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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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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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12.2003 20:17:1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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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br><br>    初夏的小街上,黄色的路灯,像烟一样的在树下和街道上隐隐约约地照着,梧桐斑<br>驳。有家酒家把门前的树用小灯缠满了,看上去一棵灯的树,那是圣诞节用的灯饰,小<br>小的明亮的灯,照亮了酒家的用根竹竿撑到街上来的布幌子,那幌子在晚风里摇摇摆摆。<br>    那是淮海中路附近的小街,大马路像一根大鱼骨头,那些小街,像一些小鱼骨头一<br>样从两边伸出去。那都是一些上百年的老街了。梧桐树把路灯光都遮暗了。小敏经过了<br>从前白俄开的DDS舞厅,现在早已经看不出来从前夜夜笙歌的情形了。现在,一些从国<br>外打工挣了钱回来的人,又看中了这些小街的老房子、大梧桐树的情调,纷纷买下一楼<br>的房子,开出精致的小店来。<br>    小敏眯起眼睛来看在身边经过的小店。咖啡店,服饰店,小的画廊和礼品店。大多<br>数都是舶来的东西,被精心地放在最合适放的地方,用小小的黑色射灯照亮它们。她喜<br>欢看没有看到过的时髦东西,走过去了,还转过头去看。<br>    谁家的音乐声,很古典的,多愁善感的小提琴,断断续续地,安详地传来。<br>    又有响亮的摇滚,从另一栋楼上敞开的窗子里滚滚而来。<br>    小敏把下班时候盘起的头发打散,披在肩上。<br>    灯光材影里的背影,像是另外一个人。<br>    街道的拐角,向外伸开的半圆门媚下,有一盏铁皮灯亮着,那是个散发老上海的殖<br>民气息的地方,看上去旧旧的,可是,走近了,就看出来是后来重新做过的,模仿着从<br>前上海的气息,毛毛的墙面,西班牙式样半圆的长窗,可是,墙有一点薄,窗子有一点<br>过于窄了。在房子的外面,看不到一点点灯光,墙上被喷了色彩斑斓的面。<br>    那是老板从香港的兰桂坊学来的。<br>    小敏推门走了进去。<br>    里面没有人,只有吧台上的灯亮着。<br>    抽风机嗡嗡地响,屋里还是有抽不光的烟酒脂粉气,外国人带来抽的雪茄的气味深<br>入到了地毯里。<br>    小敏把翻在小圆桌上的椅子—一翻下来,在桌边靠好。<br>    从吧台里面拿出一个木头的托盘来,摆上矮胖的高脚杯,再一一倒上水,在水里放<br>上一小团红色的蜡,红色的蜡,在水里漂漂的。<br>    小敏把它们放到桌上。屋角深处的桌子她没看清,杯子里的水泼到了桌子上,她拿<br>起桌布的一角,把水擦去。<br>    吧台上倒立着昨夜里洗净的酒杯。<br>    小敏坐到吧台里面,擦亮那些酒杯,再将它们悬到顶上的杯架子上。<br>    吧台上面,是一面由无数张名片贴成的墙面。那上面落下一张来,小敏拾起来,那<br>是一张台湾公司总经理的名片。<br>    那次,小敏把酒杯推到他面前:<br>    “喏,你的一盎司,你还是做大生意的呢,就要一盎司。”<br>    “梅波,你今天好漂亮。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想,上海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女孩<br>子啊,想不到,想不到。一定要在上海投资。生意忙,到晚上能看到漂亮小姐,也是一<br>种报偿了吗。”<br>    “石先生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呢,说出来的话甜言蜜语,像练习过的一样。”小敏笑<br>笑地盯了他一眼,说。<br>    “石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br>    “你把我给你看的名片忘记了?我做珠宝吗。”<br>    “意大利的那些进口首饰很好看的。”<br>    “那些都是包金的,给时髦小姐用来配衣服,不贵吗,像我老婆有这么大的一盒,”<br>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她一到我店里,像在supermarket里买苹果一样,不停地拿。<br>我说,你那么胖,手指头像白萝卜,你听好了,是白的萝卜,比红萝卜要粗一级,那么<br>粗的手指头用什么戒指吗,自扬其丑。”<br>    小敏笑得扑倒在吧台上:<br>    “你小心你太太打上门来。”<br>    “现在是放生的时候嘛,你知道我那些生意朋友说什么,投资就是放生。”那个男<br>人笑着拍拍小敏放在吧台的手。<br>    回想起这些,小敏笑了一下,心想,和这么大的嗓门、这么刻薄的人过一辈子,吓<br>也吓死了的。想着,把手里的名片丢到暗处去。<br>    门铃叮地一响,暗处里闪出一个女孩,她脸上淡淡的,是学日文的大学生。她想起<br>了安安的话,安安还以为做这种生意的人都像是电影里的那样。<br>    琳达坐到吧台上面来。这时,小敏才看清楚她脸上的妆。她用咖啡色的唇膏在唇上<br>粗粗地画了一条线。<br>    她是店里的熟小姐。从日本回来的老板喜欢她这样的小姐,所以,每天她们到店里<br>来做生意,在没有找到客人的时候,她的酒钱是店里免费的,在她找到了陪谈话的客人,<br>有了客人给的钱以后,她再结账。因为她说得一口好日语,日本人都喜欢她。好几个客<br>人,都叫她杨贵妃。那是日本人对中国女孩子的恭维。所以她从来都不用欠酒账。她说:<br>“没钱了。”<br>    她的口音,是北方人。在这种店里,小姐之间,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也不问,这<br>成了规矩。她们自己都有一个外国名字,她们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名字而已。<br>    “你的客人都那么喜欢你,还说缺钱用?”小敏说。<br>    “我喜欢玩么。”琳达扁了扁嘴,拍拍小包。她那动作里除了卖弄风情的样子以外,<br>还有一种孩子气。小敏看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知道送到上海这花花世界来读书<br>的女儿在做这样的事,会怎么想。<br>    小敏其实在安安面前做出时代女郎的样子,可是,心里在乎自己不是琳达那一类人,<br>在小敏看来,她们是醉生梦死的外地人,对自己的将来没有计划。她们其实是上海的失<br>败者。而她,比她们有智慧。<br>    小敏在店里做司酒小姐。一是因为她来的时间最长,老板知道她不是为了赚皮肉钱,<br>所以信得过她。小敏自己知道,老板要用着那些陪谈天的小姐,可是信不着她们,从来<br>不让她们进吧台里面来。她们像是大鲨鱼嘴里游出游进的小鱼一样,来来去去。而小敏,<br>是鲨鱼嘴里的牙。为了老板的知心,她从不做对老板不利的事。二是因为她护士出身,<br>手脚看上去温柔而利落,倒酒滴水不漏,一派专业的气派,客人看上去感到干净而安全。<br>所以她做了一个店里最好的位置。<br>    门铃叮地又一响,来了一个男人。<br>    “先生请进。”<br>    小敏从吧台上笑着欠起身来招呼着。<br>    那个男人缩起上嘴唇来,笑着不说话。<br>    “初次见面。”立在外面的琳达看了看他缩起来的嘴,换了日语。<br>    是个日本人,他乐嗬嗬地爬上高凳。<br>    小敏为他擦净了一个喝威士忌的杯子,从酒架上取下黑方酒来:“这个?”<br>    问着,就麻利地往杯子里倒上了酒,隔着吧台,推到他的手边,一边大声地选着字<br>说:“这位先生是在上海做生意啊?看上去像是个社长呐。”<br>    “你说这个人像石先生吗?”琳达转到日本人旁边的一个高凳上,看着那人问小敏。<br>    小敏把头凑过去,很近地打量那个大惑不解的日本人:“你说那个台湾巴子?”<br>    “你看他的鼻子,有没有一点像?相书上说这种鼻子有财运的。”<br>    小敏仔细地看那个灯光下干净发红的鼻子:“真的?那么下次那个巴子来,我要对<br>他好一点了?”<br>    她看看被她们弄糊涂了的日本人,笑着指指他:“我们说,你beautiful。”<br>    “上海的女人,年轻的,才beautiful。”他说。<br>    小敏看看琳达:<br>    “又来一个东洋下流坯,从他们打中国人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下流的。”<br>    “她说你喜欢我们,就多喝一点,玩得高兴一点。”琳达对他用日语说。<br>    小敏和琳达文雅地点着头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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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17:5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节<br><br>    门被推开,新装修好的房间里,贴着桃色的大花墙纸,在没有来得及安灯罩的灯光<br>里,让人眼睛一花。<br>    小敏和一个细高个子的男人并肩站在门口,那是安安的丈夫,脸上瘦瘦的,白白的,<br>就是南方城市的男人通常有的那种计较而冷漠的样子。他靠在新漆白的门框上,抱着自<br>己的肩膀。<br>    “真漂亮。”小敏说。<br>    “是英国进口的墙纸,开玩笑,什么价钱呐。”他说着伸手四下里点着,“窗子换<br>掉了,弄成白色是安安从美国画报上看来的,人家美国房间里的门窗都是白色的。为了<br>找到香港的水晶玻璃地板漆,我找了多少门路,就不用说了。”<br>    “你小陈有钱的嘛。”小敏看了他一眼,笑着说。<br>    “我的那点钱,这次早用成塌底棺材了。”他说,“不像你们咖啡店小姐,钱才好<br>赚。对人家多笑笑,他口袋里的钱就是你的了,对吧。”<br>    “我又不问你借钱。”<br>    “你开口了,一家一当总归借你的。”<br>    白色的浴室,小敏拿了小刀,把新磁砖上的白水泥刮下来。<br>    小陈在洗脸池上装上灯泡,一开,是粉红的。<br>    小敏哟了一声。<br>    小陈说:<br>    “怎么样,性感吧?”<br>    他们看着在灯光里变成了粉红色的洁具,新的水龙头,静静地闪光。<br>    小敏看到小陈的脸,在那样的灯里咄咄逼人的,她想,安安当初就是这样被他追上<br>的吧,他的脸看上去常常是秀气的,可有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兽的表情。她想,这表情<br>让女人觉得自己被追逐。<br>    其实,女人是喜欢被人追逐的。只是喜欢被她看中的人追逐,追逐前的选择,是女<br>人做好了的。<br>    当初小陈来追安安的时候,小敏心里有一点怅然,那时候,安安的心里知道小陈是<br>最好的人选,要不是他到病房来开阑尾的话,她也不能认识这个有为青年。安安结婚的<br>时候,小敏心里一下子觉得自己是老姑娘了,她得经营着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像安安<br>一样,睡在最时髦的大床上。<br>    她在灯下看着小陈。她想起来,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平淡无奇的房间,<br>是她自己的家,房间里有一个男人走来走去,是她的丈夫。她手里拿着什么,向他走去。<br>她发现他是小陈。在梦里,她还有一点惊奇,她想,他不是安安的丈夫么,怎么来做她<br>的丈夫呢。小敏一直是这样解释这个梦的,她想她有点急着要结婚了。<br>    在粉红的灯光下,看人不大清楚,就像梦里一样。<br>    小陈也看着她,她觉得有点怪,调开眼睛,可她又不甘心地去迎住他的眼光,他们<br>就那么样,在粉红色的小房间里彼此看着。<br>    “怎么样?”小陈问。<br>    “蛮好。”<br>    小敏和小陈在挂了一长排窗帘布样品的地方慢慢地过去,用手不停地摸。<br>    小敏拉出一块大花的,说:<br>    “安安喜欢吗?”<br>    让得远一点,看着。<br>    售货小姐走过来:<br>    “先生小姐的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从国外刚刚进口的。上海别的店里还没有呢,<br>最合适新房间。买得多了,我可以优惠九折。”<br>    小敏没说什么,看了看小陈。<br>    小陈穿了一件白色的麻西服,和小敏并肩站着,西服的大垫肩轻触着小敏的肩膀。<br>小敏不说什么,也不移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端着靠小陈那面的肩膀,看着美丽<br>的花布。<br>    <br><br><br><br>    “这种花布在灯底下看,还要好看。有一道道的金色。”小姐继续说。<br>    小敏说:“金色,金色和墙纸的颜色配吧?”<br>    小陈拍拍自己的衣服:<br>    “你说买,我付钱。你说了算。”<br>    小敏本来想说,又不是我的家,我说了有什么用。可是,她看了看在一边殷切地看<br>定了她的小姐。那小姐的眼光,好像是在看女主人。只要她一点头,她的老公就会拿钱<br>出来,这是一笔大生意呢。她把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靠在小陈的外套垫肩上。<br>    “我们房间里的墙纸是桃红色的。”小敏对小姐说。<br>    “我们还有一种银色的,和你们房间的桃红色的就配了。”<br>    小姐引着小敏和小陈去看。<br>    小敏说:<br>    “这块好。”她转过头去看看小陈,“你说呢?”<br>    小姐说:“这个小姐的眼光多好,一定好看的,我不骗你们,有钱,总是要最好的。<br>一次性的消费吗。”<br>    小陈说:“买就是了。”<br>    小敏和小陈在商店里,杨头看大放光明的新式灯。<br>    小敏看中了一个花纹繁复的玻璃吊灯,攀着小陈的肩膀点给他看。<br>    小陈向售货小姐拿来一个,他们看到了上面的价钱:“2200”,小敏看了小陈一眼,<br>小陈看看小敏,仔细地拿手摸着检查了一遍。<br>    “这种灯我最喜欢,看上去好有派头。”小敏说。<br>    “这种店,灯要比外面的店贵五成吧。”小陈说。<br>    “也不见得。”跟在身边的小姐说。<br>    小陈轻笑一下,“我就是做灯的,我还不知道。如果温州产的,还是便宜。”<br>    小敏对小姐说:<br>    “这一点你倒不要和他辩了,他在做这生意呢。”<br>    小姐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我不是要和先生争什么,要是先生是做这个的,自<br>然比我们要清楚。我就是说,小姐喜欢的这一款东西,我们店里也好销。有能力买的,<br>新夫妻,大都也是先生做生意,家里要有一点排场的。像我们这种大店,东西的质量一<br>定是保证的。这么一个东西,吊在头顶上的,质量也要紧的。贵是贵一点,可是放心。”<br>    小陈听得笑了:<br>    “你这个小姐,例会说话。在这里光买买灯,真的大材小用了呢。”<br>    小敏说:<br>    “那你招她到你公司去做公关吧。”<br>    小姐也笑了,把灯捧在手里:<br>    “我求之不得。”<br>    小陈向站在一边的小姐做了一个手势,打包,付钱。