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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别了,童年
裘弟向北走上去葛茨堡的大路。他的步子是麻木、僵硬的,仿佛他全身除了两
腿之外,什么都已经死了。他离开了那死去的一岁小鹿,连看也不敢看它一眼。现
在除了出走之外,别无它路。即使无处投奔,那也没有关系。在葛茨堡附近,他可
以乘渡船渡过河去。他的计划渐渐清楚起来。他在朝着杰克逊维尔前进。他打算上
波士顿。他会在那儿找到奥利佛·赫妥,然后跟奥利佛一起出海,从此忘掉那种背
叛行为,就象奥利佛曾经做过的那样。
到杰克逊维尔和波士顿去,最好的办法是坐船。他恨不得立刻就到那河边。他
需要一只小船。他记起南莉·琴雷特那废置不用的独木舟,他和贝尼曾经乘着官渡
过咸水溪去追赶老缺趾。一想到他爸爸,就象一把利刃刺破了他那冰冷麻木的感情,
然而那伤口随即又冻结了。他可以把他的衬衣撕成布条条,塞住独木舟的裂缝,然
后顺溪而下,把船一直撑到乔治湖,再朝北沿着那大河下去。在河上,一定会碰到
一艘驶过的汽船,他就能搭它上波士顿。他到达那儿后,奥利佛会替他付船费的。
倘若他找不到奥利佛,他们一定会把他送进监狱,但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拐下大路来到了咸水溪。他很渴,就蹚水到浅水中,俯身喝那潺潺奔流的溪
水。鲷鱼在他身边跃起,蓝色的小蟹急急地斜爬着。溪水下游有一个渔夫,正要出
发去捕鱼。裘弟沿岸走过去,喊住了他。
“我可以搭你的船走一段路,到我的小船那儿吗?”
“我想是可以的。”
那渔夫拨转船头,靠到岸边。裘弟踏上船去。
那人问道;“你就住在附近吗?”
他摇摇头。
“你的小船放在什么地方?”
“往下去,过了南莉·琴雷特小姐的家就是。”
“你是她的亲戚吗?”
他摇摇头。陌生人的问话,象一枚外科用的探针,刺入了他的创口。那人好奇
地看着他,然后一心划起桨来。粗陋的小船在湍急的溪流中平滑地溜下去。这溪流
的上游是宽阔的。河水湛蓝,上面的三月天空也是湛蓝的。一阵微风吹动白云。这
是常常使他感到特别高兴的那种好天。两岸成了玫瑰红,因为沼泽地枫树和紫荆正
在炫耀着它们仲春的姿色。沼泽地月桂在开花,溪流上花香横溢。一阵痛苦噎住了
他,他真想用手伸进喉咙把它挖出来。三月下旬的可爱春日,只有使他更加难受。
他不愿去看那长满新针的柏树,只是俯视着流水以及水中的颔针鱼和乌龟,而且再
也不愿抬起他的眼睛来了。
那渔夫说道:“这儿是南莉小姐的家了。你要停下来吗?”
他摇摇头。
“我的小船还在前面。”
当他们经过那陡峭的河岸时,他看见南莉小姐正站在她家门前。那渔夫举手向
她招呼,她也挥手作答。裘弟动也不动。他记起了在她家度过的那一夜,记起了第
二天早晨她一边做早餐,一边和贝尼打趣以及送他们上路,使他们感到温暖、精力
充沛和友情满怀的情景。他丢开了那些回忆。河身狭窄起来,布满了沼泽和香蒲草
的两岸逐渐逼近。
他说:“那儿就是我的小船。”
“怎么,孩子,那已半沉在水中了。”
“我打算修好它。”
“还有别人帮助你吗?你有桨吗?”
