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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倍轻轻取出一只杯子，上次与邓融喝茶时，她趁她不觉，收在口袋里，上边染着邓融少许涎沫，已足够验证。<br /><br />方倍与邓融何其相似，二人都具心计。<br /><br />方倍似听见一个小小声音在她耳边说：倍，随它去，不要追究，你答允过前程最重要，你何苦掀揭旧事，向前走，莫回头。<br /><br />忠言逆耳，第二天一早，方倍带着样本到化验所，她付了费用，化验师对她说："两个星期后可得结果。"那么久！<br /><br />不过这一段时期方倍也没闲着，她忙着写功课，应付测验，陪坤容添置婴儿用品。<br /><br />方倍到东南亚探视，她同时见到养父母，两人气色都很好，他俩的新居美奂美仑，在一间大厦顶层，可以俯视整个河港。<br /><br />王正申对女儿说："我头发全白了。"方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鬓脚一点白，不知多潇洒。"王正申哈哈大笑，这样说："真没想到东南亚做生意如此容易：客户疏爽大方，愿意花费，绝不斤斤计较，我已把佣金调高到百分之二十。"孙女士也附和说："因祸得福，只是天气惩罚性炎热，全年冒汗。" "小倍，过来陪伴父母，转转环境，人会聪明。"方倍真想回家过着同以前一模一样的无忧生活。<br /><br />但是她已经长大，她的世界也已经转变。<br /><br />新任管家亦是烹饪高手，做得一手好沪菜，各式小点尤其美味，有一款粉红色糖馅糕点，咬下去，会叫人"嗯——唔"一声，叫什么？叫做"心太软"，到了这时，方倍决定把美丽的沪语学好。<br /><br />假期完毕，王正申问："还喜欢吗？" "我已习惯北美小镇宁静生活。"孙公允笑，"口气比我们还苍老。"方倍发觉他俩如注射过类固醇及荷尔蒙，伤口已经完全痊愈，他俩生命力何等坚壮。<br /><br />方倍没有问任何问题，吃喝玩乐一番，打道回府。<br /><br />她为坤容一家精心选购了若干民族服饰，但是来接飞机的却是冯乙。<br /><br />"那边民生、经济、环境如何，请即转告，我已找到新职，日内将赴该市。"方倍低头不语。<br /><br />"你好像有点累，我先送你回家。"方倍轻声回答："那里人挤人，马路上肩膀相擦，如过江之鲫，市面繁华到极点，还有，人非常聪敏，十分崇洋。"冯乙笑，"我要听的就是这一句，那我就扮洋人好了。"今日的方倍已习惯离合，尽管不舍得，面子上也不露出来。<br />回到家，管家走出，"快去沐浴洗尘，我做了烧牛肉。"冯乙知道他亦有份，大声欢呼。<br />老好瓜达露比拉住方倍的手走到一角，紧张地说："电话录音上有化验所留言，说'报告已经出来'，小倍，那是什么报告？"呵，终于有结论了。<br /><br />管家拉着方倍的手，声音微颤："小倍，你可以告诉我，那不会是验孕报告吧。"方倍一怔，嗤一声笑出来，拍着瓜的肩膀，"不，不是。"管家松口气，又有点失望，"你与冯先生没有更进一步？"方倍拉下脸来，"这是我的私隐。"冯乙扬声："这烤牛肉可否给我带回家夹三文治？"管家连忙去招呼贵客。<br /><br />方倍沐浴更衣，匆匆前往化验所。<br /><br />化验师一见她便说："王小姐，你来了，报告在这里。"方倍心跳忽然加速，她静静坐下。<br />化验师对她说："两个样板，比较因子，你想知她们是否姐妹。"方倍答："是。"化验师说下去，"答案是不，她俩不是姐妹，姐妹因子有七十五巴仙吻合。"