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首发徐徐新书《法兰克福的青春战役》连载完结

徐徐工作室

《法兰克福的青春战役》

徐徐新作《法兰克福的青春战役》是国内出版的第一部描写欧洲华人新移民的长篇小说。

小说在开元网独家连载，敬请期待

作者徐徐2001年起旅居德国，现居法兰克福。已出版《大一女生》《蚁族时代》等长篇小说，此外她还专注于德国教育、旅游、文化书籍的写作，著有《到德国》《小镇德国》等书。

2000年至2015年期间，中国的经济迅速腾飞。而在海外，有经济基础、又有新思路的移民二代开始成长，这两种发展因素深深改变了海外华人的奋斗方式，同时也让他们在国际环境里有了新的境遇。徐徐以敏锐的触角捕捉到欧洲华人“新移民”与“老移民”不同的奋斗方式和心理特点，创作了这本长篇小说《法兰克福的青春战役》。 以往写海外移民的小说都偏向第一代移民的辛苦作战，在非常贫瘠的基础上与命运抗争，创造财富。本书则是描写已经积累了财富、且有良好教育的第二代年轻移民与其父辈不一样的命运抗争以及面临的时代机遇，他们年轻时尚，更加接当下年轻人的地气。全新的故事背景，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感受。小说将在明年拍成电视剧。

晚晴，有个女孩子的名字叫晚晴。

名字漂亮的女孩子，容貌也是别致的。晚晴，闭上眼睛，每每念着她的名字，仿佛空气里带了夕阳的美景，雨后的香味，仿佛又看到了她那明亮倔强又带着忧伤的眼睛，让我迷醉。

迷醉是一剂毒药，毒药的结果：作为40岁的男人，本不该如此缠绵，但她盘踞在我心，成为我生命中唯一的一个女子。

而在她那一方，显然我没有同样的待遇。

法兰克福，欧洲大陆的纽约加北京，这个融合着现代时尚与传统建筑的国际大都市，有着无法摆脱的吸引力。这是一个让人百分百自由的舞台，只要有梦想，就可以拼尽全力在此演上一场自己的好戏。除了家乡，浙江一个叫做清源的县城之外，我的人生基本都在这里度过。我眼看着一批批华人的爱恨故事在此上演，也看着晚晴从5岁的乡下单薄丫头走向她30来岁最为妩媚动人的时刻——当然，成熟的魅力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唯独我自己，似乎没有太多改变：有人说我晚发育零成熟，四十岁看起来仍像二十多岁的学生样。说此话者似乎是想带给我好心情，但是改变不了一个现实：我是一名配角，配角是不需要改换太多行头的。

001

晚晴被改变命运的那一年，是她18岁、我28岁之时。

那一年为2001年。

我在法兰克福攻读着文学博士，专业是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能从中国小县城里走出来并跨进德国的大学，且我的未来，很可能是德国研究所里的一名研究者，甚至可能会是大学里的老师，我由衷感谢我那能干的父亲和贤惠的母亲。

父亲是以开中国餐馆起家，但是父亲坚决反对我的人生再在餐馆中重复。所以多年前，当我9岁被父母带到德国时，尽管那时父亲创业的条件艰苦，按照很多中餐馆的套路，老板的孩子都会在餐馆里当小跑堂来为父母分担繁重的工作，但是我不是，我的时间不是在学校里就是在各种补习班里，我的父亲要求我在一年时间之内赶上德国孩子，然后在10岁小学毕业（德国小学只有四年）、所有德国小学的孩子都要面临中学分班之际，进入文理中学，为未来进大学做好充分准备。

我没有父亲想象中的好能力，我做不到一年赶上人家的10年，我重读了两年小学，然后，在吃力且痛苦的补习中，跌跌撞撞冲向了那条文理中学的录取线——我以为我做的很好了，我是外国孩子哎，但现在我也进了“直通德国大学的重点中学”啊！可是几年后，一个瘦弱身材大大眼睛的5岁女孩子进入我家，我才发现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不公平：有的人就是可以轻松做到半年赶上人家5年，不用花我老爸的一分钱的补习费就轻松学好德语，并在玩乐中顺便学了芭蕾、钢琴，还有骑马。

她就是晚晴，我的非亲生妹妹。

18岁的晚晴已经非常成熟，而且迷人。她身材高挑火辣，情商超群，虽然我是长她10岁的哥哥，但若我们俩一起站在父母的客人面前，所以气场无意中都会转向她那一边，客人都会热情地与她攀谈，谈着谈着肢体语言就多了，给她端送咖啡杯的，往她手里塞水果的，握她手的，搂着她肩膀的……非常亲热。而我，我根本做不到在短短一分钟之内与人如此亲切，我常双手不知安放哪里，反正就那么尴尬笑着，是的我就是一配角。

晚晴的成绩还非常优秀。

18岁的晚晴面临着申请大学的人生重要选择。德国的中学生没有高考定终身的说法，在读完13年的小学和中学后，除了一个会考之外，他们平时的成绩会作为一个标尺，通过一个复杂的计算，计算出一个总成绩，然后就用这个总成绩来申请大学，成绩越好，申请的大学就可以越顶尖。

依照以往的成绩，晚晴的总成绩在1.2分之内没问题（最高成绩为1分）。当年我是1.9分，还考得很辛苦。

老妈曾问过晚晴要考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是去外地还是留在法兰克福读大学。

晚晴说还没想好。

其实照她的情商和主见，她才不会没有规划，她只是暂时还不想说而已。

老妈再催问，因为若晚晴去外地上学的话，她想为晚晴买个单人公寓，省得到时有一些租房（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的麻烦，若是选柏林，那就在柏林买，若是汉堡，就在汉堡买。

“就当是给你准备个嫁妆了！”老妈玩笑地同养女说。

晚晴撒娇地一把搂过老妈的脖子：妈，我可没想结婚呢！

我满怀欢喜地看着这充满家庭温情的一幕。

事实上，某一段时间，在妹妹晚晴面前，我甚至常会局促，是一种紧张，还是一种在躲避与迎接之中的挣扎？

我知道，那是因为暗恋。从她16岁时起，我就暗恋她。

我一直以为我对她的暗恋只是天知地知我知。但是一年前，当我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父母为我设了一场巨大豪华的庆功宴且喝得七分醉意后，我才发现，其实我那精明的父亲老早有想法，希望未来我和晚晴能够喜结良缘，一个是自己的亲儿子，虽然能力有限情商不足但是未来会是平稳的，也会是体面的，而养女晚晴，他们太了解她了，她从6岁起就能当孩子王，未来的事业无可限量，若愿意，那么继承他们开了快20年的中华美食城，若不愿意，那么老人可以倾其所有拿出储蓄给她做其他商业投资，老人对自己的一儿一女最了解了，一热情一内敛，一能干一宽厚，这样理想的姻缘将会让他们喜笑颜开。

但是，18岁时，晚晴有了意中人。意中人不是我。

而意中人，将决定她去哪里读大学。

布莱希特的间离理论是我的博士研究重心，但是，在研究德国的伟大戏剧家的理论的同时，我越来越感慨戏剧本身最要表达的本质：命运起伏。

命运啊，命运。从中国来到法兰克福的人，每年有那么多，他们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在走进这座国际大都市之后的命运吗？

大概在2003年之后，中国流行一个词叫“成人礼”。那是因为国内一望族千金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法国参加“克利翁名媛舞会”的中国名门，此单从文字上看起来就让人很有想象力的消息以及充满贵族气息的图片在开始重视时尚风范和优雅礼仪的国内疯转，然后“成人礼”就开始大热。当然，在海外，“成人礼”早不稀罕，虽说这仪式最初流行于巴黎，但是在法兰克福华人圈里被发扬光大的，因为法兰克福愿意为孩子花巨资举办成人礼的好爸好妈们太多了。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好爸爸。

我们的爸爸，有能力，会吃苦，有想法，能执行，会管理，他天生就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企业家，只要离开中国那个时代因为国情捆绑而贫瘠不堪的小村庄，到哪儿，只要是自由之地，他都能生根发芽然后枝叶繁茂，而毫无怀疑的，首先是好爸爸。

爸爸为晚晴的18岁成年礼筹备了近半年——那时国内那位望族千金还没有因为“成年礼舞会”而进入大众的视野呢，但我家的晚晴已经开始享受成为成年礼上女王的待遇。

爸爸的想法是，他要在莱茵河上包一艘漂亮的游轮，然后请花店把游轮打扮一新，女儿的晚礼服是定做的，船长肯定要穿很正式的服装，船上有丰盛的自助大餐，当游轮晚间行驶在宽阔河面上时，负责点燃烟花的工作人员要在指定时间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巨大惊喜……这笔费用不菲，但是，我们的老爸，他舍得花。他要为心爱的女儿留下美丽记忆。

晚晴很开心地在电脑上打印嘉宾名单，设计请柬。她是成人礼主人，所有嘉宾自然由她邀请。而嘉宾最多的，就是她的闺蜜，朋友，同学。

托马斯是她排列在邀请单子上第一位的名字。然后是朱丹，晚晴的多年好友。

002

当晚晴怀着少女最开心的心情，为成人礼上最高潮的时刻——晚装舞会——而孜孜不倦做准备的时候，上海一座百分百拷贝了欧洲古堡风格的别墅里，一个年轻的中学男生，正在闹着情绪。他的面前，是一套繁杂的西式餐具以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用餐规则，教他上西餐礼仪课的外国老师刚走，走前让他按照纸上的规则多多练习。

我没千里眼，自然不能穿透，也不能预测。是研究戏剧理论让我所敬畏且敏感的命运，帮我还原了未来的人生故事交叉在当即最初展露命运先兆的景象。

男生叫徐子涵，是上海一企业家的独子。企业家是位有实力的新贵，拥有以自己名字为名号的产业，天昊集团。把家族企业做成品牌，关于理想或者梦想，中国企业家与德国企业家都相似。

当时的徐子涵还是个初中生。他的母亲，正在让家里的两名保姆收拾众多的行李，因为，按照录取通知书的信息，他过几天后就要去离德国法兰克福不远的一家国际中学报名注册。

徐子涵没有好心情，是因为他那妈妈。半年之前，被佣人恭敬称为“王太太”的徐子涵母亲着魔一样地在全世界范围内为宝贝独子寻找最好的贵族学校——王太太可能是中国最早一批一心要把孩子送往国外学校接受“贵族教育”的母亲了吧。

美国的贵族根基太浅，加拿大的冬季太长，法国意大利太乱，英国的教育文凭在国际上不够硬……半年折腾后，王太太花了20万，在国内一家中介机构的帮助下，拿到了距离法兰克福约30公里的一个小镇里一所叫做赫勒霍夫国际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中介对这个国际中学吹得神乎其神：“德文中“赫勒”是更亮的意思，“霍夫”是庭院的意思，在欧洲，很多贵族的地方都是带着“霍夫”的，比如大名鼎鼎的荷兰库肯霍夫郁金香公园，法兰克福也有个五星的、老派又贵族范儿十足的“霍夫酒店”……”中介的神情很虔诚，王太太听得神往不已。她的先生是二十多年前白手起家、近十年才巨富的，“贵族”这样的字样，对她有种巨大的杀伤力。

介绍完名字，中介又介绍这学校的师资：总共500名学生，教师职工有1000多名，全寄宿，英语授课，还要学法语拉丁语，你知道拉丁语吗，那又是很贵族的一门语言！你知道报名这所中学的都是什么人吗？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级职业者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不是律师就是医生，或者是演员，还有教授，对了，还有的是足球棒球冰球明星呢……跟他们在一起，不到一年，你家公子就积累了多少国际人脉啊！

“至于学费嘛，也不贵，每月3000欧元，除去假期，每年连3万欧元都不到，要知道，他们可是全天候寄宿的，你知道孩子们都吃什么吗？都是最正宗的西餐，都是很讲究就餐礼仪的……对了，他们还有统一的校服，你知道那校服有多漂亮吗？他们是非常注重着装礼仪的……能进这样的国际中学啊，你那个英俊的儿子很快就会被培养成小贵族的啦！”

王太太兴奋不已：一年才3万欧元啊，国内的贵族学校也是这个价格啊，那肯定是国外的贵族学校更好呀。

2001年，欧洲刚刚开始实施统一的货币欧元，当时欧元的兑换价格比美元便宜。3万欧元，约20万人民币。

带着对这所还没见面过的学校的崇拜和向往，王太太迅速买好机票，为儿子办好国内学校的退学手续，吩咐保姆火速为儿子整理行装。

徐子涵，这个面容英俊但多少还有些孩子气的15岁少年，面对风风火火的母亲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有心违抗却无力实施。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做事泼辣，欲望强烈，树立了目标就必须得实现，若没她的帮助，她的夫君掌握企业小帝国的进程肯定会慢几拍。自己年龄还小，与母亲之间，一半是亲人一半是敌人，不，半个是拌嘴冤家半个是亲密伙伴，算了，还是从了她吧。但是，想到一下子就要切断的那些小伙伴，还有对于未来无可想象的校园前景，徐子涵一点激动的感觉都没有。望着满脸兴奋的母亲，徐子涵忍不住揶揄道：老妈，你这么开心，要不代替我去念这个贵族学校的书吧，你这么聪明能干，去国外念书也挺好的，顺便把你的文凭给补一补。

王太太啪地甩过去一个LV包，里面是一叠光盘：臭小子，嘲笑妈妈中学都没毕业是吧，告诉你，我也在学德语的，你妈若是文盲你会看得上你妈吗？我还要去法兰克福陪你三年呢，全职当陪读妈妈！

徐子涵瞪大眼睛，原来老妈还要圈养自己三年啊。

那一年，那一季，那一时，从后面的人生交叉故事来看，还有更多的人在为今后在法兰克福的相遇做着准备：

黎阳，一名刚从中国名牌大学毕业的计算机专业学生，23岁，踌躇满志地进了一家薪水颇高的民营大公司担任工程师，这公司后来把名号打到了全世界各地，包括法兰克福著名的蔡尔大街，巨大的带着汉字的广告在那里骄傲地竖立。黎阳的起始工资是每月8000人民币，工作地是上海。黎阳来自浙江小城市，虽说大学毕业了但是衣着还是有点土，每月8000人民币在当时是巨款，这让他感觉非常幸福。这份理想工作的唯一不完美处是要经常性加班。但他不介意，他那比他小三岁的女友冯晓晴——就是晚晴的姐姐——也不介意。年轻并且精力充沛的黎阳喜欢加班，加班结束后走出公司大楼，收看了还在上大学二年级的女友晓晴的晚安短信，然后在大上海凌晨一点依旧喧闹的大街上点一碗18块钱的日本拉面，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又小资又接地气。

他的理想是：加油挣钱，三年后把漂亮女友娶回家当媳妇，买房买车，上海落地生根。

史提芬·冯·迈耶博士，德国葡萄酒商，大学里葡萄酒酿酒专业的客座教授，这位保留着德意志贵族称号的老男人，尽管已经不再拥有富豪的财富，但保留着绅士的身段。此时，他正为第一次去上海的葡萄酒展会做着准备。对于不久之后的中国之行，他感到好奇，也有一丝亢奋。在他的想象中，中国，那是一个集合了美国的现代、意大利的混乱、希腊的古老，但是很可能没有德国的严谨和理性的巨大之国，他要去亲身体会一下。

003

我来说说我们的家庭情况吧。

我叫陈建中，建设中国的意思，我有个弟弟叫陈建国。我是五岁时候被父母带往德国，那时父亲是在家乡亲戚的提携帮忙下移民德国的，那个时代的移民职业基本就是一条路：当大厨或者开餐馆。

我的父亲很给力，他实在是个很优秀的男人，既不怕苦，而且又有眼光，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贤内助。最初的创业极其艰辛，但是数年过后成绩显著——德国真的是个公平竞争的国家，只要足够勤劳，聪明能干，无不良嗜好，那么积累财富是毫无疑问的。来自中国浙江的很多以餐饮业为打拼职业的家族，后来大多都有良好的家境为后代提供优越的教育条件，无非是财富多一些少一些的小区别而已。

我目睹了父母亲的刻苦打拼，但父亲并不想让我继承他的事业，他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我能做的事好像也就是读书，而且还不是很容易地读。小学比人家多读了两年，大学成绩不算拔尖，因为学的专业比较冷门，找不到工作就又找了位教授继续读文科博士。读书的日子比较适合我。

我有个弟弟比我小10岁，因为要打拼餐馆，弟弟一出生就被送回浙江清源请老家亲人带，当我15岁的时候，有人从中国来到我家了——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来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晚晴，她换了我的弟弟建国来到了德国。

这是一个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好像只有中国人有想象力和执行力来操作这样的事情——我的妈妈一直想要个女孩子，想女孩子想的有点走火入魔，而很巧，在清源她有个童年伙伴，很要好的那种关系，俩人差不多的年龄，她连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晓晴，小的叫晚晴，晚晴与建国同岁。当建国被我爸妈扔在清源老家时，一直想要个男孩的晚晴妈妈就经常去照看建国，甚至在当老家祖父老人无力照看孙子时候就带到自己家里当儿子照看了，这么一来二去，建国与晚晴妈妈互相离不开了，所以当我父母要把孩子带回德国时，建国死活不肯来，晚晴妈妈也眼泪汪汪，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出来了：我爸妈把晚晴收为养女，带回德国当女儿养。而亲生儿子建国，那就依旧在国内的养母那里，等他成年后自己决定是否来德国。

二十多年前，德国的生活条件远比中国好，当小晚晴穿着一件明显大一号的连衣裙怯生生走进我家时，她显然被整齐有序的家具、漂亮的窗帘、尤其是那个现代化的厨房、还有被牛奶、香肠、冰淇淋、酸奶、布丁等好吃食物填塞得满满的大冰箱怔住了。我看见她舔了一下嘴唇，眼睛明明亮亮。接下来在我妈妈的引导下，她第一次喊了我一声“哥——”。

那一声“哥”一直烙在我的脑子里。

十年过后，15岁的晚晴，其成熟度远超过当年15岁少年的我。在社区里她是孩子王，学校里她是领袖，上电视表演舞蹈不稀奇，稀罕的是小小年纪参加烹饪比赛还拿到了名次，她也会代表学生与校方对话，维护学生利益……这样的情商我是不敢想象的，我只会一人安静地看书。在德国生活的孩子都会发育比较早，16岁不到，身材骄傲眼神明亮的中国少女陈晚晴走在大街上就能灼伤一大片德国少年的眼睛。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已经在大学里读完硕士无所事事找着工作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暗恋上了妹妹。

因为是自己妹妹，我坚决不敢说一字，甚至有段时间，我都不敢认真地看她的脸，就怕目光会转向她的脖子，她的胳膊，她的胸部……我宁愿更多时间呆在自己房间看书看电影，或者去俱乐部找朋友下棋。

因为自己晚发育晚成熟的恋爱，以及暗恋带来的纠结与苦楚，让我对后来徐子涵与晚晴的无意邂逅，并引发了前者持续多年的少年初恋故事，其热烈，其痛楚，其失落，其幸福，让我深为理解。

004

很显然，在上海自家地盘上向来说一不二的王太太这次确实是被忽悠了——才到德国两周，就发现那个被中介吹得神乎其神的贵族中学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以英文授课的国际中学而已。

徐子涵一到学校的第一天就发现不对劲。被中介说的神乎其神的“贵族中学”，是个如同中国很多新兴学校一样，从里到外透着四个字：大兴土木。贵族学校哪怕没有几百年历史那怎么也得有几十年历史吧，怎可能像是中国新农村一样都是最新的建筑呢？

再进入课堂一看，吓人，一个班里18个学生，超过三分之一是亚洲脸，其中一半又是中国人。

四个中国人，其中三个来自上海！第一天徐子涵说的最多的就是上海话。万里迢迢跑到德国的国际学校来说家乡话了。但问题是，来自上海的另外两人是“移二代”，他们两人是小圈子，其父亲或者母亲不是在德国拿了博士就是大公司的科研者，有种学者的清高味道。刚从国内过来的“新贵二代”徐子涵，暴富气味太重，不在他们的圈子之内。

王太太一看情景不对，立马一个长途电话打给中介，把中介痛骂一顿，中介还透着委屈：招生广告上是写着赫勒霍夫国际学校向中国招生啊。

总共招多少？

三……三十个。中介说，这是中介一直没向王太太透露过的信息。

妈的，我说的很清楚，我是要为儿子找一个全班只有他一人是中国人的真正的贵族学校！王太太愤怒之极，在大街上怒甩手机。

搞清楚了，平心而论，这所中学，除了新外，其他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为周围为数不少的海外家庭而设立的一所国际中学（因为附近有个规模超大的高科技跨国公司，有很多是流动的海外职员），英文授课，部分学生可以全日寄宿，以方便一些父母都要工作的家长。它自己从没有打过“贵族学校”的幌子，但是为了扩充生源就向亚洲一些国家招生，而中国的中介，自作主张把它描绘成了一所全日制的贵族寄宿学校。

没有朋友的徐子涵在德国最初两个星期的日子过得很不愉快。

他想念国内的小伙伴，想念国内的老师，他想回去，但是老妈态度坚决：来都来了，怎么可能回去？回去丢死人了！

徐子涵说：我才没觉得丢脸。

老妈王太太眼珠一转：你先上着课，我另外再去给你找个好学校，肯定那学校里只有你一个是中国人。

徐子涵没好气：怎么找？除了找中介你还能干什么？

老妈王太太从来不缺奋勇拼杀的勇气，一听儿子这般不信任的语气，老将的勇猛之心立马起来：儿子，你等着，我肯定给你找个真正的好学校！

徐子涵老妈开始了亲自为儿子寻找名校的艰苦路程。那必须是一所真正的好学校，校园古朴，老师渊博友善，最好有贵族传统，周围同学都是拔尖的精英，而且，要没有其他中国人，更不能有东欧人非洲人等。

这是一位中国母亲为孩子能受全世界最好教育而给自己下达的任务。

在法兰克福无亲无故，毫无信息源，而且外语蹩脚，怎么看怎么都难以完成的天方夜谭。不过，王太太就是王太太，她能辅助老公成为上海的富豪，自然是有自己的能力。

在中国有学区房的说法，也有择名校的各种花招，王太太有钱，她想在德国试试看这些外围路线。

她先找到一家房产中介，用蹩脚的外语并且连比带划首先告明来意：想买房帮儿子进好中学。

房产中介听了半天，没明白。

徐子涵老妈的英语不好，只能用简单的英语一个词一个词地蹦：你们……有……会……中文的人吗？中文……中文？

中介代理摇头。

徐子涵老妈没了耐心，没好气地说：这是什么中介？连个中文翻译都没有？

说着，徐子涵老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至少5000欧元，然后在白纸上画了一个房子，接着又画了一所学校。

中介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买学校附近的房子。立马点头表示有房源。

不不不！我儿子要进这学校！是要著名的学校！徐子涵老妈拼命强调，她知道“著名”的英语，于是在学校上标出了“famous”。

中介面面相觑，几位员工聚集在一起，商谈。

幸好中介公司里有个马来西亚的华裔，来德国多年，汉语说不好，但能表达，在她的奋力帮助下大家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名有如此特别需求的客户，这客户来自中国。

中介主管双手一摊：女士，抱歉我帮不了您的忙，我们的业务还没有延伸到买房子还要捎带进好学校的这一块，可能整个德国也还没出现这样的业务！

徐子涵老妈悻悻地走出了中介所大门，边走边说：德国人真是死脑筋，没有这样的业务那就赶紧开展啊，你帮我一下，我肯定会成为你们的大客户，你们不帮我，就等着后悔吧！

不过，马来西亚华裔很快冲出来，递给她一张名片，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夫人，您若有需要，请给我电话，我很乐意随时为您服务！

王太太满意地收下名片：这才是正常中介应该有的服务精神嘛。

第一步出师不利，但徐子涵老妈不泄气。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信息缺少。不过聪明的她马上想出一个主意，每天晚上都去法兰最热闹的中餐馆打探信息。

我爸的中华美食大酒家一度是法兰克福人气最旺的餐馆，上下两层，楼下大厅楼上包厢，因为空间大，餐馆常会举办一些活动，生日宴会或者公司年会什么的，再加上食物丰盛新鲜，食客满意，于是餐馆几乎夜夜爆满。

超过一定规模的餐馆不好打理，这里有很多的环节都需要良好的情商：食材采购、大厨管理、餐馆布置、对食客尤其是熟客的寒暄、卫生或者黑工的突击检查……人气旺的餐馆必须对每个环节的掌控都游刃有余，我对这种需要多方玲珑协商处理的管理能力是尤其欠缺的，但是晚晴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在妹妹的帮助下，我爸的餐馆在出事之前可谓是红火之极。

毫无疑问，中华美食城是法兰克福的一个重要的华人社交场所，徐子涵老妈很快就打探清楚并登门而来。

餐馆是个大舞台，这里人来人往，法兰克福向来不缺乏龙凤精英，中华美食城时常出现一些名号熟悉的华人名流，比如教授、大老板、侨领等，还有国内过来演出的歌唱家、名演员，定居在德国的当年红火之极的运动员，甚至还有一些流亡人士作家诗人等等。当然，名气越大的人，并不见得就是愿意帮助人的人。

徐子涵老妈在餐馆的前几天是在熟悉环境，用她精明的眼睛了解法兰克福华人圈子的特色。

在中华美食城这个热闹非凡、推杯换盏的社交场所里，有一位常客为众人所知，他就是华文媒体《华人快报》的主编胡若愚。这个在法兰克福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近30年的资深华人，被称为德国华人信息中心办主任、八卦集散地版主，或者另一个更有诱惑力的封号：法兰克福少奶杀手。听着这名号虽然心花怒放，不过为显示低调他常为这个封号而乐呵呵地笑着自嘲：我真那么有魅力吗？

那天，徐子涵老妈又来到餐馆里先做一番巡视，她很快看到了靠窗一个大桌子被一群人齐齐围住，大桌旁的食客有德国人有中国人，一名衣着随意神情随和的中老年男子显然是沟通着中德两方的主要角色，

徐子涵老妈在靠近主桌的一旁小桌子坐下，细心观察，静听探讨。德文听不懂，也搞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什么生意，但是一下子就能明确的是：那位胡主编老帅哥是个德国通，且好酒，好友，好侃。待会她的任务就是结识他。

