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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唯,展信悦。
月头的时候,我在书店里面挑书。蹲在一隅,望着对张爱玲的《重访边城》和《对照记》犹豫不决,真不知该买哪一本好。替人买书,煞是麻烦,尤其还是为自己心头看重的人。可踌躇半晌,只能依着自己喜好给你挑一本。
本想《对照记》你应是有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的一套装帧甚美。褐底上面是淡金棕色的莲花缠枝暗纹,似是很有格局。我揣测即便是你没有,也应会购来一套。只是这套的名字让陈子善起的俗了,捡了“流言”“郁金香”来安置在封面上,不免让人想起王安忆《长恨歌》里面,上海小弄堂的风气。
今年新出的《重访边城》,装帧我是不喜的,但好在还算是素净,没用《小团圆》那样花团锦簇如东北棉被面似的配色已是万幸。里面收录了07年的《对照记》中的所有内容,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给你寄去这本。
其实除了张看几篇完整的篇幅文章外,其余的都是声明,序和后记,比起来像边角料。想来这些编辑要搜刮这些四处散佚的手稿,最后装订成书来飨张迷们也是不易。就算是边角料也被我等嚼的有滋有味,变得隆重起来。毕竟人已逝,张记芝麻屑都不可再有。
可就算是芝麻屑都是一盏盏鸩毒。里面说的,唯一的金饰是五六岁时候戴的包金小藤镯。被上海的海关用小刀刮,非要刮出泛白来才放行。五六岁之时的饰物,后来还能箍在成年人手腕上,想想也真是嶙峋。张爱玲年轻时,纵然瘦,那也是伸高了脖子,有一股不平的纤扬气。最后收录的两张晚年的照片,还是那样的瘦,连青筋都暴了出来,头发花白不施粉黛,教我唏嘘。她写爱默生和海明威等人的译文序,一字一句都是扎眼的很。是五三五四年期间收录在香港出版社译文集中的。里面全然没有了自己的主观的言辞,都是第三人称的主打,那阵势就是给别人看的,要腆着脸插腰吆喝起来,就像现代为企业作广告的软文。我喜欢极了张爱玲的态度,就算是拮据,连窘迫的心态,也不搪塞的写出来。自己卖文为生,并非是值得炫耀光荣的事情,但手中的钱也是清白的。只是我看到她迫于生计,屈尊纡贵写这样的文章,难免还是要难过一番。
这本书里面有不少人类学,神话学之间的串联,以及方言间的典故考证,对白话文字音字形的校正,食物的品赏,应该很是你喜欢的。虽然张学衍生了很多所谓专家来解读,诸如我瞧见过“从张爱玲小说中的食物意象透视五四之后女性形象的建构”一文,顿时只能讪笑。《重访边城》里都是作者一手资料。要比这些无中生有,自作聪明的误读好得太多。
华人圈有三千万张迷,其实每每我总怀疑里面究竟有多少是能懂张爱玲。在读《小团圆》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只苍白的手拽住我颈项飘行起来,仿佛一次返魅。我自忖无人会比我更晓得胡兰成说:“这亦是好的”她心中厌恶的谬意,唯有憎笑起来。张爱玲的文字魔障像有致幻效果,让许多人溺在里面,仿佛就有了一瞬的通联。我想过,是不是真的因为她指了人心,指了人性,悲剧是那么相似而机械,所以才有读者那么多的同感。其实每个人都是在管中窥豹,却满满的以为,这就是作者为自己写的叹息。于坚说过,一首诗就像一座塔,真正好的诗有七级浮屠,它的最底层是每个人都可以进去的, 随着那个人的阅读经验和修养的增加,他可以进入更高层次,塔的最高部分是只有少数人可以进去的。我想张爱玲的小说也是这样的一座七级浮屠。
你猜测的《倾城之恋》确是我所挚爱。最初读张爱玲还是初中的时候,那时借了本厚厚的文集,字如蚁大,翻的第一篇是《第一炉檀香屑》。现在回想起,小时候读得飞快,只勉强记得檀香屑里的姑姑别墅行宫,阴森森的月亮滴溜溜的照在阳台上的意象,还有《心经》里的乱伦情节。真是不求甚解。后来读高中,有一年放暑假,当时老师要我交一篇读书笔记去比赛。我在炎炎的金陵酷暑里读了至少有三遍的《倾城之恋》,我记忆力一向不精准,可现在还能背出: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的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跟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我完全记不清当时写了什么自己的感想,应该还是说了一些貌似金句却又幼稚不堪的两性关系。最后这篇读后感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想必老师觉得,张爱玲并非正统。中国在男性统治的文学下,哪怕是山药蛋子派,他们都会觉得要来得深厚正大,贴近生活。张爱玲的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在他们眼中倒成了刻薄的下乘聪明。我尚悔恨枉写了那些字,并非是自己未存底稿,现在回首估计也是不忍卒读,但也总好过让这些人去评读指点。
《重访边城》里讲在轮渡上看到台湾的美景:“我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没敢走开一步,怕错过了,知道这辈子不会再看见更美的风景了。当然也许有更美的,不过在中国人看来总不如──没这么像国画。……末了它是怎样远去或是隐没的,也不记得了,就那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印象。这些年后到台湾来,根本也没打听那是什么山。我不是登山者,也不想看它陆地上的背面。还是这样好。”
美国女诗人 Elizabeth Bishop一生也像张爱玲一样漫游和流浪, 先后在纽约、基韦斯特、华盛顿、西雅图、旧金山和波士顿定居。她曾数十次在加拿大、美国和拉丁美洲之间南来北往, 或者横渡大西洋去欧洲。我最喜她的那首失去的艺术中的这一段:
I lost two cities,lovely ones.And , vaster.
some realm I owned.Two rivers,a continent.
I miss them,but it wasn't a disaster.
这与张爱玲的散文和观点竟是这样的一致。
胡兰成说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因为张爱玲凡事都要清算,连母亲都不肯亏欠,也从不买书,都是借来看完就还。好像即便周遭血流成河,饿殍遍地,她也不动脸色似的。但在书中写,她在港大的图书馆读书,顶上就是太平洋战争日本的战机轰炸,石灰粉尘簌簌落下,她却心里道:好歹等我读完罢。这孩子气的执着却让人莞尔。
我时常想,在这错综复杂,不可捉摸,泥沙俱下的人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这样悲哀的诗,我们自己做不了主。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但若让我作这样的本书,能让你珍重的,用一世来读完,那也足够让所有的时光都变得粉红骇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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