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br><br><br> 傅晓成了许翰明家的常客,一三五日定期前来对多多进行康复训练。许翰明几次提到付酬问题,傅晓都说不要啦,全当是我在做教育实践。他俩好像谁也没有忌讳那次的尴尬,除了谈论多多以外,也不大涉及其它问题。开始傅晓是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再来,后来在许翰明的一再坚持下,就来吃晚饭了。许翰明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特意买了本菜谱,花样翻新地做出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傅晓吃得赞不绝口,把许翰明鼓励得一吃饭就大谈烹调技巧。这样一来又把傅晓学厨艺的积极性调动出来了。傅晓来的更勤了,只要没事,二四六也 <br>来,星期天来了一呆就是一天。这个星期天,傅晓独立掌勺,做了一道红焖狮子头,许翰明尝了一口,刚赞扬了一句:“好!”就噎住了,这是吴雅萱最拿手的菜。<br><br> 傅晓心细,看他怅然所失的样子,关切地问:“许师傅,你怎么啦?不好吃吗?”<br><br> 许翰明收回了思绪说:“好吃。”<br><br> 傅晓低着头小声说:“是不是没有他妈妈做的好吃?”<br><br>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多多的妈妈,而且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许翰明心里有些感动,他说:“不!你们做的一样好吃。”<br><br> “他妈妈呢?”傅晓终于问出了口。其实这句话她早就想问,本来也早就可以问,只是她心存杂念,反而问不出口。<br><br> “我们离婚了。”许翰明终于说出了口。其实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也早就可以说,只是他心怀鬼胎,反而说不出口。<br><br> 现在终于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两人都感到一阵轻松。许翰明的心朦朦胧胧地就跳了起来。<br><br> 傅晓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br><br> 许翰明说:“没关系,这年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喜剧。”<br><br> 傅晓悲悯地说:“可对孩子来说就是悲剧了。”<br><br> “是啊!”许翰明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br><br> 再深入就不知道该怎么谈了,两个人就沉默了起来。许翰明为了避免尴尬,拉开了话题说:“傅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你怎么会对自闭儿这么偏门的学科感兴趣?”<br><br> 傅晓毫不隐讳地说:“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有自闭症倾向的人,可惜我没有多多那样的父亲。”<br><br> 许翰明惊讶得目瞪口呆:“你,你很优秀啊?”<br><br> 傅晓说:“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优秀的妈妈。我妈妈也是当教师的,可为了我,她放弃了自己喜爱的工作,用她的毅力和耐心,陪伴了我走了二十多年。所以我坚信,那种用无私的爱心维系的持之以恒的耐心,是可以让一个自闭的孩子过上正常人生活的。”<br><br> 这句话许翰明牢牢地记住了。<br><br> 傅晓说:“我介绍你和我妈妈认识吧,她的实践经验多,会对多多的教育有帮助的。”<br><br> 几天后,傅晓就把许翰明和多多带到了自己家,傅妈妈银发素装,慈眉善目,是那种很大气很有内涵的老年知识分子。她慈祥地微笑着,对许翰明说:“你的事,晓晓都跟我说了,把孩子带去上班总不是回事,以后白天多多就交给我吧。钱的问题,你提都不要提,反正我在家里呆着没事儿,全当有个做伴的了。小许,你就放心吧,多多和傅晓都是有自闭症倾向,并不是很严重的。我既然能把傅晓训练成一个正常的孩子,也一定会把多多训练成一个正常孩子的。”<br><br> 许翰明感动得差点跪下来喊:谢谢!妈!<br><br> 多多开始在傅妈妈的指导下进行康复训练了。他很喜欢傅妈妈,很快就消除了与她的交流障碍,傅晓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前兆,慢慢地他就会把封闭的心灵全部打开,走出自闭情结的。许翰明遇到再生父母了,是多多的再生父母,也是他许翰明的再生父母。他把这份感激之情向傅晓表达了,傅晓红着脸说:“说我是多多的再生父母也还可以,可说我是你的再生父母……我,我有那么老吗?”<br><br> 许翰明的心又朦朦胧胧地跳了起来。<br><br> 傅妈妈对许翰明也很好。许翰明接多多的时候,她经常热情地留他吃晚饭,许翰明也乐得留下来,一来省去了自己回家做饭的麻烦,二来也能趁机等着傅晓回来见个面。所以他就经常买了食品到傅妈妈家来凑份子,时不时地露上两手,后来就成了惯例,只要许翰明来了,傅妈妈就会主动让贤。傅妈妈说,傅晓以前是从来不下厨房的。但只要许翰明在,她进门就往厨房里钻。两个人在厨房里总是有说有笑的,虽然谈的都是些平平凡凡的话题,氛围也没有和川美子在一起时那么高雅浪漫,但无拘无束轻松自在,这实在是一种更好的感觉。每当他俩说说笑笑地在厨房里忙乎的时候,傅妈妈就会笑眯眯地把多多带到一边去做游戏,许翰明偶然注意到了这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那朦朦胧胧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组合啊!许翰明又产生出了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原来这种冲动人生可以有第二次啊!<br><br> 一次,趁傅晓还没回来,许翰明冒昧地提了个问题:“傅妈妈,傅老师有男朋友吗?”<br><br> 傅妈妈叹了口气说:“恐怕她还是有些自闭症的倾向,晓晓这孩子在别的方面都很正常,在某些学科方面还颇有建树,可就是完全不谙男女之事,在与男性接触上总是把自己封闭得很紧,不过她对你是个例外。”