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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 小说《玉米棒子》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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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5.8.2022 00:19: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19.8.2022 19:59 编辑


小说:《玉米棒子》续        金弢


3. 胡俊

社会对农民根深蒂固的偏见是他们没有学历。然而不读书、不写字的农民并不能说他们没有学识。农耕是一项自立门户的科学,且又奚啻局囿书本知识!一年中,二十四个节气是农民的生产作息表:“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过立秋关。” “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芒种芒种,什么都种。” 这些农谚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中国农耕几千年的传承,也可称农科成果的积累。谁若不信,一旦违忤大自然的规律,毋庸置疑会受到老天的惩罚。

人能与天斗,人能胜天,只是相对而言; 忽视大自然的规律,无视大自然的力量,抑或是无知的表现。就象:“晚稻不过立秋关”,晚稻秧苗插时过了立秋,晚种一天,稻子就得晚收三天。时临秋分,如果晚稻没赶上抽穗,往下就是抽了穗,谷粒也不再灌浆,因为气候开始转冷,继续留在田里毫无意义,不如早点割了喂牛,把地腾出来种萝卜。

又如按农耕的地气,新一天的过渡不在半夜,而在正午,与时间相反,这是天干地支的学问。没有文化、未进学堂的老农,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让人瞠目结舌: 若是上午九点插下去的秧苗,跟下午过了三点插下去的秧苗,等拔杆兴蓬后,稻苗长势会明显不一样。同在一块田里,上午插到一半停下来,到了下午继续插,稻苗的高度会出现一道隐约的痕迹,是因为上、下午的缘故,时间已经相隔了一天。又则到了“芒种”节气,是一年中第一个忙季,说它是“芒种”,因为此时无论是早季作物、还是晚季作物都可以下种。“芒种芒种,什么都种”,这是农民最忙的时节。

早稻插秧分三步骤进行: 割去越冬大麦,就要拔早春二月第一波畉下的秧苗去种; 第二波要等到割掉草籽田; 最后一波是割掉冬小麦。割去小麦插下秧,春耕就算告一段落。然而在种第三波早稻时,头波插下的秧苗已成活发稞,农活若忙得过来就可以耘田了。

知青建子的大妈平时不出工,房东大伯的工资够一家人生活,只是到了农忙季节生产队劳动力短缺才出来帮帮手,充其量每天也就打个半工。春耕高峰的日子里,大妈给建子和房东弟弟送午饭,既然送饭走出了老远来到地头,遂顺便留在地里干下午活了。

第八生产小队里有个社员叫立春,是立春那天生的,人憨态老实,近乎有点傻傻的,没文化,喜欢开玩笑,而且说话不吝,愣磕磕的。有一回他坐在田头吃黄灿灿的老南瓜,煮得烂糟糟的,样子委实难看。爱打趣的青年女社员从他身边走过问他:“立春在吃什么呀?” 他马上回答:“在吃屎!” 省得别人再往下嘲讽他。

立春老婆是外村嫁过来的姑娘,生得白嫰,身体丰满,带几分娇气,对老公的生活照顾不是特别上心。那几天赶上“双抢”农活多,建子的大妈须全天出工。上午活是耘田,前头是大粪泼上一遍,接着是男的一排在前面耘,碰上大团的“生理产品”泼在田里,队长会高声提醒: 某某社员,“你前面那团大大的好东西别放过,注意捏烂了塞进地里。” 立春正好在大妈的前面,他的外裤座位处破了两个眼,老婆也没给他及时补补。里面穿的是用两条旧红领巾自制的裤衩。大妈总觉得眼前晃动着两只红眼睛。

时近中午,不期一场瓢泼大雨,把社员们淋个透湿。下午活依旧是耘田,大妈碰巧又是跟在了立春后面。一场大雨不光淋湿了长裤,男社员上身反正是光着的,上午的那场雨还把立春的两只红眼睛淋成了白眼睛。经大妈一提醒,后排的女社员们不禁全体轰然而笑。立春一弯下腰去,两只耀眼的白眼睛明晃晃的,历历可见。谁都能想象,立春就这么一条短裤,上午把里外裤淋湿了,下午出工时湿了的内裤没干,干脆不穿,没想到坐墩位的两只眼儿暴露了他的隐私。

队里的女社员碧美,就是那个拔秧好手万阳的老婆,也是外村过来的媳妇。她持家有方,尤其会把家,儿女双全,队里谁都说:“瞧她那脸色红润,气色不同寻常,从未听她跟丈夫拌过嘴,听说她很会铺排老公,夫妻房事必定称心如意。” 其实,夫妻一旦性生活和谐,日常中百般的琐碎矛盾不由地会自然迎刃而解。

万阳尽管平日跟其他女社员荤笑话不断,但来真的还从未动过邪念。老婆把他安治得无欲无求,他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俩夫妻恩爱,使得两口子挣工分也特别上心。

碧美对老公尤其体贴,家里有点荤菜都会留给老公吃。社员们说,她得将养着老公,否则她哪来的一脸红润!碧美平常闲不住,一有空就会去溪沟、小河摸螺丝抓泥鳅,给老公下酒。今天耘田,她见到田里的泥浆上拉出一道深深的沟印,想到了也许是黄鳝游过留下的印记,必定还是条大黄鳝。她满怀希望地跟着那条沟印往前耘,一直撞到了田埂也没发现黄鳝。一抬头,看见刚才耘在她前面的、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田埂上的那个男社员,原来他的裤裆漏了。这就是社员们每天必不可少的荤笑话。农民说:“我们是一日不说屄,太阳不偏西!”

