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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潭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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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1.2005 01:03:18 | 只看该作者
七里潭的夜晚<br><br>一<br>铺天盖地的大雾把整个七里潭严严实实裹了三天三夜,开始起风了。一场老北风从蜿蜒的虎跳河堤岸上呼啸而起,像一把硕大无比的刷子在平原上刷了一整天,把潭面上的浓雾扫涤得无影无踪。大雾散尽后,太阳终于露脸,但看上去像刚从铁匠铺火炉里夹出的圆铁饼,冷却在半空,褪成了桔红色,远不如先前那么灼热刺眼了。朔风吹拂下的七里潭连同整个平原大地经历了一场冬雾的洗礼后又袒露了胸膛。<br>朝仲老汉的眉头随着封潭的大雾紧锁了三天,阳光的初现并没有让他的心境明朗起来。一切仿佛都变了样。远远望去,四周的景物像生了一场病似的。七里潭的水面失去了从前的丰腴面庞,清瘦了许多。潭边的绿荷青藤化作了枯梗败叶。岸柳被洗劫成光秃秃稀疏的躯干和枝条。大地在这场大雾之后一下子失去了活力与生机,变得苍老了。老北风威风凛凛地肆虐着。树林呜呜作响,树叶像撕碎的纸片随风起舞。风刮在行人的脸上干涩青疼。道路上卷起的灰土沿着地面翻滚,形成一片起伏的尘浪。偌大的潭面上吹开一道道波纹,像老人脸上堆满了褶皱。鱼虾纷纷潜入水下,即使是它们也对老北风畏惧三分——原野上的寒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序幕。<br>大雁南飞,秋雾散尽,冬天如期而至。这种时令转换平淡无奇,没有庄稼人会为此而感伤。日子总是似曾相识,像风一样吹拂,水一样流淌,又像老潭一样波澜不兴。但这个冬季刚一来到,就在朝仲老汉的心里抹了一层冰霜。<br>七里潭因方圆七里而得名,是年代久远难以考证的一次虎跳河决口冲击而成的老潭。好几代人掀起的填湖造田风暴都没有让它伤筋动骨,更不用说被夷为平地了。潭水深不可测,幽暗沧桑。干旱和水涝像七月的蚊虫不停地骚扰它,也没有让它像旁边的沟壑那样涨涨落落。它像一尊仰卧在旷野上的不朽之身,悠然而坚韧。总有一些关于潭里真幻难辨的水怪故事不胫而走,使人对它产生种种臆想和一份敬畏。每隔三年五载就有一两个旷男怨女葬身潭腹,留一缕幽魂飘荡在水面,给这口老潭涂上诡异的色彩。潭的四周连着宽广的田野、寂静的树林和纵横的沟渠。村庄离得远远的,一般的住户避而远之。只有一个例外——朝仲老汉和他的老伴荷花婆婆就住在潭边的一块从北岸伸到潭里的土台子上。这个土台子离岸不远,有一条窄坝与岸相接,虽然宽敞得足以住上两三户人家,却显得异常突兀与孤零。这是两个没有子嗣的老人,守着这口古潭过了一辈子。来历不明的土台子和两个孤僻的老人像一道奇特的景观,在周边村民的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br>朝仲老汉今年刚过七十岁,荷花婆婆已七十有六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这道坎,就可以闻到坟墓的气味。村庄里七十岁以上的老大爷老太太,今天还对着日头掰手指,数数村里剩余了几个同庚,可能来天就随着太阳撒手归西了。但那些人儿孙绕膝,在世能享天伦之乐,闭了眼还有人披麻戴孝。哪怕活孝消受得少,死孝依然很受用。再忤逆的子女儿孙,在老人百年之后也把后事办得体面风光,故意在旁人面前昭示那份孝心,让旁人无咎可责。这样的做法虽不足道,但对死去的魂魄和睁眼旁观的生者都是莫大的安抚。这时候,村里人就自然想起了潭边的两个老人,感叹他们的孤寡,悲悯他俩一辈子人生中无可挽回的缺失,并对自己今后的日子增添了一份自信。自感幸福的老头们不用说,他们把日子调理得更舒心。他们自得其乐地把孙子或外孙女搂在怀中,顶在头上,故意用胡碴扎得小孩哇哇叫唤;老太太则在秋阳高照时就早早给小孩套上厚厚的衣物,生怕他们招风着凉——他们乐此不疲,获得了无穷的快意。也有不少老人常常遭受儿孙的白眼甚至叱责辱骂,但他们一想到七里潭两个老人的孤寂清冷,便觉得一切都能忍耐了——来自亲生骨肉的责骂,只不过是福寿齐备的晚景里短暂的阴云。对比之中总能找到一些宽慰和平衡,因此,他们白天受了一肚子儿孙的气,晚上依然能酣然入眠。<br>确如村里人想象的那样,朝仲老汉和荷花婆婆把无后的痛苦都嚼够了。在乡村这块土地上,生儿育女是一对男女谈婚论嫁时就得关切的问题。这也几乎是婚姻的第一要务,贯穿夫妻生活的各个阶段。潭边这对夫妻和村里的新婚男女一样,一开始就迫切盼望要一个孩子,可老天一直不让他们遂愿。结婚三年后,荷花婆婆专门供奉了一尊观音菩萨在堂屋的神龛上。那一尊瓷观音岁岁年年接受了荷花婆婆的虔诚膜拜,享用了不绝如缕的香火,却连一男半女的影子都没送到这间小屋里来。送子观音那默默无言俯视人间万物的眼神似笑非笑,含而不露,意味深长,让人难以琢磨。在她那目不转睛的眼神里,荷花婆婆一头青丝慢慢变成了白发。年岁不饶人。荷花婆婆的疑惑随着逝去的光阴与日俱增,她越来越怀疑眼前这尊神仙要么是无暇惠顾她的家,要么是干脆就遗忘了她的祈愿。朝仲老汉呢,(那时他和荷花婆婆都年轻健壮),却没有放弃另一种努力。他领着荷花婆婆寻遍了方圆百里所有民间中医的药方。按照那些白须飘逸老者的吩咐,俩人总是在同一时辰服下用草纸包着的枯梗似的草药。从药罐里滗出的药渣薄薄的一层铺满了屋后的土坝。二十多年寻医问药未果,让他们的祈望像一只孱弱的燃尽的蜡烛,永久地熄灭了。俩人心灵的磨难滴水穿石般漫长,又如潭水一样深沉。当那些失望和绝望的情绪经过咀嚼、粘合、沉淀,裹成一团硬泥沉入潭底后,他们的心绪随之和屋前的老潭一样归于平静了。这种平静是千百次徒劳无功的努力所带来的麻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的扭曲,同时,也掺和着一种对宿命的认同。这种平静感别人无法入木三分地体味,却像厚实的土地一样支撑两个老人日后的岁月。步入老年之后,没有子嗣的日子让他们对相依为命有切肤之感。他们活得如同一个完整的人,互为对方的一只手,或一条腿。他们甚至都不敢往深处想,一旦失去了对方将意味着什么。<br><br>入秋以后,荷花婆婆开始拉肚子,精力也每况愈下。这在村里是头痛脑热之类的常见病。可荷花婆婆的症状并没有自行消失,反而日甚一日。一整个秋季就这样拖延过来了。她本来就步履蹒跚,老态毕现,现在越来越无精打采,萎靡不振。一年四季除了刮风下雨,她都要起大早提着竹篮到潭边的菜地里去的。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把挂着露珠的时令鲜菜摘回屋子里,仔细分拣,洗净切好,精心搭配一日三餐,不断变换口味。