<br><br> 许翰明兴奋地搓着两手,明知故问:“为什么?”<br><br> 傅妈妈笑而不语,眼光格外慈祥。<br><br> 许翰明不好意思地说:“傅妈妈,我是说,她不会嫌弃我吗?我可是结过婚,有了孩子的人。”<br><br> 傅妈妈说:“怎么会呢。晓晓和多多一样是个苦命孩子,诊断出患有自闭症以后,她爸爸就抛弃了我们,我一个人拉扯着她,和你现在的境遇一模一样。我们都是同命相连,谁能嫌弃谁呢?小许啊,你心眼好,又有责任感,傅晓要是能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你如果有那个意思,就大胆地去追求。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能伤害她,她有过这样的病史,如果遇到打击,我怕她会再度封闭起来。”<br><br> 有了傅妈妈的鼓励,许翰明就更有信心了。他根本就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不谙男女之事”的人,那是人的天性,是不用教唆的,只不过有些人比较矜持一些罢了。他相信自己会使傅晓更加开放的。为了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表达自己的意思,许翰明绞尽了脑汁,终于从反映20世纪70年代题材的电视影荧屏上得到了启发:看电影!那种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恋爱方式其实挺绝的:影厅的灯光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你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当然要轻轻地,绝对不能移动),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你的手上,然后两只手慢慢地慢慢地紧紧地紧紧地捏在了一起……信号传递完毕,多好!既浪漫又含蓄。<br><br> 傅晓欣然接受了许翰明的邀请,看的是青少年共产主义教育循环专场,国产片《冰山上的来客》和前苏联译制片《列宁在一九一八》,从头看到尾,许翰明一个片子就记住了一句话,一句是:阿米尔,冲!一句是:瓦西里,面包会有的。但遗憾的是他的手始终没敢放到她的大腿上,傅晓认认真真目不斜视地在欣赏瓦西里和阿米尔,一眼都没瞅他。电影散场了,许翰明请傅晓到太阳城饭店吃夜宵。傅晓眼里透露出的那份惊奇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举止,让许翰明感到很亲切,他回味起自己第一次进太阳城饭店的情景,恍如隔世。他们聊了很久,眼看就有机会进入实质性话题了,傅晓眨了眨眼睛说:“许师傅,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br><br> 许翰明心潮澎湃急着问:“怎么个好法?”<br><br> 傅晓傻乎乎地说:“有安全感,你特正派。”<br><br> 许翰明这回算领教了傅妈妈说的“不谙男女之事”了,也只好继续“正派”下去了。<br><br> 傅晓第二天就到外地参加学术交流会了。许翰明失去了乘胜追击的机会,不过他已经开始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自己的新生活了,“阿米尔,冲!”面包会有的。<br><br> 谁知一个“但是”,生活又转折了。<br><br> 这天,许翰明一上班就被喊进了王经理办公室。王经理面孔严肃得有点阶级斗争的味道了,她问:“许主管,你在朝明船运到底做了些什么?”<br><br> 许翰明说:“没什么呀,那点错误,我不早就交代了吗?”<br><br> 王经理说:“不对!如果仅仅是那点错误,他们不至于抓住你不放。昨天朝明船运董事长川美子小姐找过我,说如果继续使用你,将取消我们公司在她的船运公司享受的一切优惠。”<br><br> 许翰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好你个川美子,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啊!你是非要斩尽杀绝啊!我怎么着你了?招你还是惹你了……义愤到这儿,他就泄了气,他还真就招惹她了。可那算什么呀?他怎么向王经理解释呢?和川美子那点点风流韵事是断断不能交代的,他要真和她怎么着了倒也罢了,问题就在于他真的没和她怎么着,这才越发说不清了。他知道,王经理30年前就当政工干部了,对毛泽东时代的语言忒有感情,他就向王经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王经理,我向毛主席保证,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不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这人哪就是犯了罪,党还有个坦白从宽的政策,还得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还得容他一碗饭吃吧?我只不过是出了点错,连犯错误都算不上,总不能一个枪子就把我毙了吧?我在这儿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离对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可总不至于差到阶级敌人那个份上吧?再说啦,咱们是社会主义企业,她是资本主义企业,咱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自己的土地上,她是东洋鬼子,咱干吗怕她呀!<br><br> 王经理没感动。<br><br> 许翰明又换了个进攻角度,王经理,我对公司对您有感情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您无私地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帮助了我这个曾在资产阶级阵营中混过饭吃的后进青年,公司的同志们个个都像我的阶级姐妹阶级兄弟,在这个社会主义企业中,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无产阶级大家庭的温暖,现在你不要我了,难道还要我回到资产阶级阵营中去不成?<br><br> 王经理叹了口气说:“小许啊!