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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星期三之后<br /> <br />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9点13分——然后又将手机放回原来的口袋,同时环顾了一下房间,看看电器是否都关着,炉子和厕所灯是否也关着,确定了这些后,他离开了房间,从外面锁了门。钥匙伸进锁里,按顺时针方向转了两圈,然后被从另一个方向抽出,传来金属齿与锁槽之间短暂摩擦的怪声,随即脚步声也远去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任何生命,就像一个坟墓。灰尘以越来越慢的速度开始下降,落在了家具上、电器上、地毯上,落在一切平面上。<br /> 当他通过幽暗的走廊,下了楼梯,推开楼门时,清晨的阳光已并不吝啬,光线瞬间射入了他的瞳孔,瞳孔骤然缩小,让他略微感到不适。双眼下意识地眯了起来,3秒钟后,才缓缓挣开,脸上才又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上显示时间的数字从14闪了一下,变成15。但这个细节他并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因为手机在口袋里,正如他也同样不知道之后将会发生什么,因为还有更多的细节藏在尚未到来的时间里。<br /> 然而,那个星期三之后,人们再也没有在德国见过他,后来听说就是在那个星期三下午,他在工厂出了事故,并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左眼,因为眼部神经被严重破坏,所以右眼也受到了很大的牵连。至于还能看见多少,或是一点也看不见了,无人晓得。也就是说,他身体上的一道门被永远的锁住了,而那扇门一旦被锁住,他的世界将一片漆黑,纵然还有其它门开着,也还有很多东西能够进出,却只能说明,那个房间还依然存在,只是更像一个坟墓而已。<br /> 他遍体的皮肤就像一堵黄色而黝黑的墙,将他的世界和外部世界一分为二。那堵墙,既是他的尽头,也是世界的尽头。他不可能真正地从里面走到外面,而别人也不可能真正地从外面走到里面。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完整,也不科学,甚至有些诋毁上帝伟大的创造。所以,在那堵黄色的墙上,应该有无数的门,它们的存在,方便了他从里面走出,也方便了别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从外面进入。而所谓的门,就是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这是在一般情况下能看见的,其实还有更多的门,例如全身的汗毛孔,生殖器和肛门。如果外部世界的某一个物体更坚硬或更柔软,又或是拥有其它不同的属性,都有可能在这堵墙上打开另一扇新门或是毁灭原本存在的旧门,只是他未必需要,也未必喜欢。<br /> 不同的门有着不同的作用,这点不用讲,大家都知道。但说到底,它们的存在,无非就是为了进与出,将他与这个世界合二为一。也正如他为什么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只不过除了那些门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门,而这些其他的门,同样也是为了进与出,其中有一扇,人们更习惯地称它的作用为——生与死。这样说来,任何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之所以能够感知及被感知,是因为自身的存在,同时也是因为有门的存在。至于是谁在现实世界中发明了第一个门,而那第一个门的雏形是否和我们今天所看见的一样,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个发明门的人,一定是得到了上帝的启示。<br /> 如果有一天,墙塌了,那么,在这堵墙上所有的门也将随之关闭,而内外两个世界对他而言也会一同消失。这似乎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可也有人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如此说来,在墙倒塌之后,这两个世界就有了一同消失的可能,但同时也就有了继续存在的可能。至于会怎样继续存在,他并不完全知道。他想,那可能就是第三个世界——天堂或地狱。<br /> 此时此刻,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一片漆黑,纵然他心里很清楚,才不过是下午两三点钟,外面应该是明亮的。半小时前,他出过门,在街口的小店里买了包香烟,回来后,他给自己烧了一杯咖啡,上一包已经喝完了,这包是新的,并且是另一种牌子。他感觉到味道有所不同,但却明白,随着时间,他会习惯这种味道,一如随着时间他也会习惯黑暗一样。他点燃一支烟,躺了下来。