方倍张大嘴巴，又合拢，她垂头，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br /><br />但是化验师还没讲完，他说："两个样板的提供人不是姐妹，是母女关系。"方倍像是迎头被一个强达一百八十分贝霹雳打中，耳膜嗡嗡响。<br /><br />她双脚发软"不，不可能"化验师轻轻说"去氧核糖核酸不会说谎"方倍努力站起，取了报告，出了化验室大门她往东走，半响，抬起头，咦，这不是停车场，又转头往西走，可是她在一家咖啡店前停步，车子在什么地方？<br /><br />方倍抬起头，只见红日炎炎，她眼冒金星，走进咖啡室，叫了一杯热茶方倍心酸落泪，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听着有趣，什么，你们不是姐妹，你们是母女？好不复杂，怎<br />会发生这种事，愿闻其详……<br /><br />这次，她是当事人邓融与王方倍是亲生母女，二十六岁的她如何生下二十一岁的她？<br />可是你会说谎，我会说谎，遗传因子不会说谎方倍沉思，这么说来，邓融不是二十六岁，她隐瞒真实年龄为什么？怕年近一百岁的柏尔曼嫌她年纪太大？<br /><br />方倍不禁好笑。<br /><br />女性为什么要隐瞒岁数，先是因为生理原因，只有年轻女性才有生育能力，可与男性繁殖下一代。接着，还有心理因素；年轻女子天真活泼乐观如漫画般可爱。三十余四十岁，已经历经沧桑，过去如史诗，谁会耐烦阅读。<br /><br />自幼闯江湖的邓融当然明白其中道理。<br /><br />邓融起码三十九岁了。<br /><br />这么说来，她的出生证明文件和护照上的资料全是假的，她控诉王氏夫妇挂假文凭买假古董，不过是贼喊捉贼，五十步笑一百步。<br /><br />方倍忍步住，歇斯底里哈哈大笑邻座转头注视，她掩住嘴巴，继而落泪。<br /><br />天下竟有这样复杂的事。<br /><br />她走出咖啡店，这次认清方向，停车场在南端。<br /><br />她开车回家，坐下可他，痛快地大哭一场。<br /><br />然后，把浮肿的面孔浸到冰水里一回。<br /><br />方倍拨电话找邓融。<br /><br />秘书回复："邓小姐与女儿在南欧度假，这两天尽量不听电话，你是王小姐吧，王小姐有事可告诉我。"方倍这才发觉声音沙哑，她说："告诉邓小姐，我全知道了，我想与她面谈。" "明白，我会尽快转千。"方倍颓然坐下，这时她发觉天气已经凉快，她套上大毛衣，继续发呆。<br /><br />半夜邓融才有复电："我与孩子们去采葡萄呢。"方倍不出声。<br /><br />邓融试探："你全知道，知道什么？" "我们是母女。"邓融凝住。<br /><br />"这都是你安排的吧，你一步步让我接近真相，终于了解全盘事实，为什么化简为繁？你其实只需派一名律师对我说：ˋ邓融是你生母，相认与否，完全自由ˊ，为何诸多试探？"邓融不语。<br /><br />方倍叹口气，"真没想到。" "倍，我派飞机接你——"方倍忽然生气，"我不要乘私人飞机！"她啪一志挂断电话。<br /><br />方倍用枕头捂住面孔，不出声，想起小时候，有要求，父母逆她意思，她就屏住气，把小面孔涨得通红，叫他们痛心。<br /><br />现在已经老大，再也不能用这种伎俩，第二早，她起来做调查，首先，她要知道小公寓的业主是什么人，她找到地产注册处网页，付出查阅费用，键入地址，业言姓名地址立刻出现，那是一家公司，叫做登龙拓展，地址在纽约。<br /><br />登龙，谐音邓融，会不会是她的产业？<br /><br />方倍拨电话到登龙公司，"我想与邓小姐说话。"她希望接线生说："我们此地没有这个人"，但是她却说："请你等一等。"方倍吃惊，原来连养父母都一早知道邓融与她的关系，这简直是一个阴谋。<br /><br />一会，有人来接电话："请问是哪一位找邓融小姐。"