富商太太的眼光确实狠辣，是的，胡主编确实有那“三好”，当然，若再熟悉他一些的话，还会发现更多：好美女，好时政，记忆超群，精力充沛，常被需要信息的食客们拥簇着敬着酒然后听他在那高谈阔论，上至德国政界商界，下至移民签证指南，他都精通。

酒过三巡，大桌子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德国客人先撤退，剩下的几位老中继续往胡主编的杯子里倒酒，说是30年的汾酒，好酒如美女，不要浪费。

徐子涵妈妈端着一小杯白酒笑吟吟走到大桌子旁，旁边几位老中见陌生人来稍有戒心，不过胡主编倒是无所顾忌：这位朋友，以前都没见过你，是新来的？

徐子涵妈妈有点佩服主编的眼力，实话实说：我刚到德国来，才两三周呢。

胡主编：旅游还是做生意？

你觉得呢？

胡主编：我看你不像一般游客，估计先旅游再看看，然后做做生意吧。

徐子涵妈妈：你猜的真准，大哥你是做什么的？刚才刚认识你，听你说话，就觉得你在这里生活很长时间了吧？

旁边的老中就争着介绍：他是德国华人快报的老总老胡啊，你到德国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吧，准没错！

徐子涵妈妈赶紧把酒杯端上：那我赶紧敬一杯，胡总，第一次见面，请多关照，我行李里还有两瓶好酒，是30年的茅台，明天你还来这里的话，我就带来我们一起喝！

胡总的眼睛立马一亮。被击中软肋了。

几句交谈，徐子涵老妈就被邀请着坐进了大桌子。

这位大姐，我怎么称呼你？

我姓王，叫王凤英，很土的名字，是浙江小地方人。

不过王姐看起来气魄可不是来自小地方啊。

徐子涵老妈一笑，她知道，有的人就是智商高情商高，她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痛快。

王姐住在哪里？

法兰克福霍夫酒店。

大桌子的其他人有一些惊叹：你来一直住那五星酒店？

徐子涵老妈点点头：我发现德国很多地方都有霍夫这个东西嘛，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名称也经常出现，叫巴登，搞不懂什么意思，但是经常看到这名字，很好奇。

胡主编喝一口酒，点着头说：霍夫，德文名Hof，庭院的意思，欧洲的很多宫廷建筑都有巨大的庭院或者花园，所以这个词通常给人很优雅美好的感觉，因此也常出现在酒店或者城镇的名字中。巴登在德国也是个挺有意思的词，原文是Baden，意思是洗浴，因为日耳曼人在与罗马人打仗的过程中接受了罗马人热爱洗浴的风俗，而德国多温泉，很多有温泉的城市，名字里都会有个Bad（巴特）或者Baden（巴登）的封号，比如威斯巴登，比如巴特洪堡，但是城市要拿到这个封号可不容易了，通常都是既有温泉又风光优美的地方才能带有“巴登”的名号。霍夫啦，巴登啦，可谓都是美好身份的象征。

徐子涵老妈有数了，这确实是个有文化的人，傍上他，儿子的中学没问题了！

“胡总，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啊，德国最好的贵族学校在哪里？”

一桌子的人都看着她。

徐子涵老妈笑着说：我同你说实话吧，这事也挺没面子的，我是被国内一个中介忽悠了，交了20万，人也被忽悠过来了，结果发现就是个很一般的国际中学，我想让儿子转学去真正的贵族中学。你有没有办法啊？

胡主编摘下眼镜，擦着镜片，没什么思索就说：德国最著名的贵族中学叫Schule Schloss Salem，是王宫贵族学校，成立时间并不算很长，1920年由巴登王子和一名教育家共同创办。成绩被德国高校认证，有美国长青藤合伙伙伴。

徐子涵妈妈赶紧问：这学校在哪里？

胡主编：在巴登符腾堡州，远离城市，在一片隐世田园里，校园就是一座很漂亮的王宫和四周的田园风光。

徐子涵妈妈很神往：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学校啊，国内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中介，把个新农村一样的中学吹成贵族中学，我回头一定要找电视台投诉他……胡总编，你说说，我怎么把我儿子送进那学校？你帮我想想，我付你费用！

胡主编喝着酒，慢吞吞地说：除了高昂学费还要考试的，你儿子考不进去，付我再多费用也没用。

……

尽管这一天没有最后的结局出来，但是徐子涵老妈异常兴奋，除了收集到了关于贵族学校的有效信息外，更重要的是，在法兰克福最大信息集散地平台上，徐子涵老妈顺利地打开了通向德国人核心世界的门户。

这样能干的老妈，还被自己儿子成为“文盲”，回去揍那小兔崽子宝贝一顿！

005

晚晴与徐子涵的无意邂逅，就是在徐子涵的情绪低落期。

从8岁开始，晚晴都有骑马课程，一周一次，每次一个半小时。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我带着她去，因为从家里到那个著名的马场有超过半小时的地铁，但是10岁以后都是她自己行动。每次她带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里面装着骑马以及马术必备的专业设备和服装，一个人往返于郊区乡野上的马场和法兰克福家里。35分钟的地铁，到一个叫做赫勒霍夫的小镇后，再走15分钟。每周如此，坚持了10年。

这是她的18岁成人礼之前的最后一次马术课程，她要给马场里的朋友分发邀请函呢。在马术课结束之后，晚晴心情很好，就骑着与她相伴了多年的马儿辛迪，要去附近的田野里溜达一圈。

马儿带着她在沿河的小路上欢跑，在一个拐弯之时，马儿一声长嘶并紧急刹住脚步，幸好晚晴有多年的骑马经验，立马拽紧缰绳，才没有从马背上摔下。

拐弯处，是一名有着中国面孔的少年。少年的脸庞帅气，但是神情抑郁。

若是德国人，惊吓了别人，肯定就一脸歉意地赶紧道歉了：对不起惊吓你了啊，你没事吧？这是基本的礼貌。不过这个少年没动静，甚至视若不见。

晚晴有点不高兴：您没问题吧？她用德语问。

少年看了她一眼，看到晚晴红扑扑的俏脸，才回过神来，终于懂得道歉了，用中文说：哦，抱歉啊，我刚才没注意到。

晚晴带着不悦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想立马走开，但是不知为何，可能是由于少年寥落的神情吧，于是多问了一句：你好吗？

这声最初并不是发自内心友好的问候开启了少年与少女的整整一个下午的对话。也开启了他们未来的斩不断的离奇缘分。

这段时间里一直未被同龄人关心过的徐子涵是如此落寞和焦虑，晚晴的突然到来犹如春风。在晚晴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晚晴像是姐姐，学识丰富，能干出色，告诉他德国的生活其实会是很有趣很丰富多彩的，德国的风光也很美，尤其是小镇，宁静地像一幅画，而德国人既认真又友善，他一定会爱上德国。晚晴几句话的描述和安慰远胜于老妈半年前喋喋不休的洗脑，放眼一望，徐子涵在那时立马觉得眼前的德国真的好美好美。

不过，徐子涵又忽然觉得晚晴不像姐姐，而是自己的女友，尤其当看着晚晴身着马术衣服，英姿飒爽，相貌俊俏，身材火辣，拉着马缰绳与他一起走在夕阳下的田野上，那种少年初恋的感觉一下子上来。最让他无法呼吸的是，临近分别，晚晴拉住他的手，让他一起合骑辛迪，送他去最近的地铁站时，晚晴让他紧抱祝自己的腰，那个时刻，徐子涵从未对女生开启过的心脏一下子激情爆开。

少年初恋的火花被点燃了。

徐子涵害羞又大胆地向晚晴要电话号码，为避免被拒绝，徐子涵暂时称呼晚晴叫姐姐。姐姐很善解人意，为了关照这个刚到德国不久的弟弟，她在徐子涵手忙脚乱从背包里翻出的小笔记本上留下了手机号码。徐子涵很幸运地发现包里还装着个莱卡小相机，于是又要求姐姐与他合影一张。徐子涵再次手忙脚乱，把挂在树上，调成自拍模式，晚晴搭着徐子涵的肩膀，灿烂地笑着，徐子涵在自拍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勇敢地搂住了晚晴姐姐的腰，也笑得灿烂无比。

晚晴18岁成人礼即将在莱茵河的游轮上举办。一切节目的进行都如我们老爸精心准备的那样完美。老爸做了多年的餐饮，这次活动可能是他最操心的一次吧。

我的老爸，我真的爱他。他是勤奋的华人移民里，拥有最多优点最少缺点的男人。若人生真需要一个楷模，我就选择我的父亲。

我父亲的爱好比较年轻化，可能因为挣钱能力不错吧，他的花钱也比较有品位，与很多太过勤俭节省的老一代移民很不一样。他的最爱是一辆黑色保时捷，称那是他的“小老婆”，德国很多高速公路路段不限速，餐馆休息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妈开着保时捷去兜风，很拉风的。我的父亲年过50，但是他最喜欢穿的衣服是皮装，短上装、长风衣，黑的、咖啡的、甚至暗红的，他的皮衣服不下10套，对，他还爱穿皮裤子，酷吧。

更酷的是他的心。

在晚晴成人礼前一天，老爸把我拉到阳台上，给我一杯酒，拍着我的肩膀说：来，儿子，和老爸说说话。

我问他有什么指示要告诉我的。

他开口就说：我知道你喜欢你妹妹，我也巴不得你们两人有个好姻缘。

如此开门见山，让我连害羞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我知道，晚晴在成人礼邀请函上的第一号人物的名字，托马斯，无疑已经成了我和她之间的障碍。这一点，老爸也知道了。

我们各自捏着酒杯，在阳台上一时无语。

儿子，你不像你妹妹，你不是个搞事业的人，你就是能安心做些你喜欢的工作就行了。平安第一，健康第一。老爸已经为你们打好了经济基础，你看，这个美食城，到上月为止你老爸已经把所有贷款都还清了。以后美食城的收入，都可以当做给你们的投资。大富大贵我们不指望，不过让你安闲过日子，这个老爸还是能做到的，你就做做你的书生吧，老爸支持的。

星空下，我的老爸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淡然说道。说话的时候都不看我。

我一时有点要流泪。

这个美食城，是他一辈子的打拼，在他最苦最累的时候，他没有把我当小跑堂，没让我在里面洗过一个碗拖过一次地，全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他说第二代能不做餐馆就不要做，能读书就读书。读书比做餐馆有面子。

餐馆，这是一个打着华人烙印的、与“生存”密切相关的词。对于第一代老华人来说，一个餐馆倒了，就意味着一家人的生计都会有问题。所以，餐馆是生存之根，是全家人的心血所在，是最要存在敬畏之心去关照的。但是，我的老爸，他宁愿我与餐馆隔离，叫我读书。可是，我读书，读到博士了，有面子了，但是很可能连个工作也找不到，到时还是要依靠老爸辛苦打拼下的餐馆。

是的是的，我完全明白其中的本质：不是说我能读书，而是他太明白地看到了，我太平庸，根本不是继承他餐馆事业的料，于是转行吧，给我留下面子，免得以后让同行笑话。若我像妹妹那般能干，他会不乐意看我延续家族事业？

我喝着酒，无语。

老爸把手臂搭到我的肩膀上：来，建中，同老爸干一杯，老爸上月付清这栋房子的所有贷款，全身轻松，你要祝贺老爸的伟大成就啊！

我与老爸碰杯，一饮而尽。然后两人同时仰头，看着这栋5层共超过1000平米的大房子，这是我爸毕生的心血和财富，有巨大庭院，有两层宽敞的美食城，一楼大厅二楼包厢，第三层棋牌休闲房，第四层员工房，第五层我们自己的住房，这里见证了老移民20年从一无所有开始的梦想和奋斗的紧密交缠。

这是老爸一生的荣耀。

星空下的庭院和大房子，显得那么端庄优雅。

那是晚晴最欢乐的一天。百来位嘉宾都祝福着她，有父母辈的亲友老乡，更有晚晴的朋友同学。嘉宾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德国人。

托马斯是被她隆重邀约的同年级男同学。隆重邀约对于18岁的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托马斯是法兰克福一位知名律师的儿子，挺拔英俊，每个举止细节透着日耳曼人的得体与修养。也许是成见，也许是经验，作为长辈，找个外族人当男友总会显得分生别扭，毕竟文化传统不一样，但是我们都感受到了这对少男少女泛着热恋春光的眼神。而朱丹是晚晴的多年闺蜜，在游轮上被晚晴热切拥抱之后，晚晴就把刚刚确定关系的意中人介绍给了朱丹。

老爸特意停了一天的餐馆，把所有员工都安排到了游轮上来为大家服务，并特别要穿上浆洗过的熨得挺挺的白制服带上大厨帽。这天不仅是女儿的生日，更是女儿从此进入成人社交圈的纪念日，他要让这一天百分百完美。

被鲜花布置的游轮从威斯巴登开始缓缓行驶在莱茵河上，葡萄园、古堡和美丽小镇逐一出现，这是德国莱茵河最为迷人的一段，被称为“浪漫莱茵”，多少文化名人或者游客为此倾倒。而此时，一游轮的嘉宾不仅享受着美景，铺着洁白餐布的长桌上更是不断补充着中华美食城让人不断欢呼和惊艳的美食。

老爸做美食确实有一套啊。游轮里配厨房，但是那个固然现代化可惜不提供煤气大火的厨房显然不能同餐馆里的强火力硬件相提并论，平常里游轮大厨能为游客提供的都是那几道老生常谈的西餐。老爸事先考察了游轮的厨房设施后，果断决定，自己设计菜单，所有点心与主食都在餐馆里做好然后提供给游轮，务必要让女儿18岁成人礼上的美食给每位祝贺者留下深刻印象。

老爸做到了。美食，美酒，乐队，不仅仅我们游轮上的嘉宾惊呼连连，甚至连莱茵河上相遇而过的其他游轮，也为我们的欢乐而慷慨鼓掌。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高潮随之而起。烟花绽放下的莱茵河与古堡，如同童话中一样。甲板上的桌椅被腾空了，这里将是少男少女们的幸福舞会。姑娘和少年们跑去房间换了漂亮礼服，然后个个像公主王子一般，在快乐的音乐中等待着今晚的焦点时刻。

这是少女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刻，也是最幸福的一刻！

晚晴被托马斯牵着手，从装饰着鲜花的游轮楼梯上走下来。众人热切鼓掌。多么唯美的画面啊。托马斯的西装礼服衬着他的身材完美无缺，而我的妹妹晚晴，整张脸被幸福的光芒掩盖。

老爸和老妈站在船沿甲板上，老爸手持一杯葡萄酒，老妈手挽老爸的手臂，两人看着晚晴，眼神里满是爱意。

“若晚晴喜欢建中，那多好啊。”我的老妈语气里有遗憾。

“孩子的事情，就自己决定吧，他们都会很幸福的。”老爸说。

是的，孩子的事情，只能自己决定。本来老爸老妈希望这一天晚晴挑选一件红色的礼服，因为红色喜庆啊，会为未来的生活带来福气和兴旺，不过晚晴喜欢青绿色，她一定要穿那件她最喜欢的抹胸礼服，显得青春而挺拔，青绿色裙子搭配着精美的白色蕾丝，确实是时尚漂亮，并且独特，今晚的幸福派对，她是名符其实的女王。

托马斯托起晚晴的手臂，在晚晴手上一吻，然后他们领舞，其余的姑娘们兴奋地被自己的舞伴带领，在月光下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我爱你。”托马斯说。

“我也爱你，很喜欢你，喜欢到紧张。”晚晴害羞地说。

托马斯趁着跳舞，紧紧搂住晚晴的腰。

我没喝酒，我担心自己开喝的话会喝醉。我在甲板上散步，看莱茵河两岸的古堡和小镇在身后缓缓倒退。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如此想向莱茵河倾诉一些什么。

当一曲终了，晚晴与托马斯正在人群中间，托马斯挽着晚晴的手臂打圈，优雅的结束动作之后，托马斯搂过晚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众人爆发出热烈掌声。

完美的2001初夏之夜。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在开心的人群中，朱丹在晚晴的背影里悄悄拭去了难受与嫉妒的泪水。

这是少女的最通常的故事了——因为闺蜜俩爱的是同一个男人。

006

徐子涵老妈没想到，她为儿子辛苦争取的求学贵族中学计划在儿子这里受到了阻碍。

那中学在哪里？

斯图加特和瑞士之间。王太太的德国地理没学好，只能给个特别大的范围。

儿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三个字：我不去。

紧问几次，儿子多了几个字：离开法兰克福我都不去，我只在这里的中学上学。

为什么？

老妈，你不用多问了，我就是这样决定了——除了法兰克福，我不去其他地方。

少年的心被花儿占据了，根本不能再去远方。

于是徐子涵老妈又提了瓶30年茅台，找个中华美食城的僻静位子，向胡主编请教德国关于教育方面的常识。

胡主编双眼发光，一点没客气地招手要了两个杯子，倒酒，品味，满意地点头。

“我家那兔崽子说只想呆在法兰克福，不换地，胡主编你说这里有贵族中学吗？”

“贵族中学更多的只是个名号，其实德国有很多很好的中学，教育理念都很好，培养出来的孩子都很优秀，根本不用舍近求远。”

“主编，你推荐一个？”

“比如法兰附近有个洪堡中学，是很著名的，孩子在里面受到的教育都很全面，视野也很国际化。你可以去网上搜一下，他家的网站很详细。”

“贵族的吗？”

胡主编看他一眼：“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真贵族？”

徐子涵老妈呵呵一笑：“我就问问嘛……是私立的吗？”

“你那么喜欢付费那就多捐几次钱吧，校长没意见的。”

“我想着嘛，付费多的，总比不付费的好呀。美国不都这样吗？”

“德国不是美国。你去学校网站搜一下，看看那学校的历史，看看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你就知道了。”胡主编抿一口酒，这酒真香啊，这女人，肯定还有更多的好酒。

徐子涵老妈陪着笑，再次呵呵呵地：“好好好，我相信胡主编的推荐哈……我孩子怎么能进去？”

“需要提供以前的学习成绩，需要考试，需要面试，校长觉得可以，就能进去了。”

你认识校长吗？

“我以前采访过他一次。”

王太太两眼放光：“胡主编，我把这事拜托你了，你能带我去他家找校长吗？我备点礼去拜访他。”

胡主编吓一跳：“你要干嘛？”

王太太：“先认识认识啊。”

胡主编：“要认识就去学校办公室，你千万别乱送东西，这里是德国。”

王太太瞪大眼睛：“真送不进去？”

胡主编喝一口酒：“这里的老师校长只能接受自己学生10欧元以下的礼品，你儿子还不是那学校的学生，更加不能收了。”

王太太眼珠一转：“可不可以这样，我捐赠10万欧元甚至更多的钱用于图书馆买书，然后他们就录用了我儿子？”

胡主编放下杯子：“他们可能会在图书馆的某个地方留下你的名字，感谢你的无私慷慨奉献，但是与你儿子的录取应该没有关系，因为这两件事是走不同流程，两者之间没交集。”

王太太感觉没辙了：“那怎么办啊？”

胡主编感觉这场国际咨询有点做不下去，若不是贪恋杯中好酒，他真想一走了之。

“你儿子智商情商怎样啊？要不就去考一场，能上就上，不能上就回上海吧。”

“很聪明，超级聪明，就是这块料需要放在好地方，不然万一学坏了10个机器人都拉不回来，我们当父母的，就这么一个孩子，当然希望孩子能成才，以后有能力继承他父亲的事业啊，不然那么大的家族事业，交给谁啊？”

王太太一提及自己儿子，满脸放光，当然，赞誉的话没算过头，对孩子的期望也说的实在。

胡主编边喝酒边沉吟。

“你去市民办公室登记了你的暂时居住地了吗？”胡主编问。

王太太摇头：“我一直住在酒店里。这有什么关系吗？”

胡主编解释：“德国的学校，都很有人文关怀，若学生住的离学校比较近，会申请起来多个理由，若孩子有姐姐或哥哥在同个中学，也会容易通过申请一些……”

“那我可以买个房子的。”王太太着急打断。

胡主编看了她一眼：“你租一个也没关系，租房（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还快，拿着租房（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注意；最近骗子较多，请大家万分留意，如果要输入qq及密码，请立即关闭网页，避免qq账号被盗！）合同去市政府的居民办公室登记一下，这样就拿到你的户籍单子了。当然你要买房子也行，只是买好房子又发现孩子没有被录取，那房子就成了累赘了，在德国买卖一次房子，费用差不多要10%呢，不划算的。”

“没事没事，反正我在德国还没有房子，怎么也要买一个的，就当投资了，没人需要住的话，到时胡主编你去住。”

胡主编瞪看着她。

阅人无数的法兰克福大才子胡主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大咧爽快的女人。他发现自己好几次都跟不上这女人的步伐。

“接下来你赶快去公证一下你孩子以前的成绩单，还有现在所在学校的证明，并写好一份书面的转校理由，把这些文件尽快递交上去，再请学校安排你孩子做个面试……我能给的建议也就是这样了。最后情况如何，就是看面试结果了。”

杯中美酒让胡主编尽心尽力。

而再次让胡主编大为感慨的是：三天之后，王太太眼皮不眨一下就买下了靠近洪堡中学的一套公寓，据说一点价格都没还，连5%的中介费也一分不降如数支付。

007

在庆贺完妹妹的18岁生日之后，我的父母要短暂回国一趟，一是参加国内侄女的婚礼，二是去看望我母亲的童年好友、我的弟弟建国的另一位母亲，三么，国内的好山好水他们都没来得及玩呢，回去就趁机好好游玩一趟。

回国三个星期，父母把打理餐馆的事情交给晚晴，并由我作为配角辅助。在晚晴16岁的时候，他们有次因为紧急事情也回国了一次，本想让我暂时打理，晚晴当配角，结果比我小10岁的妹妹处理事情远比我老道，当时一名大厨因为失恋了，冲动之下想跳槽，跟着甩了他的女友去汉堡。当大厨告诉我他的决定时，我束手无策，甚至被大厨的爱情打动，想鼓动大厨去汉堡追女友去，哪怕美食城会因为大厨的离开而带来不便。不过，晚晴只用不到一小时的一个谈话就打消了大厨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厨继续留在美食城上班。

后来父母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情。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中，我知道了，无论是在理性以及管理上，我远比妹妹差了一大截。

晚晴从5岁起就待在餐馆里，她喜欢餐馆，在她看来餐馆里一切琐碎的事情都是那么有意思，包括折叠餐布，放置刀叉，点燃装饰蜡烛，甚至清扫餐馆也是一件充满开心的事情，看到餐馆玻璃一点点脏，她就会拿洗洁剂用小喷壶的细嘴一喷，然后用一张柔软的白色餐纸擦干净。所以我们家餐馆的地板总是清清爽爽，窗户更是如同没有玻璃那般明净透亮。长大了后，因为目睹了父母亲最大的精力是花在与不同的各种人物打交道，在我看来是那么有难度，可在晚晴看来，就是一种轻松之极的交际，她与谁都能搞好关系：大厨，跑堂，坏脾气的食客，喝多酒的客人，移民局的突袭人员（针对黑工），卫生单位税务单位的突然抽查者……晚晴的德文已经是她的母语，她懂得用语言化解各种危机，轻松幽默，云淡风轻，这样的情商，我实在是望尘莫及。

机场里，父母亲在叮嘱声中与我们挥别，晚晴神情轻松，她笑着说等父母大人回来一定会对餐馆更为满意的。我感觉晚晴隐藏着一个计划，一个那种“只等你回来就看到翻天覆地大变化”的充满自信的计划。

我不喜欢变化，我喜欢固守。也许这是我与妹妹晚晴之间的最大差别。每次当回国之时，看到家乡清源次次都是巨大变化，次次我都在自己的家乡迷几回路，我的心里就充满伤感，觉得我的故乡乡情开始无处依托。但是晚晴总是说：若不变化，怎么能更好？

果然，父母走后，晚晴就在餐馆里实施了一系列改革。

首先她换掉了所有旧窗帘。

原先的窗帘是耐脏的深暗颜色，毕竟餐馆是积累油烟的地方，若不耐脏，会增加很多工作量，当然，耐脏的颜色大多不那么好看，晚晴这次大动干戈，把所有窗帘换成雅致的白色娟纱，又买了不少盆栽，白色绿色相配，很是温馨，让餐馆的气氛大为改变。她说宁愿多些清洗次数，也要让食客的心情更好一些。

中华美食城的装修是十多年前的底子，尽管后来又多次重装修，但是底子没变。十多年前的餐馆是那种幽暗隐秘型，餐桌餐椅也都是黑色色调，比较有“成熟稳重”气质，因为那时候人们还是把上餐馆当做一件蛮重要的家庭大事，有什么要庆贺了才进餐馆。但是风潮是年年换的，如今的大餐馆都喜欢走“亲切清新”路线，因为越来越多的年轻学生也时不时走进了餐馆打打牙祭，点餐吃饭没有原因，就是馋了，至于其他的食客，更是，可能是家里不想做晚饭了，于是就全家出来吃一顿，所以餐馆更需要家庭的轻松调调。

晚晴以前同父母说起过这种变化，老爸也觉得需要做些改动，但是总是有什么事情耽搁着，所以总是没有变化。现在晚晴觉得她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为了让餐馆更明亮更有温馨感觉，晚晴换了不少灯具，把原先幽暗老旧古板的灯换成了新款，光线是艺术，好的灯光能增强食欲，晚晴很懂得这种美，为了艺术和美，她甚至让不是真正电工的临时装修工改变了电路走向，以多安装几盏漂亮的灯。

我当时有点不放心，妹妹很自信，说没问题。

晚晴的这两项改革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马上有食客说美食城一下子亮堂大气宽敞了，而那一周的顾客数量以及酒水消耗也确实比以往更多。晚晴颇为得意。

除了硬件设施，妹妹也改善着软件环境。

在餐馆里妹妹最信任一名叫阿杜的员工，但阿杜是餐馆里的唯一一个没有搞定长期居留的工人，按照他的签证允许时间，他只有半年不到的正常居留了，若这次搞不定，只有两条路：要么回国，要么变成黑户留下来。

阿杜有个游移不定的女朋友，女友有时说很爱阿杜，可有时又说阿杜给不了她安全感。阿杜对女友很好，但是女友迟迟不能明确是否愿意嫁给他，若女友嫁给阿杜，那么阿杜的身份也能解决，因为女友是有长居的。

