吗?到你那儿去。”小彦一把挽起他的胳膊。<br>24、今晚,让我们谈性说爱吧 <br><br>于是两人叫了计程车,驰往圆明园。路上,顺便买了些蔬菜羊肉什么的,他想买啤酒,却没有,只好买了两瓶红葡萄酒。到达住处,他向房东借了火锅,插上电,便准备吃杂烩火锅了。<br> <br> “我还真没吃过什么哩,现在已经饿得肚皮贴背了。”小彦夸张地皱皱眉说。<br> “我也是。肚皮贴背。”他说,说完两人又笑起来。<br> 笑了一会,火锅里的水已经沸起来了,他们便把羊肉菠菜大白菜豆腐一股脑儿放进去,再拿两个碗匀好调料,便相对坐着大吃大喝起来。<br> “说实话,还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舒服的年夜饭。”小彦用汤匙舀了一勺豆腐送进口里,随即皱着眉直哈气。他看着她被烫的样子,哈哈直乐。<br> “哟,怪不得胸口不舒服,忘了把钱拿出来了。”小彦把手从衣领口伸进去,掏出一叠钞票,数起来,“见他的鬼,也就三百块,故意用小钱,我还以为有多少哩。”<br> “三百块,够过一阵子的了。”他说。<br> “倒也是,”小彦把钱放到一边,“杨妮一直没跟你在一起吗?”<br> “后来她就跟了一个什么吴老板,再后来她就去了先锋公司。”他说。<br> “再后来她就做了歌星,再后来传出她要打官司的消息。”小彦说。<br> “那再后来呢?”。<br> “她跟我住一起,在我那躲了几天。”小彦说。<br> “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找她找得多么苦啊,一直找不到她。然后呢?你那儿出去之后她去了哪里?”<br> “我不知道,只听到她谈起过有一个新加坡商人在追她。我猜她可能跟那个新加坡人去了。那个官司后来不了了之,大概是那个新加坡商人出了钱解决了。”<br> “那她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呢?”他喝一口酒问。<br> “她到我们那个四合院,大伙儿都很高兴,就在一会玩,晚上她跟我挤一张床。当然我们不是同性恋,这个要跟你说明。她是没地儿睡才跟我睡一起的。再说,我们大伙儿,两个女孩或两个男孩挤着睡是常有的事。大伙都不容易,常会有无处可去的时候。大伙在一起,也就谈论歌坛的事儿,谈论流行歌曲。她当时说她要真实地表达自己,并且找到了新的表达方式,可没有实现的途径,她那个公司想让她唱一般的爱情歌曲,她不答应。她说换了以前她会答应,但当时她有些钱了,可以不唱自己不想唱的歌了。以前在歌厅,她一直很苦闷,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她一唱起那些歌就泛胃,一看到那些客人就觉得委屈了自己,当时她很想和你在一起,共同去争取成功,可又觉得那样的话,她的一些做法会伤了你,她觉得歌坛和其它艺术界是不一样的,她觉得你应当有你自己的方式,她也应当有她的方式。再说北大平庄那段,她是一个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的中心的那么一类人,这你应该知道吧?”说罢,她缓了一口气,看他一眼。他点点头,说:<br> “她不但漂亮,而且很有魅力,能吸引每一个人。”这么说着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口有些哽咽。小彦抚抚他的肩,喝一口葡萄酒,继续往下说:<br> “她成了我们的中心,和其他的人一样,我那时开始受到她的影响,喜欢起她的歌来了。有时在歌厅,我也唱她写的歌。”<br> “今天我就听到了。”他说。<br> “男孩们迷她迷得不行,一个个暗示较劲,比谁更能讨她的欢心。她感觉到了,就叫我透出风去,说她不会跟任何人谈恋爱。可男孩们又不一定是想谈恋爱,他们就是想讨她的欢心。这样,他们自然觉得有责任保护杨妮,结果,事情就发生了。”<br> “发生了什么事情?”<br> “几个男孩联合起来,一起去揍了刘德化一顿,结果统统进了派出所。刘德化伤得很重,躺在医院里,全身绷带。杨妮要保男孩们出来,又要陪医药费,结果钱化得精光。就是在那时,她跟我说到了那个新加坡商人,说现在走投无路了,只好考虑是否接受那个商人。”<br>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br> “有烟吗?给我一支烟。”