方倍一听那声音，一颗心沉到脚底，她认得那声音："司徒律师，是你吗？"那边一怔，可是很快恢复镇定，"是，小倍，是我，邓小姐也是我客户。" "王氏夫妇一直与邓融联络？" "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复杂，你的养父母并不知道生母已经找到了你。" "嘿。"方倍激动得声音颤抖。<br /><br />"小倍，你应当高兴才是，你酷爱采访写作，邓融是全球十多家华文报的督印人，你可以大展拳脚，还有，将来用英语写作，前途无可限量，你需把握机会。"方倍气恼，忍不住抢白："对，把王氏夫妇作价换柏氏夫妇，一步一步换上去。直至登上龙门，成为<br />皇室贵胄，自称陛下，一切以利益出发。"司徒叹可气："你歪曲了我意思。" "司徒律师，答应我一件事，如果王正申与孙公允不知道邓融是我生母，别向他们披露，他们至爱我<br />，是世上最佳父母。" "方倍，我马上来与你面谈。" "不敢当，你出差按时收取，至为昂贵，不知叫哪家支付。"司徒生气，"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礼貌？" "对不起，唷，我忘记你也不过是听差办事。"方倍挂上电话，这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br /><br />一抬头，看到管家站在她身边，一脸焦虑狐疑，"小倍，你与谁开谈判？为甚痛哭？那人如果没有良心，不肯承担责任，你也千万不要灰心，这里还有我！"方倍一愣，不由得破涕为笑，握紧管家的手，"不是你想像中那。"管家忧心忡忡，"可是冯先生？" "不，不，你去做你的事，记住完全与冯先生无关。" "这时同学打电话来："王方倍，讲师警告：你再欠一堂课，就判你不及格。" "我马上回校。"哪处危急就先医哪里，她飞车回校。<br /><br />那一天她乖乖在学校留到六点钟，还故意与讲师说话，招他注意，盼他原谅。<br /><br />冯乙接她晚饭，在一间上海小馆方倍吃了一打小笼包，心满意足之余，她说："冯乙，我俩结婚吧。"冯乙凝视她，"待我做好工作，置好房舍，一定正式向你求婚，等我三年吧。" "我已老大，等不及了。" "那么，等你明年毕业，我们在本市注册。" "你看你，凡事按部就班，算盘子，搬一搬动一动。" "倍，你热情冲动，我正好与你起个平衡。"回到家，门一打开，管家便说："小倍你去了何处，一位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来探访你。"方倍吃惊，"你放陌生人进屋？" "她带着两个小孩能怎样？"这时，客人听见声音，走出来，笑说："小倍，你回来了。"她穿着简单西服，可是脖子上一串桂圆大金色珍珠把她衬得十分贵气，一看就知道富泰。<br /><br />方倍无言。<br /><br />管家识向，搭讪地说："小倍，我下班去。"方倍转头，："你请留下，你与我相处多年，如同亲人，我替你介绍，这位柏太太是我生母，这两个安琪儿般小女孩是我妹妹。"管家呆住，姜是老的辣，她连忙说："我去做一壶热咖啡。"两个小女孩对倍的窝居大感兴趣，大那个轻轻说："像洋娃娃屋。"管家叫她俩："来，我教你们做蓝莓松饼。"她们愉快地跳进厨房。<br /><br />方倍对邓融说："私人飞机真方便。"邓融微笑，"可不是。"方倍摊摊手，拉拉双耳，"我愿闻其详。"邓融说："我代你庆幸，连保母都这么爱你。"方倍感喟："我的运气不错。"邓融缓缓叙述往事："我把女婴放在亲戚处，答允三个月内领回，可是过了一个才储够生活费，到了他们家，发觉已经整家搬走，女婴失踪，据邻居说，半年前不见我影迹，以为放弃，所以交给孤儿院。"方倍不出声，那时她没有意识，从一双手交到另一双手，稍有闪失，便不能存活，可是，靠着一丝运气，她活了下来。