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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by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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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2:0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三章 虎牙<br><br><br>第二节<br><br>--------------------------------------------------------------------------------<br><br>胤朝喜帝八年十二月,报马四野奔驰,东陆烽火遮天。喜帝传诏十五国诸侯,共讨离侯领太尉衔嬴无翳。十五国大军逼近汴梁,大量不知来历的秘道士出现在十五国军中,军容空前强大。离侯在豫州锁河山下设下铁甲重骑,辅以重金招募的秘道家七十一人。那一战后世称为锁河之战,十五国联军崩溃七成,离军也大损,尸山血河。双方各退三十里,胤喜帝和胤都汴梁依旧在离侯手中。 <br><br>胤朝喜帝九年四月,喜帝崩,离侯拥戴成帝即位。成帝加离侯为离公,诸侯再退三十里,下唐退出十五国联军。 <br><br>是年,燮羽烈王十二岁。 <br><br>         ※       ※       ※ <br><br>南淮城的冬天短暂,而春秋最长,转眼又到了春天。 <br><br>姬野已经练了一个早晨的枪术,竟端坐在苑子里看书。虽然姬谦正不曾明说,书房却只是给昌夜用的,姬野从来不曾踏进半步。 <br><br>姬谦正迷惑的看着长子,心里更加不安。他总觉得长子身上有种危险的不安的气质,所以一不愿意教授文字,甚至连武术也不希望他练得太高。可是大半年来,虽然他指导姬野枪术的时间渐渐减少,可是姬野的虎牙枪依然远远领先于昌夜的大齐剑术。他的枪术已经脱离了姬谦正的教授,其中的暴烈处连姬谦正自己也觉得难以破解。 <br><br>更可怕的是,姬野竟然开始读书了。 <br><br>开始姬谦正以为凭借长子那样的资质,就算自己学习文字也终究一事无成。可是渐渐的,姬野已经能够看懂简单的书了。姬谦正试探过几次,虽然姬野对书本的理解千奇百怪甚至可以说惨不忍睹,不过文字上他确实看懂了,而且记忆也强得惊人。 <br><br>         ※       ※       ※ <br><br>“长公子,用早饭了,”侍女也有些畏惧姬野,何况长公子不得宠爱已经不是疑问了。所以侍女只是隔得远远的喊一声,立刻转身就离开了。 <br><br>姬野对这种对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根本就是充耳不闻的看着书。 <br><br>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却没时间训斥他。他知道下唐国主最近又有取士的打算,所以准备去拜访公卿。如果能找到人推荐昌夜,那么取士上就顺利得多。士族之后的姬氏却没有任何官职的日子也就要结束了。所以他只是低声哼了一下,扭头出门去了。 <br><br>直到看完了一个章节,姬野才放下书本走进了前厅,此时昌夜已经吃完了。 <br><br>“撤了,”姬野还没有坐下,昌夜忽然说。 <br><br>“长公子还没有用饭……”侍女在犹豫,毕竟表面上对姬野她们还是尊重的。 <br><br>“圣人教化,说耕种按照年时,食宿按照日时,现在已经过了时候,我们姬氏士族之后,不能破坏规矩,”十岁的姬昌夜读书已经六年,说起话来很有书卷气息。 <br><br>姬野站在那里,用他纯黑的眸子看了弟弟一眼,又看了哆哆嗦嗦伸手去撤早饭的侍女。昌夜闪过了他的目光,而侍女手上不稳,竟打碎了一只碟子。 <br><br>一句话也没说,姬野回头就离开了。 <br><br>姬家的后院直接连着树林,姬野独自走进了树林里。 <br><br>女孩子穿在淡青色的裙子,摇晃着双腿坐在起伏的树枝上,身形修长。仅仅九岁的羽然比同龄的女孩都要高,不过比高大的姬野略矮了半个头。在南淮城住了半年,她似乎又高了些。 <br><br>“姬野,你今天练枪么?”羽然看见姬野走向了她。 <br><br>“教我写字吧,”姬野说,“我想学写字。” <br><br>“我今天不想教了,”羽然从树上跳了下来,“我们出去玩吧,今天文庙街头的商人都在卖一些小东西,好像是河洛们做的,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br><br>把淡金色的长发染成深褐色,又注意不抬眼看别人去掩盖深红色的眼睛,羽然终于可以在白天出去了。 <br><br>“反正我们又没有钱买,”姬野摇头,“据说河洛一生也难得制作几件东西,又是商会雇来的武士抢来的吧?” <br><br>“只是抢河洛而已,那些东西很难看的。” <br><br>“可是河洛生来就是那样的,虽然难看,我也觉得比扬州商会那些抢劫的武士们好,难看也不应该被抢,”姬野不屑的说,“只敢去抢劫矮小的河洛,再不就是合伙去埋伏单个的夸父。那些武士们还能干什么?看见蛮族的使者都吓得绕道走。” <br><br>“也对,不过就算是陪我去看看吧。” <br><br>“你自己去不可以么?” <br><br>“我陪你读了那么多天的书,你总应该陪我去玩啊,”羽然有点生气。依然是孩子的脾气,她早就把当时教姬野识字前说的话扔到脑后去了。 <br><br>姬野在犹豫,羽然却已经扯住了他的手:“别想跑啊。” <br><br>“好啊!”昌夜忽然从树林外面钻了进来,指着姬野和羽然说,“原来是她教你看书的,我要去告诉父亲。” <br><br>姬野浓黑的眉毛一挑,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不用对我说,要告诉你自己去告诉就好了。” <br><br>“教他看书有什么不对么?”羽然不解,“我又没有教他去做坏事。” <br><br>“这是我们的家事,”昌夜很不高兴居然有人帮姬野说话,尤其又是个很特别的小女孩。他上前一步想把纤细的羽然拨到一边去。 <br><br>小女孩美丽的眼睛里闪过恼怒的神情,她的性格其实并不是一昧的柔和。除了她熟悉的人,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随便碰她的身体。 <br><br>在羽然有所动作前,姬野忽然闪到了她前面,一把把羽然拨到了自己背后,用自己的身体档住了昌夜的手:“你敢动她?” <br><br>“哼!”羽然在姬野背后对昌夜做鬼脸。 <br><br>昌夜羞怒起来,忘记了书本上教导的风度,指着姬野的脸说:“你凭什么护着她,她又不是你的!” <br><br>姬野吃了一惊。确实,他说不出什么理由,可是面对能言善辩的弟弟,他又觉得自己应该说出一个理由。 <br><br>“她……”极端倔强的性格让他脱口而出,“她就是我的!” <br><br>“谁是你的?”羽然生气了,扭头消失在树林的另一侧。 <br><br>“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会的昌夜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树林。 <br><br>这一次,姬野真的呆了。 <br><br>少年呆呆的站在树林中,许久他再回头去找羽然,羽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br><br>         ※       ※       ※ <br><br>姬谦正终于动用了家传的竹鞭。 <br><br>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br><br>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br><br>姬野一动不动的靠在桌子上,静静的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象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br><br>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br><br>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的坐在屋顶上。 <br><br>“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br><br>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br><br>“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的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br><br>“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br><br>“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得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得屋顶上坐着。 <br><br>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br><br>“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br><br>“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br><br>“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br><br>“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br><br>“我不觉得冷啊。” <br><br>“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br><br>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的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br><br>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br><br>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br><br>姬野呆呆的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br><br>“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br><br>“我陪你去湖边吧,”姬野说。 <br><br>         ※       ※       ※ <br><br>燮羽烈王逝世十一年后,长史搜罗先帝的手稿预备颁行天下的时候,发现姬野曾经在自己的笔记里写过这样的话:“我一生中,第一次明白茫茫宇内竟然可以有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也是那一夜我辗转反复,决心不做昌夜的副将,将来做自己的大事。既然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 <br><br>惊惧的长史甚至无法判定这是羽烈王的手迹,或者只是存心不良的宫人把伪作混了进去以败坏大燮君主盖世的威名。于是他夜访御史大夫。 <br><br>“十二岁的少年就有虎狼之姿,可敬可畏,可憎可怖,”御史大夫苦笑,“是先帝酒醉后的手笔。” <br><br>那时正是敬德王姬昌夜在位,阅稿后勃然作色,连斩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录入了《先帝文录》而上呈敬德王。 <br><br>“爱卿不畏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br><br>“是非公论,史官唯取其真实而记录,”长史说,“事实上先帝是如何的人物,陛下比臣子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也不必臣多说。臣仰慕先代史官的风骨,不求长命,只求一部真史书。” <br><br>最后这段话还是和羽烈王其他的手稿一起被印行了。 <br><br>“他的余威尤烈啊!”敬德王长叹,最终没有杀第十八个长史。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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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3:15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三章 虎牙<br><br><br>第三节<br><br>--------------------------------------------------------------------------------<br><br>姬谦正对姬野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br><br>虽然被竹鞭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尽,可是姬野依旧每天去树林和羽然一起玩。起初姬谦正还想用竹鞭来威吓姬野,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象面对敌人准备用身体硬接击打那样,退后一步,运起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然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况总是以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br><br>悄悄的探视了几次,姬谦正才渐渐放下心来。那个小女孩羽然完全就是找姬野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两个孩子一起百无聊赖的在附近的街头走来走去,寻找有趣的东西。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姬野连枪术也不练,除了羽然教姬野认字,他们在一起完全是荒废时间。 <br><br>后来姬谦正也不再有心思管了,好在姬野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老实,正好省下姬谦正的时间可以去教导昌夜。 <br><br>总之,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者发生联系,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br><br>         ※       ※       ※ <br><br>清晨,姬野和姬昌夜两个坐在桌前吃早饭。 <br><br>兄弟两个除了偶尔谈论剑术和枪术,通常只是昌夜哼的一声就过去了,而姬野也没有心思和他说什么。如果昌夜惹得他恼火了,对练的时候他出枪就尤其的猛烈,让昌夜狼狈不堪甚至自己扭伤脚腕手腕。昌夜伤好之后往往在见面的时候对姬野挑衅,可是姬野回报的是对练时候更强的枪劲。渐渐的,昌夜也不敢惹姬野了,因为他知道姬谦正是不会放松让他们互相切磋武术的。 <br><br>“父亲呢?”姬野看见姬谦正又不在,和昌夜一样遵从“日时”食宿的姬谦正很少不按时用饭。 <br><br>“出去了,”昌夜根本懒得回答。 <br><br>于是姬野端起侍女盛给姬谦正的鱼片汤一口喝尽了。随着他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可是他又不喜欢让那些脸色难看的侍女勉强的服侍他。于是姬野可能在任何时候自己进厨房找东西吃了离开,完全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知道即使做这种无礼的事情姬谦正也不会管他,姬谦正已经不只一次的对朋友说长子“性情粗野,不堪教诲”了。 <br><br>他刚刚放在汤碗准备出门,却看见姬谦正满面春风的踏进了前厅。 <br><br>姬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知道不久后父亲看见空空的汤碗也会皱一下眉头,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起身就准备离开。 <br><br>“去哪里?”姬谦正喝道。 <br><br>“出去玩。” <br><br>“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不专心枪术,只知道出去玩,真是败家的征兆!”姬谦正不悦道。姬野最近练枪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少了,虽然枪势的猛烈还在步步增加。 <br><br>姬野并不准备反驳。他的反驳知道二十年后才开始,有一天燮羽烈王对自己的常侍说:“我十一岁的时候他说我没有孩子的天性,十二岁我知道出去玩了他又抱怨我只知道玩。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说我根本不是当帝王的材料吧?” <br><br>“坐下!” <br><br>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 <br><br>“看看这份文榜,”姬谦正把一个卷子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br><br>姬昌夜的母亲也是氏族之后,她又讨厌姬野,所以隔在帘子后用早饭。这时候也被姬谦正喊了过来。 <br><br>兄弟二人都是很快的扫了一眼文榜,姬昌夜一付惊喜的神情,姬野脸上却是冷冰冰的没一点反应。 <br><br>“下个月北陆蛮族青阳部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青阳首领的次子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征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得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br><br>“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惊喜之余,说话极其得体。 <br><br>“蛮人,”姬野冷笑一声,“有这么强么?让太子东宫蓄养的少年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何苦来民间大张旗鼓?” <br><br>“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可以忍受极长的战斗,力量也很惊人。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 <br><br>“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淡淡的说,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所以只是想着去找羽然。 <br><br>“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我姬家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怒道,“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br><br>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br><br>“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道,“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br><br>姬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出了他的佩剑,姬野的虎牙枪则放在前厅镇邪。他翻身来到枪架前,四指如短刀一样扫过枪身,手腕一颤,长锋已经在手中。 <br><br>出去的时候姬野和姬谦正擦肩而过,姬谦正竟听见姬野低声说:“谢谢父亲。”他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br><br>苑子中,父子三人成三角而里,姬谦正的妻子也跟了出来在旁边观看。 <br><br>“听着!”姬谦正取出了战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却是国主亲养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br><br>“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说。 <br><br>“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可是我姬氏的武功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养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br><br>“不让他上场?”昌夜问道。 <br><br>“简单,”姬野冷冷的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养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br><br>“说得好!”姬谦正难得的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br><br>“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br><br>“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br><br>“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道,“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br><br>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br><br>“可是毕竟是三对七,”姬氏主母忧心忡忡的说,“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br><br>“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我所以推荐野儿,就是太子和国主推荐的武士必然排在后面,如果没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昌夜势必要面对四五个对手,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br><br>“姬野?”主母小心的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br><br>此时夫妻两个人讨论着,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出来的一点笑容渐渐的退去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他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br><br>“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br><br>“弟弟升职了,我也就可以当副将了么?”姬野竟然点了点头,“好!” <br><br>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br><br>“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的说。 <br><br>姬野操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黑色的眼睛中那溃散的锋芒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更加的锐烈逼人。 <br><br>         ※       ※       ※ <br><br>八月十四,燮国立国后这一天被称为“洗儿节”,父母们给男孩沐浴,祈求他们有好的身体和战功。这个节日出自燮羽烈王的典故。 <br><br>姬谦正和妻子早早的睡下,准备明日带儿子入校场比武,这些天两个儿子习武的热情极高,姬谦正更觉得姬氏复兴在即。昌夜也已经睡在于父母一墙之隔的卧房中。 <br><br>离开他们稍远的厢房里,孤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下,姬野坐在自己的床上,凝视桌案上的虎牙枪。 <br><br>幽静的深夜里,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站在虎牙枪背后的那个朦胧的影子。从四岁那年第一次看见这个影子,姬野已经见过他无数次了。姬谦正少年时候也曾见过这个影子,那时候他被吓得惊叫起来。可是除了第一次的恐惧,后来姬野却已经很习惯深夜面对这个影子了。 <br><br>“我知道你在那里,”姬野小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校场,我们一定要赢!” <br><br>那个影子似乎只是站在那里看枪。 <br><br>“没什么人希望我能打赢他们,其实我能的,”姬野说,“我知道这里也只有你希望我打赢,你是我的武器,我们总是一起练枪,我和你一起去打蛮人。” <br><br>十二岁的少年看枪的目光却象一个用枪二十年的武士。 <br><br>姬野从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有一只飞鹰。姬野缓缓的把那个指套套在了中指上,那个指套是姬谦正准备融掉的,可是指套连烧了十日都没有融化的趋势。姬野悄悄的取了出来,用一点灰锡投入了熔炉。姬谦正高兴的发现融化的灰锡后,急忙封了整个熔炉,抛弃在城外。他无法想象姬野竟是冒着灼热的炉火取了出来,而且郑重的藏在身边。 <br><br>这个重要的时刻,戴上这枚指套给了姬野一种无法解释的振奋,似乎指套中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悄流入了他身体里。 <br><br>指套上的飞鹰点亮了姬野的目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他一把抄起长枪,悄悄的闪出了屋子。 <br><br>羽然似乎在夜里总是不睡的,因为她喜欢看星辰和月亮,而且这对于她相当重要。 <br><br>今夜她看星空的时候,却惊喜的看见了姬野。于是不顾北斗的星光如水,羽然兴高采烈的拉住姬野准备和他出去看夜色。 <br><br>“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br><br>看着姬野郑重的神色,羽然少有的没有耍赖:“他不是我爷爷,不过我带你去见他吧。” <br><br>“谢谢。” <br><br>“以后别忘记陪我出去玩,画龙给我看,还有不准总是拿那张冷脸对着我……” <br><br>“羽然,你还是去看星星吧,”老者微笑,他端坐在台阶上,捧着一本颜色特别的书。 <br><br>“你是叫姬野么?”老者说,“我听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br><br>“是啊,”姬野对于老人居然知道他的事情非常诧异。 <br><br>“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br><br>“为什么?” <br><br>“让普通的人听到武术的真髓是一种亵渎,北斗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br><br>“可是你又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不能教我呢?” <br><br>“十二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摇头,“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的直接要求别人教授枪术么?” <br><br>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br><br>“倔强,”老人冷笑了一声。 <br><br>可是最后一眼看姬野的时候,他的目光被姬野手指上的一点铁光吸引了。 <br><br>“停下!”老人断喝,“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br><br>姬野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br><br>“我叫你父亲融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br><br>“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反驳说,“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br><br>“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br><br>“反正它是我的,”姬野被老者一眼洞穿,只好顽强的抵赖。 <br><br>“为什么要偷它?” <br><br>“我……我喜欢。” <br><br>老者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br><br>“谁喜欢偷东西啊?” <br><br>“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者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br><br>姬野警惕着走到了老者的面前。 <br><br>老者眯起的海篮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象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br><br>“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br><br>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象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br><br>“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的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br><br>老者抓起了身边银色的长枪:“孩子,你很象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象了。” <br><br>“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姬野觉察到他和老者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共鸣。 <br><br>“一个夜晚也许不足以使你领略顶峰的枪术,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极烈之枪!” <br><br>“铁甲依然在!” <br><br>老者竟然对一个少年用了武士最正规的礼节。 <br><br>“依然在!” <br><br>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者的对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 <br><br>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br><br>         ※       ※       ※ <br><br>“落栅!”朝阳下悠长的呼喊。 <br><br>完全用原木和铁箍组成的巨大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br><br>下唐国的兵制是各府分别养兵,战时由国主派遣将军领兵,所以练兵不勤,军威也不振作。即使是国主亲兵的“大柳营”中,战士依旧无精打采。如果不是蛮族青阳的少年武士今日和下唐少年在这里比武,大柳营就是完全敞开的。 <br><br>一骑快马如飞一样从东边的道路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的勒住马匹,勉强的煞在了门口。 <br><br>“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br><br>“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也难得威风一次。 <br><br>“让我进去!”姬野急躁的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br><br>“没有见过那么狼狈的武士!”战士们冷笑。 <br><br>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确实没有一个氏族武士的风度。偏偏下唐又是胤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普通氏族武士绝不会如此慌张。 <br><br>“让我进去!”姬野再也想不起能说什么,只好放声喊了起来。 <br><br>虽然十二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象十四五岁的人,他喊声又响亮,战士们唯恐惊动了国主,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的挡住了姬野。 <br><br>“等一等,”姬野的背后有人慢条斯理的说。 <br><br>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黑铠的将军端坐在那里,配黑鞘的重剑和黑色的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特别的是,黑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他本人也温和淡雅得象一个文臣。 <br><br>“息将军,”战士们行礼说。 <br><br>“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br><br>“姬野。” <br><br>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两个氏族武士相遇,尤其他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应该直挺挺的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br><br>“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的记忆很好,“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br><br>“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br><br>“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br><br>“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就晚了一点点。” <br><br>“战机不等人,”息将军皱了皱眉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br><br>姬野有点羞愧,可很快他就昂起头说:“反正只要你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br><br>“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br><br>“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br><br>“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br><br>姬野正发楞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br><br>“将军……”战士犹豫着。 <br><br>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挥手说:“进去先换上衣甲,不要这个样子显得我们下唐穷困,连武士的衣甲都不整齐。” <br><br>姬野点了点头,也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br><br>息将军一点都不恼怒,一边放马缓缓的往里走,一边探手到手甲下抚摩着一枚铁青色的指套,微微的笑着自语:“很神气的小武士啊!” <br><br>         ※       ※       ※ <br><br>擂台上下唐的第一个少年武士已经在迎战蛮族的第二个少年。 <br><br>息将军随后进来,似乎也不关心自己侄儿的胜败,直接上台拜见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百里景洪极其依赖息将军,特别赐了他座位在旁边坐下。息将军对国主的态度似乎很敷衍,却饶有兴致的找了找锦帐后列阵的少年武士中的姬野。 <br><br>姬野换上小一号的玄色皮革战衣,胸前挂着护心的铁虎头,正一头大汗的站在最先。看见息将军远远的看着他微笑,他使劲的点了点头。 <br><br>“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百里景洪赞叹,“将军不如列下他的名字给太子府作为伴读,成年我一定要收录为大将。千万不能埋没英才。” <br><br>息将军微笑:“不必了。如果是英才,纵然想压制也压制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br><br>他知道国主此次比武的目的也是为了折服三军,将自己亲自培养的那个少年武士授为副将,所以对国主允诺录用自己的侄儿,他只是敷衍一下而已。 <br><br>“将军以为那个蛮族少年是否真的是青阳少主,怎么看起来很孱弱呢?” <br><br>息将军瞟了一眼,看见下首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捂着夹衣座在皮毛垫子上。那个少年脸色有些苍白,长得极其俊秀,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整个人变得特别生动。擂台上的格斗似乎并不引起那个少年的兴趣,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周围,有时候又抬头去呆望天空。 <br><br>“应该是了,首领的儿子身上自然有一种慵懒的气质。他对周围的陈设毫不关心,说明从小也是长在富贵中。他对比武没有兴趣,自然是见过更激烈的格斗。至于身体不好,可能是先天的。” <br><br>国主稍稍放心,又指点着站在队伍最后的少年武士说:“那是我命宫中武士培养的少年,和我们百里氏很有渊源。我认为他必然是一代名将之才,将军认为怎么样?” <br><br>息将军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却快得难以察觉。国主这番话遮遮掩掩,不愿意告诉他那个少年武士的名字,也不让他看那个少年的出手,却非要他评议少年的资质。虽然显得很倚重,可是将军却多了一点疑问。百里景洪继承下唐后,从来不问军事而喜欢文学花鸟,现在忽然在三千粉黛的禁宫里养起了一个少年的武士,其中的隐秘绝对不小。 <br><br>虽然这样,息将军还是认真的观察了那个脸色微青的少年。那个少年的身高接近于姬野,体格极其矫健,一张脸上冷静的模样连大人都要为之惊叹,已经有了名武士的风度,也有了名武士的傲气。 <br><br>“面临大战,脸红的是血勇,脸白的是骨勇,脸青的则是气勇,”息将军笑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气勇,将来是可造之才。” <br><br>“那我就放心了,”百里景洪也笑了起来。 <br><br>息将军目光扫过队伍前列的姬野,只看见姬野脸色半点变化也没有,唯有一双黑眸中目光渐渐凝聚。 <br><br>         ※       ※       ※ <br><br>“喝啊!”下唐第一个武士息辕挥舞起足重十七斤的重剑,用足最后的力量劈向了蛮族少年。 <br><br>息辕的武术得到息将军息衍的亲自指点,所用的重剑也比普通少年用得要重四斤以上。他胜了第一个人以后体力已经衰退,可是第二个蛮族少年却是用的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极其灵活,不断的闪避息辕的攻击。息辕一发现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后,立刻下了决心用最快的剑势逼敌人用武器格挡,以他的重剑,如果一次击落敌人的短锥枪,那么就胜了。息辕也不过十三岁,大战中这样勇毅的气概已经极为惊人。 <br><br>蛮族武士果然被息辕的快剑遏制,不得不举起短锥枪格挡。可是短锥比重剑轻了太多,他力量上不输给息辕,武器上却吃亏了。息辕大喊着发力,短锥枪“叮”的落地。 <br><br>“好!”百里景洪正要称赞,却听见息衍在身边咳嗽了一声。 <br><br>所有人凝神去看的时候,才明白那个蛮族少年右手的短锥枪被击落的同时,左手短锥枪已经刺穿了息辕的革盾。好在蛮族少年收住了力量,所以息辕并没有受伤。 <br><br>“好,”息衍称赞道,“好快的手法,牺牲一手的兵器是双兵器的要诀之一,如果加长一手的锥枪也许更见效果。” <br><br>蛮族的少年胜利了本来非常傲气,可是听见息衍这么说,却立刻行礼致谢。 <br><br>息辕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失望,也只好收拾了武器走下擂台。与他擦肩而过,姬野大步的跨上擂台。 <br><br>“下去!”擂台边的战士吼道,“国主没有宣召,你上来做什么?” <br><br>姬野猛吃了一惊。旁边观看的姬谦正脸色苍白,本来已经迟到的姬野竟然又忘记了面见国主的规矩,如果激怒了国主,那他苦心经营的一场官位之争又归流水了。 <br><br>息衍笑了笑,对百里景洪说:“主上,行军领兵是劳苦的事情,主上雅致尊贵,不值得为此操心。不如让我为仲裁好了。” <br><br>百里景洪点头答允了。 <br><br>“行军的道理,不光要掌握战机,而且动静要有致,所以才要有大将领军,不能随便动作,”息衍起身站在擂台边笑着说,“你如果早来这里一天,也不算是抓住了战机。” <br><br>“是,”姬野低声回答。 <br><br>“不过比武,却要振奋勇气而上,勇气不能压制,”息衍说,“你现在勇气已经满了,上去比武吧。” <br><br>“是!”姬野大声回应,纵身跳上了擂台。 <br><br>“你……”蛮族少年看见姬野的枪,不禁退了一步。 <br><br>姬野盯着那个蛮族少年看了很久,忽然摇头说:“要不然你下去吧,你现在根本不能和我打了。” <br><br>蛮族少年恼怒起来:“为什么?” <br><br>“你为了克制重剑盾牌用了短锥枪,”姬野说,“可是我的枪有七尺七寸长,你的短锥枪和空手一样。除非你换了武器,否则我们打不公平。” <br><br>蛮族少年点了点头,可是又抓了抓脑袋。 <br><br>“你就把自己的武器给他看吧,”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说,“反正武器总是要给人看的,你又不能老是藏着武器的秘密。偶尔靠武器的秘密打赢,也不会永远赢下去。” <br><br>三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蛮族武士说:“好!” <br><br>蛮族武士按动了短锥枪上的机簧,原本两尺七寸长的左手短锥枪中忽然弹出了一根钢刺,锥枪凭借钢刺直接增加到五尺多长。息衍在旁边微微的笑,和他所说的一样,蛮族少年一手锥枪增长后会威力倍增。其实那个蛮族少年也早就发现了。 <br><br>凝视着冰冷的钢刺,姬野忽然退了一步,缓缓的拉开了虎牙枪。 <br><br>四指慢慢扫过枪身,姬野选择了最适合握手的位置。枪尖微微下沉,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场的将军都看出了姬野枪势中的杀气。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姬野从温和的说话到杀气腾腾的出枪,这中间完全没有过渡。 <br><br>蛮族武士却很习惯,因为在蛮族诸部,互相指正武术和格斗没有丝毫关系,一旦决定出手,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被姬野的枪势所震撼,他左手长锥突前,右手短锥护胸。本来他武器短于姬野,势必要先攻击抢占近身的位置。可是姬野枪上的虎目一闪,蛮族少年竟然不敢上前。 <br><br>“放手!” <br><br>虎牙枪咆哮着刺出。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在一瞬间交叉武器,“铛”的一声格挡了姬野的枪。虽然双手被姬野的枪劲震得发麻,但是蛮族少年确实血性极强,用短锥压住虎牙枪,长锥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br><br>“两锥也不行!” <br><br>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发出去,蛮族少年根本没有想到姬野的力量那样惊人,只是一失神,双锥一起被震飞十余丈外。震动着斜插在百里景洪面前。 <br><br>姬野退一步收枪,左手立掌劈在自己右腕上。他第一次和蛮族武士格斗,本来准备第一枪震落对方的武器,可是尊敬那个蛮族少年的勇猛,不知不觉的摆出了这个礼节。 <br><br>在场的人中,只有两个人可能能看懂这个手势。姬谦正在姬野的正背后,根本没有看清。只有息衍被这个礼节震动,他一向平静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一缕锐气。 <br><br>“你比我强,”蛮族少年愣了很久老实的承认,“要是早知道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你的枪,我干脆连武器也不必亮了。” <br><br>“你不亮武器,我不会和你打的,”姬野说。 <br><br>“为什么?” <br><br>“没意思,”姬野很简单的说着自己的理由。 <br><br>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笑了起来,似乎笑得很高兴。蛮族的少年武士想了一下,竟然也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 <br><br>周围无人敢喝采,因为国主百里景洪满脸苍白的看着面前震动不休的长锥,一群武士飞快的簇拥过来护驾。