小彦说。他找出一包北京牌香烟,给她点上,她放下盛酒的碗,深深吸一口烟。<br> “杨妮说那是个中年人,那时刚刚跟香港的老婆离婚,相貌还可以,是一家新加坡公司驻华总代理,自在歌厅见过杨妮后,天天一束玫瑰花。后来杨妮去了先锋公司,他还穷追不舍,说他可以给她更好的条件,把她培养成天皇巨星。她一直没答应。”<br> “为什么不答应?”他问。<br> “她觉得先锋公司也可以呀。”小彦一手挟烟,一手拿碗,喝了一口酒。<br> “晚上一张床上睡觉时,我们当然会谈些感情啦、性啦这方面的话题。跟你说,杨妮的身体真是美得出奇,连我都差点就忍不住地想跟她亲昵。当然我说过,我不是同性恋者。她的身体有一股天然的香气,好闻极了。跟她睡过之后,我就非常的喜欢她了,喜欢她的身体,希望能看她,或者闻她。为此我还苦恼过呢,我想难道我有同性恋倾向?幸好当时我正跟一个男孩来往,亨受着男性给予的性快乐,避免了这一倾向。”<br> 他往火锅里添菜,并给她倒了酒。房间里暖气很足。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br> “她跟我说,到那时,她已跟四个男人睡过了。第一个是个男同学,那时都还小,摸索着玩玩而已,根本不懂事。第二个就是你,第三个是那个吴老板,是个笨手笨脚的半老头儿,跟他干那个她直觉得恶心,但她有很好的自制力。第四个就是刘德化,这家伙精力充沛得出奇,杨妮说他变态,一定是服了性药。”<br> “她怎么说我?”他说。<br> “她是你的第一个吧?她说跟你时那种感觉真好,很安全,也觉得很美。只在你那儿她才会感觉到干这个也可以是美的。她甚至还说,有一次,她跟你干着干着,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崇高的感觉,这感觉使她哭了起来,泪水直流。有没有这样的事?”<br> “哭过一次。”他点头。<br> “所以她说她也应该算是你的第一个,小时候那个不算。”<br> “那个当然不算。”他说,“咕隆”喝下一大口葡萄酒。<br> “我感觉得出,她爱的其实还是你。谈到你的时候,有时声音会发颤。她常常说人是无法把握自己的爱情的,因为要集中精力去把握命运。她说她就无法把握爱情,因为基本的问题还没解决,要去和命运打交道。”<br> “这只是因为对命运的要求不一样而已。”他说,“为此她一再地离开我,走向别人,并且现在还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抱里。”他也拿了一支烟,点上,“吱吱”猛吸。<br> “她在那个事情发生、把钱化光以后就走了,告别了我们,大家都问她到那儿去,她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其实只有我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到那个新加坡商人那儿去。”<br> “可是那个商人到底是谁?他现在在哪儿?”<br> “不知道。”小彦说。<br> 火锅里的菜终于吃完了,他提议到外面吹吹风。两人披上大衣,走入寒冷中。走了几步才发现天空在飘雪,小彦兴奋得大叫起来:<br> “雪!雪!”<br> “雪!哈!”他也跳起来。两人立即飞快奔跑,奔到村口,奔到大街上。<br> “这是你到北京后的第一场雪吧?”<br> “当然。太好了雪。”他张开两臂去捉一片一片的雪花,可她们一落到他的手掌上就化了。“希望下它一个晚上,希望明天早上起来大地一片白、白、白,白得睁不开眼,白得让人受不了。”<br> 这么美好的雪竟不能与杨妮共享。他呜咽一声,忽觉眼前灵感一闪,就仰起脸,看着天空,让雪花进入他的眼睛。然后,他觉得泪眼模糊了。在泪眼模糊之中,他看到了杨妮,在雪白雪白的雪地上奔跑,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围着一条火红色的围巾。<br> “往哪里逃!”猛然地,她回过头来,向他一声喝,然后他觉得前面一阵雪白闪过,一个雪团就“卟”地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了。<br> “哇!好狠的女坏蛋。”他捧起一把雪,三下两下把它捏成一个结实的小球。可刚要扔出去,“卟”!脑袋上又中了一弹。他立即奋不顾身地把手中的武器扔了出去,只能“啊”有一声,杨妮中弹,倒在地上。