<br>    小敏脸上喜盈盈的站在一边,在满头顶的灯下转着头看来看去,找还有什么是自己<br>看得上的。<br>    她轻盈地从被各种灯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地面上跑过去,围着一个古铜色的落<br>地灯看。那是一种复旧的式样,乳白色的磨玻璃灯罩,像从前孙中山戴的圆礼帽一样圆<br>圆地罩下来,上面描着红色的花,还有金边。<br>    她快乐地大声说:<br>    “你来,这灯放在沙发后面最好。我小时候,外婆家就有这样一个灯。好看得不得<br>了。”说着,她把手在自己胸前一抱,“现在好东西真多埃”她想起来,从前是掮客的<br>外公家,是怎么样小心翼翼地在解放后保持着从前撑下来的一家一当,一橱一灯,来使<br>得自己关上门以后,可以有从前生活的错觉。外婆从来不让小孩子开那盏落地灯,怕他<br>们用太大的力气,把钢珠珠的灯绳拉断。她总说:“那是真正美国货呢,现在到哪里去<br>配。”<br>    目己的爸爸妈妈家是在文比大革命里买起来的东西,自然不那么好看,也没有什么<br>情趣。在小敏看来,那不是家,只有外婆家,才是家。说起来,小敏在中学毕业以后高<br>高兴兴地选择护士学校,也是外婆给她的理想。外婆就是一个老护士,那种下班以后时<br>髦极了的,保养好极了的护士,她身上带着一种温柔和精明的气息,从小就迷倒小敏。<br>    外婆家的大抽屉里装满了小心保存的从前的一针一线,那是外婆从前的好日子。小<br>敏最喜欢看外婆抽屉里的照片,从前的护士服穿在外婆的身上,在小敏看来都有一点华<br>丽。<br>    外婆是解放前高级病房的护士,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可是,她在<br>高级病房里工作,就认识了外公,那时候外公是一个看上去前途无量的年轻掮客,做了<br>几笔大生意以后,生了盲肠炎,他是个乐观的享乐主义者,在腹痛如绞的时候还把自己<br>安排进了头等病房。年轻的病人和年轻的护士就这样爱上了,外婆就这样找到了好人家。<br>外婆一直很反动地说,如果不是解放了,外公一定会为她带来最好的日子。那时候,她<br>已经在家里当太太了,只是解放以后才回医院工作的。<br>    从小,小敏就知道,到医院去做护士,是一条嫁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的道路,那<br>样,自己的家里也会有一盏美国的铜底子的落地灯,放在老式的宽大沙发后面,撒了一<br>地的黄晕。<br>    “晚上,在沙发上开一个这样的灯看看小说,不要太好。”小敏拉着小陈,望着灯<br>说。<br>    她是那样认真地希望他把这灯买下来,让她把它放到小陈他们的客厅里的沙发后面<br>去。上次去,她好像没有看到沙发,不过她知道有,安安对她说过买了新沙发的事。<br>    她看了一眼小陈,他细细的眼睛正在端详那灯。她把自己的手臂轻轻插到他的臂弯<br>里,推了推他。<br>    他看了她一眼,在灯下,她的脸红红的,兴奋地,央告他似地望着他。他看到许多<br>明亮的灯光在她的棕色的眼睛里反射出来。<br>    那个小姐拿着包好的灯走过来,站存他身边。说:“你太太好眼力啊,这是我们刚<br>刚进来的复古灯。”<br>    “我们买了这么多,你总要给我们一个折扣了。”小敏说。<br>    当小陈把这个落地灯的钱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小敏的脸都有一点红起来了,<br>她在一边挽着他的另一条手臂欢笑着惊呼:“阿呀,你多么好埃”他们拿着大包小包,<br>走进百货店楼上的咖啡店。<br>    那是个为在这个昂贵的百货店里买东西、歇脚的人准备的咖啡店,灯光明亮,音乐<br>温柔,卖从美国空运来的冰淇淋。小姐们穿着日本风格的绿条子围裙,轻轻走动。人们<br>把自己买的东西,自豪地放在身边的椅子上。<br>    有人小心翼翼地搅着自己杯里的咖啡。<br>    有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杯子里的冰淇淋,像吃很贵重的东西。<br>    有两个时髦的年轻女孩在窗前抽着烟,手指又细又长,涂着鲜红的蔻丹。她们冷冷<br>地打量着小敏和小陈,打量他们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上的商厦的标志。<br>    小敏不动声色地乘一转身的当口,把手里最贵的一家专卖店的纸袋亮到外面,然后<br>她微微仰起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一直是上海小姐们在马路上<br>用的小伎俩,她们喜欢让在打量她们的人看到她们最风光的一面,但她们不像暴发户那<br>样咋呼,她们喜欢在不动声色地准备好以后,让人家自己来发现。<br>    所以,上海人常常看上去是在算计什么整理什么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说他们精刮,<br>其实对小姐们来说,她们的算计只是利己而不损人的面子问题。<br>    小陈向引道的小姐点了点角落的一张桌子。<br>    他们在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br>    小敏往四下里看了看:<br>    “现在上海也算有地方坐坐了。”<br>    小陈看着小敏,说:<br>    “你晓得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踉在我后面,我想什么?”<br>    小敏耸了耸肩膀。<br>    “我想,你蛮带得出手的。”<br>    小敏说:<br>    “好了,嘴巴甜来。”<br>    小敏点点桌子中央放着的蜡烛,小陈摸出打火机来,点亮蜡烛。<br>    桌子上点了一团红色的圆蜡,照亮了他们的眼睛。由于有一团光从底下照上来,他<br>们的脸看上去有了一点改变,隔着花团锦簇的冰激凌杯,和一朵小小的包得紧紧的玫瑰<br>花,他们彼此看着。<br>    有银色条子的大花窗帘抖开来,果然在灯下富丽堂皇。<br>    小陈在房间和走廊里来回地走,把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放进房间里,他在走廊里<br>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些书,金属画,和几个镜框。他把纸箱搬到房间里,把里面的<br>东西一一拿出来,镜框里有一张放大的照片,两个胖胖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实习护士制<br>服,站在一棵不绿的雪松下,彼此搂着,笑。那是学生时代的安安和小敏。<br>    他翻开下面的镜框,安安穿着白色的婚纱,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在一大桌子举起<br>的杯子里,转过头去求援似地看着小敏,美得惊人。小敏穿着一套桃红色的无袖旗袍,<br>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向前去,挡住向安安伸来的酒杯,一手把自己手里的酒杯举到脸前。<br>    小陈抬头看看站在桌子上的小敏,黑色的紧身衣薄而贴切地裹在她如今成熟的身上,<br>她已经不像少女时代那样很纯洁地胖着,也不像做伴娘时候那样安分,如今她那看上去<br>只像多了一层黑色皮肤的背影,热腾腾的,像冬天引诱着人伸过手去的暖气片。<br>    他把那些镜框推到大衣柜的深处。<br>    他关上柜门,靠在上面,看着小敏。小敏穿了去酒吧的那套黑色衣裤,站在窗前的<br>桌子上挂窗帘。她的胳膊高高地伸起来,这样,衣服紧紧的绷在腰上,显得很妖娆。他<br>想,像她这样混在比他更有钱也更无赖的男人里的女人,一定比自己的妻子要解风情多<br>了。<br>    关于吧女的传说,他一一都把它们想象到她的身上。<br>    他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没有家庭背景的支持,他从一个团干部做起来,一点点做<br>到了公司最时髦也是最实惠的贸易部副主任。<br>    他看多了同事在客户的拉拢下,在KTV这样的地方跌下水去,身败名裂。所以他一<br>直小心看守自己,不去那些晚上看了心痒痒的地方。可每次走过那样的地方,他总是在<br>心里说,有一天,一定要好好到这里来一醉,他心里想,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没有被<br>这里的女人伺候过,一定不算是男人。说起来,他还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男人,懂得自<br>己的欲望放到不危险的地方去。只是,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对风流的女人和与她们<br>的性事有着先天的好奇和欲望。坏女人,男人不一定爱,可是他们一定渴望试试她们。<br>他们心里想,只有可以征服了她们,才是英雄。<br>    有时候,他在饭后茶余,也向安安打听小敏在酒吧里的事。安安说小敏只是为了找<br>一个有钱的好老公,不卖身,他总是嘿地一笑,说:“找好老公,先把床上功夫练习好,<br>也是一个身价呢。”常常惹得安安把手里的枕头什么的,哗地摔过去打他。而这样的时<br>刻,常常是他们夫妻作爱的前奏。<br>    这时候,小敏想的是要快把窗帘挂上以后,好去把灯摆出来。<br>    她满心里,都是外婆家的那扇窄窄的落地钢窗,窗边的沙发,后面的灯柔柔地亮着。<br>要在那沙发上放一本有外文字的小说。还有一杯咖啡,加了奶的,那颜色一看上去,就<br>有奶的香味道。<br>    所以,小敏把窗帘挂上以后就去弄灯。<br>    灯果然是好看,从磨砂玻璃里出来的光,柔软得看不清手背上的皱纹,小敏仰到沙<br>发里,人好像就软掉了。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双手布置一个家,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原<br>来有这样的激情,然后,你的心里不能想什么,只听得耳朵嗡嗡地响着,一个人就陷到<br>了深处。<br>    这时候她看到小陈向她走过来,灯影里,她看不清的脸,看着好像是一团热热的、<br>冒着黑烟的东西。<br>    她听到自己响亮地咽了一声口水。<br>    小陈走上来,抱住了她。<br>    沙发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出了一声叹息,深深的,从沙发的深处散发出了新的皮革<br>的气味。<br>    小敏脸上带着一种疑惑不解的笑容,向小陈望着,然后伸手勾住他的脖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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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18:34 | 只看该作者
  第三节<br><br>    早上。<br>    阳光从大花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房间中间挂着小敏在店里选中的那个灯,在一缕<br>阳光里,灯玻璃上流光溢彩。<br>    新家具放在房间里,散发着新家的那种陌生而又温存的气息。<br>    从房门,到窗前的大床边,零零星星地丢着黑色的连裤袜,白色的底裤,小碎花裙<br>子,短上衣,和宝蓝色的短裤。<br>    大床上,小敏和小陈躺在一个枕头上。<br>    小敏探起身来,被闭着眼的小陈一把拉回去。<br>    小敏在小陈的身下嘻嘻地笑。<br>    小敏又探起身来,这时候看清楚她的脸了,她的脸红朴朴的,眼波盈盈欲滴,是个<br>温柔的、漂亮的、生动的女人,她坐在床沿上,深深地吸一口气,打量被挡住了阳光的<br>房间。<br>    “你要死了,看地上乱的。”小敏喜滋滋地埋怨。<br>    “你喜欢这样子的吧,”小陈说,“昨天。”<br>    “不要胡说。”小敏红着脸叫起来,“你自己在食府里喝酒,喝了发神经。”说着,<br>她反身扑到小陈的身上,拉住他的耳朵,凑上去咬。<br>    小陈将她拉回去,用自己的身体将她裹祝“来不及上班了呀,天天迟到,你要我开<br>除埃”小敏从小陈身上挣脱出来。<br>    她拾起地上自己的衣服,挡在自己的身上,看看小陈,小陈靠在枕头上,把下巴抵<br>在胸口上打量她,脸上笑笑的。<br>    “不要看,人家要穿衣服。”<br>    “好了,还是咖啡店的小姐呢,一点也不现代。”小陈说。<br>    小敏拿着衣服的手松了一下,她四下里看看,走到一排嵌着大镜子的大衣柜前,拉<br>开一个,从里面拿出一套绿色的裙子,就势,把手里的衣服松开,衣服慢慢地落到了地<br>上。<br>    镜子里的裸着的女人,在穿过窗帘而来的稠重的桃色光线里,洋溢着满足了情欲以<br>后的温暖气息。<br>    “你真敏感哎,人家书上怎么说,干柴烈火。”<br>    小陈在她的身后说。<br>    小敏向镜子里的小陈红着脸笑。<br>    她小心地尖起脚尖,套上一双新的连裤袜。<br>    他说:“你穿黑的好看,我最喜欢女的穿黑的。你的脚脖子好看。”<br>    小敏开始穿衣服。<br>    他说:“别忘了把我的BP机拿去,我一拿到黄带就给你打电话,老实说,有什么了<br>不起的,我们自己拍下来,比他们干得还要好呢。”<br>    医院绿色的长走廊,太阳把窗格投到走廊的地上,发亮的地上走着一群护士学校的<br>实习生,小敏把头发完全束在了蓝色的帽子里,紧紧地束着腰,让白色的护士服下摆像<br>裙子一样地张开。她独自走在她们的前头,严肃而温文尔雅地。<br>    走到走廊的头上,小敏停下来:<br>    “下午病房里,主要是什么方面的护理?”<br>    “发药。”一个脸色红红的女孩子说。<br>    “发药要注意些什么?”小敏问,她好像感到了什么,问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一下,<br>用手按了按制服上的胸袋,脸上微微地红了,可她马上放下手,问,“谁来回答,发药<br>时的注意事项?”<br>    “要对发药本上的床位,发药时对病人的姓名。”<br>    刚刚回答提问的小姑娘又说。<br>    “还有,”小敏说。<br>    “还有,”小姑娘犹豫了一下。<br>    “还有要在发药前对药品和发药本上的药名是否符合。”小敏急急地说,“下次回<br>答要快。护士最讲究动作快。”<br>    说着,她的胸袋又微小而明显地抖动起来,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下巴点点学生:<br>“你们今天自习,也可以找自己的带教老师,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br>    说着她向走廊中间的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还有一点,你们在病区不可以<br>跑,这样会给病人造成紧张,不管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情况,都要镇静,只能走,走得<br>快。”<br>    那群实习的小护士,站在走廊的一端,看小敏快步地走去,看她在快要走到办公室<br>的时候跑了进去。<br>    她们忍不住笑。一个女孩子对同伴说:“什么是以身作则,你们懂不懂?”<br>    女孩子们集体摇着头;“不懂。”<br>    刚刚那个红红脸色的小姑娘把手放在脸颊上,把本来胖胖的脸压瘦,像小敏那样。<br>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在病区里不可以跑,不管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情况,都要镇静。”