他摇摇头。
“这儿有个破桨。在我看来,这真不能算是一条小船。好吧,再见。”
那人对孩子挥挥手,将船荡离溪岸。他从坐板下的一只小箱中拿出一只烙饼和
一块熟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将船划了开去。那食物的香味飘向裘弟,提醒他除
了那几口熏熊肉和一些干玉米粒外,两天来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下肚。可是这没有什
么大不了,反正他也不觉得饿。
他将独木舟拉上岸,舀干了舱里的水。因为长时间地浸在水中,船板膨胀了,
船底的缝合得紧紧的,只有船头的裂缝漏水。他从衬衫上撕下袖子,扯成布条,塞
到漏缝中去。他又跑到一棵松树旁,用他那把折刀刮下许多松脂,从船板外面填补
那裂缝。
他把独木舟推入溪流,拿起破桨向下游划去。他划得很笨拙,船被水流冲到对
岸,一头扎人锯齿草中搁浅了。他试图把它推过去,又被割破了手。独木舟倾斜着
旋转,顺南岸陷入稀软的泥浆里。他推脱了障碍。那害死小鹿的诡计又开始浮现在
他的脑海里,他顿时感到又晕眩又软弱。他想他请那渔夫等一下就好了。四周围一
点生气也没有,只见一只鹘(肩鸟)在蓝天上盘旋。那些鹘(肩鸟)一定在凹穴的浅潭
边发现小鹿了。他又开始难受起来,任凭小船在那些香蒲草中间漂行。他将头靠在
膝盖上休息,直到那阵恶心过去。
他麻木了一会儿,又开始划桨。他正在往波士顿驶去。他的嘴唇紧闭,两眼眯
成一条线。当他到达溪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溪流转眼消失在巨大的乔治湖的一
个宽广的湖湾里。一片狭长的干岸向南伸展了一段距离,它对面却只是一片沼泽。
他拨转船头,摇摇摆摆地划到岸边,然后跨出小船,将它拖到高处。他坐在一棵株
树下,倚着树干,向那宽阔的湖面了望。他原来希望能在溪口遇到一只路过的汽船。
虽然他看到有一只在南面驶过,可是却远在湖心。现在他知道溪口一定仅仅连着一
个湖汉或水湾。
一、两个钟头之内,太阳就要落下去了。他不敢在黑夜里坐着摇摆不定的独木
舟待在开阔的湖面上。他决定到那片陆地的尽头,去等候过往的船只。倘若遇不到,
他就准备在这栋树下过夜,到明天早上再划船出去。一整天来,麻木隔绝了他的思
想;现在各种念头却向他倾泻过来,就象狼群间人了犊栏。它们撕裂着他,因此,
他觉得无形中他一定象小旗那样鲜血直流。小旗已死了。它永远不会再向他跑来了。
他用这样的话来折磨他自己。
“小旗死了。”
这句话就象仙鹤草熬的汁一般苦。
但这尚未刺到他痛苦的最深处。
他又大声说道:“爸也背叛了我。”
这是比贝尼被毒蛇咬死更为恐怖的事。他用指关节擦着前额。死是忍受得住的。
草翅膀死了,他能够忍受。倘若小旗之死是由于熊、狼或豹溜进来把它咬死,虽然
他也会感到巨大的悲伤,但是他一定也能忍受。他可以向他爸爸倾诉,他爸爸就会
安慰他。但是失去了贝尼,哪儿也找不到安慰了。整个大地在他脚下崩溃,他的痛
苦和忧愁交相掺杂,融为一体了。
太阳沉没在树梢后面。他放弃了在天黑前呼喊任何部只的希望。他采集来苔藓,
在那株树下紧靠树根替自己打了个地铺。一只麻鸼在溪流对岸的沼泽中沙哑地啼叫。
日头一落,蛙儿开始咯咯地歌唱。在家时,他经常喜欢聆听从凹穴那儿飘来的这种
音乐。但现在它们发出的却是哀鸣。他不愿听这声音。它们似乎也很悲痛。几千只