进入这个晚秋,她渐渐变得慵懒,对这件事失去了耐心。以前,她总是没等猪栏里的那头年猪叫唤,就把煮好的糠菜倒进食槽里,现在得由那头饿猪的嚎叫来催促她了。她还有一个癖好:每到黄昏,她都要精心切碎一笸箩青菜叶,专注地立在房屋西边的青石台阶上,把鱼食抛向潭面。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心旷神怡的时刻。特别是天气晴好的时候,视野极为开阔,远山近水浑然一体。夕阳缓缓西坠,一往情深,把潭面映照得波片粼粼,金光闪闪。一群追日的云絮被太阳烧得通红,印在深邃幽静的镜子般的水面,桔红的或金黄的颜色五彩斑斓,犹如一曲合唱中激昂的调子。有时湛蓝的天幕也铺设上来,形成一种温馨的背景,让人心静如水,倍感慰籍。眼前的树林、村庄以及无边无际的旷野结束了一天的喧闹,变得收敛、沉静了。暮色四阖,炊烟四起,老牛的哞叫渐渐远去,偶有狗吠声在远村响起,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天空中。这时候,必定有几条脊背宽长非同寻常的大鱼浮出水面,向荷花婆婆的脚下游来。它们由远及近,在潭面上画出笔直而显目的几条波纹。它们在荷花婆婆脚下翻滚嘻戏,无所顾忌,尽情觅食,展示短暂的快乐,然后悠然地游走了。年深月久,以至于荷花婆婆确信它们是这口古潭里的几条精灵。它们每次出现,都会带给她一阵内心的悸动;它们摇头摆尾地潜回水中,也回报了她一份难以言述的满足。<br>朝仲老汉发现,荷花婆婆并非天气的原因,不像以前那样每日心醉神迷精心饲候她那几条尤物了。她到潭边的次数越来越稀少。这种举动太不正常,让人感到有种忐忑不安的气息在逼近。<br>在大雾锁潭的第一天,朝仲老汉发现荷花婆婆开始便血,褐色中夹杂着鲜红。这一不经意的发现使他对老伴的病症有了急转直下的了解。这绝不是村里常见的肠胃不适的小毛病。人有五脏六腑,五脏六腑伤了,血就会上涌下泄,这种症侯人命关天。朝仲老汉变得六神无主,他想到了去找村长。<br>村长是一个面目慈善的五十来岁的庄稼人。他忠于职守,颇有良知。他定期给两个老人送来钱粮,尽管这是“五保户”该享受的待遇。但他还时不时来落上一脚嘘寒问暖,对两个老人而言,这显得弥足珍贵。<br>村长二话没说蹬上自行车就到镇上去请医生。医生正在他的医药铺里坐诊,身边围拢一堆头痛脑热的病号。他原本是乡镇的“赤脚医生”,镇医院垮了后,他拉了一帮人单干,经营多年,就成了乡人们口耳相传的人物了。上门打针送药,或远行出诊,那是助手们的事,他并不亲自出马。村长倚仗自己那点面子,好说歹说,终于把医生从那张可以四面转动的皮椅里拽起来,一头扎进浓雾里。一行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摸到了潭边的小屋里。他们头发上、眉毛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银白色的小水珠,闪闪发光。医生坐下来问诊,显得并不草率,但他的态度令人沮丧。他不肯开药方,只是挥舞着手说:“还是赶紧送县医院吧!”他摇晃着头,把朝仲老汉脊背上摇出一阵阵冷汗。<br>大雾过后的第二天,风小了下来。村里的一辆拖拉机载着村长、朝仲老汉一家人向县城驶去。细心的村长在车厢里垫了两床厚厚的棉絮,让荷花婆婆躺着。拖拉机七弯八拐驶过沟渠、小桥,在泥土路上尘土飞扬。田野往后退去,七里潭在视野里渐渐变小了,那座潭边的小屋已成了大地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小黑点。路边的行人瞪大了眼睛朝他们张望。在他们看来,车上的人不是重疾缠身就是病入膏肓。拖拉机像小船一样颠簸摇晃。朝仲老汉左手按住盖在荷花婆婆身上的被子,右手扶住车厢的挡板,居高临下望着渐远的熟悉的土地,内心一片空落。躺着的老伴虚弱无力,脸色发白,病情让人难以预料。镇上大夫的话让人十分不安。他为何什么都不肯说呢?把病人往外推是不符合他的职业秉性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认为自己无能为力,往县医院送很可能是病人无医可救的一种托词罢了。朝仲老汉的思路一下子触及到了他不敢去想的的死亡的字眼,心里倏地一惊,陡然害怕起来。他们老俩口那种孤寂简单的世界是两个人平分的,缺少了一个人的支撑,整个世界就要倾斜坍塌了。朝仲老汉越想越茫然。他的担忧不断加深,内心在颤抖。恐惧感使他拼命把手指往车厢的木挡板上揿,右手食指上的指甲壳都揿断了。<br>拖拉机拉着他们从县城往回返的时候,天色已晚。村长和朝仲老汉沉默不语,间或谈两句与病无关的事情。朝仲老汉的心已被白天的折磨掰成了两半,现在什么也没法往下想了。他开始在心里没来由地怨恨起县医院那个文文静静一身白大褂的大夫。尽管那医生态度和蔼,显得很诚恳。在上午,他先是龙飞凤舞地开出一摞需要病人检查的单子,把几个人忙得晕头转向。下午,他又像说天书似的在那些黑乎乎的硬胶片上指指点点,说了一大堆原发病灶,癌细胞转移,肝肺上俱有等等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病情。关键他把话说绝了。他说病人只有三两个月的活头,不必做手术,老人没有必要遭这样的折腾,弄点好吃好喝的享受一下,算是尽了一份心。他那平静的别无用心的武断结论让人无法接受。但他的诚恳和权威却又似乎毋须置疑。好在他善意地提醒大家有必要瞒着病人,别让她心里再受折磨,显示了一份难得的同情心,否则这些人一定会把他当作一头冷酷无情的怪兽的。<br>村长也无多话。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老人的心境他更能贴近一些。他一路上联想村里儿女成群的老人,又设身处地地去理解此时此刻朝仲老人的心态——这趟回去,老人的日子就要物是人非了。<br><br>二<br>对于这两个孤独的老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生活和寒冬一起闯进了潭边的小屋。从县城回来后,荷花婆婆觉得自己的病症越来越重。浑身上下隐隐作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体内不安分地撕扯。腿脚也越来越滞重。现在,她不可能在这个冬季迈出七里潭了。行路走远,绝对是件艰难的事。端一小盆猪食上猪栏,背上都直冒虚汗。她不由得担心,会不会就这样一病不起了呢?尽管村长一再贴着耳朵跟她说,上了年岁的人,一到秋冬都容易犯这种病,只是一定要静养,明年一开春就会好起来的……但她总觉得阎王在远远地向她招手。她心里不断发虚,仿佛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有时又觉得身子顺气了一些,似乎病症又柳暗花明。对病情的感受总是时轻时重,时疾时缓,交织煎熬。