而姬野还愣着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因为那长锥虽然逼近,却还离国主有丈余远。他根本不曾想过,国主身边丈余内,根本就不能允许武器出现,何况天降的利锥? <br><br>“无事,”息衍摆手道,“下一个。” <br><br>姬野继杀败了第一个蛮族少年后,勇气更盛。他天生耐力和回气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此时对付后三个蛮族少年体力依然可以支持。后两个蛮族少年的体力虽然充沛,可是武技尚不如那个用双锥的少年。姬野最多不过出枪十六势,就把对手击得体力尽退。两件武器照例是高高飞上天空,那个青面的下唐少年已经奋身在百里景洪面前阻挡,那两件武器也没有巧得再落到百里景洪周围一丈内。可是百里景洪的神色依旧惊慌,他当了十几年太平君主,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 <br><br>姬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他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那种极烈之枪开始在姬野的脑海中成型。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狂喜,他一生中从未有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的汇集到他的枪术中。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br><br>息衍在擂台边不禁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他的每一枪都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巧妙了。” <br><br>名震九州的下唐第一名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现在息衍发现姬野并没有说大话。而且姬野对枪术的领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姬野就象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发出了宝藏。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又怎么会比一个成人更强? <br><br>“可怕的孩子啊,是继承者么?”息衍在手甲下抚摩铁青的指套。 <br><br>“来!” <br><br>“你要小心了,”座上的蛮族少主忽然出声提醒道,“铁叶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 <br><br>“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陆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铁叶手中雪亮的战刀反映日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br><br>姬野心里第一次掠过寒意,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他完全是自然的开始了防御。 <br><br>“我的刀也很好!”和东陆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接了当的开始赞美自己的战刀。 <br><br>“它是我爹仿制古月中最成功的一柄,”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br><br>“来!”姬野一振虎牙枪,枪身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同时,他悄悄调整着呼吸,连败四人后,即使再强的身体也开始疲惫。姬野咬了咬牙,把手臂的酸痛压了下去,又深深的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br><br>“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br><br>“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的嘴角拉出一丝倔强的微笑,“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br><br>台下的姬谦正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竟是呆了一阵。他已经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唯一的希望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 <br><br>“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么?”铁叶不屑的看着脸色苍白的昌夜,“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陆人总是耍这种把戏么?” <br><br>蛮族向来不屑于东陆军队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叫你看看我们东陆也有出色的武士!” <br><br>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银一样的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成人这或许还不算很惊人,可对于两个少年,这种力量的拼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的勇烈让太子东宫选拔的武士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战士的少年武士们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勇烈的战法,他们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头念头,就是姬野一定要顶住。只有那种同样勇烈的枪术可以抵抗蛮族的凶悍,少年武士们的心情就象躲在兄长羽翼下的弟弟。 <br><br>“我们东陆也有出色的武士?”看着畏缩的少年们,息衍轻声叹息道,“只是也有而已……东陆出色的武士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br><br>五十七次对击。 <br><br>势均力敌的双方唯有以力量对抗,姬野毒龙势中所有猛烈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因为铁叶攻击的刀法丝毫不慢于姬野的枪,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击进行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而死。少年的搏杀已经近乎残酷,只是他们两人还在克制自己的杀意。 <br><br>“翻山斩!” <br><br>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着姬野迅捷的枪势,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br><br>战刀被铁叶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三尺的闪亮的圆,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唯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这一刀下必然直接砍伤姬野的腰,可是争斗到了这个地步,稍有犹豫受伤的就是自己。 <br><br>蛮族少年的凶猛让人畏惧,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br><br>姬野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可是确实已经晚了,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没有想到这种凝聚了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 <br><br>姬野扑了上去,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时候他根本放弃了抵挡贴身扑了上去。铁叶的刀如愿的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听见了一声暴响。 <br><br>“啊!”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人们没有想到仅仅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br><br>两双眼睛相隔只有一寸,胸口互相贴紧的姬野和铁叶无声的对看一眼。他们忽然一起抛弃了武器推击在对方的胸口,贴身的时候,手臂是最便利的武器。 <br><br>被同时推开的姬野和铁叶一起半跪在地上,鲜血从姬野的腰间汩汩而下,他们还在静静的对视。 <br><br>“翻山斩么?”姬野说,“我记住了。” <br><br>“你那一招叫什么?” <br><br>“霸王鞭石。” <br><br>铁叶站起身来,一个趔趄栽下了擂台。蛮族其他的少年武士扶起他的时候,才发现铁叶胸口的护心的铁镜已经崩碎成了两片。铁叶勉强支撑起身体,嘴角挂起了血丝。 <br><br>“我还能打!”铁叶说,“不过你赢了,我不如你。” <br><br>就在姬野扑进铁叶的时候,他的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胸镜上。在极短的距离下,他使用了需要极大空间的鞭击招数,而因为互相贴近,铁叶的刀刃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br><br>“如果我没有打过前三个人,我不会受伤,”姬野拼尽全力站了起来。 <br><br>“东陆也有好武士,”铁叶说,“我认输。” <br><br>息衍的掌心有汗,他的掌心很多年不曾有汗了。 <br><br>姬野点了点头,扑倒在擂台上。 <br><br>“下唐再胜一场,”息衍犹豫着。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虽然已经没有力量起身,可以息衍在姬野的眼睛里看见了强烈的斗志。那种强烈得固执的斗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br><br>蛮族最后一个武士铁颜已经上了场,他的身高竟不在铁叶之下,一身漆黑嵌金边的骑兵铁甲,胸前和铁叶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配钢镜的镜武士已经是相当荣耀的高阶武士,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武士,只有铁氏的一对兄弟被青阳主授予镜武士的地位,是少年中最杰出的精英了。铁叶的实力已经和姬野相差不远,铁颜却是更胜于弟弟的少年勇士。 <br><br>铁颜威武的站在姬野前方。虽然极想击败姬野挽回蛮族的颜面,可是看见倒地喘息的姬野,铁颜还是不愿意出手。 <br><br>“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急忙拍了拍幼子。 <br><br>“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姬谦正鼓励着脸色苍白的儿子。 <br><br>“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摇摇欲坠的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那种倔强到死都不会认输的眼神。 <br><br>“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的他们,我说过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的!” <br><br>“野儿你疯了么?”已经送昌夜走到擂台下的姬谦正压低声音喝道。 <br><br>“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说,“弟弟能,我也能!谁武功好,谁敢打仗,谁就当将军!” <br><br>“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 <br><br>“该他得的,我抢不走的,我打不赢,副将才是他的。” <br><br>“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br><br>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的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的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br><br>“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的回头看铁颜。 <br><br>“我要打败你们,”姬野指着所有的蛮族武士,“打败你们所有人。” <br><br>十二岁的孩子在擂台上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 <br><br>“退后,”息衍对姬谦正挥了挥手,“最后一场,下唐姬野对青阳部铁颜。” <br><br>一种特别的感觉让息衍也说错了话,他说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实。他希望姬野胜利,除非姬野胜利,这不会是最后一场。息衍觉得姬野应该胜利,就象他自己幼年听到的那些古老传说中所说,勇者必将胜利。虽然多年的军旅让息衍也知道事实未必如此,可是心底,他还是想着那些英雄的古老传说。 <br><br>         ※       ※       ※ <br><br>“你真的还有力气么?”铁颜操起沉重的阔刃铜剑。 <br><br>“反正,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微微垂下了眼帘。 <br><br>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铁颜的剑。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伤到这样的地步。 <br><br>“试一试,”姬野抚摩着衣服下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br><br>         ※       ※       ※ <br><br>“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br><br>“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br><br>“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br><br>“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br><br>“极烈之枪?” <br><br>“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br><br>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那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那就是你的枪!” <br><br>         ※       ※       ※ <br><br>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周围一切都在他的视野中模糊,只有枪尖。 <br><br>“枪尖是一个点,用它画一条直线。” <br><br>姬野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br><br>“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br><br>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褪,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br><br>“要知道你为什么而出枪,然后吼叫,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br><br>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微微的血腥,也一样被姬野重现了。 <br><br>铁颜在枪前面如死灰。 <br><br>剑落,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倒在了铁颜的脚下。 <br><br>“屠龙之枪,”息衍在那尚显得稚嫩的一枪中看见了传说,“原来这种枪术不是虚幻的。” <br><br>虽然尚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的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还是歪了下去,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如果那一枪成功,铁颜至少也是重伤不起,被枪势震撼的铁颜根本忘记了攻击防御。 <br><br>全场都静了下来,即使不通武术的文臣也可以体会这一枪的威力。八岁的太子百里煜在片刻的安静后被吼声吓得放声大哭。姬谦正终于明白儿子的枪术已经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br><br>惊醒的铁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反击机会。好在姬野还筋疲力尽的趴在铁颜脚下,他的背心完全暴露在铁颜面前。多年的格斗经验使得铁颜不加思索的举起了铜剑,宽足四寸的剑巨斧一样斩向了姬野的背心。 <br><br>“喝啊!”姬野的喊声。 <br><br>“叮!”铁颜的剑落在了地上。 <br><br>四周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地上的姬野一把抱住了铁颜的腿把他搬倒在擂台上,失去重心的铁颜被自己沉重的铠甲拖累,狠狠砸在地面上的同时也丢掉了手中的铜剑。 <br><br>然后这对一齐失去的武器的少年武士和街头所有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样开始了顽强的搏斗。姬野率先一拳打在铁颜的鼻子上,铁颜闪开后一把抓向了姬野的耳朵。巧妙的一抓却因为铠甲太笨重而缺乏速度,身穿皮革轻甲的姬野抓住机会劈头盖脸的乱拳打在铁颜脑袋上。姬野没有了武器,铁颜的头上又笼着青铜重盔,所以姬野的攻击并没有起什么大作用。 <br><br>“看我的!”铁颜使劲弯下腰去抱姬野的腿准备把他压在身下。 <br><br>“不看!”姬野拼了仅剩的一点力量,在铁颜弯腰的时候一个虎跳趴在了他背上。 <br><br>铁颜虽然高大,姬野的重量也绝不会轻,于是局面立刻转变成姬野压在铁颜的背上。不过虽然如此,姬野的拳头还是无法透过厚厚的铠甲震动铁颜一分一毫,他的拳头早已软弱无力了。不过比姬野更悲惨的却是根本不担心受伤的铁颜,他趴在地上使劲拍打着周围的地面,可是那身曾让他引以为豪的骑兵重铠注定了他是根本不可能爬起来的。 <br><br>下唐的君臣和蛮族的少主一样大眼瞪小眼的欣赏着两国未来的武士精英和抢糖吃的孩子一样扭打着滚来滚去。连息衍也不知道此时什么表情更加适合这个场合了。 <br><br>只有搏斗中的少年们知道那种痛苦,每一拳击出的疲惫和被击中的痛楚。 <br><br>“算战平如何?”息衍亲自上台拉开了扭打的少年们。 <br><br>姬野喘着粗气,咬咬嘴唇没有回答。虽然不甘愿,可是他也确实没有任何取胜的力量了。 <br><br>“战平?”铁颜有些疑问,在蛮族很少有战平的例子。 <br><br>“你再从原先被击败的武士中推举一人,下唐从剩下的武士中再上一人,你和姬野都不必再战了,”息衍解释。 <br><br>铁颜瞟了姬野一眼,又瞟了一眼擂台边跃跃欲试的姬昌夜,低下头去想了很久。 <br><br>“算我输了,”铁颜终于说,“我们青阳部的武士被他打败了六个,如果不是他最后没力气了,那枪过来我就受伤了。” <br><br>不屑的瞟了昌夜和太子东宫的三个少年一眼,铁颜撇了撇嘴:“我们青阳武士,输也不和胆小鬼打,没意思!” <br><br>铁颜转身走下了擂台,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座上的蛮族少主点了点头,对铁颜的擅自决定也并没有不满。蛮族重武勇,承认失败也被看作勇气。 <br><br>“下唐国胜,”息衍缓缓道。 <br><br>         ※       ※       ※ <br><br>一片安静。 <br><br>下唐国风气自由,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严谨。官员和周围的战士们都等待着国主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皱了眉头,也不看姬野,缓缓把视线移到了别处。息衍在擂台边,回头看了国主的神情,长眉微微一挑,又去看国主亲养的少年武士。那个少年原本已经是一脸的冰霜,而现在更生出了怒意,淡青的脸色下隐隐透出了血色。 <br><br>息衍微微摇头,最后去看姬野。 <br><br>姬野努力拾起了枪,笔直的站在擂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虎牙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并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br><br>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br><br>“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br><br>全场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可是这个瞬间的凝视却似乎注定了息衍日后的命运。 <br><br>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br><br>这是胤朝喜帝九年七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br><br>姬野只是等一声喝采,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可是过了许久他只听见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姬野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竟然已经挥了挥手向蛮族使节示意,准备离开了。 <br><br>蛮族使节吕饮豹贵为青阳部三位“都仪”之一,对比武结果极其不满,以为下唐本就准备以比武打压青阳部的国威。可是他讪笑了几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随百里景洪起身。 <br><br>“君上……副将尚未受封……”长史在百里景洪背后提醒。 <br><br>“粗野放肆,不堪造就,”百里景洪低声喝道,“不必再提了。” <br><br>百里景洪从小喜欢诗文而讨厌武功,下唐的柔靡风气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刚才被姬野挑飞的锥枪惊吓,后来又看见姬野得胜而不知行跪礼,心里已经有了怒气。更让他恼火的是,那个副将的位置他本来确实是准备授予自己亲养的少年武士,可是姬野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虽然一直温雅宽忍,可是心情烦躁之下,百里景洪也有些举止失常。 <br><br>“传令禁军,君上回宫!”长史也不便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br><br>所有人都涌向百里景洪和吕饮豹身后,包括那些战败的少年武士们。周围拱卫的大柳营战士飞步撤离擂台边,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和贵宾。姬野默默的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的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百里景洪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br><br>本来战胜的少年现在却象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的心里一片冰凉,唯有血性中重新激发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擂台中央。姬野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中,一双黑而锐利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br><br>一片循规蹈矩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青阳少主。虽然听起来虚弱,可是那个少主的掌声却很稳。明朗俊秀的少主隔了重重人群看着姬野,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br><br>远处吕饮豹没有发现少主吕归尘,回头猛的看了一眼吕归尘身边的从人。 <br><br>“少主,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吧,”从人有些紧张,不停的催促吕归尘。 <br><br>吕归尘也被吕饮豹的目光惊了一下,吕饮豹是他叔叔,青阳三大都仪之一,即使他贵为少主,也不敢违逆。吕归尘摸了摸袖中的长匕首“青鲨”,那是一柄名刃,他本来准备送给姬野作为礼物的。在蛮族,一个当众击败所有敌手的武士却没有获得奖励是不可想象的,既然百里景洪不愿意赏赐,吕归尘并不在意用自己最喜爱的武器作为奖品。从很小的时候吕归尘就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不愿去伤害别人的心,尤其是武士高傲的心。 <br><br>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身边的从人几乎是不由分说的拉着他追上了队伍。天生体弱的吕归尘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br><br>这就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br><br>         ※       ※       ※ <br><br>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br><br>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是武殿都指挥息衍,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br><br>“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br><br>“我们在营门口遇见的,不会忘记了吧?”息衍一边笑一边走了。 <br><br>“好枪!”息衍在远处猛的回头,“小武士,我喜欢你的枪术!” <br><br>昂然出了大柳营,国主百里景洪的车驾竟然没有离开,而是屏退了一众卫士,似乎在特意等待息衍。 <br><br>息衍走到百里景洪的大辇下行礼,然后登上大辇坐在百里景洪的下首,蛮族使节吕饮豹却不在了。百里景洪不喜欢乘马坐车,所以制造了这张六十四人肩扛的大辇,平稳华贵,也只有下唐身份极其贵重的几个臣子才有幸随驾,息衍就是其中之一。 <br><br>“息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百里景洪不擅武功,观察却很敏锐。 <br><br>“是,”息衍面带微笑,毫无隐瞒。 <br><br>“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武士却似乎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百里景洪微有不悦的神色。 <br><br>“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br><br>“那先不谈,”百里景洪转了题目,“我带在身边的武士幽隐已经十三岁,虽然一直在太子府练习武技,可是最近他说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我想让他追随将军,跟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不知道将军的意思。” <br><br>息衍沉吟了片刻。他是武殿都指挥,武殿青缨卫并非高官,却应该是武殿都指挥的副手。百里景洪无疑是希望息衍收那个少年武士幽隐为学生。 <br><br>“君上,恐怕臣无能为力了。臣已经让那个获胜的武士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固然可以教导幽隐,不过单独指导起来,臣却没有时间。” <br><br>“嗯?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也称赞过幽隐颇有气勇么?” <br><br>“我没有说完,”息衍淡淡回应,“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br><br>“那姬野又如何?”百里景洪喝问。 <br><br>“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微笑,“当然是神勇!” <br><br>百里景洪哑然,片刻,长叹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br><br>夜已经深了。下唐是唯一地处扬州的诸侯国,繁华热闹,人们睡得很晚。白天下唐少年武士大胜青阳部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将近深夜,酒楼和民居中还有人传说着下唐少年那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武士的名字,人人却都茫然,下唐贴出的文榜中甚至没有提到胜者的名字。仅有的消息还是大柳营战士传出去的。 <br><br>与此同时,姬氏的庭院中,姬家的家主恼怒的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br><br>包裹了黄铜的大门被紧紧的合上。姬家在南淮的近郊,门外一片开阔的空地,大门把内外彻底隔了开来,门前只剩下一片空旷。关门许久之后,才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默默的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他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的按了按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铃,他却没有拉动它。 <br><br>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br><br>紫梁街,南淮最繁华的地段,商业之繁华在扬州也是屈指可数。 <br><br>街对面“风应阁”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的照进巷子中。小巷子中住的却都是贫民,早早都安睡了,只有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 <br><br>“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br><br>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姬野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br><br>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象一只狡猾的小猫。明艳照人的小女孩狡黠的笑着,一把扑上去抱住姬野,使劲蒙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谁,猜我是谁。” <br><br>羽然经常和姬野玩这种游戏,开始姬野总是很老实的说:“羽然。”除了羽然也没有别人会和他玩。 <br><br>后来姬野开始不耐烦,就说摔开她的手说:“不要闹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兴。 <br><br>再后来姬野为了让羽然开心,就会瞎猜一点东西,比如说:“是一头小猪吧?”于是羽然咯咯的笑,姬野也很高兴。 <br><br>可是这一次姬野没有回答,羽然惊讶的收回手,手上竟然有点湿。 <br><br>姬野回过头来看她,羽然扁扁嘴,捏着自己的脸对他比了一个很可爱的小鬼脸:“你在哭么?不害羞啊?你不是武士么?” <br><br>“风吹到我眼睛里了,”姬野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说:“你怎么来了?” <br><br>“我来找你啊,哪里都找不到……” <br><br>羽然这么说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在她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她找不到姬野当然就会去四周找他,因为姬野是她的朋友,她看见姬野会开心,也就是如此而已。她也已经知道了姬野比武的事情,甚至姬谦正喝令仆人们锁上大门的时候,她也正在姬家围墙上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可是坐了很久,始终看不见姬野回家,于是她有些担心,就四周转着熟悉的地方去找姬野。 <br><br>“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的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迷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br><br>然后羽然看见眼泪忽然又从姬野的眼睛里滚了下来。羽然也认识姬野很久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种表情会出现在姬野的脸上。一直显得冷酷的脸上,表情是那么的滑稽,姬野这个样子显得很傻,虽然看得出他想忍,可是眼泪还是糊满了他的脸。 <br><br>那样傻的姬野却没能让羽然笑出来,只有隐隐的难过抓住了她的心。小女孩急忙拉住姬野的手。 <br><br>姬野使劲的擦着自己的脸,扁着嘴说:“呜……风又吹到我眼睛里了……” <br><br>长长的夜路,羽然扯着姬野在走。姬野已经不哭了,可是被羽然看见自己那个样子,所以他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和羽然说话。羽然无可奈何的拉着这个大个子呆宝,想带他回自己家里睡觉。 <br><br>这个情景正好被南淮街头的一个流浪画师绘了下来,本来题名为“南淮夜路图”,后来被燮羽烈王收在太清阁上。大燮朝神武二年,息国君主入汴梁向燮王请降的时候看见了这幅画像。他并不知道画中的人到底是谁,只是跟随在姬野的背后恭谨的赞美说:“画中少年憨态可掬,真是妙笔。”燮王脸色红白变化数次,终不做答。后来这幅画才被卷起来收在内廷里,常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据史官说燮王倒是还经常拿出来赏玩。 <br><br>(虎牙 完)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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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5:3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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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7:22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五章 威武王<br><br><br>第一节<br><br>--------------------------------------------------------------------------------<br><br>“陛下!陛下不能去啊!”玉樨下,身披紫袍的老者死死扯着皇帝的衣袖,伏地叩首。 <br><br>皇帝披着濯银的重甲,胸甲上纹着金黄色的流云火焰,火焰围绕着一朵燃烧的蔷薇。这是胤朝皇族白氏的家徽,一千三百年前,白氏开国皇帝白胤就是高举火焰蔷薇的大旗一统东陆,造就了九州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人类帝国。也是从那时开始,燃烧的蔷薇象征胤皇朝的威武与力量,白氏以此为家徽,期望当年那个战神般的“蔷薇皇帝”的灵魂依旧守护自己的子孙,给白氏皇朝永无断绝的力量和繁荣。 <br><br>年轻的皇帝丝毫没有怜悯臣子的老迈,一把抓起老臣的紫袍,硬把他扔到了一边去。一转身,皇帝再次伸手去抓面前书案上的剑——帝剑“承影”,相传是当年蔷薇皇帝白胤的佩剑。 <br><br>“陛下!”老臣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死死抱住了皇帝的腿。 <br><br>“彭千蠡!”皇帝忍不住怒吼,“莫以为你是先皇的旧臣我就不敢杀你!我大胤朝的江山就败在你们这些缩头畏尾的臣子身上!今天你若不退,我就先用你的人头祭剑!” <br><br>“陛下!” <br><br>皇帝在盛怒之下,竟然真的一手抓起了承影剑。剑鞘上的红色丝绳被他的力量强行扯断,古剑出鞘的刹那,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相隔一千三百年,承影剑依旧如发铏的那一刻。同时,胤喜帝白烨也破了白氏整整一千三百年的禁咒。帝剑“承影”虽然是白氏奉为神物的兵器,可同时它也是传说中的“乱世之剑”,不到祸乱的时候,承影断然不该出鞘。 <br><br>封印的红绳终于又被扯断了……白氏的一千三百年繁华后,终于还是逃不过乱世的劫数么? <br><br>“唰”的一声,剑破风而下,直落到老臣的脖子上。皇帝急怒攻心,手上控制不住,承影剑竟真的劈入老臣肩头一寸。猩红色在近乎透明的剑上滑动,一时间君臣二人都静了下来。皇帝的手一颤,竟是看见老臣早已盲了的双眼中,有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br><br>良久,皇帝长叹:“彭千蠡,当初你和先帝北征蛮族,为羽箭射瞎双眼,尚能拔箭力战,为何我今天要重整我白氏威名,你竟然畏缩如此……” <br><br>“难道我白氏真的没有忠臣了么?”说到这里,皇帝心中的隐疾大作,近乎疯狂的怒火在他清澈的眼睛里燃烧起来。对老臣的怜悯被这股怒火彻底冲散,皇帝收回宝剑,一脚踢翻了彭千蠡,扬眉走下金殿。 <br><br>宫女和内侍们早就躲在帷幕后,这时候才敢伸头看看。寂静的金殿上,三朝的老臣,胤朝当年的“龙壁将军”彭千蠡仿佛傻了一样,任肩上血流如注,只是抬起一对瞽目,茫然的坐在地下。 <br><br>“今日誓要斩杀逆臣,重振我大胤国祚!”皇帝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今日舍身杀敌者,人人封侯!有斩杀嬴无翳者,代代封王,千秋不绝!” <br><br>“喝……”数百人的回应声虽然不小,在诺大的胤朝禁宫中却欠了些雄壮。 <br><br>一阵车声马蹄,似乎是皇帝的车仗已经冲出了正阳门。金殿里的彭千蠡这才摇摇晃晃,摸索着趴了起来。一个人弯着腰走到玉樨下,默默的整了整自己紫色的朝服。远处的宫女和内侍畏惧他的古板,都不敢靠近,只是互相比着眼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br><br>“先帝英灵,”彭千蠡竟是对着北方太庙的方向跪下了,“臣外不能克制诸侯,内不能守护君王,愧对先帝重托。残身无用,死无可恕,唯有以此谢先帝。” <br><br>“嬴无翳!乱国逆贼,早生三十年阵前遇我,当千刀劈你,叫你碎尸万段!”彭千蠡在这声怒吼中扬身而起,腰间佩剑切入了他自己的喉咙。 <br><br>热血扬出三尺高的血雾,昔日名将倒在金銮殿鲜红的地毯上,以他的残身尽了对胤帝国的忠诚。 <br><br>彭千蠡的话嬴无翳可能永远都不曾知道。 <br><br>如果嬴无翳早生三十年,正值彭千蠡和帝国破军之将齐名,那么阵前相遇,也许彭千蠡真的有机会手刃乱臣,圆他忠君爱国的大梦。可惜嬴无翳站在大胤朝的殿堂上的时候,彭千蠡已经风烛残年。所以彭千蠡死前怒吼的,始终只是一个荒唐的梦想。 <br><br>时间不停的流淌,历史已经不是彭千蠡的时代。 <br><br>         ※       ※       ※ <br><br>白胤分封嬴氏祖先于离国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想到嬴无翳的出世。 <br><br>嬴无翳谨小慎微的父亲可能是违逆了星辰的运转,这才生下嬴无翳这样的儿子。嬴无翳少负勇名,性情冷峻。十五岁的时候离侯辞世,留下遗诏令嬴无翳的长兄继承爵位。长兄无才,畏惧兄弟不服,所以当即整顿军马威逼诸位公子,要把兄弟全部收入内宫监管。 <br><br>也许这个短命离侯的计谋并无大错,可惜他有个弟弟,这个十五岁的弟弟叫嬴无翳。嬴无翳竟然手持硬弓,在自己的宅邸最高处等候,兄长刚刚带兵冲入大门,一枚雕翎飞羽已经钉入了他的额头。这一战仅仅一人血溅当场,当兄长的部属看见十七公子无翳手持长弓当门而立的时候,四百余人的禁军竟然当即崩溃。 <br><br>次日,嬴无翳在尚未得到胤帝许可的情况下即位称离侯。他手持那张弑兄的长弓,对自己的诸位哥哥说:“我不学大哥,不关你们。你们出入都可以自由,谁要想称侯就来杀我,只不过到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论兄弟情份。胜生败死!” <br><br>胜则生,败则死。这就是嬴无翳一生的铁血规则。 <br><br>胤喜帝八年八月,当时十六国诸侯中绩绩无名的离侯嬴无翳以五千铁骑入王域汴梁朝拜,事实则突出奇兵,以五千兵马控制了胤朝都城。 <br><br>诸侯这才发现嬴无翳多年经营下,离国军马已足以称霸十六国。仗恃着动若奔雷的“雷骑军”,离国挟持天子,威临诸国。天子胤喜帝不甘被诸侯侮辱,秘传勤王铁券,于是十五国联军共记二十八万逼近汴梁。最后双方在锁河山血战,各自损伤惨重。十五国联盟在一个月后崩溃,离国也在锁河山战场会盟诸侯,自愿减兵三成以示诚意。于是脆弱的和平得以维持,后世称为“锁河会盟”。 <br><br>这次会盟中,东陆诸侯中的平衡微妙的变化着,弱者终于向强权屈服,而权力的窥伺者也隐藏了爪牙等待巨人倒下的机会。旧的和平被战争突破,新的战争又在新的和平中酝酿。历史的这一页被血粘合起来,后人无法探知锁河之盟上诸侯的神情。只有锁河山下的七万具尸骨,直到百年后尤然把他们空旷的眼眶对着天空,看着星辰起落。 <br><br>至于喜帝最终的奋武和彭千蠡的自尽,不过是这场乱世变化中的一个小插曲。喜帝白鹿颜眼看勤王的烽火已经熄灭,终于无法忍受嬴无翳在汴京的狂妄无忌。喜帝九年,也是他年号的最后一年,白鹿颜激愤之中率领亲卫武士两百余人以战车冲击离公的公侯府,希望能一举擒杀嬴无翳。可惜当时嬴无翳甚至没有亲眼看见愤怒的皇帝,只顷刻间白康颜的卫队就嬴无翳手下武士冲散,他自己也被反叛的部下杀死。 <br><br>当嬴无翳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年轻皇帝的棺材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史官记载,当时离公竟然沉默良久,而后上前对白鹿颜的尸身施礼。白鹿颜谥号“喜”,也纯粹出于嬴无翳的一句话,他说“求仁得仁,也当含笑九泉”。不过这始终都是胤朝历史上最荒诞的一个谥号了。 <br><br>嬴无翳挑选的成帝随即即位。 <br><br>胤成帝三年八月,已是东陆十六国霸主的离国在离侯嬴无翳的统率下再起雄兵,十二万步骑号称三十万,经过锁河山下向东南方推进,意图打通胤朝“王域”和离国之间的通道。 <br><br>此战起因于锁河山血战后,原本离国的疆域和天子所有的王域被十五国军队分割开来。离公嬴无翳从此一直困在王域中的都城汴梁而无法回到离国。离国在长公子摄政之下人心涣散,逼迫嬴无翳终于再次起兵,沿着建水一直杀奔东南方的离国。十五国中的六大强国再一次联兵会战,终于把离军推进的势头阻止在“东陆第二雄关”殇阳关下。 <br><br>是年,燮羽烈王十五岁。 <br><br>         ※       ※       ※ <br><br>此时,下唐国的都城南淮,城中秋风渐起,正值草木凋零前的最后荣华。 <br><br>“雷云正柯,甲等,”随着这句话,一纸书函被先生用腕力抛了下来。 <br><br>“嗨!”名叫雷云正柯的少年身手也算敏捷,虽然那封书函的来势刁钻,还是被他一个箭步赶上,用小翻腕刁住了。打开一看,正是前天的试卷,已经用朱笔判过,先生的画押在卷首龙飞凤舞。确实是甲等,雷云正柯本想绷住面孔,此时嘴角却不由的挂起笑容。 <br><br>“息辕,甲等下。” <br><br>“苏启韵,甲等。” <br><br>“高巍,乙等上。” <br><br>…… <br><br>…… <br><br>先生的手法麻利,人在书案边,试卷却毫无间隙的被掷了过来,薄薄几张纸叠合起来,居然被他的腕力掷出十尺开外。一时间,儒袍宽带的教书先生却象投掷令箭呼喝三军的大将了。台下的学生也不马虎,上窜下跳绝不逊色于山里的猴子。 <br><br>这些猴子身上清一色的鱼鳞钢铠在帐外照入的阳光下精光四溢。看着帐下一个个东窜西窜的身影,息衍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br><br>作为下唐第一名将的息衍却绝非下唐三军的统率。他的官职称为武殿都指挥,事实上是下唐宫廷禁军的领袖,下唐军武的门面。而统御三军的大将军另有其人,是和武殿都指挥并列的军职。不过禁军的实权由国主百里景洪亲自掌握,所以没有大战的时候,息衍的事务也就是陪百里景洪接见来使参议军务,再就是偶尔视察军营。 <br><br>当然息衍也并非一个汲汲于权势的人。息衍的散漫在整个东陆武士中都是出名的。他一年中却有三个月在东陆其他国家游历,拜访蛮族的领地也不只一次两次。