蛙在一种无穷无尽、忍受不住的哀愁中鸣叫。一只林鸭叫了起来,它的叫声也是悲
哀的。
湖面呈现一片玫瑰色,但岸上却已暮色苍茫。在家里已是用晚餐的时候了。不
管他如何晕眩,他现在想到食物。他的胃开始作痛,仿佛里面不是没有东西,而是
吃得太多。他想起渔夫的烙饼和熟肉的味道,那香味使得他馋涎欲滴。他吃了几根
草,就象野兽撕裂鲜肉那样,用牙撕着那草节。忽然,他好象看见动物们蹑手蹑脚
地爬到了小旗的尸体旁边。他把吃下去的草都呕了出来。
水面和湖岸上暮色苍茫。一只猫头鹰在他附近的密林中啼叫。他战栗起来。晚
风吹动,寒气逼人。他听到一阵沙沙声,也许是落叶在随风旋转,也许是一只小动
物跑过。但他不害怕。他觉得即使是一只熊或者豹跑过,他也能去碰它和抚摩它,
而它一定也会懂得他的哀愁。然而他周围的夜声,仍旧使他毛骨悚然。能有一堆篝
火就好了。贝尼甚至能象印第安人一样,不用火石就能生起一堆火来,可是他却从
来没有能学会这本事。要是贝尼在这儿,就会有明亮的篝火,就会有温暖、食物和
安慰。他不怕了,他只感到孤独。他拉起苔藓盖在身上,一直哭到睡去。
朝阳唤醒了他。红翼乌鸫在芦苇中啁啾啼啭。他站起来,扯去头发和衣服上一
缕缕长长的苔藓。他觉得又软弱又晕眩。经过休息,他现在觉得更饿了。食欲在折
磨他。饥饿的痉挛就象灼热的小刀划过他的胃壁。他想逆流而上,划回到南莉·琴
雷特家去,请她给他一些东西吃。可是她一定会盘问他。她一定会问他为什么独自
来这儿,那就无话可答了。除非说他爸爸背叛了他,小旗被害死了。最好还是按照
预定计划,继续向前去吧。
一阵新的孤独感冲击着他。他失去了小旗,而且也失去了他爸爸。他最后看到
的那个痛苦地跪倒在厨房过道里,呼唤别人扶他站起来的弱小男子,现在已是陌路
人了。他推出小船,拿起桨,向那浩森的水面划去。他划出湖湾,好象进入了另一
个世界。似乎他是一个漂泊天涯的孤儿,正被带人那虚无缥缈的幻境。他向那汽船
驶过的地方划去。人生的忧患已被抛到身后,而希望就在前面。他渐渐地离开了他
身后那溪口,觉得风也变得清新了。那爽朗的春风正从它的陆上隐蔽处吹拂过来。
他不顾饥肠如焚,拚命划桨。风吹得小船团团转,使他难以稳住船头。浪也越来越
大。它们那轻柔的拍溅声已变成一种嘶嘶声。它们开始涌过小船的船头。当小船倾
斜时,浪就泼进船里。船摇晃着,颠簸着。船底已积了一寸水。湖面上连一条船也
看不见。
他回头一望,溪岸惊人地向后退去。他前方广阔的水面,似乎无穷无尽地向前
伸展。他惊慌地调转船头,发狂似地向岸边划去。总之,回去逆着溪流而上,到南
莉·琴雷特那儿求援,是最好的办法了。即使从她那儿步行到葛茨堡,由那儿再走,
也要安全得多。身后吹来的风推送着他,他觉得他能感觉到那大河滚滚北去的激流。
他向一个港汉划去,那一定是咸水溪的出口。可是当他划到那里,却发现只是个死
港汉,向里连着一大片沼泽。咸水溪的出口却没处寻找。
他因为使劲和恐惧而哆嗦起来。但他告诉自己,他没有迷失方向。因为大河向
北流出乔治湖,直到杰克逊维尔出海,他只要顺着流水划就行了。可是这河是那样
的宽,而岸线又是那样的混乱……他休息了好一会儿,这才靠近那柏树丛生的陆地,
沿着那无穷无尽的曲线和汉湾,开始慢慢向北划去。饥肠的灼烧感,变成了剧烈的
疼痛。他开始狂热地幻想着巴克斯特家惯常的餐桌。他看见热气腾腾煎成棕色的火
腿片,正在往下淌油。他还闻到了那香喷喷的味道。他看见了黄褐色的烙饼和烤得
焦黄的玉米面包,以及那一大碗一大碗浮着威肉丁的扁豆汤。他闻到的炸松鼠香味