晚晴很烦女人的这种犹豫暧昧的态度，她直接找到阿杜女友，问她究竟是什么打算，阿杜女友吞吞吐吐地说：她也知道阿杜人很好，但是阿杜不会挣钱，嫁给他她会没有安全感的。晚晴问她怎样才会有安全感，女友说，除非阿杜能帮她借到钱盘下一家不远处的快餐店，她自己当个老板娘，这样她就能放心了。

晚晴当即答应，一等父母回来她会向老爸老妈说明情况，借5万欧元给阿杜女友，以此作为条件促成阿杜的婚事，好让阿杜顺利拿到绿卡。我发现这又是我与晚晴的区别，当我觉得用这样现实的方式对待婚姻是否会留下后遗症，妹妹看了我一眼说：婚姻本来就是现实的，越现实才越稳固……对了，我得同阿杜说一声，在借钱给他女友时要写个合同，婚姻必须保留三年以上，当然多多益善最好永远，因为结婚三年后阿杜的签证才能变成永居。

我当时石化在那里。我的妹妹，你真的不要太精明能干啊。

阿杜因为此时对晚晴感激地不得了。因为并不是每个老板都愿意借员工那么一大笔钱的，老板与老板之间相互借钱那是惯例，因为那是调剂周转，是抱团分担，是为了在海外更好作战，因为大家都知道，对方有餐馆的担保。但是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资产的跑堂，借钱那是意味着自己承担风险，跑堂走人的事件，实在是太经常地发生。

晚晴对于阿杜的感激涕零，用让人很舒服的语气回应：阿杜，我们是朋友，我帮你更是在帮我自己，你为人好，我希望你日子越多越好，你肯定会很幸福的！

哎，如此能用诚意熨帖他人人心的话，我怎么就是说不出来呢。

晚晴班里有个德国男生叫莫理茨，家境不好，从小父亲就去世，是妈妈一人抚养他，但是莫理茨很有些音乐天才，是超级音乐发烧友。莫理茨是晚晴的好友，晚晴认识他不久就给他取了中国名字叫“毛栗子”，这名字让莫理茨很是喜欢。

毛栗子在上五年级（德国的5年级起为中学，一直到13年级，然后就高中毕业进入大学）起就同班里的几位爱好音乐的朋友组建了一个乐队，晚晴一度是乐队的成员，但是后来晚晴在音乐上的迷恋远没其他成员那么高涨，于是就退出了，但是一直是乐队的拉拉队员。这个乐队持续了8年，非常活跃，也非常有感情。如今因为中学毕业，乐队的成员们即将选择各自的大学各奔东西，所以毛栗子想在毕业之前搞个乐队8周年的庆贺。年轻人没有什么钱，所以到处在找免费的场地。晚晴得知后就慷慨承诺，说美食城的大厅可以给乐队朋友们免费使用，而且参加活动的所有人都可以以成本的费用享受晚餐。这个提议让毛栗子喜出望外，因为不仅解决了场地，而且还有丰盛晚餐提供，那么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参与，让这个乐队的8周岁庆典画上一个优美的句号。

008

徐子涵给晚晴打过电话，羞羞答答，欲说还休。

晚晴不明就里，直接问他现在找学校找的怎么样。徐子涵说他那老妈在疯狂给他报名校，要他准备面试，但他无所谓。

晚晴安慰说母亲都是一番好意，希望孩子好。又问他是什么中学。

徐子涵说洪堡中学。

晚晴立马鼓励：“哇，这可是很好的一个中学啊，我当年就想报过这个学校的呢，可惜就是离家太远了，你若能上这个中学，那我会特别为你高兴的！”

姐姐这么一说，徐子涵立马来劲了：“真的，那么说你喜欢这个中学？”

晚晴回应：“喜欢啊。但是也很难进的……”

“姐姐喜欢的，我也会喜欢。”徐子涵在电话那边甜蜜表达。

“那你要好好面试哦，若你上了那个中学，姐姐请你吃饭！”

晚晴的高情商，在于会同任何一个人表达她的友好。

“好的，那我一定考上，姐姐不要食言哦！”

徐子涵兴奋地挂了电话。眼下他可有事情做了。

可怜他那尽心尽力的母亲，真的不知道，一个她不认识的小姑娘的一句话，远胜于她的千军万马的付出。

我家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天里。

明知想也无用，但事后我一直不停回想，这一天里，究竟有哪些环节本来可以制止这场可怕的变故？人生里的细节那么多，要制造出一场灾难，其实不容易的，是需要很多环节的配合才能完成一场完美的灾难，一环没连接，灾难就会终止。可惜的是，这些环节，都一一如此完好地契合在那一天的生命进展中。

导火索是毛栗子为活动准备的小型室内烟花的星火。那是一种能喷出近一米高小焰火的烟花，很炫。本来从安全考虑这个烟花是在庭院里放的，可是那天下雨，乐队8周年庆典的活动人员都移到了大厅。

其实那烟花本来是不足以产生火灾的威力，但是烟火很漂亮，晚晴为了给大厅里其他人制造气氛，就把烟火放在餐桌上点燃了，代替蜡烛。反正，以前有客人过生日时，父母也送烟花和蛋糕作为礼物的。这烟花没有大能耐，不会兴风作浪，多年来都是顺顺利利的，晚晴有经验。

但晚晴忘了一个变化，原先他父母在的时候，窗帘是厚重不易燃的，万一有烟花火星迸出，也不会在窗帘上惹是生非，但是晚晴不久之前把所有窗帘给换了，换成了轻纱状的，轻纱状窗帘固然飘逸好看，但是晚晴忘了它们有个致命的缺陷：易燃。

也许这就是老一代移民与新一代移民的区别吧，老人总是以稳妥、安全与谨慎为第一，而年轻人，为了创新，为了艺术和美，会侵占一些安全保险的阵地——在父辈的掌控下，美食城一直是保险安全的，这种持久的状态让晚晴懈怠了。

那一晚，原本的气氛非常美妙，乐队8周年庆典的精彩表演不仅为成员们自己带来了满足感，而且也给食客们带来了巨大惊喜，晚晴那一天特别快乐，她甚至感觉到了这样的活动以后可以时不时在美食城里举办，让美食城增加更多的艺术色彩，也增添与食客之间的欢快互动。

但是，让人意外的事情在某一个快乐的瞬间里发生了——幸福天堂到灾难地狱之间原来可以是如此短暂。

烟花的火花溅射在窗纱上，窗纱着火，食客惊呼，美食城没有了老管家的坐镇，员工们惊慌失措，竟然没有一人记得去切断电源。极短时间之内，火势变大，大家慌乱逃窜。平常那么冷静的晚晴此时也是慌乱无助。这时更可怕的灾难来了：因为不久之前的电源布线改动，且安全措施不到位，一些裸露的线头让火灾增加了几个数量级，在一些地方出现了霹雳巴拉的爆炸声，火势一下子爆发性地增大。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分钟之内！晚晴呆若木鸡之极，神情恐怖，根本就忘了逃生。还是阿杜眼疾手快，一把拉了晚晴，在大片浓烟席卷整个大厅之前，赶紧逃出餐馆。

几分钟后，市里的消防车带着尖锐的鸣笛以及耀眼闪烁的蓝光赶到现场。

第二天一早，报纸的新闻出来：本市一家大型中餐馆遭遇火灾，具体原因正在调查，初步估计损失在100万欧元以上。幸运的是，火灾中没有人员伤亡。

009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晚晴盖了一块毛毯，瑟瑟发抖。在朋友的阻挡和拥围下，她才没有往已经烧成废墟的酒店里面冲。

我们不敢把此事告诉给国内正在度假的父母。这事隐瞒不了，但是，能隐瞒多久就多久吧。

但霉运像是一条已经点燃了的引火线，在没把燃烧的线头死死掐断之前，更残酷的事还将继续发生。

父母在国内的度假很开心，留在国内的几位亲戚的生活远比当年好多了，买房的买房，开店的开店，让父母很是欣慰。当然也去看望了自己的亲儿子建国，18岁的建国个头早已经比老爸还高，魁梧健壮，大大咧咧。他不爱读书，一捧起书就睡觉，但是人情颇好，朋友多，仗义，爱打抱不平，在学校里成绩不好却依旧得到老师喜爱的学生不多，但他是一个。很多老师都说建国有情义，以后会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父亲问建国是否想来德国，建国说可以来德国玩玩，至于长久居住，他好像没这想法，因为他忙着在高中毕业之后与几个哥们开个餐馆——这一点上，我的弟弟可真是传承了老爸的基因。

在国内，老爸是借了一位亲戚的一辆小车四处奔跑，以免了打出租或者乘坐公交的周折。但是当时的国内，车子并没那么普及，尤其好车远没有现在那般常见。亲戚的车子是个小奥拓，就是个代步工具，相比老爸的那个保时捷，实在是有点寒碜，安全性能更是别提了。

那是在火灾事故的两天之后，我爸开车去一个亲戚家，亲戚设宴。那天本来是带上我妈的，但是我妈那天腹泻，没有去。小奥拓到亲戚家后，亲戚说宴席摆在镇里的一家酒店，老爸不认得路，于是亲戚带路老爸开车。在车上，亲戚接了一个电话，就是关于我家餐馆发生火灾的事情。

因为在海外第一代华人做餐馆的，出去的途径都是老乡帮老乡出去的，在海外的奋斗也是以一种抱团的方式，不可能离群独斗，所以不同餐馆的一些信息，在老乡之间都是极为灵通。当我们还在设法瞒着自己的父母的时候，家乡的亲戚却已经得到了消息。

“什么，老陈家的餐馆被火烧掉了？什么时候？”亲戚在车上接到的电话过于意外，本能所致，以致根本没有掩饰的机会。

我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一股血冲上脑门，车子往路旁一冲，车祸就这样发生了。

父亲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一条腿已经保不住了，医生说必须要截肢，截到膝盖以上。

母亲听到两个最坏的消息，只做了一个反应：头往后一仰，整个人不省人事。

她中风了。

花儿还是那样的花儿，阳光还是那样的阳光。

法兰克福行人街上的行人照样笑容满面，食客们依旧有好的胃口挑选他们中意的餐馆。

一切都没变。

但是对于晚晴，却分分秒秒都是折磨。不单单是毁掉了父亲一生的事业，更是给父母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一个截肢，一个中风，都是因她而起。晚晴没有哭泣的力气，只能努力想，怎么弥补怎么弥补：尽管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晚晴的同学，在表达了最初的惊愕和同情，以及络绎不绝的探望和安慰电话之后，逐渐的，该怎么样大家也都怎么样。考试成绩都出来了，选择和申请大学才是晚晴同学眼下最要操心的事情。

晚晴要强。出事后的第二天，她的手机上有上百条的短信，都是表达安慰和同情的，她才看了五六条，就把所有的安慰信删除了，尽管那时她只能躺着，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电话不停地响，朋友同学要来看她，或者捐助一些钱，但都被晚晴拒绝了。

晚晴觉得这是她一手造成的错，一切都要她自己承担。

可是怎么承担呢？我们都不知道。晚晴也不知道。

但首要一条，她不想被怜悯。

不停发出短信提示声的手机被晚晴丢在洗手间里，她想独处，她想一人，她想安静。电话被冷藏一周，待到她有力气能走动时，她索性买了张新卡片，换了原先的电话号码。可能这是一种洗净霉运的仪式吧。

在换电话的过程中，朱丹是她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

晚晴只想见一个人：托马斯。但托马斯此时在英国参加一个比赛，需要一周以后才回来。

那一晚，晚晴抱着朱丹，诉说她的担心。

他们两人本来已经商量好一起申请柏林的大学，托马斯学法律她学金融或者企业管理，但如今变故一发生，她就根本没法再去其他城市，她只能呆在法兰克福，而且要先休学一年，把眼下最焦头烂额的事情处理掉，然后慢慢解决餐馆的一大滩摊子。但她担心，托马斯不一定会留在法兰克福，因为法兰克福的大学有限且法律方面的名校更少，而柏林，对于家风良好自身优秀的托马斯来说，实在是最适合他的了……晚晴心里害怕，这是一个让人为难的问题。她想让朱丹帮她打听一下，托马斯究竟会怎么想，若托马斯愿意留在法兰克福读大学，她会非常感动和珍惜他的陪伴，若他选择柏林，那么这是命运的安排。

朱丹搂着她，说托马斯肯定会陪伴她，肯定会在法兰克福申请大学。朱丹说，晚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变好的。朱丹说，若晚晴需要，她也会留下法兰克福，申请法兰克福大学，然后陪伴她一起度过难关……

晚晴在朱丹的怀中睡着了——前面的三天三夜她可是一点没有入睡啊，而后面的更多时间里，就算短暂睡着，可也时不时被恶梦惊醒，然后睁大眼睛，感受心脏像被一只手粗暴地揉捏，那是入地狱般的痛楚。

委托完朱丹的那晚，是晚晴在出事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天。

徐徐工作室

010

在中国清源老家，慌乱的场面持续着。
两位老人都在医院里，一位截肢，一位中风，而远在万里之外又是倾家荡产的变故，这样的状态，搁哪一个家庭，都是很难不崩溃的。
我的母亲不吃不喝不说话，就是躺在病床上，痴呆了一般，然后突然流泪，那泪水，成串成串能把半个枕头给打湿。
在她的有生之年，不是说没见到过灾难，但是都被她挺过来了。最大的一次是老爸被人劝去Casino（赌场）玩一把，那时餐馆起步了，小钱也有一些，我的老爸有点得意，真当自己是个有钱人，于是昂扬去了，最初是是为了“见世面”，但是在很轻松赢了上千马克时，他觉得他是个天生可以在赌场里发财的福星，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在一夜之间输了近20万马克。当他面如死灰地回到餐馆时，他一直觉得那餐馆不可能再是他们夫妻的了。
此时，作为贤惠妻子的母亲，尽管在心里极其心疼那20万，可是她知道，失去的永远不会再来，能争取的只能是未来的希望，因此在父亲面前，她只要父亲发个毒誓永远不再进赌场，其他一点重话都没有。但是20万的欠款啊，这是多么重的压力，她就在一人单独的背地里用拳头狠狠揍自己的胸脯，来缓解一些痛苦。这一幕后来被我的父亲看到，他抱住她，涕泪交加：我绝对绝对再不会走进一步Casino！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那一年餐馆的经营非常成功，20万马克的欠债很快还清，而以后，我的父亲果然遵守诺言，再不进赌场一步。
要知道，在海外经营餐馆的移民，不沾赌场的真的少之又少，我爸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后来我爸和我妈的恩爱也是大家有目共睹。我爸经常提起当年的事件，来证明自己娶的老婆是多么神明贤惠，尽管旧话题经常炒着吃，但每次我爸说起这陈年往事每次都是爱意满满，而我的老妈也都是幸福地抓过老爸的胳膊——20万马克的摔跤让他们恩爱一辈子，老妈说，值！
后来母亲常拿这个事情来教育我和晚晴：人生路上，摔个跤没关系，只要能站起来，能变坏事为好事，就好了。所以，一定不能泄气，一定要往好的地方看！
但是这一次的摔跤，她挺不过来了，因为这次摔跤把所有的扳回来的成本都给摔没了。
能赶来医院照顾的老家亲戚都轮番来劝慰。但母亲在那些日子里却有求死的心思。
我的老爸也好不了多少。本来，作为海外第一代餐饮业的成功经营者，他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受到的累，甚至受过的骗，都足以让他有强大的抗压能力，但是这次，他明显垮了——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从没遇到过的困境：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残缺了。
一条腿被截掉了，截在膝盖以上，未来的生活所要面对的，不是轮椅就是假肢。
这样的情景，对于一个喜欢游泳、热爱开保时捷跑车、以自己匀称身材为骄傲的爱面子的老帅哥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我的老爸脾气很倔，他拒绝亲戚的探望，只除了自己的亲儿子建国，还有建国的养父养母。
对于建国，他可能是想做些嘱托，类似交代后事，但是建国没有让他说下去，建国说：爸，以后你去哪里玩，我都会背你去，我就是你的双腿。
因为两个孩子互换，在建国身上，我爸爸能给予的父爱不多，虽然每次回国他都给建国买很多礼物，甚至在两年之前，我老爸就给当时16岁的建国在城镇里买了一套房子，说是以后当婚房之一。但是说句实话，因为人不在孩子身边，所以很多心理和精神层面的爱，能给建国的都是远少于给我和晚晴的。
这话让我的老爸留下了老泪。
但是老爸的精神气还是很差。他终于能接受亲戚们前来问候与慰问，可是却互动很少，常常沉默寡言。人之常情，不久之前还是作为大家族里最有出息的、打拼打到了德国的、而且还有不大不小“侨领”称号的成功者，现在却需要听国内老家一些老弱亲戚的无实际意义的宽慰话，这是多么巨大的反差。
但是老弱亲戚里也有哲学家，其中有人说了一句话：老陈啊，情况都已经差到了极点，也就无所谓了，那怕什么？以后只会更好不会更差了。
是什么人这么有才呢？
只是，再有哲理的话，依旧改变不了老父老母在当下如此无助的处境。

在上海，慌乱的一幕在继续。
晓晴，晚晴的亲姐姐，在上海上大学二年级。她哭着在电话里告诉男友：妹妹家里出事了！
然后，尽管工作繁忙，男友黎阳还是用最快速度赶过来与她会面。
“不怕不怕，我们一起度过难关。”黎阳像很多有力的男人那样，搂过女友的脑袋，让她靠在其肩膀上。
晓晴却只是摇头。
很多励志的话，很多宽慰的话，其实都是无意义的话。因为说话的人并没有认识到现实有多残酷。
“我会帮你妹妹的！”黎阳向女友保证他有这个诚意和能力，只要是女友家的事情，他都愿意担当。
黎阳8000一个月的薪水在省吃俭用的情况下能存下5000元，再加年底分红，他是个一年可以积累10万的青年才俊呢。
多少？损失超出1000万？
但很快，黎阳被女友嘴巴里说出来的数字吓呆了。
对于女朋友的这个远在国外的亲妹妹，因为没有见过面，多少有些距离感，不知对方的境况，但是终究听多了晓晴嘴里的晚晴，亲人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当听说亲人家破人残时，遗憾与心痛是必然的，而当得知损失之巨时，黎阳则蒙掉了，这个平日里那么能言善道爱开玩笑的大男孩在那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如蚂蚁。
当时，2001年，100万能买上海市区的一套房子，黎阳为一套房子在苦苦拼搏天天加班，而同一时间，与自己女友关系密切的一个年轻人，因为疏忽被火烧掉了10个这样的房子，他能不倒抽这口凉气吗？
“我……我……能帮些什么忙呢？”尽管黎阳已经知道他问的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在大海面前，一杯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晓晴摇头。
很多事情，只能无能为力。
“我……我感到害怕，原先觉得妹妹的生活那么幸福，现在发现她可能是最痛苦的人了。所以，人生无常……”晓晴多愁善感。
是的，她感到害怕的不再是经济损失，因为那个倍数太大了，相当于让一个个人去想象一个工厂烧毁了整个仓库的损失然后说这些钱你都得赔，那时赔不赔都是一样的，因为反正赔不起。就是，欠5万是债务，欠5亿，啥事都没有。但是，晓晴突然之间感到生活如此恐怖是在于：人随时会失去手中的幸福。
正常的健康会变得很奢侈，最亲的人会突然离去，曾讨论过的并不遥远的计划会永远无法实现，最微薄的期待会遥不可及，最熟视无睹的幸福，会顿时粉碎……
黎阳的脸上浮现心痛，他只能紧紧抓住晓晴的手，以此告诉她：最起码他还在。




011

面试后没多久，徐子涵很快拿到了洪堡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是打印在一份手感颇高档的纸上，那信纸有洪堡中学的学校图案，暗金色并凸凹不平的，摸起来很有贵族感。除了恭喜徐子涵同学进入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文理中学外，特意要求家长参加一下“家长之夜”的活动，以方便各位家长之间的认识和互动。
录取通知书下面是校长的亲笔签名。
徐子涵老妈没想到自己儿子如此顺利进入了这所名校——她顾不得国内是凌晨时分，一个电话直接打给徐子涵老爸：老公，好消息好消息，我家儿子上了一个真正的贵族学校了！
那边说的声音似乎还在梦呓中：什么什么，什么贵族学校？
徐子涵老妈大吼一声，硬是用高分贝把老公从睡梦中重重拍醒：老公，儿子上了真正的名校了！你准备请客吧！
好的好的，要多少钱，我让管家打过来。
钱暂时倒不需要，我的账号里还足够，我是说国内的亲友，等我回来一定要好好请客。
你还要回来啊？什么时候回来？
徐子涵老妈不满：我自己的家我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
徐子涵老爸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给儿子准备个礼物吧，他那么能干，是我给你生的！其他人谁还能生得出这么优秀的儿子！徐子涵老妈声音满满都是骄傲。
行行，等他16岁了，我们给他买个保时捷吧。老婆，你在德国需要的话，你也买个车吧，什么车你自己挑。
我宁愿打车，这里的出租车都是奔驰的，服务也特别好。
成成，随你随你。
……
夫妻俩终于挂断了这通因为儿子而倍感幸福的电话。
尽管这是一所公立学校，学生都不用缴费，按照徐子涵老妈最初的想法，公立学校肯定比不上私立学校啊，可是在德国一段时间的恶补，她也开始进入了德国圈子，每当与华人说起“洪堡中学”的名字，人人都是一声称羡，那声称羡让她心花怒放——她更加相信和感谢胡主编的有效指点和丰富人脉了。
她要请胡主编好好吃个饭。依旧定那个中华美食城吧。
但胡主编给她的消息很是震惊：就在没几天前，中华美食城遭遇了一场大火，损失惨重。
虽说这个餐馆与自己没啥关系，但是毕竟在这里认识了胡主编，多少有缘分啊。在胡主编定下的另外一个餐厅里，徐子涵老妈还没来得及告诉好消息，就赶紧询问中华美食城的遭遇。
损失100多万欧元。胡主编惋惜地说。
还能重新修复吗？
要重修修复，就是要100多万啊，烧毁掉的桌椅家具不值钱，但是修复一栋房子可折腾了，成本不低于重建一栋房子。胡主编喝着徐子涵老妈带来的茅台。
“100多万欧元，1000万人民币，还好啦，若是我亲戚朋友啥的，我就让我老公出资周转一下，这餐馆什么的，是不能停的，停一天就是亏一天，房租什么的都要钱，用最快的速度修复，最快的速度开业，才能最快地止损，然后重新挣钱。”
“王太太说的有道理，看来你确实是个商业上的一把好手啊，跑这里这里来当孩子的全职妈妈，可惜了你的才能了呢……咦，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了，来来，我要迫不及待向你表示祝贺哈。”胡主编举起杯子赞叹她也祝贺她。
徐子涵妈妈与胡主编一碰杯，满脸兴奋。
“看来你这个孩子是有潜力哈，洪堡中学真的很难进，他能被校长认可，你这个孩子是不简单。”
徐子涵妈妈一听胡主编赞美自己公子，顿时满脸花朵：“是的啊，我家儿子吧，绝顶聪明，他的英语吧，其实没去过美国，不过参加了一个英语比赛，让评委以为他是在美国长大。数学物理更是他的天份……对啦，他还很喜欢运动的，很多体育项目他都很喜欢的……”
胡主编点着头：“难怪，这样的孩子，是比较喜欢受西方精英学校的喜欢。”
“但是这个熊孩子啊，坏起来也是很坏的，恶作剧什么的总少不了，又一次差点同我们别墅区里的一个邻居打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把我家奔驰车的车标搞下来焊到他**马车的屁股上，那邻居还不知道，车子开出去一天被客户嘲笑了才发现，气死了，为此我老公赔了他10万呢。”
听了这桥段，胡主编也忍不住笑了。
“我这孩子，学东西快，但是好东西坏东西都学得快啊，他要打游戏可以打得天昏地暗，他要交几个不良朋友那做出的坏事肯定出我的控制范围……胡主编，我也正想讨讨主意，你看，我也不能时时陪着他，我还得不时回一回上海，我老公的公司我还得盯一盯，而且现在国内的女人很主动的，我得防着我老公身旁的那些打他主意的女人……可我这个儿子这边也放不下啊，你说有什么好办法的？”
胡主编真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坦率实诚，对自己放开胸怀了就倒豆子一样的家里什么事情都能说，倒也有几分可爱，便也真心为她分了几分忧：
“这样，你可以考虑找个伴读，或者说帮你儿子找个伴。你不是已经买了公寓房了么，反正就腾出间房间，免了人家的房租，然后让这个伴多关照和监督点你儿子，比如按时吃饭，不乱交朋友，有情况随时向你汇报。当然这个伴一定要找好，最好找那种家境不是很好，自身又比较努力奋斗的，性格上也比你儿子成熟一些的，那最好。”
“咦，这可是一个好主意啊！胡主编，我发现你真是我的贵人，我一到德国，只认识了你，我就发现我儿子的前景一片顺利……哎，还是在德国的人实诚，见多识广而且与人为善，中国的那些中介，实在是可以气死人，我同你说啊，以我现在的经历，我去办个中介都比他们靠谱……来来，胡主编，我再敬你，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这样，以后只要你去中国，一切都由我来招待……”
徐子涵老妈手舞足蹈，心情超好。

徐子涵惊恐地发现，晚晴姐姐的手机突然打不通了。
他与晚晴的唯一联系就是手机号码，他本来想问过电子邮件地址的，但上次与晚晴通电话一高兴，忘乎所以的就忘了。后来他再打电话时，先是没人接，再后来，一遍遍地打，一遍遍地回复：抱歉，此号码机主联系不上。
徐子涵傻眼了。
上帝作证，这个号码觉得是存在的，以前也绝对能联系上晚晴的，可是如今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想尽各种原因，是晚晴姐姐出国了？手机掉落了？欠费停机了？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想了。若是这些原因，那么还有重新联系上的可能，可是，徐子涵已经连续打电话快两周了，情形一直没好转。
他甚至跑去了手机营业部，希望通过手机号码能查询到机主的信息。当然，他的要求被通信工作人员礼貌又坚决地拒绝了。
徐子涵全身虚脱地回到房间，什么被名校录取的幸福感，在与晚晴姐姐能联系上之前，这些快乐和自豪感觉，都是虚无，都是虚幻，他什么都没有拥有！
老妈来敲门，声音里满是甜蜜：宝贝，你老爸说明年就给你买个车，你想要什么车？
妈，你别来烦我，成吗？徐子涵一声怒吼回去。
徐子涵老妈愣了愣。
这熊孩子，又范少爷毛病了。没办法，不惯着他，还能惯着谁。总得要有个儿子来爱的呀。
时间一天天的过，如同风筝断线，卫星失联一样，任他怎么打电话，都是一成不变的自动回复：抱歉，此号码机主联系不上。他的晚晴姐姐，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在了法兰克福。

