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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李庄</b><br><br>一九四〇年冬,由于日寇对昆明的空袭日益加剧,营造学社追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再度西迁到四川宜宾附近的一个小江村,李庄。这里距扬子江尽处只有三十公里(宜宾以上即称金沙江),而离重庆却有三天的水路,是个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我们住进了一处篾条抹灰的简陋农舍。艰苦的生活,旅途的劳顿和四川冬季潮湿、阴冷的气候,终于使母亲的旧病恶性发作,卧床不起。而同时父亲脊椎软组织灰质化的毛病也变得愈来愈严重。<br><br>李庄的生活确实是艰难的。家里唯一能给母亲养病用的「软床」是一张摇摇晃晃的帆布行军床,晚上,为了父亲写书和我们姐弟做功课,全家点两盏菜籽油灯,当时,连煤油灯都是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品。记得我在这里读小学时,除了冬天外婆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外,平时都只能穿草鞋。偶尔有朋友从重庆或昆明带来一小罐奶粉,就算是母亲难得的高级营养品了。父亲爱吃甜食,但这里除了土制红糖之外没有别的。父亲就把土糖蒸熟消毒,当成果酱抹在馒头上,戏称之为「甘蔗酱」。整个李庄没有一所医院,没有一位正式医生,没有任何药品。家里唯一的一只体温计被我失手打破,大半年母亲竟无法量体温。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她的病情一天天沉重,却得不到像样的治疗。眼看著她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几个月的工夫,母亲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焕发美丽的面容,成了一个憔悴、苍老,不停地咳喘的病人。<br><br>同他们过去的生活相比,李庄的日子真可以说是贫病交加了。然而,就在这样的境遇之下,母亲和父亲并没有被困难所压倒,而是拚上性命,继续坚持著他们的学术事业。抗战开始以来,辗转几千公里的逃难,我们家几乎把全部「细软」都丢光了,但是,战前父亲和营造学社同仁们调查古建筑的原始资料——数以千计的照片、实测草图、纪录等等,他们却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张也没有遗失。只有那些无法携带的照相底版,还有一些珍贵的文献,他们在离开北平前,曾经存进了天津一家外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当时以为这是最安全的。不料一九三九年天津大水时,地下室被淹,所存资料几乎全部被毁。这个消息是两年后才传到李庄的。姐姐告诉我,当父亲母亲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都哭了。就在这几间四面透风的农舍里,父亲同几位共患难的同事,请来当地的木匠,做了几张半原始的白木头绘画桌,摊开了他们的资料,决心著手全面系统地总结整理他们战前的调查成果,开始撰写《中国建筑史》。同时,为了实现他和母亲多年的宿愿,又决定用英文撰写并绘制一部《图像中国建筑史》,以便向西方世界科学地介绍中国古代建筑的奥秘和成就。他和母亲一面讨论,一面用一台古老的、霹啪震响的打字机打出草稿;又和他亲密的助手莫宗江一道,绘制了大量英汉对照注释的精美插图。当时,父亲的颈椎灰质化病常常折磨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就在画板上放一个小花瓶撑住下巴,以便继续工作。而母亲只要稍为好过一点就半坐在床上,翻阅《二十四史》和各种资料典籍,为书稿做种种补充、修改,润色文字。今天,还可以从当年那些用土纸写成的原稿上,看到母亲病中的斑斑字迹。一九四二年冬,父亲和母亲的美国老友,当时的美国驻华大使特别助理费正清(John Fairbank)教授来到李庄看望他们,被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仍坚持学术工作的坚毅精神所深深感动。四十年后,他在「自传」中还专门为此写了一段深倩的话,见萧乾先生的文章。<br><br>虽然如此,李庄的四年,大概仍是母亲情绪上最抑郁的时期。战争和疾病无情地击倒了她,而这里又是那样一个偏僻、单调的角落。老朋友们天各一方,难得有一两封书信往还。可以想像,她的心境有时是多么悲凉。但病中的母亲这时更勤奋于学习。她在病榻上读了大量的书。我和姐姐至今还能举出不少当时她读过的书名,这是因为当时她常常读书有感却找不到人交谈,只好对著两只小牛弹她的琴。这时期,她读了许多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我记得她非常喜欢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而且要求我也当成功课去读它(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还要我们一句句地去体味屠格涅夫对自然景色的描写,米开朗琪罗传,因为是英文的,我们实在没法子读,她就读一章,给我们讲一章,特别详细地为我们描述了米开朗琪罗为圣彼得教堂穹顶作画时的艰辛。