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对公司的感情我知道,我也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你知道如果朝明船运取消了对公司的优惠政策,我们的损失有多大吗?仅取消月结制度一项,常年流动资金就要增加100万哪!那利息是多少?那……”<br><br> 得!许翰明知道现在就是认她做干娘都没用了。你听那口气:100万哪!一个100万,资产阶级的金钱威胁就战胜了无产阶级的纯洁感情。<br><br> 在无产阶级企业里的许翰明就更没什么私有财产了,还是一只水杯,一条毛巾,划拉划拉往皮包里一塞,走了。公司里的阶级兄弟姐妹们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到大门口,又高高兴兴地回去享受社会主义企业的优越性了。但,许翰明还是感激他们,也不恨王经理,平心而论,王经理没有亏待过他,社会主义企业没有亏待过他,要恨就得恨川美子,恨万恶的资产阶级!<br><br> 许翰明从联发货运出来,走进了路边一家小酒吧,要了杯扎啤,慢慢地喝着,咀嚼着这来得太快的变化。刚才他还前程似锦,是社会主义企业中的一分子,很有希望跨进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行列,转眼间就成无业游民了。资本主义企业不要他,社会主义企业也不要他,他还有中间道路可选择吗?政治问题他想不明白了,就开始想女人了,他回味起吴雅萱那灿烂的笑容,真美,可惜她跑了;他回味起川美子身上那撩人的香水味儿,是迷人,可惜是美女毒蛇;回味到傅晓那纯真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还有指望吗?他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有什么能力对傅晓负一辈子责任呢?<br><br> 这次失业,许翰明没了第一次失业时的自信。<br><br> 许翰明就这么喝着想着,喝得晕晕乎乎,眼神不济了,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透过酒杯子一看,是苏明明,一个,两个,是三个苏明明。他说:“苏明明,你一个一个地来,怎么一下子来了仨呀!”<br><br> 苏明明夺下他的酒杯说,你喝晕了。许翰明这下看清了,点点头说:“是一个,我刚才怎么看见来了仨个苏明明,真是喝晕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br><br> 苏明明说:“我要是想找你,你就是在耗子洞里‘猫’着我也能找着。我刚从你公司来,听说你又被炒鱿鱼了?”<br><br> 许翰明拱着拳说:“佩服佩服!我已经变成鱿鱼了,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自个儿了,你还能找着我。你的间谍水平超一流,够得上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水平了。”<br><br> 这句话俩人心照不宣。吴雅萱自打出国就没再与许翰明联系。苏明明隔三岔五就上许翰明家遛?一圈,说是来看看多多,实际上是给她的好朋友吴雅萱搜集情报的。开始来得挺频,慢慢地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许翰明心里有数,那是因为吴雅萱对多多的关心越来越少的缘故,近期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了。<br><br> 苏明明说:“你别说的那么难听!我这回还真不是为雅萱来的,是专程为你来的,我给你介绍对象来了。”<br><br> 许翰明打着酒嗝说:“鱿鱼也有人要吗?”<br><br> 苏明明没好气地说:“我跟人家女方介绍的时候,你还不是鱿鱼,谁知这么一阵工夫你就变成鱿鱼了。”<br><br> “算了!”许翰明酒话连篇地说:“她不要我拉倒!你去帮我登个征婚广告,就这么写:有一炒熟鱿鱼,括弧,雄性。拟寻一女子为终身伴侣,因自身条件有限,所求条件不高,女方最好是英格兰血统,皇室后裔,长相不要太漂亮,黛安娜王妃那模样即可凑合。财产无需太多,太多了怕人绑票,有千八百万英镑,够花就成……”<br><br> 苏明明说:“想得倒美,还黛安娜王妃呢!你给黛安娜王妃洗脚丫去吧!我这大老远跑来看你,一句真话也听不到。得!算我瞎操心。我走了,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和大年,你就吱个声。雅萱走了,你和大年还是朋友嘛!听着,以后不许喝这么多酒。”<br><br> 许翰明说:“苏明明,你先别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br><br> 苏明明以为他真有什么秘密,又坐了下来。<br><br> “这秘密就是,就是,就是……”许翰明“就是”了半天,打了个响响的酒嗝认认真真地说:“我忘了。”<br><br> 苏明明气得起身就走,许翰明拉住她说:“你急什么呀,我又想起来了,这个秘密就是女人,女人是我永远解不开的秘密。我的家是女人给我搅了,我的饭碗是女人给我砸的,现在我在整个货代行业都没了立足之地,认倒霉吧!今后我许翰明什么女人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儿子!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吗?那是因为这是我喝的最后一顿酒,从今以后,我就把这酒戒了!我要用我的这一生去陪伴多多的那一生,多多会成为天才的,多多……”<br><br> 许翰明越说声越小,最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苏明明听得鼻子发酸,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对许翰明有了新的认识,她觉得他并不像吴雅萱说的那样不负责任,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从这以后,苏明明不再是为了给吴雅萱当耳目,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关心许翰明和多多了。 <br> <br>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