他以后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晚晴姐姐。
刚刚感受到初恋的甜蜜，就被生生剥夺了。一想到这，15岁少年徐子涵的心就像被掏去一样。
初恋是什么，是这个富家少年在他永远不愁得不到的世界里第一次感受到的牵挂，他没想到这种牵挂可以让人那么甜蜜。他的生活从不缺过什么，所以他也很少体会有满足感，可第一次发现这种得到是那么让人振奋。像第一针亢奋剂，直注血液，于是心花怒放，所有的感受真的都像花儿一般膨胀绽放，细细密密的神经大肆呼吸春风雨露，那种浓度的幸福感，以往绝无体会！
但眼下，心，空了。
被空心的痛苦煎熬，他想做出点什么事情发泄。
买醉吧。
他去酒吧，但酒吧招待瞧着他的相貌，要他出示证件。
干嘛？他恼火。
小伙子，若你不到18岁，那还没有进酒吧的权利呢。
徐子涵愣了愣，冷着脸只得离去。
不让我进酒吧，我总可以去超市买酒吧。当徐子涵拎了一扎6瓶的啤酒去柜台付钱时，柜台的胖胖的售货员再次直接拒了他：让你妈妈来，未成年人不让买酒。
徐子涵几乎要昂天长啸：失恋了连喝酒都不让喝啊？
在街头，他看到了一个自动售烟机，只需投币就可以弹出一盒盒的烟来。
他从没抽过烟，但是为了麻醉自己，眼下就是大麻他也想闭着眼狂吸。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10欧元钱币，这次很顺利，一包万宝路香烟很快弹出来了。
但是一只大手先于他取走了烟。
他惊愕又恼怒地回头。
“年轻人，看看这行字！”
人高马大的一德国人站在他面前，好为人师地读着售烟机上的一行醒目黑字：18岁以下未成年人不得买烟。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10欧元还给徐子涵，然后他自己拿了烟走了，走前还不忘提醒：年轻人，要学好不要学坏，这是法律规定，当心有摄像头！
徐子涵石化一般，待回过神来，气的一掌猛击在自动售烟机上，售烟机巍然不动，他自己疼得倒吸好几口冷气。
德国人，你们能不能不要管那么多闲事？
当晚，徐子涵骑了他老妈给他买的27档自行车，绕法兰克福一圈，凌晨回到家，精疲力竭到几乎虚脱。
精疲力竭，也比那掏心的痛苦要好受些。




012

保险公司的核算出来了，中华美食城能得到的理赔，远低于晚晴的预期。
德国的保险业成熟。而为规避风险考虑，中餐馆都会买一些保险的，但是德国的保险也是条款众多，不同的保险分别对应着不同的情况，同时有些疏忽的出现，会让损失不在保险范围之内。
有个在华人圈子里被流传很广当做警戒的事故：一华人邀请了国内一亲戚来德国玩，开车旅游时，国内亲友没习惯系保险带，玩得开心回家已是深夜，在路经一片森林时，突然发现路中间站立着一头野猪——这样的事情在德国公路上经常遇见——车速太快，车主来不及反应就一头撞上去，没有系安全带的坐副驾驶的国内亲戚被重重弹出窗外。后来车祸引发的车子的绝大多数损失都由保险公司承担了，但是其中最大的损失——几万马克的副驾驶座上的人员医疗费用只能自己承担，国内亲戚无力支付，那么按照法律，必须由邀请方来支付，因为邀请人事先为被邀请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担保。
在这起火灾中，因为一直沿袭着我老爸十来年前开餐馆办理的保险条款，每年自动延续合同，但并没有按照新的情况进行变更。
同时这次事故中，按照调查结果，有个非常不利于理赔的情况：导致火灾糟糕结果的重要原因在于不合格的电路改线。
我知道这对于晚晴来说，又是一个打击——对她的自信心的打击。
似乎命运就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你太优秀了，你也太自负了，所以我必须给你点苦头，让你知道你的错！
可是一次小错，就非得承受这样惨痛的惩罚吗？

毛栗子在亲历了一场从没见过的恐怖灾难并见证了一个殷实之家的毁灭后，这个18岁的少年吓坏了，有那么一周时间，他躲了起来。
他不是懦弱，他可以在10岁时候创建一个乐队，他可以带着团友四处演奏，他可以为他们中学话剧团或者歌舞团的活动做伴奏，他也可以做很多他能力范围之内的很多事情，可是，眼下的灾难，已经超出了一名少年的心理准备，他不知道该怎么承担，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不敢见晚晴，甚至他把自己的手机都关闭了。
但是一周之后，他还是找到晚晴。
“晚晴，我很抱歉，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我们搞这个庆典，你家不会这样出事的。”
晚晴看着他，无声地摇头。
“晚晴，我想过了，我想先不上大学，我陪你一起处理事情。”
晚晴再次摇头。
“我已经过了18岁了，18岁的男人，应该承担了，对不起晚晴，前面一段时间我实在太害怕了，所以躲了起来，但接下来，我不会再躲起来，晚晴，请告诉我该让我做什么，我会与你一道并肩去做的。没什么会走不过去的，这是我的祖母说的话。”毛栗子拉住晚晴的手，真诚地说。

我没统计过，这世间曾有多少事情的走向，是出于“一念间”。
朱丹，此刻也面临着这“一念间”的选择。
为一个选择，她不停与自己折腾。第二天托马斯就回德国，她必须有个明确的念头了。
朱丹的父亲与晚晴的父亲是好友，也是一起在海外闯事业的第一代华人。朱丹的父亲做食材与海鲜生意，晚晴的父亲做餐饮，自然更是生意上的好搭档。朱丹的父亲在商会以及侨界里兼着职位，时不时要开开会见见国内领导人，他喜欢这种场合。而晚晴的父亲则安耽于家庭和餐馆，美酒美食跑车健身是他的最大爱好，侨领的名号对他倒是无所谓。两家是世交，两孩子的友情是从童年开始。
她本来想根据晚晴的嘱咐，帮晚晴询问托马斯的心底所想。晚晴是她的闺蜜，在人家最艰难的时候，对她如此重托那是信任，信任让她感动。
可是，不知从何时爆出的一个小念头，从最开始的蒲公英小种子飘散，到后来落地着床，生根发芽，以致变得现在越来越大地占据她的心，念头越来越强烈。
晚晴与托马斯一定要在一起吗？自己与托马斯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幸福？
自己爱上托马斯的时间远比晚晴长，虽然是暗恋，但是从16岁开始，她的心就属于帅气潇洒的托马斯，她16岁时就天天留意，托马斯穿什么衣服，托马斯留什么发型，托马斯每星期会参加体育协会的什么活动，托马斯爱看什么书，托马斯喜欢什么电影，托马斯两年后的大学会去哪里上……而那个时候，晚晴在干什么？晚晴对托马斯视若无睹！
她想，总有一天她会表白，因为她在等待，等待自己最好的时刻来临；更重要的是，总有一天，托马斯会感受到这位东方女性的含蓄。
然后，不过就是最近的几个月，晚晴突然关注到了这个越来越帅的少年，而她的高超情商让她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就叫她喜欢的人立马被她吸引，旋风一样。她一出现她就没机会，这世界上最糟糕的闺蜜关系可能就是这样了。少女时代的她只会在旁边默默关注，然后看着意中人被人抢先吸引走了，又默默伤心。为此她恨死了自己的胆怯。自己对于爱情的过长时间的酝酿，反而让爱情变得隐秘了。
有一度她是那么烦厌晚晴。是的，嫉妒，嫉妒晚晴的交往能力，这点是朱丹她最欠缺的，让原本有先机优势的她，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准备却是零收获。为此她决定要最大的改变自己——是啊，机会不等人，为了幸福，就是要抢先出手。
可是怎么出手呢？
这几天里，朱丹翻来覆去一直处于两个念头间。
作为晚晴的闺蜜，她应该维护晚晴的利益，帮一无所有的晚晴抓住托马斯的心，让她还存有爱情的慰藉。可是另一个念头一直在说服着她自己：晚晴这样的想法，不仅是想利用感情牵绊住托马斯的自由选择，而且其爱情之路完全没有前途！
想想看吧，晚晴的家族餐馆已经成这么个样子了，低价转卖或者拱手相让是百分百的，当晚晴休学一年，处理着复杂的后续事务时候，她怎么指望与托马斯顺利恋爱？
良好的爱情是要对双方都有益的，可以一起追求更好的事业和生活，而不是利用善良来圈住对方，用怜悯来维持着感情，不然就是对对方不公平。若真按照晚晴那样的想法去打探托马斯，那么托马斯该如何选择？这种强加的压力让他无论他怎么选择都是有愧内心的坦荡的。对，若晚晴足够爱托马斯，那就应该为托马斯考虑，爱的本质是无私和利他，晚晴就该让他走一条宽宽敞敞坦坦荡荡的路。
当朱丹心中的蒲公英小种子着床后，她就一路上都在往这个方向考虑。
何况，问题还在于，休学一年就能解决问题吗？德国人高傲自信，社会交往中喜欢分圈子，若是一个不成功的外族人士，德国人会愿意花很多时间去交往吗？这一点，自己的父亲，一名成功经营着食材以及海鲜生意的侨领，就在不停的告诫着自己：丹丹，我们第一代的辛苦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会唱歌跳舞钢琴画画，我们的时间都用于挣钱了，我们的圈子也太小了，但是我们还是抗争着为自己划出领地，只是我告诉你，我们这一代寻求平等也是用花钱砸钱的方式，时不时要做些公益或者其他需要赞助花钱的事情，以此得到社会的承认——因为我们除了挣钱不会玩其他的。但等到你们这一代了，你们是平等的，你们会玩的东西与德国人一样，你们可以用正常交往、找到朋友、还有谈恋爱的方式，很自然地建立你们的新领地，记住丹丹，自尊是以金钱保证来得以实现的，你的爸爸那么努力奋斗，就是为了你们第二代不用那么辛苦就可以比我们更有自尊。
这不是自卑，这是现实，所以，就算今天她把晚晴的原意带给了托马斯，就算托马斯愿意留在法兰克福，就算他们会继续恋爱，可是，现实的生活依旧会把他们生生拆散。就像莱茵河流域一带，所有溪流的走向都会归附到莱茵，这是规律！
小溪流的走向是命中注定的，那么，还不如让这条小溪流在此时就拐一个弯，别去穿梭无人喝彩的荒野和峡谷，就往开满鲜花的草原里前行吧，为人人可看到的大自然的美丽再增加一种味道。
于是，她告诉了托马斯：晚晴不想见他，她也不愿意再与他一道去柏林念书，她希望他顺利并祝福他一切都好。




013

徐子涵老妈捧个精巧的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打开视频，接着让阿姨给自己倒杯咖啡，布上糕点水果，舒舒服服地又开始当“教主”了。
徐子涵老妈大呼小叫地把儿子入名校的大好消息快速传递到中国以后，她那以住别墅为主的中年太太圈子里的朋友开始争先恐后捧她为“指导老师”。
“入名校，找王太”，“姐，我们等你回国来指导我们”，“我儿子也想上你儿子的那名校，花多少都可以”，“我们排队组个团，让王姐当团长吧”……
QQ群里，只要徐子涵老妈一出现，全场立马安静，等着有成功经验的“名校指导老师”的宝贵经验，这场景令徐子涵老妈倍感荣耀。
就是，都是独子独女，都是千万身家上亿资产，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或者说为了孩子未来的贵族气质，满世界为孩子找个名校，不算过分吧。随让国内国外信息不对称那么厉害，连那么精明的王太都被中介忽悠过，可见这假冒伪劣的水有多深。其他什么东西做做假也就罢了，但是孩子的教育，那是绝对不允许被作假的，名校就得是真正名校，孩子上完名校出来就是要在上层社会里展示光芒的，“出身名门”，“与王妃是校友”，“欧洲的银行家是我师兄”……社交圈里这样不经意的一番自我介绍，是多么有震撼力。
徐子涵老妈呵呵笑着，慷慨答应，回国后肯定无私奉献经验，组团个太太团考察名校也不是不可以的，反正，要让圈子里姐妹们的千金公子都能接受全世界一流的教育，成为名媛，成为绅士，把中国家族富有的年轻一代推向最高端有范的世界舞台。

但是，当徐子涵老妈赢得国内太太们欢呼的同时，却越来越被自己的儿子不耐烦地打发。
在儿子即将要到新学校入学之前，徐老妈很贴心地为儿子准备了名牌西装，当然，不仅西装，其他所有带在身上的东西都是大牌子，包括腕上的手表。
到学校后，意外地发现其他同学都是很普通随意的休闲衣。徐子涵过于精致的时装在一群休闲服中，有种尴尬的不合群。
有两个差不多年龄的少年远远冲着徐子涵招手，徐子涵心中有种暖意。名校就是名校，培养出来的男孩个个是绅士。
两男孩走近徐子涵，问他：是新来的？
徐子涵点头。
是中国人吗？
徐子涵有点头。
在子涵伸出手要去握手招呼着两个精力充沛的男生之前，他们却突然跳开了，然后其中一个冲另一个哈哈地笑，另一个则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20欧元的票子，递给他。
徐子涵立马明白了：他们在拿他当游戏下赌注，那男生猜对了他来自中国，所以得到了20欧元的赌注。
男生哈哈笑着，声音飘向四周：中国人好面子，喜欢名牌，所以他全身都是名牌！
这个见面方式让徐子涵极为恼火——恼火于自己母亲不合时宜地让他穿名牌衣服，恼火于这里的学生如此不受拘束，更恼火于自己被当众取笑了竟然无法回击。
回家后，他砰地关上门，一句话也不愿意同老妈说。
在房间里，他拿出晚晴姐姐的照片，若漂亮能干的晚晴姐姐在，他就不会这样被同学欺负了，她会提早告诉自己，德国是怎么样的，德国学生是怎么样的，他第一天上学应该怎么样的。就算发生了这样事情，她也会耐心告诉自己，以后他将怎么样做才会更好……因为，她是那么温柔和美好。
可是，照片中的漂亮姐姐，却是如同消失了一般，在这个世界上，与他匆匆相遇一次，在他心里刻下烙印，然后，就再也无从寻觅……这是怎样让人癫狂的痛苦初恋啊。
徐子涵把照片上的晚晴姐姐的头像剪下，装进一个银饰挂件的项链挂坠里，然后把项链挂在脖子上。

不过，衰运不会老是随行，两天后，徐子涵总算找到了些面子。
课堂里老师上地理课。在说到地球的第三极时，老师拿出了DVD准备在多媒体教室里播放。
“人类第一次登上世界第一高峰是什么时候？”
地理老师随口一问。
没人知道，但徐子涵立马回答：“1953年5月29日。”
地理老师赞许地点头。
地理教学片子开始在播放珠峰的雄伟风光。
“虽然我们都没去过第三极，甚至连珠峰的真实面目都没见到过，但是不影响我们对这一圣地的向往……”
“不，老师，我去过。”徐子涵举起胳膊说。
地理老师一愣：“你，登过珠峰？……当然，我不认为你能登顶，但是哪怕你尝试了登珠峰，我也会为你骄傲的。”
“我9岁那年就抵达了大本营，那是海拔5200米。14岁那年我抵达了一号营，那是海拔7028米。本来我今年是想向二号营地冲击，但结果我被我母亲带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去珠峰了……”
徐子涵这番话让班里至少一半同学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欧洲的最高峰，阿尔卑斯山上的勃朗峰也不过4810米，可那已经是非常雄伟的高度！父母带着他们前往阿尔卑斯度假时遥指那银色的山峰，都是以敬畏的语气说：瞧，欧洲的最高峰，多么壮观！但是这名从远方中国来的少年，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抵达了5200米的高度！
但是这对于徐子涵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因为他的老爸，就是国内一家顶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当他的老爸是以“5﹢2”（五大洲的最高峰再加南北两极）作为奋斗目标的时候，用精良的交通运输装备把儿子带上珠峰的半途，什么大本营前进营一号营，也不过是小事一桩了。
地理老师发现了有这么一个来自亚洲的活生生的“教材助理”时，很是兴奋，问他是否有留下录像或者照片，好给同伴同学来个实景展示，毕竟，对于中学生来说，自己同学的实景展示将远比教学录像更生动一些。
地理老师甚至邀请徐子涵下一次上课时专门给他15分钟时间，让他在讲台上充当老师。
这一天，是徐子涵最为兴奋以及有成就感的一天。
他不自禁地把手摸向脖子上的纯银挂件。若晚晴姐姐在，她一定会最热烈地祝贺他。




014

我陪着晚晴，与胡主编面对面坐着。
这位经营着一家知名报馆的老法兰克福的华人侨领，前半生也是历经波折。下乡，扛枪，牢房，高考，首届研究生，离家别国……浪荡不羁的才子，中国文人跑德国来当了“德国通”，从宗教到八卦，从时政到法规，从历史到美食，端一酒杯就可以在餐桌上秒杀大批芸芸众生者。人生中大波大澜的喜喜悲悲都经历了不少，拿中国一副山水画描述，就是“山川覆雪，小舟横停，一身蓑衣，红泥暖壶”。
胡主编看着我的妹妹，眼神里是对美丽少女的怜悯。怜香惜玉是他掩盖不住的弱点。
他给我们倒着茶水，斟酌着话语说：
“事情来了就不要怕，总能对付去的。你们还年轻，只要年轻就什么都好办。我年轻时遇到的事情你们都不能想象，现在不也好好的？要不就这么想：反正现在是低谷了，那么只会越来越好，对吧？”
晚晴点点头。
“你们自己想怎么处理？我这里能帮上的肯定尽力帮。因为让困境一直停顿着延续着不是好事，不仅心理上会疲惫拖沓下去，而且这烧掉的门面房是肯定要赶紧处理的，哪怕先用人工美容墙围起来也好，省得说影响市容，不然市政府要干涉，逾期不处理的话会开罚单的，那又是一桩麻烦事……”
我看着胡主编。是的，我们都忘了这回事。
“德国的报纸也报道了，建筑公司的人也来评估过了，不算是毁灭性的的火灾，这么大一栋楼房，要修复也可以，但我想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资金。这笔费用实在是有点大……若你们想转让或者其他方式脱手这个餐馆，我可以帮你们免费做宣传，关注报纸的人也蛮多的，你们这个餐馆原先也是很有知名度的，估计有兴趣有财力的人也会有……人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易手餐馆，这是一个转折性的思路，也是遭遇变故后最常见的思路。但是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话题，以胡主编的人情世故，他也觉得有点难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故而他话说的也不利落。
“是不是有人同你说起了？”晚晴突然问道。
我的妹妹晚晴好久没说话，但是一开口，就连胡主编都觉得凌厉。
他有点尴尬，好像被迫做了落井下石的事情一般。
“没事，胡主编，我知道你的好意，也知道你的人脉，若来人开出的价格可以，那我就出让。”
妹妹晚晴的回答让我吃惊，她能这么快做出决定？
晚晴看着我也看着胡主编，说：“但是，我拿到了钱，肯定要再开一家同名的餐馆，还给我的父亲。”

胡主编牵头的餐馆转让一事最终没有后续，因为对方报出的价格实在太低了。
胡主编为没帮上漂亮女孩的忙而有些歉意，他问晚晴是否要在报纸上做个转让的广告，他可以免费提供版面。晚晴迟疑一下，摇摇头，说先让她想一想。
餐馆是父亲的心血，大张旗鼓做低价转让的广告，犹如大声吆喝卖自己孩子。

那天，朱丹带着一盒漂亮的蛋糕来我家。我直觉有事。
在听完朱丹的转告后，晚晴很久没有说话。
在晚晴送走朱丹前，朱丹紧紧抱住晚晴，说，好男人很多，人的一生里会碰到300个与自己极为情投意合的伴侣，无非是时间问题。朱丹又说，女人要对自己好，不开心时多吃些甜品零食，会让心情好起来。
朱丹走了。
我担心着晚晴。我知道这肯定与托马斯有关系。我当时只是有点奇怪，在德国生活多年，按照德国人的做事方式，再难堪或者再歉意的事，大多是眼睛对着眼睛当面说清楚，了除芥蒂。托马斯委托朱丹来告知晚晴，这男人这样做事，挺没修养的。
只是当时情景实在乱，托马斯的破事在我这里已经排到很后面了，所以根本没时间多想，要不然，放在平常时期，我肯定单挑托马斯要他当面与晚晴说清楚了。
晚晴却没什么异常表现，她坐在半是废墟的庭院里，安静地想事情。
我很心疼她，但她说她很好。




015

来不及好好适应，徐子涵的名校生活就给了徐子涵一个个下马威。
教室里28个学生，28张小桌子，但座位不像中国那样方方正正直线状的整齐摆设，而是环形的，方便老师与大家互动，同时又是四人一组，也就是四个桌子会比较靠近，以方便小组讨论。
安东与莫理茨（此莫理茨可不是彼毛栗子），就是第一次见面就拿徐子涵下赌注的两个调皮鬼，他们与徐子涵一个组，另外一个是女生，妮娜，漂亮的金发姑娘。
尽管两调皮鬼向徐子涵伸手问候，但第一天徐子涵并没有与他们多搭话。有事情他请教妮娜。妮娜很友好，噼噼啪啪啥都同他说。徐子涵知道了，安东是市议员的儿子，莫理茨是医院院长的儿子，那院长父亲据说有两个博士头衔。
都不是普通家庭，所以个个都“有胆有识”的。
妮娜问徐子涵来自哪里，徐子涵说上海。
妮娜又问他，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念书。
徐子涵觉得自己还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是不是你父亲要在这里建工厂？妮娜问道。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徐子涵的父亲是个大企业家。
徐子涵点了点头。
哇，那以后你们会给德国纳很多税哦！
徐子涵觉得惊异，这么个女孩子，第一反应是竟是这么……喂，德国女生，你可不可以别这么认真较劲的“爱国”吗？
下午的体育课，男生要踢一场足球赛。
徐子涵在上海的时候学过高尔夫，学过冰球，学过拉丁舞，但是就是没有好好练过足球，因为他老妈说足球是下里巴人的运动，用不上。却没想到，来到新学校，第一次“男生秀”就是足球比赛，赛耐力，赛体能，赛灵敏度，当然也赛合作。
徐子涵和安东被老师安排当了前锋，莫理茨是中锋。
后卫一记长传，皮球到了莫理茨脚下，莫理茨看到徐子涵和安东一左一右分别被对方球队的后卫紧盯着，莫理茨把球徐子涵脚下，盯着安东的对方后卫开始跟向徐子涵，此时徐子涵若把球传给安东，那么以安东的的位子来看，也许进球机会会比较大一些。
徐子涵有点犹豫，是自己单刀还是传球？
“传啊，传给我……”安东大喊。
徐子涵为了一雪前耻，决定自己射门。
徐子涵带球猛跑几步，然后准备射门。但是他身旁的两名对方后卫机敏地把球给抢走了。连射的机会都没有。
“你为啥不传给我？”安东愤怒。
徐子涵心里有点发虚，是的，那球若传给安东的话，射球进门的机会是9成。
再次传球时，徐子涵学会了一些分享。
两次很好的机会，是安东传给他的。但是在徐子涵这里就是没有抓住机会：他的体能比不上一直在德国长大的、每周至少两次要参加球赛训练的同龄同学。虽然他处在最佳位子，但是他的腿没有气力，射出的球都软软的，很轻易地被对方守门员给扑住了。其中一个滚地球，真的简直像保龄球一样无力，让对方球员都笑了。
足球赛输得挺难看。
徐子涵心里不是滋味。
“你赶快去参加俱乐部吧，也许还能赶得上学会什么是合作。”在更衣室里，安东毫不客气地说。
“还有，不管夏天冬天，每天都去跑个10圈，你的腿踢出的球就不会那么软了。”莫理茨也不忘嘲讽他。