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戒掉烟,也没有戒掉咖啡,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也无论时间是怎样流逝的,他还和原来一样。<br /> 他再次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意识又回到了早些时候——与门,与墙,与意识中的另一个自己连接起来。同时又在未知的轨道上展开运行。对他而言,在意识中的时间与空间和现实中当然是不一样的,它并不受真实时间与空间的局限,纵然他千万次去询问自己:所谓真实的时间到底是什么?而真实的空间又是什么呢?但他却始终找不见解释,可现有的答案却让他不满。这也就是说,意识本身在他内部世界中的移动是不分前后的,不管他的意识是前进也好,还是后退也好,也不管是前进到明天凌晨3点,在纽约的第五大道有人酒精中毒,口吐白沫; 还是前进至100年后某日里的某分某秒,在奥斯陆远郊丛林里有两只河鸟在疯狂的交尾。抑或后退到上一个星期三在工厂里发生的一切,以及他那时正在运行意识中的自我意识的延续;还是把已经过去的事情放在未来,并用另一种可能性来设置,甚至是把过去放入未来中的过去里的未来。在他的意识里,这些是完全自由的,是一切皆有可能的。但他在现实中却拥有着一个活生生的躯体,也就是那堵黄色的墙,以及墙上的每一扇门,所以无论他在意识中想些什么,在现实中都是需要花费时间的,并无时无刻不被外部的时间与空间所影响着。他认为这是生命里最大的一个玩笑。<br /> 他又想到了上个星期三在工作时所看到的那种可能性——那是一个灰色的结局——但又是浪漫的——好多年过去了,有人说曾在北京某个傍晚的小胡同里见过他,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牵着一只很难看的狗。那只狗正在电线杆下撒尿,而他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脸上没有表情,嘴里叼着一支烟。那是一个春天。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那画面可以在每一个局部中发现另一个局部,并无限地细致下去;也可以在整体之外再扩展整体,并无限地博大开来,只是不一定和他有关,这也很难说。<br /> 他能看见自己脸上那幅很大的墨镜里,有着他面前所有的景象——那胡同两边有着暗淡而斑驳的墙面,夹着中间的这条柏油小路,一直朝前方延续着,在很远的地方聚焦,那焦点的高度刚好与他墨镜后面的眼睛在同一条线上。当然,他看不见这些,他已经瞎了。但他心里清楚,无论他怎样去寻找那个焦点,那个焦点始终都会和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胡同两边的墙上还有不同样式的门,有单扇包着铁皮的门,铁皮反着微弱的光,映在对面墙上,以至于那墙上的某一个局部比周围要稍亮一些。一只黑色的蚂蚁刚好从那发亮的墙壁局部穿过,留下一串看不见的脚印。也有不久前刚被刷过油漆的门,油漆呈发白的粉绿色,钥匙孔旁边已经有了淡淡的污垢,那是些其他颜色的指纹和掌纹。门的右侧挂着一个红色的信箱,信箱上方不到1米,钉着群青色的门牌。还有双扇而古老的门,看上去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开裂,裂痕里藏满了泥巴。门上还有简单的木雕,木雕中间贴着因风吹日晒而变得苍白且被倒置的福字,两边还有迎春的对联以及门顶的横批。两个福字之间还镶着两个生了锈的铁环,一看便知,这扇门里应该还有更多条路,通向哪里虽不可知,但肯定有很多户人家,所以那对铁环本是要用老锁头来锁门的,因为常年不用,便生锈了。一些传统树木从两边小院的高墙里冒了出来,或高或低,正以疯狂的速度生长着,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们在什么时候长出的第一颗新芽,又在什么时候长出第一片新叶,等你反应过来时,它们已经枝繁叶茂了。路两边横着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大多都是破旧不堪的,有的被链所锁在电线杆上,有的规规矩矩靠在墙上,有的干脆倒在地上。路虽然很窄,但也有几辆汽车靠边泊着,也都不是什么好车,但从车牌上看,全是属于北京的。<br /> 天空本该还有蓝色,可那并不是蓝色,纵然是晴天的傍晚,却显得灰突突的,一如他脑海中的这个结局。偶尔会有一只燕子飞过,飞的很高,看上去会很沉默。如果是家鸽,它们则会成群地在空中盘旋,同时发出风铃般的响声,但家鸽们并没出现,它们已被关进某处的笼中,做着入睡前的准备。<br /> 那条狗说不上是什么品种,但肯定是被杂交过很多遍的怪物,它之所以是怪物,因为它不知道自己是条狗。它的毛是黄黑相间的,不长不短,左边后腿上还有一道灰色的疤,或许那来自一场战役,它与同类间的搏斗,或许是它失败了,才留下了这道疤,疤的周围有时还会感觉到麻木。在它脆弱的意识中,那段阴影还未过去,它还在疗伤,或许那阴影将伴随它的一生,也未可知,因为它毕竟是条狗。它已经撒完了尿,夹着尾巴,被拴在它颈项上的绳子扯着向前迈步,并回头看着他的主人。