是如此真切,以至馋得他口水直流。他又尝着屈列克赛那热乎乎的,带着泡沫的奶
汁。他饿得简直能和狗去争夺它们盛着凉粥和肉汁的盘子了。
那么,这就是饥饿。这就是他妈说“我们都要饿死”的含义。当时他还笑她,
因为他以为他懂得饥饿,而那也是模模糊糊非常愉快的。他现在才知道,这仅仅是
与食欲无关的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令人恐怖的。它有巨大的胃来吞噬他,有尖
利的爪子来撕裂他的脏腑。他竭力排除这种新的恐慌。他告诉自己,他不久就可以
到达一所茅舍或是一个渔夫的帐篷。在继续赶路以前,他可以厚厚脸皮向人家乞讨
些食物,大概没有人会拒绝匀出一份口粮来的。
整整一天,他沿岸向北划着。由于太阳的炎热,傍晚前他肚子里难受起来。可
是除了喝下去的河水,他什么也呕不出来。突然前面丛林中露出一所小屋,他满怀
希望地向它划过去。但这是一所弃屋。他象一只饥饿的浣熊或负鼠般悄悄地走了进
去。蒙着灰尘的木架上,放着许多罐子,可都是空的。在一个坛子里,他找到了有
一杯光景的霉面粉。他用水拌和一下,就大吃起来,即使他肚子已饿成这样,这面
糊吃起来也毫无滋味。但腹中的绞痛算是停止了。树上有松鼠和鸟儿,他试图用石
子击中它们,但结果只是把它们都驱散而已。他发着寒热,精疲力竭,那肚里的面
粉又使他直想睡觉。小屋给他提供了栖身之所,他用上面有许多蟑螂匆匆爬走的破
布条,打了一个地铺。他噩梦缠身,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
早晨,他重新感到了剧烈的饥饿,痉挛的感觉象是指甲尖利的手指,在撕着他
的肠子。他找到一些松鼠埋的隔年橡实,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坚硬的没经过咀
嚼的碎片,在他皱缩的胃中犹如刀割。他感到一阵昏眩,几乎连桨也拿不起来。要
不是水流冲着小船走,他断定自己再也不能前进了。整整一上午,他只划了一小段
路。到了下午,有三艘汽船从河心驶过。他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汽船上
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叫声。当它们在视野中消失时,他伤心地呜咽起来。他决定把船
从岸边划到外面去,截住下面的船只。凤停了。河面上很平静。水面上的反光,灼
烧着他的脸庞、脖子和赤裸的手臂。阳光逼人。他觉得头脑在抽搐,无数黑点夹杂
着金星在眼前乱舞,一阵微弱的(口营)(口营)声在他耳中低鸣。突然,那(口
营)(口营)声戛然而止……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所能知道的,只是天已黑了,他被人抱起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他不是喝醉酒。这是个孩子。”
另一个人说:“让他躺在卧铺上吧。他病了。把他的小船系到后面去。”
条弟向上看去。他躺在一个靠墙的卧铺上,这一定是只邮船。一盏灯在舱壁上
挂着,灯光摇曳不定。一个男人朝他俯下身来。
“怎么了,小伙子?我们在黑暗中几乎把你撞翻。”
他竭力想回答,可是他的嘴唇发肿。
另外一个声音在上面喊道:“给他吃点东西试试。”
“你饿吗,孩子?”
