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难忘今宵
初夏的午后,已有七分炎热。知了在树头一刻不停地叫,池塘中青蛙于荷叶间蹦上蹦下,道旁翠叶不知不觉中镀上了一层深绿色,暖暖的南风从门外飘进来,把人吹得昏昏欲睡。米罗就是在这样的暖风中半睡半醒地翻来覆去,昏天暗地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他在梦中遇见卡妙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五岁的卡妙比他高了半个头,很一本正经地叫他小弟弟。就因为这句话,小不点的他决定采取报复行动,来警告卡妙不要小瞧他了,但似乎每次都弄巧成拙,被自己绑在树间的绳子绊倒,被自己放在门上的大瓶墨水砸中脑袋,两个小冤家冷战热战了半个月,最后大一点的卡妙把他从稻草堆里拉出来,终于忍不住笑了一通,连狼狈不堪的他也被快乐的气氛所感染,傻傻地笑了。那次之后,他们成了好朋友。
门外一阵大吵大嚷,在睡梦中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迪斯那家伙兴奋的大嗓门。米罗不愿从梦中醒来,前一刻映在脑海中的是卡妙滴泉般清澈的微笑。懒懒地伸长了手脚,翻转过身又继续他的黄粱美梦了……
他又遇见了卡妙,是在枯黄的草原上,凛冽的北风吹落丝丝白发,皱黄的脸上印满了岁月的痕迹。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行走于茫茫荒原上,然后终于见到了看上去比他还老的卡妙。他立即抓住那只苍白的手腕,像个孩子般蹦蹦跳跳,大叫“总算找到你了”,但回答他的却是双瞳中凄冷的茫然,嘴唇颤动了许久,“我不认识你。”
他顿时呆若木鸡,手却抓得更紧了:“我是那个小不点米罗啊。那次失事后我不相信你死了,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和我们并肩作战,等你回来一起探究蓝天几何的奥秘”,他越说越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你给我买的药我一直都有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还能活着见到你。”
老者更加迷惑了:“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你是卡妙啊!”他掐住他瘦弱的手臂直摇晃,无力地跪倒在他怀里哭泣:“你怎么可以忘记……我们从小长大……共同走过的岁月……我们一起参军进入第二中队……共同飞上蓝天……共同保卫奥兰……我等了一辈子,找了一辈子……现在你居然什么都忘了……”
粗糙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迟疑的,冰凉的,沙哑的嗓音几分颤抖,“对不起。”
然后他感觉肩上的双手渐渐枯萎,最后只剩下冰晶,一点一滴化作水。他惶恐地站起,想用苍老的大手抓住漫天散落的霜雪,但什么也没有。他甩开拐杖跌跌撞撞地扑向前方,脚下突然踏空,心剧烈悬坠,绝望中一切都结束了。
米罗是被跌醒的。当他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坡,而自己竟坐在地上。呆头呆脑地看着斜晖下的金黄愣了半天,揉揉眼睛,手上竟抹出一片湿痕。
“睡了一个下午,很舒服吧?”脆如冰击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越来越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石青色拥着一团白色的被子走进屋,在他面前顿住:“怎么脸上都是水,做什么梦了?”
“喔”,米罗目光又在对面呆滞了好一会,“我梦见咱们俩都老得不成样子了才见面,但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原来是这样”,卡妙不以为然地走到自己床前铺垫席,“我还以为你又梦见跟人家打架打输了呢。”
“……卡妙!”刚才还在半梦游状态的米罗终于完全醒来,从地上弹起激动大叫。
傍晚的清风拂动长发,带来丝丝凉爽,卡妙转过身站直了,脸上是出水芙蓉般的微笑:“米罗,我回来了。”
米罗捏了一把,有点疼,不是在做梦。
军友俱乐部里,灯火依然,此起彼伏的爵士乐塞满了狭小的酒吧,时明时暗。经历了激烈的战火,第一军区已有大部分建筑被不同程度地损坏,只有小部分完好无损,而规模不小的俱乐部恰恰在此其中,也算是老天有眼,没忍心剥夺疲惫不堪的军人们仅有的休闲去处。在保卫战基本结束后,元气大伤的酒吧终于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直到今晚,小小的房子人声鼎沸,处处的欢笑庆贺声召示着又一个狂欢之夜。
“急死我了”,迪斯屁股下仿佛坐了根针,眼睛时不时瞄向门口:“人家都开瓶了,那几口人还是改不了磨磨蹭蹭的老毛病。”
修罗双手捧书,眼皮向上翻看迪斯:“是你自己兴冲冲这么早跑来,时间都还没到。”依他对撒加几人的了解,他们总是踏着时钟进门,绝不会早到一分钟,也不会迟到一分钟,这种正点的时间作风被他戏称为第二中队的标准钟。
迪斯一把抢过修罗的书,抖正了:“这种地方还装模作样看什么书呐……喔?《论情爱》?难怪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莫非你最近……春心荡漾?”
修罗毫不客气地把书夺回来,一脚踹开一副恍然大悟样子的迪斯:“不学无术你知道什么?我这是在做学究,纯粹的学术问题,懂不懂?”
阿布罗迪拼命忍住笑咳了两声:“他们过来了。”
一伙人谈笑而至,艾俄洛斯最先坐下发现问题,对着修罗左瞅瞅,右瞧瞧:“哎呀,改变形象了?”