<br>    小姑娘们哗地笑了出来。年轻的笑声在医院的走廊里,像打碎的玻璃一样晶莹响动。<br>    已经跑进办公室的小敏,探出头来。实习生刷地静下来。<br>    小敏对正在翻点药橱的护士长说:<br>    “我还有一个报告要写,先回办公室去,她们在这里熟悉熟悉。”<br>    小敏飞快地从楼梯上奔下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取出胸袋里的BP机,看了一眼,<br>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楼梯,继续往下跑。<br>    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她说:<br>    “我忘了院办要的报告,我要给他们骂死了。”<br>    “你怎么不坐电梯?”<br>    “来不及等。”<br>    小敏拉着楼梯的扶手,滑过楼梯的拐弯处,消失在楼梯下。<br>    “当心点。”同事对下面喊。<br>    “摔死了,你来开我的追悼会呀。”那是远远的,小敏欢快的声音。<br>    小敏一路撞开前面的人,往前赶,赶上一辆马上就要关门的公共汽车。<br>    她找到一个安在轮胎上的座位,高高地坐上去,抱着自己蜷起的膝盖。<br>    又拿出小陈的BP机来看。<br>    小敏急急地上楼梯。<br>    新工房的走道上,到处都是残留下来的水泥点,灰色的尘土,和新搬来的人家用来<br>清除搬家垃圾的大纸箱。<br>    小敏越过它们,她看到了窗子外面初夏的大树,满树的绿叶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br>小敏伸手去,好像想摸一摸它们,她的手在阳光里一晃。<br>    楼上有一户正在开着门装修,小敏路过那里的时候,电钻突然响亮地尖叫起来,小<br>敏看了一眼,她看到里面有个女人正站在桌子上挂窗帘,也是大花的窗帘,大花的窗帘<br>布被风吹起来,满眼都是流动的,阳光闪烁的大花。<br>    满耳朵的,都是电钻强行进入什么的那种尖利的吼叫声,好像花,阳光在拼命地吼<br>叫。在阳光和初夏的暖风里,软软地飘动的花布,却伴随着这样的声音,真让人吃惊。<br>    小敏奔上楼梯。<br>    小敏刚把钥匙插进钥匙眼,门从里面开了,小陈一把把她拉进怀里。<br>    医院的大门口,有一棵细高的雪松,并不绿。<br>    雪松下面靠着一块黑板。<br>    黑板上用彩色的粉笔画了一束花,还有一行字:欢迎我院赴灾区医疗小分队胜利归<br>来。<br>    小敏快步从院门外进来。<br>    慌慌张张地。<br>    身心松弛地,疲劳地,眼圈微微发着乌。<br>    心不在焉地。<br>    她从黑板前走了过去,她看到了那块黑板,她停下来,看着它。<br>    她看着它:“热烈欢迎我院赴灾区医疗小分队胜利归来。”好像她这才想起,还有<br>安安这么一个人。<br>    护士学校的实习生三三两两地从宿舍出来,向住院大楼走去,好几个小姑娘,像小<br>敏一样,用力束紧了白色的制服,并把衣服拉得平平的,使得胸部突出。她们经过小敏<br>身边,小心地向小敏问好。<br>    她们问好的声音惊醒了望着黑板的小敏。<br>    小敏转过脸来,看看她们,她突然转向有太阳的方向,太阳刺进了她的眼睛,她伸<br>手挡在额前,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手指上的那个银色的蝴蝶戒指一闪。<br>    她指住中间的一个:<br>    “谁让你把头发漏出来的?”<br>    她看看别的人:<br>    “护理课上没有学过啊,头发是带菌的,必须完全放入工作帽里。你们这还是毕业<br>实习呐,像什么样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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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19:15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节<br><br>    小敏一边往嘴里塞着一个热狗,一边上楼梯。她像吃玉米一样,把外面的面包筒先<br>吃了,剩下里面的白肠,她吃着里面的肠子,她是在外滩的一家新开张的美国快食店里<br>买的,广告上说,一切原料和配方,都是正宗的美国货,吃上去,好像是有许多的不同。<br>    她来到门前,打开门。<br>    里面还拉着窗帘,留着夜晚狂欢的腥甜气味。大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看上去像有<br>人睡在里面一样。<br>    小敏一怔,正在嚼着的东西一下子在喉咙口噎祝定睛一看,才松了一口气。<br>    走到厕所里,打开镜子前的灯,拿了她的杯子去接过滤器里的水。<br>    一边喝,一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br>    灯是粉红色的,人在那样的灯光里,显得有点朦朦胧胧的。<br>    擦一擦眼睛,擦不去眼圈上的那一圈淡淡的青色。<br>    她拿起放在牙膏旁边一小瓶药,那是她每天吃一粒的避孕药。<br>    她对着灯摇摇瓶子,看还有多少药,里面坚硬的小药丸索索地响着,听上去只有几<br>粒了。<br>    她把它握在手心里。<br>    她把杯子里的水倒了,另一只手握着杯子走出去。<br>    她打开大柜,翻出一个大塑料袋,是那次她和小陈去买窗帘时用的。她把手里的东<br>西放进去,又转身回到厕所。<br>    她把手巾架上黄色的毛巾拉下来,四下里看了看,拉开半掩的浴帘,弯下身在浴缸<br>里仔细检查,她从里面拾出一根她的长头发,小心地丢进马桶里,哗地冲下去。然后,<br>她打开水,从浴缸旁边拿了海绵,找到一罐清洁剂,一边喷一边擦浴缸,一边拾出自己<br>的毛发来,丢进漏着水的马桶。<br>    她拉开窗帘,推开阳台门,把大床上的东西通通抱到阳台里去晒。她抓住床单的一<br>头,把床单可能有的东西拼命地抖下去。然后把床单搭在竹竿上,一边摸,一边看。她<br>发现了什么,用手去捏。她把床单从竹竿拉下来,抱到浴缸里,打开水龙头。<br>    回来,她爬到光秃秃的席梦思上,仔细地看了一遍。她翻到了她的一根断了的发夹,<br>跪着移到床头的窗前,撩开窗帘扔了下去。<br>    走廊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br>    她在窗帘上摸到了什么,又伸手去摸了摸,把手放在自己鼻子前闻。<br>    她把窗帘卸下来,抱到浴缸里去。<br>    大花的、硬硬的新窗帘也被接进了水里,发出细小的叹息般的声音,颜色也渐渐变<br>深了。她伸手去搅动水里的窗帘和床单,它们散发出潮湿而新鲜的气味。她撩动床单,<br>想找到原来的那些痕迹,可手指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挣不开来。<br>    挣,<br>    挣,<br>    她终于把手指从布里甩开,原来是手上戒指的蝴蝶翅膀勾住了布。<br>    她脱下手上的戒指放在洗脸台上,埋头洗起来。<br>    她胸前和膝盖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湿搭搭地垂在脸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家<br>里换季大扫除时冲锋陷阵的主妇。<br>    她打开大柜,把自己的衣服一一从衣架上卸下来,黑色的底裤,袜子,紧身衣。零<br>零星星的小东西,一一装进那个大塑料袋里。<br>    这时,她翻到了一些镜框。<br>    隔着玻璃,小敏和安安,在除去了窗帘、突然变得明亮无比的光线里,向她笑着。<br>    小敏看着她们从前的样子,那时候,她们的青春期还没有过去,胖得有一点蠢。她<br>们是在读护士学校的时候成为朋友的,她们住上下铺。小敏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安安,小<br>敏第一个到,把自己的床安排好了,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后来的同学忙活。不知道为什<br>么,女孩子都在将来的同学面前,对自己的亲人撒着娇。小敏心里看不起她们,就拿眼<br>睛直直地看着她们。<br>    <br><br><br><br><br>    这时候,她看到了安安。安安胖胖的,漂亮的大眼睛毛绒绒地看着她那上大学的表<br>哥为她支蚊帐,她的脸,像一只小小的、无辜的羊。她的表哥斯斯文文地穿着干净的格<br>子衬衫,头发里发出清爽的气味。<br>    有时候,一个人带来的朋友或者亲人,无声地显露了他的背景。比这个人自己表现<br>出的东西更有说服力。小敏那时候就对安安有了好感,她想,那女孩子是安全的,有身<br>价的,小鸟依人的。<br>    然后,她们就像寄宿学校的好友那样,一齐去吃饭,一齐上课,一齐打水。在她们<br>的关系里,小敏从来是上风的,主动的,指挥和保护式的。安安则是低调的,温柔的,<br>安静的。<br>    她捧着镜框在那套公寓里走来走去的,找合适挂上它们的地方。在她的身后,大敞<br>着的阳台门外,晾出去了的花窗帘在风和阳光里翻飞。<br>    她在沙发上拿起一只白色的袜子,那也是她的。<br>    茶几上有装干惠珍珠茶的小纸袋,那是她一早一晚喝的。她把它在手心里揉成一个<br>小纸团,从窗上扔了下去。<br>    最后,她决定把照片挂在沙发后面的一小块空着的墙壁上。因为在那里,一开灯的<br>话,小小的黄色光晕,正好罩在像片上,是温馨家庭的样子。<br>    护校时候的小敏和安安,在新新的大花的墙纸上,笑着。这时,楼底下那户人家的<br>电钻又大叫起来,它又试图进入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刺耳的喧嚣。在小陈婚礼上的安<br>安和小敏,在新新的大花的墙纸上,联手抵抗闹酒的人,在刺耳的电钻声音里。<br>    小敏在刺耳的声音里看着墙上的像片。<br>    从学校一毕业,安安就和小陈结婚了。他们在医院病屋里认识的当天,安安就在吃<br>饭的时候告诉小敏,她说她的病区里来了一个小伙子。安安的眼睛在暗暗的食堂深处闪<br>着光,小敏看着她,用手里的筷子点住她说:“你喜欢他,你说他的时候,脸都红了。”<br>    小敏还记得,当时,安安没说什么,打了她一下。<br>    从此,安安在最冷的大冬天,也不穿第二件毛衣上班,为了使自己的身体看上去更<br>有曲线;在小陈可以下床以后,故意把自己的钥匙锁在护士房里,央小陈帮忙开门,这<br>样,小小的安安就可以仰着脸,她知道她最好的表情,是小鸟依人。这样的事情,安安<br>悄悄地做了好多,可是,她从来不在小陈的病房里说笑和停留,在小陈越来越多地把自<br>己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常常就不出现了。<br>    小敏知道,安安趁在病房做作业的时候,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给了小陈。<br>    病房也是一个小社会,病人们看出来小陈和安安的事,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可大家<br>都说是小陈在毒害青少年,猛追安安。<br>    当时,护士学校的实习规定第一条,就是不可以和病人有任何纠葛,每一届学生其<br>实都有和病人有故事的,大多都被严厉地处罚了。只有这批,没有一个人说,在这件事<br>里是安安品行不端。总是说小陈是个多情人。<br>    所以,安安顺利地找好了自己的归宿,然后,热热闹闹地结婚。<br>    小敏看看照片上安安的笑容,看上去真的是好福气的,小鸟依人的,令人不忍加以<br>伤害的。<br>    她走到电话边上,等着那声音消失。<br>    她给小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安安要回来了。<br>    小陈在电话那一头“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br>    小敏说;<br>    “是讲话不方便吧。你听着,我说就行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过得不错,这些天。<br>可是,我不想让安安有一点不高兴,也没有要破坏你们家庭的意思,”“对,对的。”<br>小陈应了一声。<br>    一直沉默的小陈,在这时候突然应了这么一声,小敏意识到,他是不知道怎么悄悄<br>地收场才好。她正好为他收了常她知道这时候,他们俩想的一样,可是,作为一个女人,<br>她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她知道不舒服是不应该的,可是,没有一点点的留恋,总是太不<br>浪漫了。于是,又冷着声音说:“我最好从你的生活里消失。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理<br>过了,该洗的也都洗好了。我们好见好散。”<br>    小陈在那一头“哦”了一声,这一声有一点意外,声音突然高了好多。<br>    小敏说;“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不说,没有人知道这事情。我也不会说的。在我心<br>里,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就是一齐去为安安买了窗帘,灯都是你自己买的,和我没<br>关系。”<br>    小陈说:<br>    “你等一等,我看看最后的价钱,我们有统一的价目表的。我看了以后,马上打电<br>话给你。”<br>    小敏放下电话。她知道小陈是去换电话打了,办公室里一定有人。小敏想了想她听<br>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那真的是陌生的声音,怎么一紧张可以高出这么多来,真让人吃<br>惊。小敏心里第一次看不起小陈来,从前她是没有在意自己朋友的老公,现在,她扶着<br>放电话的茶几想,这样子打个电话也要抖抖索索的男人,她才不要。<br>    这时,电话响了。<br>    小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br>    “我还借了一盘新带子呢。”<br>    小敏说:“你给安安看也一样的。”说着,她觉得这样的谈话未免太下流,于是说,<br>“就这样吧,我们到此结束。”<br>    他说:“我们也不一定要一刀两断,看到就像没有看到一样。”<br>    “还是一刀两断比较好。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小敏<br>朗声说。<br>    “好的。”小陈答应道。<br>    “那么再见。”小敏说。<br>    “再见。”小陈说。<br>    烟雾腾腾的小酒店,吧台的高凳上坐满了人,音响里有一支英文的摇滚歌在唱。有<br>琳达在高凳上随着音乐拧着自己的身体,小敏看着琳达,这一次,她的客人看上去比较<br>文雅,所以她开始表现身上学生气的一面了,她的客人,在白色的烟雾里笑眯眯地打量<br>着她。<br>    小敏心里想,这也是人家的吃饭本领呢,客人们,不光是找妓女的那一类人,就是<br>来这里和小姐聊天解闷的,都喜欢她。这女孩子这么好的日文,说不定有心的话,真的<br>可以找到一个好外国人做老公。听说了外国人到了中国来做事,晚上寂寞得发疯。说不<br>定还是将来有出息的那一种人,政治家什么的,可是,外国的新闻记者把夫人的历史调<br>查出来,又会是一大社会丑闻了。<br>    不过管它呢,就是离婚,一半的财产也到手了。那时候是个富婆了,找个自己真正<br>称心的人。小敏想。<br>    吧台上又坐上来一个人。