很快轮到要割草籽田了。女劳力去割草籽,男社员包下了全部的拔秧和插秧。逐渐地,建子的插秧水平跟了上来,从分小组派任务看,队长已把他一顶一地算个正劳力了。建子暗自高兴,这是无形中对他插秧技术的最佳肯定。

土地是农民借以生存的根本。有一回建子跟另一个年轻社员帮用牛佬犁田,因每次手扶拖拉机翻地不匀时需要有人扒拉一下。牵牛的绳子不巧断了,用牛佬去牛棚取绳时,那年轻社员觉得田里的水过满,开了田口要把水放走。老农回来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把浑水放走!不想吃饭啦?!”

建子不由一怔,觉得放走田水跟想不想吃饭又有何关?听老农一讲,再往深层一想,对啊,老农的骂话没错,浑水说明水里含有泥土,这种微量的泥土流失必然会积少成多。离开了土地,农民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别说农民话粗,但这一点上,他们的着眼处又是何等的细微!

立春和老婆的感情婚后一直不亲密,日子不死不活地拖宕着。今天队里有了新话题,说是在宁州当兵的胡俊,他妈透露他要复原回村了。胡俊家就是建子生产队年年“双抢”后办“庆丰酒”之地。

每到办酒,队里会推举建子参与烹饪,说农民做的饭菜没有城里人来得精细,他只要主管掌勺调味就是了,切菜剁肉等,有打下手的。第一年办庆丰酒建子来到胡俊家,墙上的镜框里,他看到了身穿军装的照片,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胡俊很年轻时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的。胡俊妈个子小巧,四十有三,家里没有别人。儿子在城里当兵,母亲就一人在家,自食其力,日子过得一般。一栋三个门面的大房子,上下两层一人住,空旷寂寞。

队里很少有人谈及胡俊的家世,这回因为他要复原,才提到了在他家年年办的庆丰酒,从而建子也耳闻了胡俊父亲的不幸。

胡俊的父亲是靠采草药为生,但不行医,只是采了草药拿去供销社卖给国家。在农村遍地文盲的时代,胡俊父亲算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毕竟家传的草药生意在农民中极为难得,这也是他祖上的先见之明,下一代要富裕起来一定要脱离土地。当然他希望儿子在继承家业的基础上能学中医,这正是他一直希望让儿子参军的目的,期待他到了部队有个转机。

那一带农村采草药的不只是他们一家。平坦可及之地很难采到稀有、珍贵的药材。长年没被人采走的高价草药,往往在人迹不达的悬崖峭壁上,这里会特别危险。建子所在的大队还不是真正的深山老林,为了好药材,必须去隔壁的县。那里山高峻岭,高价草药就会比比皆是,但攀岩登壁未免危险重重,而且常有毒蛇出没。胡俊父亲几次被毒蛇咬伤,躺在床上几星期,差一点丢了性命。另外,攀岩越壁地会有摔死的风险,那些大山里不时有传来摔死人的消息。在胡俊去参军的那年,父亲进山采药,不幸从此没了下落,至今都不知死在何处,连尸首也没找到。

真是谁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一本血泪浸透的帐。建子满怀好奇地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军人退伍回乡。

春天的阳光,万象生机盎然,胡俊在公路上从长途汽车里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城里姑娘,是建子的同乡,这是建子今天早晨出工时听他妈提起的。胡俊妈平日少言寡语,很少提及孩子的事,后来建子才听胡俊说,母亲一直忘不了父亲,尤其是他一直生死不明。

这个城里姑娘是胡俊在宁州郊区部队时认识的,她是城里商店的售货员。一次胡俊进城,来她的商店买日常生活用品认识的。姑娘是个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个恋爱关系女方父母一开始就反对,觉得女孩太年轻,男的将来的着落还是个未知数。只有等到胡俊能提干或转业留在宁州,那时才是皆大欢喜,但眼下什么都是前途未卜。

然而姑娘却看不到那么远,而且她那时还是学徒,学徒工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有被解雇的风险。但她是顾不了这一切了,那是她的初恋,胡俊也是。两人一见钟情,干柴烈火的,关系进展得很快,不久已私定终身。姑娘的父母眼看着刹不住车,自己的孩子,又横不下心。姑娘为胡俊还有过一次身孕。

因为没有学历,文化也差,胡俊在连队混个文秘都不够格,想学中医更是如登九天。他小兵一个,三年的部队生涯告一结束,只能回家务农。现在姑娘该怎么办?要看她对胡俊的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放弃城市生活来到农村当农民?这回是她头一次来胡俊的老家,她想体验一下农村生活的全部内容。她跟胡俊讲定,试着也跟社员一样上山下地,看看自己能否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姑娘毕竟还是太天真了!对没有过感性认识的另一世界,凭想象永远会跟现实相去甚远。对在农村会给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诸多的不便和艰难,她是始料未及; 这对姑娘必须具备的强大的心理底线,她还遥不可及。她想在农村,或能在农村呆下来惟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别无选择: 她必须经受住这一切。