<br> “怎么了?受伤了?”他奔过去拉她,她猛地窜起,一个左钩拳又一个扫荡腿,他扑到在雪地上,来了个嘴啃雪。<br> “好啊。”他不甘失败,一跃而起,朝她扑去。她哈哈一笑,回身就跑。他们就在雪地里你追我逐。雪团不停地砸在对方身上,他们不停地开怀大笑。<br> 多么开心啊,他一边追赶着她一边想。她在前边跑着跑着,忽然,雪白的身影一闪,竟然不见了!她忽然不见了,好似融进了雪地之中。<br> “杨妮!杨妮!”他大叫。没有回音。<br> “杨妮!杨妮!”他叫了一百遍,她都没有回音。<br> “你在哪里啊?”<br> 没有回音。<br> 于是,他在雪地上找啊找啊、喊啊喊,可是没有她的踪影。雪地变得无边无际,旁边没有房子,没有任何建筑,也没有植物,没有动物,什么都没有。天空也没有飞鸟,只有雪在不停地飘。<br> “你在哪里呢杨妮。”他喊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只能自言自语了。<br> “杨妮,你在哪里呀。”他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br> 雪在飘着,漫天是飞舞的白,大地也是一片白。到处是白,他的脑袋也已一片空白了。这个世界,除了空白,就什么都没有了。<br> “我在这儿哪!”忽然传来了杨妮的声音!<br> “我在这儿哪!”她的声音越来越多。<br> “我在这儿哪!”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遍布了世界,变得和雪一样多了,它们几乎覆盖了雪。<br> 刚听到时他还能循着喊声寻找,可后来喊声越来越多,遍布宇宙,他就不知道怎么找了。它们就在他的身边,可他不知道发出这个声音的杨妮在哪儿。<br> “杨妮,是你在喊吗?”<br> 可是他的声音根本听不到,到处是杨妮“我在这儿哪”的声音,到处是雪。<br> “杨妮,是你在喊吗?你在哪儿啊?”<br> “我在这儿哪!”<br> 可是他根本找不到她,漫天是雪,漫天是她的声音,可是他根本找不到她。他不停地向前走,不停地喊着她,不停地寻找。可他找啊找啊,根本找不到。他走遍世界,他历尽一生,根本找不到她。<br> 他永永远远地寻找着她。<br> “你在哪儿呢?”一个平和的、来自人间的声音打断了他。他一愣,发现是小彦在说话。<br> “我在哪儿,不就在这儿吗。”<br> “我是说你的灵魂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到杨妮那儿去了?”<br> “正好是到她那儿去了。”<br> “不是正好,我看你是常去的。嗳,杨妮写过一首关于雪的歌,还记得吗,收在《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里的?”<br> “哦……是《飞花》吧?我只听过一遍。”<br> “我唱给你听怎么样?”<br> “就现在?”<br> “就现在。”<br> “大声地唱?”<br> “大声地!”<br> “就在这大街上?”<br> “当然!”<br> “不怕别人把你当疯子?”<br> “不怕。疯子才好呢!”<br> 说罢,就在大街上,在雪花飘舞中,他跺着脚,小彦一边跺脚一边唱了起来。<br> 好大的雪呀满天飘飞,把我晃得眼花缭乱<br> 雪随意地下好像是仙女在随意地抛洒她的飞花<br> 仙女仙女每一场雪都是你在抛洒飞花吗<br> 为什么这场雪特别让我心跳<br> 我猛地接住一朵她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br> 她不见了,我的心是越跳越厉害<br> 她一定是跑到我的心里去啦,她在我的心里继续飞舞<br> 所以我的心开始疼痛起来<br> 她飞呀舞呀个没完,我的心疼啊痛啊个没完<br> 而天空的飞花也舞啊蹈啊个没完<br> 飞花围绕着我不停地飞舞,仙女不停地把她们撒在我的身上<br> 仙女你在抛洒飞花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br> 我多想看看你飘飘摇摇的模样,你在哪儿呢<br> 你一定躲在自己撒出的其中一朵飞花里吧<br> 啊我知道了,你就躲在那朵、那朵飞花里,那朵<br> 就是溜到我心里去的那朵!