息氏又是胤朝最显赫的贵族之一,息衍在武功之外有饱学公子的声誉,和楚卫名将白毅平分秋色,所以他还把不少时间花在花鸟绘画和书法上。再有多余的时间,他就会召集下唐知名的少年武士,直接开馆授课,俨然是一代军学教育大家。 <br><br>息衍授课素来严谨,不但有印制精美的兵书为教材,甚至还有定期考试年末审核的制度。来上课的武士们都是出身显贵,在下唐军中任职的贵族少年,下唐君主百里景洪喜欢任用少年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虽然息衍不说,可是谁也看得出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往往有更多晋身的机会。所以少年们对考试的成绩看得颇重。 <br><br>看着一帮学生个个面有喜色,息衍也知道原因。这次所考较的内容是“将道”,也就是为将的理论。下唐本来就是文学发达的所在,学生们身为武将,也不乏口吐莲花的本事,所以判下的成绩都不低。 <br><br>“大家此次都答得不错,”息衍淡淡的说着,下面却忽然静了。 <br><br>“不过此一张试卷,”息衍摇头苦笑,“却有点意思,我念给大家听听。” <br><br>“第一问,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降服军心者,以何为要?”念到这里,息衍扭头问自己的侄儿息辕,“息辕,你的答案是什么?” <br><br>“以诚待士卒。” <br><br>“雷云正柯,你的呢?” <br><br>“恩威并用,赏罚分明。” <br><br>“再看看这张试卷的答案,”息衍摇头念道,“……唯按时发饷而已。” <br><br>一阵大笑从学生们中爆发出来。下唐地方富庶,粮饷从来不缺,参军的贵族少年更不是为了几块奉金。不知什么人竟把发饷当作治军最大的要务,也难怪当场笑翻了一群人。 <br><br>“再,第二问,兵书曰,两军对阵宜傍山避水,而又有先帝背水一战大胜蛮兵七万,试刨析之。” <br><br>周围的学生都捂着嘴听息衍说,知道下面必然又是什么滑稽的答案。 <br><br>“唉,”息衍长叹,“此人答曰,概因先帝运气奇好……” <br><br>又一次哄堂大笑,以至于息衍不得不挥手压制。 <br><br>“别记着笑,听完最后一题,”息衍念着试卷,“我辈从军,生死难测,从军所为者何?大家把各自的答案报上来。” <br><br>“忠君保国。” <br><br>“建功立业。” <br><br>“护民安生,免开战祸。” <br><br>…… <br><br>毕竟是下唐的武士,虽然年少,可是大家还是有条不紊的一个一个报上了答案。这些简要的答案其实是长篇宏论的题目,事实上每个学生在这一题上都写了不下五百字。 <br><br>“此人答曰,”息衍深深吸了口气,“……未曾想过。” <br><br>在肆无忌惮的大笑中,息衍扭头问自己身后侍卫的青缨卫:“姬野,这张卷子的答案听起来可有些熟悉?” <br><br>看到姬野的样子时,息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姬野拄着虎牙枪,歪着脑袋,居然睡着了。 <br><br>“姬野,天亮了,”息衍笑完了,顺手拿起桌上的兵书敲了敲姬野的脑袋。 <br><br>姬野猛的抬起头来,急忙左左右右的看。下面的少年武士中传来几声轻蔑的笑声,都是有些鄙夷。面对下唐第一名将的教导居然能够安睡若斯,一是狂妄太甚,二是显得缺乏家教太没有礼貌了。息衍的学生中只有他出身平民,周围的人固然轻视他,他自己的性格也是和周围格格不入的。 <br><br>“姬野,发饷当然重要,圣天子隆运随身也可以说得过去,可是你既然是从军武士,难道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么?”息衍这回面对姬野,却没有一丝嘲弄的笑容。 <br><br>姬野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为了打赢……” <br><br>下面刚要笑,息衍的长眉却皱了皱,挥手止住了笑声:“仅仅为了打赢?难道你所争的就只有胜负么?” <br><br>一种奇怪的眼神在姬野的黑眼睛里闪了一下,那一瞬间,那一个眼神,让息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姬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侧过头去,微微点了点头。息衍默默摇头,不再多说。 <br><br>         ※       ※       ※ <br><br>傍晚,少年武士们散去的时候,息衍独留下了姬野。 <br><br>姬野似乎有些有些局促,可是站在息衍面前,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回避。 <br><br>“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么?”息衍问。 <br><br>“我答得不对吧?” <br><br>“不。你十五岁了吧?算起来你也跟了我三年,一直没什么军务……” <br><br>“将军意思是我不适合从军,应该辞去军职么?”姬野的心里忽的跳了一下,可是他漆黑的眉毛挑了挑,脸上还是一付冷淡的神色。 <br><br>“不,”息衍微笑,“十五岁,可以是出征的年纪了。我看你考试答得懒散,想必是耐不住这种枯燥的日子吧?” <br><br>“出征?”姬野吃惊的看着息衍。 <br><br>“你是我武殿青缨卫,我出征你自然不能赋闲,”息衍猛的掷过一道令箭,“收拾行装,明日清晨和我出城赴柳上营,三军已备,明日午时出征殇阳关。如果延误,你就要试我的军法了!” <br><br>“殇阳关?”姬野也不禁露出惊喜的神色,“听说七国联军正在和离国大军对峙,难道我们下唐也要参战?” <br><br>息衍点头:“我已经拜领了国主的十五枚金符军印,大军也已经秘密汇集,此次出征志在奇兵,断然不能泄露一点消息!” <br><br>“如果是参与六国联军和离国大军的会战,”姬野微微皱眉,“将军,下唐的军力可能不够。” <br><br>息衍只得苦笑:“你这张嘴也不知道避讳,直说下唐军队疲弱,倒象我治军不力了……本来我们下唐军力有限,确实不宜参与。可是暗地里我们资助了楚卫国武器和军粮,并且派铁甲一万七千人冒充楚卫军队协防边境。毕竟离国势力太大对下唐也没有好处,只是不便公开宣战。” <br><br>“是,”姬野点头,“可是不参战夺不来城池和装备……” <br><br>“呵呵,”息衍点头笑道,“军策是我和君上定的,我也不是乐善好施的人。我们帮助楚卫,条件是楚卫国交出小公主到南淮作质子。楚卫小公主是国主最心爱的女儿,掌握了她,我们和楚卫的联盟就如同铁石。可惜小公主送到半路,居然车驾被离国的先锋劫了,小公主被锁在了殇阳关中。” <br><br>“那下唐就要公开参战么!难道不怕得罪了离国?”姬野不解。 <br><br>息衍苦笑:“我也不想,不过自家的果子还是要自家去摘,别人摘到了未必会送给我们……” <br><br>“时局如此,不得不战。不过想当空前绝后的武士,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姬野,你可明白?”息衍忽然扬眉,目光如刀。 <br><br>心中微微生寒,姬野静了片刻才说:“将军是不是说我刚才答得错了?不过为什么从军我确实没有想过,我只是觉得如果不赢就什么也没有,其他的……留到打赢了再说不迟。” <br><br>“好一个没心肝的姬野,”息衍笑了起来。 <br><br>“成者王侯,败者贼寇,”息衍的笑容又倏忽收敛,他起身袖手而立,“其实你说的未必错了。不过如我方才说的,空前绝后的武士,不光是杀场决胜,而是胸怀天下。” <br><br>姬野点了点头。 <br><br>“这些道理,现在我说给你听,你也未必真的能明白。你的诸位同袍答得固然巧妙,却也未必都是他们心里所想的。至于你,少年时候的意气,往往赢了天下,输了自己,切记!” <br><br>“是!”姬野断然答道。 <br><br>息衍点头而笑:“不过,姬野,你当初一人击败蛮族六名武士,溅血满身而不肯退……为什么要如此搏命,你真的不曾想过么?” <br><br>沉默良久,姬野才摇头说:“我不能说。” <br><br>“哈哈哈哈,”息衍放声大笑,拍案而起。笑声直激帐外,令武帐外守卫的士兵为之惊动,息衍素来温雅,这样的大笑经年也难以听见一两次。 <br><br>“将军笑什么?”姬野反而有些不安了。 <br><br>“很多年以前有人问我,我也是如你这样答的……”息衍的笑声渐低,只听他话音淡漠,没有一丝感情。 <br><br>“你去吧,”息衍扬了扬手。 <br><br>“是。” <br><br>临走的时候姬野回望,息衍在诺大的武帐深处袖手而立,仰头对着天窗,任血红的夕照洒落在他脸上。那件漆黑的儒袍下,赖以成名的古剑静都用一根白色的丝绳束在腰带,背影仿佛山岳。 <br><br>         ※       ※       ※ <br><br>乌黑的墨旗是息衍的旗号。当姬野仰头看着那面遮天蔽日的黑旗时,又会想到那天傍晚息衍在武帐中山岳般的身影。此时他们已经奔行在远离南淮城四百里的雷眼山下。山的那一边据说是河洛族人的领地,而沿着山这一侧的平原奔驰,就可以直抵殇阳关。 <br><br>息衍的墨旗很特别。他虽然是胤朝贵族息氏的后代,可是那面墨旗上却没有息氏的百合家徽,甚至没有息衍自己的姓名。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br><br>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四个方阵,缓缓的移动在草原上。而息衍自己策马站在雷眼山的一处山头,正眺望着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正是姬野,息辕则佩剑在左近守卫。 <br><br>“将军,”姬野说道。 <br><br>“嗯?” <br><br>“将军为了突出奇兵,为什么不用骑兵,却带着一万七千步兵?”姬野这句话已经足足忍了七天,可是再也忍不住了。息衍号称奇兵出袭,结果却是带着一万七千步兵和三千骑兵在雷眼山里散步,这种行军方式未免有亏他下唐第一名将的威名。 <br><br>“欲速而不达,慢慢走,养养体力不迟,”息衍笑道。 <br><br>“那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殇阳关呢?”息辕凑了过来。 <br><br>“一天。” <br><br>“一天?”息辕和姬野都有些吃惊。息衍带着大军钻进雷眼山里兜了两天的圈子,谁也没有想到刚一出雷眼山,就已经逼近了殇阳关。 <br><br>“所谓奇兵,并不一定要有多快,只要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敌人面前就可以。象那种带着三万骑兵轰隆隆的跑在大路上,入夜结三十里联营的奇兵不过是自己往刀口上送,等跑到了,敌人的飞鸽也早已飞到了。偏偏此时敌人设下拔山大阵,你还跑得筋疲力尽,”息衍说,“如果我那样行军,一定得把自己的帅帐设在后军。” <br><br>看着姬野和息辕都茫然不解的样子,息衍大笑起来:“溃逃的时候可以跑得快一点而已。” <br><br>“传令下去,放弃多余的辎重,全力行军!”息衍喝令道,“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殇阳关!” <br><br>“是!”姬野回应,转身就要冲下山坡。他是武殿都指挥身边的青缨卫,最大的职责就是传令。 <br><br>“把我帅旗留下,”息衍在他身后笑道。 <br><br>姬野这才想起自己还扛着那面墨旗。可是平时在阵前身边自然有其他士兵可以接旗,现在除了他和息衍息辕三人,就再也没有旁人跟从,于是他愣在那里扛着面大旗,却不知道往哪里送。 <br><br>“我来我来,”息衍性格随和,自己笑着接过了大旗。中军帅旗标志了主帅的位置,确实是不能轻动的,否则大军之中一旦传令不到,士兵就只有看着帅旗辨认中军的方位。 <br><br>息衍抖手将帅旗旗杆下的钢质枪锋钉在了岩石上,忽然脸色微微变了变。 <br><br>“慢!”息衍喝住了姬野。 <br><br>“将军?”息辕和姬野一起带马走进息衍。息衍素来镇定自若,现在神色忽变,无疑是有什么紧急。 <br><br>可是息衍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单手持旗静静的端坐马上,低头沉思如一尊武士的石像。姬野和息辕对望一眼,都有些不安。 <br><br>“来得好快……”息衍低声说,“不知道是敌是友。” <br><br>“自己摸摸旗杆,”息衍单臂把重达五十斤墨旗高高抛起,息辕用尽全力才抱进怀里。旗杆触地,息辕顿时感到钢质的旗杆上一阵隐约的震动传来,姬野凑上去一摸,心下也凛然。他刚才持旗的时候旗杆不曾触地,没有感觉到地面的震动,而现在摸起来,这样震动分明是…… <br><br>“骑兵,”息衍微微点头,“必然是奔驰的骑军在我们附近。” <br><br>“附近?” <br><br>“最多不过五十里,”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前军慎行,而中军左右两营和后军展开戒备。 <br><br>不出息衍的估计,当他们冲下山坡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姬野的手暗暗伸向了马鞍挂钩上的虎牙枪,枪身冰冷,姬野的手却是滚烫的。 <br><br>“此次会战殇阳关,楚卫带去的必然是最强的铁甲步兵,休国南晋诸国行军的方向不在我们的路线上,”息衍淡淡的说,“如果来的不是彭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 <br><br>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尘头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可是姬野此时浑身一颤——他竟然在千军万马风雷般的铁蹄声中听见了歌声! <br><br> “越千山兮野茫茫, <br>    野茫茫兮过大江。 <br>    过大江兮绝天海, <br>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br><br>开始只是隐约的歌声,唱到此一句末竟是对方三军齐声的应和: <br><br> “越千山, <br>    过大江。 <br>    绝天海, <br>    路漫长。 <br>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br>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br><br>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这样悲烈豪壮的歌声,那支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的铁骑就是肆无忌惮的高唱着这首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己方的旗帜,对面的大军也绝没有半分的犹豫和退缩。那种歌声让姬野觉得这支骑军根本无畏于生死,只是纵马奔驰,直要踏破千山万水去冲击天地的边缘。 <br><br>此时那杆大旗上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br><br>         ※       ※       ※ <br><br>“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剑柄,仰天长叹,“难道天下英雄相遇,必定要令人如此措手不及么?” <br><br>“将军,不如趁他们立足不稳冲击他们的阵形!”姬野从震撼中醒悟过来,立刻又变得决然。 <br><br>“如果是别人,我早已经冲上去了,”息衍苦笑,“不过我们面前的却是威武王殿下……难道不该先行叙礼么?” <br><br>“威武王!”姬野和息辕的瞳孔都微微放大,分明是为这个名号所震动。 <br><br>喜帝内心虽然愤恨于嬴无翳的狂傲横行,表面上却加嬴无翳为公,将离国从一个侯国升为公国。可实际上,嬴无翳早已经自号威武王。嬴无翳不在乎胤朝皇封的爵位,他认为自己是王,自己就是王。不是晋王唐王淮阳王,而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威武王。 <br><br>武霸天下! <br><br>“这首曲子叫做歌无畏,由威武王殿下亲自作词,曲乐国手风临晚谱曲。风临晚女子之身,可是在威武王歌词所震动下,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世上也唯有威武王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行军中高唱这一曲歌无畏。滚滚黄沙,天地风雷,”息衍慨叹,“今日耳闻,已经不虚此行了。” <br><br>“骑兵下马,开旗门,”息衍挥手,“等我晋见威武王殿下。” <br><br>姬野和息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随在息衍身后。息辕握着剑柄的手上已经满是冷汗,姬野也觉得浑身血脉中有一股难以遏制的振奋在缓缓流动。 <br><br>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一齐押住了战马。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拉开了角弓。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着两匹马。居前的魁梧骑士面目被遮掩在火铜的重盔下,姬野仍然觉得头盔的缝隙中射出冰冷的目光。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铠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雷烈之花的大旗。他马速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足以紧跟。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策马之术虽高。身材却极其有限。 <br><br>“是嬴无翳么?”姬野暗暗问自己,如果十六国霸主威武王居然自己打着大旗奔行在前,似乎欠缺了几分威仪。 <br><br>“是公爷么?”息衍按剑立马在阵前,“下唐息衍求见。” <br><br>此次他不再尊称嬴无翳为威武王,却以爵位称呼,足见对话的谨慎和严肃。 <br><br>大旗下的火铜武士静了一下,一手将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可是那眼神,那锋利眼神还是让姬野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br><br>“御殿羽将军息衍?”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br><br>“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余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br><br>“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你此行是往殇阳关下么?” <br><br>“是,正要去殇阳关和公爷对阵,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沉吟片刻,息衍接着说,“公爷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离国么?” <br><br>“是,”嬴无翳居然也没有隐瞒,“我却没有料到区区下唐也有出兵的胆量。所以在这里遇见墨羽息衍,是我的失算。” <br><br>“公爷有意一战么?” <br><br>“你让开去路,我可以不动刀兵。” <br><br>“在下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向诸侯交代。” <br><br>“好!”嬴无翳忽的笑了,“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br><br>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三十年前尚称公子无翳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我希望能够得公爷的指点。” <br><br>嬴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那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br><br>息衍再也无话,伸手从身边的军士手中取过一杆铁戟。息衍的成名武器是一柄古剑,虽然剑质绝佳,可是马战不利。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对九尺斩马刀。斩马刀本身就是一种极其霸道的武器,配合嬴无翳的“千里刀术”,阵前足以将敌人连人带马一刀四段。双刀一铭“断岳”,是重刀,一铭“绝云”,是轻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息衍也知道剑绝对无法抗衡这对斩马刀中的任何一柄,所以取了铁戟,带动了战马。 <br><br>悄无声息的,息衍持戟带马,缓行逼向了嬴无翳的阵形。嬴无翳的五千铁骑和下唐的两万步骑都在绝对的宁静中等待,整个草原上只有呼拉拉风吹大旗的声音。 <br><br>息衍逼近的速度极慢,可是隐隐的有一种强大的威势随着他逼了上去。跟随息衍多年,这也是姬野第一次看到息衍认真出手。远处他黑色的披风轻轻飘拂,仿佛把息衍整个人罩在一层缥缈的黑云中。 <br><br>嬴无翳身后那匹白马上的骑士伸手拉了拉嬴无翳的披风,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嬴无翳面无表情的把那人的手从自己披风上扯开,将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 <br><br>一瞬间,嬴无翳坐下的火红马放声长嘶,嬴无翳跃马长笑。他一个人冲出去的威势,却仿佛排山倒海,草原上的平静被他的笑声完全撕裂。息衍再也无法缓步逼近,他也猛的催动了战马,和嬴无翳对冲而去。 <br><br>第一次冲击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金铁间一声近乎断裂的鸣响,嬴无翳和息衍错马而过。息衍面沉如水,而嬴无翳的眼角微微一跳,双方都毫不犹豫的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 <br><br>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对抗在戟头和刀口的交接处。 <br><br>“公爷年近半百,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力量,”息衍苦笑。 <br><br>“不过刚刚开始,”嬴无翳冷冷答道,“你武功不错,未免话太多了。” <br><br>斩马刀在嬴无翳巨大的力量下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而嬴无翳的千里刀术也在这个间隙彻底展开。刀锋带起一点银光和巨大的力量在息衍身边大开大阖的画出刀弧,嬴无翳的刀术无非挑劈两种,可是仅仅两种攻击,已经被他演化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br><br>远处的姬野看不清楚,还只看见嬴无翳的斩马刀在息衍面前洒出大片的刀影,可是身在刀影中的息衍却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而来。嬴无翳的刀法绝不花哨,可是霸武天成,那种挥刀的动作完全不是他人可以模仿的,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劈山的巨神,息衍只有全力封挡每一刀闪过的刀弧。 <br><br>同时嬴无翳和他麾下的雷骑军也暗自吃惊。重达五十斤的斩马刀比一柄铁锤更加沉重,也只有威武王的力量能够挥舞自如,可是依然极其消耗力量。诸军见过嬴无翳和人阵前比武,几乎都是在十刀以内结束战斗。而此时嬴无翳出刀不下四十次,息衍却在刀影中左封右挡,进退自如。更另嬴无翳惊动的是息衍在这四十余刀的封挡中毫无表情,铁戟仿佛沿着一个早已画下的弧线缓缓运动,而每当他的刀斩出的时候,息衍的戟都必定会及时封住刀的去路。 <br><br>嬴无翳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谁是你的老师?” <br><br>息衍在连续不断的遮拦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却让他微微苦笑:“公爷难道也曾经看过这种武术?” <br><br>嬴无翳缓缓带马退了一丈:“不动如山,绝云千丈。我曾经向一个人请教过武术,可是他只教过我一招刀法,也因此我把这柄轻刀叫做绝云。他是你的老师么?” <br><br>息衍还是苦笑:“我学尽他的武术不过如此,公爷只学过一招刀法却令我慌乱不堪。是我的愚蠢么?” <br><br>“杀敌的刀术,一招已经足够,”嬴无翳低声说,“你是他的学生,我一直想知道他全力出手是如何的。死斗无益,今天遭遇在这里,或者是你我的宿命,接得住我这一刀,我就此退回殇阳关。” <br><br>嬴无翳话音平静,息衍却浑身激出了冷汗。 <br><br>就在话音落下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有如仰天截云。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的劫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 <br><br>“喝啊!”嬴无翳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br><br>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息衍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那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的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息衍的双手猛的颤了颤…… <br><br>嬴无翳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绝云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绝云刀压在了一边。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 <br><br>“好,”姬野低声说。 <br><br>息衍和嬴无翳一旦分开,姬野就有了机会。他弓术精强,此时宿铁弓上已经搭了一枚狼牙雕翎箭。铁弓张满锁住了嬴无翳的背心。箭就要脱弦而出的瞬间,姬野心里一惊,忽然扭转了箭头。嬴无翳军中,大旗下那个黑甲的骑士竟然也手持一张弩弓,毫无疑问是瞄准阵前的息衍。姬野和此人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 <br><br>狼牙箭先声夺人,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姬野仓促瞄准,箭就没有射中那人的心脏,而是把弩弓上那枚弩箭的箭头整个的截去了。黑甲的骑士手腕挫动,忍不住剧痛,弩弓顿时落在了草里。 <br><br>整个雷骑军忽的震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着扑向了下唐的军阵。喊杀的声音直冲天空,而息辕也毫不犹豫的挥旗下令,他是息衍的副将,又是息衍的侄儿,此时他下令就如果息衍亲自下令一样,下唐的步骑也涌了上去。虽然以步兵对骑兵要吃亏些,不过下唐的铁甲盾牌手装备精良,正是轻骑兵和骑射手的克星。而且下唐军队虽然疲弱,毕竟比嬴无翳的骑军多出一万五千人。人多胆壮,不乏准备趁乱捉几个敌军大将好谋一个官位的。所以双方士气一齐高涨,只是阵前的威武王和息衍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各自有些吃惊的左顾右盼,不知道为何自己尚未战完三军就一齐冲出来搏杀了。 <br><br>         ※       ※       ※ <br><br>离军骑兵初动,无数铁蹄踏起的烟尘汇起一道灰蒙蒙的狂浪。而在战马跑热了身体后,骑兵终于获得了冲阵的速度,越来越多的枪骑兵冲出烟尘,最后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 <br><br>红潮——雷骑军的红潮,这股潮水漫过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尸骨。 <br><br>雷骑军以轻骑机动著称,战马不披马铠,骑兵也只披赭红色的硬皮甲胄,领军的百人队队长和千人队队长更背插赭红色的背旗作为标志。抛弃了重铠才获得的速度是雷骑军取胜的第一手段,当敌人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形时,这支部队的前锋枪骑兵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前军直插到中心去,而敌军尚未弥补缺口形成包围的时候,辅助冲锋的骑射手就以箭雨压制了对方的行动,几轮齐射结束后,雷骑军的精英刀骑武士则挥舞狭长的马刀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等到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最终汇合在敌人阵后的时候,往往背后只有一片烟尘尚未落尽的修罗场。 <br><br>连息衍和嬴无翳本人也没有抗拒这股红潮的胆量,就在双方大军齐出的瞬间,主帅们已经放弃了武士的搏斗而迅速带起战马往战场两侧奔驰。在奔涌的骑兵潮中,如果静止不动,无疑会成为恶浪打碎的礁石。 <br><br>下唐先锋的一千骑兵在刚刚接触这股红潮的边缘时就彻底溃散了,无论训练还是实战的经验,下唐战士都太过欠缺,而最难抵挡的则是雷骑军不畏生死的勇毅。面对下唐第一波的小股骑兵,雷骑军的枪骑手甚至连屠杀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用长枪结成枪列,逼迫下唐骑兵四散逃去。 <br><br>随后一个赭红色的箭头从红潮中突出,最有经验的老兵抖汇集在箭头的前缘。雷骑军已经接近了下唐的旗门,冲阵即将开始。 <br><br>面对这种不计一切代价的冲锋,姬野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寒意,而他左右顾盼,周围骑兵都面无人色,不少人的手脚唏唏嗦嗦抖个不停。 <br><br>“姬野……”展白满头冷汗,仿佛他的头盔是一个蒸笼一样。 <br><br>姬野持枪压阵,声音平静:“一层一层的退,我最后一个走。” <br><br>“那……姬野你小心吧,”展白缩了缩脑袋,拨马带骑兵阵最后一层先退了下去。 <br><br>姬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本来姬野也没指望天天只顾着老婆孩子的展白能够大喝一声冲上去,不过如今跑得比兔子还快,还是让姬野有点失望。虽然受过展白的照顾,可是姬野心目中的武士不是如此的。 <br><br>他眯起纯黑的眼睛,注视着逆风迫近的雷骑军大队。一阵战栗传遍姬野全身,他仰头向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 <br><br>领头的离军千夫长张博挥舞两柄马刀,背插六面靠旗,咆哮如一只饿虎。等到他扑近了下唐军的阵前,敌军竟然已经纷纷溃散,只剩下一个黑色皮铠的少年策马而立,微微扬着头。 <br><br>“杀!”张博并非容易被迷惑的人,即使敌人有什么埋伏,那么雷骑军的速度足以叫埋伏的大军在没有展开前就失去效果。他策马跃起,马刀斜斜下劈,就要取下他这一战的第一个头颅。 <br><br>这时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这种眼神让张博大惊,那种冷静是他在任何年轻武士眼睛里所不曾见的。他毅然放弃了进攻,侧转马刀封挡在自己面前。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在他纵马而起的同时,姬野的虎牙枪撩起一线乌金色划向了跃马在半空中的张博。两柄马刀相格,才堪堪夹住姬野极其冷狠的一枪。当张博的战马落地的时候,姬野也调转了马头迅速向本阵奔驰。 <br><br>青骓一旦开始奔跑,就绝非普通战马可以追赶的。而姬野那一枪不但激起张博的惊讶,更激起了他的怒气,雷骑军的名将咬牙策马,死死的咬在姬野的马后,赭红色的箭头指向了下唐居后的步兵阵。 <br><br>         ※       ※       ※ <br><br>“他们还有多远?”息辕手持令旗,站在步兵阵后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br><br>“二百……不,一百八十丈,将军,变阵么?”善于目测的战士回答。 <br><br>将军这个称呼让息辕很无奈,他从一个跟在叔叔身后的小卒忽然就变成了掌握两万大军生死的将军,手心里不禁也有了冷汗。可是息辕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等他们冲到阵心的时候再发动。” <br><br>“可是姬野将军……”战士不无担心。他目力极好,已经看见姬野虽然马快,却快不过身后如飞蝗的羽箭。 <br><br>“姬野一定能把他们诱到阵心,”息辕点头,“一定能!” <br><br>“一百丈了……八十……五十……二十……”战士忽然大喊,“到了!” <br><br>息辕手里红色的令旗狠狠挥了下去。 <br><br>几乎就在同时,领着雷骑军策马狂奔的姬野忽然押住了青骓,回头看了一眼尚在二十丈外的张博。 <br><br>又是那种逼人的冷静,张博心中大怒,拍马舞刀逼了上去。 <br><br>可是所有溃逃的下唐步兵忽然都停住了脚步。相反,他们开始从四面八方转身跑了回来。雷骑军的枪骑兵已经被套进了一个口袋,而此时张博才发现本队奔驰太快,支援的骑射手尚来不及跟上。枪骑兵们一起拉马,等待在张博背后,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此时姬野已经被重重叠叠的步兵队所遮挡,张博望着烟尘里那个冷漠的少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br><br>“撕裂他们!”张博举刀。他并不担心,以雷骑军强大的战力,东陆几乎没有任何军队可以抗衡。两军在草原上猝然相遇,敌军必然也不可能准备陷阱和其他机关。何况即使骑射手被拖下了,可是他们还是汇合刀骑武士在急速逼近,不要多久,下唐的包围圈就会陷入雷骑军的反包围中。 <br><br>         ※       ※       ※ <br><br>此时阵后的对话却是张博所没有想到的。 <br><br>“将军,他们入套了!是我们立战功的时候了!”目测距离的战士兴奋莫名。 <br><br>“战功,”息辕无奈的挥旗变阵,“大家谁都打不赢,不知道算是哪一方的战功。” <br><br>随着他挥下黑色令旗,下唐军最精锐的铁甲盾牌手从人群中突出,盾牌叠盾牌,在雷骑军的面前构造起了一道城墙。下唐的铁甲盾牌手使用一人半高的包铜木盾,盾牌上一色的古怪兽面,盾牌表面的铜板上更有无数的铜铸荆刺,无疑是封锁骑兵的可怕装备。 <br><br>张博冷笑一声挥舞战刀:“冲散他们!给我冲出一个缺口来!” <br><br>只有这个城墙有一个缺口,那么雷骑军就可以借机破阵掩杀,代替嬴无翳领军冲锋的张博并非只是一个勇夫。 <br><br>雷骑军的长枪骑手结成了整齐的枪列,随着一声大吼,一齐策马冲向了木盾的壁垒。数百杆长枪刺入盾牌,却无法穿透,但是配合战马的力量,这一波的冲击将不是人力可以抵挡的。按照张博的估计,这种冲击下下唐军的盾牌手已经根本没有办法支持盾牌才对。可是事实出乎他的意料,盾牌的壁垒根本未被骑兵冲散——根本一动不动。 <br><br>“怎么?”张博大惊。雷骑军的将士也面面相觑。 <br><br>不过如果他们知道下唐军是如何支持这些盾牌的,他们恐怕就不会奇怪了。事实上所有盾牌壁垒都由两层巨盾叠合构造,而且根本不是一个盾牌手在支撑。下唐除了骑兵和射手,其他战士都放弃了武器改持随身携带的木杆顶住盾牌,而盾牌背后事实上也早就预备了无数凹槽作为木杆的支撑点。 <br><br>“这……”张博暴躁的兜马转圈。 <br><br>“唉!”远处的息辕看见阵形奏效,长舒一口气再次挥蓝旗变阵。 <br><br>这一次,盾牌阵分为小队开始变化,以两百人为一组组成了数十个龟壳一样的壁垒,剩下的盾牌手则依旧配合其他步兵封锁雷骑军的道路。雷骑军的先锋顿时被割裂成了无数碎片,每一队仅由队长带领在下唐步兵的大阵中左冲右突,却始终不能赶上远处息辕挥旗变阵的速度。 <br><br>“乌龟阵……”息辕苦笑。 <br><br>虽然名声不雅,但是这个阵势确实是息衍亲自设计训练的“破军龟甲阵”。息衍本人对这种阵形的设计也相当无奈,他精通军阵的顶峰奥秘,即使“月海翻云大阵”这种繁复到极点的阵法在他令旗下也是轻而易举。可是作为武殿都指挥,他却偏偏没有操练三军的大权,下唐的士兵又软弱到了极点。息衍只好对症下药,设计了完全凭借装备精良来围困敌军的“破军龟甲阵”。最后面对这个毫无杀伤力,却又毫无破绽的阵势,息衍自己也把它叫做乌龟阵。 <br><br>         ※       ※       ※ <br><br>正当东陆数一数二的强兵雷骑军在乌龟窝里左右冲杀不得出阵的时候。姬野所带的一支下唐轻骑却绕过敌阵,无声的逼近敌方阵后。他看见对方保护那个黑甲骑士的小心,知道这必然是一个离国的大人物,准备捉过来充当人质。姬野从未在乎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无怪后来的龙襄看见姬野行事的风格,感慨说野尘军中唯有姬野和他是天生的强盗种子。 <br><br>不出姬野的估计,雷骑军为了追求最大的冲阵威力,后方是极其空虚的。只有几十名精锐骑兵围绕那个黑甲骑士守在附近的山坡下。那几十名骑兵似乎极其精强,穿着一色的乌黑鳞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也远比普通骑兵的坐骑神骏,佩戴的战刀和弯弓制式都与众不同。尽管如此,以姬野一向的目中无人,他已经觉得这相当于把人质送到他手上了。 <br><br>“嘿,好机会,”展白跟在姬野身后,兴奋的摩拳擦掌。 <br><br>对方那数十骑根本没有注意到隐藏在山坡后悄悄迫近的下唐骑兵,这无疑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即使以展白的胆量,看见这个场面也深自庆幸自己和姬野一起离阵奔袭。他已经想到了立功后的赏赐和晋升的机会,心里大为振奋。 <br><br>“所有人一齐冲下去!谁抓住那个骑白马的,就是今天的首功了!”姬野带领骑兵悄悄爬上了离国骑兵队侧面的一个小山坡。表面上依旧冷静,可是姬野心里隐隐的得意,如果不是他大胆的计划,绝不可能轻易抓获敌军的大人物。 <br><br>“杀啊!”一声号令中百人的骑兵小队齐冲而下。下唐三军抢功最强,个个都是热血沸腾。 <br><br>一瞬间,借助山势,下唐的骑兵队竟有了雷骑军一般的速度和威猛。 <br><br>黑甲雷骑军似乎对这队忽然出现的敌人也相当惊讶,不过他们的首领只是冷笑了一声,弓梢斜指,一阵飞蝗一样的箭雨冲上山坡。冲下的血肉之躯和冲上的羽箭对上,一片哀嚎声响起,鲜血顿时染红了半边山坡。这批雷骑军的弓术绝非寻常,几乎每一箭出必杀一人,姬野自己也是仗着虎牙枪的遮挡才避开了三枝羽箭。 <br><br>抢功心切的展白冲在最前,也是第一个被羽箭洞穿喉咙的人。姬野亲眼看见他嘴里冲出一股鲜血,猛的放弃了马缰,双手死死的攥住箭杆,连哀嚎声都发不出,就摔下战马。展白的一只脚还挂在马蹬上,尸体被受惊的战马拖下了山坡。 <br><br>冲到山坡下的时候,百人的骑兵队只剩下了姬野一个人。看着涂满了鲜血的山坡,姬野打了一个寒战,而后怒火勃然升起。似乎不知恐惧为何物,姬野竟然策动青骓独自迎着箭雨冲下。 <br><br>那名雷骑军统领眼看对方只剩下一个人,居然还不顾一切的冲了下来,唇边的笑容更冷,挥手令手下停止射箭,自己亲自拉开了雕弓,准备一箭穿透这个头脑发热的下唐狂徒,彻底结束这场战斗。他的弓术百步穿杨,有必胜的把握。 <br><br>很多时候人们都以为自己有完全的把握,可是结果才说明一切,当是时,统领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未来的燮羽烈王。如果他知道,也许他会因为自己拥有一个改变历史的机会而更加振奋吧。 <br><br>他轻蔑的把箭射了出去…… <br><br>随后,那箭返回来扎穿了他自己的额头。姬野在箭到的瞬间侧身接箭,搭在宿铁弓上反射回去。统领呆呆的坐在马上,似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的手下也尚未反应过来,那匹青马已经如青龙那样咆哮着冲过统领身边。姬野一把把黑甲的骑士从马上抓了下来,压在马鞍上就走,黑甲的雷骑军精英们此时尚未收弓拔刀,姬野扔了铁弓取下马鞍上的虎牙,长枪已经被他轮成了一杆硬鞭,两个骑兵被他劈头盖脸的砸落在马下,姬野就从那个缺口里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br><br>“动一动我就杀了你!”姬野一枪杆砸那个黑甲骑士的头盔上。 <br><br>他正在漫无目的的逃亡中,那几十名雷骑军就在马后紧追不放,青骓神骏,可是背上载了两个人后却不可能轻易甩脱雷骑军的精英。最令他愤怒的是被他擒住的那个黑甲骑士虽然被他扭在马鞍上,可是还使劲的挣扎。姬野又不能一剑劈了他,恼火下除了敲他的头盔也毫无办法。 <br><br>不过黑甲的骑士看来倔强不在姬野之下,仍然是使劲的扑腾。好在身后的追兵不敢放箭,姬野终于得空把虎牙挂在马鞍上,狠狠的把俘虏的面罩揪了下来,随即想也不想的把拳头对他的鼻子捶了上去。 <br><br>“你敢打我?”一个恨恨的声音。同时一双眼睛狠狠的盯着姬野,毫不畏惧。 <br><br>面具摘下来以后,一头如黛的青丝飘扬到姬野的脸上,面具后面是一张嫩如软玉的脸蛋,那双透亮的眼睛却真是犟得吓人。姬野没有想到他的俘虏居然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访的女孩,虽然很蛮横,却也很美丽。不过此时的姬野已经完全没有考虑后果的时间,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所以他仅仅犹豫了一下,随后一拳砸在那个女孩头顶。 <br><br>“我凭什么不敢打你?”姬野的回答里有一丝狠意。 <br><br>“我……”女孩也无法应答,不管她是什么人,至少她现在是姬野的俘虏。而且就脑袋上那晕晕的一拳看来,这个下唐狂徒胆子实在不小。 <br><br>“你知道我是谁?胆敢不放开我,我以后叫人把你碎尸万段!”女孩的嘴依然很犟。 <br><br>姬野从腰间拔了佩剑:“我现在就叫你碎尸万段也不难。” <br><br>“你敢!”女孩的胆子和姬野所想完全不一样,她没有吓得面无人色,也没有痛哭流涕,而是一口咬住了姬野持剑的手。 <br><br>姬野的手甲一直套到指节上,女孩一行排玉般细致的牙齿一半咬在姬野的手上,一半却是咬在软铁的手甲上。疼痛下,姬野也只能拿另一只手砸那个女孩的脑袋。 <br><br>等到姬野把手指从那个女孩嘴里拔出来,手指上印了一个牙印,而女孩的牙齿也在手甲上磕出了血。姬野把她两只胳膊揪起来压在马上,她还恨恨的回头瞪着姬野。 <br><br>“不要逼我杀你!”姬野把手按在她背上,再也耐不住性子,“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 <br><br>“我……”女孩使劲瞪大了眼睛,然后她象一只小小的母老虎那样彻底暴怒了,“他是我父王!” <br><br>又一场殴打在马背上展开,姬野几乎暴怒了,后面的雷骑军却只有恐惧的全力鞭策战马。没有照顾好公主已经是大罪,如果那个下唐的狂徒真的把公主在马上打死了,无人有胆量猜测威武王的怒火。 <br><br>一队骑兵忽然在姬野前进的方向上展开,和身后的追兵一样是黑色的鳞甲。青骓自己煞住,警觉的弹动着马蹄。姬野毕竟是奔驰在离国的后军中,虽然后军空虚,可是在高处捕捉了他的方向后,拦截他总是不难。战场远在五里开外,息辕是不可能派人来救援了,姬野彻底陷入了敌阵。 <br><br>出乎离国骑兵的预料,姬野身上那种普通少年远不能及的冷峻此时展现无疑。佩剑一抖,剑锋压上了离国公主细致修长的脖子,他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关注着前后的动静:“有敢过来的,我就杀了她!” <br><br>战马嘶鸣,马队微微的骚动起来。确实,谁也不敢拿公主的性命当儿戏,这个下唐少年说话时候那股冷狠的语调也不象是玩笑。 <br><br>“让路!让我出去!” <br><br>这次却没有了效果。雷骑军固然不敢随便冲锋,可是放这个下唐骑兵带着公主逃走,也是万万不能的。 <br><br>寂静的草原上,双方冷冷的对峙。远处的喊杀声却渐渐弱了下去。 <br><br>“你叫什么名字?”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br><br>姬野大惊回头,远处走来了火铜铠甲的魁梧战士,战马缓缓的前进,武士在马上却象一匹逼近猎物的豹子。风拉开他的褐色头发,他褐色的虬髯中似乎还带着笑容。雷骑军一齐翻身下马,小心的半跪在马边,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br><br>“姬野,”姬野压下了心中的敬畏。 <br><br>“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嬴无翳居然真的在笑,“下唐那种可笑的国家,居然也有你这样的年轻武士么?” <br><br>“放我走!” <br><br>“要想做武士,就说不得孩子的话,我不可能让你带着我的女儿离开,”嬴无翳的声音变得冷漠,“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br><br>“什么交易?” <br><br>“如果你能接下我的一刀,我就放你走,”嬴无翳又笑了,他的喜怒变化莫测。雷骑军的将士们都明白,大王只有在对什么感兴趣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变化莫测的神情。那么威武王似乎对这个下唐的年轻武士有了一点兴趣。 <br><br>“不过,接下大王的刀……”雷骑军每个人的心里都这么想,“疯子才会答应吧?” <br><br>“你既然敢仗恃勇力奔袭后军劫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勇力接她父亲的刀么?”嬴无翳的目光和姬野交接,这个少年在他彻寒的目光下没有退缩。 <br><br>“好!”静了很久,姬野点头。 <br><br>“哈哈哈哈,”嬴无翳大笑,“你的胆量很好,你的眼神也很好。但是你不怕死么?你难道不想放了我女儿我也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br><br>“我未必会输,而且我敢来,就知道自己可能会战死。” <br><br>“非常好!”嬴无翳缓缓的说,“敢上阵杀人的人,就要想到自己也许会有被杀的一天!” <br><br>“你们记住了么?”嬴无翳眼光如刀,直看自己旗下的骑兵们。 <br><br>“是!”周围的近百名黑铠雷骑兵同声回答。 <br><br>“阿玉儿,”嬴无翳淡淡的说,“我这一刀劈出,这位下唐武士接下我的刀之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如果你胆敢逃跑,你就再也不是我嬴无翳的女儿!” <br><br>“是!”那个叫阿玉儿的离国公主看来虽然娇美,竟颇有乃父的风范。 <br><br>姬野用马鞍上的皮绳把公主捆在了自己的青骓上,自己却翻身下马。解去佩剑和头盔,握紧了手中的虎牙枪。沉重的乌金色光芒随着他缓缓挥动虎牙枪而展开,这杆古老的战枪上配合他挥抢的姿势,竟让周围久经沙场的武士都感觉到了压力。 <br><br>“虎牙,”嬴无翳挑了挑褐色的长眉,他这才看清了姬野的武器,“虎牙的传人么?那么,你也是天驱的传承者之一?” <br><br>“铁甲依然在!”姬野竖起右手,缓缓劈在握枪的左手上。 <br><br>仿佛一句古老的咒语,这句话让周围的雷骑军武士们不由自主拉紧了马缰,几匹战马警觉的退后。 <br><br>“依然在么?”嬴无翳微笑着,杀心在同一刻产生。 <br><br>本来他爱惜姬野的胆量和才华,已经准备劈断他的枪杆放他一条生路。