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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 style='font-size:14pt;line-height:100%'> 十一、闲散的生活<br /><br />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有人讨嫌天气,有人初进京水土不服,有人看那些办公楼、厂房、食堂,虽然像模像样,总不如想象中的高级——总之,按公司的安排休整、等待培训的乡邻,心情大多不那么畅快。最初一两天,真正无忧无虑的,唯有石柱一个人。<br /><br /> 培训之前先休整,这是石柱意外的喜讯。怎么才算休整?头天晚上他蒙头大睡,直到次日午饭前,听见同寝室乡邻的搪瓷碗咣当响,才翻身醒来。此后他想出门逛逛,还兴冲冲找人同去。可惜谁也没兴趣。都劝他,没办暂住证别瞎跑,警察收容了不是玩的。北京的警察,捉小偷、追逃犯笨得像乌龟,抓起农民来可又狠又准。哪怕你长得像学生,像干部,甚至像日本首相,他也一目了然。何况石柱长得就像个农民。话虽好意,可石柱熬不住:窝在宿舍没事干,这哪叫日子!一个少见的晴天(连久经污染的天空都有点蓝),他一拍大腿说,“管它呢,收容就收容吧!”一个人高高兴兴溜去了。不知怎么搞的,就到了某条窄街。这里隔不多远是间旧房,墙上大写一个“拆”字,有的拆了一半,有的快拆完了,只剩破砖烂木头。居民像闹了什么别扭,脸色跟街道一样灰蒙蒙。街的近邻是天坛还是颐和园,它的某处房子曾住过孙中山还是别的历史人物,至今仍待查考。但显而易见,街本身,它眼下的状况,即使我刻意粉饰,也实在没有值得夸耀的。难怪石柱兴致减了大半(尽管如此,人群中还数他精神),直惋惜运气背,又走岔了路。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全北京都这么乌七八糟。勉强逛了两条街,过天桥给了乞丐一些钱,在地铁站出口谢绝了一位撺掇他办大学文凭的妇女,他便打道回府了。<br /><br /> 此后继续休整,石柱也不乐意逛了。唯有整天无所事事,闷得慌。如今满世界传扬打工多么苦,多么累,每天流汗多少小时——这算什么!石柱觉得,把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弄进大城市,不逼他加班,而让他天天休整,实在是更巧妙的折磨。简直不明白,类似的日子,久居北京的老板、文化人,还有公务员,怎么受得了。睡足了,和同乡打了招呼,顺手接过一个懒汉的扫帚,呼呼代他扫了地,再来回走两圈,伸展一下肌肉饱满、足够拎起大袋水泥的胳膊——一天才开了个头。然后怎么办,手脚该放哪儿?更麻烦的是,他偶尔叹息着,心里想,没事干,心里都不知想什么。休整到第五天,石柱失眠了。前几个晚上,室友们老早便听见他鼾声如雷;这天他却听到了从没机会听到的别人的鼾声。另有三个人说梦话。一个说,“啊…… 呜……哼!……”另一个只说,“哼!”深夜,石柱打个哈欠快睡着了,忽然上铺的家伙开了口:“有胆就过来!……我不是好惹的!”反反复复几句,怒气冲冲,不知要跟谁动刀动枪,了结哪一代的冤仇。他侧过身子,越听越好奇,虽然整整一晚上也没听出个胜负。那家伙磨了一阵牙,又说:“等着瞧,总有一天……我的厉害……跟你算帐!”别说石柱,连最懦弱的懦夫听了,也必定握紧拳头,血直往头上涌。接着天亮了。没听出名堂,石柱被搅得没合眼却是实实在在的。<br /><br /> 这天乡邻聚集吃早饭时,石柱忽然放下碗筷,斩钉截铁地宣布,日子没法过了。众人一愣。一个见他两眼通红,忙问跟谁闹了矛盾。另一个点头:“这雪里蕻嚼着是有股酸臭!不过,出门在外将就点。哪指望家乡的白花菜香?”等石柱叹息说,无缘无故的,越休整越心烦时,误会才似乎消除了。饭桌之间倒不乏心烦的。有人说整天休整确实不像好事。有人提议再找经理们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开工。有人说干脆要求马上培训。