第一夜姑娘就过不去!这种城里少女香气扑鼻的人体味,这种细皮嫩肉、鲜美无比的年轻血液,甭说整个生产小队,恐怕连整个村的跳蚤只要嗅到了姑娘的血腥味、闻到了姑娘的玉体芬芳,都会“不辞远行”地赶来聚餐。她无法入睡,甚至不敢在床上躺下来。尽管她扎紧了袖口与裤腿,然而仍然无济于事,跳蚤们照旧有如入无人之境。她感到浑身上下都有跳蚤在咬,这种让人想来满身鸡皮疙瘩的刺激,这种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恐惧感简直让她发疯!更让她无可奈何的是她的处境怪不得谁,这不是胡俊的过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遭跳蚤的叮咬是与生俱来,他们不会有丝毫的不适,也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胡俊无法事先告诫姑娘。

第二天姑娘没有出工,在家帮着准婆婆做饭。农村的大柴灶头是她见所未见的,要学会使用并非是一蹴而就。农家的孩子会烧柴灶,那是耳濡目染了十几年,个个会无师自通,而她在城里用惯了的蜂窝煤炉在农村则是天方夜谭。一桩又一桩实际生活的困惑每每挑战她一次又一次地冷静思考自己的未来!

下一天她要见识一下农活,赶上了最轻松的耘田。首先,要听懂山村的本地方言又谈何容易?农民没有足够的耐性,鹦鹉学舌地学着说城里话也羞愧难当,说了几回对方不明其意也就失去了跟她攀聊的兴趣。建子跟她同是宁州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她就一直守在建子身边。胡俊跟其他的男社员进了山,没法专诚照顾她,收工后胡俊还要顺道背回分到各家的树。先别说姑娘耘田学得怎么样,光下田后被蚂蟥咬了一回姑娘就失去了再次下田的勇气。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建子帮她做参谋,觉得她是城市户口,可以在镇里继续当售货员,设在本村的公社供销站里也有城市户口的,她可以不干农活。但在农村生活下来所遇到的诸多的现实问题是她无法回避的。姑娘想起了母亲的话:“他提不了干,不可能转业留在宁州,复原回了农村,那种苦你吃得了吗?!” 少女的初恋加热恋会让她盲目,激情过后,她必须冷静地面对现实。她那城里人的种种生活习惯、风土人情、道德观念,包括方言,这里,她一切格格不入,无法入乡随俗!几乎从第一夜起,跳蚤的袭击已将她的爱情防线溃不成军。她跟胡俊最终分道扬镳似乎已成了定局。

母亲的告诫又在耳边想起:“一个姑娘家的,别弄得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弄出个第二代,给自己套上终生的枷锁!” 那天胡俊背树回家吃了晚饭上了床她就不让碰,借口怕跳蚤,她连衣服也不脱,和衣而睡。胡俊感到了他们的缘分已尽,却原来不过是露水夫妻一场!

姑娘比原计划提前回了城,胡俊虽然把她送到了娘家,没两天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姑娘已变得冷漠,准丈人和丈母娘更是把他当外人。为了维护姑娘的声誉,长辈不愿让他久留。他们的恋情在邻居眼里虽是纸包不住火,但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军装已脱下,过去曾经的受人敬重、众星捧月的人民解放军,那已是过去,胡俊同样得面对冷酷的现实。他虽成年,给他全劳力工分大家没有异议,但全劳力就得干全劳力的活。不说胡俊体质如何,离开农村几年缺之锻炼,农活的苦头他得从头学起吃。首先体力的支撑是一大难关,上山农活结束后往往有背树回队的任务。照例,每一分工分须背 20斤,全劳力的胡俊就得背两百斤,背少了是要罚工分的。

不久胡俊进城去探望过一次那个姑娘,回来后就没了下文,往后他再也没了这一话题。队里人人心照不宣,谁都可想而知。胡俊的一段人生已向他作了告别,他又过起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立春和老婆的日子依然过得象残火炉灶上的水,不温不热,也听不到两口子的口角。老婆是外乡人,矛盾一旦恶化肯定对女方不利。这种家丑新闻日传百里,一旦传到了娘家,只会让父母遭村里人见笑。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将就着过日子是她唯一的选择!

那时的中国社会,很多家庭不都是这么凑合着过吗?!