可是当姬野喊出这五个字,又摆出了天驱的礼节,嬴无翳就不由的想到了很多年前曾经教他一招刀术的那个人。面前的这个少年武士持枪而立的姿势和那个人完全一样。 <br><br>天驱不死,九州大陆上盛传的“天驱不死传说”又在这个少年的身上重现。天驱永远不死,只要有武士,就永远有天驱精神的继承者。在二十年前淳国的刀手砍下了“最后天驱”的头颅,天驱已经沉默了很多年。沉默得连嬴无翳都以为这个传说将就此消亡,可是象野草的种子在大火后钻出土地,天驱的灵魂又在新一代的身上苏醒。 <br><br>鹰旗还会举起么?也许会有更多的年轻人,他们会举起当年的旗帜奔驰在天空下,成为乱世野心家们共同的敌人。 <br><br>“那么只有斩草除根!”嬴无翳默默的说,却仍在微笑。 <br><br>“杀!”嬴无翳忽然跳上了自己的马鞍,一腿蹬在马鞍上,他魁梧的身躯凌空而起,斩马刀卷着锐风而下。 <br><br>半空中的人影和刀光一起压向姬野的头顶,嬴无翳竟然借马背上弹跳的力量扑过两丈的距离,合并身体的重量和挥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 <br><br>姬野根本就是看见了一座连山压下,斩马刀霸道狂放的刀势令姬野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那一刀好像要将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没有人的力量可以抗衡天降的大山,姬野看见那一刀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 <br><br>可是姬野还是握紧了虎牙枪,烈枪十四式——“焚河”,在层峦叠嶂下,少年逆山而起! <br><br>两种刚阳极烈的武术冲击,周围的雷骑军根本看不见那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击的鸣响,姬野仰天摔了出去,一口鲜血吐在地下。 <br><br>嬴无翳横刀而立,面无表情。“千里刀法”,灭杀千里的刀劲,这个孩子是绝不可能有一点机会的。 <br><br>他手指拂过心爱的战刀……忽然,嬴无翳惊讶的低头看刀,刀上分明有一道浅浅的缺口。这是他的“断岳”,这个孩子竟然伤了他的断岳! <br><br>“你!”离国公主的声音颤抖。 <br><br>不知道什么时候,姬野竟然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虎牙枪还在他的手中,正指住了公主的喉咙。他的杀气公主也感觉得到,姬野的眼里并无怜悯。 <br><br>“我输了,我不走,”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过我要杀了你。” <br><br>“你胆敢杀我,我叫父王把你五马分尸!”公主大喝。 <br><br>“五马分尸也罢,”姬野咳了口血,“我为什么不敢杀你?跟着我那些人都死了,是我带着他们来的,如果我不能杀了离国的公主给他们偿命,他们就都白死了。” <br><br>公主分明感到姬野的手在抖,这个下唐武士伤重下近乎无法握枪了,可是顽强的毅力依然支撑着他。尤其可怕的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求生的念头,却有可怕的死志。 <br><br>再有,就是一点点悲哀。 <br><br>展白死了,那个只知道从军营里溜出去看老婆孩子的展白死了,还有那些姬野熟悉的骑兵们。所有的下唐贵族少年都看不起姬野,唯有那些来自下层市民的普通骑兵还会亲近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姬野看不起他们的懦弱,可是这些毕竟是曾经让他感到一丝温暖的人。一切都是他的错误,如果不杀了这个公主,所有人都白死了……那么即使被杀,是不是也很内疚呢? <br><br>公主惊恐的抓着青骓的鬃毛,只知道扭头去看父亲。而威武王嬴无翳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无奈。他十五岁称侯,数十年来,没有遇见过第二个姬野这样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霸刀在手强兵环绕,可 是现在这一切都救不了他的女儿。而周围的雷骑兵更束手无策。 <br><br>阿玉儿平生第一次感到死亡就在她身边,自己却根本推不开它。即使是嬴无翳的女儿,此时也被心底的恐惧击溃了,眼泪不由自主的滚落下去,公主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br><br>“还是……孩子,”看着那些晶莹的泪水,姬野想。 <br><br>那个离国公主哭得象梨花带雨……只不过是个小孩。 <br><br>而不可一世的威武王,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br><br>只是一对父亲和女儿…… <br><br>疲惫和无力的感觉涌了起来,姬野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渐渐散去。有一种淡淡的酸涩从他鼻子里涌了上来。 <br><br>“滚!”他扔下了枪,盘腿坐在地下,他已经无力支撑身体。 <br><br>“你滚,”姬野垂下了头,“你滚……” <br><br>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遮挡了公主,另一人的佩刀毫不留情的斩落。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居然还有胆量抬起头来看着那片雪亮的刀弧。没有畏惧,只是在等待…… <br><br>“叮”的一声,断岳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雷骑兵惊慌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威武王。 <br><br>嬴无翳几刀切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把女儿抱上了自己的战马,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姬野也在看他,此时十六国的霸主和未来东陆的主宰目光相接。嬴无翳摇了摇头。 <br><br>雷骑兵跟随在嬴无翳身后,扬起烟尘驰向了远处。远处的喊杀声还未断绝,周围的草原却已经空荡荡的一片,负伤的少年仰天躺在了草地上。 <br><br>“父王,”公主惊恐不定的靠在嬴无翳胸前。 <br><br>一代霸主摸了摸女儿的头,“以后再也不能哭了,我嬴无翳的女儿只能比男子更坚强!他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 <br><br>“真的不杀他?”嬴无翳身边的雷骑军首领小心的问道。 <br><br>嬴无翳摇头:“等将来吧。” <br><br>“有朝一日成为名将的时候,”嬴无翳忽然回头大笑,“来和我争夺天下吧!”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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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8:2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五章 威武王<br><br><br>第二节<br><br>--------------------------------------------------------------------------------<br><br>入夜,草原上静得吓人。 <br><br>姬野就一直躺在枯萎的草间,仰天看着落日终于沉沦在西方的地平线上,明亮的长庚升起,同时带来了最深最远的黑色——夜。 <br><br>远处隐约的喧嚣声已经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草间的声响。这样寂静的夜里,就象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是过去战死的亡魂么? <br><br>青骓一定就在附近游荡,可是他却爬不起来。嬴无翳那一刀的力量当时就震得他虎口流血,刀劲似乎沿着武器直接侵入了身体里,脚腕和肩膀也扭伤了。他感觉到心里只有一丝丝暖气剩下……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有人会来救他么?姬野并不知道。 <br><br>嬴无翳说:“有朝一日成为名将。” <br><br>真的会成为名将么?也许以前也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少年武士,曾经挨了一刀,从此就永远的躺在了草丛里,知道变成白骨,又被风沙侵蚀。 <br><br>姬野对着天空伸出了他唯一能动的右手:“那一颗是我的命星呢?” <br><br>“姬野!”远处的息辕正在茫然无路的时候,看见一只胳膊从草丛里伸向了天空。兴高采烈之余,他眼泪都要流了下来。息衍派出三拨寻找姬野的队伍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剩下息辕依旧策马跑遍了十里内的草原,漫无目的的寻找他的朋友。 <br><br>“我们打赢了么?”姬野趴在息辕的背上问。姬野扭伤了脚腕,无法乘马,息辕只得一步一步把他背回十里外的大营。 <br><br>“离军退了,退回殇阳关了,”息辕拿袖子擦了擦汗,“你可真重。” <br><br>“将军怎么样了?” <br><br>“叔叔没事,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息辕气喘吁吁的笑了,“乌龟阵呗。” <br><br>姬野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就晕了过去。只剩下星空下的息辕依然努力的向前挪步,身后跟着青骓和他自己的坐马,两匹战马倒没有体谅主人的劳苦,依旧咴咴的叫着,轻松的跑在前方。 <br><br>历史上曾经有这么一刻,少年的朋友们贴得如此的近。许多年后的龙禳上将军和燮羽烈王,此时就是这样一对艰难跋涉的少年。 <br><br>一路走过了山川和青史,慢慢的走来,走来…… <br><br>         ※       ※       ※ <br><br>当夜整个下唐军营都知道息将军手下的武殿青缨卫居然和离公比武,又能安然生还,这个消息竟比息衍和嬴无翳阵前战成平手的消息更激动人心。事后下唐军返回柳上营,故事更是传遍了整个南淮城。大意无非是下唐武士强悍,一个少年也不把威武王的绝世霸刀放在眼里云云。 <br><br>不过事实只有姬野自己知道。那一刀挥下的根本就是一片死亡,他持枪而起的瞬间并没有准备再活下去…… <br><br>若干年后姬野金甲按剑,坐在汴京禁宫的太清阁上的时候,这个传说才被发挥到了极点。当时宫内庆春,请了汴京最有名的说书先生讲羽烈王故事,结果先生说当年雷眼山下,羽烈王和威武王比武,双方都是刀枪不入铜筋铁骨,大战三千回合不分胜负,最后约定不穿铠甲硬接对方三招,不死即胜。结果威武王先砍,砍不死羽烈王,可羽烈王刺完第二枪威武王就觉得大事不好,悄悄上马溜走,羽烈王于是大胜。 <br><br>这个故事本是讲给内廷妃子们的,结果不幸被路过的羽烈王自己听见,当即大怒。据内侍说皇帝险些抢下壁上装饰用的玉斧去劈了那先生。 <br><br>就在下唐军和离军在殇阳关以南七十里遭遇的时候。帝都汴梁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br><br>自从嬴无翳以奇兵控制汴梁后,皇帝不得不委任他“守护汴梁”。这个“汴梁守护使”的官职从胤朝建国就从来不曾有过,喜帝担心三公的职位也无法满足嬴无翳的野心,所以特意造了这个官职作为安抚。喜帝却不曾料到将来这个官职却成为乱世霸主的标志,引得无数风云人物为之血战。 <br><br>嬴无翳守护汴梁三年,这三年也是汴梁无日无天的三年。虽然嬴无翳并无意从帝都诈取金钱和资货,可是富商们时刻觉得自己在战争威胁下,所以商业萎缩,汴梁也不见了极盛时期的繁华。此次嬴无翳不惜一切代价要打通道路返回离国,顿时汴梁城内的离军大营空无一人。汴梁人又听说七国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顿时感到云雾散去又见青天。贵族和富商们更是大喜,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祗保佑,一举铲除了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 <br><br>而即位三年的成帝也在汴梁郊外开了“菊赏”,邀请全汴梁的贵族大户观赏菊花,以示庆贺。 <br><br>在名目繁多的节日中,一年一度的贵族聚会最盛大的莫过于春天的“踏青节”和秋季的“霜华菊赏”。逢这个节日的时候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关系亲密的贵族们各自在菊花盛开的草地边用绸缎围起“锦障”,大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 <br><br>此时长宽各十里的皇室菊花圃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名贵绸缎的锦帐比盛开的菊花更令人赏心悦目,酒香从锦障里飘了出去,另外面守护的卫兵也醺醺欲醉。成帝又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高处弹琴。她琴声空灵剔透,正让人联想到秋风淡淡的凉意,一时间贵族公子们各自感怀,纷纷吟颂诗歌。 <br><br>“哼,那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有脸出来弹琴?”在菊圃一角的水红色锦障中,一人轻蔑的说道。 <br><br>“风临晚琴技卓绝,恐怕不是嬴无翳刻意吹捧,陛下似乎也非常喜欢,”隔着一张小桌,青衣少年端坐在织锦毯子上,恭恭敬敬的回答。 <br><br>“哦?比你如何?” <br><br>“普通的曲子演奏起来我们并无太大差别,但是我曾经听过她弹奏的几首古曲,技巧和风骨都在我之上。” <br><br>“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对面那人阴阴的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br><br>青衣少年微微怔住,躬身说:“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br><br>“唉,”被成为长公主的女人叹息一声,“那么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br><br>青衣少年再次躬身行礼,却不说话,已经是认同了。 <br><br>“啪”的一声脆响,竟然是长公主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他白皙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透红的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长公主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矮桌,桌上的名贵细瓷哗啦的碎了一地。 <br><br>“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br><br>“长公主恕罪!”少年极为惊恐,急忙起身俯拜在公主的雪丝长裙下。 <br><br>“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长公主冷笑,“不错,不错。” <br><br>她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下那股怒火:“殇阳关有什么新的消息?” <br><br>“嬴无翳前日带领骑兵突围成功,不料半路上被下唐息衍劫住,目前已经退回殇阳关内。七国联军都已经到齐,大约在殇阳关下有六万人马,北方当阳谷还有淳国华烨率领的三万骑兵,正和离国七万大军对峙。晋北和陈国等国道路遥远,大军一时来不及抵达,也由驻扎在楚卫境内的将军带兵助战。楚卫大将军白毅亲自任联军主帅。” <br><br>“蠢材!六万大军竟然让嬴无翳险些突围。怎么不早早回报给我?” <br><br>“离军封锁消息,今天早晨飞鸽才到,我看公主今日赏菊心情正好,不敢打搅公主,”少年恭恭敬敬的回答,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不是脸上的红印,根本难以想象公主刚刚扇了他一掌。 <br><br>“你以为胜负如何?” <br><br>“必将如公主所愿,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br><br>“你现在倒会说话了,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br><br>此时高处风临晚琴声停止,余韵尤然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汴梁众所周知的事了。 <br><br>公主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好一曲《金风冷》,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br><br>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伸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抚摸:“可打痛了你么?” <br><br>少年摇头,这一摇头,鬓角却落下一滴冷汗。 <br><br>“你要听话,乖乖的听我的,也许将来皇帝的位子都由你来做,”公主笑着拿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br><br>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是妖魔在低低笑着。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这张脸笑起来的时候极象一朵菊花,却是一朵极其诡异的衰老之菊。当她爱抚着少年白皙如玉的面颊时,恐怕权力的魔鬼真的挥舞着锋利的爪牙吧? <br><br>         ※       ※       ※ <br><br>下唐三军在殇阳关下扎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 <br><br>临近殇阳关的一切村落已经空无一人,取而代之的是七国联军的六万兵马,分为七处扎营。秋季的原野已经开始荒芜,放眼望去天地的尽头空荡荡的,而另一侧却是夹山而建的雄关,城墙上巨大的雷烈之花战旗在秋风中呼拉拉的急振。 <br><br>息辕跨坐的战马上,被远处的雄关所震慑,不由的转头去看旁边的姬野。姬野却低头看着地下,息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棵染了血色的野麦子正在风中摇曳不休。 <br><br>他们后方传来一阵阵的喧嚣,行军十天的下唐军终于感到殇阳关,可以驻扎休息了。接战一次又使得雷骑军无功而退,战士们都心情放松。汉子们不畏秋寒的赤着胳膊安营扎寨,脸上洋溢着军营中少有的喜气。 <br><br>“会死人的吧?”息辕轻声说。 <br><br>姬野凝视着那株野麦子,轻轻点头。 <br><br>此时联军主帅的军帐中,一个白衣文士正站在桌前,桌上则摊开了殇阳关的总图。 <br><br>而帐中还端坐着四个人,都是披了重铠的中年武士。帐中一片安静,四个武士中有三人都面无表情,只有下首披紫色战衣的武士神色柔和,微笑着喝茶。四个武士并非楚卫国的将领,却是陈国主将费桉、休国主将冈无畏、彭国主将李隆和晋北国出云骑军的大将古月衣。 <br><br>费桉、冈无畏和李隆都是东陆军界传名已久的武士,而紫衣的古月衣却年轻得许多。三年前晋北侯雷千叶即位,古月衣从行伍中的一名下等骑兵被直接提拔为出云骑兵的大将,其间三战成名,得以和帐中的其他名将比肩。他的成名,只能用“横空出世”四字描述。 <br><br>一阵冷风从门口灌了进来,帐帘掀开的时候,一名披乌黑鳞甲的中年武士大步踏进了军帐。其人身材极其魁梧,一身强健的肌肉压在铠甲下依然看得出来,胸口看起来竟比古月衣阔了一半。 <br><br>“呵呵,许将军多劳了,今日可曾接战?”古月衣笑吟吟的说。来者是淳国领风虎铁骑到殇阳关作战的大将许基。 <br><br>“哼!嬴无翳竟然龟缩不出!”许基一脸的怒容,转身走到一边坐下,端起手边的白铁杯,一口把热茶喝了个干净。 <br><br>“想必是嬴无翳看见许将军斗志高昂,准备先避将军的锋芒。” <br><br>“看他能藏到几时?我已经在整个殇阳关外布满了刺马棘,只要嬴无翳敢出关一步,我就叫他葬身于此!” <br><br>“淳国的刺马棘果然犀利,”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既然找到了主谋,那么许将军能否赔偿我们下唐的损失呢?” <br><br>帐中的几个人忽然都抬起了头,白衣文士对许基的到来恍若不闻,可是此时也看向了帐门。 <br><br>“莫非是羽将军?”古月衣亲自起身掀开了帐门的帘子。 <br><br>“月衣夜会,三箭惊魂,莫非是古月衣?”息衍挑了挑长眉。 <br><br>两人在帐门口对视,古月衣笑了。 <br><br>息衍所说的“月衣夜会,三箭惊魂”是古月衣成名三战中最惊险的一役,那时候古月衣二十一岁,不过是晋北出云骑兵中的一个小卒。暗夜军是帝国三大叛军之一,在晋北国以南的暗夜泽一带出没,袭击暗夜泽周围诸侯国的商人,甚至敢于截取小股军队的粮食和装备。当时正是嬴无翳和十五国大军在锁河山血战,晋北的军力空虚,暗夜军趁机偷袭晋北国都城秋阜城,驻守秋阜城仅有两千出云骑兵,却遭遇了暗夜军李楚的两万大军。 <br><br>因为事前不曾预料到叛军行动这样迅速,所以秋阜城里并没有囤积物资。眼看城中的粮食耗尽,水源也近乎干涸,当时秋阜城驻军大将竟然趁夜逃出秋阜,路上又被埋伏在暗处的暗夜军射手射死。暗夜军领袖李楚知道驻守的出云骑兵中已经没有大将,周围其他城池的驻军又各自被叛军围困而不可能来救援,所以李楚顿时有了夺取秋阜称王的雄心,准备告别强盗生涯而自立为一方诸侯。就在这个时候,出云骑兵中小小的一个骑射手古月衣在一个月色明朗的午夜,穿白衣出城求见李楚。为他的勇气所打动,也出于好奇,李楚于是破例见了古月衣一面。那次会面中古月衣为李楚示范盲射,相隔两百尺蒙眼射了三箭,三枚羽箭竟然都命中靶心。对于这种神乎其神的弓术,李楚惊讶莫名。古月衣当时不慌不忙的向李楚解释出云骑兵所用的复合弓在短程内极其精确,也足以在两百步外洞穿革甲。所以虽然出云骑兵数量有限,可是一旦攻城,暗夜军就不得不面对城上的箭岚。古月衣更解释说他自己只是区区一个下等骑兵,出云骑军中弓术高过他的人何止千百。即便李楚的军队最终能攻入秋阜,也必然损失惨重,以后再也无法在叛军诸部中立足。 <br><br>古月衣就这样和叛军枭雄之一的李楚谈了整夜,令李楚满头冷汗,再也没有称王的雄心壮志,却只是后悔自己贸然围困秋阜城。第二天一早,李楚把这个普通骑兵恭恭敬敬的送到秋阜城前,随后率领暗夜军两万人马撤回了暗夜泽。 <br><br>当然,李楚并不知道古月衣一个下等骑兵的弓术在出云骑军中却是名列第一的。如果暗夜军真的攻城,纵然出云骑兵的复合弓确实精确,也不至于把暗夜军两万大军射到全军覆没的地步。而古月衣能在一夜间折服李楚,与其说是凭了他过人的弓术,不如说是依靠他的口才和气度。古月衣成名的“三战”中,这一次或许根本不能称为一战,但确实是最险的一次。 <br><br>后来晋北侯雷千叶问:“你怎么知道李楚不会杀你?” <br><br>古月衣直言说:“我不知道。” <br><br>雷千叶枭雄本性,也不禁为古月衣的冷静所震动,说:“难道你完全没有把握?” <br><br>古月衣摇头:“属下只知道如果暗夜军攻城,属下一定会死。既然如此,不妨冒险试一试。” <br><br>雷千叶皱眉:“你只是一个骑射手,理应服从军令守城,设计退敌本应是将军的事情。所以你虽然立下大功,却也违反军令。如果不依军法,无法服众。” <br><br>于是雷千叶下令赏赐古月衣一万帝国金铢,却又令削去古月衣的膝骨,把他逐出出云骑军。古月衣没有再争辩。被卫兵押出去前,雷千叶却在背后喊住了古月衣,说:“你莫非恨我?就算我对你狠毒,可是你一个小卒却胆敢代行将军的职责,谁能保证你不是将来的灾祸?” <br><br>当时古月衣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话:“谁又甘心永远当一个小卒?” <br><br>他的目光和雷千叶对上的时候,雷千叶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锐烈之极的光芒。两人对视良久,雷千叶大笑着取自己的佩剑赐给古月衣,直接把他选拔为出云骑军大将。 <br><br>“既然不愿当小卒,”雷千叶说,“那就当将军!做你能做的给我看!” <br><br>三年后古月衣名列晋北五将军之首,在乱世的战场上又一颗将星夺目。 <br><br>息衍一一和各国主帅见礼,却没有理会正在看地图的白衣文士,随后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br><br>“既然七国大军已经到齐,”休国主帅冈无畏说,“那么不如订下攻城的日子。” <br><br>“我军总合不下八万,离国却只有四万人在殇阳关中,但是觞阳关享誉东陆第二雄关之名,其地势和防御都已经险到了极处,如果硬攻,即使诸公和月衣都赔上性命,也未必能撼动嬴无翳,”古月衣摇头,“何况雷马奔驰起来风驰电掣,要是嬴无翳强行突围,只怕比登天……” <br><br>“哼!没那么容易突围!”许基喝断了古月衣的话,“我已经下令在殇阳关周围密布刺马棘,嬴无翳再敢出关,就让离军横尸遍野!” <br><br>“嬴无翳前两次出入淳国大营,随身的骑军只有五千人,许将军也未曾留住几个,”陈国主将费桉冷冷的说,“如果真是全军出动满山遍野,是谁横尸还难说呢。” <br><br>“你这个老家伙……”许基瞪圆了眼睛,猛的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br><br>原来威武王当日急于赶回离国,所以亲自带兵突围,冲击淳国风虎骑兵把守的阵地。许基还没来得及整顿军马,就被雷骑军的高速所突破。风虎骑军虽然也极其强悍,可是介于轻骑兵和重骑兵之间,速度上根本无法与雷骑军相比。许基明知道追不上,只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令士兵整理阵地,继续围困剩下的离军主力。可是已经突围的嬴无翳在次日早晨居然又杀了回来,而且熟门熟路的又一次选择了淳国的阵地。在许基还没来得及下令的时候,一彪军马已经踏破了刚刚修补完成的阵营,扬长而入殇阳关了。 <br><br>暴怒的许基又不能冲进殇阳关和嬴无翳拼命,只好严令铁匠打造刺马棘,准备将铁棘布满殇阳关周围,阻止嬴无翳故技重演。 <br><br>“许将军不要急,”息衍拦在他和费桉之间。费桉少年就已经成名,所以直到中年后还改不去当年的骄傲和刻薄,而许基的暴躁也是出名的。 <br><br>“许将军要赔我们下唐人马的损失一共七万三千枚金铢,”息衍苦笑。 <br><br>“什么?” <br><br>“许将军安置下的刺马棘将我下唐的骑兵足足扎伤了三百多人,损失惨重,难道不该赔偿么?” <br><br>原来许基布下的刺马棘遍地都是,下唐军骑兵先锋冲到的时候,不小心就踩上了刺马棘,在骑兵来得及停马前,倒有三百多匹马被扎伤马蹄,又把骑手摔下战马。虽然没有死亡,不过下唐军中仅有的三千骑兵顿时倒下了十分之一,受伤的战马也只能充当军粮了。息衍行军一世小心,却没有料到在自家阵地上遭了埋伏,除了对天苦笑,也没有其他办法。 <br><br>“我……”许基张开的嘴里几乎能塞下一只茄子。 <br><br>相比在场的其他名将,许基的名声就要稍逊一筹。他本来是风虎骑军大将华烨的副将,而华烨带领三万风虎骑兵主力在王域北方的当阳谷和离国七万大军对峙。所以只能传令许基带领五千骑兵协同楚卫大军进攻殇阳关。而许基素来号称蛮勇,言下之意是说他只知道逞一时之勇,做事总是欠了考虑。不过华烨爱惜他的直爽,所以虽然许基不是足以独当一面的将才,华烨也对他颇有维护。 <br><br>“呵呵,许将军如果手头缺钱,以后慢慢再还不迟,”息衍微笑,他也无意继续戏弄许基。 <br><br>“不过许将军虽然设下了刺马棘,我看联军扎营的位置中还是太多漏洞,”息衍随手取下腰间的佩剑在地上画了几笔,“陈国大营拉得太长,难免被人中间截断。彭国大营扎在山下,虽然地势不错,可距离殇阳关太远,李将军军中又以步兵为主,事情紧急的时候根本无法驰援。” <br><br>“呵呵,那我们晋北的军营和淳国的军营呢?”古月衣笑道。 <br><br>“古将军扎营没有问题,可是贵军士兵早晨总是带马去五里外的地方取水草,如果那时候嬴无翳突围,贵军驻守的地方就是最大的漏洞。” <br><br>“月衣受教,”古月衣收起了笑意,神色凛然。 <br><br>“至于淳国风虎铁骑的大营,”息衍苦笑,“现在淳国已经无所谓大营,五千铁骑都扔了战马在周围做起工兵,日夜安置刺马棘,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br><br>许基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br><br>“按照息将军所说,我们扎营的位置都有问题,那息将军自己扎营的策略难道无懈可击?”费桉性情高傲,对息衍指摘自己的兵法极为不满。 <br><br>“现在是没有问题,”息衍笑道,“除非前朝军机参议公山虚亲自为嬴无翳的军师,否则我扎营的位置和方法绝不会被人找出破绽。” <br><br>公山虚是胤焕帝在世时候的皇室兵法教师,列名为百年内东陆的第一兵法大师,已经不知生死超过二十年。此人已经是东陆军界的一个神话,而息衍言下之意无非是他足以名列公山虚下的兵法第二人,这更让费桉不平。 <br><br>“息将军好大的口气,”费桉冷笑。 <br><br>“如果单论扎营布阵,”一直沉默的白衣文士忽然说,“百年内除了公山虚无人可以和息衍相比,他说的都是事实。息衍,你还没有说我楚卫的大营如何。” <br><br>白衣文士一旦说话,帐中的所有人包括息衍都向他看去,他却依然低头看着地图,根本没有理睬旁人的目光。 <br><br>楚卫国大将军白毅——他也是七国联军的主帅。 <br><br>“你的楚卫大营形状丑陋,没有半分堂堂诸侯的体面,但是,”息衍说,“没有破绽。” <br><br>“那么请各位按照息将军的意见改换位置重新扎营,许基将军也不必再耗费人力安置刺马棘了,”白毅冷冷的说,“今日的会议不如到此为止。” <br><br>“难道大将军根本无心定下攻城的日期?”冈无畏皱起眉头。 <br><br>“定下日期容易被斥侯所查,不如不定。” <br><br>“为什么不再安置刺马棘?”许基也对白毅的冷漠不满,“难道大将军想让嬴无翳再逃一次?” <br><br>“区区刺马棘挡得住雷骑军的话,我就令铁匠打造五十万送给许将军,将军不妨用来大败诸侯,称霸东陆,”虽然是在讽刺,可是白毅的语气依然淡漠。 <br><br>“哼!那我就取下嬴无翳的首级给大将军过目!”许基虽然恼怒,可是慑于白毅的威严,还不敢象对费桉那样破口大骂。 <br><br>彭国李隆却忽然扬手:“先等等,我有一件事。” <br><br>“哦?”白毅问。 <br><br>“我们这次起兵勤王,为的是重整帝国的山河维护皇室的威严,所以战后诸军不得私自占领殇阳关和王域,这是起兵前的共议,诸位想必都没有异议吧?” <br><br>李隆环视周围:“但是一旦擒住嬴无翳,他归谁家所有,诸位有什么想法么?” <br><br>“李将军言下之意,似乎贵军有意带离公归国?”白毅问道。 <br><br>“那逆贼曾多次侵犯我休国边境,意图夺取我国疆土,”冈无畏接上说,“我国和离国间颇多旧恨,我军也希望能处置嬴无翳。” <br><br>“嬴无翳可不只侵入休国,”费桉瞟了冈无畏一眼,“我国也深受其害,难道不该由我们陈国取他的首级么?” <br><br>古月衣苦笑:“虽然我们晋北和离国不曾有私家恩怨,可是我们侯爷颇为敬仰离公的风骨,也曾嘱咐在下,如果有幸留住离公,切要请离公赴晋北一叙。” <br><br>他说的侯爷就是指晋北枭雄雷千叶。至于敬仰离公的风骨云云,恐怕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不过十六国诸侯中胆敢说敬仰嬴无翳这个逆贼的,就只有草莽出身的晋北侯雷千叶,也不能不说是雷千叶的气度。 <br><br>“息将军难道没有此意?”白毅看向了息衍。 <br><br>息衍摇头:“我知道你白大将军在此,断然不会让我带走离公,所以我只求能把小公主安然救出送回南淮,也就心满意足了。” <br><br>白毅面无表情,也不再说话。 <br><br>“我……”许基左看右看,不知道该说什么。按他心里所想,最好能把嬴无翳擒回淳国,就是一件天大的功劳。可是偏偏上司华烨下令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这些,许基那颗脑袋多年来一直不太用,只知道奉命打仗,遇到这种需要应变的事情就傻了眼。 <br><br>东陆顶尖的名将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目光中剑拔弩张,没有一人愿意退缩。 <br><br>“唉,也罢了,”息衍叹息着大笑,“大家都是效忠君上,如果让出离公给别国,想必都无法交差,不如抓到那老头子一刀杀了,砍成几块,大家平分了吧!” <br><br>“死都死了,还分什么?”许基摇头。 <br><br>息衍只是转过身去放声大笑,再不回答。 <br><br>剩下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古月衣摇头苦笑,躬身给息衍行礼,率先就离开了。李隆费桉和冈无畏也觉得无法可想,各自告辞出帐。息衍也喜欢许基的爽直,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送他送到帐门口。 <br><br>可是许基前脚出帐,息衍却停下了脚步。 <br><br>直到诸国大将的马蹄声远去,帅帐中剩下的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白毅低头看着地图,息衍抚摸着静都的剑柄。 <br><br>“唉,不知道是我们带嬴无翳的首级回国还是嬴无翳带我们的首级回国。大家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可是谈起分赃,还是一个个想当然,和孩子办家家酒一样,”许久,息衍笑着摇头。 <br><br>“当年你我的口气却也不小。这次好在你来得及时。” <br><br>“可一不可再,”息衍摇头,“下唐士兵士气低下缺乏训练,下次能否故技重演,我也不知道了。” <br><br>“你素来游手好闲不肯专心练兵,下唐积弱之兵,你也不是没有责任。” <br><br>息衍低头笑了笑:“下唐民谚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大概就是说你白大将军这种了。不是我想练兵就练兵,我也得有练兵的权力才行。我在下唐可不是大将军,东陆更没有哪国的大将军象你这样权倾朝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br><br>“不必和我抱怨,你要是愿意来楚卫,我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你也可以。” <br><br>“不要为你家国主做说客,”息衍摇头,“而且就算我当上楚卫大将军,你也还是楚卫第一的权臣,我好歹和你齐名,打死也不当你的属下。” <br><br>“这次我攻你守,有什么问题么?” <br><br>“如果象十年前在古北口的那次,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现在你我手里加起来不过五万人,嬴无翳的兵马也不下四万,加上殇阳关坚固异常,恐怕没那么容易。” <br><br>白毅从怀中抽出了一个卷轴,远远的抛给息衍。息衍一把接住,打开来看才知道是一张城墙构造的图纸。 <br><br>“殇阳关的城墙构造,”白毅沉声说,“这座雄关耗费帝国四十年时间重建,单说设计的精巧,说它是东陆第一也不为过。内部都是双层城墙,外城和内城中的瓮城里备有火眼和灌水的机关。而每层城墙都是中空,城墙上布满箭眼,射手完全被保护在城墙里。城内设置的石炮至少有两百具。而且它城内自己有泉眼,不需要从外面取水,存粮足以吃上半年。如果不是嬴无翳现在急于回到离国,那么我们也许半点机会都没有。” <br><br>“等等,”息衍目光一闪,“你说城墙是中空的?” <br><br>“不错,内部备有木梯和台阶,供弓箭手上下。面对我们的三里城墙上不下五万个箭眼,整个城门前都暴露在弓箭射程下,也根本没有死角。” <br><br>“那么用冲车撞击城墙呢?中空的城墙想必不够结实吧?” <br><br>白毅摇头:“殇阳关的城墙都是采自雷眼山的整块白石建筑,如果它不结实,世上就没有结实的城墙了。” <br><br>“那我们该如何?”息衍摊了摊手,“野战是我的长项,攻城不要问我。” <br><br>“你只需要发挥你的所长,”白毅道,“攻城自然看我。” <br><br>“那么你似乎已经有了攻城的方案?”息衍眉锋一扬,“那么你想必也有了攻城的时间吧?难道我也不能听?” <br><br>白毅和息衍遥遥相望。片刻,两人同时起步向对方走去,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白毅指尖探出,在息衍平摊的手掌上写了几个字。 <br><br>“好,看看这一次白大将军是如何攻克殇阳关的,”息衍再没有停留,就此含笑走出了帐门。 <br><br>         ※       ※       ※ <br><br>诺大的帅帐中又安静下来,白毅依然站在地图前沉思。 <br><br>“大将军,”一个青衣文士从侧面的帐门走进了大帐。 <br><br>“子侯,有什么事么?” <br><br>“息将军此来的目的,想必大将军已经知道了,难道真的要……” <br><br>“见机行事。息衍智慧过人,任何计谋在他眼里都难保不会原形毕露,当年我的老师曾说息衍的智慧唯有帝师公山虚才可以相比,只能够趁乱谋取,看看息衍会不会乱中出错……你在此观察也有几天了,你以为诸国大将怎么样?” <br><br>军师沉吟了片刻道:“冈无畏行事沉稳,可惜锐气不足;费桉虽然精明,可是他一把年纪,却还和年轻时候一样骄狂,不是真正的将才;李隆看上去城府极深,从来看不出喜怒,不过一个人如果被人觉得城府很深,对方难免会小心防备……” <br><br>“李隆只是自以为聪明吧?”白毅淡淡的说。 <br><br>“至于晋北古月衣,此人锋芒内敛,二十四岁就能有这样的修养,难怪是晋北五将军之首。将来或许是一个棘手的人物。而息衍将军……属下妄言……” <br><br>“说。” <br><br>“属下刚才在暗处观察息衍,发现他目光飘忽不定,尚不如古月衣有大将之风。将军对息衍的评价,是否太高了一些呢?” <br><br>“子侯……”白毅挥手止住了军师的话,“我知道你精于相人,但是息衍不是你一眼可以看出的人。他过去的事情,我知道的远远比你多,可是我和他相识二十年,我眼里的息衍却是越来越复杂。我只能告诉你,倾世名将四字,息衍当之无愧。如果有朝一日你独自领兵和息衍对阵,只有一个‘走’字。有的人,倾你一生的历练也未必能超越……并非我轻视你。” <br><br>“属下会牢记的,”军师面色肃然,躬身行礼。 <br><br>         ※       ※       ※ <br><br>殇阳关的战势日趋紧迫。 <br><br>而此时,王域北方的边境,当阳谷前,一支铁色的骑兵在山坡下展开绵延千余尺的长阵。 <br><br>与如此壮阔阵形不相称的平静笼罩着浩荡的平原,骑兵们拉紧战马的缰绳,一色的四尺长刀抱在怀中,刀尖指向了云天。微风吹起长阵中央的一面黑旗,那朵盛开的百合花在旗帜舒卷中隐现。 <br><br>那是淳国息氏的王旗,王旗下立着一匹白蹄乌椎马,一个魁梧的身影静坐在乌椎上。马上的武士有半边面孔遮掩在头盔的阴影中,剩下的半边面孔看来极其的丑恶。十几条旧日的刀痕完全破坏了那张脸的轮廓,甚至鼻骨和眉骨也是歪斜的,那是曾经被劈断后留下的痕迹。 <br><br>可奇怪的是,这张丑陋的面孔上并无半点狰狞。他神色平静宁和,让人油然而生亲近的感觉。 <br><br>对面相隔两箭之地的敌军也是默默展开,清一色的黑甲步兵结成了“停云大阵”,这也是号称东陆最坚固的防守阵形。可是结阵的士兵此时却半跪在地下,长枪也一律枪尖点地,根本没有半分迎战的意图。大阵前扬起红色的大旗,旗上是嬴氏雷烈之花的家徽。 <br><br>“来了,”白蹄乌椎上的武士忽然扬起了低垂的眉宇。 <br><br>远处苍白的云天上,忽然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并且急速的逼近两军对阵的所在。 <br><br>武士举手伸向天空,直到那个黑点越过了对方的停云大阵,绕大旗盘旋一周,落在了武士的手指上。那是一羽墨羽的信鸽,鲜红的脚爪上栓着腊封的小竹筒。 <br><br>武士看着竹筒中的信,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br><br>“劫住嬴无翳了,”武士把信递给身后的军师。 <br><br>“雷骑军好强的战力,竟然可以突破六万大军的铁壁离开殇阳关,”丑面的武士笑而摇头,“谁知道息衍竟然以两万弱兵就封住了嬴无翳南下的道路。” <br><br>“将军,那我们要配合进攻么?” <br><br>“不,”武士挥了挥手,“在这里再坚守半个月,我们就可以撤兵了。” <br><br>“我军现在势大,难道真要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 <br><br>“何必呢?”武士淡淡的说,“如果能取胜,又何必多杀人?这个年代……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br><br>军师不敢再争辩,目光落到武士的手上。缠在手上的是一串数珠,一颗又一颗的数珠平滑的滚过武士的手指。 <br><br>殇阳关内,离军中军的大帐中,一片烛火通明。一只手拈着旗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都不动分毫。 <br><br>“想必我又输了,”威武王嬴无翳手指一弹,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br><br>“其实以王爷的棋力,早七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无可挽救,王爷最后的几步,可谓困兽犹斗,”对手这番话毫不留情,恐怕即使皇帝和嬴无翳着棋,也不敢给出如此狠厉的评语。 <br><br>嬴无翳居然不怒,只是笑了一声:“你的棋力远高于我。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不过是野兔。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br><br>“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棋盘对面披黑甲的武士摇头。 <br><br>那身黑色的鳞甲是“雷胆”的标志。雷骑军中最精英的武士被称为“雷胆”,雷胆营就是嬴无翳的亲兵,姬野在离军阵后遭遇的骑兵无一不是最精锐的雷胆。而雷胆营的统领谢玄与前锋营的千夫长张博齐名。张博号称血虎,而谢玄号称夜枭。张博血性过人总是领大军冲锋在前,而谢玄的机变能力则胜过张博,为人也冷静得多,所以负责保卫嬴无翳的安全。 <br><br>嬴无翳好下棋,战场上寻找对手却不容易。恰好谢玄的棋力却极其强悍,即使在高手荟萃的汴梁也足以名列前五位,所以嬴无翳无事的时候就和谢玄下棋,不过输上十局也难得胜一局。面对君主,谢玄倒是从未手下留情。 <br><br>谢玄端坐不动,接着说了下去:“今天早晨接到柳相的飞鸽。柳相在当阳谷和淳国华烨对阵一个月来,华烨所带的三万风虎骑兵毫无动静,每日早晨日出则在我军对面列阵,日落则收阵,并不进攻。华烨甚至抽调了一万人去帮附近的农户抢收莜麦。” <br><br>嬴无翳点头:“华烨善于借势。他根本无心把风虎骑兵的精英耗费在和我军的战斗里,他只要留在王域北部,借助风虎骑兵的兵势就拖住了我军七万人马。而这里自然有白毅息衍来解决。” <br><br>“不错,”谢玄说道,“但依据殇阳关的险要地势,我军如果固守,就毫无破绽。白毅想凭八万大军攻克殇阳关,无非是撼山而已。” <br><br>“可惜我此战是一定要突围回到离国,”嬴无翳狭长的眼缝中锐光更盛,“我不收拾国中那些作乱的大臣,离国恐怕就要换主了。” <br><br>“王爷的目的,白毅和息衍当然也明白。当年锁河山会盟,诸侯之所以同意王爷领汴梁守护使占据王域,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把王爷包围在王域中。现在外面的八万大军就是等待王爷突围,然后趁机破关。” <br><br>“谢玄,你想说什么?”嬴无翳忽然笑道。 <br><br>“王爷且看棋盘,”谢玄指点残局,“王爷的棋力其实并不弱,中盘的杀力甚至还在属下之上。但是王爷的布局可谓一塌糊涂,虽然凭借中盘一场恶战取得一点优势,却无法弥补大局上的损失。王爷用兵也一贯如此,当年仅以五千雷骑兵占领王域,用兵险到了极点。那一战虽然大胜,可是王爷就此被隔离在王域中,又失去了大势。现在国中内乱,王爷不得不放弃王域杀回离国,原先占领王域的那一着险棋就白走了。所以虽然王爷霸主之名得以确立,但是并没有占据半分实地。” <br><br>沉思片刻,嬴无翳点头:“你说的我也曾想过。不过当初占领王域的时候,没料到我离开离国区区六年,国内的局势就已经失去控制。真儿治国的才能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br><br>嬴无翳说的是自己的长子嬴真。嬴真随嬴无翳杀入汴梁后,离国一直是相国柳时筠监国。但是嬴无翳深感需要柳时筠在身边处理一些事务,所以让嬴真悄悄潜回离国掌握国政,而把离国文臣之首的柳时筠调到了汴梁。可惜嬴真治国的本领甚至不到柳时筠的一成,区区两年就时局大乱,国内的权臣们蠢蠢欲动,惊动了王域中的嬴无翳。 <br><br>“其实不能都怪大公子。即使柳相还在国内监国,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会有所动作,不过不象现在那么嚣张而已,”谢玄面色凝重,“王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王爷在离国的时候,群臣俯首,而王爷一旦离开,国中的臣子们都放肆起来?” <br><br>“你说来听听。” <br><br>“因为臣子们对王爷更多的是畏惧。治国的手段,以王道为最上,怀柔,致远。不过王爷的手段,”谢玄摇头,“只是霸道吧?” <br><br>“霸道?”嬴无翳凝视谢玄,眼里有说不出的寒意。 <br><br>“霸道,”谢玄并未有丝毫退缩。 <br><br>忽然间,嬴无翳展颜一笑,不再说话。 <br><br>“如果小心经营,缓缓图谋,以我国的国力和人才,东陆的未来必然在王爷手中,王爷何苦操之过急呢?”谢玄只好说了。他不怕嬴无翳大怒,却怕嬴无翳听不进劝谏。 <br><br>嬴无翳缓步走到帐门处,掀起帘子看向外面的夜空,眼光竟有些迷离。 <br><br>“谢玄,男儿生于世,就当策马纵横天下,长锋所指,四海宾服!”静了许久,嬴无翳淡淡的说,“不过人难免要死,或者死在床上,或者死于刀下。我今年四十八岁,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br><br>嬴无翳转头看向谢玄,那股王者的霸气忽然回到了他身上:“谢玄,你跟了我十年,不会不知道我的选择吧?” <br><br>静了一会,谢玄起身走下摆设棋盘的卧榻,半跪于地:“谢玄请追随王爷霸武九州,或者追随王爷死于刀下!” <br><br>         ※       ※       ※ <br><br>殇阳关下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半个月。离军坚守不出,白毅却也并不下令去关前挑衅。楚卫第一的名将竟是少有的沉默寡言。每日他只是穿着那身素淡的白袍,站在山坡上静静的眺望远处的殇阳关,一望就是几个时辰。 <br><br>许基耐不住性子,几次冲到楚卫军的大帐中要求白毅定下破关的日子,可是白毅始终是冷冷的看他:“许将军想破关,不如自己去,在下没有节制许将军的权力。” <br><br>费桉、冈无畏和李隆三个人去楚卫大帐与白毅会面的次数也渐渐减少,只有晋北国的古月衣每日早晨都准时到白毅的大帐喝茶。不过他只是微笑着喝茶,半句军务也不提。 <br><br>而息衍的举动无疑是所有人中最出格的。他根本没有再去拜访联军的主帅,而是把副将息辕和武殿青缨卫姬野召集到自己的大帐中,天天授课,从早晨一直讲到晚上。姬野没有想到出征中依然逃不过这一劫,每天都是头大如斗。而息辕也不喜欢呆坐着上课,觉得自己的脑袋比姬野也小不了多少。偏偏不比在下唐的时候,大帐中只有两个人上课,自然也没有打磕睡和走神的机会。