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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令狐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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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上帝有个约 ---- 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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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0:20 | 只看该作者
九、我不是你丈夫(1)

陈步森觉得呆在刘春红家里让他不舒服,不是他对刘春红有所怀疑,只是和她住在一起时,陈步森会想起冷薇。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他不可能和冷薇有什么关糸,但他仍然觉得和刘春红同床共枕,对冷薇就是一种背叛。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陈步森瞅了一个空,趁刘春红洗澡的时候溜出了她的家。他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手中捏着那笔钱,但是他已定意一个子儿也不动它。但现在陈步森需要钱,如果他想逃到外地,就需要一笔钱作路费。他想到了表姐周玲。

陈步森朝表姐家走去,准备向她借点儿钱。

正好周玲和她丈夫陈三木都在家。陈三木很奇怪地比过去显得热情,给陈步森泡了茶。陈步森看出他们好像在闹别扭,陈三木是没人说话,所以找他说话以避免尴尬。他说,步森啊,你表姐老叫我呢要信主,我不信她就不高兴。依我看哪,你倒是很需要信主。周玲说,你瞧你说的什么话?为什么你叫别人信,可是你自己不信呢?好的东西为什么只让别人享用,自己不用?陈三木欠欠身体,说,我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用信?步森从小到大,等于无父无母,所以难免干些不好的事,为什么呢?归根结底就是没有教育嘛。他知识缺乏,不明白这个社会的规范在哪里。圣经是一本通俗读物,谁都能看懂,步森有空读读也许能改变他,也让他没有时间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可是我就不同了,你不至于把我和步森相提并论吧?我这样说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但这种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嘛,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学教授,你就是叫步森自己说,他敢说我和他一样吗?可是你呢?还是我老婆,从来不给我应有的尊严。我告诉你,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研儒学,涉猎佛道诸论,对基督教也接触不少,可是你每每把我当无知小儿,怎么能取信于我呢?其实我对基督教没有恶感,不然我怎么会叫步森去信教呢?他是早信早好,早信就早放下屠刀。这时周玲说,你别这样说步森,他可没杀过人啊。陈三木说,今天不出事明天就出事。他信了能改变行为不犯罪。可是我呢?我犯过什么罪?我从小到大没有偷过人一针一钱,跟你结婚后我主动骂过你吗?我动过你一个手指头吗?没有。说我有罪是不公平的。我也不见得非要去信基督教,因为我是个文化学者,我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法则,可以约束自己。步森啊,你说呢?

当然,姐夫怎么会跟我一样呢。陈步森说,我是无业游民,姐夫是著名的教授……可是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们的。陈三木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陈步森说,我准备好好找个工作,所以我想到深圳去,需要借些钱垫巴垫巴。周玲兴奋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太高兴了。陈步森说,我想去找个工作,不想玩儿了。周玲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多少钱你说。陈步森说,几千块钱吧。陈三木一听皱眉头了,他说,慢慢慢,步森啊,你说的是真话吗?陈步森不吭声了,他知道陈三木一说话,借钱的事可能就泡汤了。周玲突然火起,冲陈三木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步森虽说没个正经工作,但他是有志气的人,他向我们借过几次钱?没有嘛。他刚开口你就这样不相信人家。陈三木说,我是怕他又把不住自己,这是为他好嘛。陈步森站起来说,你们有难处,我就不借了。陈三木站起来拦住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步森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你好,要不这样好了,你先拿一千块去,不够我们再寄给你。陈步森没说话。周玲说,就两千吧。跟我来。

她把陈步森带进房间,却塞了四千块给他,说,步森,你可要好好花这钱,我知道你不爱借钱,你既然开口,我相信你是想改了,但你可要争气,别让你姐夫笑话。陈步森推辞,我还是拿两千好了,可能是我花钱太大手大脚,习惯了,所以叫多了,我真的从现在开始,手头得紧点儿。说着他塞了两千回表姐手里,周玲拿着钱,突然间想流泪,说,步森,你真的变了。陈三木推开门,说,两千,差不多。要好好花这钱啊,步森。

拿了钱,陈步森忽然问了一句,表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陈三木说,你问我好了,她不懂。陈步森说,我想弄明白,什么事是可以做的,什么事是可做可不做的,什么事是绝对不可以做的?周玲说你问的什么意思?陈步森说,我以前不清楚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以做,想到哪儿干到哪儿,现在我想了解一下。陈三木对周玲说,你们不是有十诫吗?我来背给你听,上帝颁布十诫:第一,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关于这个嘛,任何宗教都不喜欢人拜别的神,不奇怪。第二,不可拜偶像;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泥巴做的东西。第三,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不可妄称?就是随随便便地信什么,所以我信不信主,周玲你不要逼我,你逼我,就让我妄称他的名了。第四,当守安息日;这是宗教仪式,我历来怀疑仪式的效用。第五,要孝敬父母;这一条我实行得最好,我年年往父母家寄钱,还给他们装了空调。第六,不可杀人;我相信步森,你应该没杀过人吧?这里说不要杀人,其实并没什么约束力,不敢杀人不是因为有十诫,是因为你杀人法律就要把你枪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除非你躲藏上一辈子,有可能吗?第七,不可奸淫;这我不知道步森你干过没有,关于这一点要区别对待,婚外恋不能一棍子打死,原来的婚姻如果没有爱情,难道不允许人家追求真正的爱情吗?第八,不可偷盗;这一点步森啊,你就栽在这里。自从你十二岁那年在我和你表姐的婚礼上偷了一个钱包,我就想,这孩子完了。第九,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你有吗?就是不能骗人。第十,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和妻子。关于这一点,跟偷东西差不多,没有新意。

九、我不是你丈夫(2)

周玲说,你就胡乱解释吧。陈步森一边听一边想,我杀人了,我也偷盗了,我也犯了奸淫,因为我不爱刘春红,可是又和她睡觉了,我也没孝敬过父母,他们不爱我,我也贪恋别人的妻子,因为我老去找冷薇,可她是李寂的妻子,最要命的是,我作假见证了,我骗了冷薇,我其实是个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可是现在我却让她们全家觉得我是恩人。陈步森想到这里,低下了头,心里产生一种虚脱感。周玲说,你别听你姐夫瞎扯,只要你信主,就可以摆脱罪恶。陈三木说,可是十诫明明白纸黑字写在这儿哦,你们基督徒都不遵守,还叫别人遵守吗?不能以理服人嘛。

陈步森从表姐家走出来,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一刻他仰面看着太阳,可是太强烈的光反而让他眼前产生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手机响了,是刘春红打来的。她冷冷地问他为什么突然间消失了?陈步森想,我还是要跟她说清楚的好,她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让她生气,要不她可能坏我的事。于是他对刘春红说,我没有消失,只是出来走走,我有话跟你说,现在就回去。

回到刘春红家,陈步森把自己要去找工作的事情说了一遍。刘春红沉默了好久,说,你这不是要找死吗?我们又不缺钱,你不想用我的钱吗?陈步森说,春红,其实我有钱,是赃款。刘春红不作声了。陈步森说,就是李寂家的钱。那天,我看到了她们家的样子,心情很不好,我再也不想花他家一块钱,可是我已经花掉了一些。刘春红问,你难不成要把钱还他们?陈步森点点头,差不多吧,我是想还他们钱,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些。刘春红看着陈步森,说,步森,你不像一个小偷嘛,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罪呢?你这么好。陈步森摇头,说,我不好,你别讽刺我,我十条诫命犯了六条。刘春红问什么诫命?陈步森说,我是坏人,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刘春红说,过去你可不这样,我们说你是坏人,你就跟我们急,拗也要拗过来,你说你就是哪天杀了人,也不算坏人,现在你果然杀人了,我也果然发现,你不是坏人,坏人怎么会杀人了还想着还钱呢?步森,你这么好,一定会得到宽大处理的,要有信心。陈步森说,我想去外地挣钱。刘春红说,我可以帮你还钱啊,我还有一些底子。可是陈步森不干,我想自己挣,我不想再花别人的钱了。刘春红叹气,你把我当成别人吗?我就认定你本质上不是坏人,才愿意藏你的,可是你却不相信我,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走呢?陈步森说,太危险,我到了外地,挣够了钱还是要回来的,我会和你保持联络。

陈步森和刘春红交代完,就往精神病院跑。他想,我作了假见证,在我离开樟坂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向冷薇说明清楚,我是什么人。可是陈步森走到医院门口时却停下来了:我要对她说什么呢?说我是凶手吗?这样,我还能走得了吗?陈步森为难了。她已经疯了。他想,我说了她也不相信,但我就算说过了。陈步森想着,觉得自己在胡弄冷薇。她不会相信我说的,我说了也是白说。陈步森站在那里,脑袋空白。

这时门卫看见了他,说,刘先生,你来了?你看谁在哪里。陈步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冷薇正在草地上散步,眼神是涣散的。她可想死你了。门卫说,我看她每次到草地上来的时候,一直往大门口看呢,我就知道她想见的是你。快去吧。陈步森嗯了一声,慢慢地走了过去。当冷薇看见他的时候,竟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冷薇的手紧紧地抠在他身上,陈步森竟产生了一种被逮捕的感觉,说,对不起,冷薇,我来是要告诉你,可能我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了。冷薇立即变了脸色,问,你要去哪里?陈步森说,我要去外地工作。冷薇脸色就暗了……陈步森看着她的表情,说,我会回来的。冷薇说,你是找借口要离开我。陈步森说不是,我去外地是为了工作。冷薇说,你看见我有病,所以你又要走是不是?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慢慢在握起冷薇的手,她的手很白,也很细嫩,它曾无数次地被她的丈夫握在手里,可是现在,握这手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这只手现在握在他手里。陈步森觉得非常难为情。他环顾四周,全身产生一种凉意:好像在草地上散步的所有人都突然间变成了警察,慢慢地朝自己围拢过来。总有一天这个场面会出现。想到这里,陈步森软弱了,他根本无法把自己是谁的真相讲出口。他很奇怪自己会产生要自报身份的荒唐想法。

陈步森扶着冷薇回到了病房,他给她带来了一个便当,是炖的乌鸡。他要她马上吃下去,冷薇就开始吃乌鸡。陈步森看着她吃的时候,一绺头发从她額上滑了下来,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他心里划过一丝悲伤。现在这个场面,已经产生了一种陈步森和冷薇是一家人的假象。陈步森知道,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切就会立即化为乌有。

九、我不是你丈夫(3)

冷薇吃完了,说,好吃。陈步森说,我去洗碗。冷薇说,你不要离开我,我想天天吃你送的东西。陈步森没吱声,端着碗来到水槽洗碗。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钱医生把他叫了进去,说,我正想找你。陈步森走进办公室坐下。钱医生说,冷薇的情形比上一段好些了,这都得益于你的照顾。现在她至少承认自己在生病,这对精神病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陈步森问,她是不是很快会好了?钱医生摆摆手,说,这不一定,取决于治疗的效果。不过有一点,你可以做一件事,你不是她丈夫,可是现在她总是以为她丈夫回来了,如果我们能让她知道你只是她的一个亲戚,而且慢慢相信你只是亲戚,这对她是有帮助的,但需要你配合。陈步森听了低下头,想,我正想这样说,可是我没勇气,不过,我或者可以只说我不是她丈夫,不再说别的。钱医生看他不吱声,问,你觉得怎么样?她相信你说的话。陈步森说……我试试吧,钱医生,其实我也不是她亲戚,一直没告诉您,我只是她妈妈的朋友,代她来照顾冷薇的。钱医生看着他,是吗?那更不容易了,冷薇很可怜,没有什么人来看她的,听说她丈夫是跟市政府的上司有矛盾所以才辞职回学校当老师的,得罪当官的了,还能有好吗?所以没人理他了,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陈步森不想谈案子,说,我这就回去跟她说清楚。

陈步森回到病房,琢磨着如何向冷薇开口。冷薇已经学会那首《奇异恩典》,她唱了一遍给他听,问他唱得怎么样?陈步森说,冷薇,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冷薇说,你要说啥。陈步森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去外地……因为,因为我不是你的丈夫。冷薇就不吱声了,看着他的脸。陈步森说,你病了,你患的是失忆症,所以你忘记了,你丈夫不是我,我只是你妈的一个朋友,有一天我遇上了淘淘,后来我认识了你。我叫刘勇,我只是你的朋友。

冷薇盯着他的脸不放……她突然问,刘勇?……你是刘勇……那我丈夫是谁?陈步森心中一阵颤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冷薇问他,他上哪儿去了?陈步森浑身都哆嗦了,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了。

他站起来想走了,突然冷薇叫住了他。他只好走回去,可是陈步森分明能体会到自己微微发抖的心。冷薇凝视着他的脸,说,我知道我有病,把你看成他了,对不起,小刘……陈步森说,没事儿。冷薇说,他走了,我早就和他离了。可是这跟我们俩没关糸……冷薇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划过陈步森的脸,他感到了她微颤的指头,这一刻陈步森差点儿要流下眼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流眼泪,可是当他的脸一碰到冷薇的手时他就抑制不住。陈步森记得他从父母家被赶出来后,表姐第一次收留他时,也是这样用手指轻轻抚过他脸颊,当时他的泪水立即滚了下来。

小刘。冷薇说,他走了,我和他没关糸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表白,是因为我没有完全把他放下,现在,我放下了,我要说,我爱的是你。说完扑到陈步森怀里,紧紧地抱住他。陈步森全身立刻僵硬了。

你哪儿也不要去。她说,我不准你去,一刻也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现在,我知道我爱的是谁了。

向冷薇说明自己不是她丈夫,反而惹出她认为自己爱上了陈步森。这是陈步森怎么也想不到的。本来他以为这种说明会招致危险,可是危险没有来,却让冷薇确定了他们的关糸。陈步森知道冷薇爱的是谁,她爱的不是陈步森,是那个叫小刘的人。是另一个人。是陈步森表演出来的人。所以陈步森根本喜乐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谁:是一个凶手。就是这样。

不过,陈步森总算有所解脱。至少他不再担当那个丈夫的角色,不然有多难堪啊。一个把人家丈夫杀死的人,却让人家以为他是丈夫。现在,我至少完成一条诫命了吧。可是,我还有五条诫命需要完成。陈步森感到被五座大山压着一样难受。他想,过去警察对我们说,你们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没几个人能做到了,因为要做到它,比把几座大山挪到别处还要困难。

现在,冷薇终于知道他不是李寂了,但她却不准他离开樟坂。这让陈步森很为难,他意识到夜长梦多,不如快快离开到外地去,这样既能躲避危险,又能把钱赚够补上还李家的钱,把身上的大山挪开。陈步森决定去找淘淘的外婆,向她说出自己的决定。既算告别,也向老太太作个交代。以后她会向冷薇说明一切的。

外婆得知陈步森要离开樟坂,当着他的面落了一些眼泪。陈步森告诉她,自己已经对冷薇说清楚自己是小刘了。老太太点头,说,还是让她知道的好,她不能一直糊里糊涂地做梦。这时淘淘问他:刘叔叔,你什么时候再回来?陈步森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其实陈步森自己都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

九、我不是你丈夫(4)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对老太太说,李寂为什么当着官突然要辞职呢?老太太说,没当官的命呗。陈步森又问,我听人议论说,他是个清官,也有人说不是,说他是因为贪钱才辞职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听了低下头抹泪了。她说,小刘,不把你当外人了,我就告诉你,说我女婿是贪官的人,他是丧尽了天良,如果连他都不是清官,这天下就没有清官了。我女婿是因为看不惯官场,才辞职做老百姓的。

陈步森想,土炮是在胡说。他们为了让我离开这家人,竟然编了这种故事。老太太对陈步森说,是不是连你也相信这些谣言?觉得你对我们家做的这些好事白做了。陈步森连忙说不是不是的。陈步森对老太太说,明白了,我不问了。老太太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陈步森连忙解释:我不是因为这个想离开你们,我是真的要到外地工作。老太太说,这就好,只要你不是因为这些谣言离开我们就好,我们可以受穷,也可以挺过灾难,但不想让别人指指戳戳,李寂真是可怜,死了也没落个好。小刘,你到外地发展,我支持你,年轻人嘛,只是很不舍得你啊。你为了我们家,肯定耽误了不少事儿。我们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我想,还是钱对你好用,大妈就给你包个红包吧。

说着拿出一个大红包来。陈步森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涌出来。他想不到老太太会包红包出来,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在这间屋子抢劫的人,现在却从被害人手中得到了红包。他拚命地拒绝。老太太说,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要给你,你走不走我都要给你,是一点心意。陈步森大声说,不,我一定不要。

他把红包塞回到老太太手中,大声说,我不要红包,大妈,我也不走了,我就留在樟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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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0:50 | 只看该作者
十.死者的重现(1)

陈步森想到了一个既可以藏身又能和冷薇见面的最佳去处:精神病院。大马蹬他们是不可能进入精神病院的,因为这里的检查非常严格,他们也不可能想得到陈步森会长期住进这个地方。但陈步森必须在医院内找到一个工作,让他以一个职工的身份住在医院里面,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陈步森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先找到了钱医生,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为了更好地照顾冷薇,他觉得自己应该住在医院里。钱医生说医院允许住单间的病人的亲属陪住,也有这样的先例。陈步森说我不是亲属,不能和冷薇住在一起。钱医生说当然,不过我们也许有别的办法。陈步森说他愿意在医院里找个什么工作做。钱医生有些为难了,他问陈步森懂医吗?陈步森说不懂。钱医生说你就算是个医生也不行,精神病院要受过精神科专业训练的医生来任职。陈步森说我只是个做工的,我的意思是希望钱医生帮我找一个普通的工作就可以了。比如说干杂活,甚至到厨房洗菜都行。钱医生笑着看他,你不像是干这种活的,是为了你爱的人,付代价是不是?陈步森说我必须有个工作才行,因为我不能成天陪着她,这样对她也不好,我会经常上楼看她,但我不想她知道我在医院工作。我只希望医院有张床让我住。

钱医生摸着下巴想了想,要住的话只有一个工作了,就是洗衣房,洗病人的衣服,兼烧锅炉,原先烧炉子的人想走,正找人呢。他是要住在医院里的,因为炉子不能停,那里倒是有一张床。陈步森马上就说行。钱医生问,你就不想问问有多少工资吗?陈步森摇头说,无所谓。钱医生笑道,告诉你工资倒不少,就是累个贼死,你瞧,又洗衣服又烧炉子,忙得很。陈步森说,我来不就是想工作挣钱的嘛。

陈步森不知洗衣房的厉害,他刚走进洗衣房的时候,被堆积如山的病人的衣服吓坏了。他从没看过这么多的衣服堆着,就像制衣厂一样,衣服发出熏人的臭气。科长把他带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面前对他说,你就跟着王师傅学。说完就走了。王师傅领着他看了洗衣服的全过程。洗衣服倒是简单,把一筐一筐衣服倒进一个巨大无比的老式洗衣机,这台洗衣机据说是苏联进口的,用了几十年了还不坏,响起来的动静像一台混凝土搅拌机,挺吓人的。陈步森先把衣服送进洗衣机洗好,光是抬筐子就把他的手臂弄酸了。等到洗好衣服,王师傅让他把洗好的衣服又放进巨大的消毒柜去进行蒸气消毒,说白了就是把衣服放进锅里蒸一遍。陈步森累得头昏眼花。他从小到大没这么干过活,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好逸恶劳,想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练夹钱包也受了不少罪,但比这活强多了,一忍就过去了,可是陈步森在洗衣房干了一整天,腰好像要断了,手臂酸到抬不起来了。王师傅看着他说,你行吗?陈步森说行。王师傅说,我看你以前没干什么活吧?陈步森说我干过的,只是和这个不一样。

当天晚上陈步森躺在床上睡不着了,腰疼得他叫出声来,仰躺侧卧都觉得不对,总觉得腰下边的空隙太大,就把枕头塞在腰下,折腾到天亮才睡着。可是这时王师傅又来叫他了。

第二天王师傅带他学习烧锅炉,陈步森一看到快跟一个房间那样大的锅炉时吓得双腿都打颤了。王师傅教他看回水温度表,降到多少温度加多少煤。陈步森这倒记得挺快,可是当他用铁锹铲煤时,发现自己的手真的抬不起来了。王师傅说,我们刚来的时候都这样。他用活络油帮他擦揉了一会儿,陈步森的手可以抬起来了。他说我行,要不我一个人试试,您在这儿我紧张。