<br /><br />方倍问："那一年，你几岁？" "十七岁。"方倍叹气，"我的生父是谁？" "我不想再提，接着，我到孤儿院寻找，他们说有一对加籍华裔夫妇领养你带你到北美生活，我下定<br />决心寻找你下落，把当年该月领养女婴名单抄下来，一共四人。" "为什么去新加坡？" "数年后，我伪造履历，买到各种假证件，在星洲一间华文报任一职。" "那几年发生过什么事？"邓融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平静语气说："那些都是我的私隐。"方倍点头，"我明白。" "不久之后，我认识了柏尔曼。"世人还有好人好事。<br /><br />"接着十年我继续寻找女婴，终于得到结果，我希望你原谅我。"方倍清一清喉咙，"我并没有少一根指头，养父母善待我厚爱我，我因祸得福。" "我希望你归宗。"方倍大表诧异，"你想我转姓柏尔曼？" "是，对你有益处。" "不，"方倍诚恳地说："我姓王，我很满足现况，我不责怪任何人，年过二十一，我对自身负责，我不愿突然富贵。" "小倍，帮我建立华文报王国。"方倍双手乱晃，"你注定失望，我全身并无一个野心细胞，我写一个专栏已足，你应知我脾气。" "那么，小倍，让我照顾你，我帮你转到卫斯理女校读书，还有，提供你生活费用。"方倍看看生母，"你若真想对我好，请勿干涉我生活自由。"邓融气馁，"你不愿接受我。"汗流浃背的方倍正想再次解释，管家与两个孩子捧着松饼出来。<br />管家温言说，"柏太太，给小倍一点时间，她只想自由自在，舒服写意地过日子。"方倍如释重负，只有这名管家明白她。<br /><br />邓融凝视大女儿，"妹妹有的，你也有会有。"方倍苦笑，两个小妹正开心地吃着松饼，她俩的生活不轻松，邓融明显对她们有期望，她们需学好中英法文，熟识希伯来礼节，与柏尔曼成年子女一争长短，换句话说，她们除出庞大财富，一无所有，方倍并不羡慕她们。<br /><br />邓融握住方倍双手。<br /><br />这是两双一模一样的手，连尾指特别短的特征都完全吻合。<br /><br />方倍搭讪说，"我们尾指足足比人短了一堆截，听说，这样的人比较笨拙，唐氏综合症患者尾指也短。"邓融苦笑，"我的确愚鲁，误信人言，遭到欺骗及遗弃。"方倍侧然，"你很吃了一点苦吧。"邓融答："现在过得不错。" "谁都知道这是真的。"方倍觉得宽慰。<br />管家这时轻轻说："两家以后多走动，好不容易团聚……"老好人忽然哭了。<br /><br />邓融也忍不住痛哭，两个小孩看见妈妈流泪，受到惊赫发呆，方倍连忙搂住她们。<br /><br />管家给邓融一块冰水毛巾，她擦了擦面孔，"我还要赶到旧金山开会。"方倍说："你去忙吧。"这时，司徒与保镖上来敲门。<br /><br />柏太太牵着女儿的手告辞，两个小女孩一边走一边清脆地说着普通话，原来她们在学习会话："谁在笑？""你笑，他笑，我笑，大家笑"，"吃饭没有"，"还没"，"去哪儿吃"，"去兴隆楼吃饺子"，"好吃吗"，"好吃好吃"……<br /><br />她们可爱得都不像真人，这一辈子，也不会与真实世界有什么接触。<br /><br />瓜达露比动容，"小倍，怪不得你最近精神不振，魂不守舍。"方"这件事王先生太太知道没有，冯先生可知情？"方倍答："就你一人知道，我仍然是我，我不会改变，因此，也不打算向他们披露真相。" "守着这样大的秘密，一定辛苦。"方倍双手掩脸，"痛不欲生，再也别想笑。"稍后，成绩表发回，王方倍成绩照旧普通，最高分一科不过丙加，她微笑，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吗，大抵不会太难，但是肯定要咬紧牙关，青筋毕露，这又是为什么。