因为狗的缘故,他也总是走走停停。走的时候显得很谨慎,停下的时候显得很孤单。脸部没有表情,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那幅大墨镜黑洞洞的,架在他的不太高的鼻梁上。他面前世界里的一切景象,都被这个黑色的不发光体静静吮吸着,不管那些景象有过怎样的旅行,在那幅墨镜里,就到了终点。他剃着小平头,这种发型和他小时候的很相像,他14岁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发型,只是14岁前没带过墨镜。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未被点燃,不知他会叼多久,也不知他最终会将它点燃还是将它拿掉,或许这并不重要,因为一切都有可能是假象,但对他而言,连接受假象的权利也不复存在了。<br /> 思维到此告一段落,躺在床上的他摘掉了眼罩,那是他用来体会黑暗的。他将眼罩放在床头柜上,并在床头坐了起来,背靠着墙。房间里的一切仍安然无恙,他拿起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喝了一口,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放在嘴里,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烟雾被吐出时,依然带着一次性打火机里的味道。他回忆性的思绪还没有完全散去,仍然让他感觉到那种灰色里有种无法言喻的浪漫。而为什么那是种浪漫呢?<br /> 他本是一个幸运的人,和你一样,因为上帝给他了健康,也赐他了平凡。而星期三那天早上,他本来可以选择睡觉,这就意味着他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去做,如果是那样,故事肯定就会有另一种结局。但他选择了去做,因为他必须要生存下去,这是积极的,也是被大多数人所赞同的。他当然也是有理想的,他认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这些理想。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却经历着撕心裂肺的苦涩与痛楚。他以为通过这些痛苦可以让生活变得美好,可以换来理想和幸福。虽然这是种无奈,但并不是最终的结局。然而,突如其来的厄运让他失去了双眼,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敲碎了他所有的梦想,摧毁了他生存的力量,使他的灵魂也长眠于黑暗之中。这种结局实在是太过灰暗了,对他的亲人而言,这是家门不幸。对知道他的人而言,这是人间悲剧。对他自己而言,这是一场无法承载的噩梦。他以为这才是更无奈中的无奈,是如此让人心酸的最终结局。<br /> 但这并不真实,此刻他还依然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吸着已经吸了13年的烟,喝着依然能够令他提神醒脑的咖啡。他心里想:这才是最无奈且最终的情况——生活总还是会恢复平静,时间总还是会日复一日地流逝,即将发生的一切还都隐藏于未来,不管即将发生的是令人羡慕的喜剧也好,还是催人泪下得悲剧也好,依然让人无从知晓。这种恐惧将会伴随大多数人的一生。最后,他们终还是会离开这个世界,那堵墙终还是会倒塌,所有的门也将随之关闭。纵然还有很多他们无法割舍的情节,但这却由不得他们。<br /> 或许你也有和他一样的感受,在冥冥之中感到一种无助,一种辛酸,一种无奈,一种脆弱,一种对自我渺小的无法阐释。也许你会选择坚强,会选择放弃生命中强烈的感情来换取平稳的生活,因为这需要有一个更大的坦荡和一颗更淡泊的心,也更需要勇气。纵然生命中还是会有太多不可理解的偶然,但这就更需要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也只有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在黑暗中看见光明,才会在痛苦中看见人生的真谛,才能体会到,这就是浪漫。<br /> 他又想起了上帝,他总是想起他,因为他相信上帝的存在,因为他承认自己的无助,承认自己的无奈,承认自己的脆弱,也承认自己曾是一个早已失落圣宠的罪人。因为他所看见的这个世界,就是上帝的神迹,里面有他想传达给我们的信息,等待我们的破解。也只有出自上帝之手,世界才能如此的无限,一切才能如此的美好,生活才能如此的浪漫,才值得我们如此地去爱。也只有我们不再把自己封死在那堵墙的背后,通往神的那扇门才会被打开,真正的平安才会到来。因为圣经上早就说过:“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梢,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br /><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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