啊仙女你是在我的心里向外满世<br> 界地抛洒飞花吗<br> “这些童话歌曲其实多么好,可惜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成功。”唱毕,小彦缓了口气,遗憾地说。<br> “写出这样的歌本身就已成功了,别人承认不承认那是别人的事。”他一边伸出一只手接着雪花,一边说。<br> “要是她也是像你那样想那会怎么样呢?”<br> “那就跟我一样,随便找个工作,比如书店站柜台呀、给化妆品公司做直销呀什么的,或者,回老家拉她的二胡去。”<br> “然后嫁个老实本分的人过小日子?”<br> “对,嫁我这样的人,一起过小日子,生个胖娃娃。”<br> “可惜杨妮并不那么想。”小彦说。走了片刻,她问:“她这样子,你还爱她吗?”<br> “爱。爱得死去活来。”他笑着说。<br> “别这么不认真,我是真心问你。”<br> “真想知道?”<br> “嗯。”小彦点头,期待地看着他。<br> “也许,我会为了她去自杀。”他说。神色立时严峻起来。<br> “真的?”小彦惊呼。<br> “你知道她是多么的美,为了美去死,谁都值得。”他说。<br> “光为了美,而不是为了爱?”<br> “当然更是为了爱。她也爱我,这你也知道,其实我也清楚。我也爱她,从十九岁那年起。”<br> “有过别的女孩吗?”<br> “没有。”<br> “哇,真是经典爱情。”<br> “那倒不是,”他笑,“没有别的女孩只是因为我没想到要有。”<br> “就是嘛,你心里只有她。”<br> “可我也有憋不住的时候。”<br> “下面?”小彦看看他的大腿部。他捧住她的脑袋,把它转向天空:<br> “别这么色迷迷,看雪。”<br> “憋不住的时候怎么办?”小彦不甘心把头扭回来对着他。<br> “自己解决,想象着杨妮就在自己的怀里。一边哼:小妮子小妮子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br> “那个时候也不想别的女孩?”<br> “不想,就想杨妮。”<br> “我真羡慕她。”小彦说着,低了头,一副伤感的样子,“我没有你这样的人来爱我。以后你会有别的女孩吗?”<br> “以后说不定,我想我会跟别的女孩做爱的。性可以是一件干净的事情,就看你的心态。”<br> “所以你一点也不会去干涉杨妮?”<br> “我认为杨妮的心灵是健康的,我了解她。她内心没有黑暗,她始终是美好的,她所做的一切,跟内心深处至深的情感无关。所以,无论什么都不会妨碍我爱她。”<br> “你能这么理解她,也是她的福气。”<br> “你羡慕?”<br> “不羡慕也得羡慕。光出于虚荣,我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男孩,毫无二心地、不管我在做什么地爱我。是不是由于跟她做爱特别快乐?”<br> “我说过没有过别的女孩。”<br> “那可能就是因为你没有过别的女孩的缘故。”<br> “那就不知道了。”<br> “啊,雪大起来。”小彦举臂旋转,手掌扫着雪花,“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br> “不知道。”<br> “想跟你干那个。”<br> “我刚说完那些话你就想使用我了?”他笑。<br> “我相信你也愿意。”小彦说。<br> “你说对了,我真愿意。”他说。<br> “不是只为试试别的女孩的滋味吧?”<br> “不只是这样。”<br> “那就好。”<br> 他们拉起手,迎着雪花跑回住处去。<br> 窗外飘着雪花,他们相拥在被窝里,他感到了做一个人的快乐。一晚上他们缠绵不休,他记得总共做了五次之多。第二天,小彦说得赶回去向老板道歉,他说你非得在那儿做吗?不到那儿做到那儿去,我得活下去呀。说着小彦就起床要走。他紧跟着起床,送她。出门,雪果然结起来了,地上白白的一片,他们立马感到心情爽朗,迎着天空大口喘气。走到村口,小彦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br> “知道吗,安雯死了。”<br> “什么?”<br> “很可怕。一根白丝巾,就解决了。”<br> “怎么会呢!”<br> “这是真的,就在上个星期三。”<br> “真不敢相信。”<br> “我现在才告诉你是不想让这个消息破坏跟你在一起的时光。”<br> “真不敢相信。”<br> “她说她再也不唱歌,然后就、就这样死了。”<br> “到底是为什么呢?”<br> “谁知道。”