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我端坐在产科门诊二室的靠窗户的桌子前,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周以来的门诊病例存档,掰着手指头仔细数着这9天之内有多少幼小的生灵又命丧这些白衣天使之手,其中一份人流处置单上的患者年龄竟然写着59岁,令我敬佩不已。
我突然觉得,我其实还是很热爱自己的工作的,它在一定程度上使我的生活变得趣味盎然。作为医生,虽然要时刻警惕患者的圈套,忍受医学发展的缓慢不前,但当每次面对生死的时候,心里却又总会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洋洋自得,这种情感的肆意横流有时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上帝,能够冷漠的宣判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生老病死;有时又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侥幸死里逃生的军人,拖着残腿卑微的躲在角落里为了能够苟延残喘而窃喜。
而幸运的是,无论怎样,这两样都令我满足。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在抽屉里嗡嗡响起,我拉开抽屉翻出手机,却吃惊的发现是一条来自于刘艳的短信,而现在,刘艳正活生生的坐在离我2米开外的桌子的另一端,若无其事的翻看报纸。
我抬头看了刘艳两秒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然后低头看手机上的短信:
“今晚你有空吗?!”
我听到胸腔里几声剧烈的振动,刘艳曾经展示给我的一对硅胶胸罩在我眼前嗖的一声飞驰而过,我赶忙定了定神,正考虑是该直接隔着桌子大声告诉刘艳有屁快放,还是应该含情脉脉的回上一条“去哪,你说!”,便收到了刘艳迫不及待的第二条短信,
“晚上下班等等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刘艳对我如此温文尔雅含情脉脉的态度,怯怯的隔着桌子冲装的没事人儿似的刘艳伸出了大拇指,刘艳先是装作没看见,旋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顺手抄起身边的一个小手电朝我飞至而来,我弯腰躲过,小手电砸在身后的铁皮文件柜上轰然一声巨响,我狼狈的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感觉这下舒服多了。。
这时,门外一个40岁左右的妇人拉帘而入:
“大夫,是叫我呢吧!”
我问她:
“你姓什么?”
“我姓胡。”
“哦,那没叫你,我叫一个姓野的”。
又一个人敲门进来,我一眼认出是前一阵那个背着两个奄奄一息的肾脏还愣要生孩子的女人的丈夫。他比我上次见的时候清瘦了很多,面容憔悴,面色蜡黄,漆黑的眼窝深陷下去,只有那一对眼睛仍然明亮。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惊,点头向我微笑,我清晰的看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两条淡淡的褶皱。
“您在哪!对不起,我忘了您姓什么了。我找刘大夫。”
我刚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姓什么,男人已经走到刘艳跟前,把一个纸袋子递给了她:
“刘大夫,给您这个,结果都出来。”
刘艳取出袋子里的东西,是CT片子和几张化验单,她扫了一眼,也不出声,只是侧头看我。那个男人不明所以也跟着侧头看我,我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病例,心里越来越发毛,还是拿过刘艳手里的袋子,
“给我看看,”然后对男人说,“以后你爱人还是归我管。”
“哦,好,您。。”
“我姓吴。”
“哦,对,想起来了,吴大夫,那您费心了。”男人伸出两只手来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好像被两片锉刀夹住。
黄翠兰的所有检查结果都显示她是个生命垂危的人,两个几乎已经报废的肾对降解她体内的毒素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不是透析,她早就应该毒发身亡。不过幸好,她会安静的死去,不会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皮肤黑紫,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她会被自己毒死,被自己吃下去的药,喝下去的水,呼吸到的空气毒死,她已不再具备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中荡涤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能力。
我抬头看黄翠兰的丈夫:
“你们还想把孩子生下来?”
“我不想,可俺媳妇非要。。。。”泪水从男人深邃的眼眶中流淌而出。
“现在的问题是,不是你们想不想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我们不会允许你继续妊娠甚至分娩。如果继续下去,患者随时会死亡。”
我在桌子上翻腾了半天,从一摞纸上撕下一张,一边写字一边继续说:
“我再给你看几个化验,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我尽快给你安排引产,引产之后你们还是转回泌尿吧。”
“好,谢谢吴大夫。”男人拿了化验单转身要走,我注意到这么几天不见,他的背已经微陀。他又转过来问我:
“大夫,您说俺媳妇这病能治好吗?我前两天问刘大夫,刘大夫说能。”
我瞟了刘艳一眼,看着面前这个被生活的残酷压迫的气喘吁吁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躲避着他闪电般真诚而明亮的目光,问他:
“病人现在多久做一次透析?”
“一周。”
“恐怕要加大频率,如果能一直坚持透析,病情应该是可以稳定住的。”
“哦。。”男人转身,又再次停住,“可,可俺们做不起了啊,俺的钱也就再够做两次的了。”这一次,我看到有液体从男人的脸颊坠落。
我叫住他:
“你叫什么?”
“俺叫李向东。”
“等你们做完引产到了泌尿,让那的张凡张大夫帮你想想办法,就说是我说的。”
李向东又用他锉刀一样的手握住了我,由于他用力过大,我只得站起来才避免被弄疼,他的嘴唇在抖,我能看出他不想在感激的时候让眼泪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