陈步森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挥不动铁锹。他沮丧地坐在那里,想,这活我怕是干不成了,我要干不成这活,就没法在这医院呆着,这样我就在樟坂藏不住,也看不到冷薇了。这可不行。陈步森挣扎着要把煤铲进去,但他挥了几锹,就再也抡不动了。在锅炉烧的不是做好的煤饼子,而是直接从煤矿挖出来的大煤块,叫大通块,一个足有一个篮球那么大。陈步森就用双手抱着扔进炉口。这一招还挺管用,陈步森多用了一些时间,还是添上了煤。他挺高兴,觉得自己赢了。

可是他实在困倦,昨晚一夜没睡,现在他坐着就靠墙睡着了。一睡睡了三个钟头,醒来时才发觉闯祸了:他忘了加煤,锅子熄了,洗衣房的消毒蒸锅没法给衣服消毒,而病房又等着要衣服。他重新给炉子起火,可是折腾了半个钟头还是没生上火,煤块明明烧着了,就是旺不起来,观察孔里看不到火苖,烟囱里全是黑烟。后来把王师傅叫来了。王师傅说,小刘你可闯祸了,病房要不到衣服,这可是大事儿。果然科长和钱医生都来了,科长把陈步森狠狠骂了一顿,要开除他。陈步森全身发软,不知是他太累的缘故,还是一听要开除他,陈步森竟然立即软成一滩泥,脸色惨白,就这样倒在地上。钱医生说,不好,他好像休克了。他蹲下来给陈步森作了一些处理,陈步森慢慢睁开了眼睛。科长瞪着眼说,你这是干什么嘛,吓人怎么着?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嘛。陈步森无力地说,我昨天晚上太累,所以……把我留下吧,我能学会的。钱医生说,就让他留下吧,我看他挺机灵的。王师傅也说,人人进来都有这一遭,昨天他是累着了,不过他还挺肯学,这么着吧,我多看着点儿,就让他留下吧。科长想了想,说,你给我好好干。说完就走了。

十.死者的重现(2)

陈步森在洗衣房和锅炉房干了一个星期,基本上上手了。过了一个月,就有些熟练了。不过他仍然觉得很累。可是当他一想到自己能在这儿藏好,一想到能和冷薇见面,陈步森身上的劲儿就滋滋地长。但他在这一个月里没有去找她,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在医院里呆下来。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呆下来了。

今天上午,王师傅让他去财务科领工资,陈步森很高兴,早早地到了财务科。当他领到他有生以来第一份货真价实的工资时,陈步森突然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他来到树下,从信封里抽出钱来,一共是一千伍佰块。仅仅一千伍佰块而已。对于见过大票子的陈步森来说,这不够他以前一顿吃夜宵的钱。但今天他面对这一千多块钱,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他计算了一下,偷人家一万伍千块钱,足足要人家干上十个月这样的活。而现在这一千五佰块钱是自己挣来的。

陈步森瞅空上了一趟街,他想用第一份工资给冷薇买一个礼物。可是他不知道买什么好。在商店里转了半天,他买了一个小音响,花了八百块钱。这个音响很小,但音质很好,听上去跟大音响一样。陈步森想用它录一些他唱的歌给冷薇听。

回到医院,陈步森来到住院部。他先找的是钱医生。他感谢钱医生给他保住了工作,钱医生说,知道为什么我会保你吗?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你只是冷薇家的一个朋友,却能为她辞掉原来的工作到医院来,还有什么做不好的?陈步森笑笑说,我以前干的不是这样的工作。钱医生说,光凭你的精神,我就学不了,要我为一个朋友这样舍弃自己原来的工作,我就做不到,所以我要向您学习。陈步森想,你向我学什么呢?偷吗?我是她家的凶手,我就是把命给她也不过份。

钱医生说,经过上一次你向病人说明你自己不是她丈夫,她的情况有很大好转,我们要帮助她慢慢恢复记忆。这比药物更管用。在某种程度上说,目前并无真正有用的药物能扭转病人失忆的趋势,药物只能起镇静作用,所以我想你如果再配合一下,比如帮助她回忆她的家人,特别是她的丈夫。根据以往经验,你来说效果比较好,你看呢?陈步森听了心里一阵发紧,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如果他向冷薇回忆李寂,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后果。现在,陈步森似乎不想这样做,他不想让眼前的一切美好感觉消失,比如他和冷薇现在的“好关糸”,虽然陈步森知道这是偷来的假的“好关糸”,他也希望它能维持得久一些。比如他现在买好了礼物要送给冷薇,这样的感觉多好啊,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仇敌,而是朋友。陈步森只想让这个梦拖得久一些。所以他没有回答钱医生的话。

陈步森不置可否地离开了钱医生,向冷薇的房间走去。他走到一半,靠着墙角慢慢地蹲下来。陈步森感到特别难受:另一个自己在胸膛里面对他说,陈步森,你不想救冷薇吗,你关心她是假的,你明明知道那样对她好,但你怕自己出事,所以不想干,你爱的是自己。陈步森低着头蹲在那里,离冷薇的房间只有十几米远,可是他站不起来。如果我对她说得更多,我就可能被抓住。陈步森想,我不想坐牢,也不想让她说我是凶手和骗子。可是我如果不按钱医生的话做,她的病就不会好。陈步森心里翻江倒海,脑袋快要想炸了,他不愿再想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跟冷薇说李寂的事,他没有这么大的勇气。这个决定一下,本来他很高兴要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礼物送给冷薇,现在他觉得连自己送的这个礼物也是假惺惺的,那么重要的治疗机会都不给她,送这个小东西有什么意思呢?陈步森握着小音响,快乐就在那一刻飞走了。

冷薇却浑然不觉,陈步森送她这个礼物她非常高兴。她说,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来看我。陈步森没有吱声。冷薇说,你是不是再意他?陈步森问谁?冷薇说,我丈夫。陈步森的头皮就紧起来。冷薇说,我虽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了,我真的跟他离婚了。现在我是自由人,你为什么害怕?陈步森说,我没有害怕。冷薇说,你有,你一个月都不来看我。陈步森缩着身子,说,我这不来看你了吗?而且我不走了,我以后可以天天来看你。冷薇说,真的吗?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这一个月我以为你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你知道吗?我哭了几天几夜。冷薇说着就哭了,紧紧地抱住陈步森,陈步森心中一阵难过,觉得胸膛的衣服湿了,滚烫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冷薇的眼泪。陈步森觉得痛苦,他不配有这样滚烫的眼泪,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偷,连眼泪也偷。现在,她把原本应该流给李寂的眼泪流到他这个郐子手身上。陈步森浑身哆嗦了一下,坐都坐不住了,仿佛看到李寂站在屋子里,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陈步森低下头,他受不了了。

十.死者的重现(3)

陈步森忘记了刚才蹲在墙角的决定,他几乎脱口而出一句话,与此同时双手用力一推,把冷薇推出去。他说的那句话就是:你的丈夫是李寂。

冷薇被他用力一推,倒在床上。她听到“李寂”两个字时震了一下,楞楞地看着陈步森。陈步森又重复了一次:你的丈夫是李寂。这句话医生和她母亲无数次地对她说过,她都没有反应,但它从陈步森口中说出来,冷薇的反应就不一样。她注视着陈步森,说,我的丈夫……李寂?陈步森说出这话后,恐惧已经攫住了他,他再也不敢往下说李寂已经死了。他想,她是不是要认出我来了?可是冷薇却对他说,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李寂?陈步森说,他姓李,叫李寂。他是老师。冷薇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说,我想起来了,他叫李寂。陈步森说,我只是你的朋友,你爱的是他。冷薇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神是散的。陈步森说,你爱我真的是误会了,你们才是夫妻,没闹过别扭,也没离过婚……冷薇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两颗眼泪叭嗒掉在床上,她突然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蒙住身体和头。陈步森想,我是不是要立即逃走呢?但是他还是没有离开,静静地等着冷薇。

……后来,被子动了。冷薇重新坐起来,这时的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你告诉我,小刘,他为什么离开我?她问。陈步森说我不知道。冷薇说,李寂他……到底怎么啦?陈步森还是摇头。冷薇又问,你是谁?陈步森说,我是淘淘和他外婆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冷薇看了他半天,说出一句话,那么,我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

陈步森成功地把礼物送给了冷薇,又向她说出了李寂的名字,陈步森身上解脱了一个重担。虽然他绝对不会说出那个案子,但他已经清楚地让冷薇知道,她爱的不是他,她早已经爱上了一个叫李寂的男人,所以陈步森轻松多了。但他又不能肯定,冷薇因为想起了李寂,会不会突然在哪一天想起那个案子来,这样他就无路可逃。这种想象让陈步森忧心忡忡,迫使陈步森天天都到冷薇的病房去看看,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十几天过去了,冷薇并没有想起什么,她只是越来越清楚自己爱的不是陈步森,而是丈夫李寂。但她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和李寂分离。有一天她对陈步森说,我认为我们还是离婚了。陈步森不吱声,他不想否定。但有一点越来越明显,冷薇看她的目光从过去如火如炽的爱,变成感激。有一次她看着陈步森说,你是朋友,所以我更感激你,可是,你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陈步森说不出话来。冷薇说,你知道吗?我和李寂已经好久没有朋友了,没有人来看我们。你只是偶然认识我们的朋友,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句话让陈步森又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他这半年来受到的赞扬是他过去所有年月从来没有过的,过去陈步森总是被人骂为社会渣滓,可是这几个月来陈步森觉得自己像个人那样活着,而且是个好人;他难过的是,自己并不是真的好人,也许这个真相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李寂,另一个算是上帝吧。陈步森觉得自己是在偷这种感觉,他只是个假货。

后来,这种感觉终天被证实了:那天下午陈步森封好锅炉,回到小屋子录自己唱的歌,就是那首《奇异恩典》。小屋子回音不好,陈步森就到医院的公共厕所录音,果然效果很好。录完的时候,钱医生从厕所里走出来,把他吓了一跳。钱医生吃惊地说,你唱的歌那么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歌,是什么歌啊?陈步森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唱着玩的。钱医生说,你可以多唱给她听,能让她放松。

陈步森兴冲冲地把录好的歌送到冷薇的房间,当他打开房间门时,吓了一跳:刘春红坐在那里。

陈步森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冷薇看样子正在和她谈话。陈步森问,你怎么进来的?刘春红说,我对你了如指掌,能进不来吗?怎么,你不高兴?她指着冷薇,主人都没有不欢迎我,你不欢迎我?陈步森说,你出来一下。

他们出到门外。刘春红说,我不来能知道你缩在这里吗?你还有良心没有?骗我到了外地,我等了你一个多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手机关机,我那么为着你,能为你跟着去逃亡,可你当我不存在?陈步森问,你对她说什么啦?刘春红眼泪就滚出来,说,你就知道她她她,你就不会为我想一想?我猜你肯定到这里来了,能猜得出你在这里的人有几个?就是我了,陈步森!我对你那么好,你却不把我当人!我把命都给你了,你却背着我来找这个女人,你不要命了,你对得起我吗?!她说话太大声了,冷薇突然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他们。陈步森说,你看,她看见了,我们到操场去吧。刘春红说,就让她看见吧,反正你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陈步森立即把她强拉到操场。

十.死者的重现(4)

在操场上刘春红哭泣得更大声了,有些人从窗户探出头来看。陈步森让她别这样,她扯下衣服,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陈步森,我为你这臭人仁至义尽了。陈步森问,大马蹬找你了?刘春红就哭,我不来找你,他们把我打死了你也不会知道。陈步森心里很难过,说,春红,我……对不起你。刘春红说,对不起个屁。陈步森说,我不想去外地,我想,这里藏身好,最危险的地方可能反而最安全。刘春红不吱声了。她擦了眼泪,说,哼,你等着瞧。说着就走了,把陈步森一个人甩在操场上。

陈步森慢慢地向病房走。刘春红走了,陈步森的心也被拎走了一块。他开始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刘春红激怒了。这个女人很义气,对她好的人她可以以命相许,可要是惹恼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一次她把一根筷子捅进了一个调戏她的流氓的耳朵,造成了那人终生残疾,为此她蹲了十五天拘留。

陈步森上到病房,进了冷薇房间。冷薇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那里不说话。陈步森在她面前坐下,问,她对你……说什么了?冷薇不说话,陈步森心里更忐忑不安:她没说什么吧?……冷薇抬起头看着他,说,她是你女朋友吧?陈步森说,以前的,现在……冷薇说,你为了我,才这样的吧?陈步森说不是。冷薇说,她叫我不要和你来往。陈步森松了一口气。冷薇说,本来,你告诉我了我丈夫是谁,我也想起他来了,可是我想不起他对我做过什么,我只想起了他叫李寂,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爱上你,我是有丈夫的,可是这个丈夫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

陈步森无法回答。冷薇说,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你,都是你这几个月为我做的。我对自己说,我爱你是不可以的,因为我有丈夫,可是他没来。我生了那么大的病,他为什么不来呢?陈步森说,他……冷薇问,他怎么啦?他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小刘,你不要瞒着我。陈步森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你家的朋友。我是你住院后才认识你的。冷薇沉默了,说,我明白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冷薇说,虽然我失去记忆,但我没有傻,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他的女人病成这样他都不来,为什么?因为他不爱我了。所以,我知道我跟他早就结束了。跟李寂结束了。

陈步森想不到她会这样解释这件事。

虽然我不敢爱你,一直觉得太让你费心了。是我在误会。冷薇对陈步森说,但刚才那个女人来了之后,我反而改变了主意,小刘,我告诉你,我妒忌了,我妒忌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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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1:25 | 只看该作者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1)

刘春红的突然到来又离开,使陈步森变得十分焦虑。他不能肯定刘春红会不会在绝望中说出这件事。因为刘春红手机关机了。上午,陈步森请了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次假,来到刘春红的酒巴找她,她不在。陈步森又在她的新房等了一整天,仍然不见她踪影。他的焦虑开始转为恐惧,从那个时间开始,他觉得街上的所有人都在看他,都是追捕他的人。这几个月陈步森经历了大喜和大悲。所谓大喜就是从未尝过的能和冷薇一家友好相处的幸福;所谓大悲就是他始终未能摆脱恐惧和追杀。

一整天陈步森都在找刘春红,到了晚上八点钟,整天滴水未进的陈步森尽管饥肠辘辘,仍没有任何心思进食,也不想回精神病院。他觉得有两根铁链子拉着他,几乎把他拉碎了。

陈步森想到了那首歌《奇异恩典》。这一段时间来他烦恼时就哼这首歌,所以现在他想到了一个地方:教堂。那里唱的歌至少会让他放松一些。陈步森想好了,就来到东门教堂。教堂里没有人聚会,只有包括苏云起在内的几个牧师在一起开小会。苏云起看见他走进来就过来和他打招呼,陈步森说,我有事找你。苏云起说他的会马上开完了,他拿了一本叫《得救》的小册子给他看,让他稍等一下。陈步森就看着书在那里等。他看不太懂那书,但有一句话让他心动了一下,那句话说:神的存在,从来无需证明,他只宣告;就像生命一样,证明与否他都存在,而他才是生命的源头。陈步森觉得这句话很怪,但有道理。

苏云起开完会,把他叫到一间小屋子,问他有什么事要说。陈步森犹豫了半天,说,有一个人,因为得罪了另一个人,他就为这个人做了很多事。苏云起说,这很好啊。陈步森说,他要遵守你们说的十诫。苏云起说,这也很好啊。陈步森说,可是他还是有很多麻烦。苏云起问他是什么麻烦?陈步森不说,只说,总之他很烦恼,虽然他对别人做了好事,而且按照你们的十诫做的,但做了还是麻烦很多,心情也不好。苏云起说,我劝你信主的事你想了没有?陈步森说,我现在被一些事缠着,没有心情来好好信,基督教很好,所以我不能随随便便不尊重它,我要做得好一些后才信,免得我这个老鼠屎坏了你们这锅汤。苏云起笑了,你是老鼠屎吗?那我就告诉你,我连老鼠屎也不如。这句话让陈步森很惊讶,以为他在开玩笑。苏云起解释道,基督徒是什么人?我今天告诉你,基督徒不是道德好的人,也不是改造好的人,基督徒是知道自己连老鼠屎也不如的人,所以基督徒放弃自己改造自己,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的罪,到一个地步,无可救药。陈步森说,这不完蛋了吗?苏云起说,不,如果人真的能这样认为,神就有办法了,这就是所谓人的尽头神的起头,人要能认识到这点,也需要神的怜悯。陈步森说,人很坏,这我是知道的。他想起了他和大马蹬他们干过的事,也想了父母。苏云起说,所以你要依靠神啊。陈步森说,我太糟了,怎么能和你一样,不可能的,我表姐夫说,我跟他就是不一样,我至少要做到他一半才行。苏云起说,就是用上一万年也不行,因为你做不到,不但你做不到,你姐夫也做不到,你姐夫和我的观点不一样,我们老在报纸上写文章对着干,因为我说他也是罪人,他就不高兴。更重要的是,你信主是白白得恩典的,什么叫恩典?就是人家白送给你一个东西。为什么呢?因为你本来就是神的儿子,只是现在流浪在外边,谁见过回家跟父亲和好的浪子,要做一大堆好事给父亲看,或者要验一下父亲的基因,才叫一声爸爸的?陈步森似乎有些理解了,说,没有。苏云起说,所以,你信主是承认一种原本就存在的关糸,然后把它恢复过来,跟做不做好事没有关糸,做好事只是恢复的一种表现,不是前提。陈步森问,这么说小偷强盗杀人犯都能白白信了?苏云起点头,对啊,当然,主耶稣救的都是这样的人。陈步森不吱声了,他好像今天才听明白一些,当他来到教堂的时候,心情的确变好了。

陈步森问,你说的主耶稣,他唱过《奇异恩典》这首歌吗?这首歌很好。苏云起笑了,说,这我倒不知道,不过也许真的呢,因为人写的歌都是受感动才写成的。怎么样?你现在对信主这件事清楚了吗?可以跟我一起呼求主名决志信主吗?陈步森没有说话,他的内心好像快决堤了。苏云起说,信他吧,他才是我们的父亲。听到父亲两个字,陈步森差点流出眼泪来。但他还是冷静下来了,说,我再想一想。苏云起说,好,希望你尽快卸下重担。陈步森想,这东西那么好,可是我还是不相信我一呼就能得救了,天上不是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吗?我靠偷也得伸一下手。陈步森说,谢谢你苏牧师,我现在心情好多了。我想买圣歌的磁带,不知道有没有。苏云起说有,我可以送给你一盒,不用买。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2)

陈步森拿着磁带离开了教堂,他想着苏云起说的话,琢磨着天堂到底是什么呢?天堂也许就像和冷薇一家相处那样,她们永远不知道我是罪犯,或者知道也不说出我是罪犯,这就是天堂;我一觉醒来人家告诉我,你不是陈步森,也从来没杀过人偷过东西,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了,这就是天堂。陈步森认为自己对天堂的理解是对的。因为他从来不怕自己没饭吃,也不怕坐牢,自从他尝到了跟冷薇一家做朋友的好滋味后,他就知道天堂大概是什么了。

陈步森一路想着天堂,把刘春红的事忘记了。回到医院,陈步森准备把磁带放给冷薇听,经过钱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钱医生叫住他,对他说,听说你为了冷薇,把女朋友给得罪了。陈步森说,她现在不是了。钱医生说,你为冷薇付出了很多啊。陈步森没吱声。钱医生说,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陈步森说,我……钱医生说,你可要清醒,你们的文化有差别,经历有差别,她又是病人。陈步森说,你不要误会,钱医生,我没爱上她。钱医生说,是啊,可是我们谁都看见了,你对她那么好,她也对你好,今天你一天不在,你猜怎么着?她一个人看着窗外,看了一天,还抹了眼泪。陈步森说,可是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她也相信我只是她朋友,她也知道她丈夫叫李寂。钱医生摇摇头:没那么快,她患的是逆向失忆,是因为受了强刺激导致的选择性针对性失忆,病人没有失去日常生活经验的记忆和知识,忘记的是亲属的名字以及和那件事有关的东西,病人不想回忆起那件事,所以要恢复健康很难,但冷薇的脑部没有受损,是心因性失忆症产生的记忆障碍,如果有人能对她描述导致她受刺激的那个事件的细节,病人的记忆有可能很快恢复。我让她母亲对她回忆过,可是她母亲当时被歹徒绑在另一个房间,没有看到整个真相,而且她一说就哭,话都说不全,所以效果不理想。