他点点头。现在船又行驶了。那舱里的男人在炉子上弄得杯盘乱响。裘弟看见
一只厚厚的杯子伸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来咬住了它。杯子里盛的是又浓又油的冷汤。
起先喝的几口一点味道都没有。然后唾液奔涌到他嘴里,他整个身心都猛扑上去。
他这样贪婪地吞咽着,差点儿让肉块和土豆块噎死。
那人好奇地说道:“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不知道。”
“嗨,船长,这小伙子甚至连最近什么时候吃过东西都不知道。”
“给他多吃些,但要慢慢喂。不要一下子给他吃得太多了,不然他会吐在我铺
上的。”
那杯子又来了,还有饼干。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但当那人喂完一次后时间等得
稍久,他便颤抖起来。吃第三杯时,滋味比第一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可是人家不
让他再吃了。
那人说:“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一阵虚弱悄然袭来。他深深地呼吸着。那摇晃的挂灯,好象在来口牵动他的目
光。他合上双眼,陷入了象那条河流一般深沉的酣睡。
他被那小轮船的停泊闹醒。一霎时,他以为他还在那独木舟里漂流。他站起来,
揉揉眼睛,看见了那炉子,这才记起昨晚的肉汤和饼干。腹中的疼痛已经过去。他
登上几级船梯,来到甲板。天即将破晓。邮袋正在往码头上卸下去。他认出了这是
伏留西亚镇。那船长向他转过身来。
“你对我们进行了一次亲密的访问。小伙计。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
字,你想上哪儿去?”
“我想上波士顿去。”他说。
“你知道波士顿在哪儿吗?它在遥远的北方哩。象你这样走法,得到死才能走
到那儿哩。”
裘弟呆呆地看着他。
“现在快说。这是公家的船。我不能整天的等着你。你住在哪儿?”
“巴克斯特岛地。”
“在这条河上,我从来不曾听到过巴克斯特岛地。”
那副手大声说:“那不是真的岛,船长。这是那面丛弃中的一块地方,离这儿
大约十五哩路吧。”
“那么你想在这儿上岸吧,孩子。波士顿?见鬼去吧。你家里有人吗?”
裘弟点点头。
“他们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吗?”
他摇摇头。
“逃出来的,是吗?哈,假如我象你一样是个长着大眼睛的瘦小无能的家伙,
我就情愿呆在家里了。除了你家里人,没有谁会来为象你这样一个穿着无袖旧衬衫
的小家伙操心的。乔,把他扔到码头上去。”
强壮的胳膊把他举起来又放下。
“放开他的小船。拉住它,孩子。我们开船吧。”
汽笛长呜,侧轮搅动,那邮船突突地逆流驶去,船尾波纹翻腾。一个陌生人提
起邮袋甩上肩头。裘弟蹲在那儿,紧抓住小船的船头。那陌生人扫了他一眼,然后
掮着邮袋朝伏留西亚镇上走去。朝阳的第一线光辉,已投到河面上。远处河岸上的
鳄莲,象白色的杯子一般承受着阳光。水流在用力拉着小船。他抓着船舷,觉得手
臂发酸。陌生人的脚步在路上渐渐消失。现在,除了巴克斯特岛地之外,再也没有
地方可以去了。
他跳上小船,拿起桨,划到了河西岸。他把小船拴在一个木桩上泪头向河对岸
望去。冉冉上升的朝阳,照着赫妥家烧得焦黑的废墟。他的喉咙哽塞了。这个世界
已把他抛弃了。他转身慢慢走上大路。他感到又软弱,又饥饿。但是昨晚的食物已
使他恢复了精神。恶心和疼痛都已消失了。
他毫无目的地信步向西走去。除了向西,没有其它方向可走。巴克斯特岛地象
磁石般吸引着他。除了垦地,没有一样东西是实在的。他艰难地走着。他怀疑自己
是不是还敢回家。大概他们已经不要他了。他给他们增加了很多麻烦。也许当他走
进厨房时,他妈妈会象赶小旗一样的把他赶出来。他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他只会
溜出去闲逛、玩耍、无节制的乱吃。他们对他那种冒失和胃口一直容忍着。再说小
旗已毁坏了今年生活的美景。几乎可以断定,没有他,他们反而会过得更好,他一
定不会受欢迎的。
他沿着大路逛荡。阳光猛烈地照着。冬季早已过去。他模模糊糊地想起现在一
定是四月了。丛莽中又是暮春时节。鸟儿在矮树丛中求偶和歌唱。整个世界上,只