<br> “肯定有原因。”<br> “象她……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br> “这有什么呀!”<br> “这话要说给她听。好了,不要多说这个了。我要走了。”<br> 他想起第一次和杨妮一起去见安雯时很像是歌迷见歌星的,没想到现在她会因为唱歌的原因而自杀。<br> “真是不敢相信。”<br> “相信不相信总是事实。我回去了。”<br> “那老板要是不要你怎么办呢?”<br> “不会不要我的。”小彦说。见他将信将疑,她又补充说:“男人我见得多了,知道怎么应付。”他叹了一口气,笑道:<br> “你已长大成人,可以面对世界了。”<br> 两人到了街口,小彦掏出一把钱,塞进他的大衣口袋说:“如果你不嫌的话,这些钱给你。”<br> “我现在不缺钱。”他把钱拿出来要还给她。她接过,再次把它们塞到他的衣袋里。<br> “为什么呢?”他问。<br> “你肯定缺钱的,我猜得到。书店那点工资付房租还差不多。我呢,来钱比你容易。”<br> “可我真的不缺钱,我省吃俭用正好。”他又把钱还给她。<br> 小彦把钱放回去,说:“那好,常联系,有困难了想到我。”<br> “你也是,”他说,“有困难了想到我。特别是,一有杨妮的信息立即告诉我。”<br> “那当然。不过也希望你好好的,至少得为杨妮好好地活着。”她转身看车。<br> “对了,我还得说一句,”她又转过头来,“我们是因为杨妮才在一起干了一晚对吗?”<br> “不要这么想。”他忙说。<br> “至少她是纽带。”<br> “那倒是。”<br> 彼此又勉励一通,直到出租车到来。临上车前,小彦狠狠地吻了他一下,说也是代替杨妮给他一个吻。他们又互相笑笑,终于告别。<br>25、最初的和最终的体味<br><br>一路走着,积雪喀嚓喀嚓响。这冬天的美突然使他想到了夏天。那个夏天……忽然,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北京火车南站。<br> 那个夏天是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时光。他们一起坐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列车,一 <br> <br>起在北京街头傻呆呆地等天亮起来,一起去租房子,一起住进北大的招待所。那段时光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入了他的人心。初到北京,一切印象都是感性的、片断的、印象化的,譬如坐车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时,他们连那就是天安门也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故宫、也不知道中南海,也不知道钟鼓楼,也不知道京城大厦、昆仑饭店、希尔顿酒店、长城饭店、亮马河大厦、发展大厦、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燕莎友谊商城、赛特购物中心,也不知道二元桥、三元桥、四元桥,也不知道澳大利亚小羊腰肉、美式炸鸡、泰国蛇肉、法国乳鸽、土耳其烧烤、意大利剪肉饼、朝鲜冻肉、日本生鱼片,也不知道可以在长富宫饭店打网球、在国际艺苑参加文艺沙龙、在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在英东游泳馆游泳、在顺义赛马场马、在亮马河大厦看摇滚演出,也不知道这儿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道这儿有一千万人口,其中外来人口有三百六十万,也不知道这儿有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应有尽有的动物园、两个什么都可以玩的游乐场、四个美奂美仑的风景区、五个象征高贵身份的高尔夫球场、八个梦幻工厂──电视台、三十个剧场、三十七个体育馆和体育场、四十二个艺术剧团、六十九家电影院、八十六个网球场、一百零八个公园、一百八十六座游泳池、一百九十家舞场、二百三十七家报社、二百九十九个字画销售店、四百八十家台球厅、五百五十家电子游艺厅、六百五十家歌厅、一千九百家杂志,也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终点还是起点还是中间的那个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即使知道也是朦胧的)、他们将会怎么样……<br>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北京。