有人附和说对呀,早培训早开工,公司何乐而不为。讨论越来越激烈,几天的沉闷空气扫尽了。石柱也一挥手说,等什么等,明天培训正好。吃完饭,几个人赶到办公室,恰逢某位副经理办公。石柱说在田里干惯了,谁身上没力气,哪用得着休整?一旦培训起来,他肯定光着膀子,管他白天黑夜,先干上二十个小时,好让老员工心服口服。一番话,不带半点夸张和做作,随便哪个小煤窑的矿主、工地的包工头,或者玩具厂的老板听了,都会瞪大眼睛。他们天天咒的,可全是些只能干十三个小时、加班两小时都有怨言的懒虫。同来的人,虽然不同意一口气干二十个小时,也希望尽早培训。然而,恳切的请求,副经理却无动于衷。他说大家如此朴实、勤恳,经理没看错,他也很感动;但是,经理的亲戚,也是公司的员工,应该尊重公司的安排;新员工到齐了一起培训,调度方便,省时省力;可见安排休整,不仅是为了员工,也是为了公司;总之举了五六条理由,敦促大家安心休整。最后没办法,石柱仍然喊闷,培训也不能提前。但交涉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当天下午,副经理派人送来了一叠故事会、两本读者、三张中国青年报,还有四副扑克牌,说是丰富员工的精神生活。公司既然支持,牌桌片刻凑成了;玩着玩着,按俗话说的,还上了色;晚饭前,有人居然输了好几十,得先欠下,等发了工资才能还清。<br /><br /> 于是继续休整,等待培训。看报,打牌,或者只是闲着,日子波澜不惊,事后回想也一片空白。不过没多久,一个雨天,宿舍忽然闹腾起来。有人唤醒了睡午觉的同伴,说新员工到了,赵副经理领头。众乡亲挤在门口观望。只见一顶大黑伞远远挪过来,赵副经理撑着伞,一路指点、说笑着。他身后,十几个人乐呵呵的,正是有劳久候的新员工。大多背着一两个印着“碳酸氢铵”的蛇皮袋。其中一个后生断了只胳膊,袖管空空的。山坡村的乡亲们打量着。有的说:“也是穷山窝的,跟咱们一样。”有的摇头:“比咱们差远了。”有的取笑说,哪里像农民,更像打仗时的难民。说话间,仿佛顽童暗中操纵似的,雨凑巧加大了,从四面八方射过去,新来的都笑着找地方躲。“究竟是哪个穷山窝的呢?”有人虽然无所谓,有人则好奇。一会儿,人和行李在宿舍安置妥帖,消息传开了:人家来自赵家湾,也就是赵副经理的家乡。<br /><br /> 这个消息有点意外。有人说:“自己的乡亲,赵副经理也不交待一声。”有人说:“赵副经理说出身贫寒,没想到真贫寒。”赵家湾的乡亲也感觉意外。搭了腔,听常发提到培训,有的还当他是公司的老师傅,有数十年的工龄。不过,静心一想,或者过阵子习惯了,种种意外也显得平常。两地的乡亲一起盼着培训。可是新员工还没到齐;又过了许久,才陆续赶来了。隔两天来一拨,每来一拨办一次手续,吃工作餐,安排在宿舍休整。会议室热烈欢迎的横幅无休止地悬着,当中的“山坡村”三字改做了“赵家湾”,又改做了其他几个贫富不一、口音斑驳的村、沟、屯、寨。这些村、沟、屯、寨的乡亲同样等,同样怀疑,同样请求培训,同样抱怨伙食不对胃口,同样蹲在厂房那面涂了“严禁烟火”和“效益至上”的墙下,思忖这休整什么时候完。<br /><br /> 撇开这些共同点,每个村该有多么独特的风俗,每个人该有多么传奇的身世!至于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家境、他们之间的玩笑、他们帮工或者逃荒路过的地方,自然有值得细说的特点。我何尝不想提起笔,绘出这些特点和逸闻,包括他们自身的,以及经他们的口流传的!遗憾的是,可怜讲故事的,这一切没发生在别的国家,偏偏在中国。从海南岛到松花江,多少村寨,五千年古国,多少怪事奇谈。哪个讲故事的指望面面俱到?多才的焦头烂额,薄才的大病几场,也只能搜集到一点皮毛。脾胃虚弱的诗人和小说家,趁早放弃吧。这片汪洋太深、太幽微,人的一生又太短、太脆弱;连那些坚韧不拔、漠视名利、听众都啐一口走开了仍在孤独中挣扎的艺术狂人,也只能绝望了。</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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