息衍但凡有问题,必然是挑选两人之一来回答。最后两个少年武士受不了这个折磨,一起委婉的劝说息衍不妨多去军营走动,处理一些军务。谁知道息衍二话不说,竟然罚两个人抄写兵书。息辕小心的问起理由,息衍冷笑一声道:“可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心里那点花样!” <br><br>于是息衍案头每天多两本公山虚编著的兵书《山河兵武录》…… <br><br>胤成帝三年,九月十七日,夜。 <br><br>楚卫国中军大帐中,白毅静静的坐着,似乎在闭目养神。唯一的一盏灯火照亮他的脸,军师谢子侯远远的看了他一眼,知道白毅已经准备安睡。白毅行军极为谨慎,每夜睡前他都会凝神思考当日的军情有无可疑的地方。 <br><br>谢子侯无声的走出了帐门,正要离开,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来。谢子侯抬头看见大帐前的帅旗哗啦一卷,随口说了一句:“起风了……” <br><br>就在这哗啦一声中,静坐的白毅猛然起身:“传令三军!” <br><br>此时,姬野跨坐在青骓上,正率领五百骑兵巡夜。在漆黑的夜色中眺望殇阳关的影子,忽然想起了羽然的话。 <br><br>“一千三百年前,那个关隘叫做阳关,”临出发的时候,羽然是这么说的。 <br><br>“为什么改名呢?”姬野那时老老实实的提问,对于历史掌故,他几乎是一窍不通。 <br><br>“那时候阳关封锁汴梁的门户,号称东陆第二,仅次于封锁北陆蛮族的北天门关,”羽然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看漫天的星星。 <br><br>“后来胤朝的蔷薇皇帝白胤为了夺取汴梁,不惜集结二十万雄兵,在阳关发动了大战,史书上叫做殇阳血战。那一战白胤的大军以战死十一万为代价才拿下了阳关,据说白胤本身也在那一战中亲自冲锋,为此身中四箭,他晚年就是因为那四箭的箭伤始终不能痊愈而死的。” <br><br>“十一万!”姬野背上掠过一缕寒气。他倒不是悲天悯人,不过倾下唐的全部军力也不过十五万大军,在一座小小的关隘下伏尸十一万,再加上敌军的尸骨,根本就是尸山血河。 <br><br>“是啊,”羽然点头,“爷爷总是说,那一战是蔷薇皇帝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那一战,使得白胤本部的兵力几近全军覆没。他称帝以后,无法控制手下的大将,不得不分封诸侯。也是现在东陆战乱的根源了。” <br><br>姬野想了想,摇头,惋惜不已。 <br><br>“喂,呆子,”羽然噘起嘴巴,开始揪他的耳朵,“你怎么不问我白胤为什么要强攻阳关啊。” <br><br>“为了当皇帝啊……哟,别揪了别揪了。” <br><br>“唉,”羽然忽然叹了口气,一张明丽的小脸上竟然写满了思古的幽情。羽人的寿命比人类长久,发育也比人类慢,所以长到十三岁,羽然看起来还是象个小女孩。 <br><br>“为了蔷薇公主啊。据说当时蔷薇公主苏漓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白胤为了让蔷薇公主能够在有生之年实现梦想,亲眼看见自己称帝,所以不惜一切强攻阳关。最终他攻克阳关的时候,蔷薇公主却已经死了。后来他感伤于此,就把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呆子,你在想什么?”羽然忽然凑到了姬野的鼻子前面。 <br><br>“为了女人啊?”姬野摇头,“想不到蔷薇皇帝也有那么愚蠢的时候。” <br><br>说完这句话他长叹了一声,很惋惜的一声长叹……叹息还没有结束,姬野就觉得浑身一下没有了重量,眼前是晃着月色的小河。随着“卟咚”一声,少年羽烈王一头栽进了羽然家园子里的小河。 <br><br>“你,你推我干什么?”穿着铠甲的姬野使劲的向岸边扑腾。 <br><br>“哼!”羽然在屋顶上皱着小鼻子气哼哼的,“呆子,连英雄美人都不懂,不跟你说了。” <br><br>“英雄美人?”姬野嘀咕了一声。 <br><br>夜色中的殇阳关显得更加雄奇,它夹在雷眼山脉和锁河山脉之间,是重重连山中唯一的通道。仿佛传说中的古神盘古在传世后一斧劈开了大山,留下这个缺口连接扬州和豫州。周围的崇山峻岭只有少数山民才能攀登。如果不想绕道五百里,大军和商队出入的通道只能是殇阳关。 <br><br>离公嬴无翳当年突袭汴梁就是在汴梁内让斥侯买下了数千匹优良战马,然后搜寻锁河山的山民训练自己手下的雷骑军,把五千雷骑军训练得如同猿猴一样。最后嬴无翳本人亲自带领这五千骑兵翻山而过,由接应的斥侯提供武器和战马,一举杀通了通往汴梁的道路,反过来内外夹攻才令殇阳关守军投降。 <br><br>想到嬴无翳那绝世无匹的霸刀,又想到他曾经亲自在怪石嶙峋的锁河山的攀登,姬野心里不由激起了一种包含恐惧的敬仰。 <br><br>那个锐利如刀锋的男人…… <br><br>“将军,”一个声音打断了姬野的思绪。 <br><br>“将军,那么冷,我们回营吧,”一个下唐老兵搓着手哈着气。已经到了深秋,夜里渐渐冷了起来。 <br><br>当夜姬野带兵值夜,军士以为这个少年的将军容易摆布,于是就想撺掇他下令回营。下唐军令不严早已是风气,息衍虽然号称下唐第一名将,平时却没有带兵训练的权力。大将军拓拔山月性情暴烈,却偏偏管不到禁军这一块。结果下唐禁军虽然是下唐装备最精良的部队,却也是最懒散的部队。 <br><br>“为什么?”姬野问。 <br><br>“冷啊,将军不冷么?” <br><br>姬野默默的伸出手去握住那个老兵的手。老兵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姬野的手竟然比他的手还凉,就象一块生铁。下唐士兵多是在棉甲外披挂铁甲,可是姬野作为骑兵不愿增加本身盔甲的重量,所以只贴身穿了一身铁叶甲,身上自然比士兵更冷。 <br><br>“将军也冷……不如一起回营喝一点老酒驱寒?”老兵谄媚的笑着。 <br><br>“既然我也冷,你也冷,那么我还在这里值夜,所有人都不准撤后,”姬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拔出佩剑,“违者就吃息将军的军法!” <br><br>佩剑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老兵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姬野目光一闪,收剑回鞘,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一排军士中有一人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br><br>鼓声忽然震撼了大地,姬野大惊之下放眼看去,忽然楚卫国的大营点起了数以万计的灯火,把整个殇阳关前照得一片通明。身披银色铁甲的楚卫重步兵列队涌出了大营,无数银亮的枪尖高举在空中,火把映着显得分外刺眼。 <br><br>“静!”姬野挥抢平指,压制住本部的骚动。 <br><br>轻轻的马蹄声从他身边传来,姬野霍然回头,只看见息衍的黑马从阵后跑了过来,而军士中一个人抖落了身上的粗布征衣,露出悬挂在腰间的四尺佩剑。 <br><br>下唐第一名将息衍从容上马,停在了姬野身边。 <br><br>“将军?” <br><br>“不必惊讶,今夜就是我们攻克殇阳关的时候,”息衍淡淡的说。 <br><br>“今夜?我怎么不知道……” <br><br>息衍微笑着,“因为今夜起南风了,看来白毅对天气的知识不如我,昨天我就知道今夜必然会有南风。” <br><br>“王爷,王爷!”张博双手提刀冲入了威武王在殇阳关里扎下的大帐。 <br><br>帐中的威武王猛一挥手止住了张博的呼喊。两名“雷胆”正在为他披甲,而夜枭谢玄垂手立在一旁,一身黑鳞甲已经装束整齐,远非仅穿了一具胸铠的张博可比。也披了一件小号雷胆营黑甲的公主正端坐在地下的毡毯上,不慌不忙的玩弄着一枚白玉环。 <br><br>嬴无翳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谢玄,你继续说。” <br><br>“现在汇集在外的七国大军大约五万,以楚卫和下唐的大军为主,晋北的出云骑兵也已经发动,其他诸国的大军则尚未行动。我想再过半个时辰,大军就能够集结完毕,不是疑兵,想必是为了攻城而来。楚卫军中似乎有大量攻城器械,下唐军则列阵在后,应该是楚卫主攻,下唐主守,以其他诸侯的大军为辅助,”谢玄说得平静。他个性如此,无论形势怎么紧急,他始终象一个局外人。 <br><br>“攻城?”嬴无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须。 <br><br>“属下也不明白,”谢玄说道,“以殇阳关的险峻,配合我军的布置,即使白毅以全部八万大军强攻也极其艰难。白毅倾世名将,不至于不知道这一点,硬攻不是上策。” <br><br>嬴无翳摇头,“不!正因为白毅乃是倾世名将,所以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计谋。” <br><br>“公爷是说……” <br><br>“看了自然知道,”嬴无翳一振铠甲站了起来,“张博,传令雷骑军全军喂马!” <br><br>“喂马?”张博大惊,嬴无翳不传令守城步兵,却命令骑兵喂马。 <br><br>“呵呵,”嬴无翳冷笑,“他们攻城的时候,也是我们突围的机会。两军对峙,不动则已,一动就有各种机会可寻。白毅固然抢得先手,不过这是一柄双锋剑,白毅能不能用好还是个问题。” <br><br>“王爷,那个楚卫国的小公主……”谢玄提醒道。 <br><br>“不必管她。” <br><br>“据传这个小公主是楚卫公主最心爱的女儿,她的身价可谓倾国倾城。如果用以威胁,白毅恐怕不敢强攻,”谢玄淡淡的说。 <br><br>“哼!”张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质威胁,天下什么军马是我雷骑军的对手?” <br><br>嬴无翳摆了摆手。 <br><br>身后的雷胆为他披上火红的披风。嬴无翳神色淡然:“男儿的血战,和女人无关。如果能忍受这般龌龊的手段,那么也不必谈什么纵横天下。何况她还是只是个孩子……” <br><br>“是不是,阿玉儿?”嬴无翳微笑着抱起女儿,手指轻轻刮过女儿娇嫩的脸蛋,而后大踏步的出帐而去。 <br><br>“哼!”张博不屑的看了谢玄一眼。他和谢玄是多年的朋友,可是素来看不起谢玄诡计百出的一面,这时看见嬴无翳驳回了谢玄的建议,更有些鄙夷他的为人。 <br><br>“是,”谢玄对着嬴无翳的背影躬身行礼,神色竟还是淡淡的难以揣摩。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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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9:51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五章 威武王<br><br><br>第三节<br><br>--------------------------------------------------------------------------------<br><br>楚卫国的三万铁甲枪士列阵在前,而阵后数十名工匠居然在片刻间竖起了一座高七丈的木楼。木楼上的人正俯首看着自己脚下的强兵劲旅,他白色的长衣被风卷起来,在漆黑夜色的映衬下更加夺目。 <br><br>姬野不由的回头去看那个身影,那个霜天冷鹤一样的身影。 <br><br>“将军,那是谁?”姬野问旁边的息衍。 <br><br>“楚卫白毅。东陆兵谚说,遇华则走,遇山则避,遇息则守,遇白则降,最后的白,就是说白毅。” <br><br>“什么意思?” <br><br>息衍笑笑:“记住了,下次就考这一节。遇华则走,是说淳国华烨善用兵势,他一旦出征,必然是算出自己有绝对的胜算。所以遇见华烨,不如立刻退兵,反正是无利可图。遇山则避,是说我们下唐大将军拓拔山月极善进攻,所以一定要避过他的第一阵锋芒才能缓缓图谋。遇息则守是说和我阵前相遇,走也走不得,避也避不过,唯有坚守待援,还有一线生机。” <br><br>“而遇白则降……”息衍苦笑,“是说和天下第一名将白毅相对,什么都不必想,立刻投降,看看白大将军能否发点善心饶你一条小命。” <br><br>姬野的脸色变了变:“天下第一名将?” <br><br>“不错,当年在汴梁太清阁下为皇帝演兵,他最终胜我一筹。所以御殿二将军中,他居于左位,称月将军,我只能居于右位,称羽将军。素月墨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br><br>“如果我三十年前知道天下有白毅,我就应当再多努力一些,学尽我老师的兵学,争一争天下第一,”息衍长叹,“不过等我遇见白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br><br>息衍策马奔向的那座木楼,而姬野看着远处的白色身影,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是如此的…… <br><br>高,而寂寞。 <br><br>         ※       ※       ※ <br><br>白毅和息衍并肩站在木楼上的时候,楚卫国和下唐国的大军都已经集结完毕。 <br><br>军师谢子侯从梯子登了上来:“大将军,已经通知到诸国将军了。” <br><br>“他们怎么说?” <br><br>“冈无畏将军和李隆将军颇为不满,说大将军虽然是联军的主帅,但是攻城大事应该和诸位将军一起商议,如此一来不免显得独断专行。” <br><br>“哦,”白毅淡淡的说,“那陈国和淳国那边呢?” <br><br>“陈国费桉将军大怒,说大将军目中无人,迟早死于乱军之中。不过费桉将军最后还是下令全军出动协助攻城?” <br><br>息衍挑了挑眉锋:“以费桉的性格,居然会服从你的命令,你是用了什么手段呢?” <br><br>白毅只是眺望着远处的城墙:“费桉虽然不想被我指挥,不过陈公下的君令却是命令他绝对服从于我。即使他再怒,也没有胆子违逆自家君主。” <br><br>“淳国许基将军最初也是大怒,”谢子侯接着说,“不过属下告诉他离公必然趁乱突围,正是他报仇雪耻的好机会。于是许将军又大喜,已经领全部兵马出营了。” <br><br>息衍摇头而笑,白毅却依旧面无表情。 <br><br>“至于晋北国……”谢子侯道,“我到的时候出云骑兵已经整顿完毕,现在晋北国古将军就在下面求见大将军。” <br><br>“什么?”白毅一皱眉。 <br><br>他心里有些惊讶。这次攻城的计划,他只告诉过息衍,临战才让谢子侯通知诸国大军。古月衣居然早在消息到达前整顿好了人马。 <br><br>“大将军,息将军,”古月衣微笑着登上木楼,对息衍行礼。 <br><br>息衍也笑着回礼:“古将军此次出阵如此从容不迫,莫非是未卜先知,早早的养足了精神?” <br><br>“岂只是养足了精神。在下日落时候就下令三军造饭,喂饱了马匹。出云骑兵枕戈待旦,只等南风一到,好助白大将军破城,”古月衣一笑,对白毅的背影长拜。 <br><br>白毅缓缓回头 :“好!请古将军领出云骑兵的骑射手在我楚卫大阵左侧防御,如果离公引兵突围,就以箭岚射住他。” <br><br>古月衣脸色肃然:“古月衣得令!” <br><br>望着下楼远去的紫衣背影,息衍看了白毅一眼:“果然不愧晋北五将军之首,新的风云人物又起,时间过得好快。” <br><br>白毅没有说话。 <br><br>         ※       ※       ※ <br><br>七国联军终于都汇聚在殇阳关下的时候,殇阳关早已如蛰伏的巨兽被惊醒了。城墙上的箭眼中隐约有人影在闪动,城头高举的火把照得殇阳关上仿佛白昼,连漆黑的夜空也被火光所染。南风卷起,城头大旗凌乱。 <br><br>“休国冈无畏将军列阵右翼!” <br><br>“陈国费桉将军列阵左翼!” <br><br>“晋北古月衣将军传信,出云骑射的十万羽箭已经就位!” <br><br>“风虎骑兵许基将军请为先锋。” <br><br>“彭国李隆将军开抵右翼!” <br><br>白毅看了一眼身边的息衍:“我居中军,你领后军。我攻你守,就如当年。” <br><br>息衍微笑,拔起插在身后的一面九尺墨旗。他对着身后挥舞那面巨大的墨旗时,下唐的一万七千铁甲盾手依次散开,在楚卫的三万枪士背后建筑了移动的城墙。 <br><br>白毅手中的马鞭鞭柄缓缓挥向前方…… <br><br>远处的姬野忽然看见楚卫大阵中凭空高起了一尺! <br><br>那是楚卫国的精英铁甲们终于站了起来。起初这些铁甲枪士竟都是半跪在地下的。重达三十斤,枪柄长达三丈的巨型长枪纷纷举起,又沉沉的落下,每一枝长枪都压在前面枪士的肩膀上,密集的枪阵就这样形成。层层迭迭的枪锋构造了一片钢铁荆棘。 <br><br>缓缓的,枪士的方阵推向了城墙下。 <br><br>这批枪士移开的时候,阵后的攻城机械也推前一百尺。五百架投石车都到达了预定的位置,这种高大三丈的巨型攻城器械发射五百斤的巨石,射程则长达九百尺,足以在所有弓箭的射程外打击对手。 <br><br>“居然有这么多投石车!”张博保护嬴无翳就站在那面凌乱的雷烈之花大旗下,看见这个阵势不禁震惊。 <br><br>“谢玄,你怎么看?”嬴无翳不动声色的看着缓缓逼近的铁甲枪士。 <br><br>“属下不明白。” <br><br>“白毅分明是准备以投石破坏城墙,然后以方阵枪兵掩护轻装步兵攻城!”张博忍不住插了进来。 <br><br>“不。以殇阳关的坚固,以区区五百投石车,轰击一夜也未必能轰出一个足够大的缺口。” <br><br>“可是我军的投石车射不到他们,就算轰一夜不行,他们可以一直轰下去。” <br><br>谢玄冷漠依旧:“且不说我们可以修补城墙,就算他有足够的石料轰一夜,也难保士卒不疲惫。我军如果趁他们疲惫的时候挥军出去砍杀,倒是可以趁机取下东陆半数名将的头颅。” <br><br>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远处的投石车终于发动了。发动的瞬间,火光破空而至,数百个火团划破漆黑的夜色,带起闪亮的弧线,落向殇阳关的城头。 <br><br>“火攻?”谢玄微微皱眉,忽然大惊,“王爷!” <br><br>一个火团竟然正对着嬴无翳和他身边的公主。眼看那个火团尚在百尺外,可是大到能将威武王和公主的身影都笼罩在其中,张博和谢玄都被惊呆了。 <br><br>谢玄反应更加敏捷,一手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就冲了上去。可是他人还没有闪到嬴无翳面前,盾牌已经被人劈手夺去。嬴无翳如一尊巨神那样挥舞重达五十斤的盾牌,狠狠的砸在巨大的火团上。火团立刻崩溃,着火的碎片向一侧四散开去。而嬴无翳本人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推得退了三尺。 <br><br>嬴无翳一手抛下盾牌,冷冷的看了一眼周围:“你们明白了吧?” <br><br>地下是一片燃烧的碎木,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那个燃烧的火团是被铁绳拴在一起的碎木,又洒上了硫磺。 <br><br>“烟涛!”谢玄神色凛然。 <br><br>“传令下去,所有弓箭手用布条粘水捂住口鼻,放箭!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嬴无翳下令。 <br><br>此时楚卫军的投石车已经齐射数次,无数的碎木堆积在殇阳关的城头和城下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带着硫磺的气味。浓烟被南风带动,灌进了城墙上的所有箭眼,弯弓搭箭的离国射手却看不清外面,只能漫无目的的拼命放箭。 <br><br>而漫天火团中也夹着漆黑的球状包裹,这些包裹都瞄准了殇阳关的城门。殇阳关每层城墙都有两层城门,一层是坚厚的巨木构造,一层是带有铁刺的千斤闸。那些包裹碰到外层的千斤闸就纷纷破裂,里面的黄色汁液却从千斤闸的缝隙中泼到了木质城门上。 <br><br>粘稠的汁液在城门上缓缓爬动,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城门,进而从门缝透了进去。离国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粘了点汁液在鼻端一闻:“牛油……” <br><br>十数支火箭一起钉在了城门上,不可控制了烈火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战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 <br><br>“白毅,果然是我的敌人,”嬴无翳微微点头。 <br><br>“王爷,是撤回汴梁,还是突围?”谢玄低声提醒,“坚守无利。” <br><br>“陈晋!”嬴无翳喝道。 <br><br>“在!”一员武将从谢玄背后走出,是嬴无翳后军两万步兵的统率陈晋。 <br><br>“以你后军两万人,能守到天明么?” <br><br>陈晋忽然单膝跪地:“愿为王爷死守殇阳关!” <br><br>“哦?死守?你果真决心死守?”嬴无翳眯起眼睛看着陈晋。 <br><br>陈晋本来也是悍不畏死的猛将,可是此时在嬴无翳淬利如刀的目光下,心里一寒,竟然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嬴无翳没有再看他,抱起身边的女儿率众离开。 <br><br>“蠢材!不到你死的时候!”路过陈晋身边的时候,嬴无翳低声喝道,“将来还有要用你的时候!” <br><br>直到谢玄和张博跟随嬴无翳走下了城墙,陈晋才猛然醒悟过来,扭头看见城下的威武王抱起女儿跨坐在火焰般的炭火马上。 <br><br>“陈晋遵命!”陈晋对着城下大吼。 <br><br>轻轻抚摸着断岳的刀柄,嬴无翳无声的笑了起来。 <br><br>         ※       ※       ※ <br><br>楚卫枪士列成的“山阵”已经直指殇阳关下,城墙上射手的弩箭无法穿透前排枪士操持的铜盾,浓烈的黑烟也让射手们漫无目标的放箭,根本无法造成有效的杀伤。 <br><br>唯一可以伤害这些精英枪士的是离军石炮放出的石弹。重达数百斤的石弹一次集中方阵就可以把几个枪士压成模糊的血肉。可是楚卫的枪士不愧是东陆步兵中最强悍者,推进的步伐丝毫不曾改变,后面跟上的枪士悄悄弥补了空隙,方阵前由枪尖构成的钢铁荆棘丝毫不乱。 <br><br>姬野眺望远处,不禁也感慨,这种强悍的战士是下唐士兵根本无法对抗的。 <br><br>此时他策马率领三千下唐骑兵,在侧翼无所事事。似乎整个七国联军的八万人马中,只有下唐的三千骑兵不知道该做什么。包括息衍自己,似乎也忘记了这支军马。 <br><br>青骓也感觉到周围弥漫的杀气,喉咙里低低的滚动着吼声。而姬野只能焦躁的提枪观望。 <br><br>“姬野,将军有令!”立马在姬野身边的息辕忽然说。 <br><br>“你怎么现在才说?”姬野顿时振奋起来。 <br><br>息辕苦着脸:“将军说让我从他离开开始数到一千的时候告诉你。” <br><br>姬野瞪圆了眼睛。他这才知道息辕一直闷在旁边不出声的原因,他根本就是在心里一个劲的数数。 <br><br>“将军有令,”息辕压低了声音,“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首先冲进殇阳关,找到楚卫国的小公主……即使我们两个死了,也不能让小公主落在别国手中!” <br><br>姬野点头:“是!” <br><br>“将军第二个命令,”息辕似乎有些犹豫,“如果离军以小公主为人质,则要你抢在楚卫白大将军传令前射死小公主!” <br><br>姬野的心里一寒,眼前竟忽然浮现了息衍那天傍晚在大帐中的背影,如同山岳一样压在姬野心口。 <br><br>“那才是真的将军吧?”姬野悄悄对自己说。 <br><br>乱世中的名将毕竟不是那个疏散的教书先生,生存在刀口上的武士有其铁石般的一面。姬野心中的息衍忽然模糊起来。那些难以揣测的笑容背后,息衍到底在想什么呢? <br><br>“是!”姬野握紧了长枪,“现在就出动么?” <br><br>“将军没说……将军说我数到一千就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你自然知道,”息辕还是苦着脸。 <br><br>姬野和息辕呆呆的对看。两个人都是初次上阵,息衍居然把这种事情都留给了两个尚未成年的少年武士。 <br><br>就在这片刻的平静中,轰然巨响从殇阳关的城门边传来。那燃烧的巨大城门终于被火焰摧毁,城门向外倾斜,拍在烧焦的地面上。组成城门的巨木纷纷脱离了铁箍,燃烧的圆木滚动着四散时,一匹赤红的烈马长嘶着冲出了火影,仿佛就是它的铁蹄踢破了燃烧的城门。 <br><br>红马长嘶着跃起,落地的时候,雷烈之花的大旗已经在它身后高高扬起。 <br><br>“嬴无翳!”古月衣握弓的手微微一颤。 <br><br>木楼上,正在眺望的息衍眼角微微一跳,只听见白毅轻声说:“终于来了!” <br><br>“就是这个时候!”姬野猛地一扯青骓的缰绳,战马人立长嘶。 <br><br>“杀!”虎牙枪挥下,一道乌金色的光线闪灭。 <br><br>胤成帝三年九月十七日夜,羽烈王第一次领军冲锋。三千铁蹄在他的枪下一齐涌出时,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山巅眺远的振奋——呼吸着天上云丝,放眼天下,舍我其谁? <br><br>若干年后,也是这样长枪挥下,乌金色的光线仿佛死神的眼神,铁蹄踏破了休、踏破了陈、踏破了下唐楚卫,踏破了东陆的河山。 <br><br>仅仅是一个开始,在燮羽烈王的眼里,这才是乱世真正的开始,因为他的到来。这个时刻,无数火团划着闪亮的弧线掠过夜空,仿佛火流星那样撕破了黑暗。流火的天幕下,乱世的男儿们仗剑饮血。 <br><br>末日么……毁灭了一切,再重新开始。 <br><br>         ※       ※       ※ <br><br>“哎哟,”远处木楼上观望的息衍跺了跺脚,“这两个呆宝怎么现在就冲上去了?” <br><br>事出意外,白毅也微微皱眉:“难道不是你下的令?” <br><br>白毅原本计划由楚卫的精英枪兵正面封锁,古月衣的出云骑兵射住左翼,而由冈无畏、李隆防守的右翼仅有一万步兵,是故意留出的破绽供雷骑兵突围。而这个阵势事实上还有一层,就是息衍率领的下唐一万七千铁甲盾牌手。这一万七千盾牌手正好隐藏在右翼的后面。当雷骑兵被龟甲阵阻挡的时候,联军所有的骑兵正好在雷骑军的背后包抄。到时候雷骑军被前后封锁,速度的优势无法发挥,那么只有被屠杀的命运了。 <br><br>可是嬴无翳大军一出,风虎骑军的许基冲了出去,下唐那支弱小的骑兵也冲了出去。两支骑兵带队的将领似乎都觉得自己可以抗衡威武王名震天下的两万雷骑军。风虎铁骑名列东陆三大骑军之一,尚且说得过去,下唐的某人未免就缺乏自知之明了。 <br><br>“唉!”息衍摇头,“我是令两个学生趁嬴无翳突围、关上守卫空虚的时候好趁机夺门,谁知道……” <br><br>“不必惊慌,”白毅手中的马鞭指点战局,“你的学生们倒也不蠢。” <br><br>此时殇阳关南向的其他四个城门竟然一起洞开,赭红色衣甲的雷骑兵源源不断的涌了出来,就像水闸升起后冲出的五股急流,雷骑军汇成的红潮在殇阳关下一层叠着一层推进。 <br><br>殇阳关设计的时候就是十个城门,东西向是雷眼山和锁河山对峙,所以并无城门,而南北向各有五个。两万雷骑军如果从一个城门列阵出城,至少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全部出关,所以嬴无翳下令五门齐开,雷骑军在城外汇集的速度顿时增加了五倍。 <br><br>和兵书的教导背道而驰,雷骑军根本没有徐徐列阵的想法,出城的五股雷骑军四散出击,喊杀声惊天动地。 <br><br>姬野并未和雷骑军正面冲突。他带着三千骑兵划过一道极大的弧线,艰难的闪开了雷骑军的锋芒。雷骑军一旦冲锋,连自己都无法轻易煞住,一道洪流擦着下唐骑兵的队伍过去,正面遭遇了随后跟上的风虎铁骑。而这个时候,姬野才带领三千骑兵兜了一个圈子杀到了雷骑军背后。对于以冲锋为长项的雷骑军,前锋最强而背后最虚弱。只是凭借它的速度,背后虽然有缺陷,敌人却追不上。此时正面阻拦的却是同样以强悍著称的淳国风虎们,一旦进入混战的局面,背后的缺口就被姬野抓到了。 <br><br>“我想我的,他想他的,这样的学生不能拿来当部属,不如直接捧成大将军,”息衍笑,白毅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br><br>“不对!”白毅低声喝道。 <br><br>“怎么?” <br><br>“那五路骑兵中,到底哪一队才是嬴无翳的本队?” <br><br>息衍也忽然醒悟:“那面大旗难道是……” <br><br>“将军!嬴无翳过来了!”左翼列阵的骑射手中,古月衣的副将声音颤抖。 <br><br>那五路雷骑军中,最先冲出的一支就打起了嬴氏的雷烈之花大旗,而那一支所指的正是古月衣驻守的左翼。片刻间,那一支雷骑军就全部出城,汇集了约四千人马展开冲锋。 <br><br>“稳住,”古月衣眯起眼睛看着渐渐逼近的大旗,“是不是离公还难说。” <br><br>古月衣抚摸着自己的复合弓,手心依然干燥。他也知道出云骑兵的长项是野战和游射,数百人一队射出的小规模箭岚能极有效的在侧翼骚扰敌人。可是如果要以大队骑射手阻挡骑兵冲锋,古月衣不得不慎重。出云骑兵的三尺复合弓便于操纵,精度和穿透力都相当惊人,可是要论射程,最多不过到四百尺,有效杀伤的距离则在三百尺内。 <br><br>而且他面对的真是嬴无翳么?古月衣并不相信东陆霸主会如此轻易的把自己的命送到箭岚上来。 <br><br>“准备,”相距雷骑军只剩下三百尺的时候,古月衣抽出自己的弓。 <br><br>一字排开的出云骑射手动作整齐的抽出了弯弓。 <br><br>“玄颐。” <br><br>骑射手纷纷搭箭,举起复合弓。弓只是半开,扣箭的右手贴近了面颊。 <br><br>“盈月。” <br><br>骑射手以左手推弓,一次把弓推满。东陆射手中,只有出云骑兵的骑射手和陈国的射手“紫荆长射”采用左手推弓的开弓方法。因为这两支射手所用的弓都相当之硬,右手引弦是很难张开硬弓的。 <br><br>只剩下一个命令了,出云骑射手的全身都绷到了极点。古月衣也亲自开弓,平素的微笑荡然无存,一双眼睛冷冷的注视着烟尘中逼近的骑兵。 <br><br>“破虏!” <br><br>古月衣断然下令,此时只剩下两百尺的距离,骑射手心中的弦只怕比手中的弦更紧,已经到了一触即断的地步。两千五百张弯弓齐振,同样数量的羽箭带起尖啸。短短的片刻后,另外两千五百枚羽箭离弦,一场毫不停息的箭雨把雷骑军彻底覆盖了。 <br><br>古月衣留待两百尺上才发射,并非只是贪图第一次齐射的命中率。他也知道雷骑军速度的优势,再快的装箭速度也无法和战马突击的速度相比。所以他必须保证第一次射倒前排的所有雷骑军,这样倒地的战马和尸体就会阻挡后面骑兵的推进。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可是足够出云骑兵多两次装箭的机会了。 <br><br>“箭岚”的威力彻底展现出来,冲在最前的数百骑兵已经栽落战马,人马身上都插满了羽箭。尸体自然而然的组成一道障碍。 <br><br>可是古月衣笑不出来。他看见随后的雷骑兵竟然丝毫没有被这道障碍所困扰,他们甚至没有看那些地上横尸的同伴,而是一起纵马腾空而起,越过了障碍。这些骑兵的速度比古月衣想得还要快,仅仅齐射两次后,雷骑军已经进入了三十尺内。 <br><br>那面雷烈之花的大旗就在古月衣前方,古月衣再次喝道:“破虏!” <br><br>他必须抓住最后一次齐射的机会,如果能再次杀伤几百雷骑兵,那么即使出云骑射手溃散了,后面还有费桉的枪骑兵。 <br><br>可是古月衣自己的箭却没有放出去。因为就在那一瞬间他全身战栗,一道刀光裂空而来,激起的气流似乎已经割到了古月衣的面颊。古月衣一生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凌厉的破空而至,大惊中他挥舞铜脊弯弓去格挡。 <br><br>斩马刀被铜弓击偏,刀却毫不留情的切断了弓。那一刀蕴涵的劲道竟然可以在切断弓身以后继续切断松弛的弓弦,古月衣面如死灰。 <br><br>挥刀的人和古月衣擦肩而过,再一次挥刀。刀落下,一名来不及拔刀的骑射手被生生劈开。那匹战马哀嚎一声趴在地下,鲜血从马鞍中间喷涌出来,马鞍断作两截,白马背上一道血痕——那一刀断人之后,竟然劈入白马的身体半尺! <br><br>出云骑兵纷纷弃弓拔刀,费桉的枪骑兵也冲上来填补空缺,双方在左翼带马盘旋,展开了最为血腥的近战。 <br><br>古月衣此时已经被副将救到了阵后。他出身于下层,作战素来身先士卒,自己先退的例子几乎从未有过。可是那一刀过后,副将看他脸色惨然,几乎神不守舍,急忙牵过马缰把他带出阵外。 <br><br>“将军,”副将大喝。 <br><br>出阵的时候他拼死冲杀,身受四处创伤,可是他却不得不先照看古月衣。古月衣低头沉思,握马缰的手微微颤抖。 <br><br>“没事,”古月衣全身猛地一振,恢复了平静,随即长叹一声,“我早该想到,这样的人怎会让他人打自己的旗帜?普天之下,有此人耶?” <br><br>“传信给白大将军,请下唐军防守我军背后,出云骑兵能挡一时是一时!”古月衣拔出腰间的战刀,一夹战马又冲进了乱阵里。 <br><br>“那一支真的是嬴无翳本队?”息衍苦笑。 <br><br>得到消息的时候,息衍和白毅两人正神色凝重的观望。他们不知到底那一队是嬴无翳本队,也就不清楚离军突围的真正方向,所以负责封锁的下唐铁甲盾牌手不知道往哪里调动。 <br><br>“嬴无翳并无意躲藏,我们却想得那么多,”息衍摇头,“是我们太聪明,还是我们太蠢了?” <br><br>“赶快把你的主力调到左翼背后!”白毅喝道,“只怕赶不及了。” <br><br>“肯定赶不及,”息衍一摆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你下令方阵枪兵再推进二百尺,这样虽然遭受城上的滚木,但是那十五个方阵可以断开雷骑军的五支。如果嬴无翳执意等待五支骑兵汇聚了再突围,我们或者还有希望。” <br><br>白毅低头沉思,而后缓缓点头:“好吧。” <br><br>楚卫的精英枪士缓缓推进。 <br><br>白毅最初不愿意把方阵逼到城墙下,是因为殇阳关的设计中没有护城河,却有一个平坦的坡度。城上如果放下沉重的滚木,就会一路滚向前方把敌人的攻势碾碎。而此时他也知道再也无法保存兵力,只能把方阵推进到城下三百尺。 <br><br>此时雷骑军的五支分别在左翼和左翼搏杀,方阵顿时把他们互相切断。左翼的三支渐渐汇合在嬴无翳本队周围形成一支万人的洪流,杀得左翼联军节节退后。可是右翼的两支却渐渐凌乱,李隆和冈无畏所带的人马虽然有限,可是面对许基的五千风虎铁骑,雷骑军也不能不顾忌。 <br><br>殇阳关上的守将陈晋步战之术在离国堪称第一。滚木在他的命令下不断的被投下城墙。陈晋所部使用的滚木并不象一般的滚木那样钉满铁钉,可是滚木内部挖空,装填了硫磺和油脂。他的战术和白毅相似,滚木压退方阵是好,压不退他也并不在意,城上的火箭火雨一样泄下,前方的几个方阵中顿时燃起大火。枪兵只得以盾牌压火,方阵的队形隐隐乱了。 <br><br>“古将军和费将军退下来了,一万骑兵战死三千损伤过半!” <br><br>得到战报的白毅和息衍对视一眼。息衍道:“如果放弃左翼,可以尽数歼灭右翼的八千雷骑军。令雷骑军损伤过半,也能实现我们压制离国的初衷。” <br><br>白毅点头。他也并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此时下唐的铁甲盾牌手没有足够的时间运动到左翼去,方阵枪兵追杀骑兵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要阻拦左翼的雷骑军,他手里已经没有趁手的兵力。 <br><br>“传令方阵向右翼移动,请诸军围攻右翼,”白毅下令。 <br><br>“传令我军往右翼移动,结阵封锁,”息衍也下令。 <br><br>“大将军!看那里,”谢子侯忽然手指左翼道。 <br><br>数千高举火把的雷骑军簇拥下,披火铜甲持战马刀的分明是嬴无翳本人,谢玄抱着公主,张博手持双刀,护卫在他左右。此时雷骑军已经击溃了左翼的一万人,嬴无翳竟然没有立刻突围。 <br><br>“难道他真想等待剩下的骑兵汇合再突围?”息衍目光一闪,“传令,盾牌手往左翼移动!” <br><br>“赌一赌,”息衍低声道,“如果离公现在不突围,我们还有机会。” <br><br>“传令!”白毅喝道,“方阵移动,阻挡右翼的敌军!” <br><br>白毅转身看着息衍:“我挡住右翼的雷骑军,看能拖住嬴无翳多久,剩下的就看你的盾牌手能不能封住他了。” <br><br>两人一起眺望,远处的嬴无翳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斩马刀映着火光,一片灿烂。右翼渐渐混乱的雷骑军看见了刀光,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尚存的数千离军毫不犹豫的放弃的所有敌人,汇集在一处,向方阵的空隙冲杀过去。不管许基如何带兵在后面掩杀,雷骑军竟然再不回头。 <br><br>名动天下的红潮再次卷起,雷骑军闪电一样越过方阵的缺口。方阵枪兵努力弥补缺口的时候也杀伤了不少骑兵,战马长嘶着倒地 ,骑兵的尸骨却挂在了枪尖上。可是尽管如此,雷骑兵依然毫不畏缩,闪过重重枪锋要和嬴无翳的本队汇合。 <br><br>红潮在方阵中滚滚流动,远处的姬野和息辕惊呆了。嬴无翳的刀举起,就象黑夜中唯一的星辰,指引他手下的战士们不顾一切的向他所在的地方汇聚。此时嬴无翳是这里唯一的巨人,他的威严覆盖整个原野。 <br><br>约五成的雷骑军成功的从方阵间通过,而另外五成则已经永远躺下。原本右翼剩余的近五千雷骑军付出了两千余人的代价,强行通过了方阵枪兵的封锁。或许那些雷骑兵本就知道自己只有五成的机会生还,可是他们依然冲了出去,义无返顾。 <br><br>一场如此惨烈的冲锋。 <br><br>姬野觉得自己的心里冰冷,这是真正的残酷,战争中铁与血的生存规则。看着这片洒满鲜血的修罗场,姬野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某种真实。 <br><br>         ※       ※       ※ <br><br>“王爷,右军都督苏元朗战死,”张博低声道。 <br><br>“是么?”嬴无翳点了点头,看不出丝毫悲伤。苏元朗也是雷骑军旧将,曾经跟随嬴无翳十七年。 <br><br>“属下请为苏将军收尸,”张博心里也悲伤。他和谢玄苏元朗是多年死党,眼看着苏元朗在距离本队不过四百尺的地方被长枪扫下战马,想着无论如何要为他收尸。 <br><br>“不用去了。” <br><br>“王爷!” <br><br>“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离国,哪里都是故乡,”嬴无翳低声喝道,“葬不葬在离国又有什么分别?” <br><br>此时嬴无翳亲自押阵,雷骑军的赭色洪流在他背后掠过。剩余的万余骑兵马不停蹄的奔向了南方,他们将轻而易举的突破联军设在鬼怒川作为策应的一万步兵,而后回到离国。 <br><br>雷骑军的箭雨虽然不及出云骑军的箭岚,可是数千骑射手列队掩护下,联军也没有多余的机动力量去追杀撤退的离军。攻城也暂时停止了,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雷骑军从容撤退。 <br><br>楚卫阵后的木楼上,白毅一身白袍被远处的火光照红,息衍的黑甲上也流动着血一般的红光。 <br><br>“这种严明的军纪,恐怕你我都做不到吧?”息衍轻声说。 <br><br>白毅没有说话。 <br><br>“不惜损失两千人命来撤退,何能冷酷若此?”息衍叹息。 <br><br>一片沉默。 <br><br>“弓!”白毅忽然断喝一声。 <br><br>军师谢子侯立刻从旁边取了一张银背的角弓过来。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在角弓中算是极其惊人的长度,而整个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与弓配套的还有七枚银灰色的箭矢,箭杆也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了一尺。 <br><br>白毅掀起长衣,闪电一样掠下木楼,旁边早有人牵上了他的战马“白秋练”。白毅单骑出阵,息衍脸色变了变,也几步跳下木楼,拉过自己那匹“墨雪”。一匹漆黑的战马追逐着飘忽的白影,在火光不定的战场上,仿佛御风而行。 <br><br>距离嬴无翳本队六百尺,白毅张弓搭箭,直指嬴无翳的背心。此时嬴无翳和张博正背身过去查看剩余的骑兵,根本没有发觉悄悄逼近的两骑。而息衍的黑甲黑马难以觉察,白毅的白马却又接近出云骑军的战马,雷骑军的射手们也只是稍微偏转了方向瞄准这个来历不明的武士。 <br><br>箭头在火光中血色一闪,白毅的箭却没有脱手。是息衍在关键时刻靠近他的马侧,扯住了白毅的衣袖。息衍把声音压得极低:“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br><br>白毅迟疑了一下,依旧拉着弓,却微微合上了眼睛。 <br><br>“公爷!”息衍忽然放声大喝,“请接白将军一箭!” <br><br>他的暴喝声如雷霆一样送了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千万的马蹄声。就在话音出口的瞬间,白毅睁开了眼睛,目光灿然逼人,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嬴无翳的背心。 <br><br>“什么?”远处的古月衣一直注意白毅的动静,目光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他以弓术成名,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银灰色光线。 <br><br>“公爷!”张博大吼。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五百尺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他看见白毅睁眼,目光到时候,箭也就到了。 <br><br>张博不顾一切的纵马探身出去,要用身体挡下这一箭。他根本没有把握用马刀接箭,只能舍弃性命去救护君主。 <br><br>如此壮烈的刀光劈空斩落! <br><br>同时,张博仰身摔下了战马。羽箭在空中被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刺入了炭火马身边的土地中。嬴无翳绝云刀扬起,冷冷的注视木楼上的白毅和息衍,缓缓的点头:“好。” <br><br>嬴无翳居然单手扯着张博的背心把他扔下战马,而后挥刀劈断了羽箭。那一瞬间的发箭破箭,仿佛是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br><br>“走!”嬴无翳喝道,拍马和最后押阵的骑射手一起离开。张博重新跳上自己的战马,挥舞马刀紧跟在后面。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 <br><br>“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白毅带马停住,低声道。 <br><br>“你的箭真的只有七枚?” <br><br>“只有七枚,”白毅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射完了这七枚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br><br>“何故做此悲语?”息衍笑道,“你三十多年失一枚箭,剩下的足够你用到两百岁。” <br><br>静了一会,白毅居然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没有半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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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1:01:15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五章 威武王<br><br><br>第四节<br><br>--------------------------------------------------------------------------------<br><br>天色蒙蒙的亮了。 <br><br>微凉的晨风吹到,姬野却闻见了其中浓重的灼烧气味。嬴无翳突围后,离军坚守的步兵两万人依然抗拒了两个时辰。最后白毅命令投石车推进两百尺,把大量洒有硫磺的木柴抛进城里,硬是把殇阳关化作了一片火海。陈晋知道再也守不住,才命令残部从北门向当阳谷撤退,要和带领七万步兵驻守在那里的相国柳时筠汇合。姬野率领下唐骑兵践踏着尸体进入殇阳关的时候,两侧的街道都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屋顶已经烧尽。偶尔看见焦黑的尸体上还飘着幽幽的火苗。 <br><br>姬野站在城门下,虎牙枪上也粘染了血迹。是他带队首先突破悲焚烧的城门,当时数百骑兵和死守大门的离军战士们挤在一起,最后终于借战马的优势在这场近千人的角力中取胜。他和息辕也得以名列最先入城的一批将官。 <br><br>“将军!”一名佩刀的楚卫军校自关外飞驰而来,停在姬野的马前。 <br><br>“白大将军封赏金铢三万,烈酒五十坛,烤猪羊各五十,恭喜将军所部率先破城!” <br><br>姬野回身看了看跟随自己的骑兵。这支原本三千人的部队只剩下千余人,一个个失魂落魄。下唐兵不曾想到即使嬴无翳突围走了,破关的代价也如此惨重。在城门下强行突破的时候,进退不得只能死战,也抛下了半数的尸体。 <br><br>“多谢白将军,”息辕在马上行礼。 <br><br>“白大将军有令,诸国所有军队先退出殇阳关,等待白将军整理大军,再一一进入。 ”楚卫军校又说道。 <br><br>姬野极隐蔽的瞟了一眼军校的神色。他对于敌意感觉极敏锐,那个军校如此说的时候,手按腰间的刀柄带马逼近一步,目光和神色都耐人寻味。息辕也悄悄拿剑柄捅了捅他的腰眼。 <br><br>“谨尊军令!请禀报白大将军,我们收拾阵亡战士的尸骨,马上就撤出城外,”息辕回答。 <br><br>那个黑衣军校眉头一皱,又带马向息辕和姬野逼近了一步:“请将军听清军令,立刻退出城外,违者军法从事!” <br><br>“难道收拾阵亡者的尸骨也不许?” <br><br>“军令如山!拖延者一律鞭笞,抗命者死!” <br><br>那名黑衣军校也不是普通士兵,腰间佩戴的长刀款式特殊,刀柄上所缠的牛皮已经磨损,一眼看去就有用刀十几年的经验。他腰间悬挂着刻有剑与蔷薇的纯银腰牌,那个徽记无疑是白毅的家徽。白毅按血缘是皇室远亲,所以家徽中带有蔷薇。 <br><br>场面顿时僵住了。黑衣军校的马头已经顶到了息辕的马头上,息辕克制着才没有去摸自己的剑柄。而下唐骑兵都有些畏缩。如果是风虎骑兵遭到这样的待遇,恐怕早就暴乱起来,无奈下唐的骑兵却是出名的软弱,下唐的军令又一直不严,首次遭遇军令如山的白毅,所有人心里都有些恐慌。 <br><br>此时东面远隔数百丈外忽然有马蹄声响起,殇阳关的五座城门间相距不过八十丈,听声音似乎是几十名轻骑的小队从东面的城门入城了。 <br><br>“诸国所有军队包括楚卫的军队么?”一直不说话的姬野忽然抬起头,盯着军校缓缓问道。 <br><br>军校和他那种冰冷的目光对上,心里不由得一寒,急忙垂下了目光,话里却依然强横:“你一个小小的骑将,这些事情轮不到你过问!再不出城,军法无情!” <br><br>说着军校一带马缰,想再逼近一步以示威吓,可是双方已经马头相对,无法继续逼近了。 <br><br>“可是我分明听见有人入城,”姬野带动青骓,青骓发出一声远比普通战马要沉雄的嘶吼,青骓逼近一尺,军校的马就退后一尺。 <br><br>“你说诸军出城,可是为什么有人入城?难道你是冒充的?” <br><br>“你!”军校在他的逼迫下步步退后,又惊又怒,从胸甲的侧面抽出一张考究的桦树皮纸,狠狠的扔向了姬野。 <br><br>姬野一手接住打开看了看:“我不识字。” <br><br>“你!大胆!” <br><br>“你敢冒充楚卫信使,胆子也很大。” <br><br>“你不怕死么?” <br><br>“你不怕我就不怕。” <br><br>“你这个……”楚卫军校再也无法忍受姬野的紧逼,手不由自主的握住长刀拔出了一半。 <br><br>长刀在手,军校稍微冷静了下来,针锋相对的瞪着姬野。 <br><br>“狗急跳墙必然是假的了!”姬野点点头。他点头的时候虎牙枪已经缠腰一扫,对方军校没料到他嘴上说着已经断然动手,胸口被枪杆扫中,顿时摔下了战马。 <br><br>“抓了这个假冒的信使!”息辕重剑一挥,下唐几个骑兵抄着皮绳上来把军校捆成了粽子。 <br><br>军校在地上放声大吼:“我,我是白大将军刀吏营军校裴宣,我带有腰牌为证,你们胆敢……胆敢不尊军令,我……” <br><br>“骗子的话我不听,”姬野招呼手下的骑兵,“谁有袜子把他的嘴塞上。” <br><br>东西两侧的其他城门不断有零星的马蹄声,听上去已经有上百人进入了殇阳关。姬野扭头看看息辕。 <br><br>“五个城门我们拿了一处,楚卫控制了两处,彭国和淳国各攻下了一处,”息辕说道,“看来诸军都有人入城。” <br><br>姬野点点头:“公主?” <br><br>“想必都是为了公主。