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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寄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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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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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09:4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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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抢救 <br /><br /><br />--------------------------------------------------------------------------------<br /><br />    五个小时以后,平山周回到公使馆告诉梁启超,他说他直送谭嗣同到会馆,会馆附近已<br />经有形迹可疑的人。平山周认为,他再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劝劝谭嗣同。他走出房门,<br />去找林权助。<br />    “我刚才送谭嗣同回会馆,他已决心一死。”平山周对他的公使说,“但我听他与梁启<br />超刚才的谈话,感到其中也许有点隐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们的关系,他好像就不愿多<br />说。另外在他谈话之间,他一再技巧的强调行者与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启<br />超应该逃走的立场讲话,我可以看出来,他一再强调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启超不感到内疚、不<br />安或难为情。他谭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侠骨柔情人物,胆大心细,临危不乱。这样的支那人<br />才、这样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br />    “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林权助点着头,两眼望着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br />的,两只食指对敲着。“问题的关键是使谭嗣同所坚持的寻死的理由不能成立,这样才能劝<br />得他逃。照你所说,你感到谭嗣同跟梁启超的谈话里也许有点隐情,我想这是关键。这些隐<br />情也许构成谭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这些原因能解决,也许他会回心转意。”<br />    平山周点点头。<br />    林权助问:“谭嗣同向梁启超说他不逃的原因是什么?”<br />    “他说了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各国变法都要流血,他愿意流这个血,用他的血,来振<br />奋人心,以利于变法的宣传;另一个理由倒很怪,他说他本来决定不了救中国到底走革命的<br />路好呢,还是走改良的路好,只是比较倾向革命。后来碰到了康梁,他才走改良的路,一起<br />搞变法,这次变法结果,他愿意用一死来证明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今后死心塌地的走革命<br />的路。”<br />    “这倒怪了,我只听说人活着骑墙,从没听说人死着骑墙。”林权助露出日本政客的好<br />笑。<br />    “谭嗣同是英雄豪杰,哪里是骑墙的人?并且人活着骑墙是为了占便宜;人死了,还有<br />什么便宜好占?如果情况是被逼得非死不可,一个人在死前、在无从选择的时候,也许会如<br />你所说,多抓几个漂亮的死的理由,而有骑墙的可能。但谭嗣同明明有选择权,他明明可以<br />不死,而他决心要死,显然其中有他真正信仰的理由。”<br />    “我真希望知道那是什么,支那人太难了解了。我在国内,他们说我是支那通,但碰到<br />谭嗣同这种支那人,我简直想不通他。”<br />    “一般来说,甘心殉死的人,头脑都比较单纯,信仰也比较单纯,因为单纯,容易有勇<br />气,不会三心两意。但谭嗣同完全不同,他复杂,复杂得令人难以全面了解。他能这样复杂<br />的殉难,尤其看出他的功夫,真不可思议。”<br />    “我们能做的,还是尽量做吧。”林权助叹了口气,“伊藤公也表示了这些中国青年是<br />中国的灵魂,我们该救他们,伊藤公的看法是不能不重视的,伊藤公最有眼光。纯粹站在日<br />本政府的立场,我只是代理公使,我实在也不敢拿这么大的主意,幸亏伊藤公在北京,他肯<br />定表示该救他们,我才放了心。现在的办法是,你多约几位你们的弟兄,再去会馆一齐去劝<br />谭嗣同,你可以技巧的用到伊藤公的名义,说是我转达的。伊藤公盼望谭先生以大局为重,<br />还是先到日本,徐图大举为上策。日本政府碍于官方立场,不能主动邀谭先生,只能转告伊<br />藤公的好意,请谭先生三思。并且由你们几位日本弟兄一齐登门请他去日本,这样一来,自<br />然也和他自己请求政治庇护情形不一样。谭的自尊心很强,用以上的方法,也许比较有效。<br />总之。我能做的,一定全做,并且也愿意做,但是太明显太主动的表露日本官方的立场,以<br />我的身分办不到,并且谭嗣同也不会接受。站在我私人的立场是,对这些中国青年,我极为<br />同情、敬佩,也愿意帮助他们;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日本政府不能放弃烧冷灶的机会,只<br />要不明显的违反外交惯例,日本政府一定暗中支持支那的第二势力第三势力,这也是我们外<br />交比西方人高明的地方。会烧冷灶,是支那人的手法,日本人学得会,可是现实的英美人学<br />不会。好了,就这么办,你说好不好?”<br />    平山周说:“好主意,等一下弟兄们就到使馆来,我就约他们去一趟。政治,我们不<br />懂,我们只知道到中国来帮助这些有理想有勇气的人。”<br />    “你们的背景,我想我知道。”林权助盯着平山周,“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br />的日本人,太少了。但你们来了,我就不能不告诉你们,在大家眼中,你们一定有后台,后<br />台是谁,是玄洋社?是黑龙会?是军部?是资本家?大家都心里有数,支那人也心里有<br />数。”<br />    “但我们什么都不是。”<br />    “我想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是,但是大家不知道,支那人也不知道。一般说来,你们这<br />种类型的人,不在日本好好过。却跑到中国来,来干什么?于是就有两派看法,一派看法<br />是,你们是日本极端国权主义分子,你们形式上属于黑社会,但黑社会真正的后台是日本军<br />部,所以你们是日本军部扩张领土政策的尖兵,你们以在野身分,拉拢支那在野势力,做下<br />伏笔;另一派看法是,你们是日本民权主义右翼分子,后台老板是日本新兴的产业资本家,<br />想扩充势力、强化代议制度、减弱藩阀政府的独裁政治,先到中国来,做下伏笔,以备将来<br />挟中国以自重,并且掌握中国市场。”<br />    “我说过,我们什么都不是。”平山周否认。<br />    “我说过,这点我想我知道。我了解你们,所以我说,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br />的日本人,太少了。”<br />    “那你了解我们到底是什么?”<br />    “你要听吗?我开玩笑不生气吗?”<br />    “要听,不生气。”<br />    “你们是一种狂热分子。你们在家里坐不住,所以跑到外面,老是帮别人兴风作浪。你<br />们有一种捣乱狂,老是想推翻头顶上的一切。日本政府太稳了,你们推不翻,所以跑到中国<br />来捣乱。”“你们日本政府的代表,在中国不也兴风作浪吗?”“完全不一样。你们兴风作<br />浪,至少外形上,要讲理想、讲义气、讲良知、讲交情、讲朋友,你们是帮助弱者打强者。<br />我们却没这么笨。我们公开帮助强者、暗中帮助弱者,取得跟强者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一<br />天,价钱好,我们可以把弱者卖给强者;或者价钱不好,扶植弱者推翻强者,或使弱者割据<br />一方。在整个的作业过程中,没有任何理想人气、良知、朋友,有的只是日本帝国的利益。<br />我们做的,是真正对日本有利的事:你们却是胡闹。你们希望中国强,中国强了,对日本没<br />有好处。”<br />    “照你们这样发展下去,只要日本强,哪管中国弱,从长远看,中国弱就是日本的弱,<br />你别忘了都是亚洲人都是黄种人这个事实。将来世界一定朝这样发展。”<br />    “是日本外交家,不是日本预言家,也不是日本道德家)一百年以后的事,我不感兴<br />趣。我感兴趣的,和你们感兴趣的不一样。”<br />    “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对救这些中国弱者感兴趣。甚至你还帮助我们。”<br />    “帮助你们?还是你们帮助我们,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你们代日本政府做了日本政府<br />不便做、也做不到的事。”<br />    “我们不给政府利用。”<br />    “那是你们的想法、天真的想法。只可惜你们逃不掉被利用的命运,也许你们不知道。<br />但事实总是:你们无形中在被日本政府利用,或被极端国权主义分子军部利用,或被民权主<br />义右翼分子财阀利用,甚至,最惨的,被支那人利用。”<br />    “你以为我们是傻瓜,我们这么容易给人利用?”<br />    “你们是不是傻瓜,要看你们走的是哪条路。你们至少在外形上,要讲理想、讲义气、<br />讲良知、讲交情、讲朋友,帮助弱者打强者,在外表上,你们是走上这条路,这就是傻瓜之<br />路、这就注定了你们被利用的命运。你们在这条路上的努力、成了,成果的得利者不是你<br />们;败了,别人都不负责任,你们被人上坟扫墓。上坟回来,还笑你们是傻瓜。”<br />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路走错了?”<br />    “看你用哪一种观点来看。大体说来,你们走的路是侠客的路,从这个观点来看,你们<br />的成败观根本和世俗不一样,别人以为你们被利用,你们却冷笑三声,为什么?你们的人生<br />观是疏财仗义排难解纷,你们根本志不在世俗所争的功业、权势、名位与财富。所以,当你<br />们没得到这些而被别人得到,世俗认为你们是傻瓜,你们却冷笑三声,世俗认为你们是失,<br />而你们却怕然自得。所以,从你们侠客的观点看,你们走对了路。可是,天呵!谁能了解<br />呢?侠客哲学、侠客人生观,这是九世纪中国唐朝的小说带给我们日本的,现在是十九世<br />纪。你们太古典了。”<br />    “你笑我们太落伍了?”<br />    “也不一定。古典可能转生为未来,只是古典不能转生为现代,你们的行为,不是历史<br />就是未来,但不是现代。”<br />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现代。我们若现代,我们也不会同谭嗣同交上朋友。他们也不<br />现代。他们是古典的中国武士道,他们用古典给中国创造未来。”<br />    “古典的中国武士道,你说得很对。武士道就是我们大和魂,伊藤公说他们是中国的灵<br />魂,中国魂就是古典的中国武士道。中国不是没有武士道,但中国的武上道的发展太偏向一<br />坐车招眼,我们得快走了。”<br />    “我送各位下楼。”林权助一边说,一边带上门,陪他们走下楼,“我把最后的一一段<br />说完。刚才我说中国的武士道有两个大类,这两个大类一类是专诸型,一类是荆轲型,专诸<br />型的侠客为私人的小目标卖命;荆轲型的侠客却为国家的大目标献身。这两个人都被司马迁<br />记载在《史记》里,并且放在刺客列传一章里。司马迁是最能欣赏侠客的,可惜他没能指出<br />他们献身的大目标和小目标有多大的不同,中国人也不注意,中国武士道的发展竟愈发展愈<br />窄愈小,这是中国的不幸。你们各位这回同中国的灵魂接触,如在他们身上看到古典的中国<br />武士道,并且看到为大目标献身的一面,大家肝胆相照,这就是你们各位最大的收获啊!”<br />    到了门口,平山周说:“多谢公使指教,请公使上楼时,代为转告梁启超,告诉他我们<br />赶去会馆劝谭嗣同了。”<br />    林权助说:“自然,我一定转告。梁启超是广东人,也许吃不惯北方的菜,我已叫厨子<br />给他做牛脯堡,他在这边,一切由我照应,请放心就是。”<br />    走在路上,平山周详细说明了刚才同林权助的谈话。可儿长问,林权助说什么专诸荆<br />轲,是什么人,平山周说:“他们是中国的侠客,都是两千年前的人。专诸是吴国的一个孝<br />子,喜欢打架打抱不平,打起架来谁也劝不住,只有他母亲来喊一句,他就不敢打了。那时<br />候吴国的公子光跟他堂兄弟王僚争权,想找刺客杀他堂兄弟,就由伍子胥介绍,认识了专<br />诸。公子光常到专诸家去问候他母亲,并且送米送酒送礼物,一再照顾。这样过了四年。一<br />天,专诸向公子光说,我是一个粗人,而你这样看得起我,士为知己者死,有什么需要我的<br />地方,请你但白说。公子光就说,我想请你行刺我的堂兄弟王僚。专诸说可以,只是我母亲<br />还在世,目前恐怕不行。公子光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困难,可是我实在找不出比你更合适<br />的人来帮我忙。万一你因行刺出了意外,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br />专诸说,好。但是王僚那边警卫很严,怎么接近行刺呢?公子光说,我堂兄弟有一个弱点,<br />就是喜欢吃烤鱼,如果你烤鱼做得好,就有机会杀他。于是专诸就去太湖边,专门学做烤<br />鱼,变成了专家。等了很久,公子光认为时机成熟了,就交给专诸一把最有名的小匕首,这<br />匕首叫鱼肠剑,一句话也没说。专诸明白他的意思,说这种关头,我不敢自己做主,还是告<br />诉母亲一声,再给你回话。于是回家,一到家,见了母亲,就哭了起来。他母亲看出了真<br />相,就说公子光待我们这么好,应该为他卖命,你不要惦记我,现在我要喝水,你到河里打<br />一点水来。专诸就去打水,等打水回来,发现母亲竟上吊死了。于是专诸专心为公子光卖<br />命,公子光叫他做烤鱼给王僚,王僚警卫森严,怕他做手脚,限定他脱光衣服上菜,结果他<br />把鱼肠剑藏在烤鱼里,还是刺死了王僚,他自己也当场被王僚的警卫砍死。刚才林权助说专<br />诸型的中国武士道为私人的小目标,认为太没意义,就是指这个故事。”<br />    “听你说这故事,我倒觉得专诸的母亲比专诸更武士道。她的死,意义比专诸重得多,<br />专诸是直接对公子光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答,他只完成了这么一个目的;但他母亲,却不<br />但完成了这个目的,还完成了更高的目的。”<br />    “你所谓更高的目的是——”<br />    “第一、她为了使儿子完成一个目的,竟然用一死,并且先死,给儿子看,使儿子不再<br />为矛盾所苦,没有牵挂,坚定决心,去完成那个目的。第二、在行动上,她不能同儿子一起<br />去完成这个目的,也不需要她参加,但她一死,为这个目的而先死,虽没参加,等于参加,<br />使她儿子知道行动时一点也不孤单;她的赞同儿子的行为,一点也不是空口叫别人去干,她<br />自己先走一步给儿子看。第三、她儿子去行刺,事实上不一定必死,事成不成未可知,人死<br />不死也未可知,并非没有生的机会,但是这位母亲却先把自己推到毫无余地、毫无侥幸的地<br />步,更显出她精神的崇高。”<br />    可儿长说完了,转过头,问桃太郎有什么意见,桃大郎想了一下,最后说:<br />    “你说的我认为都成立。另外最令我注意的是这位母亲死的手法,她说得很少,你指出<br />这三点,都是事实,但都是留给人解说、她自己不做任何解说。但她也不完全不说话,她告<br />诉专诸,说该为公子光而死,这是个重点,必须交代得清清楚楚,她不交代清楚就死,会使<br />儿子有疑虑。重点交代以后;她就不再用任何拖泥带水的方式、画蛇添足的方式来诀别、来<br />预告。来暗示,而一死了之。她死得真是洒脱之至!我觉得她是大侠客,高不可攀,太高<br />了。”<br />    “还有一个高的,”平山周接过来,“那就是林权助说的中国武士道另一个型——荆轲<br />型。荆轲的时间比专诸晚,是在秦国将要灭亡六国前,燕国太子丹想用刺客要胁或刺杀秦始<br />皇的办法,来兔于亡国。于是太子丹去拜访一位老侠客,叫田光,请田光执行这个行刺计<br />划。田光说千里马年轻的时候,一天可跑千里,可是老了以后,一匹差劲的普通的马都可以<br />赶过它,你太子丹听说的我、仰慕的我,其实是年轻时代的我,现在我老了,没办法执行这<br />个计划了,但我有个朋友叫荆轲,他可以担任。太子丹于是请田光去找荆轲,并嘱咐田光不<br />要向其他人泄漏这个计划。田光见到荆轲,得到荆轲同意后,就叫荆轲直接跟太子丹接洽,<br />他自己就自杀了。田光的死,也像专诸的母亲一样,死得很高,第一、士为知已者死,太子<br />丹求他帮忙,他愿意献身救国,可是太老了,行刺计划他答应下来,死的自然该是他本人,<br />他认为理论上他该死;第二、他请荆轲替他,是叫荆轲去玩命,叫朋友到秦国冒险送命,自<br />己却在燕国,他认为说不过去,情谊上他该死;第三、荆柯去行刺,死不死还有待最后确<br />定,但田光自己:却先示荆轲以他不等待任何生机,以给荆轲激励,效果上他该死。这三<br />点,他的手法和专诸的母亲都很像。不同的是他告诉荆轲他要自杀,自杀的理由是他故意强<br />调了的,他说他是长者,长者的行为是不容别人怀疑的,太子丹嘱咐他不要向其他人泄漏,<br />他愿一死来配合这一点,这显然是不使荆轲为难。荆轲也高,他居然不劝田光也不拦田光,<br />他知道像田光这样壮烈的性格,用先自杀来给这件行刺计划做一道序幕,是很自然的事。他<br />要劝田光拦田光,反倒远了、俗了。荆轲后来去行刺,失败了,他是笑着死的。他从燕国出<br />发前,大家就感到成功的希望不多。太子丹和知道这个机密计划的人,都在易水河边,穿白<br />衣戴白帽送他,唱的歌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家的心情,由这首歌<br />就看出来。<br />    “这两个刺客故事,最动人的部分都不在行刺本身,而是两个自杀的老人,这两个人有<br />一个共同的特色,桃太郎,你看是什么?”<br />    “是老。”<br />    “老是一般现象,不能算特色。”<br />    “自杀是特色的结果,也不能算特色。”<br />    “那是什么?”<br />    “共同特色是‘可以不必死,但他却要死’。他们的最大最伟大的品格,就表现在这<br />里。你注意到了吗?他们若不死,并不算错;可是死了,却突然显得更对。他们若不死,并<br />不少什么;可是死氏却突然显得更充实。我的意思,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说清楚,甚至可能<br />还有点矛盾。但我真的感觉到,他们不这样做,并不低;这样做,就更高。不这样做,并不<br />渺小;这样做,就更崇高、伟大。”<br />    “我感觉到你的感觉。”<br />    “英雄与凡人的分野就在这里,你感觉到的,是一个英雄与凡人的基本问题。”<br />    “这不只是英雄与凡人的基本问题,这不只是英雄,这是圣者的英雄境界,这是圣<br />雄。”<br />    “你谈到圣者,使我想起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按照当时的法律,根本可以不死。因为按<br />照当时的法律,由原告和被告分别提出罚的方法,而由法官选择一种。当时原告方面是新当<br />政者支持的群众,提出的罚法是死刑;苏格拉底如果请求怜悯,他们可以赦免他,但他不屑<br />于这样,他愿意一死,所以他在被告提出的罚法方面,只肯出三十个小钱,数小得叫法官生<br />气,所以被判喝毒药。后来他的朋友买通了每一个狱卒,他可以越狱,可是他不肯逃,甘心<br />一死。最后他死得是那么从容,他喝下毒药,还告诉围在身边大哭的学生们要安静,因为<br />‘男人要安静的死’。苏格拉底是圣者,但死得这么英雄,是圣雄。我觉得专诸的母亲和田<br />光都是圣雄。”<br />    “专诸的母亲是一位平凡的老人家,照你说来,平凡的人也可以成圣成圣雄?”<br />    “当然。平凡人成圣成圣雄的时候,更来得难能可贵。像专诸的母亲,她的一辈子历<br />史,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她的死,她死得真好。她一辈子平凡又平凡,她<br />的一切,都化龙点睛在一个死上面,为成全儿子而死,甚至平凡得没有名字留下来,她的名<br />字也跟儿子连在一起,她叫——‘专诸的母亲’。”<br />    他们到达会馆的时候,谭嗣同不在,门房说谭先生一小时以前出去了,一个人走的,没<br />说去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手里也没拿什么东西。等了一阵,只好留下“有急事,回<br />来时务请跟我们联络”的条子,离开会馆。他们决定留条子而不留下人等他,有一个好处,<br />就是谭嗣同一回来,立刻可以离开会馆去找他们,这样也减少了他待在会馆的时间——会馆<br />太不安全了。<br />    四个人口到了日本公使馆,天已经很晚了。林权助不在,他们去看了梁启超,谈话间,<br />使馆的一个日本职员走进来,说英国大使馆来消息,张荫桓家昨天来了十多个人,说抓康有<br />为,却抓错了人,抓了一个姓戚的,证明了情况已经非常恶化。张荫桓与康有为是同乡,同<br />情维新,但他不算康派,他自己是总署大臣,等于是外交部长,他的官做得已经很大,不需<br />要另外跟这些新人结盟。他做过到美国、西班牙、秘鲁的钦差大臣,又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br />六十岁庆典的中国代表,他不赞成李鸿章的过分亲俄政策,使李鸿章对他不满;他跟光绪皇<br />帝比较近,他见光绪,时间往往超过规定,引起西太后对他的猜忌。他是当时政府中最清楚<br />外交的一个人,在外国住过,知道外国民情风俗,也知道中国必须现代化,才有前途。在康<br />有为变法前一年,他就找人编成了《西学富强丛书》八十多种,以引起中国人注意。在变法<br />这年春天,德国亲王来,在礼节方面,他主张清朝政府要合乎鞠躬握手等国际礼节,守旧大<br />臣反对,可是光绪支持他。他的种种作风,使人认为康有为的变法和他是一气。八月五日是<br />伊藤博文见光绪,由他带进宫,他照国际礼节,跟伊藤博文握手,挽伊藤上殿,被西太后在<br />帘子后面看到,认为他勾结伊藤博文,那么亲热就是证据!所以这次大风波,他也被卷在里<br />面。<br />    夜深以后,浏阳会馆那边没有一点消息。大家决定明天清早再去看看。<br />    八月九日.西历是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北京城是一个阴天,平山周一夜没睡好,<br />索性早点起来,五点钟他就叫醒了他们,穿好去外城。他们走进客厅,准备从容厅走出去,<br />在客厅里,看到梁启超,一看那样子,就知道是一夜没睡。梁启超从怀里拿出三张写好的<br />信,一个信封,交给平山周。<br />    “我不能亲自劝他来,只好再写一封信,尽我最后的努力。信里面反复说明昨天他以赵<br />氏孤儿的例子,来做他不走的理由,是很难成立的,麻烦你们看一下,转给他。谭嗣同是湖<br />南人,湖南人外号是驴,有股驴脾气,很难听人劝,同湖南人办事,你最好提出资料、理<br />由、暗示,让他自己想通,他自己想通了,他就认为是他自己的决定,不是你劝的结果,这<br />样他的驴脾气,才不会弄糟事情。”<br />    平山周接过了信,和三个人一起看了,放回信封。平山周说:<br />    “梁先生写得真好,我们一定尽最大的说服工作、去劝他来。”<br />    “劝不来,也把他绑架绑来。”粗线条的桃太郎插口说。<br />    大家都笑了,严肃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一下。<br />    四个人到浏阳会馆的时候,正值谭嗣同在。谭嗣同首先为他没回话表示了歉意。他看了<br />梁启超的信,然后当众人的面把它烧了。<br />    “我不想从这封信上留下蛛丝马迹,让他们推测到梁先生在日本公使馆。”谭嗣同解释<br />说,“请代我向梁先生致意,我很忙,不回他信了。我是不走的。谢谢梁先生的好意、也谢<br />谢你们的好意。”<br />    “谭大人,”平山周说,“梁先生交代我们,务必请谭大人不做无谓的牺牲。梁先生甚<br />至说,如蒙谭大人谅解,不妨勉强谭大人一下。”<br />    谭嗣同笑起来,“怎么勉强法?我不相信梁先生这么说,可能你们误会了。”<br />    “所谓勉强,”桃太郎插了嘴,“就是我们四个人拥着谭大人一起走。”<br />    谭嗣同笑着,“我所以不相信梁先生这么说,因为梁先生深深知道我谭嗣同的武功、我<br />的中国功夫。他知道如果我不肯,你们四位日本人根本近不了我的身。并且,开句玩笑,你<br />们想在中国搞绑架,这太像帝国主义了,把人绑到公使馆?你太不守国际公法!”<br />    “对清政府守什么国际公法?他们还不是在伦敦绑架孙文?”可儿长说。<br />    “结果不是闹了大笑话?这种人,你们可丢不起。并且他们是中国人绑架中国人,你们<br />是日本人绑架中国人,这怎么行?”<br />    “噢,我们是日本人!我忘了我们是日本人了。”可儿长摸着脑袋。<br />    “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在中国,你忘了你是日本人,可太危险<br />了。”谭嗣同笑着。<br />    “危险什么?”<br />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忘了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就忘了你。那时候日本人认为你是<br />中国人,中国人仍旧认为你是日本人,那时候你又是什么?”<br />    平山周猛转过头来,望了可儿长一下,一阵狐疑从他眼神里冒了出来。平山周转过头<br />来,对着谭嗣同:<br />    “那时候又是什么?是在中国的帮助中国在困难时争取独立自由的日本志士。日本人不<br />会否定我,中国人也不会。”<br />    “不会吗?你太乐观了吧?”谭嗣同冷笑了,”你说这话,证明你太不清楚日本和中国<br />来往的历史了。历史上,在中国困难的时候,你们日本从来没有帮助过它。宋朝的末年、明<br />朝的末年,都是最有名的例子,不但不帮忙,甚至做得不近人情,中国人朱舜水到日本来请<br />求帮助,他在日本受到水户侯的尊礼,帮助日本改进政治经济教育,等于是国师,可是他孙<br />子后来从中国去看他,日本竟不许他们祖孙会面。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他是中日混血,<br />但在他困难的时候,日本都不帮忙。另一方面,反倒是中国帮日本忙。宋朝未年,日本人靠<br />中国人李竹隐和中国和尚祖元的帮忙,才有了抵抗蒙古的精神动力;明末时候,靠中国人朱<br />舜水的帮忙,才有了以后王政复古以至明治维新的精神渊源。从国与国的立场来说,日本人<br />实在欠中国的、日本实在缺乏帮中国忙的传统。所以,日本人到中国来的,就根本不简单,<br />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日本人。”<br />    “照你这么说,我们跑到中国来干什么?这么大早跑到浏阳会馆来干什么?”<br />    “干什么?来帮助中国人呀!”谭嗣同笑着。<br />    “不是说没有帮中国忙的传统吗?”<br />    “是啊,你们帮的是中国人,但不是中国。帮中国人当然也是一小部分中国人,不是全<br />部支那人。”<br />    “这是什么道义?通吗?”<br />    “有什么不通?国与国之间是没有什么道义可讲的,国与国之间讲道义,根本是白痴。<br />但人与人之间却不同。