<br> 列车终于到达北京站。一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他们下了车,寒风立即扑面而来,表示欢迎。车站不大,三两步就来到了外面。出站口旁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车站广场,大概五百平米左右。里里外外人声和车声嘈杂。广场上一窝一窝地落满了人,或坐或躺,或聊天或睡觉。广场包围有几辆黄色的面的和红色的夏利,车顶“TAXI”字样闪闪发亮,招徕着客人。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楼房隐隐绰绰、远远近近的呆立着。有许多和他们同时出站的人纷纷或搭车或步行离去。<br> “北京站那么小?”<br>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们才明白这只是火车南站,火车站不在这里,它比这个南站不知要大上多少倍。<br> 凌晨两点,他们自然无处可去。才几个小时,找旅馆觉得不值得,于是也就学众人的样,在地上铺几张报纸,就席地而坐,准备坐等天亮,然后赶紧去租房子。因为来之前已通过长途电话咨询过在这儿的同学朋友,了解了一下租房子的行情,知道房子虽不好租,但一旦运气好,倒也是能一下租到。他们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运气,看看一天之内能不能租到房子,当然若不能租到,也做好了住最便宜的地下室招待所的准备。<br> 他们把两个旅行箱放在旁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坐着看周围的情形。<br> “喂,你猜我现在最想干什么?”杨妮似乎没有旅途劳累的感觉,说起话来依然兴致勃勃。<br> “想干什么?”<br> “突然来了一伙抢劫犯,长刀短枪,头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保眼睛,大喝:“统统把钱交出来!”<br> “咦,那我们怎么办?”<br> “交钱呗。乖乖地摸出皮夹,整个儿扔过去。还觉不够,再把箱子打开,哆哆嗦嗦地把放在箱子底下的信用卡也拿出来奉上。”<br> “怎么至于这样?你好象很乐意被抢似的。”<br> “大多数人不愿意,所以发生了打人哭叫的声音。‘啪、啪’的耳光声,‘嘶啦啦’撕衣服的声音,‘卟通’跪倒磕头的声音,等等等等,什么都有,震天动地热闹极了。”<br> “你怎么这么想?”<br> “刺激呀。嘿。”她笑起来。<br> “那没有钱了我们怎么在北京呆?”<br> “怎么不能呆?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只要是活的,总能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更精彩哩!你从来没想到的事情,在这个时候都出来了。比如,你没想到你会睡在人家屋檐下吧?现在你有机会天天睡大街上了;你没想到你会没换的衣服,蓬头垢面,身上长满虱子,现在好了,你身无分文,缩在地上,看见路过的人忙点头哈腰、打拱作揖,‘给两毛钱吧,给两毛钱吧’地说个不停。人家吐你一口痰,你也习以为常地不去擦掉,就让它粘在头发上、衣服上,日积月累。还有,你还会爱上一个要饭的中年女人,别不相信,因为这个时候,你对爱情的看法不一样啦,只要她能要到比你多的饭,只要她肯施予你,你就会爱上她。哈,就这么回事。”她说完大笑。<br> “那么你呢?”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br> “我?干脆,就跟那些强盗去得了。他们不刚抢到了钱吗?我是他们的一伙,<br> 那我也有钱啦。这些人都很粗鲁,没什么智慧,到时候说不定会被我操纵哩!”<br> “对,你可以做强盗头子。”