将军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把公主掌握在我们手里。” <br><br>“可是公主长什么样?” <br><br>息辕一愣:“公主……不就该是那样么?” <br><br>息辕从小在军营长大,并不曾见过半个公主。他印象里的公主就是身披绫罗绸缎,站在高高的宫阙下,身后跟着无数彩扇宫女的一个女人而已。而这些纯粹都是街头说书先生的教导。 <br><br>“只好把年轻的女人都找来问问了,”姬野也只见过离国的公主,不过那个公主凶得象一头小老虎,他想着公主不该都那么难对付。 <br><br>一路马蹄声疾,下唐的两百名骑兵分队驰入了殇阳关这座小城。而与此同时,至少有三支同样目的的骑兵也在周围搜寻,攻克殇阳关只是一场战斗结束,而另一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br><br>         ※       ※       ※ <br><br>博山炉爇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br><br>早晨的这一刻,汴梁的天空极高极淡,有一种纯净透明的感觉。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辰时了。一羽鸽子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振动双翅落在了窗前的乌木栏杆上。一双涂了豆蔻的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白色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 <br><br>“昨天午夜,白毅忽然发动进攻,事前没有一点征兆。嬴无翳仓促迎战,居然也杀出了包围。” <br><br>青衣少年恭谨的跪在阶下的羊毛地毯上聆听。 <br><br>“你怎么看?大胆的说。” <br><br>“我以为嬴无翳此战虽然突围,但是军力受损无可避免,离国近期又有权臣为患,嬴无翳归国后必然要休养生息,几年内恐怕难以再兴波澜。而七国联军慑于嬴无翳主力尚存,必然不敢目无皇室。七国的联盟和嬴无翳僵持,倒正好是我们得以发展的良机。一切都在长公主的策划中,公主圣明。” <br><br>长公主冷笑一声:“你倒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分明这一次我没有估计到嬴无翳那个狂徒有那么大能耐,叫你说起来却象是我预先谋划好的。” <br><br>“嬴无翳年届五十,再过几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为他伤神。” <br><br>“哦?”长公主悠悠的说着,拾起桌上的银镜自照,“你这么说来,我的年纪是否也太大了呢?” <br><br>“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脚并用,惊慌的向后退去,“宁卿不敢,宁卿不敢。” <br><br>“哼!”公主冷笑一声,“你知道楚卫有一个公主,叫小舟的么?” <br><br>“我听说楚卫国主没有公子,唯有这一个公主,国主爱逾珍宝。周岁时候皇帝亲自以白金小舟作为赏赐,所以又名小舟公主。” <br><br>“传说楚卫国中最大的是白毅,其次是这个小公主,接下来才轮到国主。此次白毅为了换来和下唐国的联盟,不惜以公主为质子,只怕有所图谋。诸侯中除了离国,就以楚卫国势力最大,又以下唐最为富庶。如果下唐和楚卫结成死盟,以白毅、息衍、拓拔山月三人治军,推倒嬴无翳指日可待。如果他们进而威逼皇室,我们多年的经营就都完了。” <br><br>“听说东陆名将中,华烨和拓拔山月各自忠于本国国主。而息衍如狐,难以揣摩,白毅却是唯一忠于皇室的名将,此次七国联军如此迅速的汇合,也是他的努力,”那个名叫宁卿的少年道,“公主莫非怀疑白毅也是另有野心?” <br><br>公主笑着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鸽:“以白毅在楚卫国的势力,其实他就是国主。他如果要逼国主退位轻而易举,皇室也不敢讨伐他。白毅的性格又是独断专行的,可是他却一直尽忠国主兢兢业业,唯一的解释是他有更大的野心。也许东陆之主的位置才能满足他吧?” <br><br>“难道……” <br><br>“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白,你说是不是啊?”公主轻声笑着,温柔抚弄着那只叫小白的鸽子。 <br><br>公主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可是跪在阶下的宁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小心的跪在那里。 <br><br>“啊,畜生!”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那只信鸽啄食米粒的时候不小心啄伤了她的手,一道细细的血痕顿时留在了虎口上。 <br><br>盛怒之下,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鸽的脖子,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几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那双修长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br><br>“公主……”宁卿心惊胆战,小心的询问着。 <br><br>“没事,”许久,公主恢复了平静,“一只鸽子,做错了事情罚它就行了。你不要怕。” <br><br>“真不知道那只小舟会落在谁的手里,如果她这枚酬码落错了地方,对我可是件麻烦,”迈着细碎雍容的步子,长公主走到卧榻边。 <br><br>“唉,倦得很,”公主侧身躺在绣着金色玫瑰的织锦床上,摘下发钗,解开了胸前的带子。半边睡袍滑落,略显苍老的肌肤暴露出来。不过从那妖娆的身材看去,年轻时的公主应该是难得的美人,可惜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 <br><br>“宁卿,过来,”公主慵懒的招手,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br><br>青衣少年磕了一个头,小步靠近了卧榻。 <br><br>         ※       ※       ※ <br><br>破旧的木板门被冲成了碎片,青色的战马带着黑甲骑兵如一阵狂风而来。 <br><br>此时外面的冷风也灌进了这间破旧的北斗武神庙,围坐在一起的女人们忽然一起抱头痛哭。 <br><br>“哭什么?”姬野喝了一声。他也很烦躁。殇阳关本身还是一座小城,城里有上万的民房和军房,为了找那个见鬼的公主,他和息辕两个已经带马兜遍了小半个城池。但凡见到年轻女人,他们就要盘查一番,可是始终没有公主的影子。 <br><br>息辕早已放弃了心目中的公主形象,连路边一个断腿的老太太,息辕也要拨开她的头发确认一下是不是公主。 <br><br>姬野漆黑的眉毛忽然一振,回首对息辕比了个眼色。息辕也注意到这些女子与众不同,虽然她们脸上抹了泥灰,身上也披着土布旧衣,可是从旧衣下却露出了粉紫色的织锦裙角。两人缓缓的带马逼近,姬野的目光在这些女人的脸上缓缓扫过,所有人都惊恐的退后。 <br><br>“把公主交出来,”姬野尽量说得柔和一点。 <br><br>几个年纪稍大的女人胆子还大一些,攥着拳小心的看着姬野。 <br><br>“把公主交出来!”姬野不耐烦的大喝了一声。 <br><br>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哆嗦了几下,终于拉了拉身后一个少女的手:“公主,这位将军是来救你的?” <br><br>所有人中唯有那个少女的衣饰较为华丽,乌黑的长发上尤然插着明珠的发簪。她相貌极其婉丽,不过十三四岁,眼里满是惊恐的神色,死死的缩在角落里。 <br><br>“公主,”那个女人柔声道,“去吧。” <br><br>那个少女左右看着周围人的目光,失魂落魄的点点头,起身站在了姬野的马下。 <br><br>“你是公主?” <br><br>“我……是公主。” <br><br>“息辕,”姬野偏过脑袋,“象不象?” <br><br>“看起来有点公主样子。” <br><br>姬野点头,虎牙枪一挥:“跟我们走!” <br><br>他大喝之下,那个少女忽然大哭了起来。不顾一切的跑过去贴在墙上,眼里满是恐惧和疯狂:“别杀我,我不是公主,我真的不是公主,不要杀我!” <br><br>“她们骗你们的,她不是公主,我……我是……”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姬野马下响起,带着微微的颤抖。 <br><br>“嗯?”姬野偏了偏脑袋,绕过青骓的脖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说话的人。 <br><br>一个满脸涂满了黑泥的孩子战战兢兢的看着姬野,如果不是她说话的声音如此细嫩,根本看不出她是男孩还是女孩。而她的身材最多不会超过姬野的胸口,似乎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br><br>“这么点大?”姬野皱了皱眉,“还那么黑?” <br><br>“又不是买豆包,你还挑挑拣拣?”息辕凑了上来。 <br><br>姬野和息辕从马上跳下,挥手让后面的骑兵先退出屋子。两人比了个眼色,姬野从怀里摸出一块面巾,半跪在那个自称公主的小女孩面前:“不要乱动!” <br><br>“痛……”姬野刚开始擦,孩子就扁了扁嘴要哭。 <br><br>“擦脸也痛?”姬野低声嘀咕,只好手上收劲,一点一点的把女孩脸上的泥灰擦掉。 <br><br>“这个……”姬野回过头看息辕。 <br><br>“是公主了,”深深吸口气,息辕点了点头。 <br><br>         ※       ※       ※ <br><br>仿佛看见了浸泡在一池清水中的翡翠,姬野和息辕都涌起惊艳的感觉。这两个惯于征战的小老粗都不曾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有这样绝世的容光。她的美丽完美无暇,美得让人不忍触摸,生怕一触之下,就如梦幻一般破碎了。 <br><br>看到这样一个玉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姬野和息辕都不再怀疑。但凡贵族诸侯,一般都有一个极美丽的母亲,而外祖母必然也是极美丽的,如此代代相传,后世子孙中往往就有风华绝代的美人出现。 <br><br>不过这个小公主看上去还是……美得过分了一点。 <br><br>“两位是下唐息衍将军的属下么?”一个声音忽然在门边响起。 <br><br>息辕闻言一震,手按剑柄闪身遮住了小公主。而姬野虎牙枪尤然在手,挺身一步占据了进攻的位置。 <br><br>“下唐息辕、姬野拜见李将军,”静了片刻,息辕缓缓的说。 <br><br>一个武士身披白铜护铠,正按剑站在小屋门口。随着他招手,数十名头扎墨绿色布条的校刀手鱼贯而入,占据了庙宇中的有利地势。彭国大军的精英校刀手才扎墨绿色头带,而披白铜甲的则是彭国大军的主帅李隆。 <br><br>李隆并无意进屋:“少年有为。” <br><br>“李将军是为救公主而来么?”息辕问道,他已经知道形势不对。屋外本来有下唐的二十名骑兵驻守,可是现在二十名骑兵毫无动静,只怕已经被解除了武装,李隆的来意也就很明显了。 <br><br>“两位可以回报息衍,公主会由我们陈国照顾,我自会护送公主回楚卫国,不劳下唐费心,”李隆并不想和这两个下唐的下等军官多费口舌。 <br><br>“恕难从命,”息辕依然按剑警戒,“这是楚卫和下唐两国的事情,不知道李将军为何要管?” <br><br>李隆皱了皱眉头,极为不悦。他不曾想到以他的威名还无法压服区区两个下唐骑将。 <br><br>“两位不知道小舟公主也是我国国主的表侄女么?” <br><br>李隆并未说谎,诸侯间通婚很多。现任陈国国主陈庆业的母亲周氏是当年楚卫国的公主,而血缘上算去,小舟公主确实是陈庆业的表侄女。 <br><br>“不知道,”姬野忽然说。 <br><br>李隆勃然变色。 <br><br>“将军出仕于陈国,我在下唐从军,”姬野冷冷的看着李隆,“我懒得知道陈国的事情。” <br><br>“放肆!”李隆一手按剑就要进屋。 <br><br>此时姬野竟比他还快的踏上一步,虎牙枪枪锋点地。这一步封住了李隆所有的出手机会。李隆看见虎牙枪的式样,又看见姬野的姿势,也知道这个少年出手的速度必然极其惊人,所以微微犹豫。 <br><br>“李将军在陈国的官爵再高,和我姬野没有关系,”姬野道,“犯不着跟我一个下唐骑兵摆你的威风。李将军不必费什么口舌,你领军大将的身份,却清晨亲自带队入城,不就是为了抢先找到小公主么?然后彭国大可以拿她要胁楚卫国,我可不知道你们国主会不会关心侄女的死活。” <br><br>“好口舌,”李隆怒到极点的时候脸上的怒色反而渐渐淡去,“你们下唐以公主为人质,倒还理直气壮了。” <br><br>姬野摇头:“我不是理直气壮,我就是告诉将军,要拿人就从我身上踩过去,没必要假仁假义一堆废话。” <br><br>“好!想不到下唐还有你这种人物,”李隆挥手,“拿下!” <br><br>两侧的校刀手以盾牌遮挡,在地下滚身挥刀,一起砍向了姬野和息辕的双腿。二十个校刀手同时展开,地下几乎没有任何落脚的空档。陈国校刀手的“斩草刀阵”,是任何骑兵的克星,校刀手以精湛的刀术滚进敌军骑兵的空隙中斩削马蹄。虽然极可能被铁蹄踩死,但是一名校刀手战死前至少可以斩伤两匹战马,全靠平时训练有素。 <br><br>所以这支军队中人人的刀术都相当可观,在这个小屋里展开这种阵势,几乎成为必杀的形势。 <br><br>息辕在瞬间把公主推到一边去,而后他拔地跃起。他身边那个刀手的刀走空的瞬间,息辕的重剑斩裂了对方手中铜皮所制的小盾。他挥剑一绞,把破裂的盾牌甩了出去,又砸在一名刀手的盾牌上把他惊退了一步。 <br><br>而姬野看着数柄战刀的寒芒在自己脚下闪动,竟然丝毫不动。直到一柄刀几乎已经落在了他的小腿上,姬野的虎牙枪才挥出一个乌金色的圈子,以虎牙的锐利足以令嬴无翳的断岳刀崩口,这些校刀手的刀根本经不起虎牙一击,当即有两柄战斗断裂。同时,姬野一脚踩住身后偷袭的一刀,冷冷的看了那个刀手一眼。而后他旋身而起,在头顶挥舞着沉重的战枪,在场众人被他威势所震惊,不由的提盾护住了自己。虎牙在空中一抖,忽然化作长鞭劈斩而下,状如劈山的一击狠狠砸在一名刀手的盾牌上。 <br><br>李隆心里一惊。姬野那一劈用的并非是枪术,而是模仿当日嬴无翳劈他的一刀“大挥斩”,一劈中霸气纵横,李隆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嬴无翳的斩马刀。 <br><br>被劈中的校刀手踉踉跄跄的退去,盾牌落在地上,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br><br>“下一个是谁?”姬野一手提枪,指向周围的刀手。 <br><br>长锋所指,校刀手们脸色大变。李隆的脸色也阴晴不定。那一记劈斩将整个铜盾砸得反凹进去,更隔着盾牌将那个校刀营的好手击成内伤,这种霸道的武术别说一般武士,即使军中用刀十数年的好手也自愧不如。可是到现在为之,这个少年武士似乎还根本没有施展他真正的枪术。 <br><br>“我,”李隆全无表情的踏上一步。 <br><br>他也知道手下的校刀手单打独斗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这两个少年的对手。一拥而上虽然能擒住两人,但是混战中难免损伤。伤了他自己的亲信固然不好,这两个少年武士分明也是息衍身边的人,真的令他们横尸当场,息衍的报复也不是轻易可以招架的。所以他决定亲自擒住两人,也趁机收服人心。 <br><br>李隆的白色披风一直从左肩披了下来,而他的右手和剑柄始终隐在披风内。他这么说的时候,目不转睛盯着姬野,缓步逼了上去。 <br><br>这种缓慢的步伐中却包含了难以抗拒的压力,息辕明知道自己不是目标,手中的重剑也缓缓竖起指天,以一个极为凝重的姿势静止在那里。 <br><br>四指压在枪杆上缓缓推出,姬野的身体下沉,虎牙在他双臂间最大限度的拉开。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见他胸口微微起伏一次。 <br><br>一次呼吸,在这一次呼吸中,弓已满劲箭已离弦。虎牙的枪锋一沉,姬野已经和他的枪一起射向了李隆。仿佛真的有猛虎的精神在枪中咆哮,虎牙带起的咆哮声震得几名校刀手小退一步。而李隆在姬野呼吸的瞬间就停止了前进,姬野回应的强大压力阻止了他的前进,终于到了他不得不拔剑的时候。 <br><br>李隆翻腕拔剑,他的剑术似乎完全依靠手腕的灵活,他从剑鞘中拔剑的速度竟比普通人直接出剑更快。剑抖了出去,就像一条银色的蛇咬向姬野的喉咙。这时姬野已经到了,从李隆动念拔剑到姬野的枪到,这其中没有半分多余的时间,李隆甚至来不及多转一个念头。 <br><br>乌金色的长枪竟在瞬间又一次爆发了速度,姬野早已经计算了距离,他第一次踏步冲出七尺,枪锋即将到达的时候恰好可以获得第二次蹬地发力的机会。虽然不如最直接的一段刺杀那样强硬,但是这样二段刺杀更加灵活多变。 <br><br>“好!”息辕不由的喝了一声。 <br><br>姬野和李隆擦肩而过,李隆持剑而立。姬野双脚在地上踩出两道灰尘,瞬间转身,退后一丈三尺,半跪在地上枪锋挑起。 <br><br>李隆脸色阴郁,无声无息的收剑走向的庙门。息辕这才注意到他的剑其实是一柄极为柔韧的刺剑,是很罕见的一类剑,为了隐藏自己的剑,李隆才等到最后一刻才出剑。这种剑术更像刺客而不是武士。 <br><br>姬野一手撑地,咳出一口血来。 <br><br>他就败在李隆那柄诡异的剑上。如果李隆用的是普通的制式长剑,失败的就是他。而那柄刺剑在刺出的瞬间弯曲,绕过枪的封锁刺伤了姬野的肩膀。姬野的枪也在最后失去了目标。 <br><br>“擒下!”李隆一挥手。 <br><br>姬野硬撑着身体靠近息辕,两人背对着展开防御。此时庙外的校刀手也进入了武神庙里,四十多人提刀逼近,息辕的手也颤了颤。 <br><br>一声轰然巨响,灰尘弥漫起来,李隆猛然回头,庙宇另一侧的墙壁居然被人砸开了一丈高的缺口。一个身穿褐色锁子甲的将军捂着鼻子走进庙中,对李隆冷笑:“李将军用刺客的剑术收拾一个年轻人,难道彭国就没有光明正大的武士了么?” <br><br>李隆脸色更加阴沉。他不愿暴露自己的剑也是因为东陆武士最看不起刺客。北斗七星都是代表武士的星辰,而只有一颗肉眼难以觉察的小星“辅”才代表刺客。刺客的身份和地位都远远比不上武士,除了刺杀术极其可怕,上阵作战他们远远不如学习马上武术的武士。而李隆以大将的身份却使用类似刺客的武术,难免要令费桉这种高傲的人鄙夷。 <br><br>陈国主将费桉领着一队枪兵,竟然也赶到了这个不起眼的破庙。事实上他早已经赶到,不过一直在庙外听着动静。他并没有看见李隆拔剑,不过他也知道李隆最强的剑术就是这套刺客的暗杀剑术,等到李隆取胜,他就下令两名使用铁锤的大力士砸开了墙壁,施施然的进来嘲笑。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得意。 <br><br>“费将军不整顿你那支所剩无几的枪骑兵,却有兴趣来这里观战,”李隆不动声色,“真是我的荣幸。” <br><br>费桉脸色变了变。他所带的五千枪骑兵在左翼和嬴无翳硬拼,死伤极其惨重,尚有战斗力的不上三千人,大不如李隆在右翼轻松,虽然战胜,也是随胜尤恨。 <br><br>“哼,”费桉冷笑,“李将军还是请回吧。彭国地处偏远,土地贫瘠,只怕小公主难以适应。这里自然由我来收拾。” <br><br>李隆默然不语。七国联盟中以楚卫最强,抢到小公主好好保护,就可以借以要胁和楚卫签订兄弟之邦的盟约,以后更可以借助楚卫国的兵力。而楚卫愿意和下唐盟约,无非是看上了下唐的财富。转而和其他诸侯盟约,当然也可以借助其他诸侯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进而和离国争雄。所以和楚卫盟约是各取所需,能否把这个盟约从下唐手中夺下,关键就看这个小公主的归属。 <br><br>费桉不愿意放手,李隆自然也不愿意。 <br><br>“费将军如果执意要带走公主,”李隆忽然发话,“那么剩余的这几个楚卫宫女我要带走。” <br><br>他手指的正是跟随小舟公主赴下唐又被嬴无翳劫住的几个宫女。费桉有些诧异,虽然那几个宫女容貌端丽,可是李隆绝非好色的人,何况彭国大将自然不会缺少几个女人。费桉不由的凝视那几个宫女,心里疑惑是否那个小女孩并非公主,而真正的公主依然藏在宫女里。 <br><br>就在他迟疑的时候,李隆忽然动手了。谁也不敢想象李隆作为大军主将,竟然会亲自动手抢人,而且他的速度更堪比姬野刺出那一枪的时候。四十余名校刀手齐步上前去配合李隆,只在这个瞬间,李隆就逼近到小公主身边一丈内。 <br><br>一把剑在这个时候横腰劈向李隆。这一剑的来势阻挡了李隆的步伐,他急忙闪开的时候,才看清是息辕的攻击。令他诧异的是息辕这一剑并不快,劈出的时间和角度却都是他最难以闪避的,而一剑劈出后,息辕并不急于进攻,而是收剑指天和他对峙,静静的等待下一剑的机会。 <br><br>这完全是息衍那柄“静岳”古剑上的剑术,静如山岳动则伤人,每一剑劈出都经过计算,力求绝无破绽。 <br><br>“杀!”费桉大怒之下,挥手令全部战士进攻。 <br><br>李隆失去了先机,只得回头应付费桉。姬野趁这个机会把那个小公主一把抱起来,和息辕一起扑到了墙角,此时也不管这个玉娃娃会不会打碎了。依靠墙壁是两人最好的防御,以息辕的剑术和他的枪术,能支持多久是多久了。 <br><br>可是两拨人马却没有时间管他们。下唐这边只算剩下一个半少年,陈国和彭国的战士都没有时间管他们,刚才携手退敌的两军在武神庙中重开战场。上百人杀成了一团,鲜血四处飞溅,躺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姬野早已解下披风把小公主的脸整个蒙起来,他也不知道这种金枝玉叶看见血肉的修罗场后会如何。 <br><br>一条断臂忽然落在一名宫女的脸上,鲜血涂了她满面。当她看清自己怀里的是一只胳膊时,这个宫女发出一声近乎疯狂的哭号,然后她跳了起来,不顾一切的往外跑去。其他宫女都从极度的恐惧中醒悟过来,一起跟着她跑向了庙门的方向。只有刚才冒充公主的小宫女还惊恐的趴在墙角不敢动弹。 <br><br>那个指认她为公主的年长宫女本来也要逃跑,却转回来拉她:“豆荷,豆荷,快走,快走啊。” <br><br>姬野本来厌恶那个年长宫女,因为为了保护公主而让一个宫女去牺牲在姬野看来可谓无耻。从军的武士多半并不珍视人命,但姬野也绝不以为一个普通宫女的命就比公主来得低贱。可是此时看见最后却是这个年长宫女为那个小宫女留了下来,姬野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茫然。 <br><br>有些事情他不懂,可是他又感觉到了,于是一瞬间,他走神了。 <br><br>“不要跑!”明白过来的姬野忽然想起了什么,放声对那些逃走的宫女大喊。 <br><br>他喊的时候已经迟了。刀枪和鲜血的战场不是这些弱女子可以通过的,搏杀中的战士根本不会手下留情,那几个宫女只跑出几步,就纷纷被乱刀砍倒在地。而杀她们的战士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立刻收回武器面对身边的敌人。 <br><br>只不过是多几具尸体而已。姬野可以理解这些战士们为什么没有时间关注那些倒在地上的宫女,生死的关头又有谁会注意别人的死活? <br><br>“只不过是多几具尸体而已……”姬野的心神忽然乱了。 <br><br>他想到一些他不曾想到的,他想这些宫女在桂花树下的笑脸,曾经望着迢迢星汉玩那些针线的游戏,也曾有过心爱的人在冬天的雪夜带她们去看烟花…… <br><br>曾经——而现在她们只是简单的尸体! <br><br>“豆荷豆荷,赶快走啊!”那个年长的宫女还在摇着小宫女。 <br><br>校刀手的快刀忽然削掉了她的半个头颅。那个小宫女如此清晰的看见年长宫女那双明亮的眼睛随着一瞬的刀光忽然不见了,血和脑浆已经涂满了她的脸。 <br><br>“啊!”武神庙中响起小宫女撕心裂肺的尖叫。 <br><br>这些沙场纵横的武士也因此动容,费桉抽枪退后一步,李隆刺剑一振,退后防御。战士们也依然保持着防御的姿势。 <br><br>“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公主,我不是公主,”小宫女蒙着自己的眼睛,疯狂的大喊。<br><br>(威武王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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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1:29:05 | 只看该作者
别传·一生之盟<br><br><br>第一节<br><br>--------------------------------------------------------------------------------<br><br>胤朝成帝二年,按照北陆蛮族青阳部的纪年,是风年。这一年的北风果然来得很早,大风裹着霜寒,给枯黄的瀚州草原披上了一层白衣,男人们驱策着骏马,带着成群的牛羊迁往南方靠海的草场,身后的大车中,他们的女人拿毡毯裹住年幼的孩子,听任寒风从车蓬的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呜咽。<br>  东陆有传言说打仗了,死了很多的人。不过严冬即将到来的时候,蛮族的男人们是不关心这些的,北陆的冬天比敌人更加可怕。他们只想在下雪前圈到一片南边的草场收拢牛羊,女人们在春天怀上的孩子也快要诞生了。<br>  在蛮族男人们的心中,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和让自己的血流传下去。<br><br><br>  “勒摩,是大雁么?”<br>  “是的,大王。大雁又往东陆飞了,冬天快到了。”<br>  “大雁开始南飞了……勒摩,到十月了吧?”<br>  “是的,大王,现在夜里天上,裂章已经升到天顶了。”<br>  “那十一月都快到了。勒摩,宫里怎么那么安静?”<br>  “我让女奴们都去休息了。”<br>  “勒摩,你怎么不去睡呢?”<br>  “我不困。”<br>  石屋中,年老的男子身上裹着一件东陆织就的绛红色袍子,静静的躺在两层貂皮下,仰面对着屋顶。他睁着眼睛,可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见一点生气,瞳孔和眼白似乎混在一起了,远看只是一片苍老的灰色。他握着床前女人的手,静了很久。<br>  “勒摩,夜深了吧,你也去睡吧……”<br>  “我在这里和大王说话……”<br>  慢慢的,女人觉得被男人紧紧抓住的手松动了,但那双干枯的大手依然环扣着她两根手指。女人知道男人是害怕她离去的,一个人如果什么也看不见,就总想抓住些什么,才觉得安全。尤其是亲人的手。<br>  “勒摩……”女人轻轻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是青阳王妃的小名呢?楼苏的小名叫做勒摩,在蛮族的语言中,是说吉祥。二十五年前朔北部败于青阳,她象一件贡品那样被送到了北都,被强行套上吉服,嫁给三十一岁的青阳王吕嵩。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死了妻子,有两个嫡亲的孩子和数不清的其他女人,还有就是他是北陆的霸主。<br>  新婚的夜里她畏缩在床边,只看见一个满身酒气的粗壮男人被女奴们扶进了婚帐。睡到半夜的时候男人半醒过来,轻而易举的撕掉了她全身的衣服,当时她拼命的哭,可是她无法反抗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了朔北部的数十万族人。<br>  早晨,他醒来,命令她为自己披甲,居高临下的问:“你叫什么名字?”<br>  “我叫勒摩,”楼苏的泪痕还没有干。<br>  可是吕嵩却没有叫她勒摩。青阳是蛮族七部中最亲近东陆的一部,是以青阳贵族上下,都以称呼东陆名字为荣,只有赶着牛羊的牧民才只有一个蛮族的名字。所以她是青阳妃楼苏,母仪四方的青阳部女主人。勒摩这个名字再也无人记起,只怕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br>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二十五年后。<br>  那一天半夜,吕嵩从梦中醒来,在自己身边摸索着:“勒摩,你在哪里?”<br>  靠在一旁休息的楼苏惊醒过来,握住丈夫满是虚汗的大手,惊讶的发现这许多年以来,吕嵩并未忘记那天早晨一个十六岁的小女人带着泪痕说的话。<br>  “我叫勒摩。”<br>  吕嵩记得,却不愿意叫,也许是因为东陆的名字更加堂皇气派,也许是要她彻底忘了自己其实是朔北部的公主,也许他始终相对楼苏隐藏什么……只不过在他的梦里,楼苏还是二十五年前那个插着龙血花的女孩,有一双很大、很犟、却又容易流泪的眼睛。<br><br>  “水井没有结冰吧?”<br>  “你种的阿遥草还活着么?”<br>  “年轻的时候我去海边,冬天很多的鲷鱼……”<br>   吕嵩似乎是有些疲倦,低声说着些什么。自从五个月前郊猎时摔下马背双目失明,吕嵩这样念叨的时候越来越多,尤其是女奴和外臣都不在的时候,他就会这么絮絮叨叨的和楼苏说话。没有边际的说着,似乎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楼苏。<br>  “雪嵩河的野雁都飞走了,勒摩,真热啊……”<br>  吕嵩喃喃的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楼苏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吕嵩的睡袍中,摸到了吕嵩火烫的胸口。<br>  “来人啊,来人啊,”楼苏掀开墙上毡幕,大步走出了石室。<br>  石室外漆黑一片,诺大的金帐宫中灯火寂然。楼苏接连喊了十几声,睡下的女奴才裹着羊皮长衣奔了出来,而远处的黑暗中,持刀的卫士们也悄悄的汇集了,只是远远的观望着,并不靠近。<br>  “贱奴!”楼苏急怒之下推翻了女奴,“大王发热了,派人诏英氏,快派人诏英氏!”<br>  “王……王妃……”女奴惊慌的爬起来,蜷缩着跪在楼苏脚下,偷眼望着远处列队的卫士。<br>  “贱奴!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想死么?”楼苏怒气更盛。<br>  “我……我……”女奴死死的低着头。<br>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女奴的脸上,她的羊皮长衫落在一边,露出细腻的乳胸和腰臀。细嫩的皮肤在寒风中抽紧,泛起了一片细细的小疙瘩,年轻的美丽叫人不敢逼视。远处列队的卫士们中传来了猥亵的笑声,随后几声清脆的皮鞭声打断了笑声,为首的武士抽倒了哄笑的人,拎着皮鞭依旧观望着,冰冷的眼睛反射月光,像是一匹狼。<br>  “王……王妃,”女奴哭了起来,“他们……他们真的会杀了我的!”<br>  女奴年轻的脸上被楼苏抽出一片血红。这是楼苏最心爱的女奴,以前楼苏甚至没有打过她的手心。楼苏拉着石室门口的羊皮帘子,支撑着自己不至于脱力而坐下去。楼苏知道女奴不是怠慢,这个年轻的女孩是真的不敢,没有大王子手令私自进出金帐宫的人,格杀勿论,即使她敢,她也只是倒在金帐宫门口的血泊里而已。<br>  “王妃,王妃,”女奴惊慌的膝行几步,上去抓楼苏的袖子。<br>  楼苏扯着羊皮帘子往里面走了一步,忽然回过头来:“去拿冰过的羊奶来,快去,快去!”<br>  一碗冰羊奶灌进吕嵩的嘴里,他的身上渐渐不再发烫,女奴拿着貂皮裘在一边挡住了风,楼苏拿着温水擦拭着吕嵩的胸口,年老的青阳王在妻子的怀里静静的睡着,根本不知道发生的一切。<br>  “回去睡吧,没你的事了……”楼苏疲惫的摸了摸女奴的脸,摘下手上的一枚玉戒指赐给了她。<br>  小女奴的眼泪流了下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她退下的时候,一阵凛风从毡幕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楼苏觉得自己有如浸在了冰水中,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刺穿了肌肤,直扎到自己的心口——而那颗心,却已经冷得木然了。<br>  烛焰随着风势奋力的伸长了一瞬,而后唯一的灯火被黑暗吞噬了。北国霸主青阳部的王妃楼苏坐在死寂的黑暗中,一动不动的抱着自己的丈夫,仿佛一尊毫无表情的雕像。过了许久,她低下头去,把脸死死的埋在吕嵩的胸口。<br><br><br>  虎豹铁禁卫的铁刀映着枯寒的月色,在大帐左近隐然生辉。大帐的金顶上,长风卷动夜色中的豹云旗,旗上背生双翼的雪豹盘身在苍白的云团中,随着大旗舒卷,它那银线织就的獠牙倏忽隐现。<br>  “这风,好像把天都吹透了似的。”<br>  身披锦氅立在帐前的蛮族青年心不在焉的说着,他抬眼看着凄清月色下的金帐宫,眸子略有些朦胧。<br>  青年算不得高大威猛,可在青阳部数百名虎豹铁禁卫的卫护下,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王威自他身上悄悄升起。身后尾随的武士披着朴拙的豹皮铠,谨慎的保持了一步的距离,半低着头。就在武士的颈中,垂着生铁打造的双虎牙。<br>  “铁牙”,是青阳勇士中仅次于“豹狼”的称号。只有骁勇的战士,在战场上立下莫大的功勋,才能获得青阳王手赐的铁造双虎牙。而自最后一个豹狼武士死在四十五年前雪嵩河对东陆风炎皇帝的恶战中后,铁牙武士们已经是青阳武士中占据颠峰的人,现有的十七位铁牙武士,无不是九帐的统帅或者久经沙场的老将。统率大风帐七千骑兵的木亥阳,无论武术和战功都不负铁牙的称号,只是他站在大王子吕守愚背后的时候,却象一个普通的家奴。<br>  “大王子,外面风寒,不如在里面等吧,”木亥阳从身后卫兵的手中接过厚软的白狐裘,上前一步要为吕守愚披上。<br>  吕守愚一掌推开了他的手。<br>  “大王子,一个东陆使节,不值得劳动大王子亲自等候,让他自己进帐拜见就可以了。”<br>  吕守愚依旧眺望着远处的金帐宫,似乎根本不曾听见木亥阳的话。木亥阳小退半步,不敢多说。<br>  “父王……如何了?”吕守愚的发问毫无征兆。<br>  木亥阳微微愣了一下:“大王……一切都还安好。”<br>  “安好?”<br>  “请来的东陆大夫说,大王没什么大病,只是伤了眼睛,又……老了。”<br>  “老了?”<br>  沉吟片刻,吕守愚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金帐宫的供应不可以缺了,大夫开的药若是找不到,就派人过海去买。加派人手,若是出了差错,看守金帐宫的人都要斩首!”<br>  “是!”<br>  “大王子!”负责眺望的一名铁禁卫疾步上前,一边跪下,一边以目光向吕守愚示意。<br>  吕守愚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月光下枯草飘摇,一骑雪白的骏马逆风而来,其后几匹枣红色的战马紧紧跟随,上面骑坐的黑衣人,分明是久经磨练的骑兵,骑术极其精湛,马鞍侧袋中都插着修狭的长柄马刀,制式颇不同于蛮族的厚背长刀。<br>  铁禁卫们一字列开,横挡在吕守愚身前,此时那骑白马已经当先驰到,一个旋身煞住。马上身披斗篷的骑士扯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略有风霜的年轻面孔。他无畏于周围手按铁刀的铁禁卫,对着人群中的吕守愚淡淡的笑了一笑。吕守愚微微挥手,铁禁卫们闪开了一条通道。<br>  “大王子。”<br>  客人疾步上前,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双肩,谦谨的跪在吕守愚脚下,用头顶去触了触吕守愚腕上那条白色的豹尾。<br>  “洛先生。”<br>  吕守愚和这名东陆文士洛子鄢早已不是初次相见,只是许久以来,飒然不群的洛子鄢还是第一次对吕守愚施以如此的大礼。自吕嵩病重失明,吕守愚便总领青阳政事,九王吕豹隐特意献上自己的白豹尾,以彰显吕守愚此时摄政的身份。此时洛子鄢所用的礼仪,正是外臣晋见青阳王的大礼,示以极大的尊崇。<br>  “我们淳国梁秋颂侯爷听说大王子掌握青阳部以来,五部宾服,威震北天,莫大之喜。临行特遣子鄢带来纹铁匕首一柄,是侯爷自己的爱物,望能为大王子添威,”洛子鄢起身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木匣,就要递上。<br>  “我现在掌握青阳政事,淳国和我们青阳是两国相交,侯爷的私礼,我不便收纳,”吕守愚颇得东陆塾师的教导,对于东陆礼数并不陌生,手一摆便要拒绝。<br>  洛子鄢依旧捧着那木匣,唇边一缕笑意不断:“恕洛某愚昧,大王不日归天,青阳就是大王子的青阳,北陆就是大王子的北陆,这北陆上又有什么不是大王子的私物?何况区区一柄短刀呢?”<br>  吕守愚一皱眉,声音带起了寒意:“父母病重,是家中的不幸,东陆号称礼仪之邦,难道礼仪就是如此么?”<br>  “呵呵,”洛子鄢笑出了声。<br>  这一笑,几分狂意溢于言表,吕守愚还未回应,木亥阳已经逼上了一步。蛮族以血勇和忠诚著称,对于武士,主子当堂受辱,便等于自己的屈辱。木亥阳一怒之下,不由按住了腰间的钩刀。<br>  “木将军留一步,”洛子鄢的笑容忽然逝去,长揖一拜道,“洛子鄢不远千里渡海而来,大王子迎门相候,所为何事彼此该有默契于心。大王打猎受伤,固然是大王子家门的不幸,却未必不是大王子称雄北陆的良机。若不然,大王子何苦趁着大王不能视物,封锁金帐宫,独领青阳政事呢?大王子和九王爷又何苦千里相邀,请我们淳国派遣使节共商大事呢?彼此并非初见,若是这点信任也没有,未免叫人心寒了。”<br>  吕守愚目光垂下,沉吟良久,手一按,示意木亥阳退后:“好!那么梁秋颂侯爷可曾带什么话来?”<br>  “侯爷带的话就一个字,大王子刚才自己已经说了。”<br>  “哦?”<br>  “就是一个好字!”洛子鄢忽然变得斩钉截铁,“大王子若是起事,淳国进可以一万风虎铁骑相助,退可以钢甲五千件、马具五千套、军器一万件相赠。只求大王子称王之后,两国永为兄弟之邦!”<br>  “起事?”吕守愚忽然瞪大了眼睛。<br>  “不错!为今之计,大王不能主事,北都城已经在大王子掌中。放眼青阳上下,除了大王子,还有谁能重振青阳?不过大王子可不要忘记,尊母大人已经过世多年,如今的王妃可是三王子和世子的亲娘,”洛子鄢嘿然一笑,“就算三王子因过被贬斥了,大王子可不要忘记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与大王子争这北陆之主的位置……”<br>  吕守愚手一颤,怔在那里。<br>  “丈夫横行,当机立断是不可少的,”洛子鄢长眉一挑,“其实这一步大王子未必没有想到吧?只是子女纯孝之心还在,难免犹豫。大好的河山,真的要为了一时的心慈手软,就送给黄口稚子么?”<br>  洛子鄢将木匣捧到吕守愚手中,含笑小退一步。<br>  “世上还有一个人……”捧着那木匣,洛子鄢这句话仿佛在吕守愚的头脑中炸了开来,炸出一片沁骨的寒意。吕鹰扬被驱逐到山南之后,他已经占尽了上风,一时的意气风发几乎叫他忘记了世上原来还有一个对手,在遥远的地方……<br>  “洛先生请进帐详谈!”吕守愚一掀羊皮大幕,洛子鄢洒然而入,虎豹铁禁卫变换队形,铁壁一样死死围住了帐篷。<br>  “阿苏勒……”进帐前的一瞬,吕守愚忽然回首看了南方的天空。<br><br><br>  漫天阴霾,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萧煞的卷过整个天空。离群的大雁在天边划过一道婉约的弧线,似乎随时会坠落在群山之间。最终它奋力的振了振翅膀,钻进了浓密的阴云中。<br>  “宛州的秋天,也很冷啊。”<br>  吕归尘骑乘一匹黑马,仰望着天边喃喃自语,抚摸着腕上那条雪白的豹尾,绒绒的豹子皮毛似<br>要似乎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br>  “三军止息!三军止息!三军止息!”一乘骏马闪电一般从后军飙驰向前,马上的将军挥臂大喝。<br>  “咚咚咚咚……三军止息……三军止息……”由后军而前军,听到他呼喝的军团次第停下脚步,军士们以兵器的木柄敲击着地面,一齐应和他的呼喊。地面微微的震动,这只万人队的呼声在萧瑟的秋原上回荡,缓缓推进的大军如疲惫的巨兽一般停止了前进。<br>  下唐国殷红的“唐”字大旗被秋风搓揉着,背衬着阴霾的天色,就像一片肮脏的血污。<br>  “还有三十里就到南淮城下,当先遣快马奏明君上才可以入城,否则私自带兵入城,是死罪,”息辕策马并立在吕归尘身边,他从后军呼喝着奔驰到前军,截住吕归尘所带的先锋大营,有些喘息不定。<br>  “嗯,”吕归尘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br>  他略略回首,扫了一眼随军的大车,上面堆满了军器和旌鼓,那些都是在殇阳关下缴获的辎重。下唐富庶,并不缺这区区几十车辎重,只不过唐军也是多年不曾有这种胜仗了,正是炫耀军威的良机。吕归尘的目光最后落在为首一辆填满石灰的大车上,怔怔的停了许久。成百上千的首级被埋在生石灰中腌干了,那些灰白色的面孔似乎都对着吕归尘,闭着眼睛,看不出痛苦,看不出悲伤。那种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吕归尘的心底。<br>  城门献捷,缴获的辎重还是次要,斩首多少才见得军功。息衍虽然无意于功勋,不过碍于场面,也不得不命令军士砍取数百尸首的头颅,腌在大车里直送南淮城。而对于吕归尘,纵然他能一刀将敌人连肩斩作两段,可是看着军士们拖上一具一具的死尸,操着铁斧分割死肉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一阵一阵袭来的恶心。操刀的都是多年的老兵,劈木一般斩在尸体的脖子上,往往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吕归尘不愿看见那些首级在地上滚动的样子,更不愿看见老兵们砍剁时木然的面孔。<br>  这些都叫他想起木匣中龙格真煌的头颅,想起那种越过生死的,静静的悲伤。<br>  吕归尘出神的瞬间,息辕已经誊出战表,遣出了最快的报马奔赴南淮。息衍用兵的千变万化他尚未学会,不过那种动静自若成竹在胸的军家气度,他已经接近乃叔了。<br>  “怎么?”<br>  “没什么,”吕归尘摇了摇头,“想起北陆,现在该是下雪的时候了。”<br>  “等到你即位为青阳王,总会回北陆的。青阳王吕归尘,呵呵呵呵,”息辕笑了笑,一兜战马,转身就要驰向后军。<br>  “青阳王吕归尘……”吕归尘喃喃自语,他嘴角拉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却忽然猛地咳嗽了几声,半伏在了马鞍上。仿佛被他的咳嗽声惊动,远处的林丛中几只栖息的鸟儿呼啦拉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着。<br>  那恶疾的阴魂还在,日渐增长的力量并不能驱散它,吕归尘自己清楚的知道。回到青阳也许永远都是一个梦想,在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就已经闭上了眼睛。而即使回到青阳又如何呢?那意味着他的父亲已经死去,地牢中狂如狮子的爷爷又能否等到那一天?王位的传承就意味着一个接一个的死亡,这些息辕却不会真正明白。<br>  “世子?”息辕带马停下了。<br>  “我没事,”吕归尘捏了捏剑柄,凝神看着半空中盘旋的鸟儿,“看那边。”<br>  “怎么了?”<br>  “有人。”<br>  “有人?”<br>  “一路上一直有人跟着我们,藏得很好,”吕归尘指点着空中的飞鸟,“鸟儿是被盯梢的人惊动的,沿路有过好些次。”<br>  “你们几个,”息辕挥手一指先锋大营几个彪悍的骑兵,“跟上我!”<br>  “不,”吕归尘手一斩,拦住了他,“没有用,他已经走了。他一直藏在那里,把鸟儿惊动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追不上的。”<br>  “是为了……”息辕并不怀疑吕归尘的判断,根据飞鸟走兽判断敌情,本是蛮族的长处。他回首看着中军马车上飘摇的白纱,手心有些汗意。他行军不能说不谨慎,何处扎营何人放哨弓弩防御都安排得恰到好处<br>,自信一路上无懈可击。只是被人一路如影随形的追踪,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br>  “不知道,”吕归尘摇头,“若是为了公主,为何只是窥探,始终没有动作呢?”<br>  那乘罩着白纱的马车,号称是小舟公主的车驾,这个万人队中,也只有随行的女侍和息辕吕归尘等人知道那不过是一辆空车,真正的公主一行,已经被姬野所带的三百名骑兵抄捷径直送南淮了。消息封锁得极其严密,息衍再三思索,才定下这样一条计谋。<br>  “该不是看出了我们的虚实。一万大军护送,有人纵然要掳走公主,也不得不谨慎,”息辕沉吟许久。<br>  “我也不知道。只希望被盯梢的只是我们而已……你说,姬野现在到南淮了么?”<br>  吕归尘转目一顾,目光和息辕对上,两人的心头各自升起一股寒气。<br><br><br>  羽箭呼啸着自姬野的发缝中擦过,随着那阵利风,似乎有几茎头发已经被箭镞切下。姬野根本来不及体会死里逃生的快慰,一拔腰间的“青鲨”,将直刺后心的另一枝快箭劈斩为两段。一转头,第一箭已经钉在前方的树中,箭尾振得嗡嗡作响,可想而知箭上的力道。<br>  “双联珠”,是箭术中极深奥的精髓,第一箭只为迫敌,真正的杀手隐藏在紧随而后的第二箭中。对方往往刚刚庆幸闪过一箭,却不料后心正好暴露在毒蛇般的第二箭下。身后紧追不放的敌人中,有一个分明是箭术的高手。<br>  零乱的马蹄声惊碎了树林中的寂静,敌人的武士似乎分为几组,拨开灌木迫近了。那些诡异的战马也像是怪物,不顾灌木的刺扎,在武士的驱赶下不顾一切的推进。身形娇小的公主被姬野扛在肩上,拖住了他逃逸的步伐,带着一个人,再强的体力也不可能支撑这样一直不停的奔逃和闪躲。那些黑袍武士似乎有着猎犬一样的鼻子,无论姬野藏在那里,他们都会在片刻后尾随二来,让他根本没有休息的余地。<br>  细微的啸声让姬野浑身再次绷紧,就在他回首的瞬间,第三枝箭已经追到了他的后脑——三联珠!<br>  姬野所见的第一个可以发出“三联珠”的人就在他身后!避过的第一箭和斩落的第二箭竟都只是陷阱,杀手中的杀手就在他全身稍微放松的时候袭来。迷惑,再迷惑,而后才是毒杀,这种箭术对于普通的对手毫无用处,因为绝大多数的对手绝不可能避开第二箭——三联珠,只是为了必杀真正的高手。<br>  青鲨依然在他的手中,可是再次挥斩已经来不及,姬野仅仅能做的是扬手抛去武器,抱住小舟猛地转身。指向他背心的羽箭忽然变成指向小舟的喉咙,姬野不但不退,反而迎着羽箭进了一步!<br>  “啊!”小舟一声惨叫,肩头一片血色。<br>  箭,却不在小舟的肩上,而是捏在姬野的手心中。小舟肩上的血,更多的是姬野掌心里溅出的。转身的瞬间,姬野把自己的手移到了合适的位置上,硬是用空手抓住了箭杆。他精通箭术,否则也无法那样准确的估计箭路。只是那一箭的力道实在惊人,他全力一抓,尽是扯偏了羽箭。小舟的箭头还是被划伤,他手心剧痛。牙箭带着他的手扎进了身边的土里。<br>  姬野听见哗啦一声,冲在最先的敌人已经越过一片灌木逼近他了。杉木枝条中透进的天光投在那名武士的背后,姬野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他头上巨大的双牛角和那魁梧的身形。那是一个凶蛮如野兽的身影,他根本不在乎树枝和灌木的阻挡,手持一张角弓大步冲向姬野,一手已经在腰后的箭壶中取箭了,三联珠无疑是从他手中射出的。而那武士的同伴们也像恶狼围攻猎物一样自四方的草丛中一齐闪现,他们手中巨大的兵器简直不想常人可以挥舞的,巨大的矛头和锯齿状的刀锋无疑可以在一击中彻底摧毁敌人。<br>  放弃小舟的打算在一瞬间就被姬野自己否定了,即使他以小舟为交换,对方也不会留下他的命。对于战场的敏锐嗅觉告诉姬野,敌人的目的是杀人,绝非获取俘虏!<br>  他用染血的左手拔出了铁弓。他的掌心一层皮肤已经被那枝快箭彻底磨去,一层血色立刻渗进了弓背上缠着的藤条,但是姬野的手没有抖,他绝不会因为疼痛放弃最好的机会,他夺到了一枝箭! <br>  铁弓满弦,箭镞的铁芒指向逼近的武士。<br>  迎面扑来的是一股异样的血腥气,此时那名戴牛角盔的魁伟武士距离他只有五十步,对方就像看不见他的举动,也根本没有躲避的打算,而是将雕羽牙箭扣上了弓弦。姬野一咬牙,扣箭的手猛地抽开,牙箭尖啸着离弦。没有人能在五十步能躲开指向自己眉心的快箭,就在对手的箭指向姬野的心口时,他的额头上一声金属的裂响,箭镞带着至少半尺长的箭杆刺进了他的眉心正中!<br>  姬野有如虚脱一样退了几步。那一箭他尽了全力,不同于对手诡秘的三联珠,姬野只有一枚箭,只能凭借瞬间的速度和力量杀人。而中箭的声音听来,分明箭头还削断了对手牛角盔眉心的额铁才洞穿了他的颅骨。<br>  中箭的武士被箭劲带得仰头向天,手中的弓和箭一起落在了草丛中。他定定的站在那里,身子晃了晃,无力的倒向草丛中。<br>  “逃走?还是抢下他的箭壶?”<br>  这两个念头在姬野的心中同时闪现。其他武士距离姬野尚有一段距离,如果能够抢到足够的箭枝,凭借姬野的箭术,逃生的机会会增加许多。<br>  可是这个冒险的念头瞬间就彻底崩溃了。事实上当姬野亲眼看见这一幕,他自己的信心似乎也一齐崩溃。那个中箭的武士腿一撑,居然站住了。就像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他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眉心插着的牙箭,而后缓缓扭头顾盼四周。借着树梢透下的依稀光芒,姬野亲眼看见一溜黑血自箭杆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异的灰白色,看不出一丝痛苦的模样。最后那名武士的目光落到了姬野的身上。他拔出自己腰间的重剑,大步直冲上去。<br>  “杀不死的……”姬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忘记了奔跑,呆呆的看着那名武士高举重剑扑来。<br>  迅猛突进的敌人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下。似乎被草丛中的什么绊了一下,他不可抵挡的势头被阻止了。一个趔趄,对手笨拙的栽进了草丛中。被身上那件沉重的铠甲束缚,他连续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片刻的机会让姬野猛然醒悟,他摒住呼吸,转身不要命的狂奔起来。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却象无法驱逐的恶鬼,始终紧随在他背后。求生的欲望支撑着姬野,他只知道发疯般的跑、跑、跑,一步的犹豫就会叫他丧命在背后的武士们刀下。<br>  全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头顶,眼前是树、另一棵树、又一棵树……耳边是铁甲沉重的撞击声、皮靴践踏枯叶的破碎声、喘息声、呼喊声、风声、雨声、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周围的一切化作一堵黑色的巨墙,仿佛坍塌下来压在他的胸口上。<br>  姬野忽然站住了,一种自心底深处苏醒的恐惧包围了他,让他忘记了身后追赶的敌人。他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很久以前的一个黑夜,他也是这样不顾一切的狂奔,大哭着狂奔,后面有许许多多人追赶他,整个世界都在追赶他……<br>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为什么?<br>  姬野眼前只剩下黑暗,耳边一声哭泣渐渐淡去,他无力的向前扑倒。<br> <br>(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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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1:34:53 | 只看该作者