老伴再三宽慰她,她也用村长的话来宽解自己。村长是她多年信赖的人,况且他说的话也是县城大夫的意思。还是应该少愁一点为好,一愁添三分病。但愿像他们说的那样,冬天一过,病就如一阵风似的吹过屋前这口老潭,不会再回头。<br>这个虚弱的老人并不完全是忧愁自己明天或是后天就会爬进坟墓里去。果子熟透了,树叶枯萎了,没有风吹也会落地。老人们总能用这种心态去迎接死神。只是与别的女人不同,荷花婆婆还藏着一块心病。她在二十年前就许过一个誓愿,那就是要在老伴的后面离开人世。如果天遂人愿,她就可以为他扶柩送终了。对临死的老人而言,还有什么比无人送终更令人伤心的呢?这样,她每年都可以在他坟墓前燃一把香,烧一沓纸钱,磕上几个头,在大年三十晚上为他的坟头上点一盏孝灯,像儿孙们尽孝那样虔诚地去做那些事,也好让这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像有子有女的老人一样在冥冥之中得一点宽慰,不至于到了阴曹地府还那么栖惶。无儿无女的生活在阳世很凄凉,到了阴间也一定会孤苦零丁。一想到子女的事,她就没法平静了。酸苦辛辣像一锅煮开了的怪味汤,在她心里沸腾起来。作为一个女人,她自感没尽到那份传宗接代的天职,这都是她的错。她现在已经领悟到了这是老天对她原有罪过的一种惩罚。她一想到这份苦果本该由她独吞的,现在却搭上了身边这个男人,拨了一半的痛苦让他来承担,她就心如刀割,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远远超过了病痛之苦所带来的那部分感觉。<br>本着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愿望,一种执拗的活下来的信念又让她慢慢安静下来。她不再硬撑着东想西想干这干那了。尽管她现在所能料理的家务事很简单:做一日三餐,洗几件衣物,喂几顿猪,清扫一下房子。看着朝仲老汉面对那些细碎活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也不再心烦气燥,而是心安理得了。她变得很顺从,尽量多躺在床上静养,每天按照医生的嘱咐,吃两颗粉红色的药丸(实际上那只是一种止痛药),不再要男人冲她发那些善意的脾气。男人的体贴也好,脾气也罢,渴望她好好地活着的愿望始终是那么强烈,让她觉得只要她不闭眼,抛下他孤寂一人活在世上,都算是对他一种微薄的报偿了。朝仲老汉每天窸窸窣窣忙里忙外,把那些该由女人拾掇的事情弄得杂乱无章。荷花婆婆尽量不吭声,只是瞄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些覆盖在男人身上的眼神,有时嗔怪、有时埋怨、有时生气、有时疼爱。他终日忙忙碌碌,脚声厚重,但语气低柔。她的内心深处可以明显感觉到,只要她在身边,不管她的眼神里装什么内容,他都忙得甘心,也活得踏实。<br>老北风刮得很猛,日子却静得像水一样。朝仲老汉终于能把那些灶前灶后、缝补浆洗之类的家务事料理得跟女人一样有条有理。他现在看上去身子佝偻,年轻时却是虎背熊腰,耕田耙地从不肯让人。他是村里种田的好把式,栽秧割谷、种麦收棉这类农事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他一辈子很少把家务事看上眼、提上手。一来他把田间地头的事看成是天经地义养家糊口的大事,觉得那才需要倾心尽力,二来他也根本毋须为此操心——成家以后荷花婆婆就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宠儿伺候着。他一进家门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都有切成细丝一样的烟叶装满一个小布袋,让他随时可以卷起来抽一阵子;每次换洗的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个破旧的五屉柜的最上层,伸手可及;饭菜调理得有咸有淡,每天都花样翻新;夏天不让他捂出痱子,入冬不让他冷了脚头……七里潭周边的村庄没有几个女人像她那样会侍候男人。可能这种福气来得太容易,也可能荷花婆婆天生就是一个细柔的性格,所以朝仲老汉一直以为老伴只不过比别人细心一些罢了。现在轮到他换了一个角色,终日亲手盘弄柴米油盐,个中滋味开始甘苦自知,才明白种田养家固然很难,原来伺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女人的性情总是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的大大咧咧,有的温顺细柔,可细心粗心都抵不上一份贴心啊。回想起这多年自己寝食起居中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明白了女人是掏出了一颗心,用一生的心血在精心编织那些家务事中的细节。那份深情厚意像酒一样往外溢,把人都能够熏醉。可这些年他却粗疏地忽视了。她像对儿子似的怜爱他,对此他深信不疑。但他像飘浮在云雾里,没有沉下心,去深悟那些细枝末节所蕴藏的艰辛与寓意,这让他备感失落和懊悔。能够领悟到某种事物的意义然后以品味的姿态去接受,与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无所用心地去接纳,那种享受的差别是多么巨大啊。现在,当他在顿悟之后,想把这间逼仄的小屋当作他的一块倾注情愫的庄稼地精心耕作,用肥沃的碾碎的细土一样的点点滴滴去回应她的时候,可惜来日不多了。<br><br>好心的村长也在为两个老人忙碌。他碾了两担米送过来,整整装满了两口大缸,足以让老人吃上半年有余,他这一举动像是在为办什么大事做准备一样。村里一条新公路过境,砍伐了一片杨树林。村长邀了一伙人,把那些枯树枝、不成材的粗树锯成一尺来长的木筒子,一车一车运来,在土台上堆成一座柴山。几个泥瓦匠受村长之托,花了一天的工夫,在老人睡觉的那间房屋里用半截废铁桶垒起一座火塘。还专门开了一个烟道。火塘垒得很令人满意,离床不远不近,便于散热升温,既不窝火,又不呛烟,还保证安全。这样一来,病人一整个冬天的取暖就不用发愁了。几个泥瓦匠把他们的一份善心和一点小聪明都揉入这个新鲜玩意儿里。一年中偶尔为之的善举让他们把手头的活儿办得格外精心。村长又亲自上门把房前屋后的几扇窗户检查了一遍,该补的补、该修的修,以防冷风渗进来。荷花婆婆千恩万谢。朝仲老汉却没像往常那样客套推辞一番。他和村长有时对望一眼,眼睛里有一份默契,又深含了一份酸楚。末了,村长轻轻对老汉说:<br>“把栏里那头猪宰了吧!早点杀了,好弄些新鲜的猪肝和心肺给婆婆 煨汤喝。听人说,吃肝补肝,吃肺补肺的!”<br>其实,进了寒冬腊月就可以支锅起灶,不一定非要等到年关跟前才牵猪赶羊。朝仲老汉听了村长的话,赶紧挑了一个晴朗的下午,请村里的屠户来宰猪。那个屠户比村长小五岁,还算是个年轻人。