陈步森听了心想,医生讲这话什么意思呢?难道钱医生知道我是谁了吗?钱医生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要治好她,就要让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越详细越好。陈步森说,哦。钱医生问他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人?陈步森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后来认识她们的,这事跟我没有关糸。钱医生叹了一口气,实在没办法,我只有请办案的警察再来配合,虽然警察不是目击者,但也聊胜于无啊。

和钱医生的谈话让陈步森重新陷于恐惧中。他心里清楚钱医生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只是在治病救人。如果自己能配合医生对冷薇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她就能痊愈,这是肯定的,自己也将因此暴露身份被捕,这也是肯定的。陈步森在走廊上徘徊,他想,我不想蹲监狱,不想被枪毙。以前他不怕死,因为被父母抛弃,觉得活着跟死去一个样;现在他倒怕死了,觉得过日子是美好的,因为冷薇一家,陈步森反而尝到了生活的美好滋味儿。可是,他如果拒绝对冷薇回忆那晚的情景,等于见死不救。

陈步森在过道尽头蹲了下来,旁边就是一个垃圾桶,发出阵阵臭味。远处传来病人奇怪的嚎叫,听了让人颤栗不已。陈步森想,冷薇是不是要在这种地方呆上一辈子?然后也变成这样的嚎叫的人。陈步森觉得自己真是害人不浅。现在,他不敢进冷薇的房间,他的头快要爆炸了。突然,他站起来,不想了,陈步森对自己说,我想也没用,因为我根本做不到。或许等不及我想,刘春红已经带人进来抓我了吧,好吧,快来,把我抓了去,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清楚了。

陈步森当晚又进了城,继续找刘春红。结果她家的灯亮着。陈步森立即上了楼,敲开了她的门。刘春红开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陈步森问她为什么没有报警?刘春红说,我才不想为你这样的人坐牢,我是窝藏犯,便宜不了我。陈步森走进房间,刘春红把门关上了。

刘春红说,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为什么要住在医院里?你如果没有疯,就告诉我为什么?陈步森说,春红,我真的没有爱上她,你要相信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害人不浅,看到她们一家的样子,我就觉得我像个畜牲。说着低下头哭泣了,双手掩住脸。刘春红几乎从来没见过陈步森当着她的面哭,很吃惊地看着他。陈步森的肩膀耸动,真的很难过的样子。刘春红的心一下子软了。陈步森说,我只要看见她,看见她因为我做的事高兴,我就好像在天堂一样,你明白吗?陈步森的手被泪水打湿了。我是坏人,春红,坏到头了,不值得你爱。陈步森说,我真的连一颗老鼠屎也不如。

刘春红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的手轻轻地抚上陈步森的头,摸他的头发。她印象中的陈步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是目光警惕,神情冷漠,性情高傲,沉默寡言,意志坚定的那种人,可是现在他变得让她不敢相认。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他变得这样?刘春红扯了纸巾给他。陈步森擦干了眼泪,显得很难为情,说,你不要笑我。刘春红说,我没笑你,我也哭了。陈步森说,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刘春红说是。陈步森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爱他?刘春红说,你聪明,更重要的是你虽然做那些事,但你跟大马蹬不一样,你很有义气,你是因为父母把你扔了你才变这样的,你是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以为我能改变你,所以我不怕和你交往,我想过,你要是和我结婚,就会变成一个比普通人更好的人,只要你肯娶我。可是我没想到,我对你一点吸引力也没有。陈步森说,春红,你错了,我跟大马蹬没什么两样。刘春红惊异地注视他,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和大马蹬相提并论,以前他并看不起大马蹬。陈步森说,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3)

陈步森把钱医生讲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是帮助冷薇恢复记忆的事。刘春红听明白了,说,你这不是找死吗?陈步森低头说,我不想找死,所以我一直拖,自从我第一眼看见她儿子起,就在拖了。我本来可以立即消失,但我没有。我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完蛋,我是在玩火自焚,但我就是离不开,春红,随你怎么说吧,说我疯了也好,傻了也好,其实我早就知道,如果我把那天晚上的事跟冷薇说一遍,她马上就能想起所有的事,不用医生提醒,可是我没有说,也没有离开。刘春红说,你不就是神经病了吗?还说个屁。陈步森说,不,我只是在拖,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天,快乐一天。

两人沉默了。刘春红说,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还假惺惺地来跟我商量什么?你爱找死就去找啊,跟我有什么关糸?陈步森摇头,你错了,春红,我真的是跟你来商量的。刘春红哭了,你什么时候看重过我?我这么爱你,你对我呢?你叫我怎么办?我是你的谁?如果你今天说我跟你有关糸,我就搭上性命,也不让你做这自投罗网的傻事儿!这事又不是你一人干的,为什么要你一人承担?如果你不把我当一回事儿,随你他妈的便,爱找死就快死好了,省得我操心。

陈步森抱着脑袋不说话了。有一刻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刘春红真的很爱他,但她说的话总是让他不舒服。他用很短的时间想象了一下,他如果和刘春红卷款潜逃,未来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过着滋润的日子,刘春红很有本事,能赚钱,他也不再偷了,两个人过着平淡的日子,直到老死。可是陈步森立刻打破了这个幻想,因为在遥远的另一端,有另一个女人的眼睛在看着他。

春红,你帮我想想,有没有既可以帮助她恢复记忆,又不会对我造成危险的办法。陈步森问。

刘春红说,有啊,在地狱里。陈步森就沉默了。

刘春红说,步森,你就那么想帮她吗?你就是想帮她也没有办法了,你明白不明白?你没有这个能力你知道吗?因为你就是凶手,你听过有凶手帮助受害者的吗?步森,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在别的地方重新做人不行吗?

陈步森说,这事没完,没法重新做人。

刘春红哭了,跑下来求他,步森,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想好了我们就走,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去做那件事,那个女人什么时候病好,什么时候就是你的死期,答应我,别做傻事。

陈步森说,好吧,我想想。

陈步森回到医院,沉默不语地干了一天的活。把自己累得快散架了。傍晚,就在他小屋旁边的太平间推进来一个死人。是一个长期的病患。精神病院是很少死人的。但这个人因为长期用药,全身都是病,他患的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会攻击人,今天下午在用大剂量胰岛素强制休克时,突然低血糖死了。

陈步森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他负责和家属轮番守灵。陈步森瞪着那具尸体,想,这就是死。一动也不动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有人证明死后什么也没有,死倒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听说这个病人死前大喊苦啊苦啊。可见死后未必见得很安宁。陈步森走进尸体,轻轻掀开他脸上的布:赫然发现死者的两只眼角分别挂着两滴眼泪。

这是他死时流的,还是死后才感到悲伤?陈步森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陈步森轮休。他带着那盒磁带来到了冷薇的房间。他用小音响放了带子里的歌,都是些很安宁的圣歌。冷薇说,这些歌好,我爱听。陈步森说,我们到草地上散步吧。

在草地上,陈步森说,那天来的不是我的女朋友。冷薇说,李寂也不是我的丈夫。陈步森说,是,他是你的丈夫。冷薇问,哪为什么他不来?陈步森就噤了声。

陈步森的脑袋在快速转动。那句话好像就要脱口而出:他死了。有一刻他想,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吧,我要把所有真相全部说出来,然后我就舒服了,然后我就自由了。我要脱掉一切的捆绑,我要脱掉一切的缠累,然后我就死吧,如果死了什么也没有。可是陈步森想起了死尸眼角的两滴眼泪,他忍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冷薇问他,你对我说了我的丈夫是谁,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在哪里?陈步森说我不知道。冷薇说,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我现在只知道他是李寂,我只知道这一个名字,别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陈步森看到冷薇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冷薇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望着天,两滴眼泪从她的眼睛滚出来,跟从死尸眼角滚出来的泪一样。陈步森心中震了一下,问,你怎么啦?冷薇像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他到底是谁?……她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脸上呈现极度悲伤的表情。陈步森想,她想起来了,她一定想起来了,否则她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现在,她不但有悲伤的表情,连恐惧的表情也出现了,陈步森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冷薇脸上和那天晚上注视丈夫脑袋被敲碎时同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子缩短到喉咙里:她想起来了!我完了。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4)

可是冷薇的表情就定在那里,慢慢地,恐惧的神态消失,但更严重的是她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显然她意识到李寂这个词跟某个灾难有关,跟她的所有痛苦有关,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泪就这样滚下来,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你想起什么了?陈步森问她。冷薇一直摇头,却一直流泪。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李寂的名字,喊一次就涌出一滴泪。

陈步森看着快受不了。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的悲伤快几乎把她的胸膛涨破了,但她却像一个哑巴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所有痛苦和悲哀都被一个铁匠打进了密封的铁柜里,再也没有人听得见里面的声音。这才是最悲哀的:一个悲伤到极点的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悲伤,这就是无名的悲伤,或所谓痛苦中的痛苦吧。

陈步森回到小屋子里。尸体已经被移走了。陈步森对着空旷的太平间,对着尸体移走后的那张桌子,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他不断产生这样的幻觉,好像那桌子上躺着的是冷薇。他为冷薇哭,因为她脸上那么悲伤却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他为李寂哭,因为他死得那么惨;他甚至为死去的父亲哭,因为他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竟然没有儿子为他送终;他也为母亲哭,她虽然还活着,可是对于陈步森来说,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爱她;陈步森还为自己哭,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今天晚上,陈步森觉得人是可怜的,所有人都是可怜的。全部的悲痛今天晚上都加在了陈步森心上,像汹涌的江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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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1:48 | 只看该作者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1)

陈步森在小屋子里辗转了一夜,几乎整夜未眠。冷薇极度悲伤而又不知自己为何悲伤的表情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把那天晚上的事和她一一说来,她就很难恢复记忆,那他就是见死不救。如果自己见死不救,那么过去几个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陈步森因此曾体验过的快乐也是他的想象而已;但如果陈步森真的和医生配合,向冷薇描述当天晚上的所有细节,那么冷薇清醒之日,便是陈步森的死亡之时。

真的会那么严重吗?陈步森想,也许事情会出现另一种局面:他让冷薇恢复了记忆,但她那天晚上并没有记住自己的容貌,她会以为他仅是出于爱心自己假扮了罪犯。陈步森这么想的动机不是出于理智,显然是出于感情。他是多么希望事情的结局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冷薇恢复健康,自己也没有失去安全。退一步说,即使冷薇慢慢想起了他是谁?出于对这几个月来陈步森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放弃了对他的惩罚的要求,她放过他了。陈步森把对自己有利的情形都想了一遍,而把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忽略不计:比如杀人罪是提起公诉的,跟冷薇无关。陈步森把好的方向都想了一遍,好像看到最后的结局:他仍然和她们一家是朋友。想完了,陈步森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一试,就是在冷薇面前试着讲一些那天晚上的事,看看她的反应怎么样。

陈步森没有通知钱医生,一个人来到了冷薇的房间。他对冷薇说,我今天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冷薇问他是什么事情?陈步森说,钱医生说了,只要你能想起让你受刺激失去记忆的那件事情,你的病就有可能好。冷薇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大事情。陈步森说,我知道这件事情,我可以对你说。冷薇摸着他的脸说,你是要帮我吗?你能知道什么呢?陈步森说我试试吧。冷薇却抱住他,说,算了,我知道你爱我,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自从那天你叫我回忆李寂的事之后,我就想清楚了,想不起李寂我真的很痛苦,但现在我不去想他了,既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我,他也不来看我,我就当没有这个人,不然我会难过死的。

陈步森突然说,也许他来不了了呢?他死了。说完这话他自己打了个哆嗦。冷薇听了摇头,我母亲和警察都跟我说过,可是我不相信,他为什么会死?他是一个好人,也很健康,他为什么会死?你们都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陈步森把手从冷薇的掌握中挣脱出来,说,不,冷薇,我告诉你,李寂真的死了。

冷薇盯着陈步森,你怎么知道?你是不爱我了吗?才这样说。陈步森慢慢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说,他是被人杀了。冷薇看着他不动,杀了?陈步森说,是,他被人杀了,在你家里。冷薇就不说话了。陈步森心中渐渐觉得虚脱,他站起来,把门打开,他觉得自己应该从这门出去了。可是冷薇一把将他的手抓住,让他心中一紧。你胡说什么?冷薇说,你用这样的玩笑来吓我。陈步森说,他真的死了,在你家里。冷薇说,你别看着门口,把脸转回来,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被人杀?他又没有犯错误?陈步森说,现在你想起他没犯错误了是吗?冷薇的眼神就散了,说,嗯,我想起来他是我丈夫,李寂,个子不高,不爱说话……别的想不起来了。

陈步森知道他的话起作用了,因为她想起李寂了。如果在这之前李寂对于她仅仅是一个丈夫的符号,现在她真正想起丈夫这个人了。陈步森判断出他的话能对冷薇奏效。也就是说,如果他再说下去,冷薇有可能全部回忆起来。冷薇转脸看他,说,你认识他吗?陈步森无法回答,竟然就没有回答。冷薇看着他,说,你到过我家吗?这句话让陈步森魂飞魄散,陈步森仿佛看到自己的结局:被捕。一双铮亮的手铐套到他手上。他的手都发抖了,说,冷薇,我……我说的都是开玩笑,逗你玩的。说完,陈步森竟然没有告别,说我有急事,就从门口窜出去了。

陈步森迅速地跟行政科请假,说自己的母亲病危。回到小屋,他只拿了藏在煤堆里的那包钱,连衣服都没拿,出门跨上灰狗一溜烟窜出了精神病院。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里疾驰,摩托冒着黑烟,跑得快散架了。他想到了刘春红,现在的陈步森完全被恐惧充满,他知道刘春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并没有这么大的勇气,还是她看得准,她也是真爱他。陈步森骑到刘春红的酒巴,他要向她告别,然后去很远的地方。

刘春红出来了,她一看他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你终于做了,是不是?她说。陈步森说,是。刘春红的眼泪就一下子冒出来,说,那你还来找我干嘛,你要死了,找我干嘛?昨天我还能救你,现在我救不了你了。陈步森说,我没全说,我只说了半句,她好像猜到了,但不全明白。春红,你是对的,我现在后悔了。我很害怕。我听你的了。刘春红抹着眼泪,你现在死了,是要我替你收尸吗?陈步森说我还没有死嘛。那好吧,我不是来求你的,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走了。说完转身要走。这时刘春红一把抱住他,说,你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出来。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2)

刘春红决定跟陈步森一起逃亡,陈步森不肯,但刘春红把他锁在新房里,说她有办法让他们一起跑得远远的。刘春红把银行里的钱取光,然后向朋友借了一辆破桑塔那轿车,他对陈步森说,你赶紧把这辆摩托处理掉,然后开着这辆车走。陈步森问这是谁的车?刘春红说是她朋友放在车库里不用的车,借多久都没关糸,没车跑不远,也不方便。陈步森就把摩托推进了对面的半月湖里,和刘春红开着那辆桑塔那车上路了。直到出了高速公路收费口,陈步森才松了一口气,他问刘春红,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刘春红说,你这辈子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让你死。陈步森说,谢谢你救我。刘春红说,我想开了,不让你这样冒一次险,你就不知道厉害,你以为自己真的跟那女人是一家人了。陈步森说,你别提她。刘春红说,不过我真的看出你是好人,我看准了,没人会像你这样做的,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个大好人,我心里镜子似的,救你也值,你跟大马蹬不一样。我们走得远远的,重新做人好不好?

陈步森和刘春红第一站逃到了稽州。前三天他们只在车里过夜,也不敢上馆子吃饭,让刘春红买了东西进到车里吃。后来他们又到了会川和临远,在好几个地方打转。第三天夜里,陈步森在车里和刘春红发生了关糸。他把所有的恐惧都喷射进刘春红的体内了,好像她是一个能让他安宁的庇护所。刘春红则在车里又哭又笑,看上去很幸福,又很悲哀。陈步森也哭了,他的哭和刘春红不一样,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刘春红性交的情景,刘春红也是这样又笑又哭,当时她是处女。陈步森觉得自己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跟冷薇一家交往的美好的事,只是一场梦,现在完全破灭了,空气一样消失了。只有恐惧是真实的。

刘春红带陈步森来到了吴州市,她有一个朋友在这里的日本公司上班。她给陈步森买了几套好衣服换上,用自己的身份证租了一套公寓,准备和陈步森安顿下来,作长期隐藏的打算。陈步森亲眼见到了刘春红的工作能力。只一个上午,她就找到了吴州最大的夜总会场地经理的工作,工作一年加上奖金,可以拿到三十多万元的薪水。刘春红做了一张叫董加金的假身份证给陈步森,对他说,步森,你都看见了,我为你什么都做了,现在你就当自己死了,当陈步森死了,从今以后没有陈步森,只有董加金,你帮那女人做了事,也算赎罪了,你今年一年内什么事情也不要做,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当我的老公,明年再说,然后找一份踏实的工作,熬过追诉期,我们就可以白头到老了。

陈步森说,春红,你没有必要为我作这么大的牺牲。刘春红笑笑,一物降一物,一人治一人,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什么是爱,不懂得什么是钱。

……接下来的十五天,陈步森过上了一种怪异的生活,他无所事事,成天就是煮菜做饭,等刘春红下班。但刘春红是晚出晚归,下午上班,深夜四点才回家。陈步森煮的饭只有自己吃。开始几天他真的以为自己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过去的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可是他一到街上,就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以前他逃亡在外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恐惧总是驱之不散。到了第十五天,陈步森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探一探精神病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陈步森背着刘春红,用自己在樟坂的手机卡试着拨了一次医院行政科的电话,科长听到他的声音就说,你为什么不回来啊?都超假两天了。陈步森说,母亲死了,处理后事呢。科长听了口气就软了,说,这样啊,不好意思,那多给你三天吧,最迟一周内回来,不然炉子没人烧呢。陈步森猜测自己的逃亡并没有引起精神病院的注意,换句话说,冷薇没有认出自己,也没有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这种结果让陈步森对自己逃亡在外的决定开始显得烦躁。他慢慢觉得自己可能太过恐惧而判断失误了,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如果这些信息只是让陈步森感到烦躁的话,接下来他和冷薇的通话则让陈步森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次日,陈步森冒险给冷薇打了一个电话。当冷薇听到他的声音时,电话那头出现了哭声。陈步森不敢吱声,也不挂电话,后来冷薇不哭了,说,是不是我那天说错了话,惹你不高兴了?你这么久不来看我?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冷薇说,你突然就从门口走出去,让我莫明其妙。你要是不想谈李寂的事我们可以不谈。陈步森说,李寂是谁?冷薇说,你还在为他的事生气吗?李寂对我来说是过去的事了,就让他过去好不好?陈步森没说话……冷薇说,快来看我吧,快来,我学会了磁带里的歌,要唱给你听。你为什么不回来?陈步森说,对不起,我母亲死了。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3)

陈步森自从听到冷薇的声音后,就一刻也在吴州呆不下去了。他清楚地知道,那件事并没有过去。无论如何他必须回去。可是他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即使他回去什么也不干,总有一天他会告诉冷薇一切。陈步森知道自己离不开那个女人了,除非到了他把一切和盘托出的那天。她仿佛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把他拖回去。可是如果他回去,就意味着死,早死迟死而已。陈步森难以抉择,痛苦到一个地步,突然跪倒在床上。

……有那么一刻钟的时间,陈步森好像死了一样,或者说睡了一样,反正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想:就这样没有这些事多好。我是刚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没有做过好事,也没有做过坏事,不好也不坏,无功也无罪,然后从头开始。可是现在来不及了,一切已经发生。

他一夜没睡。半夜四点刘春红回来,问他为什么不睡,他没说,刘春红马上就明白了,她问,你是不是又想歪了?陈步森低头不吱声。刘春红点头,抽上了一支烟,说,你一蹶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是不是想回去了?陈步森还是不说话。刘春红突然大叫:滚吧滚吧。她扔掉烟头,开始发狂似地扯被单。陈步森扑上去压住她,说,我什么也没想,好吧?刘春红挣扎,说,去死吧,死吧。陈步森顿了一下,说,春红,想听我说真话吗?刘春红气喘吁吁。陈步森说,为什么我一直心里害怕,只要不跟她说清楚,我就会一辈子害怕下去,一直到死的。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我在偷。刘春红说,你不是不偷了吗?你不是还在干活要还她钱吗?陈步森说,那只是钱,以前偷的只是钱,可是现在我还在偷,偷的不是钱了,偷的是更重要的东西,每次看到她对我好,看到她以为我是她大恩人,我就觉得自己偷了世界上最贵的东西,我不是恩人,我是凶手。