有他一个人无家可归。他曾经出走到一个沼泽密布、柏树丛生的世界,那儿就象是
一个荒凉的、流动的、令人烦恼的梦境。上午,他在那条大路和往北去的岔道口停
下来休息。低矮的植物在这里毫无遮蔽地被太阳曝晒。他的头开始发痛。他站起来,
向北朝银谷走去。他告诉他自己说,他不想回家,只想上溪边去,走下那凉快而幽
暗的溪岸,在那奔流的溪水旁躺上一会儿。向北去的路低下去,高起来,又低下去。
沙地灼烧着他的光脚板。汗珠从他那肮脏的脸上滚落下来。在坡地的顶上,他可以
俯瞰到远远地横在东面的乔治湖。它蓝得要命,那隐隐约约的白色线条,就是那滚
滚不息的波涛,它曾经毫不客气的把他赶回岸上。他继续跋涉着。
往东去,草木变得繁茂起来。水就在附近了。他折下了去银谷的小径。那峻峭
的溪岸突然下降到缎带似的小溪畔,这小溪又向南汇入那条大溪,两者有着同一个
源头。他浑身骨头酸痛,而且是这样的口渴,他的舌头似乎已和上颚粘在一块儿了。
他跌跌冲冲地下了溪岸,扑倒在清浅沁凉的溪水边,喝起水来。那噗噗冒泡的溪水
漫过了他的嘴唇和鼻子。他直喝得肚子发胀。他感到一阵难受,就翻过身子闭上眼
睛。这样晕眩过后,他变得昏昏欲睡。他在一阵疲乏的麻木中躺着,好象浮游在一
个没有时间的虚空中。他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某件事情已经结束了,某件事
情却还没有开始。
傍晚前,他醒来了。他坐了起来。在他头顶上,一棵早开的木兰,满树怒放着
白蜡似的鲜花。
他想道:“已是四月了。”
回忆撩动着他。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朗温和的天气,他曾来到这儿。他曾
在小溪中溅着水,象现在这样躺在羊齿和绿草中间。那时,他觉得许多事情又美好
又可爱。他曾给自己做了一架扑扑转动的小水车。他站起来,怀着一种好奇的冲动,
急急忙忙去寻找那地方。在他看来,如果能找到那小水车,也就能找到和水车一起
消失了的其它美好事物。扑扑转动的小水车已没有了。洪水将它和它那可爱的转动
一起冲跑了。
他倔强地想道:“我要替自己再造一架。”
他割下树枝作支架,又从野樱桃树上割下一根枝条用作横在支架上的转轴。他
狂热地削光它,又从一扇棕榈叶上割下那细长的叶片作轮叶。他将支架插入溪床,
使轮叶转动起来。升上来,翻个身,落下去;升上来,翻个身,落下去。小水车扑
扑地转动了。那银色的水珠又飞溅开来。但这不过是扇棕榈的叶片在拨着水罢了。
那转动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魔术。那扑扑转动的小水车已失去了它的魅力。
他说道:“破玩意儿……”
他一脚把它踢开。碎片顺流而下。他猛地扑倒在地上,伤心地鸣咽起来。现在
无论哪儿都找不到慰藉了。
可是还有贝尼。思家病犹如一股浪潮,在猛烈地冲击着他。看不到他爸爸,突
然变得无法忍受了。他爸爸的声音对他是不可缺少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见到他
爸爸那怄楼的背影,这比他在最饥饿的时候,对食物的渴望还要强烈。他站起身来,
走上溪岸,开始顺着大路向恳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哭。他爸爸也许已不在那儿了。
他爸爸也许已死了。庄稼毁坏,儿子逃跑,也许他已经绝望地收拾起东西搬走了,
那么他就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他呜咽着:“爸——等等我。”
夕阳渐渐地坠下去了。他惊慌起来,恐怕在天黑前赶不到家。可是他已精疲力
尽,只得渐渐放慢脚步走着。一路上,他心惊肉跳,还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离
家还有半哩路,黑暗突然袭来。即使在暮色中,星地的界标也是熟悉的。那些高大
的松树依稀可辨,它们比正在悄然降临的黑夜更黑。他走近那板条围栅,循着栅本
摸索着往前走。他打开栅门,进了院子,从屋子的一侧绕到厨房,踏上了门阶。他
光着脚,悄悄地摸近窗口,朝里面窥视。
炉中的火焰无精打采地燃烧着。贝尼怄偻着腰,裹着被子坐在炉旁,用一只手
遮住了他的两只眼睛。裘弟走到门口,拉开门闩,跨进屋去。贝尼抬起头。
“是奥拉吗?”