<br />她自学校出来，有人迎上，"小倍，还记得我吗吗？"方倍一抬头，看到老财阀柏尔曼，他笑起来一脸皱纹，"可以说几句话吗？"方倍点点头。<br /><br />他感慨地说："你姐姐终于找到你了。"方倍一怔，忍不住露出笑意，邓融是高手，始终没向柏尔曼表明真相。<br /><br />"你姐姐多年来苦苦思念你，不住寻人，时时哀泣，有时整日食不下咽。"方倍不出声。<br /><br />"你愿意与我们一起吗？" "柏先生，多谢你好意。" "我是你姐夫，你可能叫我艾萨。"方倍一愣，太不敬了，他已是百岁老人，不，至少也有八十岁，怎可乱叫他名字。<br /><br />"你看你与邓融长得一模一样，其实一早就可相认，两姐妹都是美人。"方倍忍不住又微笑，在柏尔曼眼中，邓融根本没有缺点，邓融大可把秘密告诉他。<br /><br />他把方倍带到市内一间私人会所喝下午茶，会所中其他会员看到柏尔曼几乎要五体投地那样膜拜。<br /><br />柏氏介绍："我小姨方倍。"那些人纷纷叫邓小姐，送上名片。<br /><br />柏氏转头对方倍说："到公司来做我私人助理。"方倍笑而不答，她才不想卷入豪门恩怨。<br />柏尔曼有点失望，但似乎更加安慰，"你们姐妹都是善良怯懦，毫无野心。"方倍骇笑，这智慧老人在别的事上精明得叫人害怕，可是他眼中的邓融却与事实略有出入，邓融有通天通天彻底本领，蒙蔽他一辈子。<br /><br />"你俩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子。"方倍几乎要说"不敢，不敢。" "换到纽约来吧，小镇虽然宁静，住久了，眼光浅窄。"方倍唯唯喏喏。<br /><br />"我们就勉强你，你准备好了，只要与我说一声便可以，有空时时来看外甥女。"方倍回答："是，是。"在贴身保镖保护下，他登上了车子离去。<br /><br />方倍又一次微笑，柏尔曼与邓融真是配对，这叫做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这样才能白头偕第。<br /><br />接着一段时间，方倍帮冯乙收拾行李。<br /><br />她说："不必备各季衣裳，在亚热带摄氏十二度叫寒冷，不要对女孩子乱笑，人家会以为你心怀不轨，沉默是金，对同事要和睦。"冯乙觉得方倍口吻如一个小母亲，十分感动。<br />她送他到飞机场，挥手道别。<br /><br />冯乙正在黯然，有一把清脆的声音问他："女朋友？"他冲口而出："人家哪里愿意。"抬起头，看到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说："我叫苏聪，读建筑系，毕业回去找工作。"他俩攀谈起来。<br /><br />回家途中，方倍亦有依依不舍感觉，但是她随即想："阿乙一表人才，也许已经有女孩向他搭讪，大展鹏程。"她猜得一点也不错。<br /><br />这个憨厚的男生，在王方倍生活起最大风浪的艰难时节，帮了她大忙。<br /><br />如今风流平静，他功成身退，可是这水这滩已经滚桶似翻了一翻，面目全非。<br /><br />方倍黯然。<br /><br />她找坤容聊天，坤容说："我在医务所做检查呢，有什么事？"她只得说："问候一下，你好好休息。"朋友们都有他们的首要事务，无暇兼顾旁鹜。<br /><br />雪上加霜的是，管家留了一张字条，说她回老家探亲，一个月后再见。<br /><br />方倍拍着胸口，"不怕，幸亏我有读者，我喜欢写作。"她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本月第五宗童党行劫事件，一群十二至十五岁亚裔男童，清晨六时左右在中央公园围住一名女子问时间，女子不以为意，停下脚步，不料众童出示利刀，打劫女子手表钱包……"方倍抬起头。