这个外乡媳妇几乎很少看到她有开心的时侯,队里也习以为常,认定是性格使然。然而自从胡俊回村后,小媳妇的心情开始发生变化。过去一往冷漠呆滞的表情,现在会有瞬间轻微的喜上眉梢。他俩各自出于不同的缘故跟队里人多多少少的不合群让他们彼此走近,他们毕竟都曾在外乡生活。队里社员在背后的飞短流长日渐增多。开始是绝对的严密,非但不能当着他俩的面有所表露,尤其这种闲话绝对不能让立春觉察。叽叽喳喳的女社员们觉得胡俊吃了亏,且不说长相,年纪也明摆着。

失去了女人,胡俊慢慢地变得饥不择食了。干活时只要立春不在,一有机会他俩就会朝一处凑。农村的妇女虽不看书、不读报,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文盲,但非常热衷听男人们说荤笑话,痴迷于男盗女娼的话题,尤其是那些婚后没几年的女社员,个个津津乐道别人的家长里短、床前门后的趣闻。知青一般不掺和农民的家事,所以反过来农民背后挖人家的脚底板也不回避知青。建子能听到各色各样的谣传。

立春有个哥,也在外地当兵。他的大嫂婚后没有孩子,很有闲,对别人家里的是非闲话更是兴致勃勃。兄弟俩同住一个三开间的排房,也是上下两层。两兄弟各占靠边的一间,楼下为厨房,柴灶起居,兄弟俩各开门户各安家,相处和睦。无论性格、人脉,大嫂在气势上都占上风; 然而二嫂做事低调,与人无忤,让大嫂也无懈可击。

而眼下已时过境迁。跟二嫂同住一屋,大嫂有了谈资,如获至宝,顿然间觉得生活充实了起来。当年她家的公公为了两个儿子腾出了房屋背后的自留地盖了这三间房。新盖的房子东西走向,老大住东头,老二住西头,朝着老房子。隔在新老房之间的是猪圈和茅厕。家里老头有早起上厕所的习惯,这是为胡俊和立春媳妇所不知的。

新屋上楼要走一道长梯,底部朝东,靠着老大家的厨房,上了二楼就靠近了老二的卧室。卧室有一个朝西的窗口,下面靠墙就是那猪圈和茅舍。茅舍出来右手边有一堵矮墙,越过墙,背后就是胡俊家的猪圈,两个猪圈只有一道矮墙之隔。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胡俊可以登上自家的猪圈,翻过矮墙上了立春父母家的茅舍,其屋顶离得立春卧室朝西的窗口也不到半米了。

是非多多的大嫂,其好奇心促使她每次上楼就寝时都会蹑手蹑脚。上了楼倾听一下妯娌卧室里的动静,尤其是立春出门在外的日子。这些天来,她婆婆因心脏病住院,大儿子在部队,夜宿医院护理只有立春了。生产队里对胡俊和立春老婆的流言四起,这恰好迎合了大嫂本来就惟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现在她更是无时不刻地加倍警惕。每次来到楼梯顶,她会多停留一分钟,细听卧室里每个微妙的动静。

有那么好几次了,她总是感觉房里不止一个人,而叔子在镇上医院,莫非是今夜突然回来了?第二天一打听,没有啊!立春一直留守在医院。农村这种全木结构的房子,人在房间里有丁点动静都会发出吱咯声。孤男寡女的碰上了天地一家春,哪还能静得下来!这种忘我的时刻,是不会也无法再顾忌别的了!

失去了女友的胡俊,库存量已是超负荷,满则溢,放释才是最佳出路; 而立春媳妇的婚事是别人跑媒拉纤,没有自发的感情基础。加之立春的长相属平庸往下,结了婚就搭伴过日子,房事只是例行公事,尽职尽义务而已,无什么浪漫的激情可言。建子在队里也听到过闺蜜间的私下话: 我不喜欢他那个怪东西!我就闭上眼睛,他爱怎么捣腾就怎么捣腾!

胡俊的出现,立春媳妇还是过门后第一次见到。看见他带着对象回村,这种自由恋爱的美好滋味她只有在电影里见过,都是想象中的,离现实生活太遥远。除了少女的情思如脱缰奔腾的野马,她都不敢期待那种憧憬竟会跟她的现实融为一体。

经多次的侦察,大嫂已确信无疑,不光房间里有两个人,而且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床晃,好奇心敦促她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个男的会是谁?” 同时让她也不由更想念不在身边的老公,思念之情让牠浑身上下开始发热。

她把她的发现首先告诉了母亲。母亲先是不相信,哪有如此大胆妄为,简直是无法无天!同时告诫女儿,千万不能声张,这种事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 没有老公、没有孩子的大嫂,除了白天出工,当然她在另一个生产小队,看不见小俩口无间的亲密; 而立春队里的那些社员也想象不到大嫂的新发现。事情的发展就这么背靠背。

大嫂开始值夜班。天刚擦黑她就守在窗口,注视着大门前方,她要看看来者是谁。几天劳而无功,有时守着窗口还睡着了过去。有一次守到很晚她饿了,去到楼下的厨房拿吃的,走到楼梯口,那激烈的床第乐章又在响起。

她把这一话题再次向母亲提起,她已确信无疑,但奇怪的是从未见到来者。她坚信不疑的神态,让她母亲也变得将信将疑。接下去的守候依然是竹篮打水。她决定改变方略,等到那人夜深离开时,她可以采取盯梢的方法,查出此人是谁。然而她仍一无所获。

奇怪了,莫非出鬼了!靠近山沟的农村不光有狐狸精迷男人这么一说,也有野鬼来找女人寻欢的。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的真相早晚会败露。