体能比不上人家，足球技术比不上人家，还说他没有合作精神，而且有意无意的嘲讽还在继续：
“你们班里是不是来了个登上过圣峰的中国人？说说看，是不是很酷啊？”外班的同学问本班的同学，神情好奇。
“嗨，那哪是登山，那是人家乘着特殊越野车上去的。”本班的同学回答。
“这样啊，那可真不算稀奇……”外班的同学遗憾地说
徐子涵听到同学们毫不顾忌地议论他，毫无办法。
那个原本让他自豪的15分钟地理老师助理时间里，他的信心只持续了最开始的5分钟。因为，随着他一页一页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里的宝贝图片，很快迎来了一些质疑声：
“我想请教一下，子涵同学，你怎么上大本营的？”
“开车上去的。”徐子涵站在大屏幕前，镇定地回答同学的提问。
“大本营是不是什么车子都可以开到的？”
“是的，可以这么说的。有非常简陋的巴士，也能上，但司机需要很熟悉地形和气候。”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徐子涵心里很是自豪。
“也就是说，去大本营并不是很难？旅游者也可以去？”同学的问题开始少有崇拜感了。
“可以这么说吧。”
“啊，这样啊，不是登山吗？”
“当然也可以登山，但是更多的人是直接乘车上大本营的。”
“那同坐缆车没啥差别啊！”
随着信息的了解，下面课堂里的少年们亢奋的神情开始变得平淡了，叽叽喳喳的谈论也变得尖刻。
“这就是一号营地，海拔7028米，这里的岩石要不裸露要不被积雪厚厚覆盖，藏民会在这里搭起帐篷，供登山者补给。”他介绍着照片上的细节。
“我看到这里有辆越野车！”眼尖的同学大声喊。
徐子涵翻下来的照片显示有更多的越野车，停在帐篷前面。
“怎么那也能开车上去呢？”班里同学们表示着困惑。
“这是登山俱乐部的一次比较大型的活动，所以有好几辆特殊的越野车，我就是搭乘这车抵达这里的。但是一号营地以后就再也无法开车上去。”徐子涵老实介绍。
“嗨，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乘车上去的啊？那哪里叫是登山啊！这是作弊！”有男生夸张地喊道。
徐子涵愣在那里。
这是他人生中最艰巨的一次远行，就算是开车，可是常人能想象那一路的艰辛吗？登珠峰需要很多的准备，包括高山氧气，保暖服装，甚至需要一份登山批复许可，他都自己去准备了。高原反应，残酷的气候，艰难的车行，车子开不动团体队员要下去推行，14岁的他也不例外；而且不习惯高原上的简单粗劣的饮食，吃什么吐什么；高原上的风景有种苍凉深邃的美，但是无论行走还是呼吸或者小便，别说美了，都一点没感觉到正常！苦，累，难受，冰寒，很多的折磨逼得他几次要打道回府，可是他咬牙坚持了下来，就为了走向那个心中的目标。为此他在老爸的俱乐部里引发了一次不小的轰动，成了那次登山活动中的明星。可是，眼下，他的壮举却被班里同学称之为“作弊”——就因为他不是“手脚登山”，而是“乘车登山”。
越来越多同学开始不听他的图片解说，而是开始在探讨“乘车登山”算不算登山，或者属于另外一个概念，叫做“另类旅游”。这群从小就接触严格分类教育的德国孩子，只能接受登山就是只用手脚、肩背登山器械、使足劲往山顶上攀爬的概念。正因为高标准，所以越发觉得珠峰的神圣。也正因为对神圣珠峰的崇拜，所以前两天对徐子涵的自我介绍很震惊。也正因为震惊和很有期待，所以当看了徐子涵从圣峰现场发过来的实景图片，当发现徐子涵是乘车抵达超越7000米的高度时，一切感觉都变了！
徐子涵站在讲台，看到不一会之前还是亢奋神情的同学们有的耸肩，有的不屑，有的无所谓，不知所措。那一瞬间，他感觉孤单死了。
地理老师的及时作出的总结词总算结束了徐子涵在讲台上几乎要被逼出眼泪来的尴尬。
德国中学生们，你们为什么会是这样？你们别这么认真较劲好吗？

更让徐子涵崩溃的是，才不过两周，一切都没适应，老师就布置下了一个作业，不是一沓卷子，不是书上的练习题，而是一个报告，还是要合作完成的报告：四人一组，主题与汽车有关，可以自行讨论，每人要独立完成自己的部分，同时又要合作，把每个小组成员的工作合在一起，有一名主讲人，其余三位补充，组成一个完整的报告，这个报告将在多媒体教室当着众人的面阐述清楚，然后老师和同学会为报告打分。这个作业的准备时间是两周。而且每个报告的打分都将与期末结束时的成绩挂钩，而期末成绩又将与Abitor（高考）成绩挂钩……所谓环环相扣，想生病逃离都逃不掉。
若是单独完成的作业，徐子涵一点不发憷，他聪明，在中国中学时候没少玩，但是作业和考试什么的都难不倒他，因为他看一遍习题解答例题就能知道解题规则。可德国的中学没有习题战，他的优势出不来。那行，创新性的考试他也不怕，什么开放思维，什么动手能力，只要他一个单独行动的，他都能搞定。可是眼下，让他痛苦的是要与那些认真较劲又自恋傲娇的同学们一起头碰头做些所谓的科研合作。
徐子涵手里紧紧拽着银饰链子——晚晴姐姐，若你能知道我在德国中学里的日子不好过，你会不会来帮帮我啊？
但是，在德国，没有人能手把手帮助解决，所有的困难，都要自己去面对。

徐子涵背个书包走在大街上，心情郁闷，无所事事地游荡。
街上有来来往往的帅哥美女，欧洲的姑娘大多身材丰满，帅哥也都身板挺拔，很是养眼。但是徐子涵没有注意到。他只看到墙角一个正在打盹的孤单老人，他面前摆放着的用于乞讨的破帽子里空空没一个铜板。
不开心，十五岁的少年，一点都不开心。父母为了自己自私的想法，什么要让孩子接受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就把他扔在一个没有朋友的什么百年名校里，随他自生自灭。
他在这里，没有感受到快乐，也没有朋友的鼓励，没有同伴，他孤单……孤单地就像街头那正坐着打盹的流浪老头。
徐子涵游荡累了，坐在流浪汉对面的公共椅子上，对着老头傻看。可能是午后的阳光很充足很温暖，老头一直在睡觉。
徐子涵突然有些伤感：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个睡着的老头，他不应该这样孤单的。自己已经这样不快乐了，那么他要为街头的这个老头做点什么，让他不像自己那么孤独。
探头看书包，书包里有几支彩色粉笔。绘画是徐子涵的爱好，于是他拿出几支粉笔。
十分钟过去了，在阳光下沉睡中的老头四周，被徐子涵画上了客厅、沙发、吊灯、电视机，栩栩如生，最绝的是，徐子涵让流浪老头就坐在那沙发上，旁边还画了一条温顺的小狗，正偎依着他。
在画狗狗时，徐子涵觉得是在画自己，这么一想，几乎要落泪了。
一张粉笔街头画，因为老头躺在其中，却变成了艺术与现实的结合。
几个欧元硬币以及几张小票慷慨地扔进了流浪老头的破帽子里。徐子涵一回头，发现四周已经不知何时围上了一堆观众。
“嗨，天才的艺术家，你们是一起的吗？”有人好奇地问。
徐子涵赶紧摇头：“我，我路过……我只是看着他很孤单……所以就画了这些。”
“你真棒！他肯定会很感谢你送他的礼物。”
“谢谢。”徐子涵说着，心里却想，天下的评论者大多是些自大狂，从来都是不会了解作者。不是老头孤单，其实是他孤单，不是他送老头礼物，其实是他要表达自己的渴望。
越来越多的人往画中的老头的破帽子里投硬币。沉睡中的老头不知道此时一顿丰盛的晚餐款已经在睡梦中筹集好了。
徐子涵画完了画，背起书包，此时，画中的老头醒来了。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惊奇地发现破帽子被充满了欧元，然后，在围观者的提示下，他发现了原来他身处一个充满温情的画面中。
顿时，老头子咯咯咯地笑了，很是开怀的样子，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地，边笑边问是哪位大画家帮他画的。
众人手指徐子涵。老头笑着让徐子涵一起坐他身旁的“沙发”上，紧搂着他，说：小兄弟，有伙伴就会快乐多了！
又指着帽子里的欧元：晚上我们一起吃一顿！
一次奇遇一样的街头行为艺术，让徐子涵忘却了学校里的不快乐。待他和老头子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坐在粉笔画中的大客厅里，由一条画面中的狗狗陪着他们啃完香肠面包擦着油油的嘴巴时，徐子涵突然觉得，其实，是自己的心态决定着生活。
就是啊，若被自己老妈看到少爷徐子涵在街头与流浪汉一起啃面包，那会怎样天崩地裂痛不欲生？不过，那一餐，徐子涵觉得吃爽了。只是，吃完面包后，流浪老头就让他回家去，不要他在渐渐暗下来的大街上呆。街头行为艺术已经结束。

徐子涵重新回到学校。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再去看流浪老头睡过的地方，粉笔画还在，但是人已经走了。每人都有每人的征途，哪怕是流浪者呢。
第一次作业是一次痛苦的经历，不过当完成了第一次经历后，接下来的就不算稀奇了。
事实上，这样的报告连做两次后，徐子涵好像是在一下子中感觉到，团队的合作远比单人做作业要有趣——就像老头告诉他，尽管他喜欢自由自在流浪的日子，但有条画中的狗狗陪他流浪，就是比他单人坐着流浪，要有趣的多。以后他孤独了，就收养条狗狗，一起流浪，一起分享。
嗯，是不错的合作。

晚晴的一个决定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那天，她瞒着我，一个人找到了胡主编。
胡主编以为是谈转让餐馆的事情，但是她开口却是：“胡主编，我知道你愿意帮我，我也很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想卖身救餐馆，你认识的人多，能否帮我找到一个男人，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且愿意帮助我修建餐馆，我就立即与他结婚，为他生孩子。”
胡主编本还想在美女的陪伴下夹筷菜喝盅酒的，一听到晚晴的话，登时愣在那里。
“你……你这事开玩笑的吧，好好的不要这样想啊，什么日子过不下啊，要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
“胡主编，我是认真的。”晚晴语气急切。
胡主编继续摇头：“小陈，你想的太幼稚了，你才18岁，正是大好青春的时候，再说，你还要上大学，不要这么想……”
“我已经决定不上大学了。”晚晴态度冷静。
“这事你同你父母商量了吗？”胡主编再也喝不下小酒了。他的孩子比晚晴小不了几岁，所谓都是父母心，要心疼的。
“我成年了，这事不需要同父母商量的，我自己可以决定。”
这倒是的，在德国，年满18岁的孩子有权利独自做决定的。胡主编说不出话来。
“你再想想看吧？”胡主编再次询问。18岁的少女，因为一次变故，从此就要完全改变人生方向，这好像有点残酷。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想的够多了，所以决定了……其实，胡主编，找一个男人嫁了，也不一定就是件不幸福的事情，很可能我会把婚姻给经营好的，相反，正常地上大学谈恋爱结婚，像很多人那样，可不也照样有一半的离婚率一大半的吵吵囔囔，而且中间还有抛弃呀背叛呀什么的，都是烦心事，对吧？你是过来人，知道无论走哪条路都会有很多人间烦恼，所以无所谓选择好不好，主要还是走路过程中好好走就是了，是吧？”
晚晴反过来还来劝胡主编，劝得胡主编还没法反驳她。

毛栗子气急败坏地来找晚晴。
“你怎么能这样？你一直在骗我！你还说就是休学一年的，我也陪你休学的！”
“他会帮我修好餐馆，半年之后重新开张。”晚晴安静地说。
“这餐馆开张这么重要吗？重要到需要你用婚姻去换？”
“比我生命还重要。”
“比你的生命重要？！好好，算你狠……但是，但是你就算结婚，你也可以上大学啊，这不矛盾，你读完大学，总是对你以后的前途有用啊。”
“我答应了结婚后就给男人生个孩子。上了大学，心就会乱。”
“上大学很重要，文凭是以后找工作的武器，你就算生了孩子，你也可以三四年后离婚，重新再有更好的选择。”
“我答应了人家，就要诚意做到，不能三心二意，何况，我也不想找工作了，我就是为餐馆工作，我要把父亲的餐馆做得让他没有遗憾。”
毛栗子无语。
“晚晴，我真的不能理解，你这是拿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在交换，用你的青春、自由这些最宝贵的东西交换，这很……很……”毛栗子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很不道德是吗？就是说我用男人来实现自己的目标，给法兰克福的年轻姑娘们竖了坏榜样。”
“不是，我是说，这种交换，对你很不划算，你付出了整个人生……”
“但我觉得我赚了，人家才是亏了呢，同我一结婚，他也付出了整个人生，还要付出100万，还不知道我能不能生得出孩子……”
毛栗子瞪大眼睛：“这是你吗？晚晴！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啊？才18岁就想着为男人生孩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那么有理想的！现在你的脑子里怎么就是餐馆啊？”
毛栗子恼怒。
晚晴冲他一笑。
“我不要看你这样笑！这不是你的命运！”
“谁说这不是我的命运，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命运！”
毛栗子再也受不了自己的好友如此作践和低视自己，他狠狠摔了门，转身离去。

阿杜也来找晚晴。知道晚晴的决定后，尽管无能力帮忙或者改变，但也试着想劝说一些什么——晚晴的那个决定，是当时法兰克福华人圈里的最大号消息。
因为餐馆出事，原先的员工只能先遣散了。阿杜是餐馆里唯一没有正式居留的员工，他的临时签证很快就要过期，原先按照晚晴的计划，帮阿杜女友开出一家小餐馆，俩人结婚后，阿杜可以顺利延长签证，并在三年之后自动转为长期居留。但现在餐馆变故，这个计划只能取消。阿杜未来的何去何从，晚晴不知道，阿杜也不知道。
为了这个没有实现的承诺，晚晴对阿杜一直心有愧意，尽管不是她的错。
“晚晴，你好吗？我去厨房给你下碗面？”阿杜站在晚晴面前，搓着手问。
很快，阿杜给晚晴捧来一碗肉丝面，上面铺着一个煎得油汪松软的荷包蛋。阿杜就是手巧。
晚晴默默地吃着面。
直到吃了一大半，阿杜一直静静地心疼地看着晚晴，没说话。
“阿杜，我知道你肯定有话要问我，你就问吧，不用担心我难为情啥的。”
“我是觉得挺不好意思问，可是……晚晴，你一定要这么嫁人吗？”
也许是同病相怜，在阿杜面前，晚晴真正的露出了她的被受伤的女人心。
“阿杜，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挑……那天，胡主编介绍我认识金哥，虽然他第一眼看起来有点粗俗，但是他心眼不坏，我看见他眼睛里就想说一句话：我会对你好。阿杜，年轻的女人是可以选择更高端有档次让自己心动的男人，但是，若他们要冷下心来，离了你而去，那么那种寒心，是更酸楚的。”
“可是，你了解他吗？”
“可以在结婚以后慢慢了解的。”
“你也不喜欢他呀。”
“谁说我不喜欢，我挺喜欢的，虽然看起来缺点多，但是他说半年之内肯定让餐馆重新开张，他说到做到。对我，这就是最大的优点了，比起那些穿着时尚举止绅士辞令出彩的才俊们，靠谱多了。我喜欢的。”晚晴低头吃面，不看阿杜，说。
阿杜别过脸去。他知道晚晴眼里有泪水。
“阿杜，你帮我好多，我心里一直很感谢你，等到我们餐馆修建好，你再来中华美食城吧，那时我让金哥帮你搞定身份。”
金哥，就是晚晴要嫁的那人。



016

徐子涵无意中做了一件让班级里同学目瞪口呆的事。
同中国一样，德国中学里也常有一些小捐款的活动，就是用自己零花钱做些公益事情，比如为图书馆增添一些书什么的。
这次也是，因为班级里要增添一些盆花用于美化和清新空气。同往常一样，捐款都是事先发一份通知，告知原因，然后按照每人的情况，想捐就捐，要捐的话就提前把钱放在信封里，封好后，统一交给班长或者老师即可。一切自愿，捐多捐少也一切随意，无人知道数额，所以也无压力。
5欧元10欧元20欧元是比较常见的。徐子涵收到了通知，不过最近他有点焦头烂额，事情多就忘了这事，到学校后见其他同学交了信封，才想起这事，于是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然后掏出钱包，取了两张500欧元，想了想，又取出三张，然后把白纸包好，交了班长。
捐个一千两千的在中国不是常事吗？
半小时后，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有人用现金，5张500欧元大钞，做了一个捐款，而通常，50欧元为最多的现金捐款。
当天的课都结束后，班长手拿纸笔来问他，是否需要一张账单给他？
“账单？”徐子涵困惑。
“因为通常这么大面额的都是开支票的，通过银行走。”
“2500算大吗？”徐子涵更加困惑。
班长感觉自己有点接不上这个中国少年的标准。
他再次问：“那么给你开个账单？写你父母的名字吧，可以退税。”
班长拿出纸笔，外国人的名字向来是很难记住的。
“退税？什么是退税？干嘛要退税？”徐子涵脸上的困惑绝对不是做出来的。
班长几乎要奔溃，完全是鸡同鸭讲的节奏啊。
“你的意思是……”
“这是捐款，我捐了，就不应该再来找我的麻烦了，对吧？”
班长目瞪口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思路啊？他明明是好心啊，全德国只要上了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纳税人都要纳税，但捐款是可以退税的。2500欧元，几乎是德国人的普通工作位子的一个月税后收入了，凭账单年底报税时能退好几百欧元呢，这个中国少年竟觉得这是“找麻烦”！
班长拿着纸笔，无功返回，
**伯有王子，原来中国也有王子。有个**伯王子给父亲写信说：爸爸，我来到欧洲，发现我的同学都坐地铁，就我是坐法拉利。父亲写信说：儿子，买辆地铁多少钱，我给你买，让你也坐地铁。现在，这位中国王子，在捐完款后对班长说：啥叫账单？啥叫支票？啥叫退税？我不懂，我只懂从皮夹里取出钱给人家，这叫捐款！

离捐款没隔几天，在德国同学们眼里，徐子涵又出格了一把。
秋假探险旅行是洪堡中学的一个常规节目。在每年秋天的假期里，班里热爱运动的同学会一道约好，带着帐篷和睡袋去大自然里旅行，同时，每年的旅行都会设定一个运动主题，诸如登山、攀岩、滑雪等。
今年的运动主题是皮划艇。所以，这次秋假探险旅行是在一个湖边，一行三十多人驻扎在野营地里，很是壮观。
徐子涵第一次露营旅行。这可不是像国内公园里扎个帐篷玩玩，需要整整一周都睡在野外呢，所以每人的随身行李都不少。不过德国的野营地里都有一些必要设施，如简单的洗手间淋浴房，还有投币洗衣机烘干机，以及自行车租借，可以骑车去附近的地方小小旅行。
除了蚊蚁小虫多一些外，徐子涵还是很快喜欢上了这样的旅行——虽然第一次安装帐篷不利落，被安东嘲笑了一顿。
“你真的才第一次露营啊？”安东帮他把一顶崭新的帐篷支好，然后动作娴熟地用地钉在地上固定
徐子涵点点头，不大好意思。
“那你失去了多少大自然的时光啊。”安东替他遗憾。
“你第一次露营什么时候？”徐子涵问安东。
“七岁吧，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然后每年都会参加露营活动——露营很好玩，看，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安东说着，让徐子涵把行李都塞进帐篷里去整理。
此时，湖边的皮划艇教练已经在吹哨子集合训练了。
露营从第一天开始，特别邀请来的两位教练就开始为大家做这项水上运动的指导训练，每天三个小时。时间一周，最后一天是所有人都要参加的竞技比赛。除了水上运动之外的其余时间，大家可以自由自在野外旅行：跑步、骑车、游泳、野餐等。
第一天天气不错，三小时的训练都完成了。这种身材修长、色彩鲜艳的小舟，主要附件也就是脚蹬板、坐板、舵杆、舵绳、舵等，看似轻巧简单，其实要操作到人艇自如合作的状态也蛮难的。看着两位教练坐在舟上轻轻一划浆，小舟一下子蹿出去十几米远，大家都很兴奋。
但是从第二天起，天天下雨，而且这雨下得怪异，教练来之前是小雨，教练来之后是大雨，教练走了又是小雨。连接的下雨把皮划艇训练的计划完全打破，事实上，其他的骑自行车、跑步、野餐等项目也都被取消，但是多了两个项目：在帐篷四周徒手捉拿因为下雨而冒出来的鼻涕虫以及打乒乓。
捉拿鼻涕虫对徐子涵充满了挑战，因为那周身软软的蠕体动物实在太恶心了，他的手一碰到就开始打冷战，但是其他同学们一点不怕，那个安东，手上戴个手套就徒手帮他从他的帐篷上一条条摘取然后远远扔进草丛里，一边扔一边欢笑——这些德国孩子，他们是不是太热爱大自然了啊？
因为鼻涕虫，徐子涵对野营和帐篷充满恐惧，煎熬了一晚后，他去周边的民居处找了一家民宿，他成了这次野营活动中唯一一个天天晚上离开大部队去家庭旅馆住宿的落单者。
徐子涵害怕鼻涕虫，自然又被班里的几个男生笑话了好一阵。
徐子涵能感觉到，笑话也分两种，一种是善意的，比如安东，他虽然嘲笑他，但是又帮助他。可是另外的几个男生，眼神却远没有那么善意。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两位教练也很无奈这样的雨天捉弄，不过学生们很快发现，野营地的简陋大房里竟然还有两个旧旧的乒乓球桌，而巧的是，两名皮划艇教练是乒乓球爱好者，在乒乓球俱乐部里跟着一名中国教练学过不少时间，大雨阻止了皮划艇训练，那么就改客串乒乓球训练。于是接下来的一群孩子围着两个旧球桌玩得照样很嗨皮。
这几天里，当皮划艇教练客串着乒乓球教练时，来自乒乓球母国的徐子涵也因为国籍优势以及乒乓球技术而担当了一把乒乓球教练助理，虽然他的乒乓球技术有限——徐子涵老妈觉得乒乓球不是贵族运动，没有让他跟着名师学，徐子涵的球技完全是“野路子”，在中国学校里与小伙伴练出来的。相比来说，倒是安东还有其他几名男生因为在乒乓球俱乐部学过，所以动作上其实更正规更出色一些。而那几人，就是明着嘲笑过徐子涵害怕鼻涕虫的那几个同学，这让徐子涵觉得更加没有面子。
后面几天，大家彻底放弃了皮划艇而转攻乒乓球，有乒乓球运动天赋的同学也脱颖而出，尤其是最后一天，教练决定要取代皮划艇比赛而进行乒乓球比赛。比赛总是让人激动的，众人的情绪顿时高涨。
临比赛的前一天，教练委托助理徐子涵为报名参加比赛的三十多人做出对战表，先分组循环，抽签决定对打双方，后淘汰赛，每场三局两胜11分制，决战出前三名。
晚上，徐子涵把安东叫出来：“你想明天的比赛得个好名次吗？”
“当然啦，怎么可能不想啊？”
“那我们联手，打败那几个吧。”徐子涵说。
安东看着他，好奇：“你说能打败就能打败啊，我还担心他们打败你呢。”
“不懂了吧？中国人打乒乓球会算的，算好了，就能赢！”
安东不解。
“给你讲个故事，好几千年前，有个中国古人叫田忌，他很喜欢赛马，他手下有个谋士叫孙膑，他发现赛马的脚力都差不多，要想取胜就要运气，但是若把赛马分为上、中、下三等，第一场比赛用下等马对付对方的上等马，第二场比赛就用上等马对付对方的中等马，第三场比赛就用中等马对付对方的下等马。这样比赛就可以两胜一败而最终成为赢家了。我们明天的乒乓球比赛也可以借鉴这个办法。”
“那我怎么做？”安东感兴趣。
“我刚才研究了战表，在循环赛中，我们不要每场比赛都取胜，而是设法让对手强强相遇，这样我们可以绕开实力最强的对手……这样吧，明天你听我的，我们见机行事。”
“你真能很快算出来？”安东神情佩服。
徐子涵一笑：“我们经常在学校里打比赛，一看局势就知道该怎么打才能出最好的成绩……别说学校了，就是全国性比赛，有时也会算一算，然后该全力就全力，该半力就半力……”
安东瞪大眼睛。
没办法，德国中学生的数学脑子就是不好。拿个计算器做题的速度依旧比不上中国学生的脑子做题。
一整天的乒乓球比赛在欢呼、惋惜、惊异、不服气的种种声音中落幕。比赛结果出来：安东第一，徐子涵第二，嘲笑过徐子涵的另一名男生获第三。
外面依旧是磅砣大雨，教练把一枚原本是授予皮划艇第一名的奖牌授予了安东。
安东比较缺心眼，一见奖牌挂上脖子了，就大声嚷嚷：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能获胜吗？因为子涵教我一个办法，他说他们中国有个田忌赛马的故事，用那个故事当指导，就能获胜了，我也觉得，我在最关键的一局比赛上让了对方，结果后来我就越打越顺了……
太复杂了，其他学生还没听懂，但是身经多次比赛的教练马上明白了。
教练感觉不对，他收起正准备要往徐子涵脖子上挂的奖牌，询问徐子涵怎么回事。
徐子涵神情无辜，语气大咧：教练，我违反规则了吗？
教练被问倒了。
徐子涵笑着示意教练手中的奖牌。他还沉浸在打败了对手的快乐中。
教练想了想，终于还是把奖牌挂在了徐子涵脖子上，但是，他又当着众人说：子涵同学，我知道你聪明，为了获取冠军，除了很努力之外还会很用心找捷径，但是，我并不希望你把你的聪明用在捷径上。我们争夺和奋斗，为的是一种快乐，赢也快乐，输也无悔，心里充满阳光和坦荡比什么都强，但是，你自己想想，你在走捷径的时候，能做到赢也快乐输也无悔吗？
徐子涵愣住了。他没想到教练会这样当众问他。
露营旅游回家后，徐子涵不理老妈的拥抱，一人在房间里待了好久，然后把那块奖牌塞进了抽屉的角落里。