<br /><br />在童话故事小飞侠中，有一群男童，叫the lost boys，迷失男孩，这些，就是他们。<br />圣诗中有一首歌，叫奇异救恩，其中最感人两句是"一度迷失，现已寻得，曾经失明，今日看见。"方倍想一想，决定到中央公园去一趟。<br /><br />那群迷失的青少年时时在该处出没。<br /><br />深夜，她到快餐店买了大桶炸鸡薯条汉堡，及汽水果汁，到了中央公园，她把食物放在野餐长凳上，她坐在一旁听音乐。<br /><br />不到十分钟，有人在她背后说："小姐，你找死。"方倍转过头去，她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肩上挂着摄影器材，分明是行家。<br /><br />方倍不以为忤，"我是华文报方舟，你是哪一位？" "啊，原来是你，我是星报李信。"两人握手，李信忠告："你这样做太危险，是哪儿来的勇气？这班童党有刀有枪。"方倍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做新闻。" "你不怕危险？"他搔搔头，"哟，我躲在树叶后拍摄，我的司机就在路边，一叫他得见。" "那么我先走了。"李信不惑不解，"你这就走？"方倍回答："我想知道，他们为何夜游不归，为何知法犯法，他们的父母呢，他们有否学？"方倍离开公园。<br /><br />一连三个晚上，她都送食物到公园。<br /><br />第四个晚上，她听到口哨声，原来是李信在树叶后招呼。<br /><br />天气渐有寒意，李信给她一杯热可可。<br /><br />他说："我明白了，你要先取得他们信任，他们才会让你做一个深入访问。"方倍轻轻说："我只想他们饱餐一顿，有一位中年太太，风雨不改，二十年来每星期四做一百客热汤三文治，用小货车载到东区，招待街童，派完为止，街童都认识她，可是她一言不发，她一直是个无名氏。"李信看着方倍，有点感动。<br /><br />方倍问："你每晚在此打旋（不知是什么字，暂且打上这个字，汗）拍摄到什么？" "你离去不久，他们一群人大约十名左右，便聚集在野餐桌上狼吞虎咽，可怜，分明已饿到极点，叫人诧异的是，吃完他们居然收拾垃圾。" "之后他们做些什么？" "吸烟，喝啤酒，交换药丸。"方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在五时左右偷偷溜走，我猜他们在公园过夜。" "过一个月也许要下雪了。" "那么，他们会转移阵地，到收容所去。" "没有家吗，为什么不回家？"李信看着她，"方舟，你文字不错，人却钝胎，他们何尝有家？"方倍黯然，忽然，李信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方倍抬起头，发觉他俩已被包围。<br />一群水牛瞪着他们，"是你们送食物来？"方倍点点头。<br /><br />他们走过来坐下，"今晚有饺子"，"我多时没吃过叉烧饭了"，"有豆沙包子呢。"那一群少年转过头来，"你们是记者吧，想知道什么？"方倍连忙说："回家吧，父母会挂住你们。" "他们通宵在快餐店做夜班"，"我一个人在本市，他们在东南亚"，"我妈晚上打牌，天亮才返"，"我去年已被赶出"……<br /><br />方倍说："一个一个，慢慢说。" "明天可否带些鸡汤？""最好有水果"，他们苦中作乐，嘻嘻哈哈笑成一堆。<br /><br />真奇怪，还笑得出呢，其中一个女孩嘴角糜烂，方倍十分担心，嘱她看医生。<br /><br />临走，她把外套除下给女孩穿上。<br /><br />天色已经微亮，李信送她回报馆。<br /><br />他说："救得一个，救不了一百。"方倍回答："帮处一个是一个。" "你很积极。"