日本人并非不讲道义,但只在人与人之间,你们到中国来,至多是站<br />在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帮助中国个人。”<br />    “未必吧?”平山周不以为然。<br />    “如果这个帮助跟国与国冲突呢?”谭嗣同再问。<br />    “目前并不冲突。”平山周答。<br />    “如果冲突呢?”<br />    “当然牺牲个人。”<br />    “如果那种牺牲有损于道义呢?如果错的是日本呢?”<br />    “就让它有损于道义。但论国界,不论是非。”<br />    “你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你个人的道义。”<br />    “是。”<br />    “那么任何人跟你交朋友,在国家利益面前,都会被你出卖?”谭嗣同逼问。<br />    “是。但你用的‘出卖’字眼可不大好。”平山周噘着嘴。<br />    “不好?你现在跑到中国来交朋友,是不是就准备有一天将他出卖?”<br />    “我并不是为了出卖他而同他交朋友,我的确是来帮助他,我只是不能保证将来而<br />已。”<br />    “那人跟你交上了朋友,就交上了一个潜在的敌人?”<br />    “看事情不必这么悲观呵!我们到中国来,不是来交敌人的、也不是来看正阳门的,我<br />们是来做对日本有利的事的。”<br />    “如果这件事对日本不利,你做吗?”<br />    “当然不做。”<br />    “现在你们做的是什么?”<br />    “现在做的,对中国对日本都有利。”<br />    “我认为相反也应该成立——对日本有利的,对中国也有利。”可儿长插进来说。<br />    “这是一个重要的认识,我们不是在这种认识下,才跑到北京,起这么早嘛!”平山周<br />说。<br />    “那就好了!听你刚才讲话,你好像不单纯,很有黑龙会的口气。”谭嗣同说。<br />    “你看我像吗?”<br />    “那也很难说。黑龙会的人,很多都看起来好好先生,抱个猫在怀里,很慈祥,跟他们<br />交朋友,他们忠肝义胆。但一碰到中国问题,他们就凶狠毒辣,立刻就出来另一种标准,一<br />点也不尊重中国的地位。”谭嗣同笑着,话锋一转,“不过,今天我们虽然发生了怀疑和辩<br />论,我仍愿告诉你们我内心的感觉,我是感谢你们的。并且,就个人的侠义观点说,我相信<br />你们个人的侠义举动。好了,今天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各位啊,想想你们日本月照<br />和西乡的故事,在一个矛盾局面降临的时候,总要有死去的人和不死的人。告诉梁先生,月<br />照与西乡两位,我和他各自效法一人。顺便想想你们日本的维新志士吧,维新的第一功臣,<br />是西乡吗?是木户吗?是大久保吗?是伊藤吗?是大隈吗?是井上吗?是后藤吗?是板垣<br />吗?我看都不是,真正的功臣乃是吉田松阴。吉田松阴一辈子没有一件成功的大业可言,他<br />要逃到国外,失败了;要纠合志士帮助皇帝,失败了;要派出同志阻止恶势力前来,失败<br />了。最后以三十岁年纪,横尸法场。但是,吉田死后,全日本受了感召,风起云涌,最后达<br />成维新的果实,这证明了吉田虽死犹生、虽失败犹成功,他以败为成。我就用这日本志士的<br />故事,留做临别纪念吧!”<br />    四个日本人走出浏阳会馆的时候,大家嘀咕起来。<br />    “我还以为我们是支那通。”平山周赞叹着,“想不到原来谭大人是日本通!他脱口而<br />出的这些日本历史与政情,真是如属他家之珍,真不得了!”<br />    “真不得了!”大家附和着。<br />    “谭大人说的那一大堆人名,我大体听说过。可是他提到什么月照、什么西乡,是指谁<br />啊?西乡是指西乡隆盛吗?”桃太郎问。<br />    “西乡是西乡隆盛。”平山周说,“月照是西京清水寺的和尚,为人家侠仗义,他出国<br />回来,在西方压力和幕府压力下,进行勤王尊王的活动。后来事情闹大,由近卫公安排,避<br />难于萨摩,由西乡隆盛收容。最后牵连到西乡。月照不愿连累近卫公和西乡,乃伸头给西<br />乡,表示宁死于同志之手。但西乡却若无其事,与月照上船喝酒唱歌,最后两人相抱,一起<br />跳海了。大家抢救,救起了西乡,可是月照却淹死了。西乡后来变法维新成功,完成了月照<br />勤王尊王的遗愿。刚才谭大人叫我们把月照和西乡的事转告梁先生,就是期勉梁先生以同志<br />的死为激励,去努力完成未袁之业。谭大人真是大人气象,太教人佩服了。中国有这种伟大<br />的人物,我们日本要亡中国,可早得很呢!”<br /><br /><br />--------------------------------------------------------------------------------<br />
12#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0:2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舍生 <br /><br /><br />--------------------------------------------------------------------------------<br /><br />    平山周他们走后,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动作加快起来。他关着房门,检查了屋里的片纸只<br />字,有的烧毁了,有的又有意保留下来。他神秘工作了一个上午,然后匆匆外出,机警地看<br />了四周,转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镖局走去。<br />    镖局的弟兄们都在应约等他,他出现了。<br />    “今天我来这儿,不是向五爷、七哥两位师父和各位弟兄来打扰,而是来告别。外而情<br />况已经完全不对了,皇上昨天被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夭来变法维新<br />的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谭嗣同是祸首,决定敢做敢当,一死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纪轻<br />轻,受此连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死害死,我实在心里过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别之时,<br />想以救皇上之事相托,也许各位能够仗义救救皇上。”谭嗣同拱手为礼,锐利的眼神,打量<br />着房里的每一位。<br />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么了?”胡七先开了口,“从认识三哥起,我们三哥说一是<br />一,说二是二,三哥说东我们甘心东,说西我们认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br />怎么把这个囱同给了弟兄们,叫弟兄们救起满洲人李了?上次说与满洲人合作,帮着满洲人<br />维新变法,兄弟们不明白,最后还是不大明白,但不再说什么。今天更进一步,不但跟满洲<br />人合作,反倒救起满洲皇帝来了。三哥,弟兄们能够维系到今天,两三百年全靠这股恨满洲<br />人的仇,如今大家奋斗的方向愈斗愈离谱。这可不太对劲了吧?”<br />    “话不是这么说,”谭嗣同解释,“坦白告诉各位,我在南边北上的时候,还以为皇上<br />要变法维新,纵然有老太婆高高在上,皇上毕竟还是皇上,还是可以做些重大的决定的。可<br />是,等到我一进了宫,才发现事事掣时,皇上根本没有实权。虽然没有实权,却使我愈发佩<br />服皇上的伟大——他本来不缺吃不缺穿,不变法维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为了满洲人<br />和汉人,却要在没有实权的困难下奋勇前进,这种伟大的精神,正是中国圣人所说的‘知其<br />不可为而为之’。既然皇上这么伟大,我们应该设法帮助他、不论他是不是满洲人。人家为<br />了我们汉人,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皇帝都不怕牺牲了;事到今天,我们怎么还分什么满人、汉<br />人?既然皇上陷于险地,我也义不独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后,对皇上有以<br />救助。”<br />    “这一救助,”王五说了话,“你三哥不参加?”<br />    “我不参加,我要做的、我所该做的,是先一死来加强这一救助的力量。”<br />    “一死?”王五问。<br />    “一死。”谭嗣同平静地答,“让我说个故事来解释这件事。各位都知道汉高帝刘邦,<br />刘邦是对人最不客气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赵国,有一天到赵国去,把赵王指着鼻子当<br />众大骂一顿调吓得赵王不敢吭声。但赵王的左右看不过去了,当时左右有个名则贯高的;他<br />带头计划,决心谋刺刘邦、决定在柏人地方把刘邦干掉。刘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曹,心神<br />不宁,起来问人,我们住的叫什么地方啊?人说这地方叫柏人。刘邦说:柏人、就是迫于人<br />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给我走,于是大家全部<br />上路,跑了。毕夜里贯高带人来杀刘邦,全扑了空。这事情被刘邦知道了,于是大抓人特抓<br />人: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戍了,于是你自杀我也自杀,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贯高。<br />贯高不但不自杀,反倒大骂那些自杀的,他的理由是:我们计划行刺,赵正并不知道、可是<br />这回刘邦连赵王都抓去了,我们这些惹祸的人若全死了,还有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呢?于是<br />贯高被刘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还<br />是不肯攀供、是流着血咬着牙说赵王是无辜的。他这种精神,使刘邦很奇怪,于是找了贯高<br />的一个老朋友假借买通狱里的人,进来送点水果,去套他的话,问他赵王到底知不知情?贯<br />高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们都因为我谋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说是赵王首<br />谋,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减罪。我爱父母老婆当然胜过爱赵王,可是我不能为了自私的缘故<br />而诬攀好人,我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贯高的朋友走出监狱,立刻报告给刘邦,说赵王实在<br />没参加行刺的计划;而贯高也实在够朋友、够义气。刘邦听了,很感动,决定放赵王自由,<br />并且也赦免贯高。贯高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想到跟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br />了。于是也自杀了。我说这个故事,就是证明,好汉做事好汉当。如今大家一起搞变法维<br />新,出了事情,皇上给关起来,死生莫卜;我们这些兴风作浪扇风点火的,若全部跑了,没<br />一个人肯牺牲,这成什么话!这怎么对得起人!所以,我谭嗣同非死不可、非先死不可。只<br />有用一死来对得起皇上、才得起朋友。何况,我活着只有失败,死了方有机会成功。”<br />    “既然这样,”王五说,“你三哥从南边北上搞变法维新,就未免太欠考虑。你们是多<br />么难得的知识分子,是不世出的。结果就这样草草给牺牲了,这可不太好。你们等于是厨<br />子,厨子要知道怎么准备、什么火候,才能炒好这盘菜。这就像你们湖南的名菜炒羊肚丝,<br />羊肚丝是一盘好菜,可是做的方法不对,就难吃得要命,方法太重要,羊肚不先洗干净、刮<br />干净,就不成,弄干净后切成丝,在锅中放油,先爆葱丝和辣椒丝,然后放下羊肚丝快炒,<br />最后加韭黄和麻油、醋、盐等佐料,再来一点高汤,合炒几下就出锅,炒久了,韭黄一出<br />水,就不脆,整盘菜,全完蛋。连做一盘菜都讲究准备和火候,何况变法维新?准备不够、<br />火候不对,糟蹋了材料,耽误了时间,并且,还要倒足了胃口。”<br />    “如果变法维新是做一盘菜,做这盘菜的情况都在眼前,五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br />以全盘掌握,自然五爷说得对,要讲求准备和火候。但现在这问题太复杂,复杂得什么都纠<br />缠在一起,整个的局面纠缠得不能动。这时候,我们的目标是先让它动起来,总不能死缠在<br />那儿,动,才有机会、才有起点;不动,就一切都是老样,老样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实<br />在也忍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动,准备够不够、火候对不对,也顾不了那么多。何况什<br />么样的准备才叫够,什么样的火候才叫对,因为问题太复杂,实在也很难判断。所以干脆来<br />个动,从动中造成的新局面,来判断得失。”<br />    “这么一说,你不顾准备和火候了?”<br />    “也不是不顾,至少从时代潮流来看、从大方向来看,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也不是全<br />不顾火候,我们已经把自己充实了十多年或二十多年,个人的准备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br />面,现在虽然群智未开,但也未尝不人心思变,纵使火候不成熟,可是我们又怎么再等?康<br />先生已四十开外,我也三十开外.大家都在壮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么再等下去?如<br />果火候在三十年后才成熟,我府岂不都报废了?”<br />    “你们有没有想一想,救国为什么一定要你们?如果火候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为什么<br />不让三十年后三十岁的英雄豪杰来救国?”胡七问。<br />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全没有机会、何况做和不做的结果,就是不一样、就是不<br />一样。你七哥大以一件事的成和败、成熟和不成熟来作做不做的标准了。”<br />    “这难道有错?这是稳健啊!”胡六说。<br />    “不错,是稳健。可是愈是稳健的人,就愈变成愈稳健有余、行动不足,最后一事无成<br />两鬓霜、也一事无败两鬓霜。所以稳健,最后竟变成不是一种做事态度,而变成了不做事的<br />借口。”<br />    “但你总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细算一下。如果在事情还没做,就已经败相毕露,<br />那怎么还能做?一件事,如果一开始看不出来成败,也许还值得一试,但一开始就看出不能<br />做,要做一定失败,那又为什么?”<br />    “我们的名义上,是变法维新,从这个标准看,一做就如你七哥所说,是一开始就看出<br />会失败,你七哥说的未尝没道理。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名义虽然是变法维新,或者说,开价<br />虽然是变法维新,但我们的底价却不是变法维新,而是宣传变法维新,使中国人民知道要改<br />革,就算成功。所以我们知道底价是什么,并不奢求,正因为底价不高,所以我们来做的心<br />情也不全是失败者的心情。”<br />    “那你不能把底价宣布吗?何必弄得这么刺激?如果只止于宣传,当道的人也许会谅解<br />到相当程度,而容忍你们,不下毒手?”胡七说。<br />    “这怎么行?宣传变法维新,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只是我们第一个进度,宣传以后,<br />变法维新的事实迟早总要来的,我们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这并不构成自己不做的理<br />由。所以从进度上,这是不可分的连续关系;何况从技巧上,也必须用变法维新的行动来做<br />宣传的手段,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br />    “这么说来,你们把目的——变法维新——当作了手段,当作了达到你们的底价目的—<br />—宣传变法维新——的手段。而宣传变法维新本是变法维新的手段,却根本是你们的目的。<br />至少是底价目的。对不对?”王五接过来问。<br />    “说来很好笑,对。”<br />    “将目的作为手段,将手段作为目的。”<br />    “对我们自己来说,是将目的作为手段;对中国人民来说,我们的手段和目的合一,手<br />段是变法维新,目的也是变法维新。”<br />    “无所谓第一个进度,宣传变法维新的进度?”<br />    “无所谓这种进度。对中国人民来说,没有宣传变法维新的第一个进度,只有变法维新<br />成或败这一个进度。如果失败,就自然达到了第一个进度,第一个进度是绝对不会失败的,<br />现在要看的,是它该怎么成功,成功到怎么一个程度。”<br />    “在我看来,你们做来做去,都大多做给别人看的价值,只是宣传变法维新,而不是实<br />行变法维新。”<br />    “你说的,我全明白,我也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大概没想到,我的本来目<br />的,根本就是在宣传。怪事吧?想想看,难道你真的以为,变法能够成功?在这种恶势力底<br />下:变法一定难成功,其实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感觉到。”、<br />    “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觉到,那你又何必这样用心做一件明知要失败的事?”王五叹口<br />气。<br />    “知其不可而为之。”<br />    “那也总有个理由。”胡七追问。<br />    “理由就是要告诉中国人民,改良的时代已经到了,必须改良,中国必须改良。这是一<br />个声音,第一个声音,我们回前所能做的,大概只能传来这么一个声音,而不是真能改变的<br />事实。既然只是一个呼声,那就愈响愈好,所以,如你所看出来的,我们的行动有太多表演<br />的意味,我也不否认。但是,不是表演玩的,是拿自己脑袋做牺牲品表演的,一个人肯用脑<br />袋做牺牲品去搞宣传,这就不发生什么表演不表演的心术问题,也不发生什么目的手段的本<br />末问题,一切评价,都会被生死问题盖了过去,生死问题把一切疑虑都解决了。七哥啊,一<br />个人肯为他奋斗的目标去死,别人还能苛责什么呢?还能挑剔什么呢?”<br />    “何况,”谭嗣同进一步说,“乐观的说,搞变法维新,实在没有什么失败可言,所谓<br />失败,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许只要两步,那失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许需要十步,<br />那失败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败孤立来看,要把失败当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br />段来看。把失败跟成功连续起来一起看。从另一角度看,你说我在努力做一件失败的事,不<br />错,这件事形式上是一件失败,但以我的底价来说,我的底价就是要做成一次成功的失败。<br />失败应该有两种,一种是失败的失败,一败涂地;一种却是成功的失败,在失败中给成功打<br />下基础,或者完成成功的几分之几。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败的事,你却没注意到我根本<br />就没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时间和气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br />不是注定要做元老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即是注定要做先烈的,现在我三十多岁就要如此,<br />其实,纵使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也是一样。各位记得那七十岁的老<br />翁侯嬴吗?侯嬴只是魏国看城门的,可是是侠客。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对他礼贤下士,请<br />他吃饭,去接他,他穿着破衣服,很神气的坐在马车上,由信陵君给他赶马车;吃饭时坐上<br />座,大模大样。后来秦国包围赵国,赵国求救,魏王不肯。侯嬴乃给信陵君出主意,教他从<br />魏王姨大大那边下手偷虎符,这样才能调动魏国前线军队,以救赵国,信陵君听他的话,如<br />法炮制,果然偷到虎符。临走时,侯嬴推荐他的朋友屠户朱亥一起上路,并跟信陵君说:我<br />本来应该同你们一起去冒险的,可是我太老了,只好送你们走。不过,为了表示我们的心在<br />一起、表示我井非不敢冒险,我计算在你们抵达前线的时候,我面朝北,对着风自杀,以表<br />达我们这一番交情。后来,在那边信陵君抵达前线的时候,这边侯嬴老先生果然自杀了。唐<br />朝王维写《夷门歌》描写侯赢说:‘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望风刎颈送公子,<br />七十老翁何所求?’就指的是这回事。以我对侯嬴的了解,我认为他老先生显然以一死来表<br />达他并非自己偷生、只陷朋友于险地,相反的,他的朋友虽然照他的主意去冒险,但还有活<br />的机会,而他自己呢,却一死了之,不求存活。今天,我来到这里,一方面表达我无法分身<br />救皇上,一方面又要求各位去险地救皇上,作为朋友,实在说不过去,为了达到变法流血的<br />效果,我不能望风刎颈的自杀,但我会横尸法场的让人去杀,终以一死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br />情。时间不早了,就此永别吧!”<br />    谭嗣同抱拳为礼,在暮色苍茫中,退了出去。大家想送他,他张开两掌,做了手势。王<br />五会意,说了一句:“就让三哥自己走吧!”<br />    谭嗣同回到莽苍苍斋。他走进房里,点亮油灯。灯光下,三个人坐在角落里。<br />    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小褂,小褂里头是白色小褂。小褂第一个扣子没扣,白领子从里头露<br />出来,配上反卷的白袖子。<br />    三个人站起来,为首的向谭嗣同打招呼:“是谭先生?”<br />    谭嗣同点点头。“各位是——”<br />    “是来请谭先生的。”<br />    “噢,”谭嗣同笑了一下。从容他说,“我等各位好久了,各位是来办公的。”<br />    为首的笑了一下,“谭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衙门来的。我们是南边来的。”<br />    “南边来的?”谭嗣同愣了一下。<br />    “我们带来一封信,请谭先生先过目。”为首的从内衣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写——<br />    专送北京<br />    谭复生先生亲启<br />                                     黄缄<br />    谭嗣同一看信封,就明白了。拆开信,信是:<br /><br />    复生我兄:<br />    不见故人久矣!然故人高风动态,弟等有专人伺报,<br />    时在念中。想我兄不以为怪也。<br />    兹由同志四位,前来迎兄南下,盼兄时衡大局,勿为<br />    无谓之牺牲。孟子有言:“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br />    我兄大勇,弟等如望云山;我兄大才,弟等如望云霓。事<br />    迫矣!亟盼即时启程,另开战场,共襄盛举。轻重之间,<br />    以我兄明达,无复多陈。总之我兄生还,即弟等之脱死<br />    也。生死交情,乞纳我言。即颂<br />    大安<br />                                     弟 黄轸 手启<br />    谭嗣同看了信,把信凑上油灯,一点一点的,像蚕吃桑叶一般的,给烧掉了。<br />    谭嗣同没请他们坐下,就开口了:“各位兄弟,情况很急,我们长话短说。黄轸兄和你<br />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离开北京,也不打算离开北京。我到北京来,就有心理准备,<br />不成功,便成仁。如今果然不成功,我愿意一死,我谭嗣同不是失败了就离开北京的人,我<br />不能一走了之。我要死在北京,死给大家看。”<br />    “谭先生的心意,我们全明白。”来人说。“黄轸兄派我们来以前,已经同我们说得很<br />清楚。黄轸兄说,当时他反对谭先生北上,要谭先生东渡日本,一同走革命的路子,但谭先<br />生认为中国太弱了,底子太差,革命的方法像给病人吃重药,不一定对中国有利,也不一定<br />成功。如果有缓和的路子,也不要失掉派人一试的机会。北京既然有机会,总不该失去,所<br />以谭先生自己愿意深入虎穴,或跳这个火坑。黄轸兄说他完全了解谭先生和他是殊途同归,<br />谭先生不论走哪条路、不论怎么走法,大家都是同志。只是今天眼看北上这条路走不通了,<br />黄轸兄怕谭先生做无谓的牺牲,所以特派小弟们来接谭先生南下。这条路既走不通,再留在<br />北京,已无意义。请谭先生体谅黄轸兄的一番心意和小弟们走这一趟的目的,不要再说了,<br />先动身再说吧!”<br />    谭嗣同苦笑了一下:“活着留在北京,已无意义;但死在北京,意义却有的。承黄轸兄<br />和各位看得起我,我真没齿难忘。可是我已下决心死在北京,对你们的好意,我真抱歉。”<br />谭嗣同拱着手,作了揖,“外面风声紧得很,我也不招待,各位就请赶快回去吧!”<br />    突然间,另外两个人互望了一眼,一个人在带头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带头的摇手示意,<br />好像在阻止。说:“谭先生的守死善道决心,小弟们很佩服。可是,可是,谭先生这样做,<br />是叫小弟们空着手回去,南边同志会怪小弟们辱命,小弟们当不起。小弟们真要请谭先生原<br />谅;小弟们打算强迫谭先生走了。”说着,三个人就走近谭嗣同身旁。<br />    谭嗣同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有庄严、有感谢:“各位先停一下,我有话说。就是要走,<br />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对,该给谭先生一点时间准备一下。”一句洪亮的声音从<br />屋角背后传来,大家回头一望,一条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壮汉后面,又闪出四条大汉。<br />    谭嗣同向前一步,向彪形大汉打招呼:“五爷,这三位不是别的路上的,是南边兄弟他<br />们派上来的,派上来接我的。”<br />    “我全知道。”王五说,“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他们来的,不止这三位,外面还有<br />一位把风的,被我们兄弟给摆平了。”<br />    “要不要紧?”谭嗣同急着问。<br />    “不要紧,只是昏了过去。这些革命党,只会革命,功夫却不敢领教,一碰就完了!”<br />    带头的厉声说:“你这什么意思?”<br />    谭嗣同赶快握住他的臂:“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自己人,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他就是<br />‘关东大侠’——大刀王五!”