刘春红说,得,现在你走了,不偷了,行不行?陈步森说,我得把东西还给她,就是对她承认说,我不是恩人,我是那天晚上的凶手,我想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事情。刘春红说,好,就算这样,你电话里跟她最后一次说清楚,然后把电话一扔,从此世界上再没有陈步森这个人和他做的事,行不行?陈步森说,不行,我必须跟医生一起对她说过去的事,否则她的病就不会好。刘春红叹气,步森,你真的变了,我不认识你了。陈步森说,春红,你不是爱我吗?你为什么不劝我自首?也许我不一定会枪毙的,我也怕死,但我想了好久,有把握的,如果我老藏着,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我如果帮助她痊愈,难道不算悔改表现吗?我能保住命的,最多判我个死缓,接着是无期,十五年后我出来,还不到五十岁。刘春红说,我不干,我不想当活寡妇,我要的是你。陈步森说,那你很自私呢,我也很自私,因为我只想着自己和冷薇来往的好感觉,那种感觉真好,春红,我没有爱上她,我只是爱上了那种感觉,为了保留那感觉,我却不愿意配合医生把她的病治好。刘春红说,你说错了,不是保留好感觉,是保命,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也不要上街了,我出去买菜,你给我好好在家呆着,别胡思乱想。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陈步森再也呆不下去了。他给刘春红留下了一个纸条:春红,我想了半天,还是回去,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不辞而别,你为我如此,恩深似海,来生报答,我这一去,未必不能再见,祝福我吧,也对不起你。步森。写完纸条,陈步森伏在桌上流了眼泪。

他找那包钱,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知道是被刘春红藏起来了。陈步森也不找了,就把抽屉里的钱搜到口袋里,离开了吴州,坐上了前往樟坂的长途汽车。

……抵达樟坂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陈步森在早点摊上吃了油条,搭了一辆摩的来到了精神病院。可是陈步森一看到医院的大门,腿就软了,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病人起床了,下到操场散步。陈步森一直等着冷薇的出现,过了十分钟,她慢慢走下来,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陈步森终于看到了她。他痛苦地凝视着那个女人……直到病人回去吃早饭,她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了,陈步森才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一个上午陈步森魂不守舍,在樟坂的各处逛荡。他回到了樟坂,可是没有勇气回精神病院。因为他知道回去要做什么。现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陈步森来到了江边,从吊索桥上往下看,是湍急的江水。陈步森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父母亲从来就没要过他,大马蹬也不要他了,刘春红也不要他了,如果他不说出真相,冷薇也不会要他,我现在空空如也。

陈步森一个人对着江面突然流出了泪水,眼泪飘到江水里,形成很奇怪的景象,像雾一样。这时,他耳边传来轻微的歌声。陈步森循声望去,才发现东门教堂就在吊桥东边。陈步森想,我去教堂也没有用,因为我没有勇气把事情告诉苏牧师。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4)

但陈步森还是慢慢走到了教堂门口。里面有一群圣诗班的人穿着白衣,正在练习圣歌。陈步森找到了苏牧师的办公室,他正在祷吿。见到了陈步森,苏云起吃惊地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不好?陈步森脱口而出说,我出事了。苏云起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陈步森马上就不想说了,但眼泪涌出眼眶。苏云起感到事态严重,说,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陈步森见到苏云起,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管不住了。苏云起问,发生了什么事,能对我说吗?陈步森犹豫了……我母亲死了。他说了谎。苏云起哦了一声,说,她没得救,我很遗撼。这时陈步森突然说,可是我要得救,可以吗?苏云起说,可以呀,你只要心里相信,口里承认耶稣是主,就必得救。

陈步森感到自己从心到身体都虚弱到了极点,他说,我好像不想活了,苏牧师。苏云起说,你压力很大吗?陈步森说,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什么也不想做,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苏云起说,这不是压力,是罪,所有人都把缠累人的罪当成是压力,其实是罪。是罪让人不自由。耶稣的血能洗净人的罪,因为他已经在十架上为我们担当了一切的罪。陈步森说,可是我怎么也相信不了有神,我从来没见过神。苏云起问,你见过电吗?陈步森说没有。苏云起说但它有,你是通过光知道有电的。你只要把你的灵打开,就像打开电灯开关一样,电来了,你的灵打开,光就来了,安慰就来了,自由也来了,因为神来了。陈步森说,我该怎么办?苏云起说,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来讨好神,一个人成为圣徒不是因为他做了事情,好比一个人恢复和父亲的关糸不是因为他为父亲做了一顿饭,这和恢复关糸是两件事。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有神生命的人,就是和父亲关糸的恢复,一种原本就存在的关糸的恢复,没有人去检验父亲的DNA才相信他,只是依靠信,除了相信还是相信,生命可以证明但它不需要证明,他只宣告,你只承认,先有生命,后有知识,人类主要是靠信心生存的,这样人类才有幸福感,才能体验到真正的自由,如果人类只依靠思想活着,是没有幸福和自由的。就像你现在这样,明明需要神,却只是在想它,而不接受它,有什么用?你现在可以信吗?陈步森喘着气,感到兴奋又紧张。苏云起问,你摸到神了吗?陈步森说,是……可是。苏云起说,你不需要把世界上的苹果都吃光,才相信世界上有苹果,是不是?陈步森突然有心中透亮的感觉,说,是的。苏云起又说,小孩子一口就喝下了果汁,可大人却只在研究它,你说是谁真正得到了它?是孩子。孩子和果汁构成了生命的关糸,可是大人研究了一辈子,果汁是果汁,他是他,一点关糸也没有。陈步森问,我相信他,我的罪就真的没有了?苏云起说,是的,你的罪被赦免了。陈步森心中的堤坝终于溃决了,一下子哭出来:我愿意相信。

苏云起就把陈步森带到大厅里,让诗班的人都围在陈步森身边,说,陈步森决志信主了,让我们为他祷告。他对陈步森说,我先领你决志祷靠。陈步森就在苏云起的带领下,作了决志信主的祷告:亲爱的主耶稣,我今天接受你作我的生命,我相信你是神的儿子,为我的罪挂在十字架上,三日后复活,你的宝血赦免了我一切的罪,从现在开始,我是圣洁的,我不再犯罪,也不再受罪的缠累,您脱下了我的重担,我得以完全自由了。因为凡信靠耶稣的人不再受罪的奴役,而在圣灵里完全自由了。感谢您主耶稣,旧事已过,如今一切都是新的了。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祷告结束,陈步森的眼泪涌出来了,他身上有一种颤抖。接着众人为他的决志信主作祝福祷告时,陈步森已经泪流满面。接着圣诗升起,陈步森仿佛看到一件洁白的衣服从天而降,穿在他身上。陈步森哭得不能自持,身体一直发软,最后竟然站立不住,只好坐了下来。陈步森仿佛把一生所有的委屈、痛苦、难过和懊悔全哭出来了。

陈步森把目光从教堂的窗户投向外面,他竟然发现:窗外的树木就在那几秒钟内发生了变化,好像被一场大雨洗过一样,变得翠绿发亮。

据说,人在信主时能达到感官强烈的程度,说明他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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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2:16 | 只看该作者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1)

陈步森在最困难的时候决志信主,使他的个人生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突然就变得什么也不惧怕了。当天晚上他甚至回到红星新村住了一夜。所有过去的缠累、恐惧和苦恼在一瞬间消失了。陈步森身上的重担就这样神奇地被移开。陈步森无法理解或正确描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但他感受到了这是事实。就像他咬了一口从来没见过的果实,但他知道它是甜的。

现在他不怕任何东西,包括大马蹬和土炮的出现,警察拘捕,甚至不怕面对冷薇。他很清楚地相信,主赦免了他的罪,因为他已经向上帝认了自己的罪。

今天清晨,陈步森醒来,看到阳光透进房间,他想,发生的一切应该不是做梦吧?他很仔细地回忆了整个过程,确定不是梦。可是昨天晚上他还是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他在一条铁路上不停地奔跑,后来扑进了他多年未见的母亲的怀里,陈步森不停地哭啊哭啊,一直哭到凌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了枕巾上的泪迹。陈步森翻开苏云起送给他的圣经,读到了这样一节圣经,就是苏云起教他读的一节: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陈步森觉得很奇怪,过去表姐让他读圣经,他感到味同嚼蜡,可是现在他读起来,却像喝到了甘泉。陈步森身上的担子真的不翼而飞了。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事情明明还存在,但他感觉已经过去了,事情明明还没解决,他却感觉已经解决。这是一种幻觉吗?不是。陈步森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在法庭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好像已经走完了这个过程。他想,现在就是把我拖出去枪毙,我也不会太难过,因为我知道我为什么活了,死了不会遗撼。这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验?陈步森是无法说清楚的,他的文化水平使他无法用很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此刻的感受,但并不影响他享受它,就像儿童可以不必知道苹果的养份构成,却可以一口把它吃掉一样。这是生命的秘密。

陈步森起床了,他跪在床上作了人生独自的第一次祷告。他不会祷告,就把苏牧师带他决志时的祷告重新念一遍。陈步森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自从他少小离家出走后,他就很少流泪。从昨天到今天,陈步森把这二十年的泪都一起流光了。每祷告一句,就像有人用手抚摸他一样。每抚摸一下,他就颤抖一下。

他想到了冷薇。他对自己说,现在,我去跟她说,说那天晚上的事。祷告后陈步森真的忘记了惧怕,或者说惧怕的感觉变得很迟钝,在喜乐的感觉中,惧怕是微不足道的。

所谓恢复冷薇对受刺激事件的同景同时回忆的实验,被安排在她的房间进行,据钱医生说这是为了隐藏医疗的印象,使冷薇的心理减压。所以现场除了冷薇和陈步森,只有钱医生一个人。淘淘和外婆都只能站在门外。钱医生交代陈步森要尽可能细致地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对陈步森说,我知道你不在场,但你可以表演嘛,一切为了治疗。

陈步森开始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记得那个晚上吗?有人敲你们家的门,3101房间。冷薇听到3101房间就低下头,陷入回忆。陈步森说,你们家有四个人,你,你的丈夫李寂,你的母亲和你的儿子淘淘。有人进了你家的门,就是我们,我也在那里。冷薇疑惑地问,你也在那里?陈步森点头说是的,我们进了门,是你开的门,我们告诉你说,我们是修电话的。

随着陈步森对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的回忆,冷薇的头越来越低,好像掉进了一个深渊。陈步森讲的很细,连坐在那一张椅子上都说清楚了。冷薇似乎慢慢想起来了:你们来了,你们来干什么?……钱医生对陈步森说,不要马上说结果,要一点一点往下说。

陈步森就开始描述如何把四个人控制在各个房间的每一个步骤。此刻陈步森却开始体验到了一种微微发虚的颤抖感,是的,他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应该不是害怕,从昨天开始,陈步森就觉得自己不再惧怕,但这是什么呢?是对自己所犯罪行的震惊吗?当陈步森描述到他和土炮用铁锤猛砸李寂的脑袋时,他突然停止了说话。

他好像看到了白色的脑浆迸溅出来……陈步森弯下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钱医生让他不要停。可是陈步森却双手掩面。她想起来了吗?陈步森抬头看她,冷薇疑惑的脸正对着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让陈步森一阵哆嗦。陈步森说,有人敲他的脑袋,你看见了,他在地上挣扎,你被绑在那里,离他只有几米远,他的脑袋破了,你大声喊叫,你的眼睛很可怕……冷薇听着陈步森描述,脸色开始转为苍白,表情渐趋僵硬。这时,陈步森清楚地从冷薇注视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陌生,那种目光除了他刚认识她的时候遇到过,后来他就没有再见到冷薇这样注视他,里面没有仇恨,也没有热情,没有警惕,也没有光采。完全是陌生加上疑惑的表情。陈步森知道:过去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冷薇渐渐消失了。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2)

这时,钱医生不断开始插话,他插得很短,像催眠一样重复一些词汇,比如:脑袋……李寂……杀人……丈夫……锤子……存折……脑浆……淘淘……你在大喊……四个人……陈步森说,冷薇,李寂死了。他就躺在你脚边,你的丈夫李寂死了。冷薇的眼睛里慢慢发亮,那好像是泪光,但显现得很迟缓,似乎走了一年才显现出来。最后陈步森说,他被人砸死了,你疯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钱医生说,但现在你什么都记起来了,冷薇,那天晚上发生了大事,你家来了人,把你丈夫杀了。陈步森说,把钱抢走了,把李寂杀了。他说完这话时,身体发抖了。他不由得在心里喊了一声:主啊。

冷薇的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噙满眼眶,但迟迟不落。她一直死死盯着陈步森。她说,你是谁?陈步森说,我……她问,你怎么知道?陈步森就流下泪来,抑积多时的话从胸膛里冲出来:我不叫刘勇,我叫陈步森,我对不起你,我是凶手。冷薇疑惑地看着他:凶手?陈步森就突然跪在她面前:是我抓住李寂的,我摁住他,然后土炮用锤子砸死了李寂。

冷薇看他,却不说话。陈步森问,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冷薇还是盯着他不吱声。陈步森说,想起来吗?我就站在你几米远,认出来了吗?见过我,是不是?冷薇颤抖地点了点头,我认出你了?

陈步森就瘫了。

冷薇的眼泪在那一刹那突然收了回去。她的眼睛盯着陈步森,目光在变化,由一种疑惑转为怪异,在她的想象中,眼前这个男人是无法和那天晚上的人混为一谈的,可是,她分明是慢慢想起了他,慢慢回忆起了那个施暴者,那个摁住她丈夫的人。冷薇的表情渐渐从怪异转为淡漠,突然,她头用力一转,好像不想再看陈步森,头转到一边,眼睛注视窗外了。

钱医生示意告一段落。可是陈步森却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的双腿发软。钱医生扶他站起来,把他带出门外,说,谢谢你,你真是关心她的,那么用心地演。陈步森的泪水已经挂在脸上。钱医生说,今天很成功,她开始恢复记忆了。从她的问话我可以肯定,她恢复了。淘淘和老太太看到陈步森出来,就迎上去。老太太看到陈步森的脸色苍白,关切地说,孩子,遭罪了吧?快休息去吧。

从病房到锅炉房的短短一百米的路,陈步森走得摇摇晃晃。他想,一切结束了。

可是,当他回到小屋子时,却涌起了巨大的恐惧。他仿佛看到在一百米之外,那张淡漠的脸突然露出凶相,从远处飞奔过来,像一个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陈步森知道,现在冷薇还在慢慢回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一切想起来,她会明白,跟她相处了半年的这个男人,就是杀害她亲爱的丈夫的凶手。然后,结果只有一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带上一副铮亮的手铐。

陈步森迅速地收拾了东西,背上包立刻离开了精神病院。他走出好远,才回头望了一眼医院的围墙,心里说,再见了。

接下来的一周,陈步森完全恢复了他信主前的原样,恐惧时时都攫住他。他不敢回红星新村居住,又不敢租房子住。街上的巡警开着车呼啸而过,陈步森都以为是要来抓他的。他决定先到表姐家过一夜。

表姐周玲好久没有看到他,见到陈步森时非常兴奋。她听说陈步森信主了,就到处找他,可是打他的手机都是关机。陈三木说,我是支持你有个信仰的,你信了很好,以后呢好好找个工作,星期天跟你表姐上上教堂,相信前途是光明的。周玲问他为什么会从深圳突然跑回来?陈步森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什么理由。周玲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信主的好处。可是陈步森不像上一次听苏牧师讲的那样甘甜了。他现在的心中,有两种不同的感觉在拉扯,一边是让他感动的甜蜜,另一边是隐隐到来的危机。

周玲把他安排到客房睡,拿了一大堆初信造就的书放在床头,叫他好好睡一觉,明天跟她上教堂听受浸培训班的课。陈步森看不进去书,心中翻腾着,他试着爬起来祷告,可是他刚叫了一声主耶稣,就说不下去了,又流出眼泪来。他想,我的重担终于卸下来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安呢?陈步森明白了,因为他还不知道冷薇恢复记忆后会对他怎么样?难道自己还看重她对自己的感觉如何吗?我是一个凶手,有什么资格知道他的感觉如何?她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我都没有任何资格要求。

陈步森不想跟表姐上教堂。自从今天的事发生,他却怕上教堂了。因为从明天开始,他的事就有可能会在樟坂传开,也许他还会上报纸,到时候谁都知道他是罪犯,表姐会知道,苏牧师知道。想到这里,陈步森在表姐家呆不下去了。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3)

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陈步森给表姐留下一张字条就悄悄离开了。字条是这样写的:表姐,我走了,因为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你们可能很快会知道,但我要说的是,我信主了,我不是过去的步森了,相信我。我没去深圳,没赚到钱,借你们的钱一定会还你。弟。

陈步森在大街上逛荡了好久,想着自己应该去哪里住。他想了一个办法,试探刘春红的新房她究竟有没有回来。在确知刘春红并没有回到樟坂后,陈步森撬开了她的家,偷居在那里。

接下来大约有十天时间,陈步森一直隐藏在刘春红的新居里,心中却不胜恐惧。他的心已经飞出去,停在精神病院的围墙上,想知道冷薇认出他之后的情况。但他绝对不敢去凤凰岭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这是他自食其果。陈步森每天买好几份报纸看,要从中搜索有关自己的消息。让他惊异的是,报纸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片言只语。换句话说,一切和过去一样,并没有人发现他是凶手。陈步森不相信,他明明听见冷薇说,我认出你了。

陈步森憋不住了。他把自己化了化装,脸围得严严实实,偷偷来到了精神病院。陈步森爬上了一棵树,用望远镜望到了冷薇的房间的窗户,居然看到了冷薇:她完全恢复了正常人的神态,穿得整整齐齐,正在对着镜子梳妆。还回头跟护士说话。瞧她说话的样子,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陈步森明白了,她真的痊愈了。

又过了一周,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陈步森无法理解了。这件事情从那一天的治疗之后,突然中断在那里,没有结果,也没有原因。整个事情好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陈步森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冷薇如果真正恢复了记忆,就会想起这个人,就会肯定这个人就是杀害李寂的凶手,那么她会怎么做呢?她会报警,告诉警察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难道她会因为陈步森半年来所做的事而宽容他?不可能。杀害她最爱的人,这种仇恨不是那么容易抹煞的。可是,她为什么不报警呢?红星新村没人来过,锅炉房的人还打电话催他去上班,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已经落入警察的视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冷薇没有报警。

有那么几天,陈步森幼稚到一个地步:认为冷薇真的赦免了他。陈步森自从信主之后,思考问题变得简单,他对上帝说,你赦免了我的罪,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做?陈步森不能肯定,但愿意相信。他真的想象了冷薇如何赦免他的情景:他去找她,哭着跪在她面前,结果她就用手抚摸他的头发,说,你已经改过了,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记得了,对那件事我真的失去记忆了,永远也想不起来,从今天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了。陈步森想象完了,忧愁却重新飘落入他心中,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想象。

可是为什么冷薇不报警?陈步森不知道。又三天过去,他快要被逼疯了,不吃不喝整天在房间里睡,好像昏迷一样。睡到第二天上午,有人在推他,把他吓了一跳,陈步森正在做梦,梦到警察朝他围过来,一个警察对他说,你小子藏得真深啊,然后突然对他亮出手铐。他睁开眼睛,以为警察真的来了,浑身哆嗦,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刘春红。

地上放着行李。陈步森说,回来了?

刘春红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就左右开弓搧了他十几个耳光。陈步森一声不吭地让她打。打完了,刘春红说,你怎么进来的?陈步森说,撬的。刘春红说,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让陈步森心中如针扎一样,他觉得自己是圣洁的人了,可是她说他改不了吃屎,她说的没错,他还是没改。

你想走就走,把我一个人抛在那里;你想来就来,撬我家的门?刘春红说,是不是要我感谢你撬我的门?要不要?因为你没撬别人的门,你撬了我的门,是看得起我?她又搧了他几个耳光。陈步森还是忍着。最后他说,对不起你。

刘春红坐在床上不说话。陈步森说,我是个罪人。刘春红说,本来就是嘛,有什么希罕的。陈步森说,我没地方去了。刘春红说,你不是找你的女人才回来的吗?怎么,她没有收留你吗?至少她可以送你进监狱,解决你住的问题。陈步森说,我真的要进监狱了,因为我把该说的都对她说了。

刘春红就回过头来看着他,有好一阵子她没说话,在判断他有没有说假话。陈步森说,我配合医生向她回忆了那天晚上的过程,她恢复记忆了。刘春红问,那你还能活吗?陈步森说,我逃出来的。

刘春红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你不能在我这里住了。她说,迟早会有人来找我问你的事,这里不安全。我的车还在下面,我们再跑,跑得远远的。

陈步森说,春红,我不想跑了。

十三.恢复记忆的试验(4)

刘春红说,那你想死,是不是?