方倍微笑："我们曾经一度都在生活中迷失。" "你有试过吗，我看没有，一看就知道你出身良好，一帆风顺、无波无浪。"方倍忍不住 笑出来。<br /><br />李信问："一个人在这里读书兼工作？我是你读者呢，每天拜读你的专栏。"方倍说："我请你吃个早餐吧。"李信欣然答应。<br /><br />两个年轻人一夜未寐，却精神奕奕，谈论着采访心得，边吃边讲，十分投契。<br /><br />"华文报越办越精彩，已非旧时模样。" "人若自重，人必重之。" "听说华文报已为传奇人物邓融收购，可有一睹她庐山真面目？"方倍却说："时间差不多，我要回报馆工作。"同事们都知道她身份特殊，待她小心翼翼，方倍也特别斯文沉默，免招闲言。<br /><br />正当她写得投入，同事走近轻轻说："邓小姐找你。"方倍跳起，同事笑。<br /><br />她去听邓融电话，邓融说："我来接你——"方倍轻轻打断："我有工作在身。" "但是，小倍，你替我工作。" "我替华文报工作。"方倍分辨。<br /><br />"是，是，每次说话，都得我亲身拜会吗？" "这样吧，一人一次，上次你来，这次轮到我，你在什么地方？" "你的养父母真把你宠坏。"方倍很高兴，"你说得对，他们纵容我。" "我在圣保实禄酒店。" "我马上过来。"方倍把访问上传交给编辑，编辑一见题目是大大一个LOST字，便说："方舟你可有发觉，自你第一篇稿子开始，你写的便是寻找失物，潜意识你永远在寻找什么似的，叫读者恻然。"是吗，方倍发？（不好意思，实在想不出应该是什么字）"冯乙有消息没有，他该抵埠了吧。" "一早就到了，只给我一个短讯。" "方舟，你要把他抓牢牢啊。"方倍微笑，她一向不懂这些。"你的被访者几乎都成为你的朋友，可是编辑却走到八千里路以外，多么奇怪。"方倍走出报馆，这时，她有点疲倦。<br /><br />一辆大车驶近，方倍认得司机，朝他点头，一上车她不禁盹着，过了一会，心酸人，身上盖着毯子，车子停在酒店车房，司机朝她微笑，"柏太太说让你小睡三十分钟。"啊太过大意。<br /><br />邓融这时过来敲车窗，"已经深秋你还穿单衫，当心冷出病。"她带她到爱马仕买衣物。<br />名店把名人当神明，一下子外套毛衣堆满任试，方倍挑了几件，邓融吩咐："每种三件"，解决方倍换季问题。<br /><br />无论你怎样看邓融，她这点豁达爽快，的确是优点。<br /><br />邓融挽着方倍的手，一直回转酒店房间。<br /><br />方倍问："妹妹呢？" "在家，稍后一起往波拉波拉——"方倍立刻说："不，我不要一起来。"邓融无奈地笑，拍打着方倍的手背。<br /><br />这时，套房寝室内忽然传出老人咳嗽，方倍知道这是柏尔曼，他咻气，喉咙像是要呛出一只青蛙，终于吐出浓痰，那种可怕声音，叫方倍颈后寒毛竖起。<br /><br />接着，方倍在门缝中看到柏尔曼缓缓走进卫生间，他穿着背心睡裤，全身松弛皮肤打转，特别在腰间，下垂像一块布围巾。<br /><br />方倍很吃惊，心中恻然，智慧老人运筹帷幄，富可敌国，可是究竟是凡人，体能衰退，无可避免，而邓融要侍候他，日子亦不易过。<br /><br />邓融过去掩上门，轻轻说几句。<br /><br />然后她对方倍部："到我那边去。"原来邓融住在另一间连接的套房。<br /><br />房里全是一叠叠华文报，唯一装饰，只是一大束白钯玉簪花，静静散发芬芳。<br /><br />收音机正好播放着一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怨曲，女歌手这样倾诉："青春爱情出售，天真，热情，略有污渍，青春的爱廉售，你愿试一试样版吗，或者正是你在寻求的爱情呢……"方倍听得发呆，一时没留意邓融说些什么。