晚晴要放弃读大学，近期就嫁给一个40来岁商人的消息传到国内。
我那刚刚平复了一点的家庭顿时又陷入了一片惊恐中。
虽然也曾在短短时间里埋怨过晚晴的大意和自负，一把大火毁掉了半生拼搏的家业，但是我的妈妈，她从小就把晚晴当亲女看待，疼爱的程度甚至超出我这个亲儿子。得知晚晴的决定后，顿时嚎啕大哭：这样做是不会幸福的，晚晴这是何苦？人都还活着，怎么会没有一条活路的？大不了去借钱好了呀……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次她的伤心，超出这辈子的所有面临过的痛苦。
我的父亲，他截肢后的伤势没有完全康复，伤口还常隐隐作疼，但是，养女晚晴的结婚计划让他心口的疼痛远甚于伤口疼痛。知女莫如父，他完全明白晚晴的意图，这个向来喜欢承担责任的女儿，曾经是他的最得力助手，可是眼下，却又就是女儿的责任感，让他不得不忍受这世间最大的折磨——一个餐馆，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需要用婚姻去交易？
他有心想尽快回去德国，但是，他做不到啊，老伴中风，自己残疾，而且，依照他对晚晴的了解，就算回去，晚晴估计也是不会听从他的劝告，她只会这样说一声：爸，这就是我最幸福的婚姻！
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晚晴的亲妈也是涕泪涟涟。当妈的，为自己女儿设想最多的自然就是好姻缘。所有的结局都想过，唯独没有想到，那么优秀的亲生女儿，会落得这样的结局，需要与一名比她年龄大一倍不止的粗俗有钱的商人共度一生。原本以为慢慢培养，晚晴会同我走在共同的道路上，那么她自然是放一百个心的。后来听我父母说，我和晚晴之间估计可能性不大，晚晴有了一个家世和修养都不错的男朋友，她听说后，虽然有遗憾，不过也认可晚晴的选择。但是眼下冒出来一个与晚晴毫无共同语言的中年人，固然有钱，但是晚晴以往的家庭也是体体面面的呀，现在竟然要为钱而下嫁那么一个莽汉，这是什么命运啊？
而最不能接受且在行为上表现地最为火爆的，则是与晚晴同年的我的弟弟建国。
建国很直接，两年前我父亲手头比较有钱的时候就为他在老家城市的最好地段买了套不小的公寓，说是给儿子未来的婚房。在晚晴出事以后，建国没告诉任何人，就自行去中介把那房子挂出去了。
建国与我是亲兄弟，但是什么都与我两极分化。按理我在德国生活，应该人高马大体格魁梧的我，结果18岁的他比我高出将近一头，胸肌腹肌一眼看去就是他的货真价实。除了一壮一瘦，性格也完全不一样，建国是典型的仗义汉，果敢胆大，粗枝大叶，大大咧咧，不爱读书但是爱朋友爱做生意，两年前就学会在校园里倒买倒卖一切能挣钱的小东西，书读得不好但是在老师堆里却是混得如鱼得水。相比之下，我是书虫，遵纪守法胆小慎微，书读得并不容易，但社会打拼更不是我的强项，我也承认我的人生可能是比较无趣的那种。我相信以建国的性格和情商，以后肯定会比我有出息的多。
就在两天前，建国拿到了售房款，40万人民币。当时若再多些时间等更合适的买主的话，45万没有问题，可是建国一心要早拿钱。
事实上，他还向当初要筹钱开小饭店的弟兄们高利贷借钱，20万的饭店筹集款，竟然被他说动全借给他，借期两年，这两年这些兄弟们一道去上海打打工看看世面。这样建国手中就有60万的现金，他说要全部换成欧元给姐姐寄去。
我常为我的家族成员感到自豪，浙江清源，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县城，用清净的空气和甜美的溪水抚养我们长大，让我们知道感谢，知道分忧。我只是常恨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替亲人分担，这让我在后面长长的一段家族的人生低谷里，不停地恼恨自己。
眼下，建国辛苦筹集来的现金顿时没有了目标。是的，原先的60万人民币，固然解决不了餐馆被烧后的巨大损失，但是建国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姐姐和我能在窘困的环境下对于生活依旧有充足的保证。
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天建国回家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把手上的20万现金狠狠抛洒在院子了，以前曾被人棍子打伤过手臂都没哼过一声的他那天嚎啕大哭，说我们不帮姐姐，说姐姐这样嫁人，他很伤心……
只是，那时伤心的，何止是他？

徐子涵老妈不能再在法兰克福待下去了，她要去中国呼吸另外的空气。
一来，她出来也小几个月了，让国内老公再那么无从管束下去，她不放心。二来，国外毕竟是国外，她过不惯。
“鬼地方”是她对法兰克福起的名字。德国的城市吧，乍一看都是很好的，天很蓝，餐厅很雅致，人很悠闲，处处透着高端大气有风范，可是时间一长，问题源源不断。
因为语言不行，交流不畅，尽管徐子涵老妈与人交往时向来气场十足，但是碰到需要语言解决的问题，她再双手并上表情也依旧表达不了。在商场购物，碰到的这类事情尤其让她感到不愉快，明明她是上帝，是刷卡去的，但是看那导购员，一点都不主动，好几次都是她着急地大声招呼那导游员才慢慢过来问她需要什么帮助，而且来了也派不上用场，因为一番鸡同鸭讲，原先很好的购物兴趣都被打消了。
而且，一些大商场有日语**伯语的语言标识，但是就是没有汉语，这让她觉得很不爽。一次她找到商场的主管，然后指着指导标牌上的五六门外语，用生硬的英语问：为什么……没有……中文？我们……中国人……越来越多……不差钱……
那主管愣愣看着这位强大气场的、对这个德国排名前三的连锁大商场颇有指责意味的中国顾客，一直竟然不知该怎么解释好。
吃饭也是个问题。在中国，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自家老公就是做酒店的，天南海北想吃啥立马就能吃到啥，可是这国外的餐馆吧，就是个花架子，坐在餐厅前，杯子盘子一大堆，可是真正好吃的，却不多……当然也可能是口味的问题。
真的，法兰克福也算是个国际大都市了，但是真正好的中餐馆，能烧出正宗中国菜味道的，同时又要有高档硬件的，按照徐子涵老妈的标准，那是一家都没有。在法兰克福待了三四个月，按照她的说法：瘦了三四公斤。
德国还有一个也是让她无法保持耐心的毛病：德国人太死板啦！
国内一位好友圈里的闺房老蜜友，说要帮她买点药回去，就是那种类似太太静心口服液的药，缓解女人更年期的烦躁和不舒适，老蜜友做事仔细，特意写好了药名甚至拍了照片，说德国生产的这药让人放心。于是徐子涵老妈就跑去市中心的一家大药店去买，结果却说需要医生的药方。不得已只好花了很大力气在黄页本子上找了一位妇科医生，约了时间去看病，指明要配这种药，但是那医生给她量血压验血各种检查，之后说她身体很好，不需要这种药。
徐子涵老妈不得已，只好说这药是帮朋友买，不走德国的医疗保险的路子，就是自己花钱，只希望医生开个处方。这下好了，医生明白怎么回事后死活不开，还说这是他的责任所在。
啥，这是啥责任……就是自己掏钱买个药嘛，又吃不死人……对啦就算吃死人也不用医生管，可是，这德国的医生口口声声就是说责任。
还有，刚到德国不久时，一次牙疼，去诊所看了牙医，医生捣鼓了一阵，说没啥大问题，然后又给她洗了牙。洗牙不是在保险之内的，要额外付钱，付钱就付钱呗，徐子涵老妈掏出100欧元大钞递过去，小护士说不收现金，到时会有账单过来。回家后徐子涵老妈忘了这事，平时里她不看信件也不懂转账，直到最近，徐子涵挥着几封信问：老妈，你怎么欠人家钱不还啊，人家都来信好几次警告啦！
这是什么事啊？不过就是60欧元的洗牙费，当初要现金给钱他们不收，现在等不到划账了又催命一般地讨要……徐子涵老妈从来没有这样像欠债鬼一样被人催钱过，心情很不爽快。可是她又不会转账，只好求着儿子去银行手把手教她学会使用那个没有中文提示的多功能取款提款转账机，真是累啊。
最后，最让徐子涵老妈难以忍受的是，德国人看起来一个个很有修养，但是骨子里傲慢无边。
一次她去图书馆逛逛，她也看不懂德语书，就是想替儿子看一下，以后这事儿子经常要来的地方。图书馆的管理员看起来还友善的，就算不认识她，见面先问候临走又告别，浅浅的笑容让人感觉很好。临走之前她去一趟洗手间，德国的洗手间很怪，两个门至少，有时候甚至三个门——外门进去是洗手池，洗手池边有个门，进了那门之后才是隔间的各自带门的厕所。
这个图书馆洗手间是两个门的。因为生理反应比较急了，她进了第一道门后随手关了门后，第二道门没来得及关就要有感觉了，于是蹲坐下来。这时有人进来，在开了门后直奔她没有关紧门的隔间，大力开门，一开，两人眼对眼尴尬，那女人退出，随即生气地喊：怎么不关门呢！
待徐子涵老妈从小隔间出来，那刚刚等候在外的女士冷艳地看了徐子涵老妈一眼，说到：请记得关门，冲水！
那眼光，绝对含着特别色彩。靠，不就是两道门中的一道没关吧——稍等，这位冷艳神情的女士，不就是刚才那位见面招呼临别招呼的浅笑不停的图书馆管理员吗？原来那笑，都是职业的啊？
郁闷事情还有。
她外语不好是因为她是外国人，德国人跑到中国去难道中文就会很好吗？看看中国人的善意和热情吧，若一个德国人要买东西，一群人围着他替他翻译这个解释那个，但是，她那天心血来潮想吃个德国餐，可是拿着菜单就是无从下手，你说，中国的大餐馆哪个不是把菜单做的图文并茂的？可这德国人的餐馆，就是一张折成三折的菜单，摸起来质感很好，可是一点不实用啊，徐子涵老妈起身想去厨房那里看看，却被侍者拦住了。她东张西望，看到有人正在吃的牛排好像不错，就点了牛排。但是过会儿又有侍者给邻座送来了烤蜗牛，她又想吃，于是又叫侍者再来份烤蜗牛。可是侍者不知是习惯思维还是看她刚才的动作语言不那么优雅，就是摇头，估计意思是牛排下锅了不能换了。徐子涵老妈一着急，嚷嚷着说要笔，她要画出来，一盘牛排加上一盘蜗牛，结果侍者没搭理她，跑去找其他人，好一会儿后，侍者和主管一道过来，两人没给她笔，却一直在旁边用她听不懂的话、她感觉并不善意的语气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
在中国大餐馆里从来都是享受优越服务的徐子涵老妈懒得啰嗦，直接从包里取出100欧元放在桌子上，然后比划着这是一盘牛排那是一盘蜗牛，她都要。明知这两盘东西最多六七十欧元，但要当就要当个有骨气的中国人，她扔出去100欧元就是要告诉这些鬼佬，她就算是吃一盘扔一盘，这也是她的自由！
侍者和领班没办法，走了，她看到那领班还边走边摇头。她也看到了那个小侍者的脸上，有种嘲弄的神情。
牛排和蜗牛很快上来了。但原本那天那么想美食一顿的徐子涵老妈，看着两盘端上来的主菜，突然一下子没有了胃口。她把100欧元放在餐桌的醒目处，然后拿起了LV包包，在一众食客的惊愕目光下，昂然走了。
把这些委屈事情告诉给儿子，徐子涵还没心没肺地说：你傻啊，打包给我吃也好啊，白白浪费钱，还好意思对我说……谁叫你乐颠颠地来国外当二等公民的？你自己当当不过瘾，还把我拉来垫背！
儿子，你自己想想，你是要在中国当那么辛苦做题背书的高考生，还是到这里来自由成长？我是心疼你，不想你被国内的高考给逼成那样辛苦，辛苦完了又不知道自己学进了什么，可你还这么不体谅妈妈……徐子涵老妈几乎要眼泪汪汪了。
徐子涵赶紧搂住老妈：好了好了，我有没说什么嘛……老妈你想回国就回国吧，赶紧回去管住我爸，你那么放心，我都不放心，昨天还梦见老爸在同一个年轻姑娘一起打网球！
徐子涵老妈瞪着眼睛看儿子，徐子涵立马再次搂住老妈：我骗你的啦，咱和老妈是一边，这份量重着，老爸不敢乱来的，他乱来我帮着你！
徐子涵老妈在儿子的脑袋上亲了一下，心里暖暖的，是啊，关键时刻就是要看儿子的啊。
儿子，老妈爱你，你是妈妈的骄傲。徐子涵老妈衷心地说。
老妈，别肉麻了，你早点回国享受去吧，我也少个耳边不停聒喳的人，你帮我找个烧饭好吃的大厨子就行，其他的我都能照顾自己。
这孩子又在老妈献爱心的时候推开老妈。




017

金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位神秘的妹夫，直到与妹妹晚晴结婚前几天才进入我的视线。而至于我的家人，则一直没有机会见过他。
我对他不抱任何希望，无论是相貌还是修养还是学识，但是一见面，我还是愣住了。他个子矮胖——是的，比我家晚晴矮。而且，他的脸上，有很多突起的小疙瘩，我不想说是麻子，那只会越来越觉得上帝亏待晚晴。我也不想再说他的其他的不足……我承认我心情不好，看他什么都不顺眼。
当然，他是精心打扮过了，可能也是为了晚晴娘家人的第一好印象吧，凡是能加分的他都加上了：他穿定做的阿玛尼西装，名牌工匠确实有好本事，不能改变顾客的容貌，但是能最多限度地突出先天不足的顾客身材上的不多的优点，经过那套面料高档的西服的遮挡，金哥看着也挺拔一些了。
可能也知道自己娶了晚晴是福气，他出手绰阔，我是晚晴的唯一娘家人代表，他一见我面，就以对待老岳父的标准，热情恭敬。彩礼除了我们心知肚明的餐馆修复之外，他又给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说是给老爷子补补身体用。红包里是500欧元的大钞，共5万欧元。
明知我家老爷子最近是不会回德国了，金哥还是满嘴甜蜜地请我父母尽快来德国，以后的康复费用全部他来支付。
然后金哥就是满满承诺，承诺他肯定一辈子对待晚晴好，承诺立马开工修复餐馆，承诺餐馆重新开业后一切都听晚晴的打点，承诺餐馆开业后的一切经营包括一切归属都与以往一样……
平心而论，金哥的承诺是很带着诚意的，这是我见了金哥之后，满心失望之余找到的唯一的安慰。
对了，金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什么职业？什么经历？
无需隐瞒什么的，第一代前往欧洲国家的很多移民，除了一些正常途径之外，很多的一批，包括后来拿到居留国国籍的老侨民，都是经历了不堪回首的历程。
艰难的历程能磨练人。身家满满的老侨民，没有一个是靠彩票致富的。所有财富的积累，都是两个词：血汗和心机。
很多侨民的之前名称是“难民”。会以为所有定居在海外的侨民都是飞机10个小时之后平安落地的？不是！可能是火车，汽车，轮船，转换了非常多的交通，也可能是步行穿越了一整座山……中国人的坚韧和吃苦，是名列世界前列的。
以前的老侨民都说：德国读完了大学的本地人挣钱都挣不过中国没读完中学的移民。这话有道理的，因为第一代的移民们经历了太多的苦头，在苦难的环境里拼出来的人，他们是善饿的骆驼，是吃苦的牛，是忍耐的马，是坚忍不拔的狼……性格里有这样多的优点，还怎么挣不了钱？
但是，勤劳只是让人小康，变通才能让人发财。
能快速积累财富的华人，不可能是靠勤劳的打工获取。单靠骆驼，马和羊的耐力，也就是单线增值。于是，敏锐的豹子，狡猾的狐狸，富有欲望的狮子，才是那些身家满满的侨民的代名词——这里涉及到了性格中的欲望和做法中的变通。
变通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词。
德国人也变通，只是他们的变通被一些外衣合法化，比如某一年突然收入增加的家庭，请了关系良好的理财咨询师，咨询师帮他们做个帐目，这里支出那里支出，结果本来应该缴纳不少税收的，结果看起来好像还入不敷出了。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有金钱欲望和想办法滑头。
中国人也变通，包括我那妹夫，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变通方式：做假冒伪劣名牌包。
金哥是做外贸起家的，从东欧国家进货，大货车运进德国，然后在德国的各个节日的市场上雇人卖。最先是最低级的小商品，几马克一个，包括钥匙扣，项链，拖鞋，手袋等。
后来，路子铺熟了，生意做大了，不安于几马克的小商品，他就挑选几十马克的生活用品，尤其是箱包和包包，进行防制，在东欧加工，再运回德国销售。
金哥是个聪明人，自己人长得不怎样，但他就是有眼光能挑出当下最热最时髦的货，最开始的加工还会着手做点小改动，后来就索性拿着样本直接仿造，那样环节少，效率高，来钱快。
再后来，金哥把眼光定在了价格更高的有些名气和牌子的箱包上，那就不是几十马克，而是上百欧元一个。顺利倒腾掉一货车的货的话，那就是几十万欧元了。
这是高风险的活，没人敢做。但金哥敢。他敢，是因为以前几十年铺的路子，他有能力把货转给他信得过的人。
金哥德语不行，中国字也写不利索，走在哪里都让人觉得很不堪，但是，我看到过他在办公室签发一张张出货单时的精明，眼神锐利，动作飞快，我看起来那么繁琐的一单单业务，在他脑子里犹如1加1那么清晰明了。
金哥告诉我，他那个普通到几乎算是寒碜的办公室里，随时备有十几万欧元的现金。这对于一般的外国人是不敢想的，但是，金哥就敢。我也曾问过他，是否要放在银行里，保险一些。他笑着对我说：放到银行里，税务部门就马上找上门来了，还是这样最安全。
当时他说着，手从抽屉里那么随意放置着的一个手表包装上掠过，就随手拿起那个手表包装盒，打开给我看一下，轻描淡写说：前段时间去瑞士苏黎世，等客户，那人没来，就去表店消磨时间，顺便买了一只，你喜欢就给你吧。
是个欧米伽，中国人的最爱。
我当时是被尊严驱使吧，竟然没接受——当时是觉得不好意思就这样接受。可惜的是，这只蛮漂亮的手表，在几个月后就被德国警察突袭仓库和办公室时，毫无悬念地被没收走了。若当时我收了这手表，那在后来晚晴那么艰难的生活中就能帮上不少忙了。
好吧，金哥就是这样的人。有钱而粗俗，能干又敢冒险，对待晚晴，应该是捧在手心里的——对晚晴好，这是对我们这个家族来说，唯一的安慰。
当天，在见过我，送了礼金后，他就兴奋地拉着晚晴的手，去了蔡尔大街的那家著名首饰店，一眼不眨买了一只大钻戒，接着又买其他首饰，直到把漂亮西装的口袋里的所有现金花光为止。
我不知道，晚晴找了金哥，在她心里，是不是觉得这确实是她当时的最好出路？

上海国泰路的一家小饭店里，黎阳与晓晴在一起吃面条。
“有钱真好。”晓晴一边划拉着面条，一边感慨。
黎阳抬头看女友。
“有钱了就能娶到我妹妹那么漂亮能干的女人……真是挑了个好时机，那人赚死了！”
黎阳不说话。他已经知道了晚晴结婚的事情，但是，他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只能沉默。
“我的弟弟过几天要来上海逛逛，看看机会，然后打打工什么的。”
晓晴又说。
“好啊，我请他吃饭……对啦，他有住宿的地儿吗？没的话，跟我一起住？给我个机会，献献殷勤哈！”对于女友，总算有一事儿他能帮上忙了。
“他是同三个哥儿们一起来的，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计划。不过，你放心，我弟弟他可有能耐了，说不定到时是他照顾你呢！”
“想献殷勤还没机会，这么惨啊。”黎阳自嘲道。
几天后，背着一个大行李的建国果然出现在黎阳面前。
第一晚上，黎阳就见识到了建国的仗义大咧的性格。
在上海与姐姐团聚，建国与黎阳第一次见面，然后他就当着未来姐夫的面向姐姐借钱。
“姐，借我500块钱。”
黎阳赶紧率先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所有的大钱，共10张百元钞。
“谢谢姐夫哈，我挣了钱就还你，今晚我请你们吃饭。”他挥着刚借到的1000元钱说。
饭桌上，建国一边喝啤酒一边问黎阳：姐夫，你说上海做什么职业最挣钱？
“干嘛呢？理想就是挣钱啦？”
“对，受刺激了，就想挣钱。”
黎阳认真想了想说：“做销售吧，提成高呢。”
建国一拍大腿：“我也这么想呢，明天我就让我们哥们几个找家公司做销售去……不过，销售什么最好呢？”
晓晴说：“那就卖房子吧，一个房子100万，卖出去一套就能挣近一万呢。”
建国再一拍大腿：“好，明天就去找房地产公司去。三剑客一起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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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工作室

020

上海，真是一座魔都！
史提芬·冯·迈耶博士望着展会大厅里一大批端着高脚酒杯品酒然后争着买酒的人群，感到自己这一趟上海之行太值得了。
原先，他也不相信中国的消费者会喜欢德国雷司令，在他的印象中，中国消费者喝一种便宜的米酒，用大米酿制的。作为一生精力都放在做酒事业上的资深葡萄酒商、葡萄酒专业客座教授、葡萄酒书籍作者，他曾饶有兴趣地琢磨过那种很有中国市场的“黄酒”，可惜这两种酒无论是酿造还是口味品鉴上，都是两个体系，所以他很长时间都没觉得中国市场会是他的合作战场。
直到他的助理提醒他，中国市场显示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强劲了。于是，一番安排之后，趁着国际食品展的机会，他带着他的雷司令来到上海。助理对于开拓中国市场很有兴趣，他已经早早联系了媒体，并布置了一个漂亮的品酒会现场。
品酒会上，助理开启了10种不同的酒，大屏幕上展示着莱茵河畔的大片的雷司令葡萄园，还有古堡和小镇，风景美轮美奂，让品酒者发出阵阵惊叹。尽管需要100块钱一张的品酒门票，但是阻止不了爱酒人士的热情。100块钱，畅饮德国正宗葡萄酒！有人这样呼喊着，于是，进大厅的人越来越多。
助理在耐心地逐个解释着起泡酒、粉红酒、半干、酒庄、酒标、单宁、年份、晚摘酒、贵腐酒、冰酒等各种名词时，着急的品酒客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品尝杯中的美酒，一杯又一杯。尽管有的人并没有正确地握住手中的杯子，尽管他们喝葡萄酒的速度快了一些猛了一些有点像喝啤酒，尽管他们一点没在意葡萄酒酒瓶上那个漂亮的酒标，但是一点不影响他们排成长队，成箱购买“正宗从德国运过来的高级葡萄酒”，而且，已经有客人注意到了：雷司令的酒瓶子很是苗条时尚，与国产的葡萄酒直筒的圆酒瓶子不同。他们说：这样的酒瓶子，送人是很体面的哦。
长途海运过来的葡萄酒有限，有的人遗憾地没有“抢到”正宗德国酒。他们的神情都让史提芬博士有点于心不忍。
这一天，葡萄酒商史提芬博士有种非常愉快的成就感，市场的培养就是这样慢慢来的。他相信，让他引以为豪的德国雷司令，将会越来越多地占领中国食客的胃，因为，德国雷司令，本来就代表着值得拥有的品质。
夜幕降临，忙碌一天的史提芬终于可以倚靠着阳台欣赏这个有魔力的都市，这里夹杂着各种元素：攀比，时尚，精致，有钱，充满学习的渴望，拥有强烈的物质欲望……一个比法兰克福更多些性格的大都市！
史提芬去宾馆的就餐区就餐。因为宾馆紧邻展会，所以住的很多客人就是展会的展商或者就是参展者。
在经过一个半开放的包间时，史提芬看到服务小姐的手里拿着的就是他家的葡萄酒，而且还是价位最高的那一款。史提芬停下脚步，看着服务小姐正拿起开瓶器打开了那瓶来自他家酒庄的雷司令。
史提芬想，他怎么也要同包厢里的客人们打个招呼，作为酒商，他很乐意看到客人享受自家美酒的陶醉神情。
但是，史提芬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吃惊地看到，服务小姐正按照客人的要求，把一瓶晚摘雷司令悉数倒进了一个装了可乐的大玻璃瓶里。
雷司令兑着可乐喝？史提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能感受到妹妹晚晴心中的一股像火山熔岩一样要喷薄的欲望，虽然她表现平静。
婚礼后的第二天，晚晴就换了衣服，去餐馆监工。
没有蜜月，金哥本来想着两人去希腊的桑托林岛去拍蜜月照，不过被晚晴婉拒了，她说一切欢庆的活动都等到餐馆开张之后。她让金哥也去仓库正常工作。
金哥说：现在餐馆的修建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金哥其实很聪明的啊，他知道要获得晚晴的心，那就是重建餐馆。晚晴的欲望就是这一个，无别。
我不知道这种身份和角色的改变对于一个人的心理来说是有多大的压力。当班里所有同学都进入了大学，走向正常的生活轨迹，但是唯独晚晴是为人妇而且可能不久之后为人母，这差距够大。
毛栗子是唯一受了邀请但是没有来参加她的婚礼的同学。后来她得知，他上了一个高等技术专科学校，这种大学的学制不长，五年就能拿Diplom（工科硕士）文凭。比起当音乐家，这是最为现实和稳妥的方式。

宁静的生活貌似又恢复了。我也回去了大学，继续我一度中断的科研论文。
夜深人静之时，我会端一杯茶，看星空，看星星运行的轨道。
世界万物，只要有运动，就会有轨迹。正常的运行，就有正常的轨道；不正常的运行，那就是错轨了，错进了其他的轨道，然后相撞了，然后爆炸了，然后不可收拾了，然后再不可收拾也得收拾，然后逐渐恢复了，然后开始了新轨道。
我的老爸喜欢飙车，喜欢开着他那拉风的保时捷超快地换轨和并轨。有一次他带我出去兜风，那时我都还没拿出驾照，看着老爸熟练地打灯打方向盘超车，迅速地超出一辆又一辆车，觉得老爸很牛。
然后，老爸告诉我：儿子，生活就是超车，你可以不停去借道和错轨，但是你必须做好准备，并最终回到自己的轨道，不然代价会很高昂……当然，生活没有过不下去的坎，都能过的。
当时我没懂。我觉得这话有太多的理解和解释了。
那天我的老爸给了我最低本的的解释，无任何哲理，完全是从生活实践的意义上——
你在开车，这正像你的生活，当觉得生活有必要提升一步，那么就超车。但是超车前，按照驾校老师所教的，一定要有充足的准备：观察快车轨道是否可以用，打转向灯提醒，扭头瞟一眼后视镜的视线死角，确定一切ok，打一把方向盘，顺利并道，超车，然后同样的步骤，回到自己原先的轨道。这是一个非常符合正常事态发展规律的超车。人生的每次超车若都是这样，那么就会稳步向前。
那么不符合正常事态发展的超车呢？我问老爸。
老爸呵呵笑着说：若你没有完全充足的准备，就傻乎乎地一头扎向快车道，会什么情况？
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几条高速公路，说：现在也没问题。
老爸说：那是你运气好，但是正常情况，你没准备你就要被崩了。所以儿子，一定要打有准备的仗，包括你以后结婚啦，生孩子啦，职业转向啦，一切！你要观察快车道是否可以借用，因为生活不是以你为中心的，你要考虑别人的承受力。你打转向灯提醒，那是告知对方你要有动作，所以很多事情都要坦诚告知。扭头瞟一眼后视镜视线死角，那是很多人会忘记和疏忽的步骤，可要知道，很多意外和事故就是出于疏忽，不是车子不好，不是技术不好，就是可怕的疏忽。这时，做完这些，你就顺利并到快车道去了，你顺利地超了普通车道的车，这时就要记住，不要久久留恋快车道，那只是借道用的，是暂时加一把油后发力用的，但是真正的生活，都是在自己的普通车道上，所以，还是要回到普通车道来。
老爸，你是不是一辈子没有出过车祸？
老爸呵呵笑着：小车祸刮啦碰啦的是有，不过伤人伤生命的，一件也没有过，老爸开车35年了，一直平平安安的。
老爸，那万一出了车祸，那结果都会很可怕吗？
按正常事态的发展，这世界，没有过不下去的坎，都能解决问题的。有的是靠医疗科技来解决，修复，还原以往的人生，只不过时间过了几年，钱花费了一些。有的是靠精神意志，靠逐渐适应的习惯，因为若丢了一些永远回不来的东西，那就不用找了，赶紧去享受还没丢掉的、还保留着的那些，继续享受生活，说不定过得还能比以前更好。若真的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完全都不保留了，包括生命，那么活着的人更要好好珍惜，代替已经去的人享受生命，尽早回复宁静的生活，不要大吵大闹，不要终日痛苦，可以怀念但不必殉葬，人生放在整个世界上看其实轻如鸿毛，因为轨道还是在这世界上无尽延伸着，所以，只要车子还在，那还是要开车，慢慢地开……