艾欧利亚很认真地解释:“哥,修罗说以后要静下心来做学术,现在正在研究哲学问题呢。”
“不错不错”,米罗帮卡妙拉出凳子,满脸贼笑:“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以后成为大学者了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艾俄洛斯忍俊不禁:“搞的跟生离死别一样。”
撒加拎了一堆啤酒过来,给每个人都倒了大半瓶举起杯:“来,为奥兰的胜利,为卡妙的平安回归,干杯!”
“干杯!”八只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把整个酒吧的目光都齐刷刷吸引过来。
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艾俄洛斯心情大好:“卡妙,说说你这一个月来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卡妙静静地坐着,看不出多少喜悦之色:“我当时驾X-2冲击音速,飞机失去平衡后掉进江里,被急流一直冲到下游,也就是奥兰南端的索治王国,被当地的村民救起,在那里待了大半个月,直到现在才回来。”
“好家伙,害得米罗在江里泡得不省人事。”修罗颇有点打抱不平的侠义风范。
卡妙微微侧过脸:“回去我打扫一个月的房间。”
米罗笑得很理所当然:“那是应该的。”
“有没有想过你冲击音速时为什么会出事?找到原因了么?”撒加坐前了些,双手握在一起。
“关键不是我冲击音速的那一刻,而是超过音速后的问题”,卡妙极力回忆当时的情况,“飞机在经过强烈振动后达到平稳状态,但突然有什么外力把飞机往一侧翻,现在看来,超音速之后肯定还存在我们目前不知道的气流和飞行动力盲点。”
“好像很高深的样子”,迪斯挠挠耳朵以示他听不懂,“只是可惜了,你错过了几场好戏,我们把普林空军打得淅沥哗啦一败涂地。”
“是喔”,米罗抖抖肩膀,“上面还从第三军区抽来了女兵高炮连,那个气势一点也不比男人差,打下了好几架普林飞机。”
说话间,旁边传来一阵喧哗,男人们的大声吆喝中,绿发女兵当众把一杯果汁淋在痞里痞气的男人头上,狠狠踢了他一脚,拍拍手走了。
“嚯——”艾欧利亚看得直吐舌头,“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够泼辣。”
“女兵连的第二把手,莎尔娜”,迪斯不记事的脑袋这下倒灵光得很,“人长得不错,就是太凶了。”
“我再去拿酒来”,艾欧利亚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瓶子往吧台跑,一不留神和别人撞了一块,差点没绊一跤,放眼望去,顿时傻了眼,一个红发女兵被他撞倒在地,手中的纸件散了一地。
“对不起!”艾欧利亚拍拍后脑勺,反应过来的下一秒便伸出手去。那女兵稍稍迟疑,对眼前的人揣度了一会,也缓缓伸出了手。
艾欧利亚顺势将她拉起,又忙低头收拾地上的纸件:“真是过意不去,刚才走路没看路,不小心把你撞着了,没摔伤吧?”
“……没事”,女兵沉默地接过递来的纸件,一瘸一拐往门口挪,却被艾欧利亚一个箭步冲过来堵住前路,前言不搭后语:“原来你扭伤了……太对不起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寂,女兵低着头看地板,“这……是原来就扭伤的,不关你的事,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艾欧利亚愧疚得直抓头:“那我去医院买药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魔玲”,女兵抬起头对他浅浅一笑,慢慢挪着步子走了,留下艾欧利亚一人在后面呆头鹅一样愣了半天怏怏跑回去。
修罗五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的酒呢?”
“喔”,艾欧利亚很老实地又往吧台跑,“刚才忘了。”
“我说修罗”,阿布罗迪清清嗓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酸不拉叽了?”
若干人很虔诚地点头。
“酒来了”,艾欧利亚兴冲冲跑回来,却被修罗猫直的眼神吓得退了半步,“……怎么啦?”
“小子,我看你是情窦初开了。”修罗右手撑住下巴一边打量一边若有所思。
艾欧利亚脸上立即浮起片片绯红:“我没有!”
修罗却不理他说些什么,自个儿叽哩咕噜:“我倒可以教你两招,这追女人,关键要是把握好女人的心态,先一步知道她想要什么……这样不行……这样也不行……还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好,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式的恋爱么?”
“……不知道”,艾欧利亚想了一通,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高深莫测,便坐好非常虚心地听专家解释。
“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修罗坐直了翻开《论情爱》,戴上眼镜放正了,念道:“其实质是没有肉体接触的灵魂的溶合,男女在纯粹的精神享受中于云端遨游,他们的嘴唇从来不会碰在一起,双手总是拥抱着一无所有的空间,思想是云雾朦胧的一片……你们笑什么?”
艾欧利亚大汗一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笑倒的迪斯捂住肚子:“头,从来没听过你的风流韵事,老实交待,有没有对哪个女人动心过?”
正往胃里灌酒的撒加一口喷到桌上:“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迪斯不满意地甩甩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初吻献出去了没有?”
“初吻啊……”撒加咳了两声,“四岁的时候献给我家一只刚出生的小黑狗了。”
众人皆倒,只有迪斯仍旧不依不饶地拷问:“不要这么小器嘛,把交女朋友的心得说出来让弟兄们分享一下也好啊。今天我还看见你在街上买了一大束鲜花……”
米罗一把拽过迪斯给他加满了酒:“喝你的酒,少管闲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