<br /><br />"……青春的爱出售，热爱、痴爱、长爱、短爱，什么都有，除出真爱，青春爱情廉沽……"方倍受歌词震憾，她忽然不顾一切问邓融："你爱柏尔曼吗？"邓融象是一早有准备，她回答："他是我恩人，我一辈子敬爱他。"又是这个老答案。<br /><br />接着，她翻开报纸，与方倍讨论版面及质素，是否可以更进一步的问题。<br /><br />方倍自觉不堪抬举，几乎要打呵欠。<br /><br />酒店偎乾就湿送茶点到房间，方倍 到芝士蛋糕，才打醒精神。<br /><br />不一会柏老出现，戴着宽边发光眼镜，脸上密布深坑皱纹及老人斑，他笑着说"世上最漂亮的一对姐妹花就在我眼前。"连方倍都忍不住笑。<br /><br />他喝黑咖啡，面包不加牛油，只搽些许果酱，那便是他的早点，稍后，司机接他出门开会。<br /><br />邓融说："每天出门前，他必定与我讲几句话，他说：'那样，如果回不来，也算是话别'，十分细心。"方倍轻轻说："虽然这样，你还是爱自己最多吧，否则，你会告诉他，方倍是你的大女。"邓融沉默，她知道大女儿心里永远会有疙瘩。<br /><br />方倍缓缓说："失落的感情与友谊，即使失而复得，却已经变质，实则上什么也没有得到。"邓融轻轻回答："你还年轻，要求过高。"方倍微笑，"是的，我还年轻，我还有许多时间可供浪费。" "你需要什么，同我说。"方倍答："宣明会请求善长仁翁为赤贫国乡居捐助一口井、或是一只耕牛、两只羊、六只鸡，帮他们自力更生。"邓融说："我明白。" "又微笑行动表示，三百美元便可治愈一名儿童的兔唇裂颚，改变他一生。"邓融笑了，看着方倍，"你这个孩子，到底像谁呢。"方倍说下去："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也是我最敬仰的慈善行动。"邓融说："慈善从本家做起，你能否对我亲热些？"方倍想与她拥抱，终究不能勉强，母女仍然陌生。<br /><br />邓融嗒然。<br /><br />方倍说："我计划探访养父母，鼓起勇气，问他们一个重要问题。" "那是什么？"方倍语气转为哀伤："成年人世界是否谎言世界，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邓融不再出声。<br />方倍觉得也抢白够了，便说："我还有工作呢。"邓融说："你去忙吧。"也只有对亲母才可以如此放肆，方倍临走，与邓融轻轻拥抱一下。<br /><br />邓融泪盈于睫，别转头去。<br /><br />回到报馆，看到楼下大堂布告板上贴着大字招贴："失物！五十年前家祖母的订婚指环，镶有三颗碎钻，市值三百元，愿意归还者可获赏金一千，决不食言。"方倍心里想，你若是真正珍惜一个人一件事或是那只指环，你就该目不转睛，小心呵护，莫待失去之<br />时，才惨声呼痛。<br /><br />有人叫她："方舟。"她转过头去。<br /><br />原来是她的新朋友李信，那小伙子满面笑容，"找到你了，原来你的真名叫王方倍，还是方舟容易记，是个好笔名。"方倍微笑，"有什么事吗？"他搔搔耳朵，"必须有事？无事也能看场戏，吃顿饭吧。" "童党有可进展？" "昨晚东区又有一起伤人案，五个少年凌晨用铁枝殴打中年汉，劫走财务。" "呵，你有无将本月同类案件地点在地图上列出？" "好主意。"方倍笑，"今日大家忙功课，明天一起吃饭。"李信看他，"你一身名牌，到底是何身份？"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他们都需要时间，说不定真可以失而获得，对人生重拾信心。<br /><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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