<br />    带头的怒容立刻不见了。谭嗣同转向王五:“这位南边来的兄弟。”<br />    “失敬、失敬!”王五作了揖,对方也作了揖。<br />    谭嗣同说:“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各位兄弟:你们的好意我全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离<br />开北京,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始,我愿中国流血从我开始。”<br />    带头的摇摇头。“谭先生,黄轸兄告诉我们,谭先生其实是赞成革命的,反对改良的,<br />当然也反对什么变法维新。谭先生,既然你明明知道哪条路才是你该走的路,你为什么不<br />走?你为什么不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而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有<br />什么私人的牵挂、感情的牵挂,还是什么别的?不管是什么,谭先生,那些牵挂都是小的,<br />比起我们追求的救国大目标来,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牵挂那些,为那些而性小失大,岂不<br />太妇人之仁了吗?谭先生,你是我们的大哥,你是我们眼里的英雄、我们的导师,现在我们<br />全等你,你不走,你怎么了?我们真不明白,还有什么更高的意义能比得上你走,你的走,<br />不是逃掉、不是不再回来,而是回马一枪、而是重新以战士身分,凯旋回北京。你不走,这<br />算什么?我们要的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军旗,不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人头。你不走,头<br />悬高竿于城门之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br />    带头的声音愈说愈高,他把右手举起,合起了拇指食指做着吊挂的动作,然后,把手突<br />然落到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烛光跟着急闪着,在光明中,摇撼着人影。<br />    谭嗣同平静地坐在大师椅上。椅背是直角起落的。他的腰身挺直,直得跟椅背成了平行<br />线。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气色不佳,但是脸安详肃穆,恰似一座从容就义的殉道者的蜡<br />像。殉道者的死亡的脸不止一种,但是安详肃穆该是最好的。把道殉得从容多于慷慨、殉得<br />不徐不疾、殉得没有激越之气,显然从内心里发出强大的力量才能办到。注意那凶死而又死<br />得安详肃穆的人,他在生的时候能够那样,死的时候也才能那样。带头的从谭嗣同的脸上,<br />看到了死亡的投影。看到谭嗣同的头、脖子,他感到这颗头自脖子上被砍下来的景象。他感<br />到那时候,这个安详肃穆的人,有的只是死生之分,而不是不同的脸相。<br />    在安详肃穆中,谭嗣同开口了:<br />    “老兄说的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不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一点上,我真的感动,并且认<br />为有至理。但是,我所以不走的原因,实在也是因为我认为除了做战士之外,烈士也是得有<br />人要做的。许多人间的计划,是要不同形式的人完成的,一起完成的。公孙杵臼的例子就是<br />一个。没有公孙杵臼做烈士,程婴也就无法做战士,保存赵氏孤儿的大计划,也就不能完<br />成。当然我们今天的处境和赵氏孤儿的例子不一样,但是我总觉得,做一件大事,总得有所<br />牺牲才对,我们不要怕牺牲,既然牺牲是必然的,我想我倒适合做那个牺牲的人。做这样的<br />人,是该我做的事……”<br />    “谭先生你别说了!”带头的打断了谭嗣同的话,“你谭嗣同,你是什么才干、什么地<br />位的!你怎么可以做牺牲,要牺牲也不该是你呀!”<br />    “不该是我,又该是谁呢?”谭嗣同笑了一下,静静他说,“我想该是我,真该是我。<br />我谭嗣同站出来,带头走改良的变法路线,如今这路线错了,或者说走不通了,难道我谭嗣<br />同不该负责吗?该负责难道不拿出点行动表示吗?我带头走变法路线,我就该为这种路线<br />活,也就该为这种路线死。这路线不通了,我最该做的事,不是另外换路线,而是死在这路<br />线上,证明它是多么不通,警告别人另外找路子……”<br />    “可是,就算你言之成理,你也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来警告啊?”<br />    “除了死的方法,又有什么方法呢?如果死的方法最好,又何必吝于一死呢?请转告黄<br />鞍兄,我错了、我的路线错了、我谭嗣同的想法错了,我完全承认我的错误。不但承认我的<br />错误,我还要对我的错误负责任,我愿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迹、用一死证明我的错和你们<br />的对、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国人:对一个病人膏盲的腐败政权,与它谈改良是‘与虎谋皮’<br />的、是行不通的。我愿意用我的横尸,来证明这腐败政权如何横行;我愿用我的一死,提醒<br />人们此路不通,从今以后,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线,不要妄想与腐败政权谈改<br />良。我决心一死来证明上面所说的一切。”<br />    房里一片沉寂,除了谭嗣同的苍凉声调与慷慨声调,没有任何余音。最后,王五开口<br />了:<br />    “既然谭先生决心留在北京,南边的朋友也就尊重他的决走吧!”<br />    南边的朋友走后,王五开口了:“三哥,你一离开镖局,大家就众口一声,决定遵照你<br />的话去做,除了另派弟兄去打听皇上囚在瀛台的情况与地形外,并决定也保护你三哥,所以<br />暗中跟着你,没想到在会馆却碰到南边的朋友,只好打照面。我跟来,要跟三哥说的是:我<br />们弟兄同意去救皇上了,暗号为‘昆仑’计划,细节你三哥不必操心。问题是万一我们成功<br />了,皇上又有机会执政了,搞变法维新了,而你三哥却可以不牺牲而牺牲了,岂不误了大<br />局。所以,我们还是劝你躲一躲,固然不必躲到外国公使馆,但至少不要留在会馆里等人来<br />抓,务请三哥看在我们弟兄的共同希望上,不要再坚持了。”<br />    王五的声音很沉重,那种声音,从虬髯厚唇的造形发出来,更增加了力量与诚恳。谭嗣<br />同被说得为之动容。可是,他内心的主意己定。为了不愿使这些弟兄们当面失望,他缓慢地<br />点了点头,说:<br />    “给我点时间,我愿静静考虑五爷的话。这样吧,你们各位先请,先去筹划救皇上,我<br />这边,要把一些杂务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镖局找你们。”<br />    “要料理多少时间?”胡七问。<br />    “要料理三四个小时。”<br />    “这样好不好?不晚于清早五点前,你就过来。”胡七逼问。<br />    “好吧!不晚于清早五点前。”谭嗣同心里敷衍着。<br />    “一言为定啊!”<br />    “一言为定。”<br />    王五他们走后,谭嗣同嘱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开始料理,接续上午的工作。最后,该<br />烧的烧了,该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写了五封信。<br />    第一封是写给王五、胡七他们的:<br />    五爷、七哥及各位兄弟: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br />    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为能成功者,大概<br />    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满人中大觉悟者,受我等<br />    汉人影响,不以富贵自足而思救国,以至今日命陷险地,<br />    弟义不苟生;兄等昆仑探穴,弟义不后死。特留书以为绝<br />    笔,愿来生重为兄弟,以续前缘。嗣同顿首。戊戌八月九<br />    日。<br />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父亲的:<br />    父亲大人膝下:不听训海,致有今日,儿死矣!望大人宽<br />    恕。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嗣儿叩禀。戊戌八月九日。<br />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夫人李闰的: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br />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br />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br />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br />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br />君遣怀。戊戌八月九日,嗣同。<br />    第四封是写给他佛学老师杨文会的:仁翁大人函文: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br />不胜感念。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代处深山,运水搬柴,终<br />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br />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br />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也。嗣同<br />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苟有所悟。其惟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br />是辈,今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一<br />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br />菩萨是。”<br />    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者。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br />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br />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br />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吾师其许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业谭嗣同合十第五封是写给老同学<br />唐才常的:<br /><br />    常兄大鉴:弟冲决网罗,著《仁学》以付卓如,朝布道,夕死可矣!《仁学》<br />题以“台湾人所著书”,假台人抒愤,意在亡国之民,不忘宗周之陨。前致书我兄,勉以<br />“吾党其努力为亡后之图”,意谓“国亡,而人犹在也”。今转而思之,我亡,而国犹在<br />也。我亡,则中国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当随我以去;吾兄宜约轸兄东渡,以革命策<br />来兹也。临颖神驰,复生绝笔。戊戌八月九日,于莽苍苍斋。<br /><br />    信写完了,一一封好,已是<br />三更。谭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臣:<br />    “给老太爷的信、给太太的信、给杨老师的信,都留在你身边,由你转送。老大爷给我<br />的信,给太大的一些礼品,以及我包好的一些纪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带回家乡去。其他大<br />的物件,由你整理。现在,你把给五爷的信立刻送到铺局,把给唐先生的信也带去,托五爷<br />转给唐先生。这两封信不能留在这里,要立刻带出会馆,就麻烦你现在就跑一趟。并告诉五<br />爷,我不能去镖局了,不要来找我,因为我大概不在了……”“老爷!您不在了?您去哪<br />儿?”<br />    “我去哪儿?”谭嗣同笑了一下,拍着老家人的肩膀,“我定会让你知道。你先去<br />吧!”<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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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1:1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从监牢到法场 <br /><br /><br />--------------------------------------------------------------------------------<br /><br />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国农历戊戌年八月十日.北京城的鬼月刚过去不久,可是<br />一片阴霾与鬼氛,却笼罩在全城。天还乍亮的时候,日本公使馆的大门慢慢开了,八个穿着<br />和服的日本人,戴着压低帽沿的大帽,鱼贯走了出来,上了马车。到了火车站时候,他们又<br />鱼贯走进。可是到了进月台之前,十几个清廷官员赶了过来,半强迫半礼貌的拦阻了他们,<br />说按照手续,请他们拿出护照看看。护照一一是平山周、山田良政、小村俊三郎、野口多<br />内、桃太郎、宫崎滔天、可儿长、月照。清廷官吏由翻译官用熟练的日语,向他们问话寒<br />暄,可是问到月照的时候,平山周抢着用中国话说:<br />    “这位月照先生是哑巴,不能说话,请原谅。”<br />    清廷官员以惊奇的眼神盯着月照看,又盯着平山周看。平山周严峻地用日语向翻译官耳<br />边补了一句:“请贵国尊重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外交人员,不要惹起什么误会才好!否则事情<br />闹大,大家都不好看!”<br />    翻译官识相的在官员耳边做了私语,大家再交头接耳一阵,把路让开了,心照不宣地盯<br />着月照,让他上了火车。<br />    一星期后,八位日本人乘大岛军舰到达了日本。日本报纸头条报道着:“大隈重信首相<br />正式宣布,清国变法维新志士梁启超君在日本国民的道义协助下,已安抵日本。”<br />    在日本公使馆开大门的同时,浏阳会馆的大门也馒慢开了。开门的只有一个人。他穿着<br />上朝衣服,神色夷然的把门左右固定住,保持大开的状态。他在院里踱了一阵,然后挑起帘<br />子,再走回屋内。他烧了一壶水,倒在盖碗里。<br />    早起喝茶是他从北京人学到的习惯,北京人喝茶考究,茶叶从龙芽、雀舌、毛尖,到雨<br />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黄铜茶盘子,摆上一把细瓷茶壶,<br />配上六个同色同花样的茶杯,成为一组。不过,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盖碗了,用盖碗喝<br />茶,显得更高贵、更正式、更庄严。<br />    他坐在太师椅上,侧过头来看着西洋钟,已经清早六点半。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起<br />来,由远而近,一刹间门帘忽地拉起,冲进武装的衙门官员,一进屋就五六个。<br />    一冲进来,他们吓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静地看他们张皇失措。他不慌不忙,从桌<br />上端起盖碗,挑开盖子,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br />    官员们惊魂方定,带头的九门提督欠身为礼,恭敬他说:<br />    “谭大人,上面奉旨,拟请大人到部里走动一下。”<br />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样从容、那样会心,“我知道你们各位会来的,我已<br />经开门恭候了。”<br />    主人安稳地放下盖碗,站起身来。<br />    “会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主人笑着说,“等一下我的老家人会回来,请留下的人转<br />告他一声。”<br />    说罢,他戴上官帽,摆正了,挺胸走出来。两边的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车。<br />    马车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后拥进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员拿出收押簿,问他身分、<br />请他签到,他的“桀傲”,又展现了。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谭<br />嗣同。”<br />    他被带到刑部监狱南所的第一间——头监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阴暗、肮脏而简<br />陋,和他身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先感觉到<br />这一对比,他笑了,他脱口吟出龚定盫的诗句:<br />    朝衣东市甘如饴,<br />    玉体须为美人惜。吟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筹划<br />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身穿朝衣就<br />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盫写这首《行路易》诗,道出谋国者捐躯为国而死,死得固<br />然快乐,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与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这就是人生,你不<br />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br />他那别妻书:“……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虽然,对<br />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眼前的事实。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br />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br />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乱想起来,脑中不免有点困惑。<br />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能选择做<br />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br />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不能献身给国家又<br />献身给妻子……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拒绝不做什么,然后进<br />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br />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br />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能做的一种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br />割一部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br />响自己已选的角色。不过,今天,人已在这里,就不同了。眼看已经没有未来了,今天的生<br />命已经无从浪费、今天充满了空白与悠闲、今天是一个假期,是永远的假期的开始,真奇<br />怪,这样的一开始,他就先想起那在浏阳家乡、孤苦无依的妻子,结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br />一个小男孩,还夭折了,他对她未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灵榇运到家乡<br />后,她将如何面对这种凄苦与长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多少年来,由于<br />后母的虐待,导致了他与父亲的不合,直到最近几年,他长大了,情况才好转。他父亲是湖<br />北巡抚、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不愿连累父亲,所以,昨天早上,他烧掉了一些父亲赞助他的<br />信,捏造了一些父亲斥责他的信,用维妙维肖的书法,表达了父亲在激烈反对儿子去搞变法<br />维新的活动,并声言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想到这里,他露出一丝慧黠的笑——“这些假<br />信,在搜查会馆时,一定被他们搜查到,他们一定被骗,父亲大人就可脱身了”……<br />    就这样天南地北的想着、想着,已近中午。狱吏从通道外,把午饭从栏杆下推进来,只<br />有简单的窝头一个、菜汤一碗。狱吏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小人模样,并且装出神圣不可侵犯<br />的嘴脸,盯着谭嗣同看。然后东张西望,突然间伸手掏进上衣,快速的将一包东西,丢进牢<br />房,正丢到谭嗣同脚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低声说:“送给你的。”接着,凶恶的大喊一<br />声:“吃完了,汤碗丢出来!”就转身走了。<br />    谭嗣同机警地捡起小包,退到墙角,背对着,打开了,原来是一包酱牛肉,配上十多条<br />湖南人爱吃的红辣椒。他立刻明白了:“这里有好心人惦记着我。”在孤独中,他感到一丝<br />暖意。<br />    下午,仍旧在天南地北的乱想中度过。他想累了,决定看一看,不再想了。他把椅子放<br />到床上,站上去,勉强可攀住高窗,朝外望去,正看到刑部狱的内院,院中那棵大榆树,忽<br />然提醒了他:“这不是明朝杨椒山杨继盛在狱中亲手种的那棵有名的大树吗?杨继盛三百五<br />十年前,不正关在锦衣卫吗?锦衣卫狱不就正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而杨继盛住的,不正是<br />编号头监的这同一间牢房吗?”他惊奇得想叫出声来。杨继盛一代忠良,可是由于向明朝世<br />宗皇帝说了真话,上奏指摘奸臣误国,结果被皇帝当廷廷杖,打了一百四十棍,打完以后,<br />又下狱三年,最后还是把他杀了。他死的那年,只有四十岁,他的夫人上书要代他死,她哀<br />求皇帝准许她代丈夫死,可是还是不准。杨继盛倒是铁汉,他被廷杖后,昏倒了许多次,但<br />最后活了过来。他被打得屁股都烂了,在牢里他用破碗的瓷片,把腐烂的肉一块块切下来,<br />连在旁边执灯帮他打光的狱卒,看得手都发抖了。在他被打之前,有人送他蚺蛇胆,说吃了<br />可以减少痛苦,可是他的回答是:“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临被砍头时,作诗二<br />首,一首是:<br /><br />    浩气还太虚,<br />    丹心照万古。<br />    生前未了事,<br />    留与后人补。<br /><br />    真的补了。他死后二十年,左光斗出生了。在左光斗五十一岁时候,又<br />和他一样的做了烈士。而左光斗坐的那个监狱,不也正就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如果是头<br />监,岂不又是这同一问牢房吗?左光斗为了说真活,被下狱、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br />是炮烙,用烧红的铁条去浑身烫,烫得左光斗体无完肤。他的学生史可法买通狱卒,穿着破<br />衣服、草鞋,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来看他,看到的竟是面额焦烂无法辨识的左老师了。左<br />老师身靠着墙,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已残废得站不起来了。史可法一见,<br />跪上前去,抱住左光斗大哭,左光斗眼睛烫瞎了,可是听出声音是史可法,乃大骂他你来干<br />什么!国家之事,已经糜烂了,你不去救,反倒“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跑来看我,<br />一旦被奸臣发觉,你还活得成吗?你快给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说着就抓起地上铁链刑具<br />做投掷姿式,史可法只好含泪而出。史可法后来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后来<br />左光斗也在狱里被杀死了。这是杨继盛以后的又一个!左光斗死在明朝高宗年间,一转眼又<br />是两百七十年了。谭嗣同想着。<br />    从三百五十年前的杨继盛,到两百七十年前的左光斗,这个刑部狱、这个头监牢房,也<br />不知关闭了多少川流不息的过客,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存在、血肉已经不存在,但是,鉴不用<br />人,形还间影,他们的影子,其实依然存在。他们在丹青与青史、热血与冷汗、悲愤与哀<br />呼、长吁与短叹,其实处处都凝固在空气里、嵌入到墙壁里、渗透到地底下。虽然先后关到<br />同一座监狱同一间牢房,甚至萧条异代,各不相属;身世遭际,自有千秋。但是,当一代又<br />一代化为尘土以后,他们终于在不同的时间里、在相同的空间里,离奇的累积在一起,做了<br />时空的交汇。也许在子夜辗转、也许在午夜梦回,同座监狱同一牢房,先驱者的身影却恐怖<br />的魂影相依,苦难就这样传递下去、接替下去,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为了中国的伤痕,永<br />远做出推陈出新的见证。如今,谭嗣同来了,他在看到榆树以后,顿觉这一刑部狱的头间押<br />房变得逼进起来,多少沧桑、多少熟悉、多少生离死别、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惨与凄凉,<br />一一都浮现他的眼前。尤其夜色渐深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牢房里没有灯光,灯光是<br />油灯的,只在走道上才有,牢房里几乎是黑暗的。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离开自己了。自己<br />本身就是一个影。