他满村操刀问斩完全是子承父业。他的老父亲一辈子都挑着一付屠户担子走村串户,薄刃尖刀、宽砍刀、剔骨刀、铁捅棍、吹气竹竿、夹毛镊子等工具挂在担子上,叮铛作响。担子里的油腻气味一路飘过,让一群快乐的小孩如蝇逐臭地跟随着。他一生与无数的猪犬结下了生死冤孽,六十岁的时候才决定金盆洗手。他把那付担子里的家什用一口大铁锅煮了一整天,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郑重地移交给儿子。儿子接手晚,但比他父亲头脑灵活。他除了杀猪宰羊,也劁猪煽鸡。做得更多的是贩猪卖,把成沓的钱揣进口袋里。他并不热衷于父亲传下来的手艺,仅因村民的需要,所以他欲罢不能。今天,他把自己的最小的孩子也带来了。<br>那是一个正在镇里读小学的瘦弱的男孩。言语不多,显得腼腆文静。小屋前的平地上,一个专用的杀猪盆里倒满了滚烫的开水,蒸气弥漫。屠户和村长使出了浑身的劲头,涨红了脸。一头活猪在他们的刀下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一注鲜血从它的脖子里喷涌而出,倾注到一个小木盆里。那头肥猪随即放置在滚烫的水中,被屠户吹进的空气胀得滚圆,一身黑毛褪尽,露出白花花的肚皮。<br>小男孩对这一头猪的死亡过程显得毫无兴致。也许是熟视无睹的缘故,也许这场景远没有学校旁边网吧里的杀人游戏那么刺激。他独自一旁,站立在潭边的青石台阶上远眺。整个七里潭在他的眼里就像课本上描述的大海,浩瀚辽阔,能够包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男孩脑子里所有的想象。太阳落在潭面上,也只不过是一个闪光的小圆盘。小鸟在上空盘旋,远远的像蚊虫一般细小。他注视良久,呆呆地沉浸在一种欣赏或遐想的甜美之中。偶尔,他拣起一块薄土片用力地掷向水面。土片像一艘微缩的舰艇飞奔向前,在远处的潭面缓缓下沉。过了很久,他又回到父亲身边,拿起用过的刀器无聊地敲打起来。他父亲十分担心他弄卷了刀刃,横了他一眼说:<br>“一边去!别碍手碍脚的。要不进屋去看看婆婆!”<br>小男孩怏怏地放下刀棍,钻进小屋里。不一会,屋子里传出了一老一少含糊不清的谈话。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传出屋外。<br>吃晚饭的时候,荷花婆婆硬撑着上桌陪客人。村长和屠户理所当然被请到了上席位。下席位的荷花婆婆把小男孩牵到了同一条板凳上。从厨房里端出的都是一下午在猪身上获取的成果,炖猪血、红烧排骨、烩猪肠、炒肉片,摆了一满桌。还特别为荷花婆婆煨了一碗新鲜的猪肝汤。朝仲老汉拿出一壶陈年老酒,一个劲让村长和屠户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他殷勤而又感激的奉劝让村长和屠户兴致勃勃,喝得面赤酒酣。<br>小男孩坐在荷花婆婆一旁,羞怯地埋头吃饭。朝仲老汉看到村长和屠户对樽互酌,喝得很忘情,就把一腔的热情对着小男孩。时而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肩,亲切地询问他爱吃什么菜。<br>荷花婆婆慢悠悠地啜着面前的那碗汤,像在细细地品味里面的味道。因为一下午有小男孩的陪同,她的心情格外舒畅,精神明显比躺在床上的时候好多了。她用亲切的和蔼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饶有兴致地欣赏他吃饭时羞怯的姿态。<br>“他还晓得问我的病症呢——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她赞赏地瞟了屠户一眼,屠户则矜持地“嘿”了一下。<br>“他让我一五一十地把病症摆给他听,”她有些得意地顿了顿,旁若无人说:<br>“他还把我那包药一颗一颗地数,数完了,还摇头晃脑给我算帐,一天吃两颗,六十颗正好三十天吃完,都知道算细帐了!”两个喝酒的男人停顿下来,把注意力转向这一边,津津乐道地看着荷花婆婆用那只枯瘦的手摩挲小男孩的头。<br>“你们听听他说的……‘婆婆,您这药一吃完,就要过年了,大年一到,您的病就该好了!’嘿嘿……”她欣慰地咧开嘴笑了起来。<br>村长和屠户都劝荷花婆婆多吃点饭。朝仲老汉用勺子舀了汤,想递给她。<br>她全然不理会。眼光只是专注地停顿在有些脸红的男孩身上。<br>“有个懂事的孩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他还给我讲了好多学校的事——他考了一百分就得一朵小红花,已经得了十朵了;下了课他和别的班学生玩游戏,总是输;镇上又盖了两排新楼,十字街卖的烤红薯比家里又香又甜,那人在上边喷了糖精水……”<br>她越说越陶醉,情不自禁地去攥小孩握着筷子的手,似乎忘了小孩正紧张地往嘴里扒饭菜。小男孩的嘴里被塞满的食物胀得鼓鼓的。朝仲老汉不停地给他夹菜,让他不是在咀嚼,几乎是狼吞虎咽了。<br>“慢点咽,乖儿子。”她放开他的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捶几下,害怕他被噎着了。<br>“你答应了还要跟我说说学校里的事情的,不能忘了呢!”<br>男孩抬起头,朝她露出一张胀得通红的脸,说:<br>“一定来,等明年爸爸再来给您杀年猪的时候……”<br>这次荷花婆婆没有再去试图攥他的手,而是把手收回去抹自己的眼眶。那眼眶好像有泪要冒出来。<br>吃罢晚饭,天要黑了。夕阳落山后的残照全被七里潭浩淼的水波吸附进去。冷风从北方的田野上横扫过来,让人不寒而颤。屠户的步子已经有些趔趄了。村长夺了屠户的担子挑在肩头。小男孩跟在担子的后边,依旧显得很文静。荷花婆婆靠着朝仲老汉,一直将他们一行送过那道小土坝。小男孩向她挥挥手,她也向小男孩招手,手却不肯放下来。小男孩的背影像一根丝线牵着她的视线,在一片茫茫的夜色里,越牵越远。<br>三<br>令人不安的冬日越走越深。这个冬季异常寒冷。现在,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朝仲老汉要干的大事就是要把屋旁那堆积如山的木头劈出来。这堆木头在平常的年份,一个冬季是绝对烧不完的。村长如此尽心,就是为了让老伴在这个凄冷的来日不多的冬天里,得到一份她一辈子都没有过的额外享受。尽管这样做对七里潭所有的老人来说,都是一种不可想象的奢侈。村长真是菩萨心肠。朝仲老汉默默地承接了这份好意。看着老伴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身体,他的内心酸痛交加。他要把这些木柴一根不剩都用完,使房间里那个火塘在整个冬季都终日不灭,让老伴在北风呼啸之中也有温暖如春的感觉——这也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对她所能尽到的最大的一份心意了。