陈步森说,我也不想死。我信主了。

……刘春红骂道,你信个屁,信主能让你不被枪毙吗?信主能让你不被抓住吗?你这样的人,还信主?命都保不住了。少罗嗦,快跟我走。

陈步森说,我怀疑现在警察都知道了,每个路口都有我的照片,我们连高速路口都过不了。

刘春红沉默了……她突然抓狂,双手在陈步森身上猛打乱抓,喊,好你个陈步森,你混蛋,你害得我好苦,弄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说完哭泣起来。

陈步森站起来,把衣服弄好,说,那我走了,你保重。

刘春红抓住了他,说,别,你到哪里都是找死,我有一个出国的朋友有空房子,在建国路,你就藏在那里。陈步森,你离不开我的,也只有我肯救你,你是我的,死了也只有我替你收尸。

陈步森说,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刘春红骂道,你连累我还不够吗?到时候我跟你一起算总帐!

当晚,陈步森和刘春红来到了建国路的房子。刘春红让他呆在这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她住在她自己的新房里,会出去打探动静,然后到这里告诉他消息。她买了两个专门的手机卡,供两人专线使用。刘春红说,那个女人已经抛弃你了,从今天开始,你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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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3:07 | 只看该作者
十四.我是否痊愈?(1)

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陈步森在钟摆的两极摇荡:有时他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不停地向上帝祷告,忘却了所有的烦恼;有时他又活在恐惧中,急切地想知道冷薇获知他是凶手之后的反应。虽然他明白结果不可能是好的,但仍然心存希望,陈步森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和冷薇一家和谐相处的时光,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但并没有针对他本人的危险出现,一切似乎是平静的。刘春红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的住处附近打听过,没有得到指向陈步森已被发现的任何证据和消息。这是否意味着冷薇真的没有报警?或者是她对突然发生的变化心存疑虑?这种转变是巨大的,对于冷薇来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凶手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和她成为朋友的事实是万万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她仍无法相信,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次特殊的治疗行为。但冷薇认出了他。她的确认出了那个人,那个摁住李寂使他沦于暴击致死的凶手。房间里的凶手和医院里的朋友,那一个更真实?如果亲眼所见的都是真实,那么作为杀手和作为朋友的陈步森都是她亲眼所见。

相信这是一个奇怪的空窗期,一切消息都停滞了。陈步森心中想了解真相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不是要了解案情的愿望,而是要了解冷薇对他的态度是否改变。陈步森终于耐不住了,偷偷地跑了出去,他想到医院去看看。

陈步森潜到凤凰岭,接近精神病院的大门时,发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画面:冷薇正在离开医院,她出院了,淘淘和外婆也来了,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他们正在上两部出租车。陈步森看到冷薇时,心跳得快要窒息了:她穿着蓝色套装,头发修饰得整整齐齐,仿佛出殡的遗孀。她虽然痊愈了,但是在陈步森看来,她的眼神仍是飘散的。在离开之前,她往医院的大楼看了好一会儿,看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众人催促,她才上了车。

车子向城里疾驰而去。

陈步森跟上了。他慢慢地跟踪到冷薇的家楼下。他胆大包天了。从看见淘淘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就变了,变得无所畏惧,或者说变得鲁莽和愚蠢。陈步森躲在大树的后面,注视着冷薇一家上了楼,完全从他的视野消失。他的心中弥漫上来一股忧伤:他觉得他永远失去了上楼进到那个房子的优待。

陈步森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他第一次遇到淘淘的地方:幼儿园。他觉得从孩子身上了解信息既方便又安全,即使遇到危险也能迅速脱离。陈步森来到幼儿园时,孩子们还在上课,他只好一直等待。陈步森在附近不停地溜跶,看上去他真的是疯了,一门心思就在冷薇一家身上,忘记了危险,也忘记了自己犯的罪。

淘淘终于出来了。他刚到草地上就发现了陈步森,大声叫刘叔叔。陈步森立刻明白淘淘到目前为止并不知情,心中竟有狂喜之感,跟他第一次在这里试验出淘淘没有认出他时一个样。陈步森对淘淘召手,淘淘跑过来,问,刘叔叔,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带我出去玩儿?陈步森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叔叔忙呢。淘淘说,你带我去玩。陈步森问,你妈妈在家吗?淘淘说我妈妈病好了,在家做饭给我吃。陈步森问,她说到刘叔叔了吗?淘淘歪了脑袋想,说,没有,因为你不到我们家来了。陈步森低下头,他在想为什么冷薇在家不说这件事?难道一切真的过去了吗?或是冷薇还没有完全醒来?她只是随着自己的愿望,什么东西应该醒来什么东西应该沉睡,分得很清楚?还是她知道了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陈步森脑中瞎想,混乱一片。这时,淘淘闹着说,刘叔叔,你要带我去玩。

陈步森想赌一把了,他的第二个疯狂的举动,就是在中午的时候提前接走了淘淘,他跟老师说淘淘需要去治牙,老师认得他,就让他接了孩子。陈步森带淘淘结结实实地玩了一把,打发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然后在放学时准点把淘淘送回幼儿园。然后他躲在远处等待。

在接孩子的人潮中,陈步森赫然看到了冷薇。她仍像孀妇一样,面无表情,接了淘淘就骑单车走了。可是她突然停了下来,脚跨在单车上,头四下转动,当她的脸朝着这里看过来时,陈步森觉得魂飞魄散。冷薇的表情是震惊的,眼神恐怖地四下搜寻,陈步森知道她要搜寻什么。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身体有一种极度的疲倦感,慢慢地蹲下去,想,过来吧,把我抓走,这样就好。

但冷薇又慢慢地转过头,骑上车子走了,越骑越快。陈步森不知道她会骑到哪里?去报警吗?他悄悄地跟在后面,看见冷薇把孩子送回了家,又从楼上下来,她穿了一件风衣,一个人慢慢朝郊外的方向走。陈步森跟在后面,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去报警。陈步森就悄悄地跟着她走。

十四.我是否痊愈?(2)

冷薇家的后面是一片杨树林,树林后面是一条河,河边长着一排水柳。这里没有开发,所以显得荒僻。空中飘浮着杨絮,一切是安静的。陈步森跟着她,一直走到河边。他看见冷薇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河边,看着河里的一截枯木发楞。

当她回过脸来的时候,就呆住了,她看见他了。冷薇的脸出现震惊和疑惑的风暴。陈步森也不离开,他慢慢地走了上去,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走上去,回去就会马上死掉。所以,他现在什么也不怕,自己在上帝面前已经认了自己的罪,接下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要见她一面,把一些事再说清楚,否则我憋也要憋死了。

他走到她面前时,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后来陈步森说,你好吧?冷薇看着他,说,你把孩子带走的吗?陈步森说是。冷薇问,为什么要这样?陈步森说,他想出去玩。冷薇问,你是谁?陈步森说,陈步森。冷薇不说话了。陈步森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喉咙好像有一个开关,掌握在冷薇手里。冷薇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里?陈步森不吱声。冷薇看着他,你是骗子,你骗我说你是陈步森,是不是?陈步森说我就是陈步森。冷薇说,你为了治我的病,是吗?你只是一个工人,为了治我的病,才配合的医生,是不是?陈步森说不是,我就是那天晚上到你家的人,我们杀了你丈夫。

冷薇的下巴开始哆嗦。冷薇说,你胡说的吧?你杀了人怎么还敢来见我?有这样的人吗?她的声调都变了。陈步森就当场流出眼泪来,说,所以我错了。冷薇奇怪地注视他,说,你真的跟我开玩笑是不是?别这样。陈步森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我向你认罪!

冷薇的全身突然狂抖起来,如同发疟疾的人一样在瞬间发作,她说,你别骗我了好不好?你是小刘,你怎么可能杀人?你不是陪我散步吗?你不是给我送吃的吗?你不是带淘淘去玩吗?你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你干嘛要折磨我?

陈步森泪流满面,说,我是带淘淘去玩,我是给你送吃的,所以我是杀人犯,我真的是,你不相信你看见的吗?我就是那天晚上站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我叫陈步森。

冷薇说,有你这样的人吗?我不相信,你真的是吗?你杀了人还来见我?你真无耻!滚——!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陈步森站起来了。他心中掠过恐惧:她明白了,现在看来,这些日子她仍然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或者不愿意相信。可是现在,就是此刻,她真的明白了。陈步森好像完成了一个任务:把真相完全作了一个交托和了断。陈步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我要走了。因为她随时可能会真的确定那个事实,在她确定之前离开是安全的。

我听你的话,滚。陈步森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冷薇并没有跟上来,也没有看他。她蹲在了地上。

现在让我们开始另一种审视,我们从来没有仔细地注目这个女人。因为自从她丈夫死去,她的心就紧紧地关上了。也许这不是一种病,恰恰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如果说忘却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困难,病就是一个好办法,因为它是另一种更大的困难,它令人软弱,让你的无法忘却成为一次小恙,根本不足称道。眼下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否则就不会陷在梦中不愿意醒来。冷薇不愿意承认李寂的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她不愿意相信曾有一个叫小刘的人和她发生过那么多的事,也不相信他突然变成了陈步森,在那天晚上参与了杀人事件。说白了,她愿意重新回到忘却中,就是病中。

在那天的治疗中,冷薇认出陈步森后,巨大的疑惑降临。她无法断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她没有把真相告诉母亲,淘淘更是一无所知。冷薇把医院的最后几天时光仍存留在了最后的幻梦中……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它成了两个人的较量:陈步森和冷薇的心理较量。因为不愿意确定陈步森的身份,所以连带不愿意承认李寂的死。所以,冷薇回到家后的几天,没有为李寂流一滴泪。好像那个事情并没有发生,李寂只是出长差了。母亲觉得很奇怪,她几次提到女婿的死,女儿都没有反应,她只是不停地为儿子做饭,好像要补回病中对儿子的亏欠。

冷薇的再度忘却遇到阻碍。母亲老是不停地提起陈步森,她历数了这个叫小刘的人的种种好处,详细地回忆陈步森第一次跟她认识后做的每一件事情,当冷薇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陈步森是那天晚上的凶手时,母亲历数的陈步森的功绩就会把她的假设打得粉碎:一个凶手是不可能做这些事的,除非这人疯了,要么像她一样患了失忆症,根本就忘了杀人的事,才有可能抵抗住那么大的心理压力,接近被害人一家。所以,母亲的唠叨更加证实了冷薇对陈步森是凶手的想象是一种无稽之谈,她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次治疗。儿子淘淘天天闹着要见刘叔叔,更让这个男人不但脱离了所有危险的结论,反而成了一个英雄。至少儿子是崇拜他的,那是一个会让他高兴的会做地瓜车的英雄。有一天,冷薇问儿子,你那么想见小刘叔叔,难道你不想爸爸吗?淘淘说,爸爸从不跟我玩,小刘叔叔会带我玩,给我做地瓜车。

十四.我是否痊愈?(3)

所有上述的阴差阳错让陈步森有了喘息之机。但陈步森显然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再次把自己送到冷薇面前,当着她的面证实了自己是谁,彻底地击碎了她最后的梦。冷薇从河边回到家里,当她从抽屉里拿出丈夫的遗像(她一直把它放在抽屉里不想看它)时,第一次扑倒在上面,大声哭泣起来。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冷薇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天,她终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水全流光。

母亲也伤心地哭了。她轻轻地抚着女儿的背。不过,她是欣慰的。女儿出院后奇怪的冷静让她怀疑冷薇是否真的痊愈?一个经历过那种大灾难的人会对亲爱丈夫的死无动于衷,让老太太心中疑惑。现在女儿终于哭出来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哭了,你终于知道哭了,孩子,你真的好了。

妈。我是好了……冷薇对母亲说,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好的吗?因为他,我认出了一个人,他,他是杀李寂的凶手!

谁?母亲问道,他让你好了?

陈步森。冷薇说,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小刘。

河边见面之后,陈步森完成了自己的全部任务,却没有得到喜乐和平安,反而崩溃了。当冷薇向他说出“无耻”和“滚”两个词之后,他就完蛋了。二十年来陈步森没少听到这两个词,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大的杀伤力。那个女人等于向他宣布了一个结论:你陈步森无论做什么,做了多少,你仍然改变不了无耻的命运,你的出路就是滚。半年来发生的所有喜悦之事都是不真实和虚空的。信主也没有改变这个事实。那也是一种想象。

他对刘春红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我,信主改变不了我,做好事也改变不了我,我就是陈步森,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刘春红说,我可以改变你。陈步森注视她,说,你也改变不了我,你算老几。

现在的陈步森才知道:自己没有变,那个巨大无比的梦破灭了。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他的身份不但是凶手,还是流氓。凶手还想得被害人的称赞,不就是无耻吗?

从河边回来的当天晚上,陈步森完全忘记了上帝,也忘记了冷薇。他竟然去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在他遇见冷薇之前也不会做的事:嫖妓。以前大马蹬和土炮他们找小姐到宿舍胡混,他都是望风的。可是今天晚上,陈步森却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大马蹬经常去的地方。那是一个肮脏的地方。陈步森上了楼,对妈咪说,把你们最好的小姐找来。他一连找了四个小姐,一共操了四回。操一回就去桑那池泡一回,然后再干。到第四个的时候,陈步森干得非常持久,竟然做了一个多小时。那个小姐大声喊痛,说,第二次的都很久,可你也太久了。陈步森说,我操死你!你算老几。

陈步森精疲力竭地躺在休息大厅的躺椅上,他好像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昏迷着。他做着梦,梦中有几千条蛇在坑里缠绕,而自己就在那坑里。到处是粘液。陈步森觉得快活和恐怖一起被搅入池里,他在不停地射精,蛇也在不停地吐粘液,两种东西混在一起。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步森醒来的时候,脑袋是空的。他离开了桑拿,来到了街上。此时是半夜,陈步森蹲在马路当中,抱着头。他想起了冷薇,也想起了上帝。陈步森觉得非常难过:自己努力过,帮过冷薇,也信了上帝,但现在怎么会一下子都没有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陈步森坐在江边,捱到了天亮。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苏云起,苏云起很奇怪他会这时候突然打电话给他,这时才只有五点钟。陈步森问他,人会不会信了上帝,后来又不信了。苏云起说,我第一次认识了你陈步森,即使我后来几十年没再见你,我能说没有你这个人吗?不能,如果我说世界上没有陈步森这人,我是说谎的。信主不是加入宗教,而是相信一个事实。你在哪里?你能到我这里来吗?

陈步森来到教堂时,苏云起领着一堆人进行的早祷刚好结束。陈步森意外地看到了表姐周玲。她急切地问他最近的状况,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老是关手机。陈步森不置可否。表姐说,你信主了就不能老在外面游荡,要到教堂聚会,你还要受浸呢。陈步森说,我不信了。

苏云起问他为什么这么想。陈步森说,我配不上。苏云起说,我们不是说过吗?信主是生命关糸的恢复,跟行为没有关糸。陈步森说,可是我信了没用,我又做坏事了。周玲说,你得来这里听啊。苏云起让周玲别着急,他问陈步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步森不说。周玲说,你得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陈步森说,我本来不想做的事,后来又去做了,我没信主时,做坏事心里还没那么难受,现在信了,倒更麻烦,我现在心里难受得要死。苏云起说,有一个比喻说,信主后又回到过去的人,好像猪洗干净又回到旧的猪圈里打滚。这句话让陈步森非常难为情。苏云起说,你为什么比以前更难受?因为你以前没有神的同在,信主了你有了神的同在,是神的同在让你幸福,可是你又做了不好的事,因为神是公义的,神圣的,洁净的,你沾染了恶和罪,他就必须暂时离开你,好维持他的属性,你失去了神的同在,你就比不知道神的时候更痛苦。陈步森说,是,我是更难受,所以我不想信了。苏云起说,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已经有了那种圣洁的感觉,说明你的灵已经苏醒并发挥功效,你的灵敏感了,是谁也挡不住的。陈步森问,那我怎么办?苏云起说,悔改。周玲说,神只是暂时离开你,是为了维持他的公义,你如果向他悔改,他就赦免你的罪,神的同在就马上恢复。

十四.我是否痊愈?(4)

陈步森这才知道了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如丧考妣。嫖了一个晚上,真的有一种东西离开了他,喜乐和平安也像小鸟一样飞走了。苏云起说,我们作一个祷告好不好?你不想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就在心里向神悔改。

他们三人一起向神作了悔改的祷告。陈步森在心里对神说,我昨天晚上破罐破摔,可是现在发现,罐子并没有破。

祷告结束,陈步森心中轻松了许多,他开始相信苏云起说的话。但他仍然无法把冷薇忘记,她最后说的那两个词磨砺着他的心。陈步森想,上帝是不能离开的,但也许真正的平安,除了信上帝,还要加上冷薇,不然为什么我信了上帝还会犯罪呢?为什么我祷告了还是有些不平安呢?可能我在上帝面前的罪被赦免了,但在冷薇面前的罪没有被赦免。所以要有上帝,再加上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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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5:42 | 只看该作者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1)

陈步森一直躲藏在蜗居里,他的心是摇荡的。当他觉得透不过气来时,会去教堂走走,然后心情就会平复。可是没过多久,陈步森眼前又出现挥之不去的冷薇的影子。有时他会把冷薇想象成上帝:为什么连上帝都赦免他的罪了,冷薇还不赦免他的罪呢?他为冷薇做了那么多的事,可他没为上帝做一件事。但陈步森很快就无法自圆其说:他杀死了冷薇的丈夫,却没有杀死上帝。

刘春红经过仔细的打听,给陈步森带回一些消息:冷薇目前还在家中养病,没有上班的打算;她还探听到,李寂案的侦察处于停滞的情形,似乎上头没有积极破案的决心和耐心;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冷薇已经报案。这样看来,陈步森可以肯定地说,冷薇知道他是凶手,但没有报案。

也许真的是你的善举感动天地了。刘春红对陈步森说,可是,那个女人难道会因此不管自己丈夫的死活,放过一个凶手吗?陈步森问刘春红,如果是你,你会吗?刘春红摇头否认,我不会,你就是对我再好,也好不过死人,死者为大,我一定要把凶手抓到。陈步森说,可是,也许冷薇和你是不一样的人。刘春红讥笑道,如果不一样,那我才是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只不过是烂货。陈步森就扭过头不和她说了。刘春红说,你被她迷住了,你不要不承认,我告诉你,送你上刑场的一定是这个女人。

陈步森不愿意相信、也不相信结果会是这样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对所有人都缺乏信任感的陈步森悄悄改变了,他突然变得又傻又痴,变得会轻易相信一些别人不容易相信的东西,比如冷薇会原谅他之类。虽然从道理上讲陈步森一百个相信刘春红的话,但他总是在心中蕴藏盼望,不是为了逃罪,而是为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他觉得冷薇应该最终会原谅他。

所以他对刘春红说,我总觉得她最终会原谅我。刘春红说,凭什么?就凭你为她做那些破事儿吗?陈步森说不是。刘春红问,那凭什么?陈步森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是这样。刘春红盯着他说,你脸皮可真厚啊,杀了人家丈夫还要人家原谅,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吗?有这样便宜的事吗?如果这样,大家都可以随便杀人了,因为杀了人就可以做些事给他就好了。陈步森摸着脸,说,我知道这是太便宜了。刘春红就问,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荒唐想法?啊?陈步森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能互相原谅,多好啊。刘春红用手指指他,你就是不知道在那里吃错了药回来,成天想着这种荒唐念头,才会大着胆子去见她,去跟她认什么真相,然后还送上门去让人抓,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就会因为这个被抓住枪毙,就一切完蛋了,你这些荒唐念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陈步森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呗。我知道让她不讨我的罪不可能,可是我总是想,她难道真的一定要逼我死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好,那都是假的吗?刘春红马上说,假的,什么是真的?让我告诉你,你是杀人犯,这是真的。别的全是假的。陈步森说,可是,自从看见她儿子以后,我就不会再杀人了。刘春红说,不对,只要你杀过一个,你就永远是杀人犯,你别自以为不是。陈步森说,我知道要她原谅我不公平,但我心里觉得,她应该会这样做,我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这样才是好的。

刘春红问,这样是好的吗?你不是说这样不公平吗?那么我现在问你,陈步森,不公平是好的吗?