“是我。”
他以为他爸爸没有听见。
“是裘弟。”
贝尼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好象那孩子污秽的脸上,流着汗水,眼泪也扑
簌簌地直往下淌,那缠结在一起的乱发下有一对深陷的眼睛的消瘦而褴楼的孩子,
是一个他盼望已久的能听他倾诉自己苦衷的陌生人。
他叫道;“裘弟!”
裘弟垂下了他的目光。
“靠近我!”
他走过去站在他爸爸身边。贝尼伸出手拉住裘弟的手,将它翻过来放在自己的
两手中间,慢慢地抚摸着。裘弟感到他爸爸的泪珠滴在他手上,就象是一阵温暖的
春雨。
“孩子……我几乎把你折磨死了。”
贝尼顺着他的肩膀往上摸,一面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很好吧?”
他点点头。
“你很好——没有死,也没有逃走。你很好。”一阵喜悦的光辉洋溢在他脸上。
“多奇妙啊。”
这几乎不能令人相信,裘弟想,他爸爸还是要他的。
他说:“我不得不回家来了。”
“怎么,当然你应当回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恨你……”
那喜悦的光辉顿时变成一种熟悉的微笑。
“嗨,你当然不会真恨我的。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尽说些孩子话。”
贝尼在椅子里转动。
“合柜里有吃的。水壶里有开水。你饿吗?”
“我只吃过一顿。昨天晚上吃的。”
“只吃过一顿?那么你现在已经认识饥饿这恶鬼了——”他的眼睛如裘弟想象
中的那样,在火光里闪烁。“饥饿这恶鬼——它有一副比老缺趾还要卑鄙的嘴脸,
不是吗?”
“它真可怕。”
“那儿有饼干。打开那蜜罐。瓢里大概还有牛奶。”
裘弟在盘碟间摸索着。他站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大吃。他把手指伸到一盆煮熟
的扁豆中,捞起来就往嘴里送。贝尼怜悯地注视着他。
贝尼说:“我很难过,你不得不这样去体会饥饿的可怕。”
“妈哪儿去了?”
“她赶着大车,上福列斯特家去换玉米种了。她想她必须重新种一部分庄稼。
她是带着几只鸡去交换的。这大大挫伤了她的自尊心,但是她又不得不去。”
裘弟关上了茅屋的门。
他说:“我该洗一下澡,身上太脏了。”
“炉灶上有热水。”
裘弟将清水注入水盆,擦洗着他的脸、臂膀和双手。洗下来的水连洗脚都嫌太
黑。他将脏水泼到门外,又注入更多的清水,开始坐在地板上洗脚。
贝尼说:“我很高兴知道你到过些什么地方?”
“我漂流在河上。我一心想去波士顿。”
“我明白了。”
贝尼裹在被子里显得又小又委顿。
裘弟说:“你怎样了,爸?好些了吗?”