<br> “说得好,”她眼睛一亮,把身体往前移移,“强盗头子是这么做成的:我看到那个强盗头长得还可以,但很蠢,于是计上心头,就开始勾引他。很快就做成了他的押寨夫人,然后……不行不行,这不是和印度一个女强盗的经历重复了?我可不是一个喜欢模仿别人的人。”<br> “那怎么办?”<br> “这么着。我偷偷地练习武功和枪法,最后把他们一举消灭。也不行也不行,变成一部普通的武打电影了。我得这样……”她咬着下唇,凝神思索起来。<br> “先生小姐给一点钱吧,好心有好报。”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们各各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个瞎眼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杨妮朝他做个鬼脸,他掏出一张一块的零钱给了他们。他们一走,杨妮立即放声大笑,惹得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来看。<br> 这么着,天渐渐地亮了。但还不是太亮,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十五分。他们向周围看看,一切如故,坐的坐,躺的躺。出租汽车还泊在那儿。外面有一些类似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一样的三轮车在跑来跑去。又过一会,又有一列车到了,出站口又涌出一群人来,车站便又热闹了一阵。这群人同样分为三批,坐车去的、步行去的、留上站上等天亮的。他们的身边坐下来了一批小女孩,共有五个,最大的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看上去象学生又不象学生。衣衫不很光鲜,头发也大都蓬乱,脸色或苍白或泛黄,一望便知不是北京人。他和杨妮互相看看,都觉不可思议。这时有一个年轻男子向她们凑过去和她们搭话,一伙人一会便说说笑笑起来。他们以为能听到一些实质性的内容,便不说话,低头听他们说。可是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什么“你猜我几岁?”“我们刚刚吃了一只烧鸡。”“让我吃鸡头!”之类。杨妮听得没好气,抬起头想搭话,他阻止她:<br> “算了吧?别忘了来之前的约定。”来之前的约定就是别招惹是非。<br> “这有什么?”杨妮不屑地眨眨眼,可还是缩了回来。他把身体移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嗅着她头发上的芳香。然后两人开始迷迷糊糊起来。<br> 在似睡非睡中,杨妮猛然喊了一句:“当心箱子!”两人同时醒了,眼珠乱转,立即发现箱子就在身边,安然无恙,不禁相视一笑。<br> 他为自己突然的笑声而笑,他在雪地里独自大笑,他在无边的城市里孤寂而笑,他笑着笑着就越笑越响了。<br> 回到住处,他给杨妮写信,写了没几句,写不下去了,便揉碎信纸,翻身上床,倒身便睡。刚一合眼又看到杨妮,这会是在他的怀里,他们在做爱。他感觉在床上的她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相比之下,小彦带给他的感受轻微之极。在杨妮雪花一般的飘舞中,他被卷进漩涡,旋转、旋转、旋转,直到进入一种死亡之境,直到一种深刻的绝望占据他的身心。他长长地嚎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一摸裤衩,竟已湿透。如此倒真好!他想。<br>他换了裤衩,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黄黄的阳光正从西边照射过来,落在洁白的积雪覆盖的大地上,小孩子们正在打雪仗,大人们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家常,远处隐隐传来城市嘈杂的声音。他迈动步子,积雪在脚下发出<br>清晰明确的“咯嚓”、“咯嚓”声。他迎着阳光走,一直向前走,直到自己完全融化在阳光里,融化在雪的洁白里。<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