影喜欢黑暗,黑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变成了主人。因为他本身<br />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颜色。自己以为自己是形。其实错了,至少在黑暗笼罩的时候,是错<br />了。自己不是纯粹的形,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从形中推出,但影紧迫不舍,直到光明疲<br />倦的时候。在黑暗里,会慢慢感觉:影进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没有了,<br />而是形没有了。影之于形犹梦之于眠、犹刃之于刀。影并没在黑暗里消失,只是染了更深的<br />颜色。这时候,灵魂好像无所依附了。人从不知道灵魂是什么,现在更什么都不是。如果有<br />这东西,也是个在黑暗中最先背弃人的,灵魂只是影的影。在黑暗中,谭嗣同化形为影,与<br />同座监狱同一牢房的先驱者,开始魂影相依了。<br />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br />    凌晨五更左右,谭嗣同朦胧中听到有人轻敲木栅栏,他定神去看,一名狱卒在向他招<br />手,另只手还拿着一支点着的香。香是全根的,常识告诉他:这狱卒是刚接班的。他下了<br />床,走了过去。<br />    “谭大人吗?”狱卒轻声他说,“我是佩服你的人,昨天中午的牛肉和辣椒就是我的一<br />点小意思。你家仆人有信带来,还托我带上一点日用品,等下我塞在门后。”狱座说着,左<br />右张望了一下,“等天亮后,请大人借纸笔,说要写信通知家中仆人送日用东西来。收到纸<br />笔后,再加写一两封信,加写的信,可说秘密的话,我明天早班来取,我会秘密替大人送<br />去。”说完了。不等谭嗣同开口,转身就走了。<br />    天亮后,谭嗣同照做了。他把第一封信公开交给狱方转加写的两封,也写得很含蓄,以<br />防万一。<br /><br />    [[第一封信]]<br /><br />    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谭家人胡理臣罗升:逆来厚被窝一床、洗脸手中一条、换洗衣裤并<br />袜子脚布一套、紫棉马褂一件、棉套裤一双、笔墨信纸并白纸等件、枕头一个、呢大帽一<br />顶、靴子一双、扣带一根,均同来人送来为要。<br />    又取铜脸盆一个、筷子一双、饭碗一个。<br /><br />    [[第二封信]]<br /><br />    来信知悉,尔等满怀忠爱,可嘉之至!谢得军机折,不用递了。<br />    昨送来各件,都不差缺。我在此毫不受苦,尔等不必见面,必须王五爷花钱方能进来;<br />惟王五爷当能进来。并托其赶快通融饭食等事。<br />    湖北电既由郭寄,我们不必寄了。戈什可回湖北,昨闻提督取去书三本,发下否?<br /><br />    [[第三封信]]<br /><br />    速往源顺镖局王子斌五爷处,告知我在南所头监,请其设法通融招扶。<br />    再前日九门提督取去我的书三本:一本名《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二本《名称录》,<br />现送还会馆否?即回我一信。<br />    我遭此难,速请郭之全老爷电告湖北。此外有何消息,可顺便告我。<br />                                     主人谭复生字<br /><br />    第二封第三封信秘密交出的时候,已是入狱第三天的清早。取信的<br />狱卒偷偷告诉他,抓进来的人有八位,都隔离监禁。除谭大人外,还有杨深秀、杨锐、林<br />旭、刘光第、康广仁、徐致靖、张荫桓。谭嗣同心里想:徐致靖是向皇上保荐他们的大臣,<br />被牵连还有个道理;张荫桓只是康先生的同乡而已,且是当朝的办外交的第一把手,他怎么<br />也被牵连了呢?<br />    同一时间,张荫桓在南所未监里,正靠在墙上,以三分玩世的嘴脸,悠然想着:“他们<br />说我勾结康有为,其实康有为他们只是新进小臣,我在他们以前,早就做了大官了。说他们<br />勾结我,还差不多。我的被捕,其实啊,结怨在我从英国祝贺英国维多利亚女工登极六十周<br />年回来送礼送出了差错。我那次回来,在英国买了红宝石送给皇上、绿宝石送给老太太,但<br />却因看不起李莲英那太监,结果在老太太欣赏绿宝石的时候,李莲英在旁边挑拨说:‘难得<br />他如此分别得明白,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吗?’这下子正挑拨到老大大的痛处。在妻<br />妾衣饰分别上,按规矩,大大太用红色、小老婆用绿色,西太后这老太太出身小老婆,这下<br />子老太大多心了,把宝石退了回来。当时我磕头认罪,老太太没有立刻算账,今儿却是趁机<br />来算账了。”<br />    他又想着:“四天前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还没吃饭、我叫九门提督等我吃过饭,他同<br />意了。临出门时候,他们偷偷提醒我:‘有什么话,跟夫人交代一下吧。’我才知道原来是<br />要杀我了。我很干脆,说:‘不必了。’就跟他们来了。不过,杀我容易,但向洋人解释却<br />不容易,看老太太怎么解释吧!”想到这里,他狡猾地笑了一下。<br />    由于张荫桓是有名的大官,气焰又盛,他在刑部狱里,倒比别人拉风得多。这时他六十<br />二岁了,他在官场打滚几十年,什么黑暗都见过,在黑暗里,他以部分玩世的从容,面对着<br />世事的波谲云诡,也颇能自解、自得和自脱。但是这次,他仿佛感到自脱不得了,但他仍达<br />观得不太介意。他虽在清朝中央政府中做了大官,实际上,几乎已是外相、外交部长的身<br />分,但他并不是科举出身。在几乎人人科举出身的官场里,显得非常刺眼与索寞。科举出身<br />的讲究梯次,同一年考取的叫“老同年”、先前考取的叫“老前辈”,在办公场所、在大庭<br />广众,到处是“老同年”、“老前辈”称呼得此起彼落,把他窘在一旁。但是张荫桓却别有<br />自嘲嘲人之道。他找来三个名戏子:秦稚芬、王瑶卿、朱霞芬,叫她们戏称他做“老前<br />辈”,他自己戏称她们叫“老同年”,以为反讽。如今,他身陷牢里,角色换了,所有先他<br />坐牢的,都成了“老前辈”;所有与他同时坐牢的,都变成了“老同年”,他寻思起来,不<br />禁好笑。<br />    他虽不是科举出身,书却念得极好,很多古文他都背得烂熟。在无聊中以背古文自遣,<br />背到方苞那篇《狱中杂记》,他忽然大有所悟。近一百九十年前,清朝大学者方苞被判死<br />刑,关在牢里,那个牢,不正是这座刑部狱吗?方苞后来被赦出狱,写的那篇《狱中杂<br />记》,所写的内容,岂不还流传到眼前吗?方苞写监狱黑暗,写这监狱一共有四座老监房。<br />每座监房有五个房间:狱卒住在当中的一间,前面有大窗通光线,屋前有小窗透空气;其余<br />的四个房间都没有窗,可是关的犯人经常有两百多。每天天还没黑,就上锁了,大小便都在<br />房间里,和吃饭喝水的气味混在一道。加上寒冬腊月,没钱的犯人睡在地上,等到春气一<br />动,没有不发病的。往往一死就死上十来个。监狱的规矩,一定要等天亮才开锁,整个晚<br />上,活人和死人就头靠头脚对脚的睡着,没法闪躲,这便是传染病多的原因。还有奇怪的<br />是:凡属大盗累犯或杀人要犯,大概由于气质强悍旺盛,反倒被传染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二;<br />纵使传染上,也很快就好了。那接二连三死掉的,却都是些案子轻的罪犯、或嫌犯、或保<br />人,是些不该绳之以法的人们。方苞问狱中一个姓杜的,说:“京师里头有顺天府尹的直辖<br />监狱、有五城御史的司坊,为什么刑部的监狱还关着这么多囚犯?”姓杜的说:“近几年来<br />打官司,凡情节比较重的,顺天府尹和五城御史便不敢作主;又九门提督调查抓来的,也都<br />拨归刑部;而刑部本身十四个清吏司里,喜欢多事的正副满汉郎官们,以及司法人员、典狱<br />官、狱卒们,都因为人关得愈多愈有好处,所以只要沾上一点边就给千方百计抓进来。人一<br />进监狱,不问有罪没罪,照例先给戴上手铐脚镣,放进老监房,使你吃尽苦头,在吃不消的<br />时候,他们就教你怎样取保,保出去住在外面,随传随到;再照你的家庭。财产状况,把钱<br />敲诈来,由他们按成派分。中等以上的人家,都尽其所有出钱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铐脚<br />镣搬到老监房外板屋里去住的,费用也得几十两银子。至于那又穷又无依无靠的,就手铐脚<br />镣毫不客气,作为样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又有同案一起被关的,情节重的反能取保在<br />外,情节轻的、没罪的,却吃着苦头,这种人一肚子冤气,没好吃没好睡,生了病,又没钱<br />治,就往往死翘翘了。”方苞在《狱中杂记》中又写道:凡判死刑的,一经判决执行,行刑<br />的人便先等在门外,派同党进去索讨财物,叫做“斯罗”。对有钱的犯人,要找他的亲属讲<br />条件;对没钱的犯人,便当面直接讲条件。如果判的是剐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便<br />先刺心;不然的话,四肢解完,心还没死。”如果判的是绞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br />第一绞便包断气;不然的话,绞你三次以后还须加用别的刑具,才死得了。”只有判的是杀<br />头,才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是仍;日可以扣留脑袋不给死者家属,达成敲诈目的。因<br />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只有穷得绝对拿不<br />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br />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br />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br />必须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方苞曾问过一个老差役说:“大家<br />对受刑受绑的既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弄点钱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br />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老差役说:“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br />告后来的犯人的缘故。如果不这样,便人人都心存侥幸了。”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br />和他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代价,只骨头受<br />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br />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能和平常=样的走路。有人间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br />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何必有拿多少作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愿意多出钱?”方<br />苞又写道:“部里的老职员家里都收藏着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级的,往往偷偷动手脚,增<br />减着紧要的字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这样。依<br />照法律规定:大盗没杀过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谋的一两个人立时处决,其余人犯交付<br />八月秋审后概给减等充军。当刑部判词上奏过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时处决的,行刑的人先等<br />在门外,命令一下,便捆绑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耽搁。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仓入狱,依法应<br />该立时处决,判词都已拟好了,部员某对他们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弄活你们。”问<br />用什么办法,部员某说:“这不难,只消另具奏本,判词不必更改,只把案末单身没有亲戚<br />的两个人换掉你们的名字,等到封奏时候,抽出真奏,换上此奏,就行了。”他的一个同事<br />说:“这样办可以欺蒙死的,却不能欺蒙长官;假使长官发觉,再行申请,我们都没活路<br />了。”部员某笑着说:“再行申请,我们固然没活路;但长官也必定以失察见罪、连带免<br />官。他不会只为两条人命把自己的官丢掉的,那么,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死的理由的。”结果<br />便这么办,案末两个人果然被立即处决。长官张口结舌给吓呆了,可是终于不敢追究责任。<br />方苞说他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见过某姓兄弟,同狱的人都指着说:“这便是把某某人的命换<br />来他们的头的。”……<br />    张荫桓在牢里一边背诵着方苞的文章,一边从现场印证,他发现他置身的,是刑部监中<br />最受优待的牢房。《狱中杂记》说做官的犯案可住优待房,现在他一人住一间,看不到其他<br />牢房的更黑暗场面,也算优待的项目之一……想到这里,远处闻来哀号的叫声,断续的、阴<br />惨的,使他更有动于心。他是老官僚了,见闻极多,他记得有人跟他谈到刑部狱的黑暗,禁<br />子牢头受贿,名目繁多。有一种叫“全包”,就是花钱从上到下,一一买通,可得到最大的<br />方便;还有一种叫“两头包”,就是买内不买外、买上不买下;还有一种叫“撞现钟”,就<br />是按件计酬,每得一次方便,付一次钱;还有一种叫“一头沉”,专在受刑时付钱,借以减<br />轻皮肉之苦……张荫桓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他自言自语:我这回遭遇的,可算是“全<br />包”,不过不必我花钱买通,光凭我这“户部侍郎”的大官衔,就足以通吃这些禁子牢头<br />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我今天却是“牢里有官好做人”——要不是这个大官头衔<br />挡着,《狱中杂记》的全套场面,我都要全部见识了。<br />    与刑部狱相对的,其实另一座监狱也形成了,那就是瀛台。瀛台是中南海湖中的一个小<br />岛。瀛台从明朝以来,便盖有宫殿厅堂,到了清朝,由名建筑师样子雷根据中国蓬莱等仙山<br />的传说,把它变成人间仙境似的造型,但是,现在这一人间仙境,却变成了人间最豪华的监<br />狱——光绪皇帝被囚在这里,这里,几百年来,曾有历代皇帝的寻欢作乐、流连忘返,但是<br />现在啊,剩下的只是可怜的青年皇帝孤零零在假山怪石旁边,流连而不能再返。虽然他已经<br />无异囚犯,但用他名义对外发号施令,却依旧以假乱真。先是九月二十四日、旧历八月初<br />九,厉行变法维新的光绪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命令,把谭嗣同等六个人“均着先行革职,交步<br />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紧接着这道革职抓人的命令,两天后,九月二十六日,旧历<br />八月十一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着派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都察院,严刑审讯”。但形<br />式上只“严刑审讯”了一整天,九月二十人日,旧历八月十三日就下了这样的第三道命令:<br />    “谕军机大臣等: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大逆不道,着即处<br />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br />    在这命令还没公布的清早,刑部监上下已忙做一团,开始“套车”了。<br />    “套车”是把死刑犯送上刑场前的外部动作,把囚车套在骡马身上,准备出发。在南所<br />禁子牢头呼喝套车的嘈杂里,张荫桓叫住走道的狱卒,轻松地低声间:“八个人抓进来,有<br />没有留下一两个呀?”狱卒说:“听说留下杨深秀和康广仁。”接着听到外面套六车的声<br />音。他心里想:“这回老太太真算账了,我就走一趟吧,反正活过了花甲之年了,死就死<br />吧!”<br />    正在张荫桓静坐待死的时候,远处的牢门一个个开了,嘈杂的声音混成一团,可是,人<br />声并没有近逼到这南所末监来——他居然侥幸的死里逃生了。<br />    开的牢门共六间,分别提出来的,是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br />    刑部狱源自前朝的“诏狱”,俗称“天牢”,几百年来,累积了它不少的规矩。规矩中<br />南所、北所两座,东西各有两道角门,犯人释放或过堂,走东角门;犯人执行死刑,走西角<br />门。刘光第被捕时,正是刑部的大官,他知道规矩,一出这门,就是死路,六个人中,他最<br />清楚死刑的作业,如今他亲身来试法了,他感到尖锐的对比与荒谬。<br />    按照通常的称呼,衙门除中间的正门外,左为青龙门、右龙白虎门,白虎门平常是紧紧<br />关着的,只有把犯人押赴刑场前才走这道门。通常的规矩是行刑前提犯人,或骗他说要开庭<br />——过堂,或说有家人来看你了——面会,犯人一走出牢房外的二门,狱吏从他后面突然用<br />力一推,大喊一声:“交!”藏在二门两旁的另一批家伙就一拥而上,抓辫子的抓辫子、提<br />脚镣的提脚镣、挟持左右臂的挟持左右臂,一起大喊:“得了!”就蜂拥疾驰,像抬猪一样<br />的把犯人抬到大堂阶下,强迫跪在那儿,由原来抓犯人的差官手执提牌,念念有词滚瓜烂熟<br />的向堂上报告。由堂上略问姓名、年纪、籍贯,完成“验明正身”手续后,告以你已死刑定<br />漱,现在立刻就要执行。然后下令“堂绑”,并用红笔在斩犯标上标朱。一点、一勾后,顺<br />势把朱笔朝前面地上一丢。传说用这支毛笔可以治疟疾,于是大家一阵乱抢。<br />    “堂绑”是一门大学问,堂上一声令下,手下就在犯人身后,手持衣领,往下一撕,把<br />裂开的上衣从两肩向下拉,这时挟持左右臂的就开始向后扭胳臂,如遇到强悍的犯人反抗,<br />狱吏就把随身携带的小铁锤,在犯人肩胛骨上一敲,两臂立刻松软,要怎么绑就怎么绑了。<br />标准绑法是五花大绑。用绳子从头套上,将绳子两头从左右分开,再交互一抽,就拉紧了,<br />再将两头捆在犯人反背的交叉手腕上,从手腕上再绕过拇指与食指之间,最后打结。这种绑<br />人方法,牢固无比。一经五花大绑后,就给犯人最后吃顿酒肉。所谓酒肉,肉是用篾签插三<br />块生肉,在犯人嘴唇上一擦,表示给你吃了;酒是一大碗,拿着给你喝了,有时候,把樟脑<br />放在酒内,喝了可以昏迷,痛苦自然减少。当然,放樟脑是要暗中给好处才有此优待的。酒<br />肉完毕了,把犯人放在篮里,两人一抬,就出了白虎门。<br />    刘光第他们六个人除了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外.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官,所以执行死刑的<br />方式,比较客气。只是被拥簇着出了西角门,捆绑着各上一辆骡车。骡车上有木笼,人放进<br />去,头却伸出外面,远看起来,头像是笼盖上的圆把手。<br />    吆喝声中,骡车开动了,前呼后拥着几百个士兵。几百个人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br />—菜市口。<br />    菜市口是北京的闹市,从南方各省来的人,从官宦仕绅到贩夫走卒,过卢沟桥,进广安<br />门,进入北京内城,大都要经过这里。菜市口从六百年前就是有名的杀人地方了,那时叫做<br />柴市口。六百年前,一位被元朝统治者关了四年的宋朝丞相文天祥,因为不肯屈服,最后在<br />菜市口被杀死。当他从狱中走到刑场时候,态度庄严而从容,他对监斩官说:“我为宋朝能<br />做的事,现在终于做完了。”元朝统治者把这位只有四十六岁的宋朝丞相在闹市杀死,是一<br />种成全,因为这样“刑人于市”.对殉道者而言,倒是一种宣传和身教。中国人民,包括他<br />的敌人在内,都对这位殉道者致敬。后来,一座“文丞相祠”就这样盖了起来。<br />    菜市口最精华的所在是丁字路口上,从两行翠绿的槐树北望,就是巍峨的宣武门,更是<br />皇权的象征。高高在上讲究“刑人于市”的帝王看中了它,把它当作杀人示众的好地方。在<br />热闹的路口杀人立威,可以达到“与众弃之”的效果。在这种作用下,菜市口是刑场中的闹<br />市,也是闹市中的刑场、因为在行刑时候,总是就地取材,并没严格的划分市与场。路北的<br />那家西鹤年堂,就是就地取材的一个。西鹤年堂是几百年来的老药铺,传说它的匾还是明朝<br />宰相严嵩写的。每到行刑时候,西鹤年堂旁边就要搭上个棚,棚下放着一张长桌、一把椅<br />子,桌上放着锡笔架,上面插着朱笔,给监斩官使用。<br />    监斩官一般是戎服佩刀、骑着大马、气势汹汹地带着决囚队,鸣锣开道,直奔刑场。衣<br />服上绣着“勇”字的士兵,追随着他,刽子手也跟着,其中刽子手最令人侧目,他们或穿红<br />衣、或打赤膊,手提大刀,面目狰狞。这种人有很好的收入,一般说来,杀一个死刑犯,可<br />得白银三两六,其中高手,一天可杀好几个人。另外还有死刑犯家属给的“孝敬”,一给就<br />是三五十两。这种“孝敬”,是拜托请以“快刀”减少死刑犯痛苦。按照刽子手的规矩,他<br />们用的是“鬼头刀”。“鬼头刀”在刀柄上,雕一鬼头,刀的前端又宽又重,后面又窄又<br />轻,砍头时,反握刀柄,刀背跟小臂平行,把刀口对准死刑犯颈脊骨软门地方,以腕时力量<br />把刀向前一推,就把头砍下。这种功夫不是无师自通的,也靠祖传或师傅传授,做徒弟的,<br />总是先从天一亮就“推豆腐”——反握“鬼头刀”的刀柄,以腕肘力量,把豆腐推成一块块<br />的薄片;熟练以后,再在豆腐上画上黑线,一条条照线往前推;熟练以后,再在豆腐上放铜<br />钱,最后要练到快速一刀刀朝黑线切,但铜钱却纹风不动,才算功夫。这种“推豆腐”,推<br />得出师以后,还要练习摸猴脖子,摸出猴子第一节和第二节颈椎所在,从而推广到人体结<br />构,在砍头时,做到一刀就朝颈椎骨连结处砍下,干净俐落,减少死刑犯痛苦。死刑犯家属<br />给“孝敬”,其理也就在此。否则由生手或熟手故意装生手乱砍一气,死刑犯苦矣。另一方<br />面,由于中国人忌讳身首异处而死。如刽子手砍头砍得恰到好处——推刀推到喉管已断时就<br />快速收刀,使喉管前面尚能皮肉相连,头不落地,照中国人解释,这就仍算全尸而归。刽子<br />手收放之间,能做到这种功夫,是要得到大”孝敬”的。一般行刑,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br />身首异处以后,可以买来专家,把头“缝”回去,叫做“缀元”,也算聊慰生者与死者。总<br />之,家属对刽子手的“孝敬”是少不了的,没有这类打点,花样就会层出不穷。即使死刑犯<br />死后,花样也不会中止。例如刽子手怕颈血乱溅,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脚朝死刑犯身上一踢,<br />使血向前溅,然后让人用剥了皮的馒头就颈腔沾血,沾成所谓“人血馒头”,照中国人传<br />说,这种馒头可以治肺痨、可以大补。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会被零星割下,传<br />说都能入药,甚至五花大绑的绳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几文。<br />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对一般死刑犯用的,碰到死刑犯身分是大臣的时候,就得客气多<br />了。所有的花样都得收起,也不能将死刑犯放了篮子里抬到法场,而要正正式式用骡车护送<br />了。到了法场,甚至有刽子手向“犯官”下跪请安的例子,口呼“请大人归天”以后,方才<br />行刑的。做过大官的,就便是死刑临头、刑上大夫,还是有不少尊严的。<br />    当然,尊严也是相对的,一方面来自对大臣的尊重,一方面也有赖大臣自己的表现。谭<br />嗣同他们六个人从上骡车以后,所表现的气慨,也就有了等级之分。六个人中,有人表现得<br />激越,有人表现得沉痛,有人表现得不服,有人表现得怯懦,但是,谭嗣同表现的,却是一<br />派从容。<br />    菜市口西鹤年堂旁边的棚子,已经快速搭盖起来,棚下的桌椅文具,也布置得一应俱<br />全。这回走出的监斩官可不是泛泛之辈,他是大名鼎鼎的军机大臣刚毅,是一级的满洲大<br />员。他下令将犯官们带到,在形式上,一一验明正身,用朱笔勾决,然后按照惯例,朝地下<br />丢下朱笔。这时谭嗣同忽然叫住刚毅,要同他说话。刚毅忌讳死囚临刑前对他说话,他把手<br />一挥,叫左右带下去,同时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要听。谭嗣同看到这老官僚颟頇尴尬的<br />表情,忍不住好笑,他微笑了一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被拥簇着走到法场正中,满地泥<br />泞,太阳却是高照着,放眼望去,四边人山人海,却是鸦雀无声。“这就是祖国、这就是群<br />众。”他心里想着,“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黑暗时代,他们在看我们流血。我们成功,他们<br />会鼓掌参与;我们失败,他们会袖手旁观。我们来救他们,他们不能自救,如今又眼睁睁看<br />着我们亦无以自救。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失败者。但是,他们不知道失败者其实也满痛快,<br />因为失败的终点,也就是另一场胜利的起点。这些可怜的同胞啊,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不<br />会知道。”<br />    在刽子手的准备行刑过程中,他又放眼望去,望着天上的浮云,随着浮云,他的思绪快<br />速的闪过。他想到江湖中人,在临死前慷慨激昂大喊:“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他感到<br />也该喊一句,但不要喊那种轮回性的。轮回是不可信的,死后妄信有来生,是一种怯懦、一<br />种自私,对来生没有任何指望而死,才算堂堂的生、堂堂的死。想到这里,他笑了。突然<br />间,像从浮云里划破一条长空,他的喊声震动了法场:<br /><br />    有心杀贼,<br />    无力回天。<br />    死得其所,<br />    快哉!快哉!<br /><br />    刽子手惊奇地望着他,赞美地点了点头。他对拿“鬼头刀”的同胞从容<br />一笑。一般死刑犯会要求刽子手:“给我个痛快!”但他不屑做此要求——他求仁得仁,早<br />就很痛快了。<br />    谭嗣同的躯体静静地仰卧在菜市口,他的头颅滚在一旁,血肉模糊。老家人胡理臣,带<br />着另一个老家人罗升和浏阳会馆的长班,一起赶过来,料理善后。先从西鹤年堂要来一盆<br />水,抱起头颅,洗去泥土与血迹。他们含泪望着小主人,小主人的两眼圆睁着,嘴张开着,<br />又像死不瞑目、又像大声疾呼。由于被砍下来半天了,面孔已经开始瘪下去,瘪下乍看是缩<br />小,其实是肿胀的前奏,再过一天,就肿胀得面目全非了。那时候,就很难认出本人来了。<br />    老家人们焦急地等棺材到,在下午,棺材抬来了。“缀元”师傅也请来了。师傅把头颅<br />端正的接在颈腔上,用熟练的技巧,在脖子正面左右各连一针,又在背面补上一针,就算完<br />成了归位的手续。大家把尸体抬进棺材里,钉上了棺材盖。老家人点了香,抚棺而跪,磕了<br />头,就由杠房抬起棺材,向西走去。第一个经过的路口就是北半截胡同,胡同南口就是浏阳<br />会馆。