小敏笑脸相迎的时候,才发现又是那个台湾石先生。<br>    小敏在吧台里面为他倒酒,她脸上笑盈盈的,在酒杯下垫上一块白纸巾,推到面对<br>着她的客人面前。<br>    “小姐这么好看的手,怎么不带戒指?”<br>    小敏的拇指下意识地又横过来,去触旁边空空的中指,脸上阴沉下来。戒指丢了,<br>会丢在哪里?<br>    她看看石先生,说:<br>    “我们没有好的嘛,等你石先生送给我呢。”<br>    “小意思,那是小意思,我店开出来了,来看看就是。”<br>    “我可没你太太那种福气。”<br>    小敏这才想到是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佯装不在意地往他的酒杯里看了看,又为<br>他往杯子里加了一块冰。借着由子,撇了他一眼。<br>    那个男人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不说话。<br>    小敏的脸红了起来,她又撤了他一眼,他还是笑笑地,等闲地看着她不说话,像是<br>一个大人看小孩努力地吹牛。她的脸越发地红起来,眼睛里好像有了眼泪。她索性看了<br>他说:“谢谢你不要这样子看我好吗,看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br>    琳达把手指放在吧台上敲:<br>    “开一瓶XO,两个杯子。”<br>    “什么人呐?”小敏问。<br>    “东洋人。”琳达拿眼睛看了一下他,“来考察投资环境的。居然不知道我们这里<br>也有洋酒,他以为我们这里是朝鲜呢,笑话。马上推荐给他一瓶。”<br>    “开心的嘛。”小敏转过身去拿酒,拿杯子,倒一小碟花生米,一边说。<br>    “你们才开心,笑得那个。石先生今天算是等到人了,那些天一来,就问,上次吧<br>台上那个小姐呢,好像我们这些剩下的,都不是人一样,把我们弄得好没劲嗷。”<br>    “我哪里会让小姐那么伤心嘛。”<br>    “我们在说意大利首饰呢。”小敏说。<br>    “肯定石先生要给你买好的首饰咯?”琳达端起盘子,说,“他是大老板了,这点<br>首饰算得上什么。虹桥的房子都有。是吧?”<br>    “我走了,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br>    小敏又笑倒在吧台上。<br>    “那个能干小姐说什么?”石先生问。<br>    “她唱歌呢。”小敏说。<br>    医院中午的食堂,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人。<br>    小敏和安安排在队伍里,两个人脸上都笑笑的,路过的人看着小敏说:“好了,你<br>的搭子回来了。”<br>    “不要吓人好吧,我们又不是同性恋,什么搭子搭子的。”安安向那个人挥了挥手<br>说。<br>    安安从胸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笑着看住小敏,说:“你说我在我家找到了什么?”<br>    小敏双眼一闪:<br>    “什么?”<br>    “你丢了什么?你要死。”<br>    小敏看着安安,安安的眼睛瞪着她不说话。<br>    突然,安安笑出来:<br>    “你怎么这么吓不起,”说着她张开手,安安的手掌里,躺着小敏的那枚蝴蝶戒指,<br>“在我家的厕所里。”<br>    小敏捏住安安的胳膊,咬着牙说:“你还有脸吓我,你那个臭家,快要把我累死了,<br>你是去血浓于水了,我在家里帮你买窗帘,帮你过水,怕买小了,你那窗帘差点把我的<br>戒指都拉断了,那窗帘隔光好,拉上了,白天和晚上没什么区别。可是湿了水,重得要<br>命。我还帮你钉镜框,现在倒好了,里外不是人。”说着她拿过自己的戒指,套上中指,<br>摊开自己的手,“劳务费拿来。”<br>    安安笑着伸出另一只手:<br>    “知道你辛苦了嘛,”<br>    说着她张开那只手,手里躺着一根蛇形的银脚链:“给你,你的脚长得好看,正好<br>用上。”<br>    “你买的?”小敏埋下头,从安安的手里拎起软软的亮晶晶的脚链,夸张地凑到眼<br>睛前看。<br>    “我不去买,我去偷啊?”安安说。<br>    “你要死了,这么贵的东西。”小敏搡了安安一下。<br>    安安闪开身体,用身体护着手里刚买的一碗汤,让过小敏,小敏把脚链放进自己的<br>胸袋,也买了饭,她们端着食物,四下里看看,找到一个有太阳的窗边坐下。<br>    安安说:<br>    “你猜为什么要买这东西给你,因为那窗帘。我一回家,走到楼下,就看到我们的<br>阳台上晾着的大花布,到底是老搭子了,正好是我想要买的。我那时在乡下,就怕颜色<br>不对,你那里的银色正好对住我墙上的桃红色,还怕没落水就剪开了,一缩水就要短。<br>一看到阳台上的布,心里一大块石头落在地上,我们家小陈,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br>我放下包,就去给你买这样的东西。”<br>    安安探身拍拍小敏的小腿:<br>    “你那脚脖子又细又长,用脚链正好。你把脚这么一翘,在你那吧台上,正好让人<br>看到,去花你那台湾巴子。”<br>    小敏低下头去喝汤,突然被汤呛住,咳,咳得满脸都红了。<br>    安安停下嘴,看着她:<br>    “你急什么,又没有人和你抢。”<br>    小敏只是咳,咳得打恶心,满眼都是被逼出来的泪水。<br>    她看看阳光里的安安,安安一脸纯真地看着她。安安的脸,是那种轮廓很深的南方<br>脸形,阳光一照,就有许多阴影,可是在那时,安安的脸就变得鲜艳欲滴。小敏勉强止<br>住咳,说:“说得肉麻来,给人家听到了一定说我们有同性恋嫌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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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20:21 | 只看该作者
  第五节<br><br>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真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小敏一开始面对毫不知情的<br>好友安安的惭愧,也随着一次又一次若无其事的朝夕相处,而慢慢地消失。小敏自己想,<br>那是过去的事了,安安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而已。其实,这样过去了,对安安也没有一<br>点点的伤害。小敏就这样为自己私下解释了这事,并安心地与安安相处。到后来,她真<br>的把那蛇形的脚链带上去酒吧,有人看到了,说那东西妖得好看。她们还是有时下班在<br>一起回家。<br>    好像日子就要这样,把许多事抹去,继续向前去。可是,到了这样的一天早上。这<br>个早上,小敏接到安安打来的内线电话,要她到她的病区去一下,她有事告诉她听。<br>    安安引着小敏到护士更衣室里去。挂满了花花绿绿衣服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双层床,<br>夜班护士就在这里睡觉。她们坐在床上。<br>    小敏说:<br>    “发洋财了?”<br>    “我觉得小陈不对了。”安安劈头一句话,说得小敏的手指一下子凉了。她不知道<br>说什么好,只是把眼睛瞪着安安,安安坐在下铺上,仰着一张白白的脸看着她。她看着<br>小敏说:“他一定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了女人。”<br>    “你怎么知道?”<br>    “就是知道。我回来的那一晚,就发现不对,从前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本来完了<br>以后,他还要说一点好话,他这个人,其实最小农经济了,那时候,一直要说,我们是<br>世界上最好的恩爱夫妻什么什么的,好像地主在看自己地里的粮食。可是那一次他说我<br>像木头一样,没有情调。后来,我有时候半夜醒来,老觉得他那一边床动,我们是席梦<br>思,他一动,我这里也动。我发现他在手淫,从前没有过的事情。他就是不对了。”<br>    “那也不一定。”小敏辩白说。她听着安安的话,想到了小陈和她在床上的行为,<br>她的心突然有一点安慰,那种类似温暖的情绪悄悄地爬上来,好像心里还有一点高兴。<br>    “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小陈在干什么?”<br>    “我怎么知道。”小敏冷丁一惊,从心里的温暖里掉下来。她心里直为自己到了这<br>时候还要争风而气自己。<br>    “一定有一个臭女人插进来了。”<br>    小敏看看安安,安安一脸要吃人的坚决。小敏这才发现面善的安安,在把一张脸拉<br>下来的时候,眼睛不再是弯弯的了,而像两个大而黑的洞,冒着静静的寒气。那是小敏<br>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样子,小敏心里一抖,可是她马上去推了安安一把,把安安推<br>得往被子上一倒。她说:“不要把脸弄得像冰箱一样好不好啦?你怎么也喜欢疑神疑<br>鬼。”<br>    “你怎么知道我是疑神疑鬼,我是女人的直觉。”<br>    小敏说:<br>    “你总不好没有证据就怀疑的。也许,哦,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们一起去买窗帘的<br>时候,他包里有一盒黄色录像带,说是你不在家,他只好拿这东西看看。”<br>    “真的?”<br>    “真的,我帮你老公干什么,你脑子坏了?现在的男人,都花了心了。谁在这方面<br>没有经验,谁抬不起头来,谁的女人不懂床上功夫,就守不住男人了。你以为还像我们<br>那时候的孩子一样,男人以为女人越不懂越好啊,时代不同了。”<br>    “真的?”安安看着小敏,“那种下流的东西,我们到哪里学去?”<br>    “什么下流?那是女人的魁力哦。你没看到杂志上都讨论这种事。电台的深夜主持<br>人也说这种事,像个老鸨。”<br>    说着,她们开始说到了各自看过的杂志,听过的电台节目。她们发现自己从小被要<br>求做到的纯洁,在现在这个时代是个傻女人。<br>    那时候,女人只要凶得过男人就好了,现在大家都要女人有魁力,要电得倒男人才<br>好。女人在这个时代,不能做战友了,要做花朵。可是大家其实都是从没有魅力的时代<br>长大起来的,一时要马上出来魅力,好像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三流的生活杂<br>志上,纷纷讨论女人怎么有魅力的问题。<br>    <br><br><br><br>    小敏说,最电得倒男人的,就是那些来店里笑一笑、说说话就把大钱挣来的小姐了。<br>妓女是用身体来电男人的,可那些小姐不卖身,只是穿得比较吓人。可见穿得怎样也是<br>重要的。<br>    “现在世道变了呢,女人要讨好男人,然后才可以骑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小敏<br>总结说。<br>    “小陈我看错他了呢,看看老实,一肚子的坏水。”安安将信将疑的样子,“那他<br>总是尝到过有劲的罗,要不然怎么我就成了没劲的了?”<br>    “他那黄色录像也不是白看的。”<br>    “他没劲,我还没劲呢。大家离婚好了。他随便去找谁,有了三长两短的,反正电<br>线杆子上到处都有老军医。我也不是就找不到人了,我去和你做司酒小姐好了。”<br>    小敏拍了安安一下:<br>    “不要神经。我们这种年龄,好男人越来越少了,人家好的,也不会等着我们去挑,<br>早让人抢走了。要是真的好找,我也不要天天到那里去了。”<br>    “就是,你都找不到好的,不要说我这种人了。”安安点点头。<br>    “对着他求,我是做不出的。”安安说,“要么你去说。”<br>    小敏说:<br>    “你想得出,你这种事,让我去说。”<br>    小敏打量着安安:<br>    “我也不是要你去求他,我们这种人,会这么傻吗,我们总归是要让他自己求上来<br>的。你们小陈,现在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嘛,要的是性感,又不是要处女。你一性感起<br>来,倒也不是那种小姑娘比得过的,她们那种人,小时候营养不良,到现在还没有发育<br>好呢。”<br>    安安笑出来:<br>    “你这样子,好像老吃老做了一样。你到底有几个男人呐?”<br>    “你有毛病啊,我帮你想主意。”看到安安笑了出来,小敏浑身也像松了绑一样,<br>处处都活络起来。“你看看你这种头发,”她拉拉安安额前的一排留海,“像纯情少女<br>一样,现在老早不兴了。”又拉开安安的领子,从上面看进去,安安急叫一声,捂住衣<br>服。小敏说:“你内衣也得换,外面那么多好看的内衣,你让它们摆着看埃去买。”说<br>着小敏闭着嘴笑,“到那时候,小陈来求你,你就说,先跪下来,磕一个头。男人其实<br>也好对付的。”<br>    安安冷不防扒开小敏的领子,她看见了一件黑色的、满是雷丝的内衣紧紧裹着小敏<br>的身体,小敏哇的一声,掩住衣服:“你这下流胚。”<br>    “让我们学习学习。”安安笑着说。<br>    说干就干,安安和小敏中午调了两小时的班,就到华亭依势丹去买衣服。二楼的内<br>衣柜台前没什么人,有细细的音乐从头顶上的音响里传过来。她们绕过一鼎五彩缤纷鲜<br>花怒放的大陶罐,去看穿在模特身上的黑色的内衣,和小敏身上的一模一样。<br>    “现在很兴的呢。”小敏看着它说。<br>    “上海来了这么多外国人开店,我都快看不过来了。这里人也不多。”安安说。<br>    “东西贵嘛。我倒喜欢这样,省得人挤人,逃难一样。”小敏说。<br>    “你倒先进。”<br>    “就是,我就是喜欢这个店,到了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你那窗帘也<br>是在这里买的。楼上有一个咖啡店,是给买东西累了的人坐的,情调得不得了,像外国<br>杂志里的。”小敏说。<br>    安安看中一条肉色的睡袍,胸前滚着小而密的蕾丝,她点给小敏看,在后面跟着的<br>售货小姐忙从架子上摔下来,她们找到了试衣的小房间,安安拿睡袍放在身上比,小敏<br>靠在门上,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来纯情少女了,改革一下好哇。”<br>    说着她递上手里的那件黑的:<br>    “还是这件好,所有的花边都是透明的。”<br>    安安把那件黑的放在胸前,看了看,脸都白了,她放下来:“像坏女人。”<br>    “那是性感。”小敏叫起来,“安安,你不要忘记你的目的。你得在心里想着你们<br>小陈喜欢什么,什么能让他心别别跳。这衣服又不是买给你看的,是给他看的,懂了<br>么?”<br>    “你说什么是臭男人喜欢的?”安安从镜子里看着小敏问。<br>    “黑的。”小敏说,也从镜子里看着安安,“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的,一个什么统<br>计,说有好多男的,一看到女人穿黑色的内衣,就有性冲动。”说着小敏张开嘴,学着<br>男人贪婪的样子。安安笑了:“要死,小陈就是这样的。”<br>    安安又拿起那件黑色的内衣放在胸前,在镜子前,迟迟疑疑地看着,说:“那好<br>吧。”<br>    然后小敏和安安一前一后来到小敏的房间。小敏为了晚上上班的方便,在外面租了<br>一间屋。小敏租的是石库门房子里的一间二楼亭子间。从后门进去,穿过一个公用的厨<br>房,墙上的褐黄色油烟层层堆起来,好像钟乳石。她们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团暗的走廊里,<br>找到楼梯口。好多年没有修。本来气气派派雕着花的木楼梯,现在里面的木头榫子都松<br>了,断了,一走,吱吱嘎嘎响成一片。