不好。陈步森答道。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一种不公平的事会是好的?

不知道。陈步森说。

刘春红最后问,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还相信她会原谅你吗?

头脑不相信。陈步森说,心里相信。

陈步森,你完了。刘春红说,你他妈的完蛋了。

我真的完蛋了吗?陈步森看着对他失望透顶的刘春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前途也许真的很黑暗了,只是自己看不见。按道理他应该去自首,他之所以不去自首,是因为他现在尝到了生活的美好滋味儿,他不想死;他也看到了希望,一个被害者都能和加害者那样和谐地相处,谁还会想犯罪呢?至少他陈步森是一辈子永远不会、也不想犯罪了,这是他能肯定的;他不想死,是不想承担杀人的责任吗?不是。陈步森知道自己很可能死,但他死不死和冷薇原谅不原谅是两回事儿,陈步森一直相信她会原谅他,虽然他知道这不公平。如果他不相信她会原谅他,就他和她过的那些日子全是假的,就他陈步森半年来的美好心情也是假的,就人要改过自新是不可能的?陈步森不相信会是这样。虽然他无法解释公平的问题,但他仍觉得,如果只讲公平,那就简单了,她把他杀了,还了债,如此而已,可那多可怕也多乏味啊。陈步森越想越糊涂了。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2)

刘春红说,陈步森,你不是中了邪,就是被什么人灌了迷魂汤,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这事到哪里说都一样,你要是不想死,就只有逃,逃过初一,再逃十五,逃过十五,再逃三十,一辈子永远逃下去,知道吗?我都把我的一辈子给你了,陪你逃了,你还不明白吗?

陈步森喃喃地说,如果这样,我干嘛要逃呢?我又不怕死,我本来就差不多死人一个了,如果是这样,我不如再去杀人放火,那样不是更舒服吗?

刘春红斜了他一眼,那你就再去杀人放火吧。

可是,我现在不想这样干了。陈步森说。

刘春红说,那你就快紧逃啊。

陈步森说,我既不想再杀人放火,也不想逃。

刘春红问,那你想死?

我也不想死。陈步森说。

刘春红被他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扔下一句话,你不是疯了,就是想做神仙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从门口出去了。

陈步森把头埋在被子里,想,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不想死,也不想犯罪,也不想被抓住,也不想逃,我现在脑袋里一团乱麻。陈步森想,如果我像冷薇一样,什么都忘记了,多好。可是,会不会有一个像我阿那样的人,帮我恢复记忆,就像我帮她恢复记忆一样。我在连疯都不可能了,我真的是没路走了。

那么我死吧。我并不怕死,我要证明给他们看。这时陈步森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他的母亲。陈步森想到自己死的时候,很奇怪地就想到了她,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想,人都要死了,还会想到那个他恨的老女人?可是现在,陈步森突然想起母亲了。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把他和母亲紧紧拉在一起。陈步森想在他做某个重大决定前见她一面。

陈步森真的出了门,偷偷往角尾方向去。

这是陈步森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见母亲。过去都是表姐拽着。陈步森来到了养老院,看到母亲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她见到儿子突然来临,眼泪就流出来了。陈步森坐在她床前,伸了伸手,母亲一把握住了它。陈步森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说,你来了?你来了?你怎么会来啊?陈步森说,嗯,我来了。母亲说,可是我要死了。陈步森没吱声。母亲说,你恨我吗?我知道你恨我。陈步森这时突然说,我不恨你。母亲就坐了起来,问,真的吗?你不恨我吗?你在骗我。陈步森说我没骗你。母亲又哭了,说,我要死了,看见你爸骂我,叫我滚回去。陈步森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母亲就放声大哭,儿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会死,你不会,你要好好活,要原谅你妈……陈步森说,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

陈步森见母亲面的时间很短,他把身上的钱都留下了。然后他就走了。

陈步森完成了十几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面,过去他觉得要实现它无比艰难,现在却轻易地做到了。

因此他认为,冷薇应该会原谅他。

可是陈步森恐怕等不到那个时间了。他在极度难耐的等待中产生了糊涂的想法。

陈步森这一次的自杀念头和过去不同,过去是激烈的,这次是平静的。他觉得这样的死亡方式最好: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海边的高崖上纵身跳下,就这样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了他。就像消失在永恒里。

他翻了地图。在樟坂往东一百里的老东山海边,有一处叫清水岬的地方,听说有十几人在那里自杀成功。陈步森坐车去看过,果然是个好地方。从岬头上往下到海面,至少有五十几米高。原先这是一些高崖跳水爱好者的训练台,后来因为有人自杀,就再没人敢来了。陈步森走上了岬头,往下看海水,想,如果我往下跳,我一定死。

陈步森想到了冷薇。他的所有痛苦在于一种暗昧不清的结局。如果冷薇对他说,我原谅你了,他就活过来了;如果她对他说,我要你偿命,你去死吧。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这里跳下去。可是,现在的情形是,冷薇的口紧紧地闭上了,她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死寂的。既没有报案,也没说原谅。

陈步森望着深深的海面,蓝得很深,在海面的上方,有极其美丽的云霞,它铺展在天空,像金色的羊绒细密地织在天上,太阳光从它的缝隙中刺出来,如同一声嘹亮的呼召。陈步森想,上帝应该就在那里住吧?那就是天堂吗?如果我往下跳,我的身体落下的同时,我的灵魂会往上飞,进到那个云层里去吗?陈步森没有把握,流下了眼泪。

我这是怕死了吗?过去陈步森和别人玩不怕死的游戏,在火车顶上比过隧洞时谁先低头,他陈步森总是最后一个低头。他不怕死。但最近他却总是在死亡面前犹豫。他想:我为什么要死呢?我不是信主了吗?我有永远的生命了,还怕什么呢?但我是便宜了自己,如果一死就上天堂,真的是太便宜了。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眼睛一闭就上天堂。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3)

陈步森想给冷薇打电话。他给她打过几次,她只听他说,却一声不吭。陈步森想,今天我要告诉她,和她告别。

电话通了。陈步森说,我是陈步森。对方仍没有说话。陈步森说,我知道你在,我是向你告别的,现在,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陈步森说,没有什么怀疑的了,我杀了他。现在我要自杀了,我们这样应该算是公平的了吧?……这时她说,你不要这样。陈步森问,你说什么?冷薇说,你不要这样。陈步森问怎样?她就说,你不要死,我们的事还没完呢……陈步森就哭出来了,说,你什么话都不说,电话也不接。她说,我以后会接。说完就挂断了。

陈步森坐在崖上放声大哭。冷薇简单的一句话,就让他感动得失声痛哭。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他不想死了。陈步森决定回头,在天黑之前他坐车回到了樟坂。

……接下来的几天,陈步森不时地打冷薇的电话。她和他维持最简单的对话,语气不冷也不热。陈步森一听到她的声音,心跳就骤然加速。他在捕捉精神病院的那个冷薇,可是,这种感觉是捉摸不定的。有时,她像是医院中的她;有时她又显得非常陌生。

她开始不断地问他在哪里?引起陈步森警惕,难道她是想诱捕他吗?有一次他在家里打电话,冷薇问他在哪里?陈步森说,你为什么要问我在哪里?冷薇没吱声。陈步森说,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原谅我吗?冷薇还是不吱声。

过了几天通电话时,冷薇说,我原谅你了。陈步森说,真的吗?冷薇又问他在哪里?说想见个面。陈步森心中起疑惑,他说,我很想跟你见面,都快想疯了。她说,那你快来啊,你到我家里来。陈步森觉得她的话中有怪异的味道。但他不敢怀疑她,也不想怀疑她会把警察引到家里去。他说,我没脸见你。她就说,那你为什么到精神病院来?陈步森说,那时你还没醒过来。

冷薇开始主动给他来电话。陈步森虽然很不愿意去怀疑她的动机,但他的心像钟摆一样犹豫不决。有一次刘春红来看他,刚好冷薇的电话来。刘春红一下子把他手中的手机夺走扔在地上,说,你找死啊?你不知道手机也可以侦测出位置吗?陈步森低下头说,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做。刘春红说,你完蛋了,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你正在往她设置的网里钻。你离死期不远了。

陈步森不想想象冷薇如何带着大批警察来缉捕他,虽然她这样做天经地义,但陈步森仍无法忍受。他仍然悄悄地给她打电话,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问他在哪里?陈步森说你为什么总是问我在哪里?冷薇说,我原谅你了。我只是想见个面。陈步森不说话。她就问,你不相信我?陈步森说不是。她说,你就是不相信我。你为我做了那些事,我不认为你有多么坏,所以我原谅你。陈步森眼泪滴在电话上,我不值得你原谅,但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我告诉你,如果你想抓我,没有必要在电话里对我说好话,我会让你抓。冷薇说,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了?陈步森说,我总觉得你没原谅我,你是不是因为要把我抓住才这样说的?说让我放心的话?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陈步森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知道我就是杀一万次也不能对你弥补什么,但我真的希望你原谅我。冷薇说,我说过,我原谅你了,你怎么还不相信呢?我们可以见个面。陈步森说,谢谢你,只要你原谅我,我可以马上跟你去见警察,真的。冷薇问,什么时候?陈步森又不吱声了。因为他从冷薇过于急切的语气中听出她很想马上拿住他,然后他从中推测出,她也许并没有原谅自己。

他们又进行了几天的对话,好像一种捉摸不定让人疑惑的游戏。陈步森总是觉得里面有让他狐疑的地方。冷薇却总是问他在何处,然后要见面。陈步森对她说,我最想告诉你的是,我真的不怕被抓,不是你原谅我我才肯自首,我不想推卸责任,我只是想说,你要信任我,不要防着我。你防着我我会很难过。你用不着叫警察来,也用不着在电话里骗我,我一定会相信你的,我也一定会按你说的话做,但你千万别骗我。冷薇说我没有骗你。陈步森问,你真的没有通知警察吗?冷薇说没有。陈步森又说,你不用通知警察,我就会去找他们,你也不用对我说假话,因为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冷薇说,我没说假话。陈步森说,我这样做,是为了在我们见面时,能有时间和你说上几句话,我要当面说上几句话,要是警察马上来,就什么也说不成。冷薇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陈步森说,我要当面对你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他泣不成声。

冷薇沉默了。陈步森说,真的,你用不着用话来诱骗我,好抓住我,如果我想跑,我就不会去医院,我不会逃避责任的,你要相信我,你如果相信我,我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就是枪毙,或者把牢底坐穿,我都不怕了。冷薇说,我都答应你。陈步森说,我楼下有一个派出所,我们见面后,我会自己过去。求你不要通知警察,让我们说上几句话,因为我这次进去就不晓得能不能见面了,给我一点信赖,好吗?冷薇说,好。八点钟在我楼下。自不自首,随你的便,我已经原谅你了,只想见见你。她补上一句:淘淘也想见你。

十五.诱捕抑或诱惑(4)

电话放下了,陈步森的重担撤去,他知道一切结束了。为着冷薇的大度,陈步森内心非常感激。那感觉跟与失恋恋人失而复得一样。

他犹豫要不要告诉刘春红,想了半天,还是把她找来了,说,我明天和她见面。我决定了。刘春红望着他,半天也没说话。然后她大喊大叫,和陈步森扭打起来。她说,你这是要寻死啊,你找她就是找死知道吗?陈步森说,其实她只是要和我见个面,自不自首随我自己。刘春红说,陈步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过去的你多么聪明,可是你现在像个傻瓜一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的话能听吗?一个被你杀了丈夫的人的话能听吗?陈步森说,她没说假话,我相信她。刘春红最后说,你去死吧,我不陪你了。今天晚上你从这里滚出去!

陈步森的衣服被她扯碎了,他说,行,此事与你无关了,我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要好好活着,我只有来生报答你了,因为我明天很可能去自首。刘春红哭得弯下了腰。陈步森说,不过我也敢保证,明天她肯定不会叫警察来,无论我过去做过什么,她知道后来的陈步森是谁,我相信她,她也相信我。

……次日清晨,陈步森很早就醒了,他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伏在桌前做了一个祷告。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需要祷告。他根本不用想就祷告出来了。他对神说,我要去见她,因为你原谅我了,她也原谅我了,我要去谢谢她,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离开的时候,发现刘春红不见了。

上午八点钟,陈步森准时来到了冷薇家的楼下。他慢慢地接近那里。陈步森想,她该不会骗我吧?他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相信她呢?于是陈步森没有犹豫,大步来到楼下。可是没有见到冷薇。陈步森脑袋里狐疑地旋转了一下,不过他想,还差一分钟,也许她正在下楼。可是他刚抬起头,就看见从四个方向冲出几十个埋伏的警察,朝他扑过来。

陈步森什么都明白了。他叫了一声冷薇的名字。那一声颤抖的叫唤很痛苦。他从二楼过道的窗户上瞥见了她的脸,她正在往下观察,又迅速地消失了,接着他就像被几根粗大的圆木撞倒一样,在一片巨大的吆喝声中,陈步森被警察们死死地摁倒在地上,他们的膝盖快把他的骨头压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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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6:44 | 只看该作者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1)

经过了漫长而坚硬的冬天,樟坂渐渐恢复了生机,那些蕴藏在褐色泥土下面的种子在阳光的催促下变化形象,长出了各种奇异的花朵,像一次秘密的公开。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还是自己生命的理由,它们在特定的时间得以盛开?这才是真正的奥秘。在樟坂,人们是不太关心草地何时返青花儿何时开放的,因为习以为常;大街上走动的人们更关心自己的生计和工作,他们匆忙的身影表明,人几乎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跟生命的关糸也仅限于自己。他们拜拜街角的土地公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所以说樟坂人和生命真理的关糸模糊,人与人的关糸也出了问题,你看,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人带来喜乐,路上看不到成群结队春游的人,除了无知的小孩子;至于人和自然的关糸就不言自明了,赚钱远比欣赏风景重要得多。只有在彻底了解生命和自然秘密的人,才会从自己的耳朵里听到隆隆的春之声的巨响。

但这一年的春天对于樟坂来说,是特殊的。比春天的到来更为猛烈的是那个原县级市副市长杀人案告破的消息。用“告破”一词可能会让警察难堪,因为罪犯是在被害人冷薇的楼下束手就擒的。就是不认定罪犯陈步森自首,也要把功劳算在被害人冷薇身上,是她诱捕了凶手陈步森。至于为什么如此狡猾的凶手会上这样的当,则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尤其是凶手竟与被害人相识,以至于终于落入被害人手中,更是让樟坂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四月十五日,《新樟坂报》用几乎一个半版面刊登了报纸的特约记者、樟坂电视台《观察》编导朴飞采写的长篇报道,文章用了极为吸引人眼球的题目《凶手帮助被害人恢复记忆自投罗网》,副题是:《李寂惊天大案奇怪告破》。文章详细描述了整个案件的经过,尤其突出披露了陈步森和冷薇长达半年的交往过程。

此期报纸一出,发行量大增,增幅大约是平时的三成,李寂案立即成为街谈巷议。这个本来已经快被人遗忘的案子以如此奇怪的面貌重出江湖,实在是让樟坂人吓了一跳。虽然他们仅有的无成本的娱乐就是谈论官员的腐败和外逃、女明星是否怀孕等,据说发生过娱乐记者当场拿出早孕棒要女明星检测的事情。但这次的新闻确实把樟坂人吓着了:一个疑似吃错了药的杀人犯竟然往被害人身上凑,最后以把自己弄进看守所了事。这则爆炸性的新闻一度被人怀疑为一个恶作剧,因为在樟坂人的价值观里,这种事件除了在好人好事的庸俗电影中上演,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而谁都知道好人好事是个骗局。《新樟坂报》去年曾报道一个中国留学生杀害所在国的一个外国学生后,被害人的父母居然写信给凶手的父母,安慰他们同受创伤的心灵,并要求他们原谅儿子。许多樟坂人认为这是一则不实报道,是记者瞎编的。樟坂人从来不相信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樟坂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无疑有理由不相信。岂料不到一年,以陈步森为主角的同样的事情在樟坂上演。

有多封读者来信认为这件事情的发生有三种可能:第一,这个叫陈步森的人患上了神经病(樟坂人习惯于把精神病说成神经病),有他到主动到精神病院工作的事为证;第二种可能,陈步森因为恐惧死刑,所以精心策划了一场对自己的围剿,编织了一幕痛切忏悔的颂歌,以逃脱死刑的惩罚。这样说来,这个陈步森有极高的智商和足够的心理承受力,能让他一步一步地完成计划,其中,被害人冷薇则沦为他的工具;第三种可能,干脆认为这篇报道是记者瞎编的,至少是夸大的失实报道,为哗众取宠之作。

记者朴飞因为第三种猜测对自己职业信誉的伤害感到愤愤难平。这个朝鲜族的年轻记者素来以敬业著称,若不是亲眼见到那个叫陈步森的罪犯,连他也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他是在陈步森被收监羁押后的第一时间,随同陈的律师沈全一起到看守所的。沈全也是朝鲜族,所以他们是熟人。陈步森的表姐周玲在得知陈步森被捕的消息后,迅速找到苏云起牧师想办法,苏云起推荐了他大学历史糸的同学沈全律师,他也是基督徒,大学学的是历史,硕士读政治,博士文凭却因为法律而得,主修宪法学。他开了一家“正名律师事务所”,因为常常开展无偿法律援助而闻名,著名的李小童案就是他的杰作。

沈全个子长得不高,身材却很匀称,生就一副忧郁的脸,喜欢穿风衣,把领子高高竖起,遮住自己的脸。这么说吧,沈全已经四十岁了,看上去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面貌酷似刘烨。他喜欢静静地听别人说话,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但你不知道他一边听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当周玲向他叙述陈步森案情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急躁,她一再强调她的表弟已经幡然悔悟,否则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要求沈全无论如何要接这个案子,一定要让陈步森免于死刑。连苏云起都觉得周玲过于急躁了,她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显得过分,沈全却一直没打断她,他只是静静地倾听,周玲最后说,沈律师,我相信陈步森,我相信他不会死,我相信他悔改了,他有理由获得赦免。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2)

我可以说话了吗?沈全问。周玲这才感觉自己的话太多了。沈全说,法律不是相信,是求证。我会尽快见到他的。

周玲把沈全带到角尾的疗养院,让陈步森的母亲委托沈全为陈步森的辩护律师,老太太听到儿子杀人的消息,当场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场面弄得很难堪。连周玲也弄不明白老太太平时从不问儿子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突然耍泼。经过周玲解释,保证今后她会负责她的生活,老太太才在委托书上按了手印。从疗养院出来,周玲简略地向沈全描述了这个家庭的关糸。她说,你要把这个作为证据,证明陈步森的犯罪行为是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的。

沈全首先接触了警方,警方说他们已完成预审,因为嫌疑人非常配合,所以审问很快就结束了,现在已经由检察院批捕,卷宗都转到市检了。不过,负责此案的马警官还是耐心地向沈全讲述了陈步森案的经过,他说,起先我们也无法相信,以为是被害人的幻想,她得过轻度的精神病,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但事实果然如此,我们就很惊讶,我破案这么多年,没遇上过这样的罪犯。沈全问,你相信他悔改了吗?马警官笑了,说实话,我也不相信。

沈全立即把消息告诉了朴飞。以过批准,朴飞和他一起在看守所见到了事件的主人公陈步森。他第一眼看到陈步森的时候,就被这个人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穿着蓝白条纹的号服,外面罩着一件黄背心。陈步森的表情很平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长达半分钟之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他的眸子是透明的,像一双狗的眼睛。沈全向他询问这半年发生的事件时,他很耐心地一样一样问答。最后他问了一句:冷薇怎么样了?