<br>在杀完年猪的第二天,朝仲老汉拿出已经生了锈斑的斧子和一把砍刀,磨得锃亮。他先是用砍刀把那堆细枯枝剁短,用稻草绳捆扎成许多小捆。然后用斧子把每根锯短的粗树劈成四半,堆放在厨房里。劈柴的长度和炉膛的直径正合适,在哪里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取火材料了。<br>不成材的木头有很多扭曲弯拐的节疤,木质坚韧难劈。这是一份只适合年轻人干的活,可朝仲老汉干起来却像年轻人那样不吝力气。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滚,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使他难以平静,也难以自禁。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累得筋骨酸痛精疲力竭才肯罢手,似乎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br>荷花婆婆被屋外辟里啪啦的声音搅得心神不安。她透过窗户,看到寒风中的男人脱了棉袄,剩下一件青色的秋天穿的薄夹衣。风不停地吹动他的头发,掀起他的衣角,把他的古铜色的脸揉得通红。他的身材看起来已经变得萎缩弯曲,完全不是年轻时的宽膀壮腰了。即使他把斧子扬到最高处,最大限度伸展了腰,也无法回到年轻时那种令人心跳的英姿——他确实老了。如果他坚持要把那堆积如山的木头劈完,他一定会大伤元气的,明年开春以后身体都难以复原。冬天本该是庄稼汉休养的日子,何况是一个老人。真是难为了他这把老骨头。她不明白他为何不听劝阻,非要固执地把这些可以往后挪一挪的活计一口气往前赶。她心里面感激他这份执着,却又心疼不已。朝仲老汉决不让她坐在门口陪着他,硬把她赶回里屋,强迫她躺在床上。房间里热腾腾的,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流淌着热气,温暖舒适。荷花婆婆每天躺在床上,倾听屋外那木头顽强抗拒斧头劈砍的帛裂声传进来,心里有些生气地嘀咕:这老头子年轻时那股犟脾气又犯了。<br>柴堆在逐步变小。朝仲老汉确实感到力不从心,元气大伤。握斧子的手不像原来攥得那么紧了,需要歇息的次数比原先多,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干活的时候,他眼里只有木头,可一停下来,他就心乱如麻,老泪不住地往外溢。他心里远不止伤心这么简单。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到底什么样的情绪占据上风,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些什么。所有的思绪都那么零碎芜杂,百感交激。他甚至冒出不愿走进屋去,呆在老伴身边的念头。虽然这种念头绝非他的本意,而是心酸到极处的一种反应。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一个恩爱了一辈子,像一朵鲜花在眼前绽开了一生的女人,即使她已是病恹恹的失去了往日那份活力,但数得清她还剩多少时光从这个世上消失,化着一个孤魂飘然而去,却还要强忍悲伤,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她,编织一些谎言去安慰她,这无论如何都让人痛苦剜心、难以承受、甚至会把人逼疯。<br>在实在累得动不了的时候,他宁愿呆在屋外,沉默地面对潭面上汹涌而来的冰凉的潮气。他沉闷地抽了一锅又一锅的旱烟。烟锅里时常冒出火星,烟管里余温尚存,可呼出的浓浓的烟雾立即就变冷了。他需要在这种寒冷的沐浴中把心里头的伤悲凝固起来,不让它们周身蔓延,而是用一种冷静取而代之。这样他面对老伴的时候就会更自然一些,不至于让她察觉出什么。县城那个大夫提醒得对,向病人隐瞒是完全必要的,千万别让她再添新的折磨。一个活着的人尚且难以承受,更何况一个濒临死亡的当事人。如果她明了自己的死期,倒计时一样数着日子往棺材里走,该要遭受何等的煎熬啊。<br>现在,他停下斧子的时候,就干脆坐在椅子上长时间向着七里潭深切地凝望。他已经不是单纯地歇息了,而是像面对一个神祗袒露心迹。他与这口古潭守望了五十多年。他熟悉她的每一寸地方。潭面的一切是他手中的纹路,丝丝缕缕镌刻在他心里。他从未见过她兴起波澜,暗藏湍流。她始终是那么宁静和霁,又那么宽厚深邃,似乎能包容人世间的一切。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脑子里的沧桑,一个村庄的遥远历史,现实生活中的人事纷争、熙熙攘攘,一旦附着在她身上,就像一块石头放置在山谷,一根树苗生长在森林,全被湮没得无影无踪了。她所展示的魅力一直让朝仲老汉觉得勾魂摄魄。五十多年前他和荷花婆婆流落至此,他一眼就选定了这个地方。他不肯再四处飘泊,这就是他人生的归宿地。令他好奇和欣慰的是,当年的荷花竟然与他不谋而合。<br>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引领到这个地方来,谁也无法说清。如果不是少年时那场变故,很难说自己会过上一番什么日子。人生有如棋局,变幻无常,一只冥冥之手随意移动一颗棋子,人生就此便面目全非。朝仲老汉的人生轨迹可以一直沿着虎跳河,溯长江而上,回到那个大山脚下江边老镇的起点。他年少丧母。父亲强壮骁勇。那时兵荒马乱,父亲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冒险偷贩私盐,积攒了一笔可观的钱财。这使得儿时的朝仲居然能够端坐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地冒出一些只有富家子弟才会有的梦想。在父亲准备找一个稳妥的女人平静度过后半辈子时,却鬼使神差看中了老镇上柳巷里一个土妓,并临时租了一间房子合卺而居。那是一个花枝招展、狐眉蛇眼的女人。她把男人的家底摸得清清楚楚。两天后的清晨就把所有的钱财席卷一空,然后不知所踪。身无分文的父子俩即刻被扫地出门。父亲情急之下跳进滚滚江水。年少的朝仲在一个破庙里哭了三天三夜,饿得奄奄一息。他无法揣度父亲残忍地抛下他自绝人世的心情。他永远抹不掉收藏在记忆里的那个女人脸上的一丝浅显笑容。后来他明白那丝笑容后面蘸满了随时准备喷出的毒汁。他恨不得把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碎尸万段。仇恨的种子像一颗炸弹永久埋在了心底。不过他无法为父复仇,他当时已经自身难保了。<br>一个大他六岁的女人用热汤救了他。她就是荷花,他未来的妻子。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也是父母双亡。