别传·星野变<br><br><br>第一节<br><br>--------------------------------------------------------------------------------<br><br>    “西门,你在看哪一颗星?”<br>    “北辰,它比我的计算偏了九厘。”<br>    “是因为太阴吧,我想经过太阴的时候,它被拉离了原先的轨道。”<br>    “是的,除了永远在黑影中的太阴,星空中再也没有可以悄悄引动北辰的力量。计算的时候,我假设太阴不存在……”<br>    “那么如果出现了偏差,那些偏差就必然是由太阴造成的,是么?”<br>    “是的,天空中除了死亡的星辰,没有任何一颗星可以逃过我的海镜,也没有任何轨道可以在皇极经天仪的计算下遁形。”<br>    “可是你还是想计算太阴,是么?计算那颗永远看不见,却又代表死亡的星辰。无法违逆的死的星命。”<br><br>    沉默,漫长的沉默。<br>    星光从铜铸屋顶的巨大缺口洒落,周围静得如鸿蒙初开的一刻。<br>    星盘的中央,白发的少女裹在宽大的黑袍中,周围一片黑暗。蚀刻了星辰和日月的巨大铜盘就在少女的身下,带她一起随着时辰缓缓的运转。星盘一侧,同样由黄铜制造的皇极经天仪被水滴的力量推动,无数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常人无法领会的复杂讯息一丝不漏的映入了少女的眼睛,配合着依照星空变化旋转的星盘,漫天星辰的运行都在她的掌握中。<br>    除了太阴,除了永远不出现在观天海镜中的太阴。<br>    那颗代表死亡的星辰在夜空悄悄经过,剥夺了世间的生命,却不留下一点痕迹。唯有通过它对别的星辰的影响,星相者们才能觉察它隐秘的存在。<br>    “西门,你来这里很多年了吧?”藏在黑暗一角的白袍老者低声问。<br>    沉思了片刻,少女点头:“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七个月零九天。”<br>    “皇极经天派的星相术传承五百七十年来,你是天分最高的继承者。放眼九州,我也可以断言不会有第二你这样的星辰算家,连我这个主持者也在七十年前落后于你,”老者轻声叹息,“可是观星一百二十年后,你还是不满足,非要知道太阴的奥秘么?”<br>    “很早我就听你说,世界的变化在繁星的图画中。无论英雄豪杰还是普通的人,甚至包括你我这样的星辰算家,也无法逃脱星空诸神的掌握,是么?”<br>    “是。”<br>    “那么我要知道太阴的奥秘,我要在精神溃散前洞彻这个世界的变化。只要我有了那本书,我就可以在皇极经天仪上添加最后一个经维的十子圆。那时候,我可以算二百年后的天空,甚至你我的生死。”<br>    “好,”老者把一只残破的木匣推到了西门的面前,“这里就是你想要的。”<br>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呢?”西门白皙的手指轻轻扫过木匣的表面,“害怕神以外的人掌握世间的变化么?”<br>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br>    犹豫着,犹豫着,西门的手终于掀开了木匣。<br>    硝红的木匣中是一本纯银包角的古书,挺拔的古文字书写在它的皮面上。浓重的灰尘气息呛入了西门小巧的鼻子,可是这个瞬间她已经停止了呼吸。等待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她终于握住了古星相至高成就的密典——《天野分皇卷》。<br>    “不要犹豫,”老者说,“看吧,从今天开始,这本书是你的了。同时,你将成为皇极经天派的第七个继承者。”<br>    西门在星光下翻开了古书,掠过了所有星图和公式,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上竟然只有一列公式,和一行注释的小字——“太阴七式联算”。<br>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西门起身走下了星盘。她手持弧尺和薄纸般的利刃,在皇极经天仪上唯一的两个空白圆周上刻下了标尺。水滴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那些水滴精确的刻画了一个又一个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的同时,也默默的推动着高一仞六尺七寸,重五千七百二十斤的皇极经天仪。代表星辰的诸圆在水滴的力量下分而复合,每一次在不同的刻度上相遇,又在新的刻度上分离。九州诸族生灵千余年来的星辰智慧被容纳在这惊世的系统中。<br>    “你得到了最后一颗星辰的秘密,现在你的星天系统已经完成了,”老者说,“那么我的孩子,计算我的生命吧,计算老师衰老的生命还能维持多少年。”<br>    西门抬起了眼帘,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比北辰的光辉更灿烂。她凝视着微笑的老者。<br>    “我的命星是南斗深处的那颗黄色暗星,我的生平你也已经熟悉。来吧,让我看一看自己学生的成就,”老者对她点头。<br>    西门终于点了点头,她纤细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那双翠绿色眸子中的光华凝聚起来,依照皇极经天仪的转动,她准确的随着时间分布算筹,常人无法记忆的变化在她手掌下被展现了又拆散,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都被她的智慧所掌握。这时候依然显得稚嫩的少女脸上竟然有一种神一样的威严。<br><br>    “十三年,”西门叹息,“只有十三年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误,十三年后太阴将带走您的生命。”<br>    “错了,”黑暗中的老者微笑,“我的孩子,你已经错了。”<br>    “错了?”西门猛的回头。<br>    一柄银色的短匕首插在老者的胸膛上,汩汩的鲜血浸红了他苍白的袍子。就在她凝神计算的时候,老者已经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br>    “老……师!”西门终于跪倒在老者的身前,“为什么会是这样呢?”<br>    “孩子,放弃星相吧,”老者轻轻抚摩着西门幼嫩的脸蛋,“不要象老师这样执迷。”<br>    “我不明白,”西门的眸子里只有迷茫。<br>    “我的老师跳下了山崖,我老师的老师抱起巨石跳下了大海,再上一任的继承者投入了火炉,”老者勉强的笑着,“皇极经天派的每一任继承者都死在自己的绝望下。”<br>    “绝望?”<br>    “当你真正看穿了星相的奥秘,你会发现你永远不可能看穿自己的命运。我的孩子,你的计算没有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指摘你计算的错误。可是你算不清我的死期,那是因为我是你所关心的人。”<br>    “我……不明白,”西门摇着头。<br>    “星相的计算,只有在计算和你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时才能趋近于准确。可是当你计算和自己相关的事情的时候,你计算的结果就在影响着世界的未来。如果你不去计算,我是不是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把匕首呢?”老者淡淡的笑,“你会允许自己的老师把匕首刺进胸口么?”<br>    “孩子,”老者爱怜的看着西门,“羽人的悲哀和快乐你都已经学会了,你不再是一百二十年前那个只想探求星辰奥秘而无所牵挂的西门也静。你最终算错了我的生命,是因为你在关心我啊。”<br>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br>    “我的老师跳下山崖前对我说,放弃星相吧,作一个不管星命而自由漂泊的人。直到一百四十年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能做的只有这个了,”老者使劲的抓住西门纤细的臂膀,“孩子,看见老师的血么?不要执迷了,星相永远不能告诉你天地的一切奥秘。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管诸神的意愿,在你的精神溃散前,你要自由自在!”<br>    “老师!”<br>    “孩子,星相不是生命的一切,在你象老师这样不可自拔而绝望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老者的声音低落在西门的耳边,“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其实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br><br>    胤成王一年二月,星相者中最负盛名的皇极经天派,经过五百七十年的流传后,进入了它最后的辉煌。<br>    燮王朝历史上第一的星相家,被称为“天演者”的西门也静在埋葬老师后离开了青州森林中神秘的古殿。带着老师的遗愿和九州大陆星相术的最高知识,少女走进了乱世的烟尘中。<br><br><br>    箭在弦上。<br>    姬野扣弦的手依然稳定。铁指套帮助他拉开了四百斤的硬弓,一枝雪花钢锻打的倒勾狼牙箭就在他的钢弦上。可是姬野迟迟不敢发箭。身边的羽然焦虑的看着他,握枪的手上也沁出了冷汗。<br>    三百尺外,吕归尘和龙襄背靠着背,站在飞扬的尘埃中。超过三十骑铁马在他们身边往复奔驰挑衅。淳国大军的风虎骑兵是东陆骑兵中最强的劲旅。对阵中,吕归尘和龙襄带领的一百名骑兵虽然勇敢,却无法抵挡淳国三百铁马组成的铁连环。仅仅是三次结队冲锋后,姬野他们一方就只剩下了领军的吕归尘和龙襄,而他们的马也被一丈零八寸的长铁枪刺穿了腹部。<br>    原本准备用龙襄和吕归尘的精锐骑兵冲击对方的气势,可是即使受过严格的训练,缺乏铁甲的武士们还是无法组成蛮族威震天下的铁浮屠。<br>    看着危在旦夕的朋友和死难战士的鲜血,姬野不是不想去救援,可是淳国背后躁动的三千铁甲骑兵让他不敢将所有武士的生命赌上。<br>    开弓的手臂越来越酸痛,可是姬野不敢射。淳国阵前的三十骑已经开始了最后的试探,一旦他们蓄足了勇气就会开始冲锋,姬野的箭能射死一个人,可是也可能引发淳国大军潮水般的怒马。<br><br>    “喝啊!”吕归尘古朴的月刀还在震慑敌人,随着他暴吼,接近的几骑又擦着他们闪过。<br>    龙襄的铜剑一动不动的横在胸前,淳国骑兵一样畏惧面色青冷的龙襄,谁也不会忘记,刚才出阵的三百骑中就有七人被他诡异的剑术刺下快马。<br>    烟尘渐渐迷乱了视线,敌人并不是单纯的不敢进攻,他们在等待一次必杀的机会。乌黑的长枪不时荡开烟尘,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扫过,敌人冲锋的信号已经越来越明显。<br>    “怎么办?”龙襄问自己背后的吕归尘。<br>    “我也许能封住两三个人,可是如果他们用枪列一起突刺,没有人能闪得过,”吕归尘的声音依旧平静,这让龙襄也稍微安心。<br>    “姬野怎么不过来?”<br>    “淳国的骑兵就在等他过来,你认为他们只是等待杀我们的时机么?”<br>    龙襄奋力荡开几乎蹭到他喉咙的黑枪:“他们就要结队过来了!”<br>    “还需要再统一一次马步,”吕归尘的眼睛闪闪发亮,“然后他们会冲锋,我们在枪列下没有机会!”<br>    “好吧,”龙襄深深吸了口气,“我来抢一匹马。”<br>    “我封住你的背后和侧面。”<br>    “他们接近了,最后一次统一马步,”吕归尘的月刀闪过苍然的冷光,“一……二……”<br>    “三!”在淳国骑兵进攻前最后一次欺近的刹那,由龙襄喊出了进攻的命令。<br>    吕归尘毡靴中的铁芒被一手全部掷出,随着他奋身而起,最接近他的那个长枪骑士被扫下了战马。吕归尘的月刀在他闪身的时候落鞘,他放弃自己武器的代价是抓住了丈余的铁枪。在他沛莫能御的力量下,铁枪被舞成了一个铁色的大圈。<br>    吕归尘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这一次挥舞中,胸口气闷的感觉几乎让他虚脱过去。淳国的铁骑纷纷拉马后退,一片惊慌的马嘶声,互为攻守的枪队完全被吕归尘逼退。比铁马带起的烟尘更浓,吕归尘挥抢卷起的风沙遮蔽了周围的一切。<br>    在风沙中,一个淡青色的影子闪了出去。随着短短的哀嚎,一匹骏马人立而起,而后长嘶着冲向了姬野的阵营。风沙落下,淳国的骑兵才发现一个本国的骑士已经被割断了喉管落在地上。而逃离的铁马上,却是拉着吕归尘的龙襄。<br>    龙襄诡异的剑术,吕归尘的力量和敏捷,两者完美的制造了脱离围困的机会。<br><br>    淳国监军的是文臣,见到这一幕急忙挥旗,下了追袭的命令。<br>    背后的三千铁骑倾巢而出,马潮压迫着风声扫荡而来。同时飞蝗般的箭雨从吕归尘和龙襄身边擦过,刚刚逃离的两人又陷入了新的危险。<br>    就在他们离开铁骑包围的瞬间,姬野也带马奔驰,箭仍在弦上,弓劲更满。羽然刚要指挥全军出击,却听见姬野的喝声:“谁也不要动!”<br>    铁弓牙箭,姬野的眼睛锁住了在骑兵阵后闪烁的那个人影,马车上的监军正在眺望。<br>    姬野毫无畏惧的冲向了三千骑兵的大阵,对面唯一一骑援军也让淳国的骑士们惊疑,那完全象一个准备送命的疯子。<br>    奔驰一百五十尺,当姬野离淳国骑兵阵的前峰仅仅三十尺的时候,他终于获得了合适的距离和机会。<br>    “死!”箭如天际的流星,闪过重重铁甲骑兵贯穿了监军的喉咙,此时那个茫然未觉的监军甚至没有从烟尘中发现姬野的踪影。<br>    龙襄的战马和姬野擦肩而过的瞬间,月刀从吕归尘的刀鞘中落入了姬野的手中。姬野一手抛出铁弓,把冲在最先的那个骑兵砸下了铁马,月刀的刀光一闪,整整一个半圆形的刀弧下又有两个骑兵摔下战马。姬野空出的左手从钩上抄起虎牙枪。<br>    烈烈的虎咆和月刀的清啸一起震撼着前来的骑兵,姬野象一把斩开敌阵的快刀,三千骑兵的铁连环阵竟然被他杀出了缺口,倒地的马匹又绊倒更多的铁马。姬野刀枪染血,带马昂然立在阵前。<br>    后面的骑士拉住战马,和他相距不过数丈。<br>    “监军已经死了,”姬野挥抢指着地面的尸体,“难道你们也不想活么?”<br>    “后退者杀无赦!”领兵的将军挥剑大吼,“违令者杀无赦!”<br>    “你来!”姬野惊雷一样的声音震得阵前马群再一次混乱,“要杀我的自己来!”<br>    那个将军在他的威势下脸色苍白,横剑护住了心口。<br>    姬野虎牙枪指向将军:“监军已经死了,不信的回头看看他的车驾,杀我的人自己出来,走的人我不会追杀!”<br>    众军回头,才发现监军的车驾已经悄悄驰向了阵后。<br><br>    “列阵!”姬野举枪呼喊,“逃者不杀!”<br>    姬野军中的千余骑兵列起了整齐的阵势,以完全相同的马步缓缓逼近,踏得四周一片起落的雷声。<br>    淳国的骑兵有的还想突进,想在姬野大军逼近前把近在眼前的姬野斩于马下。可是但凡有人放马进一步,姬野也放马上前一步,三千铁骑在他单枪匹马前步步后退。姬野连进六步,和淳国大军不过一丈的距离。<br>    “退者不杀!”<br>    随着威风凛凛的大吼,姬野右手的月刀越阵而过,将最蠢蠢欲动的一名骑兵斩在了马下。虎牙枪乌光变幻,在姬野举枪的同时,淳国大军的心理彻底崩溃。<br>    三千铁骑互相践踏着疯狂退后,所有战旗都被踩在铁蹄下。被踏碎了头颅的人比比皆是,一片惨烈的哀嚎中,每个人都只想着逃得更快。<br>    此时,监军的车驾竟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br><br>    远处羽然挥抢止住了马阵,姬野说不杀逃者,他就不会杀,何况确实已经没有追杀的必要了。<br>    龙襄舒了一口气,刚刚想放下手中得吕归尘,才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一枝羽箭穿透了他的肩膀。项空月一头冷汗,悄悄放开了手心中书写的一个神秘的符号,用秘术为吕归尘治疗。<br>    姬野横枪立马,直到所有淳国军队消失在视野里,才发觉冷汗已经湿透内袍。<br> <br><br>    沁阳城,香栈。<br>    沁阳城中最大的旅店就是香栈,从二楼雅座里华服美酒抱着美女放肆狎戏的一群武士到楼下黑暗角落里某个目光闪烁不定的商人,各种人物充斥了香栈,一些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秘密则被隐藏在香栈本身的平静下。<br>    香栈,对于沁阳城的人们,就是一个交易的地方。<br><br>    黑色长袍裹着一个娇小的身躯,黑色的软笠则挡住了客人的面貌。软笠下只露出尖而精致的下巴,还有脸侧一条美好的弧线,让人大概猜测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客人就坐在香栈的一个角落里,喝着一杯最普通的热茶,面前只摆了几个面饼和五十多枚算筹,似乎是个远行的星相者。<br>    没有人注意这个单身一人的少女。虽然单身外出的少女让人好奇,不过在繁华的扬州,又是在繁华的中心沁阳,很多特别的客人悄悄出入着。有些来历神秘的人物,无关的人如果阻碍了他们的事情,可能就是杀身之祸。香栈中的人也只关心自己的事。<br>    “世界上的人就是这样的么?”软笠下的少女对自己轻声说,“只为了赚取钱财,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诸神手里的把戏。当星命让他们灭亡,一切的钱财不都只是灰烬么?”<br><br>    烈马的长嘶声震动了整个香栈,铁蹄踏碎了旅店外的平静,街上的人们纷纷走避。<br>    率先的青骓喷着滚滚热气停在了香栈的大门前,马上魁梧的青年武士抱着一个人冲进了香栈,身后跟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少女和三个男子。他们身上粘满灰尘的铁甲说明来客的身份绝不普通,为首的青年武士腰间的战刀上还残留着血迹。<br>    战马和武器就留在香栈外,平时盗贼出没的街头却没有一个人敢去碰这些人的东西。香栈里的客人们也慌张的为这批武士闪开了道路。<br>    “闪开,”为首的青年对一个坐在中间座位上,阻拦了他去路的干瘦的老年男子说。<br>    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开心,那个男子正搂抱着一个妖艳的侍姬。虽然那个侍姬早已经吓得满脸苍白,醉酒的男子死死的搂着她的细腰,色迷迷的用一脸粗皮去蹭她肩膀上白嫩的肌肤。那群人中极清丽的戎装少女厌恶的看了男子一眼,那一嘴黄牙让她恼怒的偏过头去。<br>    “闪开,”青年对男子重复了一次,依旧平静。<br>    “啊啊啊,小宝贝好软的身子,”男子根本没有听见青年的话,对那年轻身体的欲望让他的耳目更加迟钝了。<br>    比黑袍少女想得更快,青年根本没给对方第三个机会。随手的一掌抽打在男子的面颊上,鲜血和牙齿一起喷了出去,男子被他抽得倒翻出去。逃脱了那个满是酒味得怀抱,侍姬也急忙闪到一边去了。黑袍少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藏龙卧虎的香栈中也没有人敢阻挡那个青年。以他这样的性格,即使任何人有任何强劲的背景,也没有机会吓退他。在试图向青年解释自己来历不凡的时候,很多人已经被他的铁拳彻底打翻了。<br>    “一间房子,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快!”青年对香栈的老板娘喝道。<br>    即使冷静如姬野,现在声音中也透出了焦急。<br><br><br>    伤口还在流血,吕归尘的脸上已经尽是死灰色,气息一点一点的微弱下去。<br>    以项空月秘术之强,竟然也无法让吕归尘清醒过来。那么吕归尘伤势的可怕已经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姬野不得不离开城边租借的兵营,进入沁阳最繁华的城区找医生。<br>    客房中,医生还没有到。项空月却已经蓄积了足够的精神,手指沾了清神的药膏,准备用心秘的秘术把自己的力量贯注一部分到吕归尘的身体里。这种被称为真阳火的太阳秘术极为耗费精神,可是看见吕归尘奄奄一息的样子,项空月也觉得无法继续等待所谓“最好的医生”。<br>    “不,”旁边沉思的姬野忽然拉开了项空月,“不用耗费你的精神,你的秘术对他没有用。”<br>    “没有用?”项空月微微皱眉。<br>    “起来!”姬野不再解释,一把拉起了昏迷在床上的吕归尘。<br>    “你干什么?”龙襄被他粗暴的动作吓了一条,不禁大吼。<br>    还是旁边的羽然拉住了龙襄:“相信他吧。”<br>    “他到底要干什么?”被羽然拉住了龙襄没有挣脱,却还是惊疑不定。<br>    “不知道。”<br>    “不知道?”<br>    “他有他的办法吧?”<br>    龙襄几乎被羽然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感击溃的时候,姬野手中的短刀已经扎进了吕归尘的背后,正是箭创对应的那一点。溅出来的鲜血竟然带着一丝绿色,羽然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项空月和龙襄都变了脸色。秘术家对草药的研究很深入,刺客对疗毒的心得也是少有的丰富,仅仅从血液的颜色,他们已经明白了姬野的用意。短刀飞快的割断了露在外面的箭杆,姬野手掌发力,推动剩下的小半截箭杆,他强劲的臂力将剩下的断箭整个的逼了出去。<br>    相当于被羽箭贯穿了身体,昏迷过去的吕归尘也被剧痛惊醒,双手死死的掐住了姬野的胳膊,眼睛瞪得好象要炸开。可是随着一声嘶哑的吼叫,疼痛再次让他进入了昏迷。半截断箭已经带着血肉扎进了吕归尘背后的墙壁。<br>    被这一幕惊呆的羽然吓得喊出声来,龙襄急忙拉住了她,怕她经受不住昏厥过去。<br>    项空月的反应很快,姬野刚刚从吕归尘的伤口上移开了止血的肉,项空月的太阳之术已经开始催促吕归尘地伤口愈合。姬野额头上微有冷汗,缓缓走到墙壁前拔下了断箭,凝视断箭诡异的单侧倒勾箭镞和红褐色的箭杆,姬野额头的冷汗更密。<br>    “先为他止血吧,”姬野对项空月低声说。<br>    “止血不成问题,”项空月脸色凝重,“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毒我也解不了。”<br>    “大约三四天,最多五天,”姬野还是凝视那枚带着邪气的箭镞。<br>    随后他把眼睛转向了龙襄和羽然,龙襄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羽然的手。<br>    姬野只是微微皱眉:“你们不要打搅治疗,和我一起来吧。”<br><br>    香栈的大厅里,姬野三个人的身边一圈都是空的,众人避开了他们。三个人围着一张木桌,姬野把那枚箭镞放进了瓷盘里,带着绿丝的红血在雪白的瓷盘里花出了诡异的花纹。<br>    “这种箭镞的式样,羽然也许不认识,龙襄你应该熟悉,”姬野说。<br>    “蝰蛇刺,”龙襄的脸色少有的严肃。<br>    “什么叫蝰蛇刺?”羽然急切的看着姬野。<br>    “我在下唐当骑兵的时候,息衍将军曾经说淳国的铁骑并不可怕,但是他们的蝰蛇刺箭却是致命的武器。一种很毒的倒勾箭,箭镞里有含毒液的细管,这种毒液甚至不能接触皮肤,是从蝰蛇的蛇头里提炼的。”<br>    龙襄点了点头:“据说普通的淳国战士也不敢操作这种箭,调制毒药时调制者也极危险,曾经有淳国的骑兵队伍整个的覆灭在行军的道路上,就是因为调制蛇毒的时候出了意外,有毒液进入了水井。我只是听说,曾经有人被射中以后,三天内就全身腐烂而死,死时候所有的血都变成绿色。”<br>    说到这里,连龙襄也打了个冷战,羽然惊得向后退去,象要闪开那毒蛇一样的箭镞。<br>    姬野已经起身在羽然背后,不动声色的扶住了她。姬野轻声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以吕归尘的体力,加上项空月的太阳秘术,至少可以支持三四天。沁阳这样的大城,里面应该有懂得解蛇毒的医生。”<br>    随着三个人起身离开香栈分头去找医生,香栈里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角落里的黑袍少女抬起软笠边缘,微微瞟了姬野他们一眼,随手挪动了桌上的一枚算筹。<br><br>    “这帮野军团已经在沁阳三个月了吧?”一些喝茶的客人悄悄的议论起了离去的姬野他们。<br>    “听说淳国,离国和楚卫三国出兵一万两千人围困这个野兵团,好像以前还没有人能引动那么多诸侯一起声讨吧?是不是做了什么邪恶到极点的坏事?”<br>    “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茶客目光闪烁的瞅着周围,小声说道。<br>    “据说商会的人还在支持他们?商会的人难道疯了么?如果三国不要命的冲进沁阳,我们都完蛋了!”<br>    “不会那么糟糕,商会手里还有上万的雇佣武士,而且三国也不会为了歼灭一支野军团得罪全扬州的总商会吧?”<br>    “诸侯们好像也只是围困,他们只要这样继续围困沁阳,野兵团的人一定会突围,那时候就死定了。”<br>    “希望他们早点突围吧……”<br><br>    闲言碎语一点不露的进入了黑袍少女的耳朵,这也是她坐在这里的目的。在这样喧闹的地方计算星辰轨道分明不好,可是要了解这个她依然觉得陌生的世界,闲聊的人群是最有帮助的。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低语根本无法逃过远处的耳朵,就象观星时候她敏锐的眼睛可以洞察常人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极暗小星,她的听觉也因为一些秘术的修炼而出奇的强大。<br>    “老师到底希望我在外面的世界中了解什么呢?”西门也静觉得有些茫然,“这里只有战争,充满欲望的人类和其他种族,最终他们都将归于太阴。随着皇极经天仪数字的变化,归于灵魂的散逸和死亡……”<br>    “真实的世界,真的是我需要了解的么?”低低地询问着自己,少女又拨动了几枚算筹。<br><br><br>    深夜,疲惫的姬野再次走进了香栈。<br>    游历和征战了许多年以后,他已经很少觉得疲惫了。可是随着失望的到来,不祥的阴影笼罩他的心头,姬野也开始觉得疲惫。没有任何一个医生会解蝰蛇刺的剧毒,甚至没有几个医生听说过这个可怕的名字。而羽然和龙襄也都没有归来,那么他们也一样还没有找到可以解蝰蛇毒的医生。<br>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吕归尘在渐渐的死亡。姬野觉得好像自己的死亡也随着吕归尘的死亡一起悄悄的逼近了。<br>    他不愿意进入客房,知道项空月也很艰难,姬野并不想打搅他。临离开客房的时候,姬野看见项空月额头上的汗珠。象他那样优雅的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允许自己大汗狼狈。项空月看清楚了可怕的箭头后,已经开始全力动用真阳火的秘术。项空月可以在挥手间让数十个战士葬身火海,可是要维持吕归尘的生命,几乎要抽干他的所有精力。<br>    “酒,青阳魂,”姬野的声音有些嘶哑。<br>    坐在因为人少而显得空旷的香栈里,姬野默默的等着他的酒。除了酒,他还可以等羽然,等龙襄,然后他就没有什么可等的了,除非他想等待吕归尘的死。这个念头很沉重的压在他心上,姬野皱了皱眉,要借这一瞬间凝聚的怒气吐出胸口的烦闷。<br>    “酒!青阳魂!”姬野猛的拍了桌子。<br><br>    姬野在默默的喝酒,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看他,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的拨动着算筹。其实她的心算已经有结果了,动算筹只是习惯。<br>    “沁阳城的兵乱会如此的结束啊,”西门低声自语,无悲也无喜。<br>    姬野的黑眼睛在灯光下尤其的深,此刻的姬野不象白日里的冷峻,有一点忧郁,长刀一样锋利的黑眉也皱了起来。他脸上锋锐的线条在灯光下有些朦胧,西门也静凝神看了他几眼。<br>    引起西门也静的兴趣是因为姬野的变化,少女很难理解一个人情绪的变化,在她而言,世界的一切只是星相的变化。她手中的算筹算出了爱,那么一对男女会结婚会生下后代,她算出了恨,那么一对仇人会互相杀戮,直到一方或者双方的死亡。爱恨在西门也静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只是星相的指示,以及最终的结果。<br>    她根本不理解强悍的姬野为什么会忧虑,她觉得这个有时冷厉有时忧虑的青年武士和她所见过的其他人不同。<br>    “这个人,”少女对自己说,“有些奇怪啊。”<br>    “帮大哥哥算一下后面三个月的旅行吧,”喝醉的少年嘻嘻笑着凑在了西门也静的脸旁,桌上的算筹表明了她的身份。<br>    “一个金铢,”西门也静冷漠的回答。事实上皇极经天派并非不愁吃穿的豪富,她游历的费用还是来自偶尔帮人计算星命。<br><br>    青阳魂的烈劲在嘴里缓缓的化开,酿这酒的人或许就是蛮族青阳某个豪放英武的人,可是他们的首领吕归尘却已经被毒性剥夺了所有的活力。姬野想过吕归尘会死,他明白吕归尘很可能死得比他自己要早,吕归尘身体里的血婴可能在任何时候炸开,但是这却是姬野第一次清晰的感觉的自己最好的朋友正在死去。<br>    最可怕的不是已经死去,而是正在死,他甚至不能回忆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的发生。他又怎么告诉那些等待消息的青阳部蛮族武士呢?<br>    烦躁又一次涌了上来,姬野再次拍了桌子:“酒,更多的酒!”<br>    “您好,”身后有人在喊他。<br>    姬野回过头,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软笠下看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很冷淡也很有礼貌的询问道:“可以帮我一下么?我会回报您的。”<br>    喝醉的少年跟在少女的身后,一边摸索着拉扯她的斗篷一边胡乱的喊:“再算,再算一次,为什么说我这次出去会赔钱?我花了一个金铢就得到这个结果?”<br>    “我帮他计算了下个月出去商游的星命,结果是他的运势并不乐观。虽然缺乏精密的算仪,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会赔去大部分的钱回到沁阳,可是他一直纠缠让我重新计算,”少女没有理睬少年,只是对姬野说,“我从来不算第二次。”<br>    姬野皱了皱眉,这是他和项空月学来的习惯。姬野长于勇气,而项空月长于智慧,可是他们两人皱眉却表示了同样一种意思——不容忽视的不悦。<br>    “你为他再算一次不可以么?他花了钱。”<br>    “我已经算过了,补偿了他的钱。”<br>    少女的冷静让姬野有了兴趣,他凝神看了一眼西门娇嫩的小脸,无法想象这张孩子气的脸蛋上竟然也可以有那么庄重的神情。姬野忽然对西门笑了笑,看见这个陌生的女孩舒缓了他的心情。<br>    “把我的钱还来!”少年终于火了起来,“你这个骗子。”<br>    少年一把抓下西门的软笠,一头雪白的短发露了出来,西门有些畏惧,表情也有些狼狈。少女畏惧的神色让姬野有了一丝怒气,他的手掌如快刀一样斩在了少年的手腕上,顺手夺回了西门的软笠。<br>    少年捂着手腕摔倒在地上,昏头涨脑的他还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沁阳城这些日子混乱的根源,只是颤巍巍的指着姬野说:“你,你……你和这个骗子……”<br>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骗子,”姬野冷然说,“可是我只是强盗。”<br>    “小女孩,回家去吧,长大了再出来算星相。”<br>    “谢谢,”西门对姬野难得表露出来的关心毫不在意,“我说过要回报您的,很高兴有这个机会。”<br>    “回报?”<br>    “如果您不想在五年后死于发作的蛇毒,最好回去把手指放在一种叫烟水芹碱的药物里泡上一整天,”西门淡淡的说,“如果你的朋友也碰了那枚蝰蛇刺的箭镞,也可以告诉他们。您最好明白蝰蛇毒液可以通过皮肤进入身体,而且它永远不会被消灭。悄悄破坏您的身体,普通人会在五年后死于蛇毒引起的大病。虽然没有直接中毒,也一样是慢慢致命的。”<br>    静了一会,姬野忽然挑起了眉头:“你认识蝰蛇刺?”<br>    “有一本很古老的医书,叫做《蛇毒七种论》,非常的荒诞,但是对于蝰蛇毒液的分析它是准确的,研究星相的闲暇,我也看看杂书来弥补知识。”<br>    看着平静的少女,姬野总觉得自己不象是在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说话。<br>    “那你会医治蝰蛇毒么?”姬野问。<br>    西门垂下眼帘,又缓缓抬起眼睛正视姬野:“不会。”<br>    “不会?”姬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br>    “难道您要逼迫我么?”西门竟然丝毫不畏惧姬野的眼神。<br>    姬野嘴角慢慢拉出了一点笑容,笑得有点疲惫:“对不起,小女孩,我可能是太紧张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会,请救我的朋友。”<br>    “我不是小女孩,我也不会救你的朋友。”<br>    说完,西门转身离去了。一只手忽然有力的压在西门的头顶,姬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女孩,你的帽子。”摸了摸已经在头顶的软笠,又看了看姬野有些涣散的醉眼,西门犹豫着停下了。<br>    “姬野先生么?”<br>    “你知道我的名字?”姬野有些好奇。<br>    “现在沁阳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沁阳的兵祸即将结束,我已经观察了沁阳的星野,星辰的轨道表明交战方中最弱小的一支部队将遭到灭顶的命运,这是战争诸神的意愿,我希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br>    “最弱小的一支队伍?”姬野挑了挑眉毛,“是说我们么?”<br>    “如果还有什么心事,比如你喜欢你身边那个金色头发的羽人却还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就赶快吧,”西门一边走向了门口一边说,“计算一个人的运势我或许会出错,可是计算战争的导向我绝对不可能犯错误,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你和你所有朋友的悲哀。”<br>    “我不相信运势,”姬野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只要我还有枪。”<br> <br>    西门也静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和其他扬州的城市一样,沁阳的深夜有的地方热闹,有的地方冷清。即使富庶的扬州,也还是有人富裕,有人贫困。富裕的人们在追求穷奢极欲的生活,他们在最热闹的酒楼里看歌舞,赌博,喝酒,嫖妓,而贫穷的人们却为了明日的生活而早早入睡。<br>    西门也静可以计算贫穷和富裕的星命,也比较准。可是直到她离开了青州的古森林亲身看见这些不同的人们,她才了解了贫穷和富裕的含义。<br>    她的心情今夜有些乱,她想那个冷厉也忧虑的青年武士就要死了,还有他身边美丽的羽人女孩,英俊的秘道家,以及其他的人。西门相信自己算出的结果,这支弱小的野兵团注定将覆灭,她的计算和诸神亲口说的话没有差别。她很少回想自己的计算结果,可是今夜她不断的回忆自己的计算,想知道是不是里面有一些错误。也许那个青年武士和他的朋友们是不用死的?她承认自己更喜欢那些人,至少喜欢他们超过那些只会用金钱来表现气概的沁阳富商。<br>    “算了,”西门对自己说,“计算星相是不需要感情的。喜欢不喜欢,都是神的星命。人不因为勇敢而生,也不会因为邪恶而死,世界的规律啊。”<br>    忽然她听见了哭声,很多女子的哭声,西门回过头去。<br><br>    几十个女子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跑了过来,她们哭泣着奔逃,后面似乎有粗野的叫骂。<br>    “臭婊子们,不要跑!否则我撕了你们的皮!”几个武士高举着皮鞭追赶,似乎喝醉了,步伐很不灵活。<br>    女子中有淡棕色头发的羽人,也有几个极美丽极娇艳的似乎是魅女,最多的还是普通的人类。她们身上穿着很不合身的一色黑袍子,领口都标记着鲜红的数字。这些长发凌乱的女子无助的奔跑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一路的哭声,然后注定会被武士抓回去。<br>    扬州的大城市中聚集着很多豪富,他们需要整个九州大陆最奢侈的享受。河络的金属制品被武士团抢来售卖给商会,羽人的漆器也从遥远的青州被运送过来,蛮族大量的野兽皮毛同样是富豪们所喜爱的,夸父族的奴隶是富商们摆阔的好东西。除了这些,他们还需要女子,数以千计的姬妾和青楼娼妓。他们喜欢各种各样的女子,以至于很多被商会雇佣的武士们成天就在战乱的地方交易人口,从七八岁的小女孩到已经婚配的主妇,每年都有数千名女子被送进沁阳,同时色衰的娼女们哀哀老去。<br>    逃跑是无谓的,只是她们最后的挣扎。西门翠绿色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悲哀。<br>    女子们从西门的身边穿过,一双可怕的大手却落在了西门的肩膀上:“臭婊子,抓住一个了!”<br>    街的另一头出现了拦截的武士,两拨武士渐渐汇笼起来,把所有逃跑的女子包围在中间,西门这才发现很糟糕的一件事情,她身上那件星相师喜欢的简单黑袍确实很象逃跑女子身上的衣服。<br>    “我只是在这里路过,”西门平静的说。<br>    “胡说!”武士嘿嘿的冷笑,“小丫头,不要想骗大爷!”<br>    “我只是路过,你难道看不出我和她们的衣服并不完全一样么?”<br>    “鬼知道,每天那么多女子从东南西北的运来,袍子不一样也不奇怪。放心,送到春苑里给你们一个个都换上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br>    “反正脱光了都一样!”旁边的武士淫亵的笑。<br>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星相师,西门后悔应该给自己计算一下今天的运势。虽然她也知道计算普通人,星命是很不准的,而且星命的计算并不会准到完全可以避祸的地步,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后悔。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世界上最出色的星算家也束手无策。<br>    旁边几个恶毒的武士好像是在证明西门的预感,一个哭喊的女子被扯开了衣服。看见她赤裸的乳胸时,西门对于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命运第一次开始恐惧。<br><br>    马蹄声。<br>    缓缓的马蹄声,好像打在石板上的春雨,清亮,寂静。<br>    骑士从容不迫的气势让武士们愣了一下去观看,他们静下来的时候,女子的哭声分外刺耳。雄健的青骓上,高大的武士微微皱起眉头。<br>    本来想绕过去的姬野因为凄厉的哭声而低头,低头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姬野缓缓的放马前进,少女也在抬头看他。西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中是不是有请求的意思,不过她确实的感到一阵安全,至少这个她有一面之缘的武士正好经过。<br>    不过她似乎想错了,这种情况姬野见过很多次,他从来没有阻止过。他知道沁阳城里每天都有很多女子被买卖被奸淫,他也知道她们会哭泣,不过这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他不是扬州的主人,他无法撼动商会在这里建立的传统,他也许能保护这些女子一次,可是依然会有很多其他女子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哭泣。所以,只要商人们还不至于疯狂到把肮脏的爪子蹭到羽然的身上,姬野是没有心情管的。<br>    战胜是武士的骄傲,游侠们才会去关心小人物的存亡。<br>    姬野就这样看着西门,青骓缓缓的前进,两人终于擦肩而过。西门旁边的武士随手一把抓向西门的胸口:“看什么看,跟我走!”<br>    姬野眼睛最后的余光扫到了这一幕,于是他和那个武士间忽然多了一道乌金色的光芒,虎牙静静的停在武士喉咙前一寸的地方。<br>    姬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枪,或许那个伪装成星相家的小女孩本来就是被贩卖到沁阳的娼妓?不过西门眼睛里的畏惧再次让姬野有了怒意,畏惧的时候,西门还是象一个天真胆小的十六岁女孩子。<br>    “放开你的爪子,如果你不想我把它斩下来。”<br>    “你……”武士认出了姬野,“你不要管我们商会的事情,不要忘记是……我们商会……”<br>    他本来想说是商会的力量在保护姬野他们的野军团,可是姬野光凭眼神的压力就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br>    “我们不带这些女人回去,会有麻烦的……”明白姬野不是可以用威胁动摇的人之后,武士们立刻开始恳求。<br>    “她只是个孩子,”姬野说,“小女孩。”<br>    “不小了啊,”武士们有些诧异。在他们眼里小女孩十二三岁就可以挂上牌子招引喜欢处女的客人,何况西门已经有那么大了。<br>    姬野终于发现他和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她是我的朋友!”<br>    话音落,姬野的眼神更加锐利,那群野武士的头领已经指挥武士们形成的半个包围的圈子,怕姬野直接纵马带走西门。武士们并不明白姬野用“朋友”两个字表示的压力。<br>    “放肆!”冷笑中,姬野虎牙枪挑刺出去。<br>    只是半招“众壑殊”,虎牙咆哮着一瞬间就要刺穿武士首领的喉咙,青骓马也随着姬野的运动突前一步。可是最后一刻,青骓反而收住了马蹄退了半尺。就是马步优雅的一顿,最后的半尺距离救了武士头领一命,虎牙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br>    自始至终,姬野没有收手,略微后撤的是战马。姬野用了这种骑兵最难的龙骑兵舞步,只是为了表明他的决心。<br>    武士首领瞪大眼睛呆呆的坐倒在地下,周围的武士也面无人色。<br>    “滚吧,”姬野淡淡的说。<br>    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远去了,武士们跑得远比他们追赶那些女子时快。<br><br>    姬野看了一眼马下的西门,俯身下去捞着她的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马鞍上。<br>    “小女孩不要到处乱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不顾那些泪光盈盈的女子,姬野策动了战马。<br>    西门横坐在马鞍上,渐渐平静下来,此时姬野已经策马走出了几十丈。<br>    “那些姑娘怎么办?”<br>    “不知道,”姬野淡淡的说,“她们在这里没有家,就算不被刚才的武士抓回去,她们也会被别人抓住卖掉。”<br>    “还是被卖进妓院么?你们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呢?不能救她们么?”虽然知道心动时星相者的大忌,西门还是忍不住问。<br>    “这不是我的国家,”姬野冷冷的哼了一声,“这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肮脏交易,很多女人被玷污,也有人悄悄的被杀死。有人快乐就有人悲伤,有人喜欢看搏斗,就有人会在搏斗里被杀掉,有人喜欢上妓院,就必须有卖身的女人。”<br>    “小女孩,”姬野摸了摸西门的脑袋,“你不懂,因为你还太小了。”<br>    对姬野放肆的举动很不满,西门拧过头去冷淡的说:“不要叫我小女孩。”<br><br><br>    姬野把西门放下了马去,策马准备离开了。<br>    “你泡手了么?”西门拉住了姬野的青骓。<br>    “没有,那些毒液在空气中会失去效力吧。”<br>    “以为我是说着玩么?”<br>    “难道要我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会解蝰蛇毒么?”姬野笑了笑,“我明天会再出去找医生。”<br>    “你多大?”<br>    “二十二岁。”<br>    西门再也无话,被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武士叫做小女孩简直是她的耻辱。她当年有过机会去看在吃手指的姬野吧?不过事实上这个称号后来跟了她十余年,姬野始终都叫她——“小女孩”。<br><br>    姬野难以置信的看着西门用极熟练的手法泡出了烟水芹碱的药水,又拉着他的双手放了进去,同时西门用很细的针扎破他的指尖放血。<br>    “加上放血,泡两个时辰就可以了,”西门说,“然后我会去救你的朋友。”<br>    “你真的会解蝰蛇毒么?”<br>    “要看了才知道,蝰蛇毒有很多种,”西门淡淡的说,“不过我即使现在救了他,你们也不会逃脱灭顶的星命,他只是会晚一点死而已。星空诸神的力量,不是你我任何人的力量可以逆转的。”<br>    “那谢谢你愿意帮我们。”<br>    “我只是为了补偿你的帮助,如果我觉得我欠你的,我在计算时心情就会混乱,计算的结果也不会正确了。”<br>    “那星相师,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桌子?”<br>    “怎么?”西门不解。<br>    姬野把昏沉沉的脑袋扣在了桌子上:“我要睡一会,很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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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1:38:56 | 只看该作者