老家人胡理臣痛苦地想着:“真没想到我家少爷住的地方,离刑场这么近!”<br />    一行人等再朝西走,越过了一个胡同口,走到了下一个胡同口,开始左转进胡同,走到<br />尽头再右转,一座古庙展现开来。他们在庙门口歇下,胡理臣先进庙里洽办,罗升在斜阳中<br />望着庙门,正门上头有三个大字——“法源寺”。<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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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1:5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他们都死了 <br /><br /><br />--------------------------------------------------------------------------------<br /><br />    棺材停在法源寺的后房里,下面用两个长板凳横撑着,正面没有任何文字,是谁的棺<br />材,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老家人们帮着抬棺材、架板凳,忙得满头大汗。胡理臣从腰问掏<br />出一条毛巾,没有擦汗,只用来把棺材擦得干净、仔细,一如几个小时前清洗小主人的血<br />脸。最后,摆上香案,一齐下跪,磕着头,他们终于哭出声来,一一诉说着少爷的苦命与不<br />幸。<br />    在停枢间的门民一位老和尚默默站在那里,他是余法师,旁边站着长大了的普净。他们<br />一言不发,却满面悲戚。不久,他们相偕走开,走到大雄宝殿前的旧碑旁边,沉默着。<br />    “普净,”余法师终于开了口,“你看到了,这就是走改良路线者的下场!整整十年<br />前,康有为在这古碑前面跟我们相识,十年来,他锲而不舍、失败了再来、失败了再来、失<br />败了再来,终于说动了皇帝,得君行道,联合谭嗣同他们搞起变法维新了。但是,表面上的<br />成功,其实就是骨子里的失败——康有为花了十年心血,只证明一件事,就是谭嗣同用鲜血<br />证明的:改良之路是走不通的。他们用失败证明了此路不通,结论是,要救中国,只好大家<br />去革命。谭嗣同可以不死却甘愿一死,最大的原因,就是要证明这一结论。我老了,不能有<br />什么作为了,我看,从今天以后,你还是做离开庙里的准备吧,到天涯、到海角,把自己投<br />身出去,去做一个真的革命党吧!寺庙对真正有佛心的人说来,其实至多只是一个起点和终<br />站,因庙生佛心,因佛心而离开庙,在外救世,也许有一天,你救世归来,可在庙里终老;<br />也许有一天,你救世失败,和谭先生一样,可在庙里停灵。不管怎么样、不论哪一种,都比<br />年纪轻轻的就在庙里吃斋念佛敲木鱼来得真实、来得有益。我看,是时候了,你也二十六岁<br />了,你就照师父指示,准备一下吧!”<br />    余法师说着,轻拍着普净的头,普净深憎地望着师父。低下头,一会儿.再抬起头来,<br />咬着嘴唇道:<br />    “我从八岁到庙上来,就一直担心有一天师父会不要我了,十八年过去了,今天我终于<br />从师父口中听到这种话。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师父不要我,而是更要我去做我该去做的事,我<br />就照师父指示,到天涯海角去。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由早到晚照料您老人家了……”<br />    余法师微笑着,又轻拍了普净的头。“普净你看,谭先生死了,他有父亲在堂、有妻子<br />在室。他又由早到晚照料谁呢?在四万万中国同胞前,他一己之私的亲情,一概舍弃,谁也<br />不照料,照料的只是众生。这种心怀,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怀。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br />老’,但佛门却是’舍吾老以及人之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那么,师<br />父,你为什么三十岁以后才出家?”普净顶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把庙作为起点,而在年纪<br />轻轻的时候,就遁入空门.把庙做为终站?”<br />    余法师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转了身,对着庙门,没有看普净:“这是<br />你十年前就问过我的问题,我没答复你,只说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一天啊,现在还没到来。<br />我只能告诉你,我从三十岁后出家以来,我一直怀疑法源寺是我的终站,我虽然六十二岁<br />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总觉得冥冥中还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弥补、去续成、去做完,我<br />直到今天还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什么事。就是:我不会寿终正寝<br />在这里,法源寺不是我的终站。普净啊,我们在法源寺相会,也会在法源寺相离,就让我们<br />以离为聚吧……”<br />    正在余法师说到这里,从庙门那边,走进来两个彪形大汉。走近的时候,其中一个满面<br />虬髯的,一直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余法师,他不友善地盯着余法师看,余法师察觉了,立<br />刻表情有异,低眉不语。两个大汉擦身而过,朝里走去,也连个招呼都不打。普净看在眼<br />里,十分奇怪。<br />    “师父,你好像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对你好像不很友善。”<br />    余法师两眼看地,又抬头看天,轻叹了一声。<br />    “普净,你观察入微,我的确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留大胡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br />五。”<br />    “大刀王五!”普净惊叹起来。<br />    “大刀王五。”余法师平静他说,“这位‘关东大侠’现在五十二岁,他整整比我小十<br />岁。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br />    “师父那么早就认识了大刀王五?”<br />    “那么早。”<br />    “刚才大刀王五显然认出了师父。你们很多年不见了吧?”<br />    “三十多年不见了。”余法师说,“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你一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br />的秘密,如今我们分子在即,我就告诉你吧!”<br />    “大刀王五跟我有一段相同的经历,这经历,大家都不愿透露的,就是我们都做过‘长<br />毛贼’。所谓‘长毛贼’,是满洲人对太平天国中太平军的称呼。太平天国起义时,号召恢<br />复汉族蓄发不剃的风俗、反抗清延政府剃发留辫子的制度,所以就被叫做‘长毛贼’。近五<br />十年前,金田起义时,天玉洪秀全三十六岁、其他各王都三十上下,翼王石达开只有二十<br />岁,当时他们的确有朝气,同甘共苦,有理想、有革命气象,可是,到了打进南京城、打下<br />了中国半壁山河,他们开始腐化了、内斗了,但是其中石达开还是像样子的。他在武汉前<br />方,听说京城里同志内斗武斗,东王杨秀清被杀,特别赶回来挽救革命阵营的分裂,但换得<br />的,却是他自己全家也被杀了。最后他又不见容于洪秀全,他只好出走了,随他出走的有十<br />几万人。他在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湖北、四川等省行踪不定,最后败退云南,<br />最后只剩四万残部,在西康抢渡大渡河不成,陷于绝境,不但被穷山恶水包围、也被清军和<br />土人包围。那时我和王五都在他左右,我们没粮食吃,吃野草;野草吃光了,杀战马吃马<br />肉;马肉吃光了,剩下七千人,拼死突围,逃到一个叫老鸦漩的地方,又碰到敌人,不能前<br />进。两天以后,石达开不见了,据说他为了顾全最后七千人的七千条命,自动走到清军里投<br />降了。可是,当我们放下武器,一起投降的时候,清军大开了杀戒,凡千人被杀了、几千人<br />四处逃命。石达开的家属早在南京就被自己人杀光了,但侥幸逃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叫<br />石绮湘,人长得漂亮,又会写文章,六年来,跟着部队长征,那时我因为读过书,被石达开<br />看中,替他掌管文案,与绮湘早晚见面,日久也就生情,石达开也有意把我收为女婿,但在<br />整天转战南北的情况里,也不便成婚。石达开在老鸦漩不见了,我们事先都不知情,后来传<br />说,自动走到清军投降的,是一个面目很像石达开的手下,他冒充石达开,替他被清军杀<br />了,而石达开本人,却逃亡了。在清军大开杀戒的时候,我跟绮湘、王五等一百多人,翻山<br />越岭而走,藏在深山里,等待转机,由于处境绝望,很多人主张还是偷渡大渡河。在偷渡<br />前,我们四下探听,来了一个离奇的消息。说一个船夫,一天傍晚搭了一个老先生过河,老<br />先生跟船夫满谈得来。船夫是有心人,感到这位老先生来路不简单,但也不便多问。最后,<br />老先生下船了,回头望着高山流水,感慨他说了一句:‘风月依然,而江山安在?’就快步<br />消失了。据船夫说,那种快步的动作,全是年轻人的动作。天亮以后,船夫发现船里留下一<br />把伞,伞柄为硬铁所铸,上有‘羽异王府’四个小字,乃恍然大悟,这就是翼王石达开啊!<br />这个消息,使大家都兴奋起来了。因为我们都知道石达开有这么一把大雨伞。绔湘更是兴<br />奋,坚持要去找这船夫,追踪她父亲的足迹,于是大家一齐出发了。可是在河边,我们中了<br />埋伏,清军一涌而上,我们回身四散逃跑,逃跑中我听到绮湘的叫喊,好像是出了事,但我<br />不顾一切,还是拼命跑,那天夜黑风高,我身体又有病,突发的事件,使我突然勇气全无,<br />竟没有勇气回头去救绮湘。事后听说石达开的女儿被俘了,被清军轮奸而死。虽然我事后自<br />解,说我纵使当时回头救她,也未必救得了她,但以我同她的关系,在乱军中,我实在不该<br />只顾我自己逃命,我实在可耻、实在不原谅我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于是,我辗转回到北<br />京,固到跟我们余家有点渊源的法源寺,看破红尘,最后做了和尚。如今三十年了,我口想<br />三十年前那一晚上,我直到今天,还是弄不清我当时为什么突然那么胆怯、那么突然间勇气<br />全无。”<br />    “师父到法源寺做和尚的事,玉五他们知道吗?”<br />    “我想他们知道。大家都在北方这么多年,都有头有脸,应该都知道老战友们后来在干<br />什么。不过,我们没有来往——他们认为我应与绮湘同死,他们把我看成苟且偷生之辈,他<br />们看我不起。”<br />    “表面上,师父出了家,玉五他们开了镖局,大家都不再搞革命了。是吗?”<br />    “是吧。”余法师淡淡他说,两眼仍望着庙门以外。他茫然地走向前去,慢慢地,走到<br />了丁香树旁。十年前康有为写的杜甫丁香诗在他嘴边浮起,他的脑海中,千军万马,呼啸而<br />来。这时已近薄暮,但在天边突然起了乌云——纵使在夕阳向晚,天要变,也不会等待夕阳<br />的。<br />    两年以后,一九○○年旧历七月二十日,向晚时分。<br />    一个人坐在孤岛的水边,也不等待夕阳。他年纪轻轻的,却满脸病容,有什么夕阳可等<br />待呢?他自己就是夕阳!<br />    今天又是七月二十日了,他心里想。整整两年前的七月二十日,我把内阁候补侍读、刑<br />部后补主事、内阁候补中书、江苏候补知府四个小官,攫升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br />走,参预新政,那时正是维新变法如火如茶的日子,可是,一切昙花一现,他们四个人,上<br />任不过二十四天,就连同另外两位,横尸法场了。他自己变成了傀儡皇帝。最令人气愤的,<br />杀他们六个人的上谕,竟然还是用他的名义发出的。他还背得出那种官样文章。上谕中说这<br />六个人“革职拿交刑部讯究”后,“旋有人奏,若稽延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br />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br />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好党,均已明正典刑”。这就是说,皇帝“熟思审处”以后,<br />已认定他们“情节较重,难逃法网”了,所以,为了怕耽误了杀人时间,另生变化,就先杀<br />人了。这种命令,证明了想杀人的人,可以无须遵守皇帝自己订的法律。按照大清的法律,<br />执行死刑,要经过”斩监候”或“斩立决”的程序,“斩监候”是把犯人关到秋天,到秋天<br />再奏到朝廷,没有斟酌余地的就批准秋决;有斟酌余地的就兔他一死,或者来个缓决,到第<br />二年秋天再说。至于“斩立决”。那就不要等秋天,只要等到复文一到,就可以杀人。管杀<br />人关人的是刑部、管纠察的是都察院,判死刑要另得大理寺复文。所以依照法律程序,杀人<br />不可能这么炔,不可能快到头天审、第二天就杀。如今皇帝一道命令,公然表示“未俟复<br />奏”就把人杀了,这叫什么皇帝!<br />    他又回想着:那六天内四道命令,条条都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出来的,形式上,是皇帝来<br />杀这一周前还和他在一起维新变法的人,这真是命运的嘲弄,嘲弄我自己是昏君……<br />    他坐在水边,思绪飘浮着,一如水面上的浮萍。但是,谁又配跟浮萍比呢?浮萍还是有<br />根的,而我这皇帝呢,却囚居在小岛上,连根都给拔了。<br />    蓦然间,远处传来了炮声。怎么会有炮声,他纳闷着。他不会向看守他的太监去查间,<br />因为问也白问,什么都问不到,这些太监都是皇太后贴身的死党,一切都被交代得守口如<br />瓶。正在他对炮声疑惑的时候,他发觉背后已经站了四个人,他转过身去,四个穿民间便服<br />的人下了跪,为首的却是李莲英。<br />    “皇上吉祥!”李莲英用尖锐的喉音致意着,“好久没来向皇上请安了,请皇上恕<br />罪。”说着,他磕了头。其他三个也跟着磕了头。<br />    “起来,你们怎么都穿着这种老百姓的衣服?”皇上问。<br />    “不瞒皇上说,”李莲英报告着,“外面出了事。从去年以来,民间出了义和团,他们<br />拜神以后可以降神附体,口诵咒语。金刀不入、枪炮不伤,他们说:‘不穿洋布、不用洋<br />火、……兴大清,灭洋教。’到处杀洋人、杀信洋教的、烧教堂、烧火车,刚毅等满朝文武<br />信了他们、老佛爷也信了他们,害得洋人搞八国联军,现在已经杀到北京城来了,义和团根<br />本就抵挡不住了。老佛爷下令接皇上一起逃走,现在我们就是来接皇上。请皇上立刻进来换<br />衣服吧!趁着兵荒马乱,化装成难民,还来得及走,再迟就来不及啦!”<br />    光绪皇帝脱下了龙袍,改穿了黑色长衫、蓝布裤子。跟他们直奔宫外,转上了骡车,在<br />慌乱中他频频问:<br />    “珍妃呢?珍妃在哪里?”<br />    “车在前面。”李莲英手一指,“女眷们都跟老佛爷在一起,随后就来!”李莲英答应<br />着。“皇上先待在这儿。我去接她们!”说着,就朝前走去。<br />    “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先向皇太后请安。”光绪皇帝喊了一声。随即下了骡车,跟李莲<br />英和众太监飞奔到宫里。他们赶到贞顺门,正看到前面一堆人,在拥簇着什么,夹杂着一个<br />女人的哀呼。他们赶上去,正看到珍妃被太监推到井边,光绪皇帝大叫着奔上去,可是,太<br />迟了,哀呼的嘶喊在快速减弱,扑通的水声从深井传出,太监们抢先抓住皇上,在离井十步<br />远的地方,被太监拖倒在地。<br />    一个乡村农妇打扮的老女人站在贞顺门边,被一堆化了装的男女拥簇着,他们都吓呆<br />了。老女人若无其事,她把双手上下交互错打了一下,冷冷他说:“把皇上拉起来,咱们走<br />吧!”<br />    一行人等,狼狈地上了路,什么都来不及带,也无法带、不敢带。走了几百里路,全无<br />人烟。口渴了,走到井边,不是没有打水的桶,就是井里浮着人头。直走到察哈尔的怀来,<br />才算得到补给。此后从察哈尔到山西、到河南、到陕西,两个月下来,终于到了西安。<br />    出走十七个月后,乱局平静了。中国向八国道歉、惩凶、赔款。赔款总额是四万万五千<br />万两,而当时中国有囚万万五千万人,正好每个百姓平均要赔一两,相当于中国五年的总收<br />入。中国老百姓为昏庸狠毒的皇太后又戴了重枷,可是重枷又岂限于赔给洋人吗?十六个月<br />前,皇太后自北京出走时,身无长物;十六个月后从西安回来时,袋载箱笼的车马却高达三<br />千辆,车队绵延七百里(二百五十英里),兴高采烈,不似战败归来,而像迎神赛会。最后<br />一段路,从正定回北京一段,坐的还是火车——皇太后终于向西方文化搭载了。二十一辆火<br />车,终于开进了北京城。<br />    六年以后,一九0八年,光绪皇帝在位第三十四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旧历十月二十二<br />日),七十三岁的西太后终于死去但在她死前一天,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却神秘的先死了,<br />是毒杀?是巧合?只有埋在豪华坟墓的西太后自己知道。这座豪华坟墓叶‘东陵”,距离北<br />京九十英里,是花了八百万两盖成的,治丧费用又花了一百五十万两,总数接近了一千万<br />两。在她统治的四十七年岁月里,中国人民为她花了无数的钱,最后的一千万两丧葬之资,<br />可说是大家最愿意花的。当她的金棺材被抬出北京城门的时候,一百二十名杠夫都挤不出去<br />了,减到八十四个人,才得脱棺而出。从此,北京城消逝了她的余晖,夕阳没落了,大清帝<br />国也榨干了。三年以后,革命成功了。中华民国建立了。<br />    西太后的死去,却使某一些人“复活”了。光绪皇帝的另一位妃子——瑾妃,是珍妃的<br />亲姐姐,为她修死的妹妹立了一个牌位,挂上“贞筠劲草”的匾额,以为追念与哀思。那恐<br />怖的中,早被人叫做“珍妃井”,在井边上用铁条贯穿石柱,封起来了,上面还盏了厚厚的<br />木块,一眼望去,倍觉阴森与凄凉。<br />    另一个“复活”的人是张荫桓。在他被捕以后,由于他实际负责外交多年,出使过美<br />国、西班牙、秘鲁,也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六十庆典上做过特使,最后由英国公使、日本公<br />使出面表达了严重关切。西太后顾忌了,乃用由光绪皇帝名义发出上谕,说张荫桓”声名甚<br />劣,惟尚非康有为之党”,但以此人“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着发往<br />新疆,交该巡抚严加管柬”。于是,张荫桓戏剧性的死里逃生,以犯官身分,由刑部移交兵<br />部,遣戍塞外。他颇有玩世的气派,路上还轻松得很,向人说:“这老太太和我开玩笑,还<br />教我出关外走一回。”可是,好景不常、坏景失常,两年以后,义和团扶清灭洋开始了,西<br />太后不买外国人的账了,一个电报打到新疆,下令把张荫桓“就地正法”。封疆大吏通知了<br />他,他神色镇定,临刑前。还画了两页扇面给他侄儿,画好了,振了振衣袖,走到刑场,最<br />后对刽子手一笑,说:“爽快些!”就从容死了。一年以后,清朝政府跟八国和议,外国人<br />认为张荫桓死得冤枉,西太后又顾忌了,再用光绪皇帝名义,把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br />以昭睦谊”——为了敦睦邦交而使张荫桓死后又做上原官,“老太太”的脸面也丢尽了。<br />    “老太太”从排外到媚外,只在她一念之间,但一念之转。却害得多少人枉死了。<br />    “老大太”统治中国四十七年,乍看起来,所向无敌,但她的本领,只是擅长内斗,斗<br />中国自己人,碰到外国人,却显得无知而幼稚。这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极致,就表现在<br />她利用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上。义和团是本土文化、乡土文化的产物,它是民间低<br />级宗教的一支,由神秘信仰到秘密组织,最后发展成公开的民团。团员的基本打扮是头裹红<br />布或黄布、腰扎同样颜色的腰带、身穿短衫裤扎裤脚、脚上穿靴、上身外面罩上肚兜。肚兜<br />上绣着《易经》八卦中的某一卦。从八卦信仰以下,他们抓到什么就信什么,生冷不忌,但<br />全是中国本位文化,并且大多是低级的。他们相信吞符念咒可以刀枪不入,相信钢叉、花<br />枪、单刀、双剑可以抵御洋枪洋炮,他们的道具是引魂幡、浑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br />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等等,顾名思义,妖妄可知;他们的偶像是玉皇大帝、洪钩老<br />祖、梨山老母、九天玄女、二郎神、哪吒、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姜大公、关<br />公、张翼德、赵子龙、托塔天王、尉迟恭、秦叔宝、黄三太、黄无霸、杨香武等等小说、戏<br />曲人物,唯一水平以上的,只是一个李太白!他们的入团仪式是乩童式的,从拳打脚踢到口<br />吐白沫、从跳跃晕倒到念念有词,都一应俱全。所念的咒语大多是“左青虎、右白虎,云凉<br />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天王将、后请黑煞神”之类,并口耳相传,功夫极处,可以由大<br />师兄把手一指,洋人的住处,就可被天火侥光……<br />    无知而迷信的西太后竟相信了他们,他们串连到北京城。在西太后文化大乱命的带头<br />下,在首善之区展开了首恶,杀人放火,疯狂的排外。他们见到西药房都要烧,结果引来四<br />千家商店住宅被波及,还不准救火。不过,他们的本领只是对付中国人而已,本领施之于洋<br />人,就力有来逮。他们的口号是:<br /><br />    神助拳。<br />    义和国,<br />    只因鬼子闹中原:<br />    劝奉教。<br />    真欺天,<br />    不敬神佛忘祖先。<br />    女无节义男不贤。<br />    鬼子不是人所添。<br />    如不信,<br />    请细观:<br /><br />    鬼子眼珠都发蓝……<br />    神发怒,<br />    佛发愤,<br />    派我下山把法传。<br />    我不是邪白莲。<br />    一篇咒语是真言。<br />    升黄表,<br />    焚香请下八洞各神仙。<br />    神出洞,<br />    仙下山。<br />    扶助大清来练拳。<br />    不用兵,<br />    只用团。<br />    要杀鬼子不费难。<br />    烧铁道,<br />    拔电杆,<br />    海中去翻大轮船。<br />    大法国心胆寒。<br />    英美俄德哭连连,<br />    一概鬼子都杀尽,<br />    我大清一统太平年!<br /><br />    但是,口号归口号,真正使出的功夫,却连洋鬼子的使馆区东交<br />民巷都攻不下,东交民巷的洋兵不过四百人,义和团围攻了两个月,可是都攻不下来,一旦<br />成千上万的八国联军从海外打来,抵御洋人的本领与后果,也就可知。但是,义和团对洋人<br />的本领虽然有限,对中国自己人倒是极其耀武扬威的。他们把凡是涉洋的东西都一概打砸,<br />抽洋烟(纸烟)的要杀、拿洋伞的要杀、穿洋袜的要杀,有一家八口查出一根火柴,八口全<br />杀;有六个学生身边有一支铅笔,六个全杀。到于他们认为信了洋教(天主教等)的,更在<br />必杀之列。他们把洋人叫做“大毛子”、信教的中国人叫“二毛子”、间接与洋人有关的叫<br />“三毛子”,杀不到“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却不愁缺货,一经认定,砍杀、<br />支解、腰斩、炮烹、活埋……样样都有。活埋还有花样,有的信教的妇女,被头上脚下式活<br />埋,把腰部以上埋在地里;腰部以下,裸露外面,在阴部插上蜡烛,取火点燃,以为笑<br />乐……不过,认定谁是“二毛子”、”三毛子”,标准却是很宽的,有时候,为了彰显成<br />绩,他们会大抓农民,一抓就上百男女,一律砍头,农民在法场号叫哭喊,都不清楚自己是<br />怎么被杀的……<br />    西太后利用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这场闹剧,惹来了文化的挑战与浩劫,洋人<br />的船坚炮利文化,形成了新的挑战,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另一方面,中国本上<br />的乡上的低层文化的猖獗与盲动,造成了新的浩劫,也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按<br />照中国的经典文化,两国交兵,是“不戮行人”、”不斩来使”的,但是,当本土的乡土的<br />低层文化窜升到无法控制的时候,自外国的公使以下,就都卧尸街头了。<br />    西太后本人的文化水平是低层的,她的权势窜升到高层,文化水平却没窜升上去,结果<br />由她点头肯定义和团、由她带头纵容义和团,就上下衔接,串连成腾笑古今中外的文化大乱<br />命。在这种动乱里,不但中国的农民被杀了、外国的使节被杀了、中国在朝头脑清楚的大臣<br />被杀了、民间在野的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也都被杀了。中国各地人头落地,不止北京城;北<br />京城各地人头落地,不止通衙大道。在闾巷小街里,也不断传出不同的惨剧。西砖胡同的法<br />源寺那边,就传出这么一个。<br />    一夭傍晚,几十个义和团分子追杀一个黑袍大汉,大汉已经负了伤,他闪进法源寺,庙<br />门也就关起。义和团们赶到,他们不尊重什么庙堂,费了一阵工夫,强行打开了庙门,推开<br />和尚们冲进去,只见那黑袍大汉正伏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他们冲上去,乱刀齐下,砍死黑<br />袍大汉,然后呼啸而去。黑衣大汉是谁,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不明。<br />    但是,后续的说法也冒出来了。据事后法源寺附近的人透露,那个黑衣大汉,听说不是<br />别人,就是大刀王五,但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仍不明。<br />    直到十三年后,一个来自南方的行脚僧——“八指头陀”住在法源寺,在问及当年当家<br />和尚余法师的下落时候,由于八指头陀出家时,曾经“燃二指供佛”,自烧指头的牺牲精神<br />南北驰名,大家佩服他、相信他,才在当年法源寺目击和尚的口里,得到真相。原来自从谭<br />嗣同的灵柩移到法源寺后,余法师就把普净“赶走”了,他不要普净再和他一样的当和尚。<br />普净走后,余法师自己也行踪神秘起来了,听说他参加了援救光绪皇帝的行动,这一行动,<br />是谭嗣同死前嘱托大刀王五代为执行的。由于清廷政府保护的严密,行动失败了。但余法师<br />跟镖局里的人物,仍旧保持联系。两年后,义和团在北京大串连,闹得天翻地覆,听说大刀<br />王五想混水摸鱼,摸出光绪皇帝,重新完成对死友谭嗣同的嘱托。可是,不知怎么惹来义和<br />团对他的追杀,王五逃到庙里,余法师一边叫和尚们聚在大门前与义和团尽量拖时间,一边<br />单独跟王五在一块儿。后来大门前和尚拦不住,义和团一拥而入在大雄宝殿前,砍死了黑袍<br />大汉。义和团走后,大家才发现,穿黑袍被砍死的,竟是余法师!而王五呢,早被换成了和<br />尚衣服,奄奄一息。大家极力抢救。可是,没用了,三个小时后,王五也死了。王五死前只<br />断续留了一句话:“我错怪了余法师三十多年。如果可能,愿和他埋在一起。”余法师和王<br />五神秘的关系,大家都不清楚,只听说王五一直看不起余法师,说他是懦种。