被主人家辞了以后,就随着朝仲四处飘荡,直至找到了七里潭这块归宿地,然后像一艘随波逐流的船舶永久靠岸。荷花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一辈子都感恩不尽,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她感情的全部,只能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朝仲老汉年轻时执拗、倔强,甚至有点暴躁。可荷花像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如水。她没有让他性格中的偏执部分像沟壑边的野草疯长起来。她想办法软化他、感染他,让他变得平静,帮他慢慢拔掉心中那颗仇恨炸弹的引信,使他从一个一心复仇的莽汉变成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正常人。这使他对她又产生了一种母亲般的仰望和依恋。他不知道母爱是怎么回事,但他从荷花身上找到了母亲的影子。<br>他们居住的小屋是整个七里潭唯一的人为的附着物。最早的时候只不过是一间草草搭建的席棚房。到了中年,他们又改建成了土砖屋。后来,终于像其他农户所奋斗的那样,盖上了红砖瓦房。现在,这间瓦房也和他们一样陈旧苍凉了。七里潭见证了他们生活的变迁,也感应到了这对原本陌生的男女在一辈子的耳鬓厮磨中生活的相依相携和灵魂的相拥相惜。朝仲老汉扫描了七里潭周边的家家户户,自豪地感到自己一生的幸福算得上是鹤立鸡群。当然,无后的缺撼今生今世是无法弥补了。荷花婆婆面对屠户家的小孩倾注的复杂的神情,让他心里隐隐作痛。一心向往的东西却又无法得到,这种渴求对朝仲老汉也同样刻骨铭心。不过,在两个人构成的一个完整世界里,自己的全部付出能被对方独享,没有其他任何人来瓜分哪怕是其中的一点一滴,这种人生幸福不也是尽善尽美吗?<br><br>阴霾连日,昼短夜长,日子逼近了年关。天空灰云密布,阴风怒号。整个七里潭如冬眠一般蜷缩起身子。一望无际的裸露的原野空空荡荡杳无人迹,被厚厚的低云无情地压抑着。天地浑然一体,显得含混晦涩,又伤人肺腑。<br>荷花婆婆已虚弱得卧床不起了。她开始滴米不进,嘴里偶尔吐出的口水里掺和着稀释的血迹。她的脸一天天凹陷下去,像一块柚子皮失去了水分,枯萎干瘪、生满了黑斑。时常出现的疼痛消耗了她的精力,使得她只能用控制不住的微弱的咳嗽来回应。她的手耷拉在床边,一动不动,好像移动一下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br>房间里炉火熊熊,终日热气腾腾,这似乎是唯一可以为她注入活力的所在了。饭菜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朝仲老汉每日陪伴在她的床前,呆呆地望着她,偶尔说上几句话,长时间地轻柔地握着她那双细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他有不尽的泪水从喉管往上冒,但他又拼命把它们强压到肚子里面去,这种泪水的艰难循环使得他头脑沉重、空洞、麻木,无法正常静思细想——他在恐惧地静候某种时刻的到来。<br>腊月二十四是农历的小年。北风到了夜晚就偃旗息鼓了。巨洞一样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声响,不期而至的寂静让人害怕。房间里一盏余油将尽的煤油灯火苗摇曳,使屋子里倏明倏暗。荷花婆婆依然昏昏沉沉地躺着。这时,一阵年关的鞭炮声隐隐约约从远处的村庄传来。荷花婆婆像被这种声音激活了一般。她睁开眼睛翻了一下身,对朝仲老汉轻声说:<br>“想喝点汤……”<br>朝仲老汉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倏地跳起来,慌忙端起火塘边的一碗温汤,连喂了她几勺。她吞咽得很急促,好像恢复了一点点精力。随后她推开碗,喘了几口气,平躺下来。<br>安静了好一阵子,荷花婆婆突然痉挛起来,张大了嘴要呕吐。她赶忙费劲地侧身,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从她嘴里呼出来,一部分吐到地下,一部分洒在床单上,剩余的留在嘴角。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是一个他们俩人都再清楚不过的信号。荷花婆婆似乎早有准备,好似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不去理会嘴里还要冒出什么,却意外地伸出手,对着一霎那间惊骇得像一尊泥塑似的朝仲老汉说:<br>“朝仲,大限到了……陪我说说话吧……”<br>他像被惊醒似的,迅速爬到床上,半卧半躺把她抱在怀里,抓起枕巾,小心翼翼擦拭她嘴角的血迹。一腔压抑了很久的泪水,毫无阻拦汹涌般地从他眼眶里长时间流淌下来。<br>奇怪的是,这时候又起了风,把后屋檐的一块油毛毡刮得直响。朝仲老汉对屋外的一切都不敏感了。他尽情地听任泪水流淌。那些泪水顺着他的两腮的皱纹往下流,流到脖子里,甚至滴到荷花婆婆半睁半闭的眼睑上。这时,他的心平静了许多。他开始全神贯注倾听她说话。他知道,这时候她的话哪怕是只言片语,都令他的余生回味无穷。<br>“你安静听我说……你一哭我更难受……”她用眼神告诉他抹掉泪水。他点点头,试图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下意识把她的手掌掰直,然后握紧。<br>“一辈子有你陪着,我算得上福寿双全了……”她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像是在聆听,又像是在回忆什么。<br>“那几条鱼游过来了……”她用梦呓一般的低语说。<br>“我要回那个老镇上去……回那个镇子上……去看看……”她咕哝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不吭声了。她的声音像思绪一样连绵悠长,时断时续。朝仲老汉不忍心打断她,只是笨拙地啊了几声,然后静静地等待她信马由缰地说出她想说的话。<br>“我没给你生一男半女,都是我的罪过!”她在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后,使劲提高了声调,激动地说。愧疚的情绪让她的声调有些发颤。<br>“这些日子你想起过你父亲没有?”她停顿了一会儿,突然睁大眼睛盯着朝仲老汉莫名其妙地发出一个急促的提问。她的声音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森林深处一间荒芜多年的老屋的铁门上,震荡着幽谷嗡嗡作响。他心里有根弦猛地弹了一下。一股蛰伏已久的情绪开始蠕动起来……这个时候她来叩击他心力交瘁的那颗心中沉睡的一部分领域,是多么的不合适宜。