小敏半夜回来的时候,为了不让人听到,都尽量<br>贴着扶手的地方走,不去踩中间那些断档的老木头。<br>    下午的时候,旧旧的楼梯在日光里,有无数的细小灰尘在轻轻飞舞。楼上传来了老<br>式的大钟沉沉的敲时声,她们听到钟声,朝上面看了一下。<br>    楼梯上有一个老太太的脸,白白的、小小的脸像一只挂在楼梯上的旧篮子一样,脸<br>老得眼皮和鼻子在垂着的时候,像棉花一样地耷拉下来,可满眼睛都是力不从心的警惕。<br>    小敏和安安等老太太的眼睛一看到她们,她们就齐齐地大声喊:“王家姆妈。”<br>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说:<br>    “已经到下班的时候了?天上还有太阳的呢。”<br>    安安说:<br>    “我们今天调体。”<br>    “安安你到乡下救灾去了哦,小敏回来得晚来,从前上夜校时候,晚总晚,我听得<br>到她回来的,这些天她帮你弄房子去了,我都听不到她回来。你们小姐妹,关系好的。<br>就是说,小敏是我的房客,人家爹娘不在,我总也要关心关心她的。现在外面坏人多埃”<br>“现在安安自己弄了,我就不操心了。”小敏说着,飞了安安一眼,安安正在楼梯暗暗<br>的光线里看着她。<br>    小敏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鼻子,哗哗地在手袋里掏钥匙,然后快手快脚开了门,要<br>把安安拉进去,可老太太也跟过来:“小敏,你昨天晚上又回来老晚的噢,你外婆来看<br>你,在我房里等啊等,你外婆面相年轻,她不说,我以为是你妈妈从青浦上来看你。”<br>    小敏看了老太太一眼,不说什么。<br>    “你外婆说怎么要天天上晚学,上到十点也不回来,我说你总要过了半夜才来的,<br>从前我们弄堂底有一个舞女,也是每天这时候回来,她穿了皮底鞋子,夜里走起来,夸<br>达,夸达,一个弄堂都听见。”<br>    小敏瞪着老太太似笑非笑地,可是眼露凶光。<br>    老太太改了口说:“现在新社会,小姑娘是上夜学晚了,不一样的。”<br>    小敏一转身,拉着安安进门去,掩上门,对安安说:“老太太整天没人说话,一有<br>人来,就人来疯。”<br>    小敏的房间里大开着窗子,席梦思上平平地摊着被子和白色绣花的床罩,连一块小<br>地毯,都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挂在一个不锈钢的长条衣架上,是衣饰店里用的那种,<br>上面用一条白布这着。<br>    小敏没有衣箱,也没有大衣橱,她把自己四季的衣服都挂在衣架上。安安曾经问她<br>为什么不买一个衣橱,她说等老公买红木的。<br>    每一次安安到小敏这里来,总感到小敏这里随时打算搬家一样。每一次从她这里回<br>家,安安都对自己的家出生无限的好感来,所以,安安在这里常常劝小敏找一个差不多<br>的就行了,不要虚度青春。而这一次,她来这里,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家庭。<br>    小敏在地毯上脱掉高跟鞋,抬起脚来,用手揉着脚趾头。<br>    “你真的弄得那么辛苦啊?”安安问。<br>    “什么?”<br>    “为我家的新房子。我想想买个窗帘,也用不到整夜不回来的。”<br>    “不是,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咖啡店做,老太太老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只<br>好说你的事。”小敏弯下腰去,专心去揉她的脚趾头。<br>    安安笑起来:<br>    “你倒好,花钱又找来一个外婆。”<br>    小敏说:<br>    “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自己买一栋大房子住,谁也管不着我。”<br>    安安说:<br>    “那是要靠你的台湾巴子了。我在报上看到,那种台湾人大多数是有太太的,到大<br>陆来,再找一个,你小心做第三者。”<br>    “你当我傻子呢。”小敏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收到一边去,“管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br>把衣服拿出来。”<br>    安安从包里拿出衣服来,对着小敏的镜子比试。她说:“小陈今天看到我这样子,<br>洗好了从走廊里进去,不要吓死的埃”“就是要他吓才好呢,让他看看,真我的风采。”<br>小敏说着,躺到床上去,把下巴抵在胸前,说:“我们来练习一遍,让我看看怎么样,<br>我的眼光一流,我来做你们小陈。”说着她爬起来,把窗帘拉上,又打开小灯,“要这<br>种光,你记住了,开你家大床旁边的那个灯,好像是有点红的,那个好。雪亮的一点不<br>神秘。”<br>    安安躲到小敏的那一大排衣架后面,伸了个头,笑着换衣服。<br>    一边说:<br>    “你这人,咖啡店真去坏了。学得什么乱七八糟的。”<br>    “这才叫懂得生活呢。”<br>    小敏向后一仰,按照原来的样子躺好。<br>    安安穿上那黑色的内衣,从后面闪出来。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又摸摸身上:“这样<br>子啊,屁股都看见了。”<br>    “蛮好的,你们是夫妻啊,有什么怕。”小敏说,“你放松点,怎么贼头狗脑的。<br>你别缩着肩膀好不好。”<br>    “那根带子要掉下来了。”安安拿手抓着肩上两根细细的带子。<br>    “掉下来才好,你没看见广告上的那个人,带子是掉下来一边的嘛,那是外国人的<br>时髦呢。放下手,像在你家一样,走过来。”小敏在床上挥着手,“小陈在大床上看着<br>你呢,他总是等你睡的。”<br>    安安放下手,横着走了一步,一边肩上的带子滑了下来,她迟疑了一下,没理它,<br>又横着走了一步。<br>    小敏在床上笑岔了:<br>    “有横着走的吗,又不是螃蟹。”<br>    安安也笑得蹲了下去:“都是你,弄得我连路都不会走了。”<br>    “再来,再来。”小敏在床上催。<br>    安安站起来,看着小敏。小敏把下巴抵在胸前,在灯下定定地、笑笑地看着她,下<br>嘴唇微微向前突着。<br>    安安突然想起了什么,指定小敏,叫起来:“小陈在床上,就这种样子。你这样子,<br>真像是他!”<br>    安安回家去以后,小敏本来想休息一下,晚上去酒吧的。她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br>张开双腿的时候,她想到了小陈。那时的心情,有一种“俱往已”般的沧桑。小敏翻了<br>一个身,开始想自己的酒吧,想石先生和他的表弟,想他们和自己的前途是否可以有什<br>么关系。<br>    她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到一个幻想没了以后,她就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看有什<br>么地方是自己可以努力的,什么地方是自己新的方向。只不过,这种心思从来都不会对<br>人说而已。<br>    可是,躺在床上,就闻到楼下老太太的大厨房里,一阵阵地飘出烧酱汁肉的香气来,<br>让她想起外婆家来,外婆也常常为外公烧这样的肉吃,外公是本地人,是肉菩萨。小敏<br>想着他们家的老红木圆桌上,白气袅袅的一大碗肉,想着外婆家的桌子、沙发和沙发后<br>面的灯,想着外婆家的那种殷实人家从纱罩子里撒下来的灯光,黄黄的,很富裕的样子。<br>    小敏的爸爸妈妈是在农村插队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从小就把小敏放在上海外婆家养,<br>为了怕小敏粘上乡下人气。他们自己努力了十多年,一点一点地从插队的安徽把家挪到<br>上海的青浦,终于回到了家乡的大门口,那时,他们已是再也没有前途的人了,小敏一<br>看到他们,就想起来“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诗。妈妈在农村度过了整个青春,现在看<br>上去比外婆还要老。<br>    而小敏,从来就觉得自己是属于外婆家的。她不愿意承认,在心里她嫌弃自己的亲<br>生母亲,她只是在偶然回到青浦的家里,看到妈妈时,惊奇她身上没有一点点外婆的风<br>韵,好像她是自己和外婆之间的外人。在她借口晚上读英文,准备考海外护士培训,从<br>外婆家搬出来以后,妈妈像木头一样浑然不知,倒是外婆,三天两头跑来查,小敏心里<br>明白,外婆是怕自己随便和什么人同居,浪费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将来反而嫁不到好人<br>家。<br>    小敏从床上跳起来,到外婆家去。<br>    外婆正在家里的窗前拣绿豆,拿眼睛瞪着小敏,说:“你身上怎么有一种风尘气息?<br>像坐台子的舞女。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忙得不好回家祝”小敏从橱里拿了饼干箱出来,<br>在沙发上抱着吃。翻了外婆一眼,说:“就是去做舞女了么,有什么,现在这样的小姑<br>娘最有钱了,人家才是自力更生呢,用不着像我这样,只求嫁个好人家。”<br>    见小敏这样说,外婆好像断定小敏没做什么,所以她又低下头去捡绿豆子,嘴里说:<br>“现在的小姑娘,真粗。”<br>    “就是,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好的,所以要重振上海雄风嘛。”<br>    小敏伸手进去翻了翻饼干,说:<br>    “上次我告诉你去买的沙利文呢,好吃吗?”<br>    “什么东西,一点点从前的味道也没有的,还敢叫自己是沙利文,脸皮是厚的。”<br>外婆摇着头,“现在的人,真正是下流。”<br>    “现在,你们那时候的什么东西,都是时髦的了,你从前梳的那种向外翻的头发,<br>是今年小姑娘最时髦的。样样都跟着你们学。”<br>    “那种头发,是从前结了婚的女人式样,现在小姑娘学什么,十三点兮兮。现在的<br>人,纵使是学,也不三不四。我们那时候是什么,上海滩是东方巴黎,你们现在是什么,<br>还不是赤膊带领带。”说着外婆自己笑起来。<br>    小敏最恨外婆说这样的话,听得一颗心哗哗地往下沉去,好像从前在学校长跑,看<br>到人家往前跑过去了,可自己永远也跑不到,看上去一样是在一条路上跑,其实差得远。<br>她沉下头去大吃饼干。<br>    “怎么不去上班?”外婆说。<br>    “有什么好上的,我一看到病房,心里就烦。龌龊死了,一个一个人,又难看,又<br>腻心,全是穷酸相的。现在的病人,才是下流的呢,和外公不好比了。”小敏说。<br>    “没有去成外宾病房也用不着这样的恨的啊,这是你的吃饭家什。多少要供奉着它。<br>女人心里不可以恨得太多的,心里大恶了,脸就要难看起来。”外婆说着打量了一下小<br>敏。<br>    小敏心里一惊,将身体直起来,恼着说:“外婆你不要吓人,说这种话。我在夜校<br>读英文,医院里有外派的名额,可是要考外文。我累也累死了,自己要拼出一条路来。”<br>小敏盯了一眼外婆,说,“我又不像某些人,可以打打针,打出一个好老公来,养着自<br>己。只好苦呀。”<br>    外婆听了笑出来,她点着小敏说:<br>    “你这种脸上急吼吼的样子,好老公也要吓走。”<br>    小敏说:“外婆,和你换换好哇,我最好现在已经老了,不要再想什么短命的终身<br>大事。”<br>    这时,她看到外婆的脸上又得意起来了,外婆清清爽爽的脸上,那种占了上风头的<br>得意,让她的整张脸像玉一样发出光来。小敏心里气不过外婆她们这一代上海人,对真<br>心要学习他们的,追随他们的,再现他们的自己这一代,说着自己过去的日子,像握着<br>一只小彩球逗小猫小狗一样,来逗弄他们,让他们眼热,又提醒他们够不着。<br>    小敏马上说,“可是我又不甘心啊,我想要找一个比外公还要有钱的老公,我要找<br>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买一房子的美国货。不要一盏灯用一辈子,像供菩萨一样供着,有<br>本事的,不要两手货呢。”<br>    外婆的脸上僵了一下,小敏高兴地笑出来,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平衣服,说:<br>“我要走啦,晚上要上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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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21:01 | 只看该作者
第六节<br><br>    第二天,小敏一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安安的内线电话:“我马上要进手术间,今天开<br>个盲肠,小意思。”安安又急又快地说,“你知道怎么样,”“怎么样?”小敏问。<br>    “那个神经病的灯连亮都不亮,小陈开了半天。今天早上爬到床底下,才发现是放<br>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电源碰掉了。你说丧气嘛。”<br>    “那小陈有什么反应?”<br>    “他又没看见,在床上摸到了,说,你发奖金啦,买这么多花边穿着睡觉,说摸起<br>来像鱼鳞。他神经病啊,还说,我到底没白去抗灾第一线。”说着,安安笑起来,“你<br>说说这个人神经吧。”<br>    “那他说你性感了没有?”小敏问。<br>    “没有,灯也坏了。”安安说着,急急地向什么人应了一声,“我要进去了,中午<br>我来找你一起吃饭。”<br>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敏和安安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安安用吃饭的长柄勺子在脸前比<br>划着:“灯也坏了,大家看不见大家。”<br>    小敏说:<br>    “这么倒霉。”<br>    “我被小陈这么一说,自己摸着,真的有点像鱼鳞。”<br>    “那你今天检查检查灯。不过,被他说一句鱼鳞,总也不大灵了。”小敏说。<br>    “其实是彼此没有什么感觉了,他才这样的。换一个新人,要是换到你,他早气喘<br>嘘嘘的了。”<br>    “你要死,这种玩笑开到我头上,换了人家,请你吃耳光。”小敏发急地说。<br>    可是,安安并不在意。安安的脸被透过玻璃的中午阳光照得花花的,眉间的神情,<br>好像有一点惊奇的笑意,那是人猛丁被闪了,心里的茫然。小敏想,一个老老实实过日<br>子的女人,碰到了变心,是要想不通。现在这个社会,真的没有一点点安全感。<br>    然后,她想到了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小陈,在吧里看多了乱采野花、忠贞是玩笑的男<br>人,小敏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境过事不迁的人。小陈枉自怀念她,把自己的日子生<br>生破坏了,他和她怎么可能有什么结果呢!现在这个社会,真的一个不当心,就要一败<br>涂地的。她可不想把人家一家子弄成这样。对她,没有一点点的好处。<br>    小敏恨不得打自己几下,她怎么就做下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她决定一定要帮<br>助安安。<br>    安安自顾自地说:<br>    “昨天,我就想,还是后面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在,反正我在不在也无所谓的。