但是,看到余<br />法师穿着黑袍装成受伤的王五,以自己一死来救王五那一幕,大家才恍然大悟。他们死后,<br />庙里不敢声张,偷偷买了两口棺材,埋在广渠门里广东义园的袁崇焕坟后面。当时为了搞清<br />楚,大家搜查了黑袍的口袋,发现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br /><br />    望门投止思张俭,<br />    忍死须臾待杜根,<br />    我自横刀向天笑,<br />    去留肝胆两昆仑。<br /><br />    下面注明诗是谭嗣同先生《狱中题壁》之作。大家研究了一阵子,<br />无法彻底理解,就作罢了。八指头陀也是诗人,他夜里点着蜡烛,在古庙中研究这首诗,恍<br />然若有所悟。他对前三句都能理解:“望门投止思张俭”是写后汉张俭被政府缉捕时,他亡<br />命遁走,因为他有名望,大家都佩服他、都掩护他,害得许多人家都因掩护他而受连累。谭<br />嗣同用这个典,表示不愿连累人,所以不愿逃走。第二句“忍死须臾待杜根”是写后汉杜根<br />在皇帝年长后,上书劝太后归政,太后下令把他装在袋子里摔死。幸亏执行的人暗动手脚,<br />使他虽受伤但得以装死逃生,谭嗣同用这个典,表示未能就太后归政皇帝上,有所成就,但<br />忍死一时,目的也别有所待。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是写他已视死如归,从容殉道。八<br />指头陀惊叹着,他心里想:“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是两种不同的高层次<br />处事态度、赴难态度、牺牲态度。慷慨的表现,有一股很强烈的激情,或两目圆睁、或破口<br />大骂、或意气纵横、或义形于色。以慷慨态度准备处世、赴难、牺牲的人,他们在内心里,<br />有十足的正义的理由,但在外表上,却是感情的,并且是激情、强烈的激情形式的,用人比<br />喻,这叫“方孝孺式”。明朝的方孝孺反对明成祖篡位,明成祖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先生你<br />不要管,你只替我们写诏书就好了。可是方孝孺连哭带骂,说要杀便杀,诏书我是不写的。<br />明成祖说你不怕死,但杀起来不止杀你一个,要诛九族的。方孝孺说就是杀我十族,我也不<br />怕。明成祖说,好,就杀你十族。照中国传统算法,九族是在直系方面,上下各杀四代,就<br />是从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直杀到自己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另在旁系方<br />面,还要横杀到三从兄弟(母族和妻族)。但并没有所谓第十族。方孝孺说他杀十族也不在<br />乎,明成祖就要发明个十族出来,于是把朋友和学生,也都算进去。为了增加某种效果,明<br />成祖抓来一个就给方孝孺看一个,方孝孺毫不一顾。最后统计,一共杀了八百七十三个。方<br />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中国人说“慷慨成仁易”,因为慷慨成仁时候,都在事件的高潮点<br />上,在高潮点上的人,是情绪最冲动的、最激情的,这时候的当事人,常常心一横,可以做<br />出许许多多大勇和大牺牲的伟大行动,而不会冷静顾虑到别的利害与困难,也不会有恐惧、<br />伤心、痛苦、孤寂等等使人沮丧、软弱的情绪。事实上,在高潮点上不久,当事人也就“成<br />仁”了,死得没有破绽、没有拖拖拉拉,很干脆。所以说,慷慨成仁是比较容易的。正因为<br />慷慨成仁比较容易,所以,有人相信:不给当事人慷慨成仁的机会,也许结果可能不同。于<br />是千方百计在狱中软化他,使他屈服。但是有人却仍不屈服。像文天祥,就是最伟大的范<br />例。不过,比对起“方孝孺式”来,这种“文天样式”却是更高境界的。多年的牢狱生活,<br />那种牢,不是靠很强烈的激情才能坐的,而是靠一种平静的从容态度,而文天祥却正好表现<br />了这一态度。最后他终于换得了你敌人来杀我。在柴市口,他神色自若,走到法场,从容而<br />死……谭嗣同这首诗的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写得太好了、太好了,尤其好在这一<br />“笑”字上。这一“笑”字,写尽了他的从容态度,但笑是一种激情也有点慷慨的成分。所<br />以,谭嗣同之死,既有“慷慨成仁”之易、又有“从容就义”之难,难易双修,真是诗如其<br />人、人如其诗,视死如归,从容殉道。但是第四句“去留肝胆两昆仑”指什么呢?这就费解<br />了。<br />    “他们都死了,”八指头陀在残烛下漫想着,“谁来检定他们的往事呢?现在,清廷王<br />朝没落了、中华民国建立了,时间愈久、时代愈变,往事就愈淹没了,但是,两昆仑的谜<br />团,到底指谁呢?”<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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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2:35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明月几时有” <br /><br /><br />--------------------------------------------------------------------------------<br /><br />    “到底指谁呢?”——同一个问题,在八指头陀死在法源寺后两年,一九一五年,中华<br />民国四年,又被提起了。<br />    这一年是令中国人痛苦的一年,因为中国人好不容易成立的中华民国,遭遇了空前的劫<br />难——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居然做总统做得不满足,要当起皇帝来了。全国上下,一片劝进<br />之声。<br />    梁启超感到很可耻,他在天津家里,偷偷会见了从北京来的神秘人物,这人物不是别<br />人,就是他十八年前在湖南时务学堂教书时的十六岁学生——改名蔡锷、蔡松坡的蔡艮寅。<br />    蔡锷在戊戌政变以后,到日本读书,重新回到亡命日本的老师梁启超的门下。不过,他<br />另一位老师谭嗣同的死难意义,却引出了他跟梁启超不同的解释。在老师梁启超、太老师康<br />有为的解释里,谭嗣同是为了走改良的路而死,所以大家要追随死者,继续走改良的路,包<br />括跟清廷政府与人为善的方式在内;但在蔡锷的解释里,谭嗣同是为了证明改良之路走不通<br />而死,谭嗣同的毅然一死,正是教我们觉悟到此路不通,而是要走革命的路。因此,他在十<br />九岁那年,在义和团动乱发生以后,他和他的老师唐才常等十九个人,从日本偷偷回到中<br />国,准备举事。但是,他们失败了。查办这一案子的封疆大吏张之洞,是唐才常的老师,他<br />审问时想开脱他的学生,故意跟左右说:这个人不像唐才常呀!会不会抓错了人呢?但是唐<br />才常却高声叫道:失败了,死就是了,我唐才常岂是苟且偷生的人!于是,他被杀了。临死<br />前吟诗一首,最后两句是:“剩有头颅酬故友,无真面目见群魔。”——他终于在“故友”<br />谭嗣同死后不到两年,也跟着牺牲了。<br />    唐才常在被围捕中做了一件事,他技巧的烧掉了同志名册,使官方无法株连,蔡锷等小<br />同志因此得以逃返日本,参与下一波的革命行动。<br />    蔡锷进了日本士官学校,成绩优异,毕业后口到中国,加入清廷的军事阵营,密谋革<br />命,这时他二十三岁。七年以后。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在湖北发生。发生二十天<br />后,他在云南就宣布了光复,并做了云南地区的领导人。这时他二十九岁。两个月后,中华<br />民国成立了。<br />    中国人的中华民国虽然成立了,但是中国人的皇帝思想并没退去。中华民国只成立了四<br />年,如火如荼的帝制活动就展开了——戊戌政变时出卖谭嗣同的袁世凯操纵民意,想把中华<br />民国改为中华帝国,由他做皇帝。这时候,梁启超、蔡锷他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要在众神<br />默默、全国敢怒而不敢言的恐怖局面下奋起力争,为中国人争人格、为中华民国争命脉。这<br />种努力是艰苦的,首先他们就得先从袁世凯侦伺下的北京、天津脱身才成。一天夜里,蔡锷<br />从北京溜到天津去看梁启超,他们谈到了脱身的计划。<br />    “十七年前,”梁启超说,“我和你的谭老师在北京谈到离去和留下的问题。十七年过<br />去了,我们又发生这一问题了。依我看来,目前的发展情况,该是你先离开北方,赶到南方<br />去,在南方举义旗、反帝制。我不能先走,我一走,袁世凯就特别注意到你,你就走不成<br />了。所以,松坡,我来殿后,你先走。”<br />    “可是,”蔡锷犹豫着,“如果我先走了,老师如果走不成呢?”<br />    “那也不会影响我们基本的夙愿。记得你谭老师十六年前的狱中题壁诗吧?<br /><br />    望门投止<br />思张俭,<br />    忍死须臾待杜根,<br />    我自横刀向天笑,<br />    去留肝胆两昆仑。<br /><br />    第四句写出了去留之间,大家肝胆相照,昆仑为中国发祥地。‘两<br />昆仑’指做两位堂堂的中国人,不论是去是留,都是堂堂的。”<br />    “当年谭老师以程婴和公孙杵臼期勉老师和他自己,‘去留肝胆两昆仑’自是专指老师<br />和他两人而言。”蔡锷补上一句。<br />    “把‘两昆仑’解释成他和我,跟上面‘去留’字眼呼应起来,固然相当,但我后来看<br />到谭老师《石菊影庐笔识》中‘学篇’第五十六则,有这样的文字:‘友人邹沉帆撰西征纪<br />程,谓希玛纳雅山即昆仑,精确可信。希玛纳雅山在印度北.唐人呼印度人为昆仑奴,亦一<br />证也。’这段文字,是谭老师生前自己所做的唯一对‘昆仑’的诠释。这样看来,谭老师所<br />谓的‘两昆仑’可能指的是他家的仆人,就是胡理臣和罗升。这两个人,在谭老师死后,一<br />个去湖北向谭老师的父亲报信;一个留在北京料理善后,所以有‘去留’之意。这样解释,<br />未免狭窄了一点,不过探讨谭老师的甘心一死的原因,家庭原因,也是其中之一。他从小虽<br />被后母虐待,但是他跟父亲的感情,却深得很。事发后,九门提督查抄来的文件中,有许多<br />他父亲写来因反对他参与变法维新,而表示不满或断绝关系的信,清廷政府因此没有株连到<br />他父亲,其实这些家书都是谭老师为了开脱自己父亲而捏造的。当时他迟迟不肯逃走,要留<br />下来学他父亲笔迹捏造家书,恐怕也是原因之一。谭老师出事时,大家还联合瞒他父亲,说<br />谭老师只在坐牢而已,但是一个朋友写信不小心,泄漏了,他父亲听到消息,两手抵住书<br />桌、两眼默默垂泪,再也没说一句话。关于谭老师从容就义,不肯一走了之的原因,可有多<br />种解释:或说他为了对支持变法维新的人有所交代而死、或说他为了提醒大家要继续走改良<br />的路而死、或说他为了证实此路不通而提醒大家要走革命的路而死、或说他为了救他父亲而<br />死……每种解释,其实都可以成立。”<br />    “老师你相信哪一种?”蔡锷问。<br />    “我相信谭老师宁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但是从佛法中看破生死,进而要杀身成仁,<br />以完正果,则是最根本的。我认为从大目标看来,他想要用一死证明改良之路不通,中国问<br />题的真解决,有赖于大家去革命;但从眼前的较小的目标看,他的甘心一死、甘心先死,实<br />在有鼓励大刀王五他们去救皇上的作用在内。我们不要忽略了谭老师性格中的侠义成分。在<br />他的侠义性格里,看到光绪皇帝受了汉族影响,甘愿牺牲一切,去救中国,因而换得如此下<br />场,他是心里不安的、抱歉的,因此他最后还要救皇上,他自己没有力量,所以拜托大刀王<br />五他们去冒大险,于是他又对大刀王五他们心里不安、抱歉了。他最后以一死明志、以一死<br />表示不苟活、以一死表示大丈夫对自己干的事自己会付出一条命来负责,这是很光明磊落<br />的。从这种目标来看,‘两昆仑’是指王五和胡七的说法,反倒近似。有的说王五和胡七是<br />昆仑派剑侠;有的说唐朝小说《昆仑奴传》有‘昆仑奴’摩勒、宋朝《太平广记》也有陶帆<br />和他‘昆仑奴’摩诃,都用昆仑表达侠义的行事,所以‘两昆仑’指的,是剑侠们救皇上的<br />事。那首诗最后写他自己这边,从容而死;而把救皇上的行动,托付给剑侠们了。照这样路<br />子解释下去,可能‘两昆仑’中,一个是指谭嗣同自己,一个是指王五。他们之间的关系,<br />也变成去者与留者的关系。当年公孙杵臼说:‘立孤与死孰难?’扶养孤儿长大成人和一死<br />了之哪个难做?程婴说:‘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说:他们姓赵的一家对你好。你就<br />勉强担任难的一部分吧,由我担任容易的一部分,由我先去死——‘赵氏先君遇子厚,子疆<br />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我想,谭老师经过思考,认为以他的身分与处境,适合<br />扮演公孙杵臼的角色,所以,他做了留者,而把未来的许多事,交给王五他们去办。谭老师<br />狱中题壁诗的最好解释,大概朝这一方向才比较妥贴。”<br />    蔡锷点了点头。但他有一个疑惑,不能解决:<br />    “不过,照老师为谭老师印出的《仁学》里,明明有他‘冲决网罗’的立论,他认为欲<br />致人类于大同,非得先‘冲决网罗’不可。他说:‘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br />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br />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又说:‘君以名桎臣、官以<br />名轭民。’又说:‘君主之祸,无可复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又说:‘二千年来,君臣一<br />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又说:‘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br />之民而更为未也。民之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未,更无相为死之理。……止有‘死<br />事’的道理,绝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br />也。……况又有满汉种族之见,奴役天下者乎?,……由这些话看来,谭老师明明是有非君<br />之见的、甚至有满汉之见的,但他却在得君行道的短暂机会后,做了太像太像‘死君’的悲<br />壮行动。老师说谭老师宁肯一死的理由是多重的,其中‘死君’一重、为光绪皇帝一死的悲<br />壮,是不是也占了重要的一重呢?甚至是唯一的一个理由呢?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关于谭老<br />师殉难的解释,在五花八门之中,却以这说法更令人惊心动魄了。老师以为呢?”<br />    梁启超坐在书桌旁,点着头,又用食指轻杵着头。他的头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给人明<br />亮睿智的感觉。在小学生蔡锷面前,明亮睿智之外,更洋溢着一股交情与默契。<br />    “关于‘死事’与‘死君’的问题,在谭老师最后见我一面时,我们曾讨论过。谭老师<br />基本上,是反对清朝的、反对皇帝的。所以在他著作中,我们看到他赞扬太平天国的革命,<br />说洪秀全、杨秀清他们‘苦于君官、铤而走险,其情良足悯焉’;又赞扬法国大革命,说<br />‘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他的排满反帝言行,我们早在时务<br />学堂时就感受到了。而一旦被清廷皇帝看中重用,他就‘酬圣主’式的殉死了,他前后有这<br />样对立的转变,乍看起来,的确难以解释,而会被自然解释成他在‘死君’。但是仔细看<br />去,我认为光绪皇帝在他眼中,已经不是狭义的‘君’了,而是广义的‘事’了,光绪象征<br />着的是中华民族没有畛域之分,华夷共处、满汉一家;光绪象征的是变法维新、改革腐败政<br />治的诚意;光绪象征的是自己不持盈保泰、不做自了汉、自了皇帝,而去自我牺牲救国救<br />民;光绪象征的不是一个通常的皇帝,而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一个真正的有理想有抱负的<br />人……在谭老师眼中,光绪不是‘君’了,而是‘事’的象征,乃至是同大业共患难的朋<br />友。他们之间已不是君臣,而同是伟大的中国人。正如谭老师书中所说的‘生民之初,本无<br />所谓君臣,则皆民也’。谭老师因此患难有所不避、坐守待死,其实才正是他不肯一走了之<br />的原因,站在‘则皆民也’的立场,他也不要单独丢下光绪在北京。当然,这也只是原因之<br />一。刚才我说过,每种解释,其实都可以成立,你所认为的‘死君’原因,自是又加了一<br />种。谭老师绝不是狭义的‘死君’,基本上,他是反对皇帝的。在这一点上,他死后十六<br />年,你我又联手贯彻他的思想了。古人说:‘西方圣人,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谭老<br />师一生三十三年的短短生命里,就是以此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为我们中国人奋斗的目标,<br />留下了南针与血证,他现身说法,为中国人留下伟大人格的榜样,叫我们去怀念、长想。这<br />也正是他跟我们的因缘……”梁启超说着,泪光已经闪出来了。<br />    蔡锷点了点头,“老师说得对,眼看就是干千万万中国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了;<br />眼看袁世凯就当上皇帝了,这成什么话!全世界看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中国人全是没骨气<br />没人格的了,这怎么行?”<br />    “有你我在,就不让人把中国人看扁!”梁启超接过去,用力他说,“你我就分头努力<br />去。事情成功,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事情失败,准备一死,既不跑租界,<br />也不跑外国!”<br />    就这样的,蔡锷从梁启超家里,化装逃往日本,转到他可以影响的云南,宣告起义,反<br />对帝制;梁启超在半个月后也伺机潜往上海,转道广西、广东,游说响应云南。在千辛万苦<br />中、在九死一生里,最后达成了廷续民国命脉的目的。可是,起义者本人,却付了相对的代<br />价,“洪宪皇帝”袁世凯在六月羞愤而死,活了五十八岁。蔡锷在五个月后,也积劳而亡,<br />他死在日本医院里,只活了三十五岁。<br />    在梁启超、蔡锷师生二人联手行动的同时,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也加入了。康有为在云<br />南起义时,一面秘密写信给蔡锷,叫他设法收复四川;一面变卖房地,以为资助。梁启超高<br />兴他老师也参与这一行动,但是,当他发现康老师的真正目的是在打倒袁世凯后,把清廷皇<br />帝复辟,他震惊了。在蔡锷死后,康有为以太老师的身分,写了一对挽联,内容是:<br /><br />    微君<br />之躬,今为洪宪之世矣。<br />    思子之故,怕闻鼓鼙之声来。<br /><br />    “闻鼓鼙而思良将”,这是康有为的满腔心事。但是,<br />他没有良将,他只是光身一人。虽然如此,他却毫不灰心,他仍要为中国设计前途。五年<br />前,几千年有皇帝的古国,一朝不再有皇帝了。共和、共和,共和变成了时髦的口号。孙中<br />山在南京做了临时大总统,向北京提出了和议条件,要求清朝皇帝退位,宜统皇帝退位了;<br />北京方面,军政大权落到袁世凯的手里,经过暗盘的谈判,孙中山把总统让出来,袁世凯在<br />北京就任了临时大总统。中国这么大的国家,竟被革命党和老官僚这样私相授受,怎么可以<br />呢?中国交给孙中山,固然可虑;交给袁世凯,岂不也半斤八两吗?<br />    从帝国转到了民国,中国在形式上有了些进步。留了三百年的辫于,给剪了;行了几千<br />年的阴历,给阳了;国旗根据清朝的五色官旗,给改成了五色旗;称呼也不“大人”、“老<br />爷”了,给改成“总长”、“先生”了;旧有的官制,也一一给改成新名目了……<br />    不过,这些进步多是形式上的。政府反对小脚,可是有人还在缠;政府反对鸦片,可是<br />有人还在抽;政府反对刑求,可是有人还在打;政府反对买卖人口,可是有人还在买来卖<br />去……民国呵,它离名义的帝国业已遥远,它离实质的帝国却还那么接近。它在许多方面,<br />只是帝国的代名词!<br />    有一点倒是真的遥远了,那就是全国上下对中央的向心力,那种向心力,几千年来,都<br />由皇帝集中在一起,构成了稳定国家的基本模式。可是,民国到了、皇帝倒了。强梁者进步<br />到不要别人做皇帝了,却没进步到不要自己做皇帝。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就是自己要做<br />皇帝的一个。<br />    康有为早就看出这种危机,他在新旧交替的当口,大声疾呼,做救亡之论。可是,在众<br />口一声并且这一声就是革命的排山倒海里,竟没有人肯登、也没有人敢登他的文章了。他住<br />在日本,五十多岁的年纪,却已投闲置散。他的心情是苍茫的。他四十岁以前,守旧者说他<br />维新;他五十多岁以后,维新者又说他守旧。并且这种说法,早就开始了。他五十多岁时发<br />生辛亥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日,更是他康有为出局之时。当年别人守旧,他搞维新,大家<br />还附和他;可是当别人排满,他却保皇;别人革命,他却“反革命”;别人共和,他却君主<br />立宪的时候,他就显得太不合时宜了。别人只能知道第一阶段的他,却不能知道第二阶段的<br />他。不过,康有为却是不肯怀忧丧志的,没人印他的文章,他自己在中华民国成立那年,就<br />创办了《不忍》杂志。这杂志每月出一本,都是他自己写的,每本约七八万字,他用一个人<br />的力量,大声疾呼,要唤醒别人。不过,二十年前,他唤醒的对象,是一个皇帝;二十年<br />后,他唤醒的对象,却是千千万万的众生。不同的是,皇帝被唤醒,可是皇帝救国有心无<br />力;而众生呢,却根本唤不醒他们,他们千千万万,只是梦游的患者。结果呢,有心无力<br />的,变成了康有为自己。但是,难道他从此就停止了么?不会的,还是要找些志不同而遭合<br />的人们,来救亡图存。早在辛亥革命之际,他亡命在日本,就写信给革命党领袖人物黄兴—<br />—就是当年派同志上北京想把谭嗣同接走的黄轸,也就是黄克强,提醒他中国是几千年的君<br />主国,骤然变成共和国是会惹出麻烦的,不如学英国学日本,以立宪的君主国,来长保恒<br />定。他认为这种“虚君共和”中最理想的虚君是孔子的后裔。但是这种迂阔的意见,谁又听<br />得进去呢?<br />    辛亥革命后,一晃五年了,他所预言的革命会给中国带来麻烦,好像说中了。他决心再<br />把中国给调回头来。现在,有一个做虚君的人选,也相当合适,那就是被废除的中国末代皇<br />帝溥仪。溥仪的缺点在他是满族人,但优势也正在他是满族人。满族统治中国,已经有两百<br />六十八年的历史了。这一历史背景正好表示了它的稳定性。溥仪是光绪皇帝的继承人,他的<br />年号是宣统,宣统不到三年,中华民国就成立了,溥仪变成了逊帝,溥仪手下的王公大臣变<br />成了遗老。遗老中有很多很多效忠清室的“顽固分子”,他们无日不想复辟,把现在扭成过<br />去,但是,他们手无寸铁,无能为力。正巧有一个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的张勋,是顽固专<br />家,他为了效忠清室,把他手下的三万军队都保留了辫子不剪,号称“辫子军”,有意恢复<br />旧王朝。遂在袁世凯死后一年之日,拥立宣统皇帝“御极听政”,收回大权。在这幕活剧<br />里,康有为也加入了,做了弼德院副院长。可是,昙花一现十三天,段祺瑞在马厂誓师而上<br />的部队,就把“辫子军”打垮了。宣统皇帝逃到英国公使馆寻求政治庇护、张勋逃到荷兰公<br />使馆、康有为逃到美国公使馆。<br />    美国公使礼遇康有为,把他安置在美森院居住,整天写书作诗,苦撑待变。在整个的复<br />辟失败中,他最大的痛苦不是无法光复旧朝,因为他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复辟并非易事,<br />失败了也不意外;他也不高估这些共事的清廷遗老,因为他也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些人不<br />成气候,搞砸了也不意外。最使他意外的反倒是:他的第一号大弟子梁启超“背叛”了他,<br />段祺瑞马厂誓师的真正军师,不是别人,正是梁启超。梁启超在反对复辟的通电中,公开指<br />斥“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显然已经直接攻击到康<br />老师头上来了。康有为躲在美国公使馆,对梁启超的“当仁不让于师”,非常恼怒。他写诗<br />说:<br /><br />    鸱枭食母獍食父,<br />    刑天舞戚虎守关,<br />    逢蒙弯弓专射羿,<br />    坐看日落泪潸潸。<br /><br />    在诗中,从动物到神话,凡是显示出忘恩负义例子的,都被他选进<br />诗里。在诗槁最后,他还写下十三个字——“此次讨逆军发难于梁贼启超也!”可见他内心<br />的苦痛。他最心爱的学生也离他而去了,这个世界,更孤单了。<br />    不过,在孤单中,也有对话的声音存在,那就是美国公使馆中的一名精通华语的武官,<br />名叫史迪威,常常过来陪他聊天,两人谈得也蛮投机。有一次,史迪威问到复辟的事。<br />    “有人说你康先生这次参加复辟,是‘迷恋红顶花翎’不甘寂寞。”史迪威一面敬了<br />茶,一面不经意的带进主题。<br />    “你以为我康有为那么没出息、那么反动吗?你就错了。”康有为有点激动,“对君主<br />政治,我其实知道得清清楚楚。有史以来的‘圣君’,不过是大桀小桀;所谓‘贤臣’,只<br />是助桀为虐。这些遗老辫帅,根本不知政治为何物,我参加复辟,志在实现‘虚君共和’的<br />理想而来,不是参加这些人的丑剧而来,你不要认错了人!”<br />    “‘虚君共和’?你康先生在戊戌变法时,搞得是‘虚君共和’么?”<br />    “那时候不是。那时候我希望光绪皇帝做彼得大帝,要有实权,是‘开明专制’;可是<br />戊戌以后,我倾向‘君主立宪’认为君权要有限制;辛亥以后,由于已有中华民国的形式,<br />我主张我们采行英国式的‘虚君共和’。我的政治主张是进化的,浅人看来,我是保皇党,<br />其实我保的皇,绝非这些遗老辫帅保的皇。我认为清朝两百六十八年的统一基础要珍惜,它<br />是一种安定力量、向心力量。皇帝就是这种安定力向心力的象征。你看英国,从过去亨利第<br />八的绝对君权,到今天乔治五世的‘虚君共和’,都有皇帝摆在那里,英国不论怎么耍花<br />样、怎么改变政体,它都聪明的把安定力向心力的虚有其名的象征吊在那儿。”<br />    “既然保皇保皇,被保的皇实质上已经一变再变,甚至变到了虚有其名、空壳子,又何<br />必这么麻烦,千方百计的吊在那儿?干脆改成人民共和国,岂不更好?”<br />    “不然。你别忘了,中国是有皇帝的国家,已经几千年了,这个传统你必须重视,即使<br />是利用,也是重视的一种。我在外国十六年,八次去英国、七次去法国、五次去瑞士、一次<br />去葡萄牙,在墨西哥住了半年、在美国住了三年,所过三十一国、行经六十万里,虽不敢说<br />尽知真相,但是一直细心考察,所以我的结论,不是虚空的,而是落实的。我深信中国当学<br />英国,要挟天子以行共和。至于谁为天子,只要有传统象征作用的,都可以。从孔子后代衍<br />圣公,到清廷逊帝,我都赞成。目前衍圣公只有两岁,宣统比较合适。所以我参加了复辟。<br />我参加,是希望大家搞‘虚君共和’的,没想到遗老辫帅们没见识。我提议的定国号为中华<br />帝国、行虚君共和制、召开国民大会、融化满汉呛域、亲贵不得干政、免跪拜、不避御讳等<br />开明民主措施,他们都不肯接受,反倒搞什么大清国、大清门、大清银行等等,妄想恢复旧<br />王朝的统治,大家争权夺利,这哪是我的本意呢?”<br />    史迪威点着头、点着头,他显然被康有为说服了。他站起来,又为康有为敬了茶。<br />    “康先生的见解远大、立身正大,我们美国人都了解,这也就是我们公使馆愿意出面政<br />治庇护康先生的原因。可惜的是,康先生的本国人对康先生反倒了解得不够,这倒是很遗憾<br />的。