她问完话就闭上了嘴,一半像休息,一半像在给他回忆的时间。<br>“你想起过他的死没有?”过了好一阵子,她那低微的声音像箭一样犀利地追问道。这时,朝仲老汉心里已经有无数根弦嘈嘈切切乱弹起来。他无言以对,胸膛在发热、膨胀,明显感到一股热血往脑门上冲,然后在横冲直撞,四处飞溅。这一过程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他现在明白了——原来那颗仇恨的炸弹一直与他如影随行。<br>“有件事非得跟你说……要不我不闭眼的……”她开始喘气,像背负着一个重物爬行时发出的声响。她把朝仲老汉给她擦嘴的枕巾用力地拽到脖子上,吃力地说道:<br>“我并不是大户家的下人……我是从柳巷里逃出来的,坏了身子……”她断断续续艰难地说出了这几句话,然后,她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丝浅显的笑容。这份似曾相识的笑容再一次唤醒了朝仲老汉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看上去有如他儿时那个老镇旁山坳里一朵枯萎的罂粟花。<br>……<br>房间里那盏油灯早已油尽灯灭。火塘里的木材燃烧殆尽,塘口里只剩下一个微小的即将消失的光点,神秘地闪烁不定。窗外的寒气趁势席卷而来,把这个原本由炉火包裹着的温暖的一隅与外面的寒夜融为一体。无边无际的黑暗掩埋了小屋,覆盖了七里潭,笼罩了整个大地。时间和空间在茫茫的黑暗中变得无法感触。躺在床上的荷花婆婆身体开始僵冷。在那条枕巾狠命地勒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的眼球鼓了起来,随后她的眼睛安详地永远闭合了。但她的纯净的灵魂还伫留在这间屋子里,守候在朝仲老汉的身旁。<br>一阵猛烈的雪粒敲击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一片杂乱的声响。随后,风静了下来。漫天飞舞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满世界都会是一片纯洁,银妆素裹了。朝仲老汉在经历了一阵亦幻亦真的混乱之后,感觉到了一股火山熔岩般的血液在慢慢从肢体中抽离,先是脑袋,然后是胸膛,直至他的手指都变得空灵起来。他的血液、他的心灵在经过一阵洁浊扬清的荡涤后,回到了一切都好似不曾发生过的状态。他缓缓地拉上被褥,紧紧裹住他们俩,然后用两只手轻柔地搂着荷花婆婆的身躯,就像他年轻时睡意朦胧间那种习惯的姿势。一种温馨如初的感觉充溢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整个房子在黑暗里像雪片一样飘逸地往下沉,那几条非同寻常的大鱼正引领他们向潭底沉下去,那深不可测的湖底有一个他们俩独享的永恒而又清纯的幸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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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1.2005 13:06:34 | 只看该作者
没首发阵容好看了。<!--emo&^_^--><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happy.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happy.gif' /><!--end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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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1.2005 13:23:29 | 只看该作者
说实话,看得时候,边努力欣赏,边想下周好多么处理的事情。没有细细的体味。但感觉你功力很深!但现在我比较喜欢把一本书揉成一张纸,去看那些言简意赅的文章。你写的很好,支持你!继续努力!<br><br>每到黄昏,她都要精心切碎一笸箩青菜叶,专注地立在房屋西边的青石台阶上,把鱼食抛向潭面。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心旷神怡的时刻。特别是天气晴好的时候,视野极为开阔,远山近水浑然一体。夕阳缓缓西坠,一往情深,把潭面映照得波片粼粼,金光闪闪。一群追日的云絮被太阳烧得通红,印在深邃幽静的镜子般的水面,桔红的或金黄的颜色五彩斑斓,犹如一曲合唱中激昂的调子。有时湛蓝的天幕也铺设上来,形成一种温馨的背景,让人心静如水,倍感慰籍。眼前的树林、村庄以及无边无际的旷野结束了一天的喧闹,变得收敛、沉静了。暮色四阖,炊烟四起,老牛的哞叫渐渐远去,偶有狗吠声在远村响起,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天空中。<br><br>比较喜欢这段,另外楼主你不是在德国吧,要我写这么长,还真没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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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1.2005 14:53:12 | 只看该作者
楼上引用的这段正好是我觉得不好看的地方,好好地说叙事,突然开始大段笔墨写景了。就好比正看着故事片呢,突然中场插播“广告之后,继续播放”。但想来楼主对这段文字应该也是比较喜欢的,所以舍不得加之刀斧。<br><br>散文?小说?谢谢。<!--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5#
 楼主| 发表于 7.1.2005 15:05:21 | 只看该作者