一天凌晨,天色蒙蒙还没放亮,立春的父亲肠胃不适提前起床如厕。突然草棚顶上一记重跺,像是有人自天而降地落在了屋顶,把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不禁一声喊: 谁?!只听棚顶一阵慌乱的脚步,越过矮墙消失了。

这么一来,事请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各家各户到了晚上便有了谈料。立春回来后也耳闻了此事,虽心头不胜奚幸,但他傻傻的,不知该有什么对策。公社来做过一次调查,也没找到什么证据,那时又没有先进的 DNA 检查。

立春惟觉到了夜里,老婆对自己倍加温柔体贴,更是热情主动。这种感受他从未体验过,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福,而且一反常态地也开始日日说起了荤笑话。

碰上有重要的中央文件下达,需要召开整个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传达中央粉碎“四人帮”的真相,他会说:“明天队里召开大会,今天夜里是家家户户炮声隆隆,会有不停不歇的捣人声。”

这是社员们一年中绝无仅有的一两次可以记工分的集会,是百日不遇的有偿放假。后来建子注意过,如果第二天有大队全体集会,生产小队里果真会异常冷清,就是前来的社员记完工分都会匆匆离去。难道事实果真如立春所言?

农民不像工人,是一年到头没得带薪休息的,过大年也不例外,只要不出工就没有工分。唯一的例外就是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重要的国家大事。这一天,平时只要是正常的劳力,开会均记工分,这就是农民一年中难得的带薪休息。每到这一天,农民除了会无比地感恩国家给自己的福利,心理上的轻松自不必说,生理上同样也会放纵自己一回。立春在队里几次说过:“平常农活累了,老婆洗完屁股光着上床都不敢去碰一下,想到明天上山挑柴腿会发抖。但碰上了开大会,谁也不会放过这百日不遇的好机会!”

而作为知青的建子们,他们每月有一天记工分的读报日,学习领会 《人民日报》 或 《两报一刊》 社论的精神,保持跟国家政策步调一致。而这种特权,农民只能望洋兴叹,可望不可及。

立春老婆很快怀孕,产下一子,长得漂亮,五官端正,他陶醉在做父亲的幸福中,对老婆的传闻也不再追根刨底。“人家有本事的做爸爸,我没本事也同样做爸爸!” 他这么想。

孩子满月后抱来队部,队里有人背后说:“孩子象胡俊。”




4. 秀莲  


拔秧、插秧等几种农活建子基本上都领教过了,天气也慢慢地热了起来。地里的活儿一经松动了下来,山上的农活就来了。上山的活儿比起地里的,强度要高出很多。除了砍树、背树之外,割草、种、收番薯都是重活。

种番薯要赶雨天,否则番薯藤插不活。各生产队分到的山地离开村庄都很远,每次上山都要一整天。因为路途遥远,为了来回尽量少跑路,所以每次进山、出山,社员们都会超负荷地挑,尽量地抗。体力好的全劳力都会足足实实地满挑一担,绰绰有余地两百多斤。建子虽然挑不了那么重,但按照工分,他得挑够 170斤。

山路上挑东西跟平地无法相比,其难度截然不同。一则插番薯藤要往山上挑,加之又得赶雨天。

建子从城里带来乡下的球鞋,在平地挑担穿还过得去,但进了山,鞋底就会很滑,他只能跟农民一样穿草鞋。建子买好草鞋,平时已开始练着穿。然而头一回种番薯,因是雨天,湿脚穿草鞋完全是一次新的体验。草鞋的鞋底进了水,踩上去也会打滑,于是只好光脚。而光脚时脚底板直接踩在山路的沙砾上,刺得钻心痛。出了村,平地已走出了好几里地,没有回头的可能。上了山,再难也得坚持下去,无退路可言。即使迈不开大步,脚底虽被扎得痛苦不堪,也得一步一步前行。这是建子于现实生活中名副其实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寸步难行”!

对一个未经日晒雨打、还细皮嫩肉的城里知青,“锻炼”意为着一次血肉模糊的经历,建子已经受过一次历练,那就是肩挑。从未体尝过超负荷的肩膀,要挑起重担,体力承受只是第一考验。要使出浑身的力气,双腿的支撑仅仅是一个方面。更有不引人注目、让人煎熬的是肩膀的重压。城里人,脖子和肩头间是下陷的,那里不长肌肉。重压之下,那个部位会被压出血印,磨破皮,直到被磨烂、出血、结痂,变成死肉,结成老茧。下陷的肩膀继而开始肿胀、鼓起,直到练出肌肉为止,这才称得上是合格的“锻炼”。

虽说疼痛难捱,然而为了成功地突破难关,必须忍痛坚持。时常为了节省时间,挑担途中免除休息,长时间行走不停不歇地一直挑下去,还得学会换肩,左右肩轮着挑,要么得学会使用“冲档”。右肩挑时将“冲档”架在左肩上,一头托起扁担的后半部,让吃力平均分开左右肩,几里的山路才能一口气挑下来。碰上这类活,任何一个农民都会竭尽全力,没有丝毫的懈怠可言。好胜好强的知青是如此,懒惰气馁的也被迫如此,否则就别来当知青。