这真是中国的难题。”<br />    康有为冷笑了一下,“难题也不单是中国的吧?你们美国又何尝不然?你们开国时的先<br />知和功臣汤玛斯。潘恩,在把美国带入新境界以后,还不是要离开美国,到法国去另找天<br />地?他在法国,因为反对暴力革命,还被关在牢里,美国总统虽把他救回美国,但他的后半<br />生,却在被美国人漠视中死去,直到一百多年后才被真的肯定,你们美国人对自己的先知和<br />功臣,还不是一样!”<br />    史迪威苦笑了一下,说:“那稣说先知总不在自己乡土上被接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br />吧?不过,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人情世故,有它独特的结构,他们对你康先<br />生,有朝一日,也许有令人惊讶的肯定,也许不要等上一百年。试看你今天的康先生,明明<br />是犯了叛国罪的要犯,可是你却能逍遥法外,大家除了责怪你康有为老朽昏庸不合时代潮流<br />外,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正是中国人的一大特色。现在公使正私下和<br />中国政府商量,闭一只眼,放你南下,这在外国是办不到的啊!法国大革命时汤玛斯·潘恩<br />为了保护下台的皇帝,都要被关起来;而你康先生呢,把下台的皇帝推上台,也不过不了了<br />之。中国人不了解先知,但是,他们也不过分迫害他啊……”“你看着吧!”康有为打断他<br />的话,“我老了,我可能看不到了,但你会看到中国的剧变。我想我是中国最后一个仅存的<br />先知,最后一个被群众放过、被暴民放过、被政党放过的先知。原因无他,他们认为我早已<br />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放过我,一如他们放过一件活古董。但是,你等着看吧,这点残存<br />的宽大将来也愈来愈少了。民国、民国,民犹是也、国犹是也,将来的麻烦可多得不得了<br />呢!如果清朝是夕阳、是落日,那么民国却是夕阳落日后黑夜,将来的麻烦可多着呢……”<br />说到这里,廉有为抬起头来,眼望着窗外,“四十年来,我所预言的,无一不中;不听我忠<br />告的,无一不败。这就是做先知的痛苦。这种人早在四十年前就看到中国的今天,也从中国<br />的今天远看到四十年后,虽然四十年后,这种人早就死了,但是,这一对老眼永不死亡。你<br />知道中国古人伍子胥的故事吗?他死前遗命把他头颅悬在城门口,要看自己国家的灭亡。”<br />    “康先生还是不要太悲观了!”史迪威站了起来,“即使民国是黑夜,你康先生也是一<br />轮明月,时常会照亮它。”<br />    “是吗?”康有为笑了一下,也站起来,“不谈了,正好木堂先生要我为他题几个字,<br />我要去挥毫了。中国的毛笔字真有用,当你想逃避一下现实,它可是最好的宝贝。”<br />    “人家说康先生的书法,民国第一。康先生光凭毛笔字,就可不朽。”史迪威赞美着。<br />    “不是民国第一,是中国第一、清朝第一。我不要靠毛笔字在民国站一席地。在众生嗷<br />嗷待哺、国事鱼烂河决的时候,靠毛笔字是可耻的。不过,谈件小事,我的余生怎么生活<br />呢?也许我得靠卖字来活了。哈哈,我生命中最渺小的一部分,竟在中华民国变成了最伟大<br />的。史迪威先生,做先知不必再痛苦,只要他肯心甘情愿写毛笔字!”<br />    在笑声中,两人分了手。<br />    三天以后,在美国公使馆躲了半年以后,美国公使终于跟中国政府取得默契,用专车把<br />康有为送到天津去。康有为临行留下了一些事件托史迪威料理,其中有一幅手卷,故意没有<br />封起。史迪威打开一看,赫然写着雄浑的五个大字:<br /><br />&lt;&lt;明月几时有&gt;&gt;<br />    下有小字写着:<br /><br />{{木堂先生属}}<br />                                     康有为<br /><br />    史迪威顿然一惊,然后摇了摇头,停住了,过了一会,他把脸朝向窗外。<br />“康先生秋天来,冬天走了。”他心里想着,“他该走了,北京的冬天,对他太冷了。”<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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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3:1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古刹重逢 <br /><br /><br />--------------------------------------------------------------------------------<br /><br />    九年过去了。<br />    北京的阴历七月又到了,正南正北的天河又改变了方向,天气又快凉了。<br />    七月一日是立秋了。立秋是鬼节的前奏。鬼节总带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氛。家家都要“供<br />包袱”,跟死人打交道。跟死人最有肃杀关系的菜市口,更是令人注目的地方。<br />    这天立秋正是阴天。菜市口的街道,正像北京的大部街道一样,还没铺上石板。虽然已<br />是一九二六年,清廷玉朝已被推翻了十五年,可是,菜市口还是前清时的老样子。街上的浮<br />土,晴天时候就像香炉,一阵风刮来,就天昏地暗;雨天时候就像酱缸,一脚踩下去,就要<br />吃力地拔着走。<br />    路不好是一回事,每个人都得走。为他们的现在与未来而走。但有一个老人不这样,他<br />在为过去而走。<br />    十五年来,他每次来北京,都要一个人来菜市口,望着街上的浮上、望着西鹤年堂老药<br />铺,凄然若有所思。他两脚踩的泥土,本该是他当年的刑死之地。而西鹤年堂老药铺前面,<br />也正是监斩者坐在长桌后面、以朱笔勾决人犯的地方。但是,偶然的机遇,他死里逃生,躲<br />过了这一劫,除了西鹤年堂的老屋和他自己的一对老眼,当年的物证人证,已全化为泥土。<br />西太后化为泥土、监斩官化为泥土、六君子化为泥土,整个的保守与改良、倒退与进步、绝<br />望与希望、怠情与辛勤,都已化为泥土。剩下的,只是老去的他,孤单的走上丁字路口,在<br />生离死别间、旧恨新愁里,面对着老药铺,在泥土上印证三生。<br />    这一次来北京、来菜市口,他已经六十九岁了。中国的时局又陷入新的混乱,北方的旧<br />大将走马换将、南方的新军阀誓师北伐,来势汹汹,中国的一场新浩劫或几场新浩劫,是指<br />日可待的。而他自己,已来日无多,又不为人所喜,避地于域外。也不得不早为之计。他这<br />次来北京,感觉已和过去不同,过去每次来,都有下次再来的心理,可是这次却没有了。他<br />觉得他与北京已经缘尽,这次来,不是暂留、不是小住、不是怀旧,而是告别、永别前的告<br />别。在菜市口,他是向二十八年前的烈士告别、向二十八年前的刑死之我告别、向过去的自<br />己告别。<br />    离开了菜市口,他到了宣武门外大街南口,走进了南北方向的北半截胡同,胡同的南端<br />西侧,一座地势低矮的房子出现了,那是谭嗣同住过多年的地方——浏阳会馆。会馆里的莽<br />苍苍斋,三十年前,正是他们商讨变法维新的地方,多少个白天、多少个晚上、多少个深<br />夜,他和谭嗣同等志士们在这里为新中国设计蓝图。三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莽苍苍斋老<br />屋犹在,可是主人已去、客人已老,除了蛛网与劫灰,已是一片死寂。唯一活动的是照料会<br />馆的老佣人,在收了这位陌生老先生的赏钱后,殷勤的逐屋向他介绍。老佣人一知半解的述<br />说三十年前,这是大人物住过来过的地方。他吃力的细数莽苍苍斋主人交往的人物,他口中<br />出现了“一位康先生”。他做梦也梦想不到,那位“康先生”,正含泪站在他的身边。<br />    莽苍苍斋的匾额还在,旁边的门联,却己斑驳不清,但他清楚记得那门联上的原文。当<br />时谭嗣同写的是“家无儋石,气雄万夫”,他看了,觉得口气太大,要谭嗣同改得隐晦一<br />点,谭嗣同改成“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他大加赞赏,认为改得收<br />敛。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谭嗣同“气雄万夫”而去,“视尔梦梦”的,正是他自己。“再<br />见了,莽苍苍斋;再见了,复生。”这里尘封了他们早年的岁月、这里寄存了当年救国者的<br />欢乐与哀愁、这里凝结了谭嗣同被捕前的刹那,在那从容不迫的迎接里,主人迎接捉拿钦犯<br />的,一如迎接一批客人。在天地逆旅中,人生本是过客,只有旧屋还活现主人,而主人自<br />己,却长眠在万里朱殷之外,在苍苍的草莽里,默然无语,“人亦有言。”<br />    在阴天中,他又转入西砖胡同南口,沿着朱红斑驳的墙,走进了法源寺。<br />    四十年前,他初来北京,就住在宣武门外米市胡同,就爱上附近的这座古庙。庙里的天<br />王殿后有大雄宝殿,在宽阔的平台前面,有台阶,左右分列六座石碑,气势雄伟。他最喜欢<br />在旧碑前面看碑文和龟趺,从古迹中上溯过去,浑忘现在的一切。过去其实有两种,一种是<br />自己的过去、一种是古人的过去。自己的过去虽然不过几十年,但是因为太切身、太近,所<br />以会带给人伤感、带给人怅惘、带给人痛苦。从菜市口到莽苍苍斋,那种痛苦都太逼近了,<br />令人难受;但古人的过去却不如此,它带给人思古的幽情、带给人凄凉的美丽和一种令人神<br />往的幸会与契合。怀古的情怀,比怀今要醇厚得多。它在今昔交汇之中,也会令人有苍茫之<br />情、沧桑之感,但那种情感是超然的,不滞于一己与小我,显得浩荡而恢廓。但是怀今就赶<br />不上。智者怀古、仁者怀今,仁智双修的并不排斥任一种,不过怀今以后,益之以怀古,可<br />以使人伤感、怅惆、痛苦之情升华,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有更达观的领悟。“君不见,玉<br />环、飞燕皆尘土”。正因为结局是从今而古、从古而无,所以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用来怀<br />古,反倒不是减少而是加多。你自己生命减少,但一旦衔接上古人的,你的生命,就变得拉<br />长、变为永恒中的一部分。即使你化为尘土,但已与古人和光同尘,你不再那样孤单,你死<br />去的朋友也不那样孤单。你是他们的一部分,而他们是自古以来志士仁人的一部分。那时<br />候,你不再为他们的殉道而伤感、怅惘、痛苦,一如在法源寺中,你不会为殉道于此的谢仿<br />得而伤感、怅惆、痛苦,你也不会跟谢枋得同仇敌忾,以他的仇敌为仇敌。你有的情感,只<br />是一种敬佩,一种清澈的、澄明的、单纯的、不拖泥带水的敬佩。那种升华以后的苍茫与沧<br />桑,开扩了你的视野,绵延了你的时距,你变得一方面极目千里,一方面神交古人,那是一<br />种新的境界,奇怪的是,你只能孤单一人,独自在古庙中求之,而那古庙,对他说来;只有<br />法源寺。<br />    “康先生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说话声音来自背后,康有为转身一看,看到一个中年<br />人,在对他微笑。<br />    中年人中等身材,留着分头,但有点杂乱,圆圆的脸上,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眼睛不<br />大,但极有神,鼻子有点鹰勾,在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排胡子。下巴是刮过的,可见头发<br />有点杂乱,并非不修边幅,而是名士派的缘故。他身穿一套褐色旧西装,擦过的黑皮鞋,整<br />齐干净,像个很像样的教授。<br />    康有为伸出手来,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的问:“先生知道我姓康?”<br />    “康先生名满天下,当然知道。”中年人笑着说,非常友善。<br />    “你先生见过我?能认出我来?”康有为问,“你刚才说我‘又’来法源寺看古碑了。<br />你好像看我来过?”<br />    中年人笑起来,笑容中有点神秘。他低下了头,又抬起来。两只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br />着康有为。慢慢他说:<br />    “我当然认得出康先生,在报上照片看得大多了。何况,我还见过康先生,不过,那是<br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记得了。”<br />    “多早以前?”<br />    “算来康先生会吓一跳,近四十年以前。准确的说,是三十八年前。”<br />    康有为圆睁了眼睛,好奇地间:“可能吗?看你先生不过四五十岁。近四十年前你只有<br />十多岁,你十多岁时见过我?在哪里见到的?”<br />    “就在北京。”<br />    “在北京哪里?”<br />    “就在北京这里。”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这法源寺里。就在这石碑前面。”<br />    康有为为之一震。他抓住中年人的手,仔细端详着、端详着。“你是一一”<br />    “我是——我是当年法源寺当家和尚余和尚的小徒弟!”<br />    康有为愣住了。他大为惊讶,仔细盯住了对方。突然间,他拥上前去,抱住中年人:<br />“啊,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位从河南逃荒出来、被哥哥放在庙门口的小弟弟!”<br />    中年人不再故作神秘了,他抱住康有为,眼睛湿了。抱了一阵,两人互抱着腰,上半身<br />都向后仰,互相端详着。中年人赞赏地摇摇头:“康先生博闻强记,真名不虚传,康先生记<br />性真好!近四十年前的一个小和尚,你还记得。”<br />    “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你当年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太深刻了!”<br />    康有为双手拉着中年人的双手:“你当时叫什么来着,你叫一一”<br />    “普净。我叫普净。”<br />    “对、对!你叫普净,你叫普净!”<br />    “普净是我做小和尚的名字,我的本姓姓李,我叫李十力<br />    “李十力?李十力是你?”康有为又一次大为惊讶,他用手指点着中年人的前胸,“你<br />不是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吗?”<br />    李十力笑着点了点头,“教授倒是滥竿,名则未必。”<br />    “你太客气了。”康有为说,“大家都知道中国现代有个搞‘新唯识论’的大学者,我<br />也一直心仪已久,并且一直想有缘一见的,原来就是你,就是我四十年前见过的小法师啊!<br />久别重逢,并且重逢在四十年前的老地方,真大巧了、太巧了!”<br />    “《墨子》中说‘景不徙’,《庄子》中说‘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都是把过去的投<br />影,给抽象的凝聚在原来地方,表示形离开了,可是影没离开。如今四十年后,康先生和我<br />的形又重现在这儿,我们简直给古书提供了形影不离的今证了。”<br />    康有为拍着李十力的肩膀,笑着说:“你说得是。这正是形影不离啊!可惜的是,我老<br />了,余法师也不在了。余法师若活到现在,也八十开外了吧?”<br />    “正好八十整寿。并且正好就是今天——今天正是余法师八十冥诞啊!”<br />    “太巧了、太巧了!所有的巧事,今天都集合在一起了!余法师八十冥诞,庙上一定有<br />纪念仪式吧?”<br />    “设了一个礼堂,大家行礼。这几天我从学校过来,住在庙上,一来帮忙照料,二来也<br />清净几天,好好想些问题。正好碰到康先生来庙上,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br />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这次从青岛到北京,目的也是看看老朋友。前天——八<br />月五日——一位老朋友袁励准翰林请我吃饭,回想二十八年前的八月五日,正好是戊戌政变<br />我出亡上轮船那天,船到上海,英国人开来两条兵舰救康有为,可是没人认识康有为。正好<br />袁励准在船上,经他指点,我才能死里逃生。我跟袁励准近三十年不见了,这次故人重逢,<br />在座的有大画家溥儒,当场画了幅英舰援救图,我还题了字。当时大家都说再见到近三十年<br />不见的老朋友,真值得庆祝,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见到你这位近四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了。<br />我们也该庆祝一下。怎么样?等我到礼堂先向余法师行个礼,如蒙赏光,我们就到附近吃个<br />小馆。”<br />    “承蒙康先生赏饭,是我的荣幸。不过今天庙上备有素席,我们就在庙上吃吧。现在时<br />候也近晌午了,先陪康先生行礼吧!”<br />    礼堂设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庙上最后一进的藏经阁。原因是余法师生前说他读书没<br />读够,死后盼与书为伍。庙上的人为了成其遗愿,就把他供奉在藏经阁。阁前有百年古银杏<br />一棵,枝干搓丫,荫覆半院。阶前有两株西府海棠,也两百多年了。当年大诗人龚定盫有一<br />天整理旧物,发现一包这两棵海棠落下的花瓣,他感而有词,写道:<br /><br />    人天元据,被侬留得<br />香魂住。<br />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千年。<br />    千年千里,凤痕雨点斓斑里。<br />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似落花。<br /><br />    这位天才横溢的大诗人死后六十年,余法师“身世依然<br />似落花”的魂归古庙;他死后二十六年,他当年的小徒弟与一饭之缘的康有为,并肩而至,<br />来向他行礼了。<br />    饭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方形红漆桌仍旧简单而干净。墙上谢枋得的绝命诗还在挂着。<br />从焦黄的纸张与墨色看,已经无从断定它的年代。当年余法师说它是一百年前庙上一位和尚<br />写的,如今再加四十年,对它也没什么。这庙里到处都是古物,一百四十年的,又算老几?<br />岁月只有对生命有意义,一旦物化,彭殇同庚、前后并寿,大家比赛的,不再是存在多久。<br />而是存不存在。一幅字挂在那儿,就象征了它的存在;海棠在生意婆娑中存在;佛经在烛照<br />香熏中存在;古碑在风吹雨打中存在;而庙中那最古老的两个莲瓣形的青石柱础,更在千年<br />百眼中存在。建悯忠寺时代的所有建筑,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两个石础,令人据之想像<br />当年。从它们巨大的尺寸和精美的雕刻上,人们想像到古庙的盛世,千百年后,只留下两个<br />石础,从个体存在中凭吊它们整体的不存在。<br />    如今,余法师个体不存在了,但是他“若亡而实在”,在饭厅中,他一直是他当年的小<br />徒弟与康有为的活题。<br />    康有为问:“余法师到底怎么死的?我只依稀听说他死在庚子拳变里,并且还是死在庙<br />门里,其他都不清楚。十力兄你一定清楚。”<br />    李十力点点头。沉思了半晌,才开口说话:<br />    “我师父死得很离奇,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清楚全貌,但是也连接得有了轮廓。<br />    “记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见到我师父那年,他正四十一岁,那时他已做了十一年和尚<br />了。他三十岁出家。三十岁以前的事,他绝口不提,我问他,他有一点凄然,只是说:‘我<br />三十岁以前的历史,有一天你会知道。’师父平时修养功深,总是平静和煦,可是问到他的<br />过去,他就皱着眉头不愿说,那种平静和煦,好像就受到很大的干扰。后来我就想,师父年<br />轻时一定受过一次大刺激,才会看破红尘,出了家。那次大刺激一定很大很大,所以他虽然<br />出家十多年,一提起来,还面现不安。那次大刺激直接跟他的死有关。直到师父死后,我才<br />衔接出完整的真相。得知以后,我非常感慨。<br />    “记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和我师父在这桌上吃饭那一次吗?吃饭时我师父只把蛋给康先<br />生和我吃,他自己不吃。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出家人吃全斋,所以连蛋也不吃。当时我插嘴<br />说我和师父一样是出家人,我也最好不吃蛋。但师父说我还年轻,需要营养,该吃蛋。并说<br />我那时年纪大小,还不能算是正式和尚。我问那我什么时候算,师父说你不一定要算。我问<br />为什么,师父说因为你不一定要在庙里长住。当时我紧张起来,问师父是不是有一天可能不<br />要我了。师父说,不是,当然不是。师父说他只是觉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br />很多,住在庙里,并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那时候我十六岁,十年以后,<br />师父叫我出外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就离开庙里了。<br />    “什么重要的事,康先生一定很奇怪。原来我师父虽是义人余家的后人,可是从小就喜<br />欢活动,喜欢结交江湖中人,在外面混。他出家后,跟人说他一直住在北京,是有所隐讳<br />的,事实上,他十五岁就离开北京,到了南方,并且加入南方的起义阵营——太平天国。由<br />于他小时候念过些书,粗通文墨,便被‘长毛贼’看中,做了石达开幕中的小师爷。太平天<br />国内讧,石达开出走,他也一直追随。后来到了四川,日暮途穷。石达开被俘,他流亡返回<br />北京,后来便在法源寺出家了。”<br />    “真没想到余法师是‘长毛贼’,并且跟石达开有那么亲近的关系。”康有为插了一<br />句。<br />    “更没想到的是,他跟石达开仅存的女儿有过一段生死恋,可是传说在官兵打来时,他<br />对石小姐见死不救,以致被大刀王五他们看不起,但是谁想到三十年后,他却勇敢的义救王<br />五,被义和团暴民砍死在法源寺这里的石阶上。他含羞忍辱三十年,最后用行动证明了他的<br />伟大人格。”<br />    “真了不起!”康有为赞美着,“可惜余法师年纪大了、死了,不然的话,他也许跟你<br />走上同一条路。”“是吗?”李十力怀疑着,“我看我师父如果肯出来,他走的路,可能是<br />康先生这一条——他毕竟是与康先生同一时代的人。”<br />    “你不和我们同一时代吗?”<br />    “不瞒康先生说,我不跟你们同一时代,你们把自己陷在旧时代里,我却比较能够开创<br />新时代。例如我参加革命,辛亥革命时,我就正在武昌从事奔走。可是,辛亥革命下来,发<br />现中国还是不行,革命革得不彻底。要救中国,只有再来一次新的革命。新的革命,是共产<br />党的革命。你康先生是自己人,在你面前,我不必隐瞒,但请代我隐瞒,我在五年前,就参<br />加了这种革命了,那时我四十九岁,做为革命党,年纪好像太老了一点,可是李大钊说我参<br />加过辛亥革命,如今又参加共产党革命,这种转变与进步,有示范的意义,因此也欢迎我加<br />入。我现在就在北方做地下工作,表面是北大教授,骨子里却是革命党。不过,不论教书或<br />革命,都是把自己抛到外面的工作,都是一种尘缘。尘缘久了,我就到庙里来灵修几个小<br />时。<br />    “我每次回到庙里,就像回了家、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我同我师父的世界。我喜欢法<br />源寺,喜欢过庙里的清净生活,我就希望我能终老在这里,不再到外面去。但是,清净不了<br />几个小时,外面就有一股力量吸我出去,里面就有一股力量推我出去。那股力量来自佛法的<br />正觉、来自我师父的督促、来自我内心的呐喊,使我谴责我自己,叫我不要到法源寺来逃<br />避。法源寺不是避难所,法源寺是一个前哨、一个碉堡、一个兵工厂。虽然我那么喜欢去做<br />杨仁山,去弘扬佛法,但是,我自己永远无法只做庙里的人,没有自己的参与,弘扬又怎么<br />够?有时候,参与就是一种最好的弘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在地狱外边弘扬十句,不<br />如朝地狱里面迈进一步。二十八年前,谭先生为这种佛理做了最伟大的先行者,他为走改良<br />的路而死,却以身首异处,指示我们此路不通,要走革命的路。十五年前,我参加了辛亥革<br />命;五年来,我又参加了共产党的革命。从第一次革命到第二次革命,我从三十九岁参加到<br />五十四岁,做为革命党,我有点年纪大了,但是,我无法停止,我好像不革命就没把一生的<br />事情做完。我希望我能尽快把第二次革成功,革命成功后,我告老还庙,完成我在法源寺终<br />老的心愿。不过,看到国家局面如此,我想我的希望恐怕太奢求了。也许有一天,我不能老<br />着回来了,如能死着回来,那便像袁督师那样能在庙上过个境,我也于愿已足了。”<br />    听完李十力的这番话,康有为沉思不语。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丁香,别有<br />所思。半晌过后,他转过身,直视着李十力:<br />    “戊戌前后以来,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做的,不是你们流行的革命,而是改良。<br />但在西太后那些人眼中,其实与革命也差不了多少。革命就是我们那一代的所谓造反。造反<br />也不过杀头。但我们没造反,还不是杀了头。后来谭嗣同他们死了,你们都相信改良是一条<br />死路,都相信只有革命才成,如今一革不成,又要再革,再革真能成功吗?我老了,我看不<br />到了。我看到的,只是改良也不成、革命也不成。但我仍相信改良,虽然改良的基础——两<br />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培养的基础,已经被摧毁得七零八落、但是,鲁莽灭裂的救国方法,还是<br />很可疑的,至少那种代价是惨痛的、是我们付不起的。并且,人民的信仰和信念,人民的价<br />值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硬造起来的。清朝天下造了两百六十八年,才有了那么点规模,你们<br />想在短短的十几年或几十年里造出天堂来吗?我真的不敢相信!只怕造到头来,造到千万人<br />头落地,造到人心已死,那时候再后悔也来不及了。”<br />    “康先生的话,我能明白。”李十力慢慢他说,“但是,我们又有什么选择?我们的处<br />境,就好像我小时候在家乡逃难,任何可以聊慰饥渴的,我们都要去追求、都要去采行、都<br />要去拼命。我们不敢说我们今天信的主义,一定可行;但是我们清楚知道昨天的法子,一定<br />不可行。因此我们一定要去试一试<br />    “国家大事,”康有为打断他的话,“岂可以尝试出之?试出麻烦,谁负责?”<br />    “我们负责。就好像二十八年前,你们负责一样。你们当年岂不也是试一试?”<br />    “我们是试一试,但我们试验失败了,流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惊的。可<br />是你们呢,你们流的,是人民的血。值得吗?”<br />    “流血是难免的,值不值得要看从哪个角度看。即使你们只流自己的血,志士仁人的血<br />也是血。现在看来,你们二十八年前的试一试,是否值得,也不无可疑。其实你们的试一<br />试,在大前提上,就全错了。你们以为说动光绪皇帝,得君便可行道,其实,即使光绪皇帝<br />有心变法又怎样?那么大的集团中,觉悟的只有他那一个人,一个人又能怎样?你别忘了,<br />他们是一个大集团,一个靠着压迫别人的不平等与保护自己的特权共生着、互利着的大集<br />团。整个大集团不能改变,一个人的觉悟,闹到头来,只是一场悲剧而已。一个人带着一个<br />大集团做坏事,坏事对大集团有好处,虽然不合正义,他会得到拥护;可是,一个人带着一<br />个大集团做好事,好事对大集团有坏处,虽然合乎正义,他会得到反对。