<!--QuoteBegin-庄荪梓+Jan 7 2005, 15:53 --></div><table border='0' align='center' width='95%' cellpadding='3' cellspacing='1'><tr><td><b>QUOTE</b> (庄荪梓 @ Jan 7 2005, 15:53 )</td></tr><tr><td id='QUOTE'><!--QuoteEBegin--> 楼上引用的这段正好是我觉得不好看的地方,好好地说叙事,突然开始大段笔墨写景了。就好比正看着故事片呢,突然中场插播“广告之后,继续播放”。但想来楼主对这段文字应该也是比较喜欢的,所以舍不得加之刀斧。<br><br>散文?小说?谢谢。<!--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QuoteEnd--></td></tr></table><div class='postcolor'><!--QuoteEEnd--><br>有道理~~~~~<br><br>写到这里的时候,本来是想写一个超级普通的农村的老女人,有点不那么普通的美。<br>没想到写起来真的收笔不住~~~~~君真知我者也~~~~实在砍不下去~因为文字卖不了钱,还有消耗。就是这段字,写完了,从头一读,篇幅好象长了点,可是看见那么多烟屁股~~~~~~~~<br><br>“散文?小说?谢谢。”<br>我怎么回答列?还是象至尊宝一样,吞口口水表示“收到”好了。<br><br>或者举个牌子,上书两字:“诗歌”。谢谢。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embaressed_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embaressed_smile.gif' /><!--endemo-->  
6#
发表于 7.1.2005 15:12:00 | 只看该作者
<!--QuoteBegin-庄荪梓+Jan 7 2005, 14:53 --></div><table border='0' align='center' width='95%' cellpadding='3' cellspacing='1'><tr><td><b>QUOTE</b> (庄荪梓 @ Jan 7 2005, 14:53 )</td></tr><tr><td id='QUOTE'><!--QuoteEBegin--> 楼上引用的这段正好是我觉得不好看的地方,好好地说叙事,突然开始大段笔墨写景了。就好比正看着故事片呢,突然中场插播“广告之后,继续播放”。但想来楼主对这段文字应该也是比较喜欢的,所以舍不得加之刀斧。<br><br>散文?小说?谢谢。<!--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QuoteEnd--> </td></tr></table><div class='postcolor'> <!--QuoteEEnd--><br> 我倒觉得是看电视故事片的时候,偶尔磕些瓜子,啃个鸡抓,更加有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也好比一个农民干活累了,躺在土地上看看  天上的云,抽点旱烟^^干嘛把自己搞的那么紧张阿?
7#
发表于 7.1.2005 23:03:00 | 只看该作者
很少在网络的快餐文学里看到脱离自己生活很远的文字了。<br><br>最后秘密的揭露升华了小说从头到尾所要表达的情感。<br>楼主很细心,细节处理很好,情,爱二字从不在老汉婆婆的嘴里说出,但处处渗在每个细节每个心里活动里。<br><br>从故事性来说,略微拖沓了些;细节太多不肯舍去,某种心态的描写一而再再而三后,失去了让读者琢磨想象的余地。<br><br>人的行为由写的人描述,而这些行为背后人们之间的情感最好由读者来领悟。
8#
发表于 8.1.2005 01:32:21 | 只看该作者
不敢随便回复啊,可是登陆一下很费力的,密码太长。。。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laug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laugh.gif' /><!--endemo--> <br><br>今天做梦,追着朋友求解是什么心理状态<br>所以觉得一个人写字,也是多多少少反映某个意念<br>狠狠灭了几个烟的残喘,人性那点光也掐的挺痛快吧 <!--emo&:rolleyes:--><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rolleyes.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lleyes.gif' /><!--endemo--> <br>叹息,常常会写点煽情的<br>而码点这样的文字,大概是贪图撂手指头那刻吐出一口气。<br>
9#
发表于 12.1.2005 16:59:44 | 只看该作者
稻花香究竟较桃花菊花诸香不同<br><br>收梢有些硬, 野地里风吹太冷了些,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br>恩,仇都不是喘息间能了结割舍的,真的人生<br><br>黑雪在人心 , 不在山头<br><br><br><br>   
10#
发表于 12.1.2005 18:39:32 | 只看该作者
<!--QuoteBegin-伊索的猫+Jan 12 2005, 16:59 --></div><table border='0' align='center' width='95%' cellpadding='3' cellspacing='1'><tr><td><b>QUOTE</b> (伊索的猫 @ Jan 12 2005, 16:59 )</td></tr><tr><td id='QUOTE'><!--QuoteEBegin--> 稻花香究竟较桃花菊花诸香不同<br><br>收梢有些硬, 野地里风吹太冷了些,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br>恩,仇都不是喘息间能了结割舍的,真的人生<br><br>黑雪在人心 , 不在山头 <!--QuoteEnd--> </td></tr></table><div class='postcolor'> <!--QuoteEEnd--><br> 哟~终于脱离万恶的旧社会了?想着某人曾经热血沸腾却只能粘贴几个字,我就想放声大笑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laug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laugh.gif' /><!--endemo--> <br><br>回复主题,突然想起《穆斯林的葬礼》,矛盾较楼主这个故事的更为尖锐。<br>在那样相濡以沫几十年后,那样的恩仇像掉在眼睛里的睫毛,揉一揉,随着两滴眼泪掉了。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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