完成了肩膀的磨练,现在进了山就轮到了对脚掌的考验。形式虽然不一样,其性质相同。收工回到家,建子的脚底板会火烧一般地刺痛。因上下山时腿的长时间吃力,到了晚上睡觉时,大腿酸痛得抬不上床。要克服困难、顶过难关,就得坚持光脚上山、赤脚下地。只要不是遇上冬天,平时出工尽量不穿鞋,这样到了雨天光脚上山就不怕。脚底慢慢地结成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像是穿了一双天然的皮底鞋。

有一年遇上“双抢”,突然大雨滂沱,大家赶紧去牛棚躲雨,建子一不小心脚在公路上一滑,踩着了玻璃,拉出一道一寸多长的深深口子,被人抬到公社卫生站。没经验的卫生员看到血红爆开的伤口,一阵慌乱,一剪刀剪掉了翻起的血淋淋的鲜肉,疼得建子昏厥过去。直到他几天后去卫生所换药时,医务人员才想起,当时竟忘了先打麻药!

七十年代的中国知青,分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根本的区别是户籍。原先是城市居民户口的下了乡,就叫下乡知青; 原本就是农业户口的去了县城读完中学,毕业回原籍的叫作回乡知青。除建子他们那批从城市来的知青外,生产大队还有从县城居民中来插队的三个女知青。秀莲即是其中的一个。

三个县城女知青跟建子他们四十来号城里知青一样,同住知青点。她们早来三年,后来有了新建房,知青住宿变得宽裕,她们三个县城女知青也每人一间。等建子他们大队人马来后,她仨同样享受知青每月一次带工分的政治学习。建子是难得的高中毕业,政治学习大队党支部安排由他来主持。

头一次知青聚会,秀莲就突出地引人注目。她身材修长,也颇具文化气质,往后听她说在中学时她一直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她言谈举止看上去更为成熟,只是神情却时常显得抑郁寡欢。城里新来的知青在厨房用具上什么都缺,做饭炒菜的,时不时地要向老知青借炊具是在所难免。建子跟其他知青一样,偶尔也要去秀莲住处借东西。

知青的住房是里外套间,外间是柴灶,吃饭、洗脸都在这里; 里间是床和一个能装下五、六人的四方木制谷仓。每到生产队分了谷子,挑回家先存在谷仓里,有了好太阳挑出去晒。稻谷要晒得恰到好处出米率就高,晒得不够时间或晒过了头都会影响出米量。碾米后最理想的能达到八点五折。晒得程度是否合适,可以用手插进罗筐里的谷粒试温。晒得过热,碾出来的碎米多,稻糠的比例也会加大,米就不出数; 若晒得还不到时候,未脱掉谷壳的米粒就会增加,吃饭时影响口感。

建子去秀莲的住房借炊具,外屋门和里屋门都敞着,建子听到里屋有声响知道有人,便在门口大声问:“能进来吗?” 秀莲听出建子的声音,答道:“行啊!”

建子径直朝里屋走,到了门口见秀莲只穿着“牛头裤”,方言指的是三角裤,她的样子貌似正要套上长裤。看见了建子,秀莲忙着改口:“不行,不行!” 建子只好赶紧驻足回身。他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另一回夜里回知青点,那次经历也让建子觉得颇是出乎意料。秀莲和建子不在同一生产队,那夜离开老村回知青点在村道口邂逅,于是搭伴回家。秀莲探问建子:“你们城里人是不愿留在农村乡镇的!” 这突如其来的搭话让建子不知所答。村道上乌黑黑的,农村没有路灯。秀莲看建子不吭声,靠过来往他肩膀上撩了一把,嘻嘻作声:“在问你呢!” 她两次不同寻常的作态让建子开始注意起她的品行。

事实上,秀莲是一个很让人同情的县城知青。当时建子他们那一拨知青刚到农村,正赶上春耕,农活虽然很紧张,但社员们的闲聊谁也不肯放弃,闲传着邻村大队的一个女知青怀了孕。因为这个女知青生活作风不是很检点,干农活又怕苦怕累,据说跟几个队干部都不干不净,这次怀孕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跟谁的。公社派人来做过调查,结果没查出一个所以然,大家以为此事就没了下文。

当时正巧赶上知青上山下乡的高潮,实行“厂社挂钩”,成批的知青下到农村。为确保女知青的安全,消除她们下乡的后顾之忧,省里有指示,要彻查破坏知青下乡的事件,县委设了专案组,由人武部一个干部专人负责。事发的前前后后要重新核实。

调查结果,跟那个女知青有过干系的,顺腾摸瓜地迁扯到了建子所在的大队,事情变得越来越扑簌迷离,该受调查的对象也越来越多。贫下中农意见很大,这些调查、问话,花掉的时间都算出工要记工分,这是农民的血汗钱!而眼下正是农忙高峰紧缺劳力。有个老农在地头骂开了:“他娘的!有什么好七调查、八调查的,全是浪费我们的工分!还不如干脆让孩子生下来,看看像谁就是谁的!” 他这一牢骚发得让地里干活的社员笑得直不起腰。