我喝着茶，看着星空，想着老爸的话。

徐徐工作室

021

徐子涵老妈在办公室里挥手送走了最后一位面试者，然后倒在豪华舒适的老板沙发椅上，叹气：怎么找个陪读都那么难啊？
这时，手机响。徐子涵老妈一看来电号码，登时乐了。
来电者是外国语大学里的魏教授，曾经给徐子涵老妈上过德国课。
“魏教授啊……是的是的，您的消息真是灵通啊，好的好的，您那边学生多……就是啊，呵呵，你帮我留意着啊，若有何时的人选，您一定推荐我啊，所以费用我都会支付的……对对，机票，房租，学费，甚至旅游费用……这事拜托你了啊，是啊，我又得去德国啦……是啊，为了儿子的教育嘛……
“魏教授，上次帮你带的那种德国烟丝，你喜欢的话，我继续帮你带哈……
“是的是的，我很快要回德国去，还要带上一批姐妹去，考察德国名校中学……魏教授，我实在是很惭愧，只能说是天下父母心吧，反正现在生活也好了，挣钱也容易，挣来的钱么，就花在孩子的教育上吧，对不……
“魏教授啊，那么那件事情，就拜托您了啊，谢谢啦，真的太感谢啦！”
这魏教授，确实是热心，当时徐子涵老妈在外国语大学里上过几节德语课，这老头子给他们上听力课，徐子涵老妈没学进去多少，却与魏教授成了好朋友，她得知老教授就爱抽德国的一种牌子的烟，就每次去德国都给老头子带烟丝来，让老头子乐不可支。这次，老教授不知什么途径知道了她在四处为儿子找学伴，就来询问此事是否属实，若属实，他可以在学生圈子里帮助找信息。
徐子涵老妈知道，若魏教授能推荐学生，那一定是靠谱之极的。
徐子涵老妈总是能找到最合适的人帮她做最需要的事情。

徐子涵再次被校长叫去了办公室谈话。
对于负责指导学生们操作这个炒股竞赛项目的项目经理来说，这一天绝对让他出一身大汗，他以为是他的职业生涯里犯下的最低级也是最巨大的错误：在一名小组的账号上，5万启动资金进入，完成8周的竞赛时间后，账号上多出了1万多欧元的股票收益。然后，在某一个时段，这笔6万多欧元的钱很诡异地被转账走了。
项目经理瞪大眼睛：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笔虚拟资金，不可能被取走的！
但确实是被取走了，账号上空了。
项目经理顿时挥汗如雨——那意味着有人真的盗取了6万多欧元。
立即打电话询问银行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仔细查对资料，然后说：他们的启动资金不是虚拟货币，是真金白银。
项目经理傻眼在那里。
“你确定？”
“确定。”
“是谁干的这事？”
“一个中国人，叫Xu Zi Han。”银行工作的德国人发音不准，把Xu发音成Shu。
不管了，找到源头就好。
而此时此刻，也有两人，望着眼前一叠货真价实的纸币，瞪大眼睛：这8周来，原来我们都是用真的钱在玩啊？
刺激吗？徐子涵看着安东和莫理茨，神情亢奋地问。
两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输了怎么办？安东忍不住问道。
输了就输呗，反正也就是5万，我支付。徐子涵轻描淡写。
这赢得钱呢？
我们小组的辛苦8周的合法报酬，当然四人平分啦。徐子涵很仗义。
是的，仗义的中国人都是这样：亏了算我的，赢了大家分。
然后，就在他们在教室的课桌上数着一大堆钱，要平分成四份时，校长进来了。

校长不得不承认：在把这个中国孩子叫到办公室里，请他坐下，并给他倒了一杯水的时候，他心里没有做好该如何进行谈话的最好准备。
拥有教育学和心理学两个博士头衔的校长，以前与各种各种熊孩子谈话都是轻车熟驾，因为青春期的尽管表现五花八门，可大致情况就是那么几种：叛逆，情绪不稳，感情纠结，父子代沟，炫富，自我等等，很容易被归纳，也很容易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但这次这个熊孩子的表现，让校长犯难了。
这问题不是因为孩子的性格或者教育缺陷，而是两种文化的对立碰撞。
“我又做错事了吗？您上次说，要分担责任，我一直记在心里的。”
这个孩子真是超级聪明，有了上次喝茶的经验，他现在一点不发憷，还先发制人。
校长笑着，等这个孩子心情平复一些后，轻描淡写地问道：“你知道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吗？”
“当然知道，德国历史上的一位明主，全才领袖，制定《普鲁士通用国家法》，率先实施义务教育，设计无忧宫，创作《德国文学论》，对艺术、绘画、音乐都极为推崇，是伏尔泰、歌德、巴赫的知己好友，绝对的人才，通才！除了高大上的战果成绩，他也很接地气，了解民间疾苦，不仅自己节俭之极，还积极推广土豆，解决了当时国家面临的粮食短缺的问题。”徐子涵眉飞色舞，他刚刚不久前读了腓特烈大帝的一本传纪，正好卖弄一下。
“不错。”校长说到：“那你可能也了解他的一件逸事，一个关于风车磨坊的民间美谈故事？”
“这我不知道。”
“逸闻来自于一个法国的民间故事家，他收集很多故事，这个故事被传入德国后，就被迅速流传。他在书中写道：无忧宫的主人腓特烈大帝，因为被紧邻其宫殿的一座古老的风车磨坊的叶片的噪音搞得烦恼不已，于是希望从主人磨坊工约翰•威廉•格雷凡尼茨手里收购磨坊。但腓特烈大帝遭到磨坊主人断然拒绝。大帝恼怒，厉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只需凭借手中的王权就可以剥夺你的这座磨坊，而且还不用支付一个铜板？！磨坊主人一听，坦然地说：是的，国王陛下，您是可以那样做，要是——我说的是个假设——要是柏林不存在高等法院的话。腓特烈大帝一听，从震怒中恢复了冷静，他向磨坊主人道歉。如今，作为这个逸闻的结尾就是：那个巨大的、有着象征意义的磨坊，至今任然矗立在无忧宫的身后，接受着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品论和拍照。”
徐子涵看着校长，没说话。
校长喝了一口茶。态度淡然地说：“可能你已经有点知道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了——这样吧，如果说这是一个很受人欢迎的民间故事，那么我再说一个真正进入历史档案的关于腓特烈大帝的故事。”
徐子涵颇感兴趣地听着。
“在普鲁士的一个小地方，磨坊工克里斯蒂安·阿诺德在世代租赁的一块地皮上建了一座水磨坊，水磨坊的创收用以支付租金。但后来，水磨坊所在河流上游的地主开掘了一口鲤鱼池塘。阿诺德认为，池塘用水导致下游水量不足，直接影响其水磨坊的产出，因而无法支付租金。于是，他与物权所有者、施梅桃地区行政长官发生法律纠纷。阿诺德两次败诉，阿诺德就求助于腓特烈大帝。大帝在听取阿诺德陈述后把此案转到柏林最高法院，但阿诺德再度败诉。1778年，水磨坊遭强制拍卖。大帝得知后很是为平民阿诺德鸣不平，他说：“推行不公正的司法官员比盗窃团伙更为危险更为可怕，人们可以防范盗贼，却无法躲避披着司法外衣却成全其险恶嗜好的无赖。”于是，这位仗义又侠义的国王就以不公正的判决及盗用国王名义为由把法官投入大牢。
“这件事情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民意飙升，国王获得平民大力支持。但第二个结果是腓特烈大帝违背了自己对法治精神的承诺，一国之君对司法的干涉竟然如此赤裸裸，司法界视此举为王权压制司法权。柏林最高法院的其他法官拒绝审判那几位遭遇不测的同事，腓特烈大帝只得代行裁决权。这可谓是法律界的一件触动司法独立底线的大事。这案子不了断，法制就不是真正的法制。
“这件事情直到腓特烈大帝这位“既开明又专制”的国王百年之后，终于由他的继承者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做了一个了断，称此案为“一场误会的结果”，既保留着大帝的尊严，又竖起司法独立的大旗，并直接推动了普鲁士法律的修订与完善以及对国王与司法之间关系的反思。
“直到今天，很多德国人都骄傲于他们的国家拥有着全世界最厚的一本法律《基本法》，同时他们也很愿意遵守着这社会里无处不在的各种规则和条约。子涵同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完，校长安静地注视着徐子涵。
徐子涵自然知道了校长想要同他说的意思：瞧见了没有，什么叫规则？这就是规则，远在仗义和侠义之上，是连德国国王都要遵守的条款！知道规则和法律的厉害了吧？
徐子涵不再像方才那么一副得理的无辜样子，他用喝茶掩盖他的理亏的神情。
不过，校长倒是照样神态和悦：“子涵同学，我知道你们的中国古老文化里面讲究仗义和侠义，但是我想要说的是，任何人对于规则的遵守和服从，才是社会公平以及社会文明的基础。而基础，是不能被任何理由破坏的。”

徐徐工作室

022

11月的德国，已经红颜褪尽，寒风中一片萧瑟。
不过，一群衣着时尚的中年女人，手拿相机和纸笔，却热情如火。她们参加的是一个特殊的旅游团——名校考察团。
整个团的配备很精良，有导游，有翻译，有豪华的商务巴士，当然还有一位咋咋呼呼的团长：徐子涵老妈。为了履行对富太太姐妹们做下的承诺，徐子涵老妈不远千里，不惧风寒，一路陪同。
就是，人人都是富太太，没有一点奉献和能耐，怎么能当上太太团团长，接受大家的甜美的恭维？
很多人对那个王宫贵族中学感兴趣，那中学里有什么课程暂且不说，但据说那学校是出过王妃的，也出过好几个部长，还出过不少的律师和银行家，这些都是珍贵的资源，一旦介绍其自己家的女孩子：我们家闺女可是王妃的校友，那不是很体面？至于男孩，这一个商务车的女人们，哪个不会为自家的男孩准备上一份丰厚的家产，让男生在未来的道路上的同行者不是部长就是著名名律师，多么有成就感。
奔驰商务车停在王宫中学门口。
有个小小的遗憾是：按照事先的预约和约定，在学生在校时间内，商务车不让开进学校，同时这群时髦女士们也未被允许进入中学校门里去，她们只能在校园外面拍拍照片，等下课放学时间，也就是5点钟以后，学校的外事部门负责人可以与她们见个面，时间也不长，半个小时，那时候她们可以在校园里拍照。
“你怎么同他们联系的？让我们在这里等整整半天？”徐子涵老妈不满意地问翻译。
翻译很委屈：他们一直就是这样说的。但是你们要求一定要早点来，说我们一车人来了就能进了，所以就车子早过来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老早就说了，但是没人理我……我的头儿说了，这个团等级高，一切要听你们的，所以就听你们的了。”
“真是的，我们这么一个大团，万里迢迢从中国过来，却关着门不让我们进，就算进了也只有半个小时……太大牌了。”徐子涵老妈的语气不知是愤懑还是自嘲。
“王姐，这就说明这个中学确实很贵族啊，我们先在外面拍几张照片吧。”有好心态的太太这样互相安慰。
一群人在学校外拍完照片后，徐子涵老妈看看手表，还有近四个小时呢，苦等也不是个事情啊，她们从来都是被人家等的，很少要去等别人的，何况是这样荒郊野外，也没个购物中心的。于是徐子涵老妈问导游，附近是否有地方可以玩玩或者商场能购物的，这样时间打发比较快。
导游自然愿意带去购物，说不远处的城市很美，而且很时尚，汇集世界名牌。于是女人们就立即决定去购物。
这一购物就购出了麻烦，因为一进商场女人们就作鸟兽散，挑着自己心仪的名牌便忘了时间，等到翻译着急火燎地喊着大家立即集合往回赶到校门口时，时间早已经过了预约时间。
徐子涵老妈也有些不好意思，请翻译再去沟通，能否还可以给些时间。
翻译沟通回来，垂头丧气：他们外事部门在后面的时间还有其他预约，所以，我们错过了时间就只能重新预约了。
“重新预约是在什么时间？”
“最早也是两周以后。”
“两周以后？两周后我们都回中国去了！”几位太太惊呼。
“那没办法，德国人做事都是这样的。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是提前安排的。”
“他们知道我么是从中国来的吗？”
“知道，但他们从来不管拜访者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只看时间安排。”
“好牛啊……姐妹么，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是觉得，你们外面看了也就看了，差不多知道了怎么个学校，想报名的话，就自己托关系找人，反正我们来这一趟，也就是为了看看而已，里面看不到，就外面多看几眼吧。反正除了这个中学外，我们还有好几个中学要参观呢。”徐子涵老妈权威发言。
于是，一车子富太太就在外面拍了些照片后，带着些计划外买的名牌包包和手表，原路返回。

徐子涵在课堂中无聊地听着数学课，太容易的内容，还有教室里打得太热的暖气，让他昏昏欲睡。
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幸好下一节课就是体育课。他偶尔把头转向窗外看看操场，想找点亮点来提提神，这一看，立马让他瞪大眼睛，睡意完全消失——他给吓醒了。
一群女人，大概十来个人，穿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名牌手袋，名牌围巾，名牌大衣，立在操场上，无所顾忌地在那里叽叽喳喳，鸟儿一样的杂乱的说话声打破了操场的安静。
徐子涵赶紧悄悄地把脑袋移回到数学课本这边来——他必须压假装不认识这群女人，若有人问起，他就会毫不犹豫说这群女人来自日本，或者韩国，而绝对不能说她们是来自上海，而且事实上，领头那个，也是嗓门最大那个，就他的亲妈！
徐子涵叫苦不迭，自个的亲娘，当然知道她脾气，热情豪爽，能干活跃，可是又常干出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来。像现在，也不管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就把人家中学当自家客厅或者后院，带领着一大批姐妹就在那里指点江山呢。亲妈啊，你怎么能这样豪爽到爆啊？别怪我啊，我绕着着你走，我不认识你！
“看看，这个学校，历史还比那个王宫中学的更长呢，我的儿子，就在这里上学！”徐子涵老妈骄傲地手指四周。
“是啊，是啊，王姐，这个中学也很好啊，而且不像那个贵族中学，那儿太偏了，穷乡僻壤的，孩子会很孤单的。这里好，就是法兰克福市，以后我们来看孩子也方便啊。”
“怎么样，这个学校是否更开放更友好？你们看，我们这样进来，都没人拦我们，我们要拍照，也随我们拍——不过没事，就算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儿子这这里上学。”徐子涵老妈得意。
“王姐啊，你真能干，一个人的能耐就把儿子送到这么好的中学了……对了，你还单枪匹马找了校长谈话，是吧，谈了以后校长就立马同意收下你儿子了，王姐，你简直就是个传奇啊，你太厉害啦！”
“差不多啦，版本是很多，也没那么厉害，还是要考试的……喂，你们的孩子要来这个中学，首先要他们在国内的成绩，然后要面试，所以还是要看孩子自己的，我家子涵确实是聪明，所以我也操心少。”徐子涵老妈的语气里是得意的骄傲。
可能是一群女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吵，终于有人出来交涉了。翻译赶紧跟上，说是她们想参观这个中学。
“你们有预约吗？”来人严肃地问。
翻译摇头。
“那请你们预约了时间后再来。”
“我们这里有人是你们学生的母亲。”翻译试图想找点关系。
“这有什么关系吗？”来人反问。
“好好好，我们马上写邮件做个预约。”翻译了解德国人的脾气，立马顺从。
一群衣着华美的女人们在翻译的带领下，从没有围墙的校门口走出。
女人们还在感慨着：这个中学好，感觉很好。
徐子涵老妈得意地微笑。

修建中的餐馆每天都改变着面容。金哥说，他要让施工单位在赶在结冻之前把外墙都做好，这样，就可以开始里面的装修工程了。内部的装修工程其实更费时费钱——因为他想给晚晴一步到位的一个现代化餐馆。
金哥娶了晚晴后确实一直在流水般的花钱。所有的费用都比预期的贵，硬件，人工，而且德国人做事不赶工，周末不工作，节日要休息，要想按照晚晴和金哥他们设想的进度来操作，必须请更多的人。
金哥悄悄对我说过，无论如何要在圣诞节前把外墙都搞好，看起来餐馆将是个漂亮的大房子，他把这个大房子当做圣诞礼物给晚晴。
我心里感动。
晚晴天天去散步，有时一个人，有时与金哥一起，绕着餐馆附近的道路走一圈。我感觉，晚晴在看餐馆的时候，眼神里非常幸福安宁。
晚晴和金哥在一起，始终都有种违和感，一个太漂亮，一个太矮挫。不过，矮挫的金哥在用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指挥着施工队的时候，矮挫的低分感就会一下子减弱。
拿破仑也矮挫，但他打仗的时候，人们只看到了智慧和勇猛。

晓晴走在校园里，包里的手机响了。
手机是男友黎阳刚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他们公司的新产品。晓晴当时还嘲笑他到处做广告，黎阳倍儿正经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员工买有员工价呢。
“晓晴，我要被派往德国的公司了！”黎阳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女友。
晓晴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以前不是同你说了吗，我们公司发展势头很猛，全世界各地都在开拓市场，在德国也要扩大力量，我被头儿叫去谈话，说做好外派的准备。”
“那什么时候走？”
“大概三个月后吧。”
“这么快啊……一走多长时间？
“外派人员，尤其是我们做技术的，都很难说，我们就是一块砖啊，世界各地都可以搬。”
晓晴明白了。这一走，就是两人的分别。
“你不开心啊？我又不是去非洲，我是去欧洲，德国，德国不是挺好的吗？”黎阳安慰。
“那你去做什么呢？辛苦吗？”
“当然依旧是技术啦，你以为我能像你弟弟一样，培训一周就能转行当销售啊，他那嘴好使，我的不行啊。”
“现在终于承认自己只是做技术的，不是当总经理啦？”她揶揄道，目的是想找点好笑的话题。
“你的未来老公，当个总经理，不过是在与你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当的小小区别啦。”黎阳继续豪言壮语。
晓晴想笑，没笑出来。离别对于恋人来说，总归有些伤感。
“没事的，我问过啦，等你毕业，与我一结婚，你也可以到德国去，作为外派人员的家属……还有啦，我们公司外派人员的福利很好的，不仅两边拿工资，而且伙食超好，不差于谷歌的呢，你知道吗，据说我们在海外的公司或者办事处，只要工作人员超过15人，公司就要专门配备食堂，中餐西餐任挑，价格是成本价收费，多牛啊……”
“那我可以去看我妹妹了？”晓晴想着妹妹晚晴。
“是的呀。多好啊！所以，分离个两三年，还是值得的……对啦，你帮看看吧，我们一起去外语大学报个德语班，恶补德语，省得到时在德国当文盲哈，你也学吧，好不好？”

晚晴怀孕了。按照时间，明年的夏天她就能当妈了。
年轻就是好，健康有活力，做什么事情都容易有结果，连造人都那么轻松。只是19岁就当妈，好像也有点过早。很多人说女人一当了妈，就会推掉自己人生计划里的很多事情，不知晚晴是否也会这样。不知她是否心里还会继续有念大学的打算。我希望她还是能回到校园的。
当我把怀孕的消息告诉给国内的老妈和老爸时，听得出来是喜忧交集，但因为看不到他们表情，所以也不知是喜欢的多还是忧心的多。我明白，他们的忧，也是在于担心孩子会耽搁晚晴，本来晚晴多少还有青春抗争的弥补机会，但是伴随孩子的出生，奶瓶尿布的日子固然有幸福的一面，不过肯定也会让晚晴的青春战役更加艰难。
你觉得晚晴对怀孕开心吗？我的母亲小心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原谅我的一种自私心态吧——晚晴怀孕，我竟然有种难堪和尴尬的感觉，也许在我的思路里，晚晴还是少女。为此，我不敢仔细看晚晴的神情。
我的母亲好像理解我的不能坦荡放置在阳光下的想法，她对我说：建中，晚晴结婚了，晚晴是为了餐馆而结婚的，晚晴就是你的妹妹！
晚晴就是我的妹妹。话语像雷声一样。
妹妹怀孕，我就该更多更细致地关心她，包括了解饮食和身体反应上的一些略显私密性问题，我还该由衷地表达我即将成为舅舅的喜悦和幸福。
因为有排斥，所以难，但我努力地去做吧。
最开心的自然是金哥。那段时间他是人逢喜事精神超好，除了自己请客外，时不时还有哥们好友招呼他去餐馆喝酒祝贺。他圈子里的朋友，人人都羡慕他，说他又抱美人又添贵子，人生实在太得意了，狐朋狗友一起哄，就更加飘飘然了，说他总算在德国活出人的感觉了：有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有钱，有事业……齐了，少活10年也乐意。
胡主编同他碰杯，然后手搭他的肩膀，掏心掏肺：好日子要珍惜，你一些不好的习惯，比如喜欢去个赌场夜场什么的，还有一不顺意就张嘴说脏话什么的，都戒戒掉，为以后当好爸爸铺路；现在日子顺了，就不要太忘乎所以，一些高风险的钱就别挣了，来钱太快的活儿也别揽了，你的基础都打地差不多啦，一般生意做做也足够了……还有啊，喝酒啦，开车啦什么的，都要留心点，多给家人想着些，你是家庭的主心骨，你好，全家才能都好。
金哥感动，碰了下酒杯，就抿一口，说：主编大人，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你给我找了个好老婆，真的幸福死了，以后，不，今天以后，我肯定回归家庭，做个好男人，我风雨见多了，玩的也够多了，够本了，不玩了，就那么安安心心过日子啦！

徐徐工作室

023

“妈，我们学校没有围墙，对外开放，是因为包容，但是并不是说所有时间都可以让外面的人能这样无所顾忌地打搅！”
在餐桌上，徐子涵一边往面包上涂果酱，一边对老妈提着意见。
“儿子，老妈做错什么啦？”徐子涵老妈今天心情很好，按照计划，今天要带着姐妹们杀向歌德街，买名牌去。虽然这一路名牌买了不少，但是歌德街有着国际最新潮最时尚的新品，绝不可错过。
“老妈，有一门课叫社会行为规范，是德国小学里是很重要的一门课，里面教育大家：进入人家的空间要事先告知，公共场所不要大声喧哗， 同人交谈要彬彬有礼，与人互动时尽可能为他人着想。”
“我没做到吗？”徐子涵老妈不服气。
徐子涵看了老妈一眼：“老妈，我想问你，你们去商场购物，会像前面那人一样，扶着那门，等着后面的人进去吗？你们乘坐自动扶梯时，会不会站在右侧，让左侧空着方便着急的人快速通行？你们一群人在与人说话时，会不会安静地等着一个说完再接着一个说？”
徐子涵老妈看了儿子一眼：“看你妈不顺眼啦？”
徐子涵说：不是看老妈不顺眼，是希望老妈做的更好一些……好吧好吧，没啥好撒谎的，是的，是有些不顺眼，老妈不够有修养。
徐子涵老妈委屈：那你觉得什么人有修养？
徐子涵：德国老太太都挺有修养的，安静，看着舒服，还有，日本老太太也是，一点不像你们那么咋咋呼呼，她们包里随时放本书，坐下来翻看，很nice。而你们，就知道吵闹，拥挤，挤成一团，购物，然后大笑……真是，像群乡下妞！
徐子涵老妈瞪着儿子看。
徐子涵拎着书包要走了：老妈你们要再去我们学校参观，拜托给我们校长留点好印象，给我同学们留点好印象，说话温柔些，一群人进进出出有秩序一些，不要四处去指点江山，不然，我没脸呆啦！
徐子涵老妈愣在那儿。

在法兰克福市中心的餐馆里，太太团挑剔地品尝了当地名菜：烤猪肘子和苹果酒，被导游吹得神乎其神的名菜套餐，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还30多欧元一份呢，太太团的大多数人剩了一大半在那里，把个餐馆的服务生弄得很担心，一个劲问：是不是不合胃口？是不是不好吃？
然后太太们奔赴在歌德一条街上。
徐子涵老妈带队，这些有着不菲消费能力的女人们浩浩荡荡，三五一群地出现在LV，Gucci，Chanel，Prada，Versace，Hermes的专卖店里。
为了高效作战，队伍打散成小分队，不同口味地女人们组成团，集体进出。
一阵风一样，四个花枝招展的身影在保安的开门迎接下嬉笑着进入，徐子涵老妈在首位引导。在卡地亚珠宝首饰店里，四个亚洲脑袋低着头，挑着各种款式的镶钻戒指，柜台上已经铺陈出多个打开的首饰盒，每人都套了不下10款，门口着笔挺西装的男性保安有点小紧张。
徐子涵老妈试戴着一枚标价3千多欧元的钻石戒指，又要了与之配套的钻石胸针，其他三位都盯着看。
再看看吧。徐子涵老妈摘掉戒指，取下胸针，交还导购员。
没有来得及告别，四个女人脚踩风火轮一般地撤退了，留下柜台上十来个首饰盒。导购员赶紧逐一擦拭每一枚被佩戴过的首饰，小心装入首饰盒内，归纳放置好。
半小时后，四个女人再次出现，再次要求试戴几枚首饰，培训有素的导购员再次服务一遍。然后徐子涵老妈平静地说：这个我要了。
导购员把一个首饰盒放在柜台上，随着在购物单上填写号码以及价格。
“我也要一个这个。”第一张单子还没填好，第二位女人就说。
“我也要。”
“好吧，你们买，我也买了，我也要这个。”第四个女人也这么说。
金发碧眼的导购员终于凌乱了。她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四位亚洲美妇，不相信地问：每人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
四人点头。
你们刷卡吗？
现金。四人又集体回答。
导购员震惊了。
在用现金付完款后，徐子涵老妈从名牌钱包里取出一张中国银联卡，用气场十足的英文说道：我们的中国卡……你们什么时候……会……接受……？若你们可以用这个卡刷卡……会有非常多的……中国人来……血拼……
买卡地亚的首饰是这样，买爱马仕的丝巾也是如此。
另一团组的三个女人，拼团去爱马仕。原本安静无声的专卖店，一待她们进入，顿时如一池春水被搅动，整个大厅都荡漾起来。
三个女人指挥着两位导购员几乎试遍了所有的丝巾，互相询问好看吗，然后其中一个在举棋不定中说了一句：都包起来吧，都要了，反正才300欧元一条，买个十几条也不算贵，送人或者自己用，都好的。
一人要了，另外两人也都说要了。非常统一的步调，非常集体的行动。
爱马仕导购员尽管面色试图保持平静，但是眼神里还是惊喜交集。