这句话问得突兀,沈全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说,还好吧,我还没有见到她。陈步森就不吱声了。这时,朴飞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愿意自己被抓住?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杀了人。朴飞又问,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去自首,要和被害人周旋那么长时间?陈步森看了他一眼,说,我害怕,后来和她相处后,就不害怕了。朴飞问,你对你自己犯的罪有什么看法?陈步森就低头了,说,我是罪人吧,罪人中的罪魁。朴飞听不懂,沈全解释说,他说的意思是,他是所有罪犯中最可恶的那一个。

在报纸的文章出来的三天后,朴飞主持的电视台《观察》栏目第一次播出了在看守所采访陈步森的VCR,并对本案作了初步报道。报纸的文章加上电视上的录像对樟坂人产生了极大的冲击。报社和电视台收到了大量读者和观众的来信,观点从怀疑完全倒向支持陈步森的一边。可以说陈步森在电视上的简短露面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因为它很直观地让观众看到了一个痛悔的人和他善良的脸。这张脸很好地诠释了报纸上的那篇长文章,使一切变得可信。基督教竟然产生了那么大的力量,使一个人消弥了对死亡的恐惧,这对于樟坂人来说,真是一件新鲜事儿。

就在舆论向陈步森一边倒的时候,有一个人提出了令人诧异的相反的观点。观点本身并不奇怪,而是提出这个观点的人奇怪,作为本案当事人陈步森的表姐夫,陈三木没有站在妻子一边支持陈步森,反而跳出来提出了一个重要疑问:如果陈步森的忏悔是真实的,为什么被害人仍然要设计诱捕他?为什么长达半年的相处并没有建立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信任?她完全可以领着他去自首,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为什么没有发生如此感人的一幕?原因很简单:这是个骗局,他们并没有建立互信,一切都是假的。连报道都是偏颇的,为什么我们只见到有关陈步森的报道?而没有关于被害人冷薇的报道?所以说,这是一个偏颇的骗局。

朴飞深受刺激。他在自己主持的栏目上回应:他先后三次登门试图采访冷薇,无论是用文字还是影像,却连续三次遭到拒绝。她不愿对此事发表任何谈话。陈三木由此在报纸上发表感言说,因此对于本案的报道是偏颇的,至少有一半的事实不清,已知的一半也无法证明是真实的。

陈三木为什么会开始对自己的表弟无情打击,缘于他和周玲关糸的微妙变化。在陈步森进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相处的时候,他和周玲却分居了。恰好在陈步森被捕的那一天,陈三木和周玲正式结束了十五年的婚姻。陈三木对陈步森本来就印象不好,他和周玲的观点相左更是常事儿,所以,他倒向另一边是自然的,不如说他们婚姻的破裂,使陈步森得以名正言顺地表达自己对陈步森案的看法。

这十五年的婚姻是混乱的婚姻,他们结婚了十五年,也争吵了十五年。他们从来不为柴米油盐争吵,他们争吵的话题常常让人望而生畏:比如究竟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或者说上帝在人间以什么方式存在?陈三木认为,上帝是存在的,但绝对不会像他的老婆那样,他对他的老婆热心宗教事务烦不胜烦,作为一个享有知名度的文化学者,三十七岁就荣升教授,不到五十岁就上了博导的人,陈三木在老婆的面前却经常享受不到优越感,反而常常有挫败感:这些聚在一起的基督徒有许多是市场卖鱼的,路上蹬车的,还有一些是刚识字的老太太,可是他们却天天在讨论信仰和生命的话题,所以周玲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对丈夫的论题高山仰止,反而常常认为陈三木结婚多年不肯信主,只能在门外望梅止渴。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3)

有一次陈三木正在家里给研究生上课,讨论的话题是“终极价值”。陈三木说终极价值就是人类对自身未来的一种体认,是通过对彼岸世界的观照来获得对此岸世界的体认。结果学生展开了激烈争论。他们时而论到海德格尔,时而谈到尼采,争论的焦点在于彼岸世界如果不能达到,那它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如果不是,那只能证明人是一种会想象的动物而不能说明任何别的问题。这时,在一边煮菜的周玲突然插进来说,你们别听他瞎掰,他净扯那没用的。陈三木受了刺激,说,那你说说,什么是没用的?什么是有用的?周玲说,没有什么终极价值,那是虚的,我跟他结婚那么多年,他都没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终极价值,要我说,生命是第一位的,先有树的生命,才有关于树的书,你们要会爱人,就什么都懂了,就像一个小孩子二话不说,端起一杯果汁就喝,你瞧,果汁就和他有了生命的关糸,他哪儿知道这果汁有什么营养素啊?就吃呗。如果像你们老师那样,一直对着这果汁说上半天不喝,果汁是果汁,他是他,说上一万年也还一样,一点关糸没有,有什么用?学生们听了周玲的话很兴奋,有一个学生就说,师母啊,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啊?他们知道周玲只上过幼师。周玲就把两个杯子往桌上一摆,说,这两个杯子是我造的,你叫这个杯子知道另一个杯子的事情,它能知道吗?不能,除非我告诉它。学生豁然开朗。

陈三木严重受挫。这样的交锋在后来的五年中愈演愈烈。先前周玲还极力用爱心试图拉陈三木信主,后来演变成较量。陈三木和周玲的关糸越来越微妙,无论周玲如何把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条,如何对陈三木关心得无微不至,陈三木都无法对妻子产生一种爱意,因为她时不时会说出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来,让他产生挫败感。尤其是在他的学生面前丢脸,让陈三木脸上最挂不住。学生会情不自禁地要她说话,喜欢跟周玲聊天。夜里,陈三木再也无法正常地和她作爱,有一次他刚爬上她的身体,就萎缩了,因为陈三木突然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立即就泄了气。他不知道妻子怎么会赢得学生的信任,陈三木知道周玲的那一套全是在圣经学来的,所以一度陈三木并不排斥圣经,还常常引用圣经。但他无论如何引用,都不如妻子说得明白,他在学生面前绕了半天的话,周玲只要几句就点通了。这不由得让陈三木产生奇怪的妒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逸出了周玲的视野:陈三木对周玲的爱是建立在他的自信上面的,现在他的自信丧失了,爱也就随之消褪。有一天,周玲带学生出差去外地参加音乐比赛,她回来拿遗忘的机票时,看见了令人不能相信的一幕: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坐在陈三木腿上。

陈三木显得很镇静。他对周玲摊牌,说他其实早就在考虑和她离婚的事情。他现在就向周玲正式提出离婚。

周玲向苏云起求助,当着他的面恸哭起来,为自己当初选择婚姻的不慎痛哭。因为当时苏云起曾经让周玲等待,要证实陈三木确已信主才能结婚,因为不同信仰的人不能同负一轭。现在,周玲忍受了十五年的时间,还是得了个破碎的结果。

但她还想作最后努力。陈三木也因为自己先和那女人来往,觉得对不起周玲,所以和她暂时中止了来往。有一天周玲对陈三木说,你跟我到教会去聚会吧,让上帝来疗治我们的伤痛。

这是陈三木和周玲结婚十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她上教会。陈三木总是认为,他需要对基督教典籍研究透了才愿意上教堂。今天,由于很特殊的原因,或者说陈三木也有挽救自己婚姻的想法,就跟周玲一起到了教堂。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陈三木彻底了结了他的婚姻。接照基督徒的习惯,他们常常公开把自己犯的罪拿到公众中来认,求信徒们为他们代祷。陈三木没想到周玲把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说出来。当时苏云起也在场。陈三木目瞪口呆。苏云起说,陈博士,我们都犯了罪,只要我们承认我们的罪,这罪就得赦免。陈三木立即说,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来认罪的,因为我不认为我有罪。

气氛就僵了。陈三木说,没有爱,有罪吗?既然说到这了,我就告诉你们,我和周玲之间,已经没有爱了,所以也没有背叛。现在是个机会,我要说,你们的宗教是骗人的。正如尼采所说,那是心灵软弱者的骗局。我想,我会用我的学术表达我对这一切的看法,因为经过这十五年,我太了解基督教了。对不起,我告辞了。

……周玲当场痛哭失声。苏云起把她叫到小屋子里。周玲对苏云起说,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努力了。沉默良久的苏云起说,当淫乱发生,合一就已经被破坏了;另外,圣经上也说,如果不信的一方坚持要离婚,你就不必勉强,让他去吧。

十六.爆炸性的新闻(4)

十天后,周玲和陈三木办理了离婚手续。陈三木在和周玲分手时,说,你保重,不过你是失败的,你教育了多少年的陈步森,还是成了不良少年,我教的学生,保证不会这样。

周玲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手机,是公安局挂来的,他们告知她,陈步森已经因为杀人罪嫌疑被逮捕。现关押于坝头的市看守所。因为陈步森留给警察的是周玲的电话,所以鉴于无法投递的原因,要求她前来接收有关文件,并为陈步森聘请律师。

突然受到离婚和陈步森的双重打击,周玲几乎崩溃。苏云起安慰她说,你放心,因为现在的陈步森,不是过去的陈步森了。他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叫沈全,是很好的律师,你可以请他为陈步森辩护。

当天,沈全就接下了陈步森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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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7:07 | 只看该作者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1)

陈步森案的突然公开,在樟坂引起了轩然大波,读者大量投书《新樟坂报》展开了热烈讨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应不应该给陈步森宽大处理?一度有一边倒的观点认为,陈步森是一个彻底悔改了的罪犯,应该给予宽大处理。因为长达半年的和被害人家属的交往,可以证明陈步森已经痛切悔悟。有人甚至荒唐到要求把陈步森无罪释放,说这样的人就是放出去也不会再危害社会。

曾经因此获得成就感的记者朴飞今天却遇到了一件让他心惊肉跳的事情。他刚上班进到电视台自己的办公室,收到一个快递邮包,当他打开邮包时吓得魂飞魄散:里面装着一条花蛇,一下子飞到地板上乱窜,整个办公室乱成一团,大家纷纷躲避,发出尖声怪叫。邮包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罪犯的帮凶,你没有看到被害人的血吗?你没有听见她痛苦的哭泣吗?

朴飞不知道这种威胁从何而来,他的心开始哆嗦。主任把他叫进办公室,说,人家寄邮包来也有他的理由,谁叫我们偏听一面之词呢?朴飞说我没有不采访被害人啊?是她拒绝采访。主任问他,谁能证明?谁也不知道她拒绝采访,你就是要千方百计采访到冷薇,否则就说不清楚。朴飞说,好吧,我想办法。

实际上在朴飞决定再度采访冷薇的时候,冷薇自己的心情也已经发生悄然变化。当她看到报纸和电视上同情陈步森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时,心里涌起了极大的仇恨。冷薇回到家里是一个标志,在这个家里她轻而易举地回忆起了她和李寂共同生活的种种片断,也许当初她早些回家就可能很快痊愈。她从一个太长的梦中突然醒来,内心引起的震荡无以伦比:丈夫被杀了,自己却和凶手好了半年多。只要一看到李寂的遗像,冷薇的自责就如同排山倒海,她伏在遗像上痛哭,泪水把像片浸湿变形。

母亲看到女儿如此伤恸欲绝,也难过得无法自持。她抚摸着女儿的背说,孩子啊,你可别这样一直不停地哭啊,你的身体都要哭坏了……这事不怪你,都怪我,是我把狼引来的,我对不起你。我怎么也想不到小刘会是杀人的凶手啊。

淘淘不懂事,竟然哭着要见小刘叔叔,惹得冷薇火起,所有的愤怒和愁烦集中到一起,她拎起淘淘就是一阵劈里啪拉乱打,孩子大声哭号。母亲一把从女儿手中把淘淘夺过来,说,你拿孩子出气干嘛啊?他能懂什么啊?淘淘大喊,妈妈坏,妈妈坏,我要小刘叔叔,我要他给我做地瓜车,我要地瓜车!

孩子的喊声像针扎在冷薇心上。她跪在李寂的遗像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说,李寂,对不起,你看我把这个家带到哪里去了?李寂,原谅我,我们被人骗了,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李寂,你不要这样看我,我病了,才被人骗的,我会给你讨回公道,亲爱的,你什么不来把我一起带走?……冷薇哭得浑身颤抖,扑倒了地上,像死了一样。

朴飞就在这时打通了冷薇的电话。他很意外地获得了冷薇同意采访的要求。

不到半小时,朴飞就带着人马到了冷薇的家。朴飞后来描述他第一眼看到冷薇的情形:她穿着一身全黑的套装,脸色苍白,眼睑边留有泪痕,那是一个典型的孀妇。她会在不经意间打一个寒颤,好像被冷风吹到一样。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发抖。她的身后,摆着李寂的遗像,正好卡在摄像机的画面里,使得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像在为李寂伸冤似的。

朴飞开始提问。冷薇的表情迅速聚集了可怕的愤怒,她称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完全是一个骗局,她是最深的受害者,因为她有病,所以没有意志能力和行为能力。她说,我爱我的丈夫,我非常爱他……说着她对着镜头失声痛哭。朴飞事后没有剪掉冷薇连续的哭泣镜头,这个镜头长达一分钟。这是樟坂电视台播出史上从未有过的镜头,当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对着镜头哭泣长达一分钟,你的承受力可能面临考验。但朴飞没有打断她,他静静在等待。冷薇哭得浑身颤抖,朴飞只是一个劲儿递上手巾纸。

冷薇哭到无声,好像进入一片寂静。后来朴飞问她,有人说,因为陈步森已经悔改,所以应该原谅他,你认为应该原谅他吗?冷薇的目光涣散,说,把我烧成灰也不会原谅他,他就在我的眼前,把我丈夫的脑袋砸碎……说到这里她又泣不成声。采访好几次被这样的哭泣打断……他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朴飞说,可是,他现在已经被抓住了。冷薇说,公义来得太迟,他这是永远当得的报应,我告诉你,也对所有要支持对他作宽大处理的人说,你们死过亲人吗?你们在失去亲人之后,又遭遇过欺骗吗?我都经历过。朴飞说,也许陈步森没有骗你,也许他真的悔改了?冷薇问,谁知道?你知道吗?朴飞摇头,我,我不知道。冷薇说,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有他自己。谁能证明他是好意?谁又能证明我不是掉入了一个陷阱?朴飞回答,没有。冷薇说,可是,他却赢得了那么多的社会同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说着她又掩面痛哭。朴飞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冷薇没有一句话在指责他写了那篇文章,但冷薇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这时,他的眼角看到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人像,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凶手。画上扎了好多图钉。朴飞内心掠过一种可怕的感觉。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2)

冷薇对着镜头长达一分钟的哭泣,对观众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该期节目播出后,在樟坂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电视台在街头随机采访了五十名观众谈对陈步森案的看法,有四十四人倾向于严厉处置凶手。与节目播出前的情形发生了逆转。大部份人认为,作为一个凶手,取得了比受害人更多的同情的确是不妥的。有人分析之所以对李寂关注不够,是因为群众对官员的同情会低于对一般民众,他们对官员的被害的关注是冷漠的。但自从冷薇对着镜头哭泣一分钟后,至少有一半的人转而同情冷薇,并开始怀疑陈步森长达半年的古怪行为的动机。

朴飞终于把失衡的天平扳回来了。他想进一步扩大战果,就和主任商量。主任想了想,说,我们是不是在演播厅做一期《观察》特别节目,把对陈步森案两方不同的观点公开搬到节目中来。朴飞说,李寂是卸任副市长呢,上面会让做这期节目吗?主任说,我有数,你就做吧。朴飞说,可是我没数呢。主任说,你这小子,天塌下来不是我先顶着嘛,好吧,我告诉你。他凑近朴飞,小声说,上面才不管李寂呢,你懂我意思吗?朴飞说不懂。主任说,市里没有一个人鸟他,李寂很可悲,明白了吗?否则怎么会副市长做得好好的要回去教书?朴飞点头,我明白了,就是说李寂现在也就是一介平民就对了。难怪没人管他的案子,怕惹腥啊,最后还得凶手自己把案破了。主任说,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当副市长本来就是一误会,明白吗?得,闲话少说,快点儿准备去吧。

朴飞去找沈全商量,希望他出任节目嘉宾。沈全认为他现在担任本案辩方律师,不方便出现在节目上。不过沈全提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苏云起。我觉得他比较了解陈步森,他可以代表正方观点,你可以请他当嘉宾。朴飞显得有些为难,说,他是牧师吧?他来上节目合适吗?沈全说,实际上苏云起不是专职牧师,他是迦南出版公司的负责人,做出版的。他也经常在《新樟坂报》化名写文章,讨论道德问题,他的笔名叫马那。朴飞说,原来马那就是他啊,那行。反方你可以找一个人。沈全说,就是陈三木啊,他不是已经写文章骂陈步森了吗?他很有代表性。朴飞说,这一对好,能干起来。我想把争论的焦点定在:陈步森是悔改还是欺骗?

一周之后节目正式开录。在电视台的400米演播厅里,对阵嘉宾除了苏云起和陈三木,各自还有两名次要嘉宾,另外支持陈步森和支持冷薇的不同观点的现场观众位列两边,总计有八十名观众。最醒目的是在演播厅的背景上有两幅巨大的陈步森的照片:一张是健康微笑的照片,另一张是愤怒可怕的表情,不知道朴飞是从哪里弄到这两张表情截然不同的照片,仿佛一边的陈步森是天使,另一边的陈步森是妖魔。这种暗示意味是很明显的。

苏云起看到演播厅的这个阵势,有些不太习惯。朴飞在开场前嘱咐他说,你不要对陈三木客气,观点要有攻击性,这样节目才好看。苏云起说,我不太习惯这样做。朴飞就说,我改变一种说法,不是要你为了攻击而攻击,你总有自己的观点嘛,你的观点和陈三木总是不同嘛。苏云起说,这样吧,我会把我要说的表达清楚。

节目开始。朴飞交代事件的背景后,亮出了争论焦点。陈步森是个老电视油子,他首先提出了自己鲜明的观点。他说,陈步森是我的前表弟,我今天之所以站在这里表达对他的不同看法,是因为真理高于人间感情,同样,无论陈步森对冷薇做了多少事,事情的重点却在于,他真正悔改了吗?如果没有,那么这就是一场微妙的骗局。苏云起说,我同意陈教授的说法,问题的焦点在于他是否悔改?我可以清楚地告诉大家,他已经悔改。他是在我面前完成这一过程的。陈三木笑了,说,那很可能是你们的一场游戏,我从来没说过我承认基督教的信入仪式有真正的意义,所以你的假设对我缺乏说服力。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可疑的事件,据我对陈步森的了解,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却很有心计,文化水平比一般罪犯要高得多,我很怀疑他能在跟苏先生的几分钟的祷告就能改变他的本性,我要问,在那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云起回答:发生了救赎,他就在那一分钟里悔改信主,全人发生了改变,他为什么能下最后的决心帮助受害人恢复记忆,就是因为获得了力量。也许他的懊悔是一个渐渐发生的过程,所以在这半年来,他慢慢接近冷薇,但他决志信入上帝却是在一分钟内完成的。陈三木说,你的观点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所以没有意义,我却可以推测,它完全可能是生性狡猾的陈步森为了捞取社会同情而实施的一次策划严密的阴谋,是一出求生的戏剧,在下地狱之前,我能想象他是多么恐惧啊,所以他就精心演出了这一幕,我把它称之为“最后一笔交易”。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3)

此言一出,现场骚动。支持陈步森的一方观众有反弹的声浪。朴飞把话筒递给其中一个观众,那个观众反问陈三木,你难道要消灭任何一个人悔改的权利吗?陈三木回答,问题是他并没有悔改。满口神话就悔改了吗?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给你看,我的前妻是基督徒,所以我了解圣经,我可以背给你听,我也可以说我愿意悔改,我多高尚,这就可以了吗?苏云起说,陈教授,你太过于相信你自己的理性了,你有足够的信心了解陈步森的内心吗?陈三木说,我比你更了解陈步森,他是不可能改变的,他居然能瞒着我们犯下这么多年的罪,可见这个人有多坏,城府多深,所以,他完全可能演出这样的戏剧,你们都受骗了,他比那些莽撞的罪犯更坏,他太坏了,所以不可能被驯服的。苏云起反对:兽都可以被驯服,何况万物之灵的人?陈三木讽刺道,这又是一个假设,妖魔变成人就在一念间?那么我要问,在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云起说,他改换了生命。陈三木说,你的意思是说,他信主了,悔改了,所以我们必须赦免他?苏云起说,上帝已经赦免他的罪。陈三木就喊起来,说,好,好,好,这就是基督教,真便宜啊,犯十年罪,只要几分钟就了结了,真的很便宜,那我也可以去犯罪了,因为没事啊,反正会得赦免。我接着还要问苏先生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当了一辈子强盗,到死的那一天,他说,上帝,来救我吧,我现在相信您,请问,他的罪得赦免吗?苏云起回答,只要他心里相信,口里承认,就必得救。陈三木站起来,对大家说,你看看,看到了没有?真的很便宜,为什么上帝会赦免罪大恶极的人?这就是真相。我们不妨试一试。支持陈三木的人发出哄笑。

苏云起说,可是,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死呢?你的灵魂在哪里?陈步森如果没有悔改,他死了,死亡就把他拘禁了,但我可以保证,他现在自由了。赦免并不看罪行大小,而看性质。我觉得我们这样争论下去并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心灵感受到的自由,争论就是一场捆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完全公义的标准。陈三木说,不能争论?基督教就这样无理吗?苏云起回答,就让它无理吧,因为人的理性已经堕落了。

节目结束。虽然没有像朴飞预期的那样热烈,但还是产生了很好的现场效果,问题在于苏云起争论的愿望不强烈,所以不能把交锋持续下去。主任对朴飞说,不错了,问题已经提出来了,我预计它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持续发酵,等到争论扩大到一定程度,我们再做一期节目。

但朴飞和他的主任都没料到,后来出了一些麻烦。散场后支持陈步森的观众竟然来到了冷薇的住处,要求和她见面。他们和冷薇进行了半个小时的谈话,劝她放过陈步森一码。冷薇把他们轰了出去。支持冷薇的观众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双方产生了冲突。大约有五十人左右,在冷薇家的楼下先是口角冲突,后来大打出手。支持冷薇的一方说,你们没有权力要求被害人赦免。支持陈步森的人反唇相讥,如果我们没权力要求被害人赦免,你们也没有权力要求加害者忏悔。因为他已经为他的罪忏悔,付上代价。警察在二十分钟后到场,劝离了冲突的人群。

这条消息也登上了报纸,陈步森案的争论果然持续发酵。当它登录网络后引起了更大的影响力,首先转载《观察》现场节目文字和音频的《探索》网站的点击率大增,达到了十万人次。几千个帖子上传,支持陈步森和支持冷薇的人数旗鼓相当。问题的焦点集中在两个问题上:第一是关于陈步森案的处理,即陈步森的行为能否使他获得一定程度的从宽处理?第二是深入的理论探讨,即基督教便宜论——一分钟,妖魔真的变成人了吗?