那县委专案组负责人是个武警转业干部,本来转业后应该回老家云南,加上他老婆也在云南,是六十年代从上海去的知青。但老婆不甘心一辈子留在云南,想让老公转业后留在江浙一带,而后再想办法夫妻团聚往江南调在一起。一个青壮年的转业干警,三十上下,正意气风发身体好,又形象端正,唯一的缺憾是老婆不在身边。但这种大出几岁的成熟男子尤其招女青年喜欢。就在那次调查建子所在大队的女知青是否有人遭性侵事例的接触中,秀莲对他一见钟情。

干警听得出秀莲的口音跟城里来的知青不一样,他得知了秀莲父母家就住县城。面对大城市来的知青,县城知青会自愧不如,多少有点自卑,这更增加了干警的优越感。开始,秀莲并不了解他是有家室的人,他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庭,总是来去孤身一人,下到村里做调查也没见到他周末回家,其实他在县委也只有一个单身宿舍。干警在谈话中故意让秀莲明白他在县委办公,就住单人宿舍。他可以努力帮助秀莲尽快招工回县城。秀莲暗暗庆幸自己鸿运高照,是人生千载难逢的天赐良缘,她回县城的次数由此变得频繁。他们开始偷偷幽会,秀莲也悄悄去了他的宿舍,把初夜留给了他。

涉世不深的秀莲是那么纯情。在她眼里,整个世界没有欺骗、没有邪恶。她天真烂漫,享受着初恋的美好。一个人不曾想过去欺骗人,她怎会想到会受人欺骗?!

不日,秀莲发现了那干部老婆的来信,便质问他怎么能欺骗她,谎称自己未婚!那干部说是秀莲自己的误会,他从没说过他是未婚,只说了他一人独居。他又说,他跟老婆分居两地,感情一直合不来,早晚会离婚。他考虑过要跟秀莲处一辈子。

到了此时秀莲已无路可退,她别无选择了,只希望他们的关系能顺心如意地发展下去。干部向她保证,会想办法尽快帮她上调,跟老婆离婚,他俩成一家人。秀莲满脑子都是阳光灿烂的良辰美景,还跟他怀了孕。在干部的安排下,委托战友让秀莲去了别的县做了人流。

那时举国上下正掀起计划生育的高潮,县医院里,人工流产有完成任务的指标。做人流、搞结扎就跟阉鸡似的,上了流水线一波一波地过,什么证明都不要。她的病例卡上填写的依然是未婚,她没胆量欺骗医院改成已婚。人流时不打麻药,护士动作又很鲁莽,让秀莲痛苦不堪,不禁失声,招来的是讥讽和数落:“有什么好叫的!未婚先孕!当初为什么做这种不要脸的事!”

好景不长,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干部的老婆从信里感觉到了丈夫对自己的温度在下降,偷偷赶来单位,把事情闹大了。在秀莲蒙味无知、一直处在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中,她的心仪人儿,她不久将来的丈夫,已被调动工作不知了去向。姑娘措手无策,支撑信念的期待瞬间坍塌。

事先,秀莲的父母已有所觉察,感到女儿的生活作风在起变化,曾拿她问过话。考虑到那干部尚未离婚,而跟一个有妇之夫通奸是犯法行为,秀莲矢口否认。她祈望着离婚快快到来,让他俩暧昧关系的真相尽快大白于天下。无论在生产大队还是左邻右舍,她一直极力掩饰,现在更不敢将事情暴露,只好暗自吞下苦果,也从此变得沉郁、自暴自弃。

任何事情难就难在第一次。失去了贞操,第二次跟第一百次没有本质上太大的区别。女性出卖身体,沦落烟花,一旦克服了第一道防线,往后就成了例行公事。

生产大队老村长的儿子退伍回乡,因在部队他是司机兵,算有一门技术,回村后没多久被调去了县里开车。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回村来,帮家里父母做些力气活,也不时地来生产队走走,从而认识了秀莲。他觉得秀莲颇有三分姿色,体态优美动人。

还在年轻羞涩的少女时代,队里的老农都说刚来的秀莲将来是个美人胚子,就是现在还显青涩,脸上的黄水儿还没脱尽,以后有了老公过上夫妻日子,放走了黄水儿会更显艳丽。婚后的少妇比起未婚的少女往往会更来得光彩夺人。

在那农民兵的眼里,相比那些村妞,秀莲已是非常出跳,她可谓独压群芳。农民兵的父母就他一个独子,家里的房产、自留地将来都是他的,父母还指望着他来养老。复原后,他不愿自己将来的生活远离家乡,城市来的女知青自然容颜娇好,但他不敢高攀,她们是要远走高飞的。找个县城的,离家近,管住父母家正是恰到好处。他俩不仅门当户对,还珠联璧合,上帝的安排是天衣无缝。一旦秀莲调回县里,他俩就是花烛夫妻。

然而,秀莲再次的鸳鸯梦才刚刚开始,喜结良缘已成了泡影!