而<br>且,他说鱼鳞的时候,我发现他是故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我换了什么衣服,而是他故<br>意恶心我。要不是有一个妖怪在后面,他这种一没事就要上床的人,才不会不要我。就<br>是有一个妖怪。”<br>    “说得那么吓人。”小敏低下头去,专心地动着舌头,把嘴里的鱼刺和鱼肉分开,<br>然后张开嘴,把已经拨到一边的鱼刺取出来。<br>    “我敢肯定他没有那么一个女人天天在一起。”<br>    “你怎么知道?”安安看着她。<br>    小敏呆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可是,她想自己再也没看到小陈了,他当然<br>没有女人暗地里陪着。可是,她又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心里怪小陈太古典了。<br>    她知道安安等着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只好装着嘴里还有鱼刺,把手指<br>在嘴里伸着。<br>    然后她说:<br>    “你们小陈,那么小心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做到了现在的位置上,怎么会随便弄一<br>个女人来。再说,他又没有多少钱,现在玩第三者的,就是在玩钱。他的钱,都是你管<br>着的对不对?他没有钱,哪有女人这么纯情,死跟着他。”<br>    安安看着小敏不说话。<br>    小敏说:<br>    <br><br><br><br>    “你先不要管他这么多,就算他有了女人,换了我的话,我也要把他争回来,那时<br>候再甩也来得及。要是真的争不过一个什么女人的话,真的面子也没有了。”<br>    “大家离婚算数。不过到了法庭上,警察总有法子把那个第三者找出来的,让他们<br>去结婚好了,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光荣。”安安说。<br>    “你神经了,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让。”小敏坚决反对地说,说着,她看看,然后<br>说,“你好奇怪,你口口声声要离婚,是不是你真的想离婚啊?”<br>    安安的眼睛里突然装满了泪水,她委屈地看着小敏,说:“你想得出来!”<br>    安安的眼泪把小敏吓了一跳,她看看四周的人,幸好没人注意她们。她把自己胸袋<br>里装着的消毒纱布拿出来递给安安,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不要这样子吓人,<br>人家看到了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br>    安安负气地说:<br>    “老公不要我了,这样倒贴也不要,还不是事情,什么才是事情?你哪里知道,到<br>了早上,他看看我,就像上次你在你床上的那种样子,翻一下死白鱼眼睛,你知道他说<br>什么,他说,还是黑鱼的鱼鳞嘛。你说说看,我的自尊心不是被他摔成了十八瓣!”<br>    “你哭有什么用。”小敏说。<br>    “我不哭也没有用。”安安索性捂住眼睛抽泣起来。<br>    她们草草吃了饭,找了医院花园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坐定了,开始讨论怎么对付变<br>心的男人。<br>    照小敏的说法,从前女人用的那种一哭两闹三上吊,都是现在行不通了的。你越撒<br>泼,人家越有理由。现代女性,要收男人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后面跟着你。杂志上<br>有对男人的调查,问他们什么样的女人在他们心里是有魅力的,许多人都说,男人要刚,<br>女人要柔。这种柔,就是要顺从,委婉。女人要给足男人面子,在暗地里控制住男人就<br>行了。<br>    安安说:<br>    “那妇女还怎么解放法?”<br>    小敏对安安挥挥手:<br>    “什么时代了啊,你以为还是要抓生活腐化的时候啊,现在,只要男人说一声你不<br>像是个女人,你就没戏唱。别说是我们,那些自己可以挣大钱的白领小姐,不是一个个<br>也把嘴涂得像吃了死人一样的红。”<br>    最后,安安咬着牙说:<br>    “我倒不相信我就温柔不来。我又不是丑八怪。”<br>    小敏说:<br>    “就是。老实说,你真的做的好,去花小陈这样一个人,还真委屈了你呢!”<br>    她们决定再试一次。<br>    分手的时候,小敏跟在安安后面盯了一句:“你今天回去,记住带一瓶酒,酒是色<br>媒人。”<br>    深夜,从酒吧回来的小敏在灯下面用纸巾擦着眼睛边的眼影,擦净了的脸,没有了<br>从前的疲惫之色,看上去年轻而愉快。<br>    桌子上的小录音机里,轻轻地放着轻音乐。<br>    她看了一会镜子里的自己,从包里翻出一个长长的小红盒子,打开,从里面拉出一<br>根嵌满了假钻的项链。那是今天石先生给她的礼物,石先生回了一次台湾,把他的表弟<br>也带来上海。他的表弟瘦高的,看上去很斯文的样子,说着一口台北的国语,让小敏听<br>了觉得像是琼瑶小说里的人。听石先生说,他的表弟比他有钱多了,新近离了婚,不想<br>在伤心地住,所以要想在上海开厂。<br>    小敏看他把酒小口喝着,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的,他握杯子的手指,粉红色的指<br>甲修得干干净净。一般上海人,说起国语来,有一种免不了的地方音,好像是咧嘴在说,<br>乡气得很,而北方人说的国语,又太过霸气,像是土匪。这是小敏都不喜欢的。听着他<br>说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国语,小敏心里有一点动。可是,他并不多和她说什么,对她很客<br>气。看到石先生给她首饰,在走的时候拿了五十美金给她作小费。<br>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小敏也不敢多想什么。<br>    她把项链放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它在灯下也晶莹闪光,像真的一样。她找到了搭<br>扣,打开,自己带上,项链有一点长,她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拉,让那个坠子露出来。<br>她重新打量镜子里多了一根项链的自己,好像是有点什么不同,她微微抬起了下巴。<br>    还是有点不对。<br>    是她身上的黑色紧身衣,它和看上去追求古典的项链不配。<br>    小敏站起来,在那一排衣服架子里翻,翻到了一件红色的,从衣架上取下来,脱掉<br>黑的。<br>    这时候,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停下来,听。<br>    静静的,整个楼都睡着了,窗子外面,从远远的大街上,传来夜行的大卡车驶过的<br>隆隆声。<br>    她听到了指甲剥多剥多弹她房门的声音。<br>    小敏一跃而起,抓起衣服遮在胸前,去开了门。<br>    真的是小陈,满身酒气地闪进来。<br>    “你怎么来了?”小敏慌忙扣上自己的衣扣,可是她的心里并不为自己在一个男人<br>面前衣冠不整而有什么害羞。他们有过肌肤之亲。<br>    “我想你呢。”小陈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来抱小敏的样子。小敏忙向后退,远远<br>地指着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坐那里好了。”<br>    小陈过去坐下,说:<br>    “我在你家门口等了一夜。我想你。”说着,小陈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时候,<br>小敏看到灯下,小陈手里拿着一支包好的玫瑰花,红色的,用一小束白色的满天星围着。<br>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不要这样,像中学生一样。”小敏说。<br>    “是说好了,可是我没想到,她回来以后,我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了,一碰到她,<br>我就想你来。我要你。她去什么地方买了和你一样的黑色的衣服,我只有把她当做你,<br>才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她没有你的那种酒吧间的气味,我喜欢死那样的气味了。”<br>    “你怎么这样!”小敏气起来,“从前你死追安安的事情,都忘记了。”<br>    “我告诉你,我心里明白,看上去是我追她,其实是她一局一局都布好了,让我上<br>钩吧。这个女人,心思太多了,床上就像木头一样。她现在比那时候还要恶形恶状,会<br>假装高潮。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和你没有法子比。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她一到晚<br>上就色迷迷地看着我,要吓死我。”<br>    “你说出来就出来了?”<br>    “我说去办公室等一个Fax,从美国来的传真。”<br>    “我是不可能跟你再有什么关系的。”小敏拉下脸来,说。<br>    “就因为你们是要好朋友?”小陈也拉下了脸。小敏看到,他一拉下脸来,脸上的<br>两块颧骨突然高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那么穷,那么无耻。小敏想,她<br>最好从来就没有和他有过什么瓜葛。<br>    “人总要讲良心的。我不要你们家破人亡。”<br>    “又不是你来抢我,是我要你。”<br>    “我不要你。”<br>    “你怎么忘记的那么快。”<br>    “我还要做人。我和你在一起怎么做人?牺牲也太大了。”小敏说。<br>    小陈在灯影子里盯着小敏看,“现在这样的事多着呢,人家顶多说几句,像你这样<br>咖啡店的小姐,为了几句闲话,怎么就不能做人了?也许,你从来就是和我玩玩的,是<br>我自己自作多情。”<br>    “我真的不行。”小敏缓了口气说,“不说我可不可以做人,就说安安和我。安安<br>比我要好看多了,哪一次来进修医生,都有一两个看上她的。你都不知道吧。我这种人,<br>在酒吧里时间长了,没有定性了的,给你作老婆,就是给你准备好了绿帽子,你有什么<br>开心。”<br>    小敏从道义上、容貌上、性情上说了大堆的话,要小陈死了这条心。可是最后,小<br>陈把手里已经开始蔫了的玫瑰花放在桌子上,放下一句话,他说:“你再想想吧,反正<br>我是要定你了。你不和我结婚,我们做地下情人也行,你不能不要我。”<br>    这时候,小敏真的觉得,自己的大麻烦来了。一个口口声声要找出妖怪来,一个在<br>自己门前拿着玫瑰花等到半夜;一个一动就说要离婚,一个连老婆的身体都不要碰。没<br>有一点,是对自己有利的。<br>    这时候,小敏感到,自己是万万不嫁小陈这种人的,连青春都不会为他浪费一天。<br>她怎么知道小陈是这种猪油要蒙心的人呢,如此的不自量力!<br>
7#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21:45 | 只看该作者
  第七节<br><br>    小敏和安安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手里拿着冰淇淋舔。像所有的上海女人一样,她们<br>小口小口地、快而不忙地、滴水不漏地吃着,小小心心地把撕下来的包装纸向里面包好,<br>她们连口红都不会破坏。<br>    小敏说:<br>    “下次我们去吃南京路上的美国冰淇淋,比国产的好吃多了,不粘的。”<br>    安安唔了一声。<br>    安安穿了一袭紧紧绷在身上的长袍裙子,新作了发式,把本来齐齐的留海用发胶粘<br>成一个冲式。她别别扭扭地在小敏身边走着,一面笑,一面偷眼看着过往行人的脸色。<br>那种小心又正式的样子,是因为对自己身上的行头不确定,穿着又不舒服,可是又怕人<br>家看出来,就一路走一路拧,活像是从小城市刚刚出来跑码头的小姑娘。<br>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把嘴唇嘟起来给小敏看,通通红的一张嘴:“我没用过它,也<br>不喜欢这种口红,红得像吃了死孩子。”<br>    小敏安慰地说:<br>    “酒吧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小陈不是嫌你木头么,我们坏一个给他看看。你只在那<br>个角落里坐一晚上,头发里就全是酒吧的味道了。那还是他不敢去的地方呢。他这种国<br>家干部,一肚子坏水,也不敢到那里去的。可是他就是吃这一套。”说着她看了安安一<br>眼,安安的大眼睛在路灯的黄光里,兴奋得闪闪发光,整个脸都生动起来。小敏用自己<br>的手肘拐了安安一下,“你这样子,比那种陪谈小姐不知道要好看多少。你这羞答答的,<br>说不定真迷住了一个大老板呢。酒吧里的女人,都是不知羞耻的厚睑皮。”<br>    “我说,你现在怎么什么都会算了?你怎么知道小陈喜欢你们酒吧的味道?”<br>    “不是我们酒吧的味道,是坏女人的味道。他这样子,是想坏女人,又没那个胆子。<br>就算小陈有了什么女人,我谅她也不会是酒吧里出去的。他那种混官的人,最不能做的<br>就是这个了。人家都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你坏一个彻底的,给他看看。不把他那<br>女人比下去。”<br>    安安吃吃地笑。<br>    小敏说:<br>    “要是你一次钓到了大鱼,和这种男人离婚也蛮好。这样,是他先弃你,你是跌交<br>拾到元宝。新生活开始了呢。”<br>    安安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说:<br>    “我们这种女人,为了抢回自己的男人,什么事都咬着牙做,你还要来取笑,罪过<br>的。”<br>    小敏吓得马上安慰她,把自己大骂一顿,帮着安安把手里的冰淇淋盒子扔了。<br>    小敏说:<br>    “我们这一招,叫诱敌深入。让他自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追着你跑。”<br>    “你说他真的会?”<br>    “当然。”小敏指指拐角,“到了。”<br>    暗而安静的酒吧,小桌上的蜡烛都还没有点亮,时间还早,上海的夜生活还没有开<br>始。安安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站在小酒馆的中央东张西望。小敏熟练地啪达啪达地翻<br>下椅子来,她的动作里,有一点夸张,就像人们通常向自己的亲朋展示自己的生活时会<br>做的那样,她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在选定的生活里如鱼得水。<br>    安安吸吸鼻子说:<br>    “原来你头发里有时候有的怪味,是从这里来的,怪不得你专门要一大早到医院里<br>去洗澡呢。是什么味?”<br>    小敏说:<br>    “酒,烟,男人身上的香水,都混到一道去。”<br>    安安攀到高凳上去坐好,看小敏一只一只擦酒杯。<br>    “这就是坏女人味道埃”<br>    酒杯在灯下,像小敏脖子上的假钻项链一样闪着光。安安看了看小敏的新项链,她<br>想和小敏讨论,可集中不了精神。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来酒馆,打扮成这种样子。四周<br>暗暗的,只有她的头顶上有灯,那种气氛,像是梦里一样。<br>    <br><br><br><br><br>    小敏干着手里的活,翻起眼睛来打量了一下安安,扑地笑起来:“你还真像。