陈步森在看守所看到了这期节目的播出。自从进到看守所之后,陈步森的话变得更少了。他不想回答同监室的其他犯人的问题,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谁。但陈步森老老实实地履行一个后来者的义务,担任了号子里的最繁重的劳动:给水池打满水,给全号的人洗衣服,打开水,一天刷两次厕所。号子里的人看着他很奇怪,因为陈步森出奇地顺服。直到电视播出他的节目后,全号的人才恍然大悟:他就是李寂案的主犯。牢头吓得一直向陈步森献殷勤,要把牢头的位置让给他,陈步森说,你还是做你的班长,但我不想洗衣服了。杀过人的嫌犯有一种天然的威慑力。

就在节目播出后的第三天,陈步森被通知有人见面。他感到很诧异,以为是沈律师来。结果来的人是苏云起。苏云起通过沈全获得了监狱管理局的许可,得以见陈步森。陈步森看到苏云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鼻酸,好像见到父亲的感觉。苏云起问他,在看守所生活怎么样?陈步森说我很好,请苏云起放心。苏云起说,你表姐不能进来,她托我问你好,本来她带了好吃的给你,可是这里不让带食品。这时,陈步森说,我想要一本圣经。苏云起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给你带来了。他掏出一本只有一张扑克牌大的袖珍圣经递给他,说,他们同意带这个给你,虽然小,但很好保存。这时陈步森问,我表姐是不是离婚了?苏云起说你怎么知道?陈步森低下头说,我看电视了。

十七.一分钟,妖魔变成了人?(4)

苏云起说,别为那些事烦恼,你要相信,你已经从罪中得释放了。陈步森说,我不烦恼。苏云起说,你也从人与人的伤害中得释放了。陈步森不说话,脸上露出难过表情。苏云起说,你不想问冷薇的事吗?陈步森很快地摇摇头。苏云起说,她真的受到了伤害。她醒了,一切都想起来了,她需要时间。陈步森说,您能不能去看看她?苏云起说我会去的。我今天来还想说的一件事,就是你能不能利用这段时间,把这一段的事情写下来,把感想也写下来。陈步森迟疑地想了想,说,我写不好……苏云起说,不是写得好不好的问题,是把见证记录下来,你怎么做的,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就是这样。陈步森说,我试试吧。苏云起说,那你保重。

就在苏云起起身要走的时候,陈步森突然问,苏牧师,我真的得救了吗?苏云起说,你怎么会突然想这个问题?陈步森说,我看电视了。苏云起说,是陈三木说的吗?陈步森说,是,他说,不可能在一分钟妖魔变成人。苏云起问,你自己也不相信,是不是?陈步森就沉默了。

……苏云起从陈步森手中把小圣经拿过来,翻到耶稣上十字架那一段:他对身边钉十字架的强盗说,今天你就要和我同在乐园了。苏云起读完这节圣经,说,这个强盗什么也没做,但他却在乐园了。

陈步森不吱声。苏云起说,你做的比他更多,但不是因为你做的事你才得救,而是因为你的悔改。不是行为,而是相信。

苏云起离开的时候对陈步森说,不要疑惑,总要信。正如你认识了我苏云起,即使你以后不再看到我,你也不能否认有苏云起这个人。这是我说过多次的。你看到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不要相信你做的,要相信你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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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1.8.2007 23:28:14 | 只看该作者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1)

冷薇对着镜头哭泣的画面冲击了樟坂人的心灵。她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中。果真有如此之大的仇恨,还是因为自己和陈步森交往导致的无法面对李寂的自责?冷薇终日以泪洗面。她在墙上挂了一个剪好的人偶,上面写着“凶手陈”三个字,冷薇亲手把一个又一个图钉扎进人偶,这种旧式的诅咒方式似乎更多是做给死人看的。冷薇的母亲在她从医院回来后曾说过这样的话:你对不起李寂,你要烧一柱香给他。冷薇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于是活在惊恐中。她树了陈步森的人偶,相信李寂可以看到:她对杀害他的凶手是多么仇恨。只要一想起李寂,冷薇就常常在半夜哭醒,闻着床上特有的他的味道。从结婚到他死去,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在冷薇的记忆中,他们甚至没有大声说过话,他们说话总是以悄悄话的方式进行:他下班回到家,就会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背后,从后面换住她,她无须惊慌,因为知道后面的人是谁……现在,冷薇还会突然猛地回身,以为他还在后面,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

无论陈步森在她患病期间对她做了什么事,甚至帮助她恢复记忆,但比起他的凶手身份,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显得无力和无关紧要:因为他夺走了她最心爱的人的生命。冷薇无须努力忘记陈步森的好,只要一想起李寂,陈步森就自动成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被封存在冷薇的记忆中。一想起李寂,她就落一回泪,就往人偶上钉一个图钉。现在,人偶上已经钉满了密密麻麻的图钉。有时,冷薇看到它会打一个寒颤,回过头不看它,因为陈步森的人偶脸上的图钉好像他流下的泪珠一样,他的表情在扎着的图钉衬托下呈现出悲哀……冷薇就回过头去,以免自己想起陈步森的好来,她对自己说,没什么好可怜的,可怜的是我的爱人,他已经死了。

如果说冷薇的内心还存有某些微妙的矛盾,那么,当刘春红找到她之后,这些矛盾就变成了一条明确无误的仇恨的锁链,所有恨的种子都串在这条锁链上了。从陈步森被逮捕之日开始,刘春红就悄悄藏在房间里哭了几天几夜没出门。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她。这种挫败感与其说是因为陈步森被捕,还不如说是陈步森终于心甘情愿地落入冷薇的手。刘春红不明白为什么她用尽了所有力量,还无法阻止陈步森走进冷薇的陷阱。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爱上了冷薇?可是根据刘春红对陈步森的了解,她无法作出他爱上冷薇的判断。如此说来,这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好像陈步森被人下了符咒,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半年来的陈步森就是这样,他仿佛是被一个叫“死”的东西深深吸引,最后自投罗网走到了那里。难道他真的那么喜欢死吗?以至于不顾一切地去接近那个目标。

刘春红并非傻瓜,她意识到这有可能是陈步森良心苏醒的一个标志。也就是说,刘春红从来就没有把陈步森和大马蹬那些人混在一起,现在果然证明她的看法是对的,她没有看错人。正因为如此,刘春红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陈步森面临被枪毙的命运,只要他不死,死缓可以变无期,无期可以变十五年,她可以等上二十年,最后一切还是好的。

房子里关了好几天禁闭的刘春红终于出动了,她清楚这半年陈步森干了什么,她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如果能让冷薇向法庭说明陈步森已经悔改认罪的事实,他就有可能免于死刑,可被认定有重大的悔改表现。

刘春红称自己姓马,得以顺利进到冷薇家。冷薇的母亲不认识她是谁,还热情地为她泡茶,但冷薇马上认出了她。你来做什么?冷薇问。刘春红把门关上,第一个动作就是突然跪倒在冷薇面前,冷薇很吃惊。刘春红说,这是我替步森向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冷薇把头转向另一边。刘春红说,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很难过。我也是女人,所以,我知道你的心有多痛。这时,刘春红看到了人偶,她看了好久,说,其实,听到陈步森做了这样的事,我和你一样恨他。她从地上起来,突然也捏起一枚图钉,钉进人偶。冷薇吃惊地看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刘春红说,他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

……可是,大姐,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刘春红说,他在这半年到底做了什么,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已经知道错了,也改正了错误,现在,他也在为他犯的罪付出代价,虽然这代价永远无法换回你的损失,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你有权力去法庭对法官说,他杀了人,但他改了,因为你看见了。冷薇听了她的话,表情开始变得烦躁。刘春红说,你可以救他,只要你愿意,中国有一句话说,难得糊涂,现在,真的很需要你难得糊涂一下,大姐,死了一个了,为什么还要死第二个?冷薇打断她的话,问她,你要我干什么?刘春红就直接了当地说,我想请大姐在这事上……算了。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2)

算了?冷薇嘴唇都发抖了:我死了丈夫,我却要叫我算了?刘春红示意她冷静,我说的算了,听起来很刺耳,但中国人从古到今,要是没有这“算了”,就活不到现在,再大的事,都是可以商量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古人这话不是随便说的,今天你心里有这一句话,算了,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无。说着刘春红拿出一张存折,说,这里有三十万,是我所有的积蓄,我不是要收买你,因为你受了损失,理应得到补偿,也因为我爱陈步森,我想为他出点力,你就成全我们,留他一条命。冷薇说,你要用这些钱让我出卖我丈夫的命吗?刘春红说,不是,我知道就是一千万也买不回你丈夫的生命,但你可以算了,真的,你明白,如果你愿意算了,就是做了大功德。冷薇问,什么叫算了?是不是算了,就是没了,好像没有发生过,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算了这一句话,就好像没有过一样?刘春红不说话了。冷薇突然把存折重狠狠地扔出去,喊,滚!你给我滚!我告诉你,我恨陈步森,我恨你,我永远不会算了,我要让他到阴间对着我丈夫磕头,我要他死,我要他知道,他是怎么样把我爱的人夺走,现在要付什么代价!

老太太从门缝往外瞧,吓得心惊肉跳。刘春红被冷薇推倒在地上,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存折,走到门口。临出门时,她回过头说,我还是给你时间,因为我相信,你如果不肯算了,还会有什么路可走?难道你能让死人复活吗?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说,算了,说算了,没什么可耻的。说完话刘春红出门走了。

老太太走出来,摸着女儿的背,说,薇啊,你别气,啊?她也是没办法。冷薇咬着牙喃喃说,她……竟然叫我算了,算了……

今天是陈步森案第一次开庭。陈步森换好衣服,监室里马上有人递上热水让他洗脸。陈步森心中像有一匹马在乱窜,因为沈律师告诉他今天冷薇会到场。自从被捕进到看守所,陈步森一度放下了千钧重担,连续好几天都睡得不错。这半年来的生活就如同一个梦那样消逝了。现在,他的心里干净得很。他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了命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步森心中慢慢浮现冷薇的影子,他知道是她设计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他是对她有些失望的,因为他已经决定自首。关于这一点,沈律师向他调查过,证实了陈步森曾经在电话中向她表示,他在她家楼下见过面后,就会去就近的一家派出所自首。但他还没来得及就被抓捕了。如果冷薇愿意承认他曾说过这话,就能证明陈步森有自首的意向,这是这半年来陈步森悔改行为一个很好的佐证。

这对沈律师的吸引力比陈步森来得更强烈。陈步森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他马上要见到她了,他不知道冷薇见到他后会说什么。陈步森很想问她,为什么那天她要叫警察来?虽然她叫警察来是天经地义的,但他想和她一起走进派出所的愿望破灭了。今天,她会带淘淘来吗?他好久没见到淘淘了,很想念他。这种想念说是一种友谊或亲情,不如说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一个罪犯居然能被被害人的孩子叫叔叔——这段时间陈步森在看守所只要一想起淘淘叫他叔叔的情景,眼眶就不由自主地湿了。他在自己写的自白式自传书里详细描写了和淘淘的交往,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一切都是由这个孩子开始的,因为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明明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可是他的眼睛却分明告诉我,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叔叔,那件事情没发生过。这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想犯罪了,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都跟这一眼有关……现在,淘淘也许什么都知道了,他还会喊我叔叔吗?不会的。陈步森对自己说,你真无耻,现在还希望他喊叔叔,真的很无耻。不过,他还是用监房里吃的白地瓜做了一个地瓜车,虽然没有活动的车轮,不能行驶,但陈步森还是把它带上了。

看守所的潘警官今天负责押送他到法院,他看着陈步森手里的地瓜车,问他,你这个是什么东西?陈步森说,我做的玩具。潘警官说,不会有毒吧?你可别乱来啊。陈步森说,就是号里的白地瓜。潘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说,其实我也很同情你,你愿意改正,就有希望从宽处理,要有信心,千万不能做傻事,啊?陈步森说,不会。

今天的公诉人是市检的董检察官,名叫董河山。这个人不善言辞,但据说是出名的严厉,无论是对老百姓还是官员,只要你有证据落到他手里,就很难逃脱严惩的命运。樟坂的律师很怕和他打交道,因为他工作认真,会出示很多你意想不到的证据。董河山还很有学问,经常化名“江山”在报纸上发表如何健全法制的文章,是省里许多法规的起草人之一。他到场的时候,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坊间关于上头对李寂案不闻不问的说法不翼而飞,所以,董河山出任李寂案的检察官是耐人寻味的。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3)

陈步森的囚车停在法院的后门,仍然逃不过媒体的眼睛,大批的媒体记者已经把通道堵得水泄不通,更让潘警官吃惊的是,支持重判陈步森的群众比记者还多,他们打着横幅:不要被骗子蒙蔽了眼睛……呼吁执法公正……杀人偿命。陈步森从囚车上走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人扔香蕉皮到他脸上,接着又有一颗鸡蛋砸到陈步森头上。潘警官大喊让开,这时,一个足有马铃薯大的石头砸到陈步森的额头上,血立刻流了出来。潘警官立刻摁低陈步森的头,跑进法院。

在法院医疗室上药的时候,潘警官看着陈步森,说,我以前带连环杀人犯时都没见人扔石头,你为什么做了好事,反倒招人恨呢?陈步森不吱声,酒精抹到他额头上时,他感到钻心似的疼。

今天的主审法官叫白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法官。陈步森走进法庭时,看见里面的人已经密密麻麻,连过道上都有人站着,可见本案在樟坂的关注度。陈步森走到被告席站定时,看见了冷薇,他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淘淘也在,被老太太抱在怀里。陈步森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笑容又僵在脸上,无论是冷薇,还是老太太,都用冷漠的神情看着他,冷薇还低下了头,只有淘淘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孩子的眼神中还是没有仇恨,没有让陈步森感到不舒服的表情。他还和过去一样……陈步森觉得,他的表情和那天在幼儿园看到的一样。

陈步森也看到了刘春红,刘春红含着眼泪,一直向他点头。他也对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刘春红的眼泪让陈步森很难受。在刘春红的旁边,表姐周玲坐在那里。他没有看见苏云起。

沈全今天显得很有信心。他和陈步森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中给他鼓励。今天主要进行的程序是法庭调查,即案情陈述。沈全认为法庭调查不会遗漏半年来陈步森和冷薇的交往过程,这些事实对陈步森有利,沈全在对冷薇进行调查时,冷薇并没有否定这些事实,因为有钱医生的证明。所以,沈全对今天的事实认定很有信心。

白法官宣布李寂被害案正式开庭。他先行询问了被告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例行问题之后,由董河山检察官宣读公诉材料。董河山的公诉材料很长,文中详细描述了李寂案的经过,他也提到了案情发生后的半年,陈步森和冷薇的交往过程,但只是轻轻一笔带过。

接下来是被告和原告对所述事实有无异议。陈步森回答:没有异议。白法官问,你对杀害李寂的事实没有异议吗?陈步森说,是的,是我杀了他。沈全提问,是否还有别的人?陈步森不说话了。沈全说,你只是其中一个嫌疑人,你的共犯是谁?陈步森还是不说话。沈全看着他,有些着急。沈全又问,你对案发后半年你和冷薇的交往事实有什么补充?……陈步森说,是的,我是在看到淘淘之后,开始和她们一家来往。沈全问,你出于什么动机这样做?陈步森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没有想这样,是因为害怕被认出来,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去冒险,想证实真的没有认出我来。沈全说,你觉得这样的冒险游戏很有趣吗?陈步森回答,不,我也很害怕,但是,他们没认出我,还对我好。沈全问,他们怎么对你好?陈步森想了想,说,不把我当罪犯。

观众有些骚动。沈全问,不把你当罪犯,你觉得这就是对你好?是不是?陈步森回答,是。沈全说,可是她们是在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才这样的,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陈步森说,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沈全问,然后你就一直这样认为,你是个好人,是不是?陈步森突然眼中有了泪光,说,不,我没有这样想,他们越对我好,我越难过,越想到自己的罪。沈全说,那你应该去自首啊,把事实说清楚,从这个梦中醒来。陈步森说,我不想打破这个梦,所以我为她做事,还为她住进了精神病院,当了锅炉工。我只想做两件事:把她的病治好;赚钱还给她。沈全问,你为什么会想到以向她回忆案情的方式帮助她恢复记忆?陈步森说,钱医生说这方法管用,我希望她病能好。沈全问,但这样有可能使你身份暴露引火烧身,你想过这些没有?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想过……但,我只想她病好。沈全最后问,你和冷薇约好在她家楼下见面后,有说要去自首吗?陈步森说是,我说我会到最近的派出所去自首。沈全对白法官说,我的话问完了。
轮到董河山问冷薇。陈步森看到她站起来了,她的眼睛并不看他。董河山问,刚才被告陈述的是不是事实?冷薇说,他在胡说八道。观众席开始议论纷纷。董河山问,被告是否和你商量过自首的问题?冷薇说,没有。陈步森震惊地看着她。董河山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和你见面?冷薇说,他想要我原谅他,减轻他的罪。董河山问,被告认为他接近你半年,为你做了很多事,是不是事实?冷薇说,我病了,没有判断和行为能力,他利用这个空子想逃罪,所以和我接近。董河山问,那他为什么又要帮助你恢复记忆?冷薇笑了,他根本没帮助我恢复记忆,是医生要他这样做的。他不这样做,对他没好处,他以为我醒了就会原谅他。董河山问,你原谅他了吗?冷薇不吱声……她说,我能证明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迟早要被抓住枪毙,所以演出了这出半年之久的戏,只要能证明他帮助我恢复记忆,他就能获得轻判,但事实不是这样。董河山问,你认为事实是什么?冷薇转头看着陈步森,两人的目光今天第一次相遇:这是一场阴谋!是他自导自演的戏,一切都是为了他能脱罪,我病了,还要被骗,他利用我生病丧失了记忆,所以无法指认他的罪行,好在我面前为我做完那些事,让既成事实将功抵罪,他不但是一个凶手,还是一个阴谋家!他不但杀害了我的亲人,还欺骗了我的感情,我恨他!

十八.第一次法庭陈述(4)

陈步森低下头去,把脸靠在栏杆上。潘警官看到他的腿在颤抖。刘春红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叫,胡说!她在胡说!我亲眼看见的,陈步森帮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在胡说!这个女人才是骗子!……周玲连忙拉住她。警察涌上去,把她强行带出了法庭。

陈步森的脸色苍白。

白法官宣布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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