讲的时候很动感情,可能因为米开朗琪罗那种对艺术的执著追求特别引起了她的共鸣。她偶尔也还写诗,但流露的大多是惆怅。在她兴致好的时候,间或喜欢让姐姐和我坐在床前,轻轻地为我们期读她旧日的诗、文,她的诗本来讲求韵律,比较「上口」,由她自己读出,那声音真是如歌。她也常常读古诗词,并讲给我们听,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教我读到杜甫和陆游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家祭毋忘告乃翁」,以及「可怜小儿女,未解亿长安」等名句时那种悲愤、忧愁的神情。母亲非常擅长朗诵。我记得,还在昆明时期,我大概只是小学二年级,她教我《唐睢不辱使命》,自己读给我和姐姐听。一篇古文,被她读得绘声绘色:唐睢的英雄胆气,秦王前踞而后恭的窘态,听来简直似一场电影。五十年过去了,我仍觉得声声在耳,历历在目。在李庄时,她从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借到过几张劳伦斯·奥列弗的莎剧台词唱片,非常喜欢,常常模仿这位英国名演员的语调,大声地「耳语」:「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于是父亲、姐姐和我就热烈鼓掌……她这位母亲,几乎从未给我们讲过什么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故事,除了给我们买了大量的书要我们自己去读之外,就是以她自己的作品和对文学的理解来代替稚气的童话,像对成年人一样地来陶冶我们幼小的心灵。<br><br>一九四一年,她非常疼爱的三弟,当时刚从航校毕业不久的空军上尉飞行员林恒,在一次对日机的仓促应战中,牺牲在成都上空。噩耗传到她病榻上的时候,母亲几乎痛不欲生。此后不到两年,昆明那批空军朋友中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也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又在衡阳战役中被击落后失踪了。他们的死在母亲精神上的反响,已不限于对亡故亲人和挚友的怀念感伤。她的悼亡诗《哭三弟恒》可以说不是只给三舅一个人,而是献给抗战前期她所认识的所有那些以身殉国的飞行员朋友的。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她对民族命运的忧思和对统治当局的责难。<br><br>战时「大后方」艰苦、暗淡的生活,腐蚀了许多青年人的意志,使他们动摇,彷徨,想放弃学术事业,有人不想再当穷知识份子,而想走升官发财之路。(蚕按:很有些学者投奔重庆政府就任“参事”之类的职位。比如梁实秋,比如吴文藻冰心夫妇。)这一切使母亲写出了她唯一的一首政治诗《刺耳的悲歌》。她在诗中以悲怆的笔调抨击了那些看见别人做了官、发了国难财而眼红的青年人,也抨击了政府骗取青年的爱国热情,徵召他们去参加目的可疑的什么「青年军」(抗战后国民党利用「青年军」镇压学生运动、打内战,证明了母亲这个「不问政治」的人政治上的敏感性)。极为可惜的是,那诗稿如今竟已不存!<br><br>从母亲一九四四年留下的几首短诗中可以看出,她在李庄的最后两年中心情是多么恶劣、消沉。但这并不仅仅是自身病痛所致,更多的,也许还是出于「长安不见」的忧愁。她这时爱读杜、陆后期的诗词,不是偶然的。在她和父亲身上,常表现出中国汉族读书人的那种传统的「气节」心理。一九四六年,抗战已经胜利,有一次我同母亲谈起一九四四年日军攻占贵州独匀,直逼重庆的危局,我曾问母亲,如果当时日本人真的打进四川,你们打算怎么办?她若有所思地说:「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我急了,又问:「我一个人在重庆上学,那你们就不管我啦?」病中的母亲深情地握著我的手,彷佛道歉似地小声地说:「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就顾不上你了!」听到这个回答,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不仅是因为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更多地,我确是被母亲以最平淡的口吻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凛然之气震动了。我第一次忽然觉得她好像不再是「妈妈」,而变成了一个「别人」。<br><br>抗战胜利那年的冬天,母亲离开了李庄,先在重庆暂住,但她总在想念昆明,特别是那里的老朋友们。四六年春,她终于如愿以偿,带病乘飞机再访昆明,住在圆通山后一座花园里。同老朋友金岳霖、张奚若、钱端升等人的重聚,使她得到了几年来最大的快乐,可借高原缺氧的昆明对她的肺病却很不利。她在这里,也写了几首小诗。<br><br>「一二·一」运动后的昆明,使母亲在政治上有了新的认识。那年三月,我这个初中二年级学生在重庆被哄去参加了反苏游行。母亲知道后,从昆明来信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说我是上当受骗,当时我还不大服气。这是我们在政治上的第一次交锋。同年八月,我们全家离开了重庆,乘西南联合大学的包机,飞向北平。<br><br>九年的战时流亡生活,终于结束了!<br><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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