等一<br>下你就能看到红杏出墙的女人。一到十点以后,这种人通通出动,像老鼠一样,一来就<br>往最黑的地方钻。”<br>    安安低头看了看自己,也乐起来。乐完了,又担心:“我一个人到暗角落里去,我<br>怕的。”<br>    小敏说:<br>    “我又没让你去,你放心好了,这里做皮肉生意的人有的是,人家找她们,还讨价<br>还价呢。谁会动手拉,又不是乡下。”<br>    “等下你们石先生来,我怎么办?我又不好当电灯泡的。”<br>    “哪你也用不着让开,挑好的要,让他买单。”<br>    安安唔了一声。<br>    小敏看看她,安安仰着头在看墙上贴着的客人的名片。<br>    她看到安安的手下意识地,不停地划着十字,安安一紧张就忍不住要划十字。小敏<br>说:“他要有良心的话,还要想想你为了他和你妈妈闹翻了,你这么个千金,跟着他住<br>了三年乡下,好容易才有了房子,做上海人。”<br>    安安说:<br>    “你最好不要说这种事情,我血也吐得出来。我抢了户口本出来登记的时候,我妈<br>就说,有我哭的时候。还说,到时候有种气的,不要回娘家来。我现在真正叫打落了牙<br>齿,往肚子里咽,你说是吗。”<br>    “没有这么严重,说得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小敏摇摇头。<br>    安安并不理会她的劝慰:<br>    “有时候想想,我真想骂人,骂下流话。”<br>    “想骂就骂,有什么。”小敏说。<br>    “骂什么?”安安在桌子上搓手,“要骂,就骂最下流的。”<br>    小敏说:<br>    “骂操你娘的,好不好?”<br>    安安笑起来:<br>    “好,”<br>    可她笑着,张着嘴说不出来。<br>    “骂呀,又没人听见。”小敏说。<br>    安安停了又停,张着嘴,就是骂不出来。<br>    小敏说:<br>    “我教你外国人怎么骂的,也是我在这里,有一次和一个英国的烂水手学来的,你<br>说,flick。”<br>    “什么意思?”安安问。她还想试试刚才的那句话。<br>    “就是操你娘的意思。”<br>    “fuck。”安安试着说。<br>    安安大声叫起来:<br>    “fuck!fuck!”<br>    那一天,安安一直跟在小敏的身边,像一个小女孩子一样,好奇而害羞。石先生又<br>带着他的高个子表弟来了。小敏对表弟的感觉越来越好,这一天,表弟换上了短袖的恤<br>衫,在吧台的灯下露着两条被阳光晒得黑黑的手臂,他的皮肤细腻而柔软,小敏想起,<br>一定是蒸惯了芬兰浴的人,她感到她的理想正在接近,经过这么多时间的等待,她心里<br>要的那个人终于被命运送到了自己面前。她被这种感觉刺激得两眼放光,妙语连珠。连<br>琳达都看出来,她有时候走过吧台的暗处,向小敏挤眼睛。<br>    表弟还是那种尘埃落定的样子,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冷淡,看到安安浑身的不自<br>在,就和安安说说话,安安脸红红的,一派纯情女的样子。更显得小敏出挑。<br>    那一天,两个好朋友分手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本来小敏只做上半夜,这一天,小<br>敏和安安直到下半夜才走,还是最后表弟看到安安在高凳上因得摇摇欲坠了,主动对小<br>敏说的,他拍拍安安的手臂,对小敏说:“小姐像个孩子啊,坐着也可以睡着。你带她<br>先回去吧,让我们看着都不忍心。”<br>    小敏把安安送到路灯下,已经没有公车了,她为安安喊了一个出租车,看到安安像<br>跌到床里一样跌进去,她把自己手里的钱放到司机手里,对安安说:“钱已经付了。”<br>    安安在里面说:“我自己会付的埃”<br>    说着她伸出头来,在路灯下,安安的脸上有两朵睡眠中的红晕。小敏突然过去抱了<br>安安的肩膀一下,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小敏说:“我真的是希望你们能好。我这样,<br>天天熬夜。不也是为了一个可以拿得出去的家么。”<br>    灯光下的吧台,小敏护养有素的、白白的、灵活的手向前递过一罐啤酒去。<br>    “怎么一个人来了,你那表弟呢?”小敏问。<br>    “他看中了青浦的地,去看地皮了,要在那里盖个厂。”<br>    “乡下地方有什么好,一到晚上,连鬼都看不到一个。他就这样,连晚上的空也没<br>有了?”<br>    “小姐真关心他啊,到底是自古嫦娥爱少年哦,我们老头子,有钱也没人要的。”<br>    “好啊,我们老朋友了,你吃什么干醋。我就来关心你了,你这样的大老板,关心<br>的人不要太多了。”<br>    “我真给你们这里弄得快死了,像二十年前的台湾一样,路堵得要死,人贪得要死,<br>一个头两个大噢,晚上回去,对着墙壁,这种日子,有什么过头。”石先生摇着头。<br>    小敏说:<br>    “你哪有说的这么可怜,三妻四妾的,不要太开心。”<br>    石先生从口袋里又摸出一个长长的首饰盒,放到小敏手里:“店里拿来的,专给我<br>的三妻四妾的。和上次的一套,是捷克钻呢,世界有名。”<br>    小敏打开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钻石手链来。在灯下那手链灼灼闪光,照亮了小<br>敏的眼睛,小敏把它套在手上,看着,然后说:“你喝酒嘛,这种样子看着我,定洋洋<br>的,我吓也吓死了。”<br>    石先生倒了一小半,罐子里倒不出来了,他摇摇罐子,里面哐哐地响,可是,倒不<br>出来。小敏看到了,拿过来,摇了摇,把眼睛凑到易拉罐口上,往里看。她笑出来,看<br>了石先生一眼,递给他说:“正好给你,老天要我给你喝的。”<br>    石先生接过来,也凑上去看,这罐啤酒冰得久了,里面冰成了一坨冰。<br>    “小姐好心计啊,你是存心拿它给我当回答,我知道啦,要我想法子弄它出来吗。”<br>说着他把那罐子擦了擦,一张腿,夹到自己的裤裆里:“放在这里,化得最快。”<br>    小敏用手遮着嘴笑:<br>    “你真是的。”<br>    石先生说:<br>    “还有戒指呢,戴上我看看。”<br>    小敏笑了笑,把盒子里的钻戒拿出来,从手上抹下蝴蝶戒指,把新戒指戴上。<br>    门铃叮地响了一声,琳达在门边说:<br>    “这位先生一个人呐?”<br>    小敏往那边看了一眼,从门口往里面走的,是穿着白色西装的小陈。他东张西望的,<br>是在找她。<br>    隔着石先生像新鲜面包一样又香又暄软的肩膀,小陈的脸浮在暗暗的,闪烁的烛光<br>里,像夜里守在窗外面叫的野猫。<br>    小敏笑着看住灯下的石先生,看到他眼睛里的亮光,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说:<br>“告诉你不要这样子看着我,像老狼。”<br>    “什么老狼。”石先生继续那样看着她,说:“你漏了一个字呢,你们大陆从小学<br>偷工减料的简笔字,你现在居然连重要的字都敢漏,今夜定要罚酒。”<br>    小敏半惊奇半不禁地笑着:<br>    “什么什么?”<br>    “你少说了一个色字,是给我面子呢。”<br>    小敏笑着摇头:<br>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br>    石先生笑着喝酒:<br>    “对对,我自己说的,小姐的手段高,做我秘书,都太委屈。”<br>    小陈的脸,像一小条在冰箱里被缩得又干又硬的青菜,挂在脖子上方。小敏的眼睛<br>刚对过去,就让小陈的眼睛接住了。小敏先用手挡了一下,转而揉着眼睛大声说:“那<br>个日本人又抽雪茄了,我眼睛吃不消,什么也看不见。”<br>    “我给你揉揉?”说着石先生把自己肥嘟嘟的手伸到小敏的脸上。小敏本想把他的<br>手拂开,可是她又忍住了。石先生的手正靠在她的鼻子上,她闻到他指间的香水气味,<br>也感到了他手指像老太太一般的柔软。她想到了他的表弟,他的手一定不是这样老态的。<br>她想。<br>    她听到琳达招呼小陈的声音,她的声音闭着眼睛听的时候,真是淫荡,好像她把他<br>引到里面的暗角里去了。琳达一定会电住他的,那样,她就解脱了。<br>    想着,她眼开眼睛,把石先生的手推开,似笑非笑地缩进脸去说:“你这种人,吃<br>我们豆腐呢。”<br>    再一看,琳达也站在灯下,看着小敏笑,她说:“梅波今天的桃花运不得了,那边<br>有一个先生要你去一下。”<br>    小敏走下吧台的时候,真恨不得把他杀了。可是她还是倒了一杯啤酒,为他端过去。<br>一路上,她想像着这是毒酒,或者,这是一把刀,一把枪,而自己并不是自己,而是安<br>安。这比较安全。想着,她走到暗处小陈的桌子前,把酒推到他面前,扶着椅子背,冷<br>冷地看着他,不说话。<br>    “你真的有一个秃男朋友?”小陈说。<br>    “这不管你什么事。”小敏说。<br>    “那样了,好像要把你包起来一样。你要想让他包,我不争,我这种经济实力,不<br>是他的对手。可是,你为什么说你是为了安安的缘故?你这才叫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br>坊呢。”<br>    “这不管你的事。”小敏说。<br>    “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你告诉我真话,我永远不来找你。”<br>    “你没有钱。我不是看不起你,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你这种经济实力,不是他的<br>对手,我不一定要他,可是不可能要你。好了,说完了,有什么开心呢,一定要把脸皮<br>撕撕破。”<br>    “怎么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不要脸了?”<br>    “你怎么不说说,你们这种男人,连小姑娘都捉不住,好看的都往外跑,你们有什<br>么面子。人要有自知之明呢。”<br>    小敏说完了,见小陈张开嘴要说话,连忙摇摇手说:“好了好了,不要争了,有什<br>么意思。我要去了,你已经来了,就在这里玩一下。不要和小姑娘动手动脚的,那都是<br>收费服务。”<br>    小敏离开小陈的桌子时,琳达像个鬼一样从暗处升起来,看着她笑。小敏打了她一<br>下,说:“笑什么笑,那是你的客人。”<br>    小敏回到了吧台上,继续和石先生胡说。<br>    她没有再看到小陈。到午夜的时候,石先生回家睡觉,她送他出门的时候,往里面<br>张了一下,发现小陈的桌子上已经空了,上面放着一个杯子,里面满满的啤酒,一动也<br>没有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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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22:23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节<br><br>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小敏感到院里的人,看到她,神色好像有点怪异。一路沿着<br>在夏天都绿不起来的大雪松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就看到人们小心而激动地打量着她。他<br>们神情里大片大片的怜惜里藏着一点点笑意。小敏以为那是人们为了掩饰心里熬也熬不<br>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们的公德心要求他们不要耻笑人,可是他们的本性忍不住要为<br>别人的落马而发笑。他们想要知道更多的内幕,可是他们的修养不让一个都市人这样乡<br>气,所以他们的眼睛假装平静。她因为晚上到酒吧去兼职的事,总是在心里有一点虚,<br>所以马上就想到是酒吧东窗事发。小敏一点也不想为了这个而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她喜<br>欢做事十拿九稳。所以,她特别谦虚地向平时不大看得起的人停下来打招呼,给人家创<br>造说话的机会。可是,他们还是对着她看,那眼光很特别,可不多说什么。<br>    一路走着,小敏自己都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像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汉奸,吊着个下<br>巴,无耻极了。<br>    到了办公室,同事说院办来了电话,让她马上到院办去一次,小敏转过头去,假意<br>换衣服,不让精明的同事看出自己的慌乱。她只看着办公室墙角里的一张废纸,好像是<br>一张尿液化验单,在昏昏然的时候,她居然在心里想,怎么这东西会到她的办公室里来<br>了,然后,还继续有心思想,怎么到了这时候,自己还有心思在想单子的事,在心里,<br>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br>    想着,她说:<br>    “这么急,干什么?”<br>    同事说,是安安的事。<br>    小敏的心一荡。她没想到安安这里也可能出事。小陈昨天大败而归,也许就怀恨在<br>心,对她来一个鱼死网破,借安安的刀来杀她。安安被最好的朋友这样拆了墙角,怎么<br>能放她过门!这样,小敏算是完了。<br>    同事问:“小陈怎么是这样的人?”<br>    小敏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br>    同事又说:“安安也是没有用,这种事,一下子闹得全院都知道了,自己有什么面<br>子呢。她打电话来的时候,院办还没有上班,夜班总机是小于,她的嘴多少臭,大家都<br>知道的呀,她会让她带口信给院办的,真是糊涂埃”小敏心想,安安是最知道小于是烂<br>嘴巴的,她们有时候上班打电话的时候,安安还常常提醒她,是小于值总机班,不要多<br>说。她怎么会糊涂,她定是成心要让她小敏出丑啊,用了这个省时省力的办法。小敏从<br>心里冷笑一声,到底是开战了。<br>    同事还在问;“怎么她没有先告诉你,你们是那么好的搭子。”<br>    小敏是何等的聪明,她听出来那话里有一点意外,就转过身来扣扣子。她说:“我<br>家里没有电话。”<br>    同事点了点头:“我倒把这事忘。”<br>    小敏老着脸皮问:“小陈到底出了什么事?”<br>    同事说,安安一早打电话来说,小陈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她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就<br>到警察局去报失。一回到家里,就接到通知,说小陈昨晚上嫖妓,被酒店里的警察抓到<br>了,昨天正好是静安区警察的夏季严打,一下子打到他头上,现在被关在警察局。<br>    小敏瞪着同事,只看到同事脸上纹过的弯眉毛,像小时候看到的死蚯蚓一样,圈缩<br>着。她说不出话来。<br>    然后,她想起来,小陈昨天不见了以后,琳达也不见了。<br>    同事说:“听说安安在电话里哭得要死,真是罪过。”<br>    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是院办来问小敏到了没有。院办的一个大姐和小敏一起去<br>安安家,说安安在电话里说到自己再也没有脸见人了,安安那样娇小脆弱的人,院里怕<br>她出什么意外。<br>    这时候,小敏已经飞快地把事情想了一遍,她暂时找不到会把自己牵连进去的地方,<br>心就比较地安了下来。然后,她开始内疚,要不是她,安安家大概不会出这样的事。继<br>而她又后悔,当时如果小心注意小陈的话,就会用更缓和的说法来打消他的想法,让他<br>不至于和琳达出事。在疚和悔中,她对小陈怀着鄙视,她没想到这男人这么霉,她从来<br>不要看倒霉的男人。