在歌德街附近的咖啡馆里，一群女人拎着手中大大小小的名牌纸袋，占了好几桌位子。
在咖啡和蛋糕上来之前，女人们兴奋地交流着购物经历，以及手中的大袋战利品。很快，包包和围巾铺满了桌子椅子。
“咦，你这香奈儿包好看，我怎么没看到？多少钱？”
“不到2000，再加上退税，也就1500欧元，比国内便宜呢。”
“好看的，待会我也去买一个，1500真不贵啊。”
“就是就是，所有名牌都比国内便宜，我买了10条爱马仕，当时觉得要3000多欧元，后来一想，若在上海买的话，几乎要贵了一倍呢。看来10条还是少了。”
“看看我这古奇包，好看吧，最新的款，我来之前看了时装杂志的，配黑色大衣或者风衣都很显气质的。”
“不错，我也买了三个包包，真的比国内便宜多了啊。”
“我这次单购物都花了四五万欧元了。”
“我想我还不止呢。”
“我们女人已经算好了，他们男人一个手表都要三四万四五万的，我们一大堆东西也就四五万。”
“就是就是。”
……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蛋糕，女士们终于把显摆秀露的宝贝们收进了纸袋。
“王姐，谢谢你哈，这趟出来旅游，不仅给孩子挑了学校，还购物购得很尽兴呢。”有人恭维着徐子涵老妈。
“来来来，我们为感谢王姐碰个杯，王姐就是我们的带路人，她做什么我们就跟着做什么，肯定没错。”
“就是，王姐已经在这里买了房了，我后面就等着我儿子上中学，他一来这里读书我也赶紧买个房，到时王姐还要带我们来买房的啊。”
“是啊是啊，王姐你再组个买房团吧……”
徐子涵老妈，手端咖啡，面带笑容，毫不谦逊地接受着一群富太太的赞美。

建国绝对没有预料到，仅仅过了三个多月，他手中那张价值30万的纸，突然就涨到了50万。
啥都没有，买房时什么承诺都没有，销售小姐也来不及承诺，因为想买房的人太多了，而这房产公司的性价比算不错，若不赶紧下单那就被其他人抢了，建国不知道自己的房子何时建完，不知道房子在哪栋楼在哪一层，反正，人人都在抢，于是他也就抢了。
付了30万定金，换回了一张预购房产的纸，建国把那纸随便一塞完事。
那一批开盘的房源很快卖光，现在已经成为房产公司销售先生的清源帅哥建国，开始为公司的下一批开盘房源做着吆喝——其实，还需要吆喝吗？
开盘日人头攒动，一个比较靠前的选房号码就能换5万块钱，此时人高马大的建国，与其说是代表公司形象的销售先生，更不如说是一名“肉搏”现场拼命维护秩序的保安，以及保卫关照女同事的好哥们——每当人多的现场，总有一些趁着蜂拥人流而趁机咸猪手一把的恶男。
“肉搏”在夜幕降临时终于逐渐平静，建国在这一天里出了无数身汗，原本如洪钟一般的嗓子此刻已经像干瘪的茄子。坐在地上，整整西装，喝一瓶同事递过来的水，疲乏至透支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
此时，一对中年夫妻过来，他们的不足够的体力让他们无法得到选房号码。
“这位先生，没号码真的就没法买房了吗？”
建国点点头。
“你有号码吗？”觉得建国能干热心，那对夫妻抱着一丝希望问。
“我们公司发选房号码是有严格流程的，都是按照客户申请的时间来发的，我们员工不能留号码。”
唉。那夫妻叹口气：拿个号子都这么难。
“我没号码，但是我定过一套房子。”建国带着炫耀似的说。他才18岁呢，看人家为一个号码就愁死人，可号码是什么呀，号码离买房还远着呢，并不是有号码就一定会有房子的，为此，建国不惜炫耀一把，满足一下自己上次如此当机立断而带来眼下的巨大成就感。
那对夫妻一听，对视一眼，立即异口同声地问：那你卖吗？
建国一愣。
那对夫妻就像见捡到了最大的希望，两眼放光，满怀期待地靠近建国，急切地问是哪一期的房子。
是前一期开盘的。建国回答。
前一期开盘的，那18个月后就建好了，比这一期要早半年呢……那对夫妻眼睛里注入了更多的热切。
“这位先生，你若不着急住，要不卖给我们吧，我们的儿子结婚要婚房呀。”那母亲说。
“兄弟，你三个月前定的，这样吧，你定的是多少钱，我们就在上面加个10万，成不？”那父亲更现实，直接开出价码。
对对对。那母亲附和。
“我……我是不着急住，不过，我好想也没想卖……”
“那不这样，兄弟，一口价，我加20万，你就转让给我好了，3个月你稳赚20万，多好呀！”那父亲再次加磅。
建国吓一跳。坐地起价啊，而且还是对方主动给的加法啊。
“这位兄弟，你本来就在房产公司工作，信息多，机会也多，你挣一笔钱后，可以继续找机会买房，公司也会照顾你们员工一些的，可我们两人都是老师，平时上班都很忙，哪有那样的精力到处跑，可是儿子又要结婚，我们好歹要给儿子送个结婚礼物，所以，我们确实很需要尽早买个房子……刚才你说那房子是上一期的，那更好了啊，我儿子可以提前半年结婚了呢……”那位母亲打感情牌。
建国有点动心，确实，他当时买那个房子，既不为自己也没有其他目的，就是因为脑子里热血一涌，人家抢他也抢了，定金30万，3个月做好银行贷款，然后每月要开始扣钱……买的时候都没想好若没有足够工资的话怎么扣钱，不过他存折里还有30万。
那位当母亲的看到了建国的心动，立即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撕了一个纸条，快速写上联系方法：小伙子，今天没带名片，这是我们的手机号码，我们都是老师，诚心诚意的，你也给我们张你的名片，我们这几天一定要保持联系哈。

坐美食街的在餐馆里，建国绘声绘色向晓晴和黎阳描述前几天的奇遇。
真赚了20万？晓晴惊呼。
建国点头：钱已经到卡上了。
怪不得今天请我们吃了这么多海鲜，弟发财了呢，快，干了。黎阳冲建国碰啤酒杯。
上海真是个容易发财的好地方！建国开心。
你们这几天的好消息真多，我都有点担心，福气太多满出来了会不会不好啊？
这丫头，还迷信呢。黎阳拍拍她的脑袋。
我才不怕福气太多，再多的福，我都扛得住！建国虎头虎脑不畏好运。
那你后面怎么计划？
继续买房啊。建国毫不犹豫。
黎阳咂嘴。
要不姐夫你也买房吧。建国鼓动。
晓晴看着弟弟：他很快就要去德国了，人都不在这里。
那同买房又不矛盾的，买了放着，我帮你们管着。
晓晴看着黎阳，这好像也是个主意。黎阳的工资不低，那可都是高学历高劳动强度换来的工作血汗钱，不像建国，什么学历都没有却轻松捡了个元宝。如此殊途，虽有所不公，但值得借鉴啊。
黎阳看了晓晴一眼，有点没底气地说：晓晴，我这段时间在看德国大学的资料，越看越喜欢，我想，若到了德国，也能适应德国，那么，在工作期满后，也许，也许我还可以继续读书拿个学位什么的……我若能攻个德国的博士，那我的人生就很完美了……所以，我得攒些钱，为以后读书用……
晓晴一愣，原来黎阳还有这样的宏伟计划啊。
建国瞪着眼睛看黎阳：你怎么这么读书读不厌啊，比挣钱还有乐趣啊？
晓晴一甩建国，双手握着黎阳的手，对他说：三个字——支持你！

卡上的80万，再鼓动远在清源的父母能借则借，倾全家之力，建国又定下了两套房子。
因为前面的小试牛刀，他已经知道套路，也知道在哪个最佳节点购入或者卖出，可以让最低的成本产生最大的效益。
是的，建国能这样玩钱，就是因为他想得简单。人有时候啊，越简单，就越强大，因为没有一丁点的能源被额外发散掉。

徐徐工作室

024

事情的发生毫无预兆。
临近圣诞节的12月份，全国上下都是一种温暖祥和的气氛，每个城市都有圣诞树，每个商场里都有圣诞老人，每个家庭里都有圣诞装饰。女主人自家烤制的圣诞甜饼香味弥漫着每条街巷，旋转马车的快乐音乐让每人都感觉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快乐。
但是，就在圣诞前不到两周，法兰克福警察局和移民局共同配合，在郊区一片外国人工厂集中的地方，进行了突然搜查，据说是得到了关于使用黑工以及加工假冒名牌产品的详尽信息，所以不惜在圣诞前搞突袭。那一场搜查的涉及的华人不少。
金哥也在其中。
其实金哥已经想收手了，一来他已经在假名牌上挣够了钱，二来他这两年的货越铺越大，交叉的人脉越来越多，打破了原先点对点的联系，一手买家来不及培养信任，二手买家也越来越不是他能控制的，所以，凭他的敏锐，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危机。
他想把仓库的库存的货放掉以后，就金盆洗手，另开正规的财路。哪怕细水长流，也甚于大笔挣钱但要让老婆孩子担心受怕。
但是一切没来得及。
因为圣诞前实在是做礼品生意的好时机，仓库天天发货。金哥有两本账本，一本是应付财务部门，另一本是自己使用。这两本账本平时不可能同时放办公室里，但是这一天就是那么诡异，两个账本都被他带来了办公室。
突击检查的情景很是恐怖，装备齐全、面目严峻的搜查人员开了十来辆执法车直奔目标，这里密布着外国人开办的廉价商品的工厂或贸易公司的街区，一溜执法人员迅速下车，然后动作迅猛地闯入办公室和仓库，亮出证件，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无所顾忌地、粗野地、抄家式地搜寻一切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
现金是首选，凡是办公室里发现的现金统统没收。抽屉里或者保险箱里值钱的手表也是重要目标，金哥曾经无意展示给我看的、本想送我的欧米茄也被抄走了。
除手表外，戒指首饰等值钱的东西等都是搜索和没收范围之内的，但是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和首饰除外，所以一些经历过大搜查的人，会在趁执法人不备时赶紧把手表猛往自己胳膊上戴，以尽量止损。
一阵短暂的混乱后，金哥办公室里所有的财产都被抄走了。
其实，金哥办公室里被抄走的现金不多：很多钱都用在餐馆重建中了；假冒名牌包包也不多：大多都已经出货，且他也不再生产。并且为仓库工作的几名劳工中没有使用黑工的嫌疑。本来按照正常情况，他是搜查中比较走运的一个。
但是，最大的霉运在于：办公室里两本账本被搜走了，这是直接证据。
金哥当即被带走了。

徐徐工作室

025

这个打击对于晚晴来说，更甚于前面半年的变故。因为刚刚怀孕三个月的晚晴，觉得刚为自己打开的，也许是这世界上的最后幸福，也关闭了。
为了报恩而投其怀抱，尽管衣食无忧，但那肯定不是晚晴的幸福。
金哥是她的丈夫，但她还有情人。情人是餐馆。
餐馆是她的感情和理想所在，细细密密的旁支，都是幸福时刻，都无不与餐馆连接，它们是写在日历上的逐渐逼近的开张日期，是把父母接过来让他们看到重启航程时流下的热泪；中华美食城，名字不会变，牌匾不会变，它不仅是热闹食客的欢场，是朋友聚会的基地，更是老人为美食奋斗半辈子而见证到的慰藉。
餐馆日显漂亮的模样，她眼神里的光芒也日渐明亮。
我有一个问题，再想也总是解答不出来，晚晴是个不服输的人，也不是个会依附的人，她与金哥的婚姻充满了不匹配，但是他们的婚姻之路虽然短暂，可几乎没有磨合就互相抵达了完美配合的境地，那虽不叫幸福完美，但是搭配有致，以致也有不少乐趣和和谐。这让我非常非常羡慕，甚至嫉妒——因为，我就怎么也做不到，我与晚晴后来磨合了三年都没磨合好。我相信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男人比我更怜爱晚晴，更希望看到她的欢颜，更愿意为晚晴付出所有，而在我眼里，金哥粗俗，陋习多多，没有柔软的神经，没有细腻的心思，就是能为晚晴大把花钱。
也许，一切和谐都需要以强大的物质为基础？或者，金哥还有其他没有被我发现的男人优点？
待到晚晴怀孕，19岁不到的女生，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母性的宁静。当她散步走向餐馆工地，不由自主把双手放在腹部，而眼睛凝望着建设中的中国美食城，全世界的满足和安宁全部聚集一点。我只恨自己不是画家，不然一定是一副最诗意的油画。
诗意不是烛光，不是晚霞，不是玫瑰。诗意是珍爱拥有，所以就算站在凌乱的工地上默默观看，我的妹妹晚晴，依旧一身诗意。
但是眼下，幸福的、诗意的光亮，随着圣诞之前的那场风暴，熄灭了。

在电话里，我的母亲一边痛哭一边诅咒命运：怎么能这样？一年之内两次？而且都是那么大的事啊，老天怎么能这样残忍？
那个圣诞节特别寒冷。
我把房间里的暖气打到最足，也没有能够抵挡从门缝和窗户缝隙里钻挤进来的阵阵寒意。晚晴前些天刚得知消息时有些傻呆，但今天过节时好像有点无所谓了。当初因为听到突如其来的让人震惊的消息，装饰了一半的圣诞树也因此停工，现在被她重新捡起，端着一个纸盒子，里面是各种彩球和麦秸装饰，她一边哼着圣诞歌一边往树上挂漂亮的饰物。
我烤了一只鸡，买了面包奶酪香肠，又做了色拉，洗了几个水果，烧了一壶开水，就当是圣诞晚餐。
本来，按照金哥的安排，这个圣诞晚餐是要去五星酒店享受一顿大餐的，为庆贺晚晴过最后一个不是母亲的圣诞节。现有人缺席，我就取消了预定。何况，我得仔细计算这个家庭的一切开支了。
晚晴得知我取消预定，很平静地问：你们不给我过这个节了？
我赶紧说：家里过也很好啊，可以一起看看电视。
晚晴没说话。
她吃了一点点菜，然后看电视，然后看着电视睡着了。我给她盖好被子，心疼地看着她沉睡的脸。
圣诞节就这么过去了。

两周的圣诞假，徐子涵回了趟上海。
徐子涵老妈搂着儿子的肩膀出浦东机场，司机接了母子俩直奔别墅。
“儿子，想不想家？”
看徐子涵专心望着窗外，老妈关切地问。
徐子涵不是想家，他是突然想起了晚晴姐姐。半年过去，对晚晴的想念虽然不是持续的，但是总会是在突然间来一下，牵挂的味道有刺刺的痛，因为不知晚晴姐姐在哪里，不知晚晴姐姐好不好。他现在在上海了，晚晴姐姐会不会也刚好在上海过圣诞啊？
“儿子，坐头等舱一点不累吧？想家的话就经常回来，现在都那么近，10个小时往返，就像去趟北京一样。”徐子涵老妈喋喋不休。
到家了，徐天昊，天昊集团的老总，伸出双臂迎接了半年不见的儿子。
“儿子，这么高了，更帅了，想不想老爸？”
徐子涵点头。
“我的儿子，肯定想老爸啦。德国怎么样？”老爸边说边像老友一样拍儿子的肩膀。
“还行。”
“我儿子这么帅，有女朋友了吗？”
徐子涵一愣。然后神情落寞。
“瞧你这问的，儿子才16岁呢……儿子，妈不是反对你有女朋友，不过你一定要答应妈妈，有女朋友了一定告诉老妈一声，老妈帮你把关，现在的社会，可复杂啦……还有，儿子，有女朋友玩玩不要紧，但是，结婚可千万不行的啊，一定要30岁以后才结婚，知道吗……”
“老妈，我很累，我想休息一下。”徐子涵情绪不佳，直奔自己的卧室。
“瞧你多什么嘴，我本来问他有没女朋友，是表示我这个老爸和他这个儿子之间没代沟，是平等对话，结果你又来这么插一杠子……让儿子不开心了吧，真是的！”老总看着儿子不愿呆在他们身边，直埋怨老婆。
“这年头，当爹当妈的争着讨好儿子，真是犯贱……喂，给儿子准备好新年礼物了吗？”
“定好了。”
“保时捷？”
“是啊，你说的，我就执行呗。”
“在法兰克福定的？”
“那当然，那样一个车，你以为在上海定啊？我已经打了款了。你挑时机送吧，我把这个讨好儿子的机会让给你啦。”
……
在卧室里，徐子涵拿出挂在颈脖上的银饰链子，打开挂件，看着里面照片上晚晴的笑容。
少年的初恋，多么纯真，又多么苦涩。

前来访问的旧日好友络绎不绝，在与中学时代的同学一起混了两天后，徐子涵又恢复了少年的活力。
这一天，徐子涵老妈接了魏教授一个电话后，兴奋地冲儿子大喊：“儿子，我帮你找了个很不错的室友，可以让他多关照你，是你的魏伯伯推荐的，魏伯伯记得吗，就是教妈妈德语的那位教授……”
“知道，他肯定后悔死收你这样的学生，学到现在也说不了10句德语。”徐子涵当着同学的面毒舌他妈。
“这个孩子，真是的……儿子，我们一起约个时间，见见他吧。”
“要见你见……对了，男的女的？”
“男的，很优秀的一个哥哥，名校毕业，外派去德国法兰克福，不仅学习好，还很会照顾人……”
“男的可以，女的就算了。我被男的监视，还能安心点。”徐子涵打断老妈的话。
“呵，明明是照顾你，怎么变成监视你……兔崽子，没良心……”

在市区里一家咖啡馆里，徐子涵老妈与黎阳见面。
“王太太您好。”黎阳起身打招呼。
徐子涵老妈的一双锐目像扫描仪一样从头到脚把黎阳扫了一遍。
黎阳和晓晴一起在外语大学里报了德语班，每晚都去两小时，班上的授课老师魏教授见他有天份又努力，性格乐观开朗，很是喜欢，课后常有开小灶似的指点，给他一些书目。为此黎阳也很是感谢魏教授。在一次买了水果拜访了魏教授家的时候，魏教授谈起了徐子涵老妈委托他的事，说是否兼职照顾一下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东家给的条件很好，包吃包住还包每年一张机票。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母亲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积极上进的大哥在旁边给他儿子一个鼓励作用，能传达善良、热情、积极的正能量，别让自己孩子走歪了路，天天跑游戏厅啊酒吧啊什么的，那孩子就废了。我就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了，我想这个兼职也不会给你的工作生活中占据很多时间，主要是树榜样嘛。”魏教授很是鼓动黎阳。
包吃包住包机票，好差事啊！黎阳惊呼。
“那孩子……好调教吗？会不会他的能量大到反而把我给调教去了？”黎阳幽默一把，不过确实心里稍稍有点担心，因为调皮淘气还很聪明的孩子，是很难愿意被管教的。他在大学时代当做好几个学生的家教，有经验。
“你可以自己见见那个孩子的，我的感觉，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应该会与你成为好朋友的。”
就这样，黎阳来到了咖啡馆，本打算是与孩子见见面。
徐子涵老妈一坐下，为两人点了咖啡，就询问道：“我想高薪请一位家庭老师。你有经验吗？”
黎阳点点头。
徐子涵老妈锐利地看着他的脸：我看人挺准的，刚才一见到你，就觉得你会是我儿子的陪读老师。
黎阳一愣：自己成陪读了？
“不过，我要工作的。我是被公司外派去德国……”他想更正。
“我知道，没关系，我说的陪读，不是让你去跟着我儿子上中学，你就是随时了解他，知道学校的来信通知，去参加一些家长会——我外语没懂几个单词，去那些家长会，啥也听不懂——然后你把这些情况都告诉我。还有，我不能整年都在德国，肯定要时不时回来打点一下国内的事情，那时候，你就随时告诉我儿子他的动向……我儿子上午上课，中饭在学校吃，下午才回家，你的工作就是管住他的课余时间，别让他去不该去的地方。我儿子已经在青春期了，很逆反我了，一些事情他都不会跟我说，到时我就通过你的渠道来了解我儿子了。你知道你的角色了吗？”
徐子涵老妈在工作时候一向雷厉风行，噼里啪啦一阵就交代完毕。
黎阳一时有点难以定夺，因为这个角色他还没完全理解——好像是当王太太的耳目？
“我们在法兰克福有个近200平米的大公寓，三房两厅，你，我，还有我儿子，一人一个房间，有专门的清洁工作者，每天两小时打扫卫生，也有专门的师傅帮助做晚饭， 所以对你来说，就是包吃包住，另外我还会给你生活费用，当然，一年一次的来回机票我也给你报销，我儿子假期都要出去旅游，他喜欢带你去的话，你的旅游费用也是我出，邮轮，滑雪，登山，全部费用不用你操心……”
这确实是个美差啊，黎阳愣愣地听完，实在无法拒绝。

徐徐工作室

024

后来，我对于圣诞节日的感觉冷淡，也极少期盼过过圣诞节，自己想想原因，一来是年龄，二来肯定是与晚晴的圣诞变故有关。
那个圣诞假期，我们几乎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但是时光必须要打消掉。于是晚晴整天在擦餐具，她把所有的金属餐具都擦了一遍又一遍，边擦边哼歌。
我起先听不大出是什么旋律，但是听多了，发现是《红楼梦》里的几首老歌。晚晴以前从来不哼中国老歌，嫌节奏太慢，她喜欢德国的富有活力的说唱歌，旋律快得我跟不上。
“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
各自保平安
……”
这个歌词她循环地哼。
“晚晴？”我担心地看着她。
“怎么啦？”
“你……没事吧？”
“哥，我没事啊。就是想哼哼歌。”她抬头看我，语气平静，然后又低头擦锅具。餐具擦完就擦锅，每个都被她擦得精光铮亮。
电话响了，是国内晚晴妈妈的。
“晚晴……”那边的声音凄切。
“妈，怎么啦，我好的啊。”
“晚晴……你想想看，要不要，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晚晴妈妈吞吞吐吐提着建议。估计这个建议也是国内大人们商讨出来的。
“干嘛呀妈，这是礼物，是老早定下的礼物，是缘分。”晚晴说。
“哦……”估计晚晴妈妈没有想到晚晴这样的回应。
“我们就是想，若不要孩子了，你就去上大学吧，把过去都忘掉……我们这里帮你筹钱，能筹多少就多少……”
晚晴一笑：妈，我要孩子的。
晚晴妈妈一听，知道扭转不过女儿了，于是立马改换安慰的方向：“好的好的，那也好的，19岁就有孩子，虽说有点早，但是过不了几年，很多人都会羡慕你的，真的，人生是一辈子的事，像爸妈是过来人，其实都知道，生孩子越早生就越赚，生得越多也越赚……”
晚晴脸上有浅笑，说：“我先就生一个吧，先把这个养大了再说，后面的事情以后再想。”
“好好好……”晚晴妈妈忙不迭地顺应女儿。
“对了晚晴，你姐姐晓晴的男朋友好像过一两个月后就来德国，是公司外派的，他说他要来看你，到时你们就好有个照应，那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名牌大学毕业的呢，性格好，挣得也不错……”晚晴妈妈同女儿唠叨着家常事，但是突然停下了。也许她觉得这样说，会让晚晴想到自己的遭遇而觉得更失意。
晚晴平静地说：“我知道了，到时我请姐姐的男朋友吃饭。”
晚晴妈妈又赶紧补充：“晚晴，你千万别把自己弄累了……晚晴，你让建中接下电话好吗？”
晚晴把话筒递给我，然后低头继续擦锅。
“建中……”晚晴妈妈一开口，就哭出声来。
“阿姨……”我赶紧安慰。
“建中，我这个女儿，从5岁以后我就没有关照到，现在出这么多的事，我想给她烧个鱼汤补补，都做不到……”感觉电话那边晚晴妈妈已经涕泪交加。
“阿姨，你放心，我会照顾的……”
“建中，阿姨只好多多拜托你了，帮我家晚晴一把，别让她出事，我总觉得这孩子的很多语气那么不对劲……可我们又过不来，唉，这是什么日子啊……阿姨请求你了，多看着她点，好吗？”
“你放心，你放心。”我鸡啄米一样地赶紧点头。

过完新年没几天，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到我家来，说是按照当事人的委托，要与晚晴谈一下。
我握着晚晴的手，陪着她，听律师的陈述。
律师说，按照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被判入监是肯定的，就是量刑，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有一个问题：警方根据账本计算出他最近一两年的不菲的非法收入，但是在询问这些收入去向时，他一口咬定：赌场里输掉了。若不退出一些非法收入，会影响到他的量刑。
晚晴身子一抖。
她非常清楚，这短短半年时间，金哥在餐馆里投入了不止50万欧元。而这餐馆，因为法人名字是晚晴父亲，所以只要金哥不承认，这餐馆便是与案件无关的。
“我还有当事人的一份文件和一个请求。”律师从考究的黑色Boss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A4纸，说：
“我的当事人要求与你离婚。这是他签过名字的文件。他说很抱歉给你带来了痛苦。另外他有个请求：若你能留下孩子，他会很感恩你，若你实在有困难，他也能理解。”
律师推过那个信封。
第一次，成串的眼泪从晚清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