别传·星野变<br><br><br>第二节<br><br>--------------------------------------------------------------------------------<br><br><br>    香栈的客房。<br>    西门比常人略小的手操纵着银针,准确的刺进了吕归尘的伤口,项空月绝代无双的秘术只在一夜间就让伤口完全愈合了。可是止血并没有帮助吕归尘恢复精力,他的情形看起来更加可怕,那张清秀文静的面孔已经泛起了枯槁的颜色。<br>    看着银针上的血迹,西门也静微微的点头,又翻开吕归尘紧闭的眼睛,仔细观察了那对涣散的瞳孔。<br>    “还不是很严重,蝰蛇分为七种,其中最毒的一种他没有遇见,箭镞上的毒是其他六钟蝰蛇毒液的混合。那么解起来还不算很难,”西门平静的说。<br>    “六种?”情况远比龙襄预料的要糟糕,他歪着脸吐了吐舌头。<br>    “除了有一种黑底白纹的称为蝰炼王,我不会解,其他六种都不算太困难。至于蝰炼王,据说这种蝰蛇之王经常被自己的毒液毒死,所以我估计普通的人也无法饲养它。”<br>    “被自己的毒液毒死?”羽然略微放心之余,觉得有点哭笑不得。<br>    “这种蛇非常的愚蠢,经常把毒液注射到它捕猎的猎物身上去。它的毒液平时蓄积在蛇头上的一个囊里,只有在那里才是安全的,一旦离开那个囊,就是蝰炼王自己也会被毒死,这种蛇完全是先代的药师人工饲养出来的,可能饲养的方法已经没有流传了吧?”<br>    看着在一旁记录的项空月,西门淡淡的说道:“这些琐碎的东西我一会会录一份笔录给你,你不用自己记录。不过你现在必须想办法打开他的伤口,放血后再让他的伤口愈合,然后在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前,必须每半天放血一次,愈合伤口一次。”<br>    项空月俊秀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苦意,他知道每半天驱动一次太阳真法的精神消耗是何等惊人,他已经可以设想当吕归尘恢复生龙活虎的时候,也就是他自己彻底崩溃的一刻。<br>    西门思索着列出了一张单子:“现在找一个人和我一起去买药材。”<br>    “大师,我保护你一起去!”龙襄那种喜欢凑热闹的性格又不可救药的发作了,他实在觉得这个号称星相师的小女孩很有趣。<br>    西门警惕的看着那对几乎要凑到她脸上的眼睛,龙襄脸上那道浅浅的刀疤给了她不好的印象,她退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这个热情的刺客。<br>    “小妹妹不要害怕,”羽然亲切的摸着西门雪白的头发,“那让姬野和你一起去吧。”<br>    寿命可以长达一百二十岁甚至一百五十岁的羽人在生长和发育上都比普通的人类要慢和晚,所以二十岁的羽然除了身高高于普通的少女,其他方面看起来不过是和西门差不多大小的女孩。不过虽然如此,她和姬野似乎共有一个糟糕的习惯,那就是在称呼前加“小”。<br>    西门无奈的任羽然拉着她的手说:“小妹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以最严厉的语气反驳,或者立刻报出自己真实的年龄。不过小小的自尊心很快压制了这个念头,宁愿当一个“小妹妹”,星相师还是不愿意被看作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br>    姬野略微有些无奈,不过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拉起了西门的手:“好吧,小姑娘,我和你一起去。”<br><br><br>    “没有新鲜的烟水芹么?”西门的神色渐渐凝重,这已经是她和姬野询问的第七间药店,可是新鲜的烟水芹这种药材在任何一个药店都缺货。<br>    “扬州沁阳的药店怎么会缺药物呢?”姬野冷冷的逼问店主。<br>    “不知道,烟水芹这种药一直用得很少,以前每次从外面采购药材得时候都会带一小包回来,可是上个月运来的药材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br>    “你们的药材,被城外封锁的诸侯军检查过吧?”西门问。<br>    “是被检查过,可是他们并不扣留药材啊,”店主小心的看着姬野那不善的脸色。<br>    “明白了,”西门转身走出了大门。<br><br>    和姬野走在落日下,西门说:“看来我们在沁阳不可能买到烟水芹了。”<br>    “诸侯们把烟水芹都搜走了么?”<br>    “是的,要解箭伤的毒,用泡药水的烟水芹粉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有新鲜的烟水芹球根。诸侯不敢得罪沁阳的商会,所以也没有中断入城的运输,可是他们取走了货物里的新鲜烟水芹。烟水芹最多不过储存一个月,这样沁阳很快就没有新鲜的烟水芹可用了,对于普通的人当然无所谓,对于中了箭伤的人却是致命的。”<br>    “他还能坚持多长时间?”姬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br>    “又一天过去了,”西门指着太阳说,“也许两天,最多能再支持三个晚上……”<br>    “我今天晚上出城,”姬野点了点头,“最近的城镇离这里有一百七十里,我可以在明天夜晚前回来。”<br>    “我和你一起去吧,”西门淡淡的说。<br>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姬野不解的看着她,“你知道外面都是骑兵和弓箭,带一个人,我会很麻烦,尤其是你根本不会战斗。”<br>    “我和你不同,没有冒险的兴致,”西门说,“可惜扬州药店里的烟水芹粉至少有一半是假货,新鲜的烟水芹估计也一样,你分辨得出来么?”<br>    愣了一会,姬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连玫瑰和芍药都分不清楚,更不可能辨认真正的烟水芹了。<br><br><br>    深夜,姬野在自己的青骓上捆了薄铁的钢甲,把武器挂齐在马鞍上,马蹄上包裹了棉布和稻草。姬野自己则在寻常的骑兵铠下又加穿了第二层薄薄的软铠,同时用一件小号的软铠把西门裹了起来。<br>    “我去吧,”羽然担心了拉着姬野,“也许我可以飞过骑兵的封锁。”<br>    “不过是几千骑兵,我冲得过去,”姬野一边把西门抱到马鞍上,一边安慰着羽然,“你受伤以后还没有恢复,翅膀恐怕还不容易张开吧?”<br>    羽然没有话说,她的衣甲下,被射伤的翅膀确实还在渗血。如果独自飞行,对鹤雪团的武士还不太困难,可是带上了西门,她势必无法飞上高空,也就会暴露在诸侯大军的弓箭射程下。<br>    第一次被裹在铠甲里,西门有点不安。她现在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过随着姬野跨上马背坐在她身后,西门的心渐渐落回了原处。姬野把细铁链组成的面甲盖在了她的脸上,低声说:“不用害怕,只是为了防止流箭。”<br>    “我会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的,”龙襄拍了拍胸脯,“顺带出城遛一圈马我就回来。”<br>    看着他开朗而信心十足的样子,西门觉得龙襄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人了。<br><br>    城门大开,龙襄夸张的打起一面高出他本人三四倍的大旗,大旗顶上还绑了火把,雄纠纠的直冲敌阵。<br>    这种威风让诸侯的骑兵毫不怀疑敌人有大的行动,淳国的风虎骑兵不愧是东陆享誉多年的劲旅,在三国诸侯的部队中最先发动。随着骑弓手雁字列开射住了阵脚,两列轻骑左右突出,呈包围的趋势向龙襄而来。他们绝没有想到如此大的声势只是由龙襄一个人造出来的。项空月在城墙下催动了风墙,龙襄一个人的马蹄声千百倍的增强,好像有一只浩大的部队在移动。同时项空月轻而易举的造出了无数火团,随着夜来西风,直接飘向了敌阵,远看就是数以千计的火把。<br>    淳国骑士领教过吕归尘所带的蛮族骑兵的威武,更被如此大规模的攻势震动,所以包抄的两队骑兵开始了远程的弓箭攻击。<br>    虽然被淳国的蝰蛇刺吓得不轻,不过龙襄充分表现了他的创造力。他出城前就花了半个金铢买下了一家人家的厚木门板,直接装上把手当作巨盾使用,他连人带马都缩在门板后面,任一千枝蝰蛇刺来他也不怕。和姬野不同,龙襄丝毫不在意乌龟一样的战术会伤害颜面,他甚至很得意于自己的聪明。<br>    羽然把一枝悠羽箭搭在弓上,项空月手指一弹,箭上的磷火已经被点燃。羽然随即把羽箭射上天空,随着项空月念动复杂的咒文,羽箭在空中炸开而现出满月一般的灿烂光辉。<br>    那是号箭,事实上在龙襄大张旗鼓的冲向敌阵的时候,姬野一直悄悄的咬在他后面。而敌阵的空隙一旦被城墙上的项空月发现,他立刻指挥羽然射出了指示方向的号箭。<br>    正在冲锋的龙襄毫不迟疑的把带火把的大旗插在土地里,把门板掉盖方向遮住马屁股,闪电一样奔向了沁阳城墙的方向。而姬野在黑暗中单骑突出,宿铁弓连续六箭,在四周巡游的哨骑中射出了一个缺口。淳国大军惊惶的时候,姬野从空隙中踏阵而过。他的青骓极其雄健,转眼就把敌人长蛇一样的阵势抛了在身后。<br>    淳国轻骑正要追杀,龙襄却已经汇合了己方的战士,一片震耳欲聋的吼声中,他竟然翻身又冲了回去。用疑兵计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龙襄如果自认第二,古往今来恐怕就没什么人敢认第一了。<br>    淳国领军的大将敏锐的发现这一轮冲锋才真的汇集了对方精锐的蛮族骑兵,他忽然意识到刚才冲破自己阵形的骑兵只是一个迷惑自己的诱饵。<br>    “结铁连环阵!”大将喝道,“不要管冲阵的疑兵,放马一次摧毁正面的敌军主力!此战如果得胜,人人封赏!”<br>    就在淳国全军士气高涨,马群飞踏而来的时刻,龙襄兴趣索然的挥挥手传令道:“带马回去睡觉。”<br>    然后原本威风凛凛的数百骑兵就真的调转马头,回城睡觉去了。<br><br>   “好玩么?”姬野笑着问西门。<br>    星夜清朗,大地开阔,姬野放开青骓让它自己奔驰。战马受的训练极其严格,即使不加驱策它也不会偷懒。姬野不鞭策它,是因为刚才冲阵时候全速奔驰,恐怕已经伤了马力。<br>    西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为了保持平衡,她双手扒着姬野包裹重铠的手臂。她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在高大的青骓和姬野的身边,就显得更象孩子。姬野看她看地入神,也不打搅她,带马指向晚封城的方向。<br>    “看见了么?那是破军,”西门指着天空说,“如果我没有想错,那是你的命星。”<br>    天空中的北斗首星光芒灿烂,流逸的星芒直刺周围其他星辰,姬野默默的抬头看它。<br>    “北斗首星?”姬野的笑容有一丝隐秘,“九州所有武士所尊崇的星辰难道是我的命星?”<br>    “我知道你的身份,”西门毫无表情,“翻过你的手,那里的指套告诉我你的身份,鹰喙间那颗星辰的形状就是破军,只有天驱的领袖才配拥有这枚指套吧?”<br>    “看来你懂的比我想象的多。”<br>    “天驱还没有灭亡么?你们这些知道勇气,却不知道星命的人。”<br>    “你知道星命么?”姬野并不在意她的直率,他并非一个胸怀很宽广的人,甚至有时候暴躁易怒。不过对于西门这样一个翠绿色眼睛的女孩,姬野觉得愤怒是愚蠢的。<br>    “当然。”<br>    “那你知道星命了又会怎么办呢?等待星命的降临么?”姬野冷笑,“如果你计算到自己明天会死,难道你会准备一堆木柴然后坐在上面等待死去了立刻火化?”<br>    西门抬起头来一言不发的看着姬野。<br>    姬野有些歉意,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不想动摇你的信仰。”<br>    “没有关系,如果那真是我的信仰,你也无法动摇,”西门低声说,“可惜我确实无法计算自己的生死,这是一个星相师最大的无奈吧。”<br>    “只为别人计算?”姬野觉得不可思议,哼哼的笑了两声。<br><br>    “我不是自己的主人,<br>      我只是命运的一扇门。<br>      当诸神在星空里吟唱生命,<br>      我如大地上飘落的尘。<br>      我唱着属于我的歌走向东方,<br>      水畔的你朝西眺望。<br>      如果星辰曾给我一刻自由的存在,<br>      我会为你采摘那朵白莲花。”<br><br>    西门轻声的吟唱一首羽族文字写就的古歌。<br>    “皇极经天派的创始人,他的名字叫古风尘,他是星相者们最尊崇的宗师之一。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子,”西门说,“于是他计算了自己和女子之间的星命,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命运和女子的永远不会有交错。于是他认为自己的计算不准确,为此他发明了星相历史上最著名的算仪之一,浑天定皇仪。可是无论他怎么计算,他自己的命运永远都和那个女子错开。最后他在计算了整整三年时间后,心力衰竭而死。死前他吐血在浑天定皇仪上,并且用自己的血写了这首叫《尘歌》的诗。”<br>    “是么?”姬野挑了挑眉锋,“你是在说一个悲惨的故事,还是在说一个可笑的故事?”<br>    “都算吧,整整六十年后,星相者们才认证了不可自算的准则,”西门淡淡的说,“就是说我们永远算不准自己的命运。”<br><br>    “现在闭嘴吧,”姬野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漠,“我们似乎迷路了。”<br>    几乎就在同时,西门也发现了问题:“是的,这里根本不是普通的道路,我们不在去晚封城的方向上。”<br>    四周都是长草,放马奔跑中他们竟然已经远远的离开了道路,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青骓马自己停下了步子,而姬野和西门都没有察觉。他们端坐在马背上,站在一片荒芜的草丛里,周围没有山也没有树,只有半人高的长草几乎埋没到战马的胸前。<br>    寂静如死,丝毫不间断的风悄悄的扫过,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极端诡异的一幕,周围的景色根本不应该属于扬州沁阳城的近郊。他们已经陷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br>    “还是扬州的星空……”西门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这绝不是在扬州。”<br>    “看来我们没有摆脱敌人,”姬野悄悄的摸索着马鞍边的虎牙枪,同时把巨大的椭圆形铜盾提起来遮掩西门。<br>    “是幻术,心幻术,”西门说,“只有很高水准的秘道家才能够施展的心幻术。我们和马匹都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br>    “捂住耳朵,”姬野低声说。<br>    西门依言捂住了双耳。<br>    “喝啊!”滚雷一样的声音从姬野的口中涌出,来自武士的精神  修炼,姬野驱动咆哮战术的时候,四周仿佛有千百狮虎在一起怒吼。代表咆哮者意志的声音在草尖上滚过,隐藏在幻术背后的敌人将被这种强大的意志所挑战。果然,在那短短的瞬间,姬野看见了马前右侧的一个朦胧的人影。那是幻术出现了短暂的缺口。<br>    姬野冷笑着走下了战马,西门畏惧的拉着他的手。虽然读书很多,但是对于秘术她的理解远不如项空月,她感觉周围无处不隐藏着危险,离开姬野的身边让她更加慌张。<br>    姬野微笑着把她从战马上抱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不要怕,你看,我在你身边!”<br>    话音未落,姬野已经离开西门超过一丈了。谁也无法料想,姬野平静的说话,却在一瞬间爆发了烈枪十四势中的“破甲箭”。他和虎牙融为一体,带着猛虎咆哮的罡风突刺而出,在常人来不及眨眼的瞬间,草丛里有一缕微红闪现。<br>    然后姬野又出现在西门身边,静静的拉着她的手。如果不是咆哮声还不绝于耳,姬野似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br>    “我守在这里,”姬野冷冷的说,“你不用怕。”<br><br>    “天驱武士?”草丛里一个声音笑着说。<br>    “你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br>    “从你们一开始踏阵的时候,辰月的力量赐予我洞穿黑暗的眼睛。”<br>    姬野的眼角微微跳动:“辰月教的秘道家?”<br>    一个魁梧更胜于姬野的巨大武士走出了草丛,很难想象他如此巨大的身躯可以悄悄藏在草丛里,这一切都是幻术所赐,姬野明白自己所看见的根本不能相信。幻术把一个精神的细微之根悄悄种进了对方的意识里,姬野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被感觉欺骗的结果。<br>    “还要继续欺骗我么?”姬野放声大笑。<br>    他在武士走出草丛的同时回身掷出了虎牙,他的背后是一片空旷,虎牙带着乌金色的光芒穿透了空气,西门却分明听见有击中物体的声音。<br>    “能够明白自己在幻术中的人不少,可是能够完全不被眼睛所欺骗的人才真的可怕,”刚才那个声音说。<br>    “小心,”姬野把西门揽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击中他的本体。”<br>    姬野和西门发现周围的环境在一瞬间扭曲着改变了,没有那诡异的荒原,他们又站在了扬州各大都市间宽阔的马道上。路边跪着刚才走出草丛的那个巨大武士,可是他的位置一瞬间从姬野的面前移动到了背后。而武士的胸口,正扎着姬野的虎牙枪。<br>    武士已经死了,他手中的短剑还没有来得及投出,姬野已经透过幻象发现了他真实的位置。可是秘道家却依然在,在发现姬野不会被幻术蒙蔽后,他知道不能在浪费自己的精神去维持幻象。于是他撤销了法术,在清冷的月光下现形了。<br>    一个枯瘦的头颅被托在武士一手的托盘中,死去的武士被虎牙枪支撑着还没有倒下,也依然捧着他主人的头颅。虽然听说过这种秘术,西门还是吓得缩到了姬野背后。<br>    姬野抽手收回了虎牙枪,枪上缠绕的皮索一直拴在他手腕上,所以他并不担心掷出长枪后不能收回。<br><br>    “我以前也见过一个经历过枯萎的辰月教徒,不过他还有脖子,”姬野冷笑,“你枯萎得连脖子也不剩下,看来是比他成功。”<br>    辰月教的枯萎之术以完全消灭身体为最终目标,可是绝大多数高阶的秘道家在枯萎的过程中都因为意志不够顽强而剩余一些身体。从半个身体到一个头颅,甚至只剩下鼻子以上包括眼睛的脑部。<br>    “你似乎有胆量挑战辰月的力量?”<br>    “是毁灭!”没有给对方更多的说话机会,姬野涌身前扑,近乎完美的步伐和运劲节奏使得他这一枪具有了百余年前他曾祖姬扬屠龙的气势,还是刚才刺伤秘道武士的第一枪——“破甲箭”。可此时的速度和力量完全不是刚才那一枪可以比拟的,姬野激起的暴风竟然刮得西门脸蛋生痛。<br>    那个头颅猛的瞪大了眼睛,姬野沛莫能御的穿透枪势竟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挡在半途。姬野低声的吼着催动力量,那个头颅秘道者也不敢闭上眼睛,他利用双眼凝视传递的精神力量完全取决于自己内心的坚强。物质和精神的力量在半空中抗衡,姬野的汗布满额头,头颅的眼中开始散发微弱的荧光。虎牙的枪锋距离那个秘道士的眉心只有三寸,可是即使以姬野的力量也再也推不动半分。<br>    姬野失去了先机。武士对抗秘道士的关键,在于以最快的攻势在对方凝聚精神前把对方的肉体和精神一起瓦解在武器下。可是如此强大的辰月教徒,竟然可以在心念转动的瞬间完成吟唱和精神凝聚,姬野从来没有想象过。<br>    “天驱……的首领?”秘道士苍白的头颅上也现出痛苦的神色,对抗姬野的力量对他分明并不轻松。<br>    “果然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天驱的首领又……有继承者了,”秘道士双眼的荧光大盛,他忽然以一种歌者对高山深谷歌唱的气概开始吟唱,叠合的秘咒之歌蕴涵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虽然对方没有发动,姬野已经意识到这个头颅准备以毕生的力量把天驱的前途断送在这条道路上。<br><br>    “停下!”平静的女声响起在秘道士的脑后。<br>    西门也静手中的一枚枯枝指点在那颗头颅下的一点上,头颅猛的瞪大了眼睛。他的力量一旦松懈,姬野的虎牙又突进一寸,而秘道士威力惊人的吟唱也停止在那一点。<br>    “那里是你没有枯萎尽的脊椎,在你彻底发动力量的时候,那里没有保护,我只要轻轻点在那里,你以为你可以抗拒疼痛继续击中精神么?”<br>    “我……还有别的方法……”和姬野对抗的秘道士竟然还有力量和西门对话。<br>    “在你使用那个方法前,你愿意和我一起思考一个问题么?”<br>    “什么问题?”<br>    “为何开始?”西门轻轻的问,“为何结束?”<br>    随着外人根本无法揣测的一句话,头颅脸上出现了极度惊恐的神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搅乱了他的精神。强大的意念在一句话的冲击下彻底粉碎,姬野的枪上忽然完全失去了阻力。<br>    姬野持枪退身而立。他没有进攻,因为看见了西门在头颅后面满面严肃的摇头。<br>    “为何开始?为何……结束?”头颅自己从银盘立滚落到地下,反复的念着这句话。他脸上久已不用的肌肉在痉挛,跳动的眼角显示着某种痛苦。<br>    “快!”西门拉了拉姬野。<br>    姬野毫不迟疑的带她跳上了青骓。战马再没有受到秘道士精神的控制,闪电一样离去。而那个秘道士好像着了魔一样,只是呆呆的念着:“为何开始?为何结束?”<br><br>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姬野好奇的问。<br>    “辰月教信仰的一个缺陷,”西门沉思着说,“那是当年我的祖师古风尘通过星相计算的原理推导出的一个原则,可是这个原则和辰月教的信仰冲突。这个秘道士一定对这个冲突的原则有所了解,他的精神完全以辰月的信仰来维持,所以一旦信仰被动摇,他的精神力量就会出现短暂的崩溃。”<br>    “什么原则?”<br>    “最高神的目的,最高神的意愿。”<br>    姬野苦笑:“为了不象他那样,也许我还是不要了解这个原则了。”<br>    “我们的区别在于,”西门说,“你们武士向往主宰世界,而我们只想穷尽力量去了解世界真正的主宰。”<br>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br>    “因为我不想死在他的太阴焚灭法下,”西门苦笑,“如果逼得他舍身焚灭,皇极经天派和天驱的历史都要停止在这个时间点上了。”<br><br>    被姬野他们摆脱了,头颅在很久以后才喘息了过来。<br>    “皇极经天……”头颅艰难的睁开眼睛,“天驱的命运和星辰的计算者终于汇集了,难道打破平衡的日子终于还是要到来?”<br>    “不能再等了!”头颅的驱使下,死去的秘道武士竟然淋着鲜血重新站起。他托着盛放头颅的银盘,闪电一样插入了草丛,奔向了隐秘的目的地。<br>    “快!”头颅的控尸术疯狂的抽取着死去武士体内剩余的力量,唯一的目的是在这具身体崩溃前回到密宫,他确实没有时间等待了。<br><br><br>    一切都如西门所预料的,晚封城里的药店虽然每一家都拍着胸脯说有新鲜的烟水芹,不过从十枚烟水芹的球根中,竟然挑不出一枚真货。连跑了两家药店,西门还是摇头。费尽心思选出的烟水芹还不够药量的三成。<br>    姬野和她走在街上,眉毛忽然挑了挑,说:“跟我来。”<br>    西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姬野已经带着她闪进了街道旁的巷子里。藏身在阴影中,姬野的唇边带着一丝冷笑。西门惊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br>    此时一个人正从巷子口经过,姬野舒展胳膊一把把他抓进了巷子里,速度快得周围得人都无法觉察。<br>姬野把那个人压在了自己的佩剑下:“公子,又见面了。”<br>    西门仔细去看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是前天夜里在沁阳城喝醉了让她算运势的少年。仅仅不到两天时间,他真的已经整理行装商游到晚封了。<br>    “啊!”<br>    “不必吃惊,”姬野不耐烦的看着他几乎脱落的下巴,“但是我现在需要一点钱,而且越多越好。”<br>    “啊……”<br>    “说过的话,你已经听清楚了吧?”同是半路抢劫,姬野做得无论气势上还是威严上都远甚于龙襄,虽然他的技巧不如龙襄。<br>    西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历史上唯一的会抢劫的天驱首领就在她眼前。<br><br>    看着那个少年惶恐的跑远了,姬野随手掂了掂他的钱袋。<br>    “我知道抢劫不好,”姬野瞟了一眼西门,“不过我必须救我的朋友,而且你既然已经算出他必然亏了钱回到沁阳,那么他丢的钱不如给我。这是你所说的星命吧?”<br>     错误的理解深入的知识往往带来可怕的后果,许多年前老师的教导现在西门领会得更深入了。<br><br>    有了钱一切都将迎刃而解,扬州商会的原则至少在如此繁华的晚封城是通用的。<br>    姬野在一家药店开出了十倍的价格去购买新鲜的烟水芹,一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药店伙计都带着新鲜的烟水芹聚集在了西门的身边。姬野一脸阴沉的坐在那里喝水,西门则只要随手拨弄他们送上来的烟水芹,从里面挑出有限的真货就可以了。<br>    最后,西门抱着搜集来的一百多枚烟水芹球根,和姬野一起走出了药店。背后的争执声中明显可以听出,为了分割姬野留下的金钱,药店伙计们几近于捋袖子挥拳的地步了。钱确实不是小数目,姬野却数也不数全部留下了。姬野的习惯就是这样,对于他,钱只要够花就可以,根本没有必要留存。这个目空金钱的习惯最终被一件事情所改变,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br>    最后一枚金铢旋转在姬野的手指间,他叫住了门口的小贩。随手把金铢抛了过去,在小贩慌张的冲着天空张开双手接那枚金钱的时候,姬野从他背后的货架上抓下了一张淡青色的丝绸头巾。<br>    “喜欢这个颜色么,小女孩?”姬野把头巾递给西门。<br>    西门愣了一下,她确实喜欢青色和黑色这样沉静的色泽,这些个人的喜好即使和她一起住了一百二十年的老师也不明白,可以她惊异的发现姬野能洞彻她的爱好。<br>    西门微微点头:“谢谢。”<br>    “以前我在下唐的时候,小女孩们都喜欢这种颜色,”姬野随意的笑着。<br>    事实上很久以后西门才发现自己完全高估了姬野的洞察力,这个眼高于顶的武士根本没有心情管别人喜欢什么颜色。当时他甚至以为他买给西门的头巾是绿色的——因为姬野分不清楚某些颜色。<br>    “小女孩?”西门没有再反驳,只是苦笑,“你好像很喜欢这种称呼?”<br>    姬野把她扶上了了青骓,自己也跨坐在她身后,城里不便奔驰,姬野只好耐着性子慢慢放马前进:“女孩子小的时候可爱一点,以前南淮城里有个寄住的楚卫国小公主,叫小周,小的时候特别可爱。”<br>    “你喜欢她么?”西门没有避讳的习惯。<br>    “不,”姬野也很直接,“我只是说她很可爱,女孩小的时候都可爱。”<br>    “不管男女都会长大,男子小的时候也未必不可爱。”<br>    “男孩子要长大,”姬野说,“他们要成为战士,勇敢的战斗,女孩则不用,她们最好永远是呆在家里很听话的小公主。”<br>    想起了小周,姬野唇边掠过一缕微笑。<br>    “可是事实上她们可能被卖到扬州作娼妓。”<br>    “如果我有妹妹,”姬野说得冷漠,“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拴在马后拖死他!”<br>    被姬野的冷酷吓得哆嗦了一下,西门抬起头来看姬野那张线条强硬的脸。<br>    “你没有妹妹么?”<br>    “没有。我只有一个弟弟,”姬野说,“可是他看不起我……”<br>    西门愣住了。看不起他?西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看不起姬野这样的人,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过既然姬野说有,那么就真的有了。西门觉得姬野比她想得要复杂,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孔,骄傲冷酷的背后藏着如许多难以揣测的神情。<br>    “好吧!回去!”姬野在夕阳下纵马狂奔,威风和勇武重现在他身上。一骑二人,绝尘南去。<br><br><br>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眺望远处的军营,姬野满面凝重。<br>    “我们已经出发一天半了,就是说他可能只能支持半天了,是么?”姬野的声音依旧平静。<br>    和他一起坐在青骓上的西门点头:“你说得对,而且还有……你朋友的体质似乎很特别,你应该知道吧?”<br>    姬野没有回答。<br>    “他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是很危险的先天疾病,这种病或许能帮他加快血液的流动去提升武力,不过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西门低声说,“最重要的是,比常人要快的血流速度会加快蝰蛇毒的流动,他的时间可能快到了。”<br>    姬野深深吸气:“不能等了,只有我们自己进城。”<br>    “我们自己?”<br>    “不会再有人协助我们,出来简单,回去却很难,”姬野说,“我没有告诉你,因为不愿意吓你,你身上的铠甲现在才用得上。”<br>    西门终于明白了姬野的意思,从外面冲破大军的封锁只有靠硬闯,凭一个人一杆枪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迎接他们的更可能有几千枝的毒箭。她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br>    “好,”姬野摘下马鞍上的虎牙枪。<br><br>    楚卫国的铁甲枪士名震东陆,“山阵”下根本没有空隙。而离国战士的强悍却居东陆第一。姬野依然选择了淳国守卫的阵地,他放马缓步走向了淡淡晨光中的骑兵劲旅——风虎铁骑。<br>    风虎骑军的监军已经葬身在姬野的狼牙雕羽下,副将喝令侧翼列出了最强的雁翼阵。淳国高超的冶铁技术使得他们可以锻制极轻极韧的钢铠,配合冀州引种的雄骏战马,铁骑兵的突击速度几乎接近轻骑兵。在风虎骑兵高速大迂回的包抄战略下,很多著名的兵团甚至没能逃出一个活人。风虎骑兵们在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br>    稀薄的雾气中走出了唯一的一骑。青骓黑甲,骑士轻轻抖动着马缰。战马的步伐悠闲,骑士的长枪斜指天空,枪锋闪烁着它独有的光芒——沉郁的乌金色。<br>    熟悉的光芒让风虎骑兵的阵营出现了微微的骚动。就在几天前,这个人匹马冲阵,在千军环绕下射死了监军。风虎骑兵建立百年来,那可能是最屈辱的一战。溃阵逃回军营后,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惊惶失措,也几乎所有人都准备挽回这个耻辱。<br>    可是再次见到这种从容的步伐,看见枪尖上凝然的乌金色,骑兵们心中重又升起了飘忽的恐惧感。<br>    “镇定!”副将挥鞭大喝,“对方只有一骑,谁能取到他的头盔,赏五百金币。”<br>    五百金币的重赏却没有让骑兵们雀跃,在这时候,姬野的青骓已经走热了身体,马步渐渐的放开,由慢而快。姬野抄起巨大的铜盾遮挡在身边,虎牙枪带起呼啸声在他身边荡起了一个乌金色的光轮,而后他整个身体贴在马颈后,人和战马融合在一起化成一条青色的龙。<br>    风虎骑兵如同破闸的流水一样迎了上去,姬野的身影在顷刻间被战马踏起的烟尘包围了。西门心惊胆战的蜷缩起来,身边金属的撞击声和无数骏马的嘶鸣几乎要震裂她的耳朵。有温热的液体溅到她脸上,西门闻到了淡淡的腥气。<br><br>    楚卫的铁甲枪阵中平地起了一座十五丈的木楼,楚卫第一名将白毅凭栏眺望,脸色渐渐沉重。<br>    军师走进他身后:“将军,冲阵的人似乎是那伙乱军的首领,是否是诡计?”<br>    白毅摇头,沉吟不语。他本人不但武功神秘莫测,而且智谋可也名列东陆诸名将的前五位。可是在姬野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无关武功和智慧,而是因为一种压迫而来的气焰。从第一眼见到姬野,白毅就觉得这是一个火苗,虽然微弱,可是必将烧遍整个东陆的四州七千里山河。<br>    “未来会怎样呢?”白毅有一抹无奈的笑容,“也许结束乱世的人就要出现,也许真正的乱世才刚刚开始……胤的末日却已经到来了。”<br>    “将军您……”军师哑然。白毅的自语可以说大逆不道,楚卫虽然拥有强兵十六万,可是名义上还是胤朝的诸侯,白毅明目张胆的说国祚将尽,已经是死罪了。<br>    白毅此时已经抢过的参将手中的令旗,他挥旗指向风虎骑兵的左翼喝道:“解散山阵,三军进突。进到淳国的左翼后再结阵,不要让敌将突围!”<br>    “放烟,请离国大军协防右翼,”白毅回头对军师喝道。<br>    “山阵不可轻易解散啊!”军师大惊。<br>    “不能让敌将进城!”白毅恢复了阴沉的脸色,“淳国领兵的将领无能,这种阵势只怕档不住那个敌将。”<br><br>    离国大军中的战车上,领军都护正捧着一盏甜茶,滚圆的脸上满是不屑。<br>    “楚卫白毅将军放出烟火,请我军封锁右翼,请将军出兵吧!”帐下一名统制苏漠跪在战车下。<br>    “多此一举,”都护冷笑,“区区一个骑兵却要我们动用三国的重兵,白毅未免也太小心了。不必管他,风虎骑兵如果连一个踏阵的敌将都擒不住,还不如自己跳了水云泽。”<br>    “将军……”<br>    “不必多说!退下去!”都护极为不悦,苏漠似乎也太多嘴了。<br>    苏漠无奈,低声叹息着退出了中营。中营外他的密友李度凑了上来,看见苏漠的神色无奈:“难道都护不准出兵?”<br>    “只怕现在出兵也已经晚了,”苏漠长叹。<br>    “敌将再勇猛也是一个人,难道三千风虎骑兵都擒不下他?”李度很诧异。他和苏漠相交很多年,在帐下所有统制中,苏漠战功第一,从无败绩。李度是第一次看见苏漠如此黯然。<br>    苏漠翻身一纵跳上马背,远远看去风虎骑兵两翼已经包抄成合围之势,三千骑兵铁桶一样围着一个轴心奔驰,中心只有漫天的烟尘,什么也看不见。<br>    “风虎铁骑虽然强悍,可是领兵的将领无能,”苏漠苦笑,“就和我们都护一样。对方单骑踏阵,他却三千铁骑一齐出动,正好中了对方的圈套。”<br>    “圈套?”<br>    “即使是只鹰,在乱阵中也分不清敌我吧?”<br>    苏漠握紧自己的战刀,手心有了冷汗:“我本来以为那伙流寇只是勇猛,不明白国师为什么动用如此多的兵力围剿他们。现在才觉得确实有道理,如果让他们逃走,或者是离国未来的大难。”<br>    “大难?”李度愕然。<br>    “国师雷碧城,”苏漠双目湛然,“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这些未成气候的流寇能够惊动他,绝对有原因。也许我们回国之后,我应该去拜访侯爷了……”<br> <br>    与此同时。<br>    暴喝着“踏平敌将”而带领三千风虎骑兵一拥而上的副将才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潮水一样的马队没有象他设想的那样淹没姬野,姬野就象一块潮水中的礁石,前锋的几十骑被他阻挡住而值得形成一个包围圈,后面越上越多的骑兵都只能围绕那个包围圈旋转。结果是数千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激起的冲天烟尘里,相隔咫尺的人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孔。<br>    阵形彻底乱了。<br>    而漩涡中心的几十骑先锋骑将更加心惊胆战。他们本应该正和姬野搏斗,可是现在他们只能瞪大惊惶的眼睛,顶着飞扬的尘土巡视自己周围。所有人都失去了姬野的踪迹。<br>    和风虎骑兵前锋交接的刹那,姬野依然是在青骓上的。那时候他一枪扫落了敌军一个百人队的队长,同时枪刃也割开了那匹战马的咽喉。战马疯狂的抽搐着,带着骑士一起倒在地下,这个巨大的障碍让跟上的骑兵不得不拨马绕开。此时姬野猛的拉扯马缰,青骓在奔雷一样的高速下兜起一个圈子,顿时激起了飞射的砂土。本能的闪避砂土后,风虎骑兵们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的越起越高的烟尘中。沁阳城外是一片无草的高岗,干燥细微的黄土颗粒随风可以扬起数丈高的沙尘。<br>    先锋的骑将扫视自己的身边,烟尘中闪现的都是乌黑的骑兵铠。要命的事情是,姬野的铠甲和风虎骑兵的制式铠甲颜色全无分别。<br>    “青马!青马!盯住那匹青马!”先锋骑将忽然想了起来,整个风虎骑兵的战马都是一匹冀州种马和同色的战马交配的后代,所以每一匹都是枣红色的。而姬野骑的却是一匹青骓。<br>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面前忽然闪现了乌金色的光芒。骑将竭尽全力的提起革盾护住了胸口,可是只有噗哧一声,战枪突破革盾,沛莫能御的枪劲穿透骑将的胸膛。姬野单手持枪,手腕抖动了一下撤回虎牙,顺手把骑将扫下马去。姬野重又闪进了烟尘中。<br>    可是命令已经传开了,四周的骑兵都在呼喊:“青马!青马!盯住青马!”<br>    有些骑士确实看见了青马。可是看见青马只是让他们头皮发麻。青马上居然是空荡荡的,姬野不在马背上!那匹青马迈着小步,昂然嘶鸣几声从战马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周围的战马居然自动避开了它的路线。<br>    外面的骑兵还不知道所以,中心的骑兵都在盔甲下流着冷汗。没有人敢于在骑兵阵中弃马步行,那只能被无数只马蹄踩死,跑疯了的战马根本不会闪避人这样的障碍。而姬野居然真的弃马了,而且象幽灵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战场上。<br>    马队还在旋转,可是他们的轴心已经空了。<br><br>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骑将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它还在奔驰,越奔驰越靠近漩涡的外缘。而且,马背上有人,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烟尘冷冷的洞察着周围的一切。<br>    终于脱出了包围,虎牙的咆哮声再一次响起,姬野长枪左右分刺,纵马跳了出去,两名骑兵随之摔下了马背。那匹青骓竟然已经安安静静的站在包围圈外休息了很长时间。姬野闪电一样换上了自己的战马,在周围的风虎骑兵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带马冲向了沁阳的城门。<br>    “他逃跑了!”一名骑兵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喊了出来。他只喊了这一声,然后狼牙雕羽从他张大的嘴里钻了进去。<br>    一道尘土标向城门,青骓的马力已经养足了,可是后面依然有追袭的骑兵。青骓背上毕竟带了两个人,姬野身披的重甲份量也远远大于风虎骑兵的轻铁铠。原本在漩涡周围游弋的十几名骑兵迅速咬上了姬野,风虎骑兵毕竟不是散兵游勇的水准。<br>    此时白毅的铁甲枪士尚未赶到预定的地方展开山阵,白毅眺望远处,低叹一声。<br>    “三军止息!”白毅挥旗。<br>    然后楚卫第一名将抖落身上学士的长衣,露出了银色的鱼鳞铠。四十岁的白毅矫健如昔,虽然身边的军师也足足七年未曾见过他动武器了。<br>    “取我的弓来!”<br>    “将军!”军师面色慌张。<br>    白毅一把抄过了银背角弓,眯起眼睛:“不杀将是后患!”<br>    阵形双分,白毅一骑闪电一样直冲出去。<br><br><br>    西门惊恐的把脸贴在姬野的铠甲上,从铜盾的边缘看见乌黑的长枪在她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闪动。西门几乎以为那长枪已经可以削下她的头发。<br>    领先的三名风虎骑兵已经竭尽全力的探身出去,可是枪锋无论如何还差那么半尺到数尺的距离。姬野的骑术惊人,他不用看似乎也可以感觉到追兵的动向,几次追兵接近他背心的时候,他都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带马闪开。青骓在旷野上以巨大的之字形奔驰。那匹战马充沛的马力也是不可想象的,全力奔驰下,它的力量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隐隐有加速的趋势。<br>    眼看就要逼近城门了,姬野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声音。他脸色凛然,左肩忽然闪动,死死拉住青骓转了个圈子。这样一来他速度全失,追袭的骑兵振奋起来,全力挺枪冲上。<br>    即使是无双的名将也很难在一队骑兵的枪列冲击下逃生,这也是吕归尘和龙襄被三十骑包围的原因。武术只在集中力量对抗个别目标的时候会起决定的作用,如果面对四方而来的长枪,再强的武术也没有用武之地。<br>    姬野失去了闪避的机会,他微微挑起了眉锋。<br>    “退!”姬野提起马缰,青骓人立而起。<br>    那匹马顿时成了一条青龙。风虎骑兵们队战马并不陌生,可是他们从来未曾听过这种马嘶声,暴烈而激昂,一匹马在站起来的时候真的具有了龙的气势。青骓扭转头去扫视所有骑兵,顾盼自雄。<br>    所有的战马不顾骑兵的鞭策退了一步,青骓前蹄着地的瞬间,姬野长枪旋舞,敏捷的刺击在三个骑士的肩膀上。那只是一瞬间,随着三件武器落下,虎牙已经指向了剩下的骑兵。<br>    青骓逼近一步,所有的战马都畏惧着退了一步。虎牙所指的方向,剩下的骑士脸色惨然。<br>    骑士们明白了为什么这匹青骓能够轻松的跑出马阵。没有战马敢阻拦它,这匹冀州野马群的马王虽然已经成为一匹战马,可是血脉中马王的野性还在。经过数代的杂交,这些冀州野马的后代依然被马王的威严所震慑。而当青骓放声嘶鸣的时候,它也还是当年引领无边烟尘的马中之王。<br>    身后城门打开,相隔千尺外,龙襄已经引着数百骑兵出来接应了。<br>    姬野扫视周围,垂下了枪锋:“敢追我到这里,你们都很勇敢,我不杀你们。”<br>    说完这句话,姬野眼里就不再有这些骑兵了。他微笑着放下铜盾,那一刻曙光破晓,万千金丝洒落。在淡淡的晨光中,风虎骑兵们看见铜盾后那个白发小女孩。姬野一直用铜盾遮掩西门,这些骑兵甚至不知道敌将踏阵的时候还带了另一个人。<br>    黑甲的武士如冲出幽冥的天神,而小女孩面颊上溅的一点鲜红让她美丽得象一尊点了胭脂的瓷娃娃。<br>    出于对这种武勇的尊敬,姬野身边的骑兵翻身下马。<br>    姬野没有看他们,一手抱着西门,一手把虎牙挂回了马鞍上,摸了摸西门的脑袋:“害怕么?”<br>    “还……还好,”星相家回过神来,不愿放下面子。<br>    “那帮我把背后那枝箭拔出来,”姬野淡淡的说。<br>    西门有些惊慌,看他的背后,果然插着一枝白羽的长箭。<br>    “不用担心,”姬野笑,“嵌在甲缝里吧,没有穿进去。”<br>    箭在姬野背心的侧一点,裹了重甲的姬野无法回头。西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箭拔了下来。箭在甲缝中嵌得很紧,想必射中的时候箭上所带的力量也非常惊人。<br>    姬野拿过那枝箭,静静的凝视片刻。忽然抽出了自己的宿铁弓,他搭上白羽箭,对着战场的侧面反射了回去。羽箭去势急劲,驻马在五百尺外的白毅眯起眼睛看准箭路,一把抓住了羽箭。姬野的箭上并没有真劲,即使用真劲也伤不到白毅,在有防备的时候,世界上能射伤白毅的人或许并不存在。<br>    武士们隔着五百尺对看一眼,姬野策马离去,白毅微笑着把羽箭纳入箭囊。他的箭很珍贵,即使一发不中,拿回来总是好的。白毅也许应该高兴,可是他的笑容中却有浓浓的苦意。<br><br><br>    城门上,扬州商会雇佣的武士持长弓展开了防御,城墙上竖起了重叠的铜栅栏。三国无意激怒扬州商会,白毅首先挥军退后。淳国的风虎铁骑和离国的甲士也缓缓展开队形撤往兵营。三国一万二千精兵依然铁桶一样封锁着沁阳城。<br>    相隔数千丈的两个兵营中,楚卫将军白毅和离国一个小小的帐下统制不约而同的避开众人,书写各自的书信。<br>    回到香栈,西门要了六坛青阳魂。她指挥龙襄把所有的烟水芹球根劈成了薄片,而后温热了烈酒,开始浸泡那些球根。同时项空月已经按照她开列的药单买来了辅助的药品。西门一边嗅着蒸腾的酒气,一边有条不紊的加入各种药材。项空月对了解新的知识具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一直就守在桌边看西门的动作。<br>    西门也没有隐藏的打算,淡淡的解释着各种药材的药效:“烟水芹性寒,用冷水提不出药汁,用热水却又降低药性,所以只能用酒,越烈越好。酒也不能太热,要随时注意酒气中的苦味,苦味够浓则烟水芹的汁液都被提取了出来。如果多烧,反而会使药汁败坏……”<br>    羽然照顾着呼吸渐渐微弱的吕归尘,心惊胆战,不时的催促着西门和项空月。西门却总是摇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br>    姬野没有管这些,他独自抱枪站在庭院中,低着头已经站了两个时辰。<br>    “姬野,”龙襄从背后接近他,却停在了一丈外。姬野抱枪的姿势总是显得很危险,龙襄不能肯定姬野是否会被自己惊动而忽然出枪。刺客虽然是一个玩命的职业,不过龙襄却显得比所有刺客都爱惜自己的生命——或者说胆小也未尝不可。<br>    “他们进行得如何?”<br>    “门还关着,”龙襄走到姬野身边和他并列,“希望没有问题。”<br>    “既然已经交给了那个小女孩,就相信她好了。”<br>    “你的气息还没有恢复过来?”<br>    “差不多了。我是在想别的一些事情。”<br>    “那个楚卫的将军白毅?”<br>    姬野点了点头:“是,我早就听说过白毅的箭术几近东陆第一,刚才在战场上我也确实领教了,可是……”<br>    “怎么?”龙襄皱了皱眉头,姬野是个很果断的人,这样吞吐必然有很特殊的原因。<br>    “他的箭,那种箭我好像听说过,有人把它称作长薪。而另一个传说,北斗七武中,长弓追翼所配的箭枝就是长薪箭。这种箭的制作方法似乎已经失传了很久,恐怕世上也只有长弓追翼的继承者才依然掌握着长薪的制作方法吧?”<br>    “天驱的又一个继承者?”龙襄苦笑,“好像你这个天驱首领已经不能统一旧日天驱的部属了。”<br>    “带有鹰徽的信我们已经送出去很久了,至今汇集来的天驱武士还很有限,”姬野的嗓音有些沙哑,“也许有人没有接到天驱集合的消息,也许有人已经忘记了天驱的规则……”<br>    “就是说没有人会支持我们……甚至他们会和我们为敌?”<br>    姬野默默的看了龙襄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有忧虑。素来冷酷的姬野和一贯粗狂散漫的龙襄,在未来沉重的压力下,也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没有支持,仅凭扬州商会的保护又能支持多久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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