双方父母都见了面,这门亲事算作已修成正果。没想到军人饥不可耐,姑娘想想自己反正已是过来人,这样没准能早日过了这一坎,也好提前祛除心结。但是军人刺刀见红不见红,发现了秀莲门扉已破,不再是处女身。处女情结深重的偏远山沟,这道坎无法过,这将是他一辈子的心病!娶了破鞋当老婆,他必将终身悔恨!军人不但提出退亲,还愤愤把闺房事张扬了出去。

男女情事,初恋纯洁,不参有物质要素。只要两情相悦,丑侣也出西施; 就是柴门贫窭,爱情照样温暖蓬荜草铺。而越往下,换的次数多了,情爱的成分会越来越少,物质的成分会越来越多。性也是物质属性。

这就是建子眼前的秀莲。她已失去了一切!也因为她的生活作风不检点,招工上调的机会一次次地旁落,被人侵夺。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也没什么脸面可讲的了,她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她开始变得破罐破摔,甚至主动暗示公社管知青的干部,只要让她走出山沟,她会一切在所不惜!

秀莲姑娘的第一次是慎重的、认真的!失败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变得轻易且随便。她一次又一次地上当受骗,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玩弄,其间几次哑巴吃黄连。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对自己的创伤,她的感受越来越麻木不仁,越发觉得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她曾想到过死,但有幸还是活了下来。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不幸!

整个大队的知青都抽调得差不多了,而唯独她孑然一身依然留在山村。有好几天了,一直没见秀莲来开工,她被人怀疑说不准又怀上了,一定是孕吐又起不了床。几天后,放牛佬在后山岗的松树林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上身敞着,下身光着。社员们一致认定是翻山越岭、挑货郎担的人干的。几年后建子回乡探亲,事情最终也没查个水落石出。

就在建子回村探亲的那几天,同县深山里坞的一个公社发生一起抢劫案,消息传来,也与挑货郎担的有关:

那公社的一个偏远大队,有个妇女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住在离开村庄、靠近山边的房屋。丈夫在另一个省工作,每月都有作为家庭生活费的汇款寄来。因为她的公公生前是看山的,所以家里的房子就建在山脚边。现在老人已不在世,孤伶妇人只身带孩子住得远离村落,安全问题日渐突出。

山里经常有货郎担出没。老公不在家,住房又宽敞,时有货郎担做买卖的来借宿过夜。这些四季奔波的男人来借宿不用给钱,但会帮东家干些体力活作为回报。这些货郎担人每年几次地过山越岭,送去远山深坳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针线家什。因走得多了,他们对村里的各家各户了如指掌,也最清楚在谁家借宿最方便。这个农家妇女成了他们多年的房东。家里来了货郎担人,每次都被安排睡在楼上,妇人跟孩子睡楼下,这回也不例外。

平日里,她丈夫按月寄钱回家,额度有限,但这一回不一样,因为决定在队里买砖瓦、砍木头在村里盖房子,所以寄来大额汇款。妇人昨天去公社信用社把现金提回了家。

公社信用社曾被人半夜盗过一次,知青们第二天出工还见到信用社的墙上齐腰高处还留着能钻过一人的圆洞。谁是盗贼?最后是不了了之。听农民说,盗贼偷完东西从洞里出来,是脚先出来的。一旦外面有人伏击,小偷的后作力足以让他脱身; 然而一旦他的脑袋被人在外面卡住,他就会进退两难,束手就擒。但是偷盗入室时必须头朝前,一则看得清楚室内情况,万一出师不妙,缩身退出会容易的多。

那夜,时过三更,妇人听到有人在敲门,先是轻微,逐渐变得急切。她点上油灯来到门后,问是谁。大半夜的为了安全她本不想开门,但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虽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在叫她的名字她听得确信无疑,于是放松警惕开了门。

进来两个男人,都打了花脸,无法辨认是谁。其中一人说:“快把钱拿出来!”

妇人道,“什么钱?我家里没钱!”

“别装了!我们知道你老公这两天有大钱寄回家!如果不拿出来,我们先干掉你两个孩子。” 妇人知道汇款事已被人暴露,想到孩子,做母亲的顿生恐惧!但她突然想起今夜家里有货郎担人借宿,遂装作无奈,让那两人等着,自己上楼去拿钱。

她来到楼上,两个货郎担人其实早被敲门声惊醒,但他们没动声色,伏在楼上要看个究竟,到底何事有人深更半夜地来敲门。

女人一上楼,两男人马上打手势让她别出声。

楼下的强盗以为今夜大功告成,等着妇人把钱拿下楼来。但就不见妇人下来,于是大喊她的名字。无果,没听到妇人答应。

于是他们冲上楼去,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跑路人一人一个拿个正着。

捆好了强盗,他们从货郎担里拿出二踢脚,连放了两个。这是在报警!村里人半夜听到炮仗声,知道山脚边那户人家出事了,男社员们纷纷赶来。

村民用水洗掉了那两人的花脸,他们真相大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信用社的出纳和他的狐朋狗友。
   

2022年08月18日  德国慕尼黑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七月出版;
21.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2.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3.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27.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28.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收获》杂志,2022年06月)、(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29.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美国 《华府新闻日报》2022年7月刊);
30.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 4期),等等。   

2022年08月18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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