西太后正代表着带<br />着大集团做坏事的前者,光绪皇帝正代表着带着大集团做好事的后者,结果呢,光绪皇帝到<br />头来会发现他代表不了大集团,大集团僵在那儿纹风不动,他只代表了他自己!想做理想主<br />义者吗?好的,但理想主义者是低低在下的人做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人做的。高高在上的人<br />只能继续同流合污,带头共谋大集团的私利,不这样干,却想更上层楼,到头来会发现,没<br />人同你上楼,你想下楼,梯子也给偷跑了。<br />    “你康先生精通经史,但你没注意到,我们中国政体是:个最缺少变法弹性的政体,中<br />国的政治有一个底色,那就是当政集团,当政的不只是个人而是一个集团,这个集团也有特<br />色,特色也许是家族、也许是宦官、也许是士大夫、也许是满洲人,不管是哪一种,都是集<br />团,不只是个人。集团中任何一两个人的觉悟,如果只是个人,都没有用,这个个人甚至是<br />集团的头子也不行,除非整个集团变色,但整个集团变色谈何容易?既得利益与保守观念早<br />就封杀了这种可能。<br />    “你康先生方法的行不通,毛病就出在你忽视了中国政治中这种集团特色,忽略了满洲<br />人的集团特色,你犯了中国变法政治家王安石的老毛病,以为只要上面说动了皇帝一个人,<br />下面有利于全体百姓,就可以变法了。你把问题看得大简单了。你想跳过皇帝下面百姓上面<br />那个中间集团而想和平转变,这是很不可想像的。和平的转变不能靠一两个觉悟的个人立竿<br />见影,你必须得先改变那个集团,但集团又十九不见棺材不流泪,所以谈变法,简直走不<br />通。<br />    “王安石变法,上面说动了皇帝一个人,下面有利于全体百姓,可是在朝的士大夫集团<br />反对他,大臣文彦博向皇帝说过一句话,文彦博说皇上你是同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同百姓治<br />天下。这话说得一针见血。想改革,你想越级跳,跳不成的。甚至最上层的大官支持你改<br />革,可是下层通不过,也行不通。最好的例子是满洲人道光皇帝要禁鸦片烟。道光不是坏皇<br />帝,他俭朴,朝服破了要人补,不换新的,他连唱戏都不准,禁止一切浮华。鸦片烟危害中<br />国人,人人知道,道光要禁烟,最上层的大官也都没话说,可是下层因为有利可图,你就再<br />禁也禁不住。道光初年鸦片进口不到六千箱,十几年下来进口超过七倍,四万多箱,为什<br />么?中国官商有利可图,上下包庇。你皇帝再威风,也行不了新政。”<br />    “照你这么说,你又怎么解释俄国呢?俄国在彼得大帝时代,岂不也是高高在上的人带<br />头吗?可是俄国人却成功了。”康有为不服气。<br />    “不错,可是彼得大帝与光绪皇帝的处境完全不同。彼得大帝虽然也是幼年登基,但是<br />他只碰到大他十五岁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七年摄政,而不是像光绪皇帝那样碰到大他三十六岁<br />的大姨妈的四十七年专权。这是不能比的。反正,总归一句话;中国是一个最难变法的民<br />族,能在中国搞变法,纵是大英雄豪杰也没办法。所以,为中国计,绝不要走改良的路,改<br />良是此路不通的,我们要用霹雳手段去革命,提醒中国人:当一个政权从根烂掉的时候,它<br />不能谈改良,当它肯改的时候,都太迟了。就如一个人在被逼得没法的时候才肯做好事,可<br />是那时候做,十次有九次,都太迟了。我们不要相信这种政权会改良,我们要革命!只有革<br />命,才能解决一切问题!”<br />    “照你把革命说得这么神奇、这么包医百病,”康有为夷然说着,“那么,照你说来,<br />你对我们过去的作为,一笔抹杀了?”<br />    “也不是。你们是我们的先行者。没有你们,哪有我们。改良失败的终点,其实正是革<br />命成功的起点。你们证明了改良此路不通。能用几个人的死,证明了一条国家大事的路走不<br />通,这是多么幸运、这是多大的功德?也许有一天,我们千万人头落地,才能证明此路不<br />通,那时候,我们真愧对你们、愧对人民、愧对中国了。”<br />    “另一方面,”李十力接着说,他手指着康有为,“是你个人显示给我们的特殊意义。<br />由于你康先生的高明与长寿,近三十年来,你虽然被我们抛在后面,认为你落伍了,但你毕<br />竟曾在我们前面,你是我们的先知、是二十世纪中国第一先知,只可惜三十年下来,时代跑<br />得比你快,先知变成了后卫,但你仍是一面镜子,从你那儿,才看清了我们自己。你的不幸<br />是生不逢辰,生得太早;你的幸福是健康长寿,活到今天。从生不逢辰、生得太早看,你生<br />在中国,却不早不晚,碰到了西太后的集团。<br />    “人们谈西太后的罪恶和她这个集团的罪恶,都犯了一个毛病,就是只谈他们当政后他<br />们自己做的,而不谈他们当政后自己做不出来却拦住别人不许别人做的。我觉得他们这个集<br />团本质是反动的、无能的、低能的,他们自己做出来,实在没有什么高明的,所以从这个观<br />点谈来谈去,都乏善可陈;但如果从另一个观点,就是他们自己做不出来却拦住别人不许别<br />人做的观点来看,因他们拦路所造成中国的损失,我觉得反倒更值得研究。这就是说,不必<br />从正面来看,而该从反面来看;无须从已成的来看,不妨从假设的来看。这样一看,人们会<br />惊讶的发现,根本的问题已经不在他们为中国做了多少,而在他们拦住别人,拦别人路,不<br />许别人做的有多少。<br />    “西太后的集团的另一个罪恶,是他们除了耽误中国现代化的时间以外,又拆下了大烂<br />污,使别人在他们当政时和当政后,要费很多很多的血汗与时间去清场、去补救、去翻做、<br />去追认、去洗刷、去清扫、去还债、去平反冤假错。这就是说,他们祸国的现遗症和后遣症<br />非常严重,说粗俗点,就是你要替他们做过的‘擦屁股’。他们做拦路虎于先,又到处拉大<br />便于后,他们的可恶,不做的比做出的,其实更多。他们是一块顽固的绊脚石,自己不前<br />进,却又使别人不得前进。你正好为这一局面做了证人,直到今天,还清清楚楚的证明给人<br />们看,顽固的绊脚石政权,是多么的可恨!<br />    “你的不幸,是你一生都跟这死老太婆密不可分。你同她好像是一块硬币,两人各占一<br />面,她朝天的时候你就朝地、她朝上的时候你就朝下、她走运的时候你就倒霉,你生来就和<br />她完全相反,但又被命运硬铸在一起,难解难分。如果同铸在一块硬币上的比喻恰当,那<br />么,你和她正好一体两面,代表了你们那时代,如果没有了她那一面,这块硬币,也不能在<br />市面上当一块钱用了。不错,虽然在市面上这块钱不能用了,但它变成了变体,在博物院和<br />古董店里反倒更有价值。但那种价值只有博物院古董店的价值、是历史的价值,不是现实的<br />价值、实用的价值。”<br />    康有为突然一惊,两眼茫然地望着李十力,专心听李十力继续说。<br />    “你们被命运硬铸在一起,这就是说,尽管你们相反,有荣有枯,但你们属于同一个时<br />代,也象征同一个时代、也构成同一个时代,如今她那一面没有了,你这一面,代表的只是<br />断代,不是延续;只是结束,不是开始。<br />    “这也许是宿业,你命中有这么毒辣的敌人挡住你,她专制、她毒辣、她手段高、她有<br />小集团拥护、她运气一好再好、她长寿、她只比你大二十三岁,一辈子罩住你,使你那一面<br />硬币永远朝地朝下。你的整个青春都用来同她斗法,但你一直不能得手。好容易,熬了多少<br />年后,她死了,但你青春已去,你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时代比你去得快,你是落幕的十<br />九世纪里最后一个先知,但二十世纪一来,你就变成了活古董。<br />    “你命运注定要为时代殉难,你超不过你的时代;谭嗣同精神和身体都早为时代殉难<br />了,你身体活下来,但你的精神却早已同谭嗣同一块坐化死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br />    康有为茫然不语,想了很久,只说了六个字:<br />    “那么,梁启超呢?”<br />    “梁启超不同。梁启超不算是先知,他不代表时代,但他离先知最近,所以他能老是花<br />样翻新:他十六岁前是神童式的小学究,碰到你,大梦初醒,摇身一变变成维新派,然后是<br />保皇派,然后跟你分开,拥护民国,变成共和派,比革命党还革命党。他整天求新求变、绝<br />不顽固、有服善之勇,他的口号是‘不惜与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一点都不难为情。尤<br />其在你和张勋复辟那段日子里,他公然‘当仁不让于师’,骂你是‘大言不惭之书生’,这<br />种气魄,真是直追孔子呢!基本上,梁启超和你不同,严格说来,他和西太后不属于同一个<br />时代,而你,你却跟西太后同一个时代。他从那个时代变出来,你却陷在那个时代。我无法<br />说这是宿命,但这真像是一种孽缘,就好像我们中国神话里愚公移山故事,愚公想移这座<br />山,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但他生命里正好碰到这座挡住他的大山,则是一种孽缘。我说你和<br />西太后同一个时代,她就像那座挡在愚公眼前的大山,终生在你眼前拦路。你的整个青春都<br />浪费在开路找路上面,这是你的大不幸。如果没有这条拦路虎、这块绊脚石,你们的青春与<br />才干一开始就可以用来为中国建国,不会浪费。<br />    “你的不幸也许是跟他们相见恨早,所以你的青春就在抢滩时消磨掉了,像是接力赛<br />跑,你跑起步的人,就不可能跑到终点,你只能跑四分之一,就交棒出场。你生来就不是看<br />到最后胜利的人。<br />    “戊戌政变本质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一点那边西太后知道、荣禄知道、袁世凯知道,这<br />边谭嗣同知道、王五知道,但只有光绪和你不知道。所以理论上,除非奇迹,政变一定失<br />败,政变失败,你一定死,最后光绪知道了,逼你出京,你本人九死一生,在你本人生死上<br />出了奇迹,你没死,但并非说明你不该死,所以你的生命,早已在六君子溅血时候一起结<br />束。你命中注定要在接力跑中跑的是那一段、那第一段,而不是以后的第二段、第三段、第<br />四段。所以,事实上你没死,但在感觉上和理论上,你早已是古人。人们看到你,是看到历<br />史,你并不比戏台上的你更真,报上说南边演戊戌政变的戏,你也去看了,看到台上的自<br />己,你康先生泪洒戏院。其实,戏台上的你,才是真的你;而真的你,却已经变成了活古<br />董。康先生啊,我是你的小兄弟,我们古刹结缘,近四十年后又再续前缘于古刹,今天以<br />后,可能劳燕分飞,此生相会,恐已无多,我一定要讲出我心里的真话,来给你康先生做历<br />史定位。佛门里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如今四十年<br />前的‘因’与‘地’,生下今天我们重逢的‘果’,让我们最后以‘无情’道别,也算是一<br />种古今罕见的因缘。也许多年以后,康先生和我都归骨于法源之寺,那时候,我们再来相<br />会,也应了谭嗣同‘直到化泥方是聚’的指点,康先生说是吗?”<br />    康有为面容悲戚,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走出法源寺的时候,谭嗣同的旧句,一直在他嘴<br />边:<br /><br />    柳花夙有何冤业,<br />    萍末相遭乃尔奇。<br />    直到化泥方是聚。<br />    只今堕水尚成离……<br /><br />    在人世的沧桑中,他与大半的同志堕水成离了,近四十年后,还<br />在今天补上当年的小普净!普净今天的一席话,使他突然顿悟到:他的一生,总是与时代相<br />错,不是早于时代,就是迟于时代。在三十年前,人们说他是洪水猛兽;在三十年后,人们<br />说他是今之古人。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不同意他已迟于时代。他深信他的救国方法,<br />“我们试验失败了,流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惊的。”但是,他们呢?他们要<br />千万人头落地,落地以后,还不知要多少年的全国陆沉鱼烂之惨,才能有个眉目。当然,他<br />是看不到了,看不到,倒也是幸运。中国三十年前在旧一代的祸国者手里,三十年后在新一<br />代的祸国者手里,现在又有新一代的革命者出来救国,救国者要打倒祸国者,像普净这种<br />人,他们的真诚、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勇于牺牲,都是令人敬佩的、都是没问<br />题的。问题是谁能把握住未来的发展,会如其所愿?设计未来是容易的,从设计角度看,他<br />不相信时代跑得比他快。他现在还是先知,他写的《大同书》,二十万字之多,是对世界未<br />来最详尽的设计。他十九世纪在中国搞变法,却在二十一世纪为世界画蓝图,这才是先知。<br />先知的眼光就是要远,在人们只关心朝廷的时候,他关心到中国;在人们只关心中国的时<br />候,他又关心到世界。他总是朝前去了,可是人们还回首朝背后指点他,他觉得好孤立。现<br />在的人们只知道欣赏过去的他;只有未来的人们,才能追怀现在的他。那时候,他早已不在<br />人世了——这就是先知的下场,他只有未来,却只能活在现在。在这次来菜市口、莽苍苍<br />斋、法源寺以前,他先到广东义园,凭吊了袁崇焕的墓,凭吊“有明袁大将军”,表达他对<br />当年到北京救国而牺牲的广东前辈的敬意。他登上广渠门,面朝北,左右望着。广渠门左边<br />是袁崇焕的墓地,广渠门右边就是袁崇焕为保护北京皇帝、人民而血战的旧沙场。谁能想<br />到,当年拼命在沙场上保护皇帝、人民的人,却在八个月后,被皇帝下令千刀万剐而死。而<br />在执行千刀万剐之时,人民误以为他是卖国贼,争着跑上前去咬他的肉,甚至出钱买他的肉<br />来咬!只不过一墙之隔,却隔掉了多少人间的情义与是非!记得余法师说过:“袁督师的不<br />幸是,他生前死后正好碰上明清两个朝代,明朝说他是清朝的,清朝说他是明朝的……个人<br />在群体斗争的夹缝中,为群体牺牲了还不说,竟还牺牲得不明不白……”如今,轮到他康有<br />为自己了,他也正好碰上清朝,清朝说他太前进,民国又说他太落伍,在夹缝中,他也为群<br />体牺牲得不明不白。清朝时候说他太前进,他承认;可是民国到来说他太落伍,他却不服<br />气。原因只是他过去做先知带路,带得与人们距离近,大家跟得上;可是,现在他做先知带<br />路,却带得与人们距离远了,大家跟不上了,跟不上却还误以为他落伍,这不是他的悲哀,<br />这是追随者的悲哀。自戊戌以来,他亡命十六年、历经三十一国、行路六十万里,全中国读<br />万卷书又行万里路的,他是唯一的一个。他深信他的见解是深思熟虑的、是无人可及的。可<br />是,他见解日新、人却日老,没人再听他的了,普净是他最后一个听众,也是最好的,但普<br />净不是追随者。最后,康有为走在落日前面,连追随他的自己身影,也不在自己背后了。<br />    普净送他到了门口,站在法源寺门前,他转过身,面朝着寂静的古刹,朱红的大门半开<br />着,正衬出人的庄严和庙的庄严。“再见了,普净;再见了,法源寺。”他有一点哽咽,但<br />还是说完了内心的自语:“你们曾看到我青年的梦幻、中年的梦碎,却未必看到我老年的梦<br />境,我老了、我走了、我不会再来了。”<br />    转过身来,他没有回头,但却挥手告别。普净眼眶湿了,静静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br />“康先生老了,他走得那么慢——”普净突然若有所悟,“可是,在最后这段路里,他还是<br />走在我前面。”<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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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3:38 | 只看该作者
尾声 掘坟 <br /><br /><br />--------------------------------------------------------------------------------<br /><br />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康有为离开法源寺后七个月,在梁启超带头为他庆祝七十大<br />寿后二十三天,死于青岛。<br /><br />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康有为死后两个月,张作霖绞死李大钊、李十力等共产党员<br />二十一人于北京。其中李十力移柩法源寺。他临上绞架前抬头望天,含笑说的最后一句话<br />是:“康先生,虽然绞刑使血流不出来,我也算先流了我们的血。”消息传出,大家不知<br />“康先生”何所指。<br /><br />    一九二八年七月四日,孙殿英为了盗墓,掘了西大后坟于北京。事后蒋介石扬言要查<br />办,但是,当蒋介石的新婚夫人宋美龄收了赃品,并把西太后凤冠上的珠子装在自己鞋上的<br />时候,查办之说,也就不了了之了。<br /><br />    ……(略——编者)<br /><br />    所有地面上活动的,都化为尘土、都已躺下;剩下的,只有那静止的古刹,在寒风中、<br />在北国里,悲沧的仁立着。啊!北京法源寺,北京法源寺!多少悲怆因你而起、因你而止、<br />因你而留下串连、血证与碑痕。虽然,从悯忠台残留的石础上,知道你也不在静止,也在衰<br />亡。你的仁立,也因你曾倾倒。但是,比起短暂的人生来,你是长远的、永恒的。你带我们<br />走进历史,也走出历史,只有从你的“法海真源”里,我们才看到中国的“血海真源”。<br /><br />    啊!北京法源寺,北京法源寺!我们不配向你再会,是你向我们道别、向我们一代一代<br />道别。我们一代一代都倾倒了,只有你仁立。不过,我们乐见你的仁立,我们一代一代,把<br />中国人民的血泪寄存在你那里——你的生命,就是我们的。<br /><br />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中国台北。<br /><br /><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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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4:24 | 只看该作者
我写《北京法源寺》 <br /><br /><br />--------------------------------------------------------------------------------<br /><br />    《北京法源寺》作为书名,是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在国民党黑狱中决定的。自<br />一九七一年起,我被国民党政府关过两次,第一次十足关了五年八个月;第二次十足关了六<br />个月,一共十足关了六年两个月,再加上被在家软禁十四个月,一共是七年四个月。七年四<br />个月中,六年两个月是在牢里度过的。我历经七间牢房,其中有保安处不见天日的密封房、<br />有军法处臭气四溢的十一房、有仁教所完全隔离的太平房、有台北看守所龙蛇杂处的三二<br />房……其中住得最久,是军法处的八号房,我一人住了二年半之久。八号房不到两坪大,扣<br />掉四分之一的马桶、水槽和四分之一的我用破门板架起的“书桌”,所余空间,已经不多。<br />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不过不以人为本位,小房间内也不乏“生<br />物”,白蚁也、蟑螂也、壁虎也、蜘蛛也、蜈蚣也……都户限为穿、来去自如。至于狗彘不<br />若的人,就自叹弗及。八号房的户限与来去,主要靠墙与地交接点上的一个小洞,长方形,<br />约有30X15厘米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料桶里,也从<br />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br />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br />门虽设而常关,高高的窗户倒可开启,可是通过窗上的铁栏看到的窗外,一片灰墙与肃杀,<br />纵在晴天的时候。也令人有阴霾之感。在那种年复一年的阴霾里,我构想出几部小说,其中<br />一部,就是《北京法源寺》。<br />    由于在黑狱里禁止写作,我只好粗略的构想书中情节,以备出狱时追写。一九七六年我<br />出狱,在料理劫后之余,开始断断续续写了前几章。一九七九年我复出文坛,在其他写作方<br />面,一写十二年,出书一百二十种,被查禁九十六种,被查扣十一万七千六百册。这十二年<br />间,几乎全部主力,都投在其他写作方面了,《北京法源寺》就被耽误了。十二年中,只断<br />续写了万把字,始终没法完成。<br />    耽误的原因其实不全在时间不够,而是我心理上的一个求全故障。伏尔泰(Voltaire)<br />说过一句话:“最好是好的敌人。”(Le mieux est l’ennemi du bien.The best is the<br />enemy of the good.)正因为我要写得“最好”,结果连“好”都踌躇下笔了。<br />    国民党在台湾三十七年之久的报禁解除后,我决定创办《求是报》,一方面跟这个伪政<br />权周旋,打倒它,为它送葬;一方面要用这种报纸媒体,造成时势,深入人心,为中国造前<br />途。我深知报纸一办,我的时间就被困住,《北京法源寺》将不知何年何月问世了。因此我<br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写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去年年底,快速完成了它。艾维林渥<br />(Evelyn Waugh)说一部长篇小说需要六个星期才能完稿,我这部书,恰如其说。由于它只<br />是我史诗式小说中的一部,我自不打算用一部小说涵盖所有的主题,所以,它涵盖的,只在<br />四百个子题以内,但内容也很惊人了。<br />    《北京法源寺》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古庙为纵线,以抽象的、烟消云散的历朝各代的<br />史事人物为横剖,举凡重要的主题: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朝野、家国、君臣、<br />忠好、夷夏、中外、强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变、去留、因果、经济(经世济<br />民)等等,都在论述之列。这种强烈表达思想的小说,内容丰富自是罕见的。<br />    为什么罕见?因为《北京法源寺》是历史小说。一般历史小说只是“替杨贵妃洗澡”、<br />“替西大后洗脚”等无聊故事,《北京法源寺》却全不如此。它写的重点是大丈夫型的人<br />物。这是一部阳刚的作品,严格说来,书中只有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个坏女人,其他全是男<br />性的思想与活动。它写男性的豪侠、男性的忠义、男性的决绝、男性的悲壮。但它并不歧视<br />女人,从光绪的珍妃的哀怨、到谭嗣同的闰妻的死别,都可反映出这些,只是它的主题不止<br />于男女之情而已。<br />    《北京法源寺》中的史事,都以历史考证做底子,它的精确度,远在历史教授们之上<br />(例如张灏写《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作者俨然谭嗣同专家,但书中一开头就说谭嗣同活<br />了三十六年,事实上,谭嗣同生在一八六五,死在一八九八,何来三十六年?)。在做好历<br />史考证后,尽量删去历史中的伪作(例如根据王照《小航文存》和唐才质《戊戌闻见录》,<br />谭嗣同在狱中,不可能再写信给康、梁),而存真实。不过,为了配合小说的必要,在刀口<br />上,我也留下关键性的可疑文献(例如谭嗣同狱中诗,“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事,我在《历<br />史与人像》中早有考证,但这是历史学的范围,不是小说的范围,在小说中,我另做处<br />理),甚至还有将错就错之处(例如谭嗣同孙子谭训聪写《清谭复生先生嗣同年谱》中说<br />“亲赴法源寺访袁”,但照袁世凯《戊戌日记》,他住的是法华寺。但我为了强调法源寺的<br />故事性,特就年谱将错就错处理)。大体说来,书中史事都尽量与历史符合,历史以外,当<br />然有大量本着历史背景而出来的小说情节,但小说情节也时时与史事挂钩,其精确度,别有<br />奇趣(例如书中描写谭嗣同看到的日本公使馆“那一大排方形木窗”,事实上,是我根据一<br />九00年的一张日本公使馆的照片做蓝本写出来的。又如整个有关法源寺的现状,是许以祺<br />亲在北京为我照相画图的;有关袁崇焕坟墓资料,是潘君密托北京作家出版社李荣胜代我找<br />的;有关康有为、谭嗣同故居现状,是陈兆基亲自代我查访的……)。清朝史学家说“中有<br />苦心而不能显”、“中有调剂而人不知”,大率类此。<br />    史事以外,人物也是一样。能确有此人、真有其事的,无不求其符合。除此以外,当然<br />也有塑造的人物,但也尽量要求不凭空捏造(例如小和尚普净,他是三个人的合并化身,就<br />参加两次革命而言,他是董必武;就精通佛法而言,他是熊十力;就为共产党献身做烈士而<br />言,他是李大钊。我把他定名为“李十力”,并在李大刽等二十人被绞名额中加上一名,就<br />是因此而来。又如在美国公使馆中与康有为对话的史迪威,他确是中文又好又同情中国的人<br />物,我把他提前来到中国,跟康有为结了前缘)。这类“苦心”与“调剂”,书中亦复不<br />少。<br />    总之,写历史小说,自然发生“写实的真”和“艺术的真”的问题,两种真的表达,小<br />说理论头头是道。《北京法源寺》在小说理论上,有些地方是有意“破格”的。有些地方,<br />它不重视过去的小说理论,也不重视现代的,因为它根本就不要成为“清宫秘史”式的无聊<br />小说、也不愿成为新潮派的技巧小说,所以详人所略、略人所详,该赶快“过桥”的,也就<br />不多费笔墨;该大力发挥的,也不避萧伯纳(G.B.Shaw)剧本《一人演说》之谶。<br />    正宗小说起于十八世纪,红于十九世纪,对二十世纪的小说家说来,本已太迟。艾略特<br />(T.S.Eliot)已咬定小说到了福楼拜(Flaubert)和詹姆士(Henry James)之后己无可<br />为,但那还是七十年前说的。艾略特若看到七十年后现代影视的挑战,将更惊讶于小说在视<br />觉映像上的落伍和在传播媒体上的败绩。正因为如此,我相信除非小说加强仅能由小说来表<br />达的思想,它将殊少前途。那些妄想靠小说笔触来说故事的也好、纠缠形式的也罢,其实都<br />难挽回小说的颓局。<br />    在一般以小人物为小说的矮丛中,我高兴我完成了以大人物为主角的这部《北京法源<br />寺》。写大人物是多么振奋自己、振奋人心的事!书中大人物之一谭嗣同,他以身殉道、<br />“踔属敢死”(章大炎语),更是“清季以来”、“一人足以当之”的“真人物”(熊十力<br />语。)他一生心血,全在《仁学》一书。写成之后,他感于台湾新丧日本之手,乃不用真<br />名,而以“台湾人所著书”颜其封面,借哀浊世;如今,我独处台湾,写《北京法源寺》,<br />“台湾人所著书”之谶,百年孤寂,又复重演。契阔四十载。今印此书以归故国,沧海浮<br />生,难忘我是大陆人而已。<br /><br />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二日<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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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2.9.2005 14:15:30 | 只看该作者
活儿做得不精,错别字都没有挑出来,大家将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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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9.2005 21:46:01 | 只看该作者
李敖曾经是我偶像~<br /><br />法源寺写得很好,虽然冲击诺贝尔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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