<br>    <br><br><br><br><br>    小敏重新走在医院里,到院办的时候,已经不在乎同事们的那种眼光了,她在那里<br>看到了一种兴奋,安安的事,基本在同事眼里就是社会新闻,他们高兴有奇怪可是不那<br>么严重的新闻发生。小敏后怕地想,要是她们三角关系的事让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他们<br>要兴奋成什么样子!<br>    她不再和人议论安安的事,她沉了脸走上楼去,觉得这样的脸色,才是一个朋友应<br>该的。<br>    然后,她们到了安安的家。这是好多个星期以来,小敏再一次走上这里的楼梯,楼<br>下的人家已经装修好了,现在不再门窗洞开,连厨房的窗子,都下了白色的百叶窗帘,<br>一副保护私人空间的样子。小敏走在楼梯上,想到那时候飞快地跑上楼梯,去上小陈的<br>大床,真的恍若隔世。<br>    安安嘴上,只一夜之间就烂了一个大泡。她手扶着门框,眼泪就下来了。<br>    安安的身后,是小敏从前买的大花窗帘,它们整整齐齐地拉开着,满屋子都是夏天<br>热烈的阳光。猛一看,真的是喜气洋洋的呢。<br>    这一整天,安安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br>    等小陈一出来,安安就和他离了婚。开始,双方的单位工会还去劝,安安只对来的<br>人说一句话,她说:“要是你家的人,去和妓女睡了,你能让他再上你的床?”就这一<br>句话,就把来的人堵回去了。<br>    人家设身处地地想想,是也不可以。也就不劝了。<br>    那一段日子,安安瘦得厉害,一个人穿在手术间的蓝色大袍子里,好像风能把她吹<br>上天去一样。到食堂吃饭,大菜师傅都要多给她一勺肉汁,看着她真可怜。也有年轻的<br>医生来怜香惜玉,可是安安只是拉着小敏一起,一点也不给人单独的机会。有时候小敏<br>说:“我不要做电灯泡。”<br>    安安就说:“就算你救我好了。”<br>    小敏说:“他们不是蛮好。”<br>    安安说:“那你自己怎么不找他们。”<br>    为什么不找他们呢,他们现在是穷人了。就是这样。小敏想着,夸了安安一句,<br>“你现在的思路很清楚么。等缓过来了,就也找一个酒吧,高级一点的,去打工,找一<br>个真正又合心意又有钱的,这才是塞翁失马,不知道是好是坏呢。”<br>    那时候,安安就哀怨地看她一眼,像言情小说里的弃妇那样。<br>    然后说:<br>    “我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br>    小敏那时候,还真的为安安出了不少力,安安一到晚上,就给小敏的酒吧打电话,<br>小敏总是尽量陪着她说话。有时候,石先生和他表弟来了,小敏不想敷衍他们,才把安<br>安的电话挂断。<br>    然后,把安安的事情说给他们听。<br>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男人真的只能给女人带来不幸。说着,她也用眼睛飞飞地瞟着<br>他们。本来,她不大学那些陪谈小姐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老板娘一样,温柔里有种杀气,<br>像是马上要翻脸就不认人似的。可是,真正看到了自己喜欢的,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做可<br>以罩着他的心,于是,也做出小姐的样子来。她想,这种行为,就叫作打情骂俏吧。<br>    那时候,小敏在心里想,自己的骨子里还不是个现代女人,对喜欢的人,居然还会<br>手足无措。对这一点,她心里很有一点吃惊,她以为自己学得刀枪不入了呢。她有的时<br>候把自己的手伸过吧台来,拍拍表弟放在上面的胳膊,就是想把自己的那种羞涩气盖掉<br>一点。<br>    那一天,安安又打电话来,老板不高兴了,他说,不如吧里再开一个热线电话,专<br>门让小敏管着。小敏向他解释,老板说,要是小姐真的那么无聊,不如到酒吧里来,有<br>的客人就是喜欢这种悲情故事,说不定还能在这里找到知音了呢。老板大方地说:“是<br>你梅波的朋友,我不要酒钱,等她上了路再说,算够朋友了吧。”<br>    小敏即刻就给安安挂了电话,把安安动员来了,安安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我们这<br>种残花败柳,怎么去这种地方呢。”<br>    “好了好了,不要自己灭自己的威风。”小敏安慰着她,“你来吧,这里有人就喜<br>欢你这样的不幸美女。你是梨花带露呢。快来快来。”<br>    那时候,石先生和他的表弟又来了,石先生真的看中小敏了,而小敏看中了表弟,<br>如果石先生不来,表弟也不来这里。看上去,他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小敏想,这样的人<br>比较牢靠一点,要不然也不会轮到她的手上。所以,她一直要稳住石先生,直到表弟会<br>自己来这里为止。<br>    安安过了一会儿,到了。她站在灯影子里,穿着那件从前她们在外滩的衣饰店里看<br>到过的大花连衣裙和白色的皮鞋,小敏打量了一下安安的身体,她断定安安穿了她们当<br>时为了花住小陈而去买的内衣,只有那样的内衣,才把女人的身体约束得这样精致和得<br>体。她身体的成熟和清丽与脸上的哀伤寂寞,配在一起,真的像是从三十年代的好莱坞<br>电影里走下来的人。<br>    石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在高凳上张开短短的手臂,说:“悲情美人来了。”<br>    安安看着他们,像是要笑,可是眼睛却红了。<br>    表弟走过去,扶住安安的手肘,像要保护她一样,说:“让小姐先静静心。”<br>    说着,他把她引到下面的一个小桌子上去,还为她拉开了椅子。<br>    那里暗暗的,像一条河一样。小敏上班时候点起来的小红蜡,像是河水里的莲花,<br>一点点地在暗中摇曳着,照亮它四周的一小块桌面。小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那里走去,<br>在落座前,安安向她看了一眼,她那美丽的、发白的脸上充满了女人被人疼爱时候的娇<br>柔神情,不用再看表弟,小敏就知道一切了。<br>    安安很快就有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在下班的时候接她。小敏假装不知道这事,从来不<br>问安安,也不再叫安安一起下班。这样,自己可以不直面懊丧。安安也不说这事,也不<br>来叫小敏下班一起去,好像她们从来就不曾在下班的时候一起走过一样。她们也从来不<br>谈酒吧里的事。她们之间,就这样一团和气地冷了下来。<br>    小敏还是每晚到酒吧去,石先生回台湾去了,没有什么人老是和她说话,她有时在<br>夜深的时候支着下巴,想想这个夏天发生的事,老觉得是一个梦,一个让人想半天,它<br>到底预示着什么的梦,它抓不住,可也放不下,老是在心里藏着,时不时,就冒出来。<br>    又是一个星期天,妈妈爸爸到外婆家来过,小敏也去了,她睡得晚了,到外婆家时,<br>妈妈已经坐在外婆用长沙发隔出来的小客厅里,妈妈就坐在那盏小敏为安安的新家买的<br>一样的落地灯前,可是,小敏感觉像家里来了一个保姆。<br>    妈妈也像知道小敏的心思一样,她从来不对小敏先笑,总是先看着小敏的脸色,看<br>到她对自己笑了,再笑。在小敏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有抱过自己。<br>    妈妈正在对外婆说她怎么不适应上海现在的繁华,她说路上花花绿绿的,走了一会,<br>头都晕了。<br>    小敏看着妈妈,看她一副自甘下风的样子,又看外婆一如继往地对重新花花绿绿起<br>来的上海的不屑,觉得自己和她们全都远远地隔开了,和她们没有话好说。她坐在一边<br>想自己的心事,她坐的地方靠近房间里套着的浴间,是上海西式公寓房子的式样,门开<br>着,浴缸上挂着外婆洗好的湿衣服,从小敏记事开始,外婆洗了的衣服就是这样在浴缸<br>上阴干的,她说好衣服一晒太阳就不好,料子坏的衣服,一晒就太寒酸。其实,小敏不<br>想像外婆那样苦苦挣着一个面子,她是想要真正的富裕的生活,外婆的过去吸引着她,<br>而她想的是要在外婆的过去上面再锦上添花。<br>    她在外婆的湿衣服的水气里想,这是她的时代,哪怕就是让妈妈头晕、让外婆骂下<br>流作伪的时代,也是她的时代,她要抓住它,过上好日子。<br>    她想到外婆,她想要是外婆晚生六十年,未必就不欲望横流。<br>    而妈妈,要是她晚生三十年的话,说不定这样温柔的样子,就是安安,戆人自有戆<br>福气。<br>    她想到安安,要不是小陈迷上自己,和她闹个不停,她也不能离了婚又傍大款,她<br>的日子也没有这么好过的。<br>    要不是小陈要自己而不要安安,安安也不能到酒吧里来,也就看不到表弟,那坐车<br>的,也许就是自己。<br>    要不是安安到外地去,她也不会和小陈有什么事,认识那么多年了,要有事早就有<br>了。<br>    要不是自己,小陈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也没这胆子和琳达去开房间,就也不会有<br>安安的离婚理由。<br>    要不是从小看着外婆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的点点滴滴,大概自己也不会心里<br>从小就有这样的生活目标。<br>    她想啊想啊,觉是自己今年实在是霉透了,谁和自己在一起都要倒霉。可是在心里,<br>她自己知道霉是一个借口,其实,是自己做下了错事,老天报应了。<br>    她是个利己的上海女孩子,看上去锐不可当,寸土不让。可是她喜欢的是利己而不<br>损人,只是把利己放在了不损人的前面而已。<br>    所以最让她沮丧的,是自己竟然不当心做了损人而不利己的事。<br>    有一天,又是下班的时候,又是马路上人和车挤作一团的时候,小敏独自在路上走。<br>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在上海拥挤的马路上,被人碰一下本不算什么,所以小敏不介意。<br>她继续往前走,那时候夏天已经要过去了,台风开始多起来。正好是一场台风过去,小<br>马路上积着黑黑的雨水,下班的人都挤在比较干的地方走。她在耳朵里插了一副耳机,<br>在听电台的音乐节目,她把音乐开得挺大,听着王静雯用气声唱着“我真的愿意,我真<br>的愿意,我真的愿意”,她唱得小敏一颗心都荡起来,小敏想,我也真的愿意,可我愿<br>意的事情,离我有十万八千里的远。这样听着,心里就伤感起来了。<br>    这时候,又有人碰她。<br>    她回过头去,正想说:“走路看看好。”<br>    可是,她看到了小陈。<br>    小陈的头发好像湿露露的,一个人变得像阉过的菜,又穷又湿又皱,让小敏一下子<br>都认不出来。小敏的脸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br>    “干什么?”<br>    “我要你赔。你毁了我的前途,我的家,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要赔我。”小陈说。<br>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小敏以为自己是在做梦。<br>    “什么?你疯啦?”小敏说。<br>    “我就是要你赔。”小陈说。<br>    “那是你自己和女人做下的臭事情,还要来恶心我。”小敏把自己的衣袖从小陈指<br>甲乌黑的手里拉出来,用手抹抹平。<br>    “就是你,没有你,我们家好好的,你来了,我们就坏了,我当然要你赔。”<br>    旁边有人边走过向他们看。她涨红了脸。<br>    这时候,正好有辆红色的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里面的人在结账,她看到一只<br>手举着钱,从包着司机座的脏脏的有机玻璃座上方塞过去。小敏站定下来,看着小陈冷<br>笑。她说:“你说,赔什么。”<br>    “你和我结婚。”小陈眼睛也不眨地说了出来。<br>    小敏气得笑出来。<br>    车门打开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走出来。这时候,小敏飞快地趁车门还没关<br>上的当口,闪身进去,把小陈甩在路上。她对司机说:“我飞机要误了,你快开。”<br>    这一次,小敏是把小陈甩了,像在电影里一样。可是,她不是在电影里生活,她还<br>得每天去上班。<br>    小陈已经从原来的地方被调到了工厂,工厂正好要工人下岗,小陈这种人,就被第<br>一批安排下岗,要他下岗的理由很奇怪,说,他是能人,下了岗可以挣到大钱,是为了<br>他好。下岗的小陈整天没有事做,就到路上去堵小敏。他说,他是对不起安安,所以他<br>祝安安生活幸福。可是他自己也要生活,所以要小敏陪他一起。他不能自己苦下去,再<br>祝小敏也找到一个大款,也生活幸福。<br>    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br>    小陈就这样,在每一棵树,每一个街道拐角等着小敏。<br>    小敏真的在心里有一万遍杀过他了。她一直不敢声张。你想,本来已经随着安安和<br>小陈的离婚,他们之间的私情也不再有威胁了,现在被人再旧账重提,除了多笑料以外,<br>还有什么。怕是安安也要和大家一起笑小敏,小敏想起了安安一句话,是她早先无意中<br>说的:“你这种聪明人,好退休了!”<br>    那一天,小陈又来缠小敏。<br>    小敏忍无可忍,把他往后一推。<br>    他本来就站在马路边上,被冷不丁一推,一下跌到了马路上,已经乱作一团的马路<br>上,一片刹车声。小敏以为他被压死了。可是,她看到他从自行车的洪流里又冉冉地站<br>了起来。<br>    这时,小敏看到很近的地方有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它一直在缓缓地贴着他们这边路<br>开着。小陈往后一倒的时候,都撑在它的车身上。小陈没有在意,可是她看到了。她看<br>到司机座旁边的车窗正被缓缓升起。在没有来得及挡住里面的时候,她看到了车里的安<br>安。<br>    她美丽的脸,从前是美好的,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华丽的了,她的耳朵上,钻石大耳<br>环在闪闪发光。那锐利的钻石光芒,照亮了她脸上的笑意。笑意一点也不明显,可是它<br>像一个已经通体燃烧了的煤球一样,浑身是红色的,没有一点火焰,只散发着喜气。<br>    小敏不相信似地看着从前的好友,那茶色的窗子关严了。车子缓缓地绕过站在路上<br>的小陈,加了马力,向前开去。<br><br>
9#
 楼主| 发表于 12.12.2003 20:52:31 | 只看该作者
中学时代听陈丹燕在上海东方台的节目,每个周末的下午,她懒洋洋的很特别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陪伴了不少青涩的阳光的午后。<br>她喜欢讲一些上海老去了的风华,记得有一次,讲到了一家蓝印花布馆,那是躲藏在原法租界一条小巷子底的小小旧洋房。和旧上海一样,那间小小的蓝印花布馆,像一个埋没在岁月里渐渐老去的美人,很少有人再记得了。<br>当陈丹燕的声音变成铅字,总的说,没有当初她的声音能够打动我了。<br>还是作为一种怀旧吧。
10#
发表于 13.12.2003 13:33:53 | 只看该作者
陈丹燕对上海的情结太浓了.她的文字总跳脱不出老克拉的风花雪月.文字里有张爱玲的味道,然而不够道地.<br><br>就像她说的:海派作风已经由那时的东方巴黎变成了现在的赤膊打领带. 没有多少人去真正怀旧.看看她的文字,算是抓住老去风华的一角罢.<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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