贝尼久久地注视着炉中的余烬。
他说;“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大概不能再打猎了。”
裘弟说:“等我把地里的活干完,你就让我替你把老大夫请来。”
贝尼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说:“你回来后变了。你已受到了一次惩罚。你再也不是一岁的小鹿了。裘
弟……”
“是的,爸。”
“我现在用大人对大人的态度和你说话。你以为我背叛了你。现在,有一点每
个大人都必须懂得。也许你已经懂得了。不仅仅是我,也不仅仅是你的一岁小鹿,
都叫它给毁了。孩子,是生活在背叛你呀!”
裘弟看着他爸爸,点点头。
贝尼说:“你已经看到了人们生活在这世界上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了人心的
自私和卑鄙。你看到过老死神玩弄的恶作剧。你也亲自和饥饿这恶鬼打过交道。每
个人都希望生活得又美好,又安逸。生活是美好的,孩子,非常的美好,可是并不
安逸。生活能把一个人压倒,他站起来,生活又把他压下去。我这一辈子就是过着
不安逸的生活。”
他两手玩弄着被子上的皱褶。
“我曾经希望你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至少得比我过得舒适。当一个人看着他
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去面对人生时,当他知道他的孩子不得不去饱受他经历过的那种
折磨时,他是多么痛心啊。我本来想尽可能使你不遭受那折磨,越火越好。我也希
望你能和你那一岁的小鹿在一起玩耍嬉闭。我知道它大大减轻了你的寂寞。可是每
个大人也都是寂寞的。那么他怎么办呢?当他被生活压倒时,他又怎么办呢?当然,
勇敢地挑起那生活的重担前进。”
裘弟说:“我很惭愧,我逃跑了。”
贝尼坐在椅子上挺起身子。
他说:“现在你差不多已经长大了,足以选择自己的前途了。当然你也可以到
海上去,象奥利佛一样。世上有些人适合于大海,有些人却适合于陆地。但是我很
高兴,你挑选了住在这儿经营垦地这条路。我很愿意看到那一天,你能好好掘一口
井,使这里的女人不用再被迫上山边的渗水池去洗东西。你愿意吗?”
“我很愿意。”
“来,握握手。”
他闭上了眼睛。炉火已烧得只剩下余烬。裘弟用灰盖住它们,以便使那烧红的
木炭能维持到第二天早晨。
贝尼说:“现在,需要你扶我上床去,看来你妈在那儿过夜了。”
裘弟用肩膀抵住他,贝尼沉重地靠在裘弟的肩膀上面,一拐一拐地到了自己床
上。裘弟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孩子,饥渴把你逼回了家。快上床去,好好休息吧。晚安!”
这话说得裘弟浑身热乎乎的。
他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脱下破烂不堪的衬衣和裤子,钻进温暖的被窝。床
铺又软又柔顺。他伸展着两腿,非常舒服地躺着。他明天必须一早起来,去挤牛奶,
砍木柴,种庄稼。可是当他干这些活时,小旗已经不会来和他玩耍了。他爸爸再也
不能肩负生活的重担。但这没关系。他能够独立对付一切。
他觉得自己在倾听什么东西。他想听的是那一岁的小鹿的响声。听它在屋里到
处跑,或者在卧室角落的苔藓铺中轻轻骚动。可是他永远不会再听到它了。他很想
知道,他妈妈会不会把垃圾倒在小旗的尸体上,鹘(肩鸟)会不会已经啄空了它。小
旗——他不相信自己将来还会对任何东西,男人、女人、或者自己的孩子,比这一
岁的小鹿更爱。他将寂寞地终此一生。可是一个男子汉,只有勇敢地挑起这痛苦的
担子,继续前进。
快要人睡的时候,他不禁喊道:“小旗!”
但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叫。那是一个孩子的呼声。在四穴那边的什么地方,
一个孩子和一只一岁的小鹿并排跑过那木兰树,在栎树丛中永远地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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