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电影节看中国电影观感（之一） 作者王凤波

KaiyuanEditor

德国华商报，作者王风波

看电影无非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看完后你什么都不想说了，一种是看完你兴奋得要说很多。这一届柏林电影节上有六七部来自中国大陆的电影参展，我已经看了其中的两部，一部是入选全景单元的《巧巧》，一部是新生代单元的《石头》 。

说说《巧巧》

《巧巧》就是那种我看了不想多说什么的电影。不是它不好看，而是好看得中规中矩，你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也不会看了让你击节称叹。《巧巧》的导演是宋川，1980年出生的云南籍人，玩DV出身， 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欢欢》2012年曾入围第六届北京独立电影展和第41届纽约新导演/新电影国际影展，讲的是云南农村和打工妹的故事。

《巧巧》女主角梁雪芹

《巧巧》讲的也是云南农村与打工妹的故事。不得不说，《巧巧》的主演梁雪芹是一大亮点，因为身材和脸蛋都漂亮得无可挑剔，以至于一位在场的西班牙女记者激动地说这是她这几年来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主。以至于传言冯小刚都看上她了要让她当下一个“冯女郎”（是不是好事还另当别论）。她的美貌使她在云南乡村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白净高挑明星脸，让你觉得不太入戏，就像过桥米线里放一朵红玫瑰，虽然她的表演是朴素自然的。

不过，不像是绝大多数电影，女主角漂亮纯粹是导演或观众的需要，这部电影之所以选用如此漂亮的女主角，也是剧情所需。电影在云南一个翠绿青山环绕的云南乡村中展开剧情。巧巧刚从广州打工回来，大长腿红嘴唇超短裙高跟鞋Gucci墨镜LV包。大概广州那个地方挺养人，把一个云南姑娘晒得真挺白。总之，巧巧就这么白花花、华丽丽地在云南风情的山区里各种搔首弄姿，村民私下纷纷认为她是村里的凤凰广州的鸡。然后她被卖假酒的村里土豪的荷尔蒙分泌异常旺盛的儿子给看上了，土豪儿子许诺给她两万彩礼，外加地摊上的衣服任便挑，于是巧巧就这么半推半就的从了。但是她又不太甘心，觉得自己这么美应该有更好的关系：用导演宋川在放映后与观众互动时说的话就是，巧巧后来又与村里从广州来的更文艺一点的小理发师“打了一炮”（那个外国翻译居然听懂了而且翻译得居然还信达雅！）最后土豪儿子就把这对“狗男女”给干掉了。影片最值得称道的表现就是最后土豪儿子干掉巧巧的处理：不着一个镜头，却把巧巧被谋杀的情节表现得既含蓄又富有“诗意”，一种淡定得让人脊骨发凉的暴力冷美学。

《巧巧》的剧照

我觉得，就是这最后的一组镜头，让整部电影上了一个档次。不然的话，整个电影就是个讲得还顺畅的乡村爱情仇杀故事。故事逻辑和剪辑都算顺畅，没有那种刚出道野心很大、希望通过拍小众文艺片在国外电影节的拿个奖，而引起别人注意的小导演常犯的毛病：靠冗长的长镜头来时刻提醒观者，这是文艺片。影片中当然也有长镜头，都用得非常克制，不干扰观看节奏。

《巧巧》导演宋川（右）

在中国，因为与商业电影的天然对立关系，独立电影通常自然地被等同于有“逼格”（不好意思有点粗俗了，但是这个词的确比“阳春白雪”更传神）的文艺电影，这部电影的导演宋川也上来就说他拍的是“丫特好撕”（Arthouse：艺术电影）。但是我实在看不出此片文艺在哪里，我倒是认为这是一部挺好看的犯罪类型片。而挺好看的犯罪片，其实并不多见。当然，这部电影的着眼点是“人文关怀”，而且，有追求也绝对是件好事。宋川说，他来自云南农村，他对中国农村的现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孤独”，那种让人感到没有出路的、绝望的、被时代抛弃的“孤独”。这话我认为说到点子上了，可惜的是影片虽然旨在传达这种感觉，但是做得并不够出色。不过，能讲一个吸引人的乡村爱情（犯罪）故事，作为电影已经足够了。

再说《石头》

赵祥执导的故事片《石头》入围本届电影节“新生代”（Generation）单元，设立该单元的用意是鼓励和促进拍摄适合14岁以上青少年观看的电影。这是赵祥作为导演的处女作。从年龄上看他应该超过四十岁，不属于新生代导演了，但他也算是科班出身，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十几年前就给王小帅和陆川当过助理导演。

本文作者王凤波（右）与《石头》的导演赵祥（左）的合影

《石头》仍没有跳出中国独立小制作电影着眼于国外电影艺术扶持基金和国外电影节的传统，主题偏重于社会巨变中的中国乡镇：原始生态、贫困、打工妹、留守妇女与儿童，城市农民工，边缘群体等。本片的主要人物是一个11岁乡村留守少年——石头。同《巧巧》一样，本片也可从另外一个视角反映出，中国乡村因年轻人外出打工带来的空巢、寂寞和被抛弃的孤独感。

这个电影又可以被称为“一个足球引发的校园欺凌案”。石头的父母在城市打工，留下他和奶奶相伴为生。影片中主要配角、石头的发小“菜包”也是和他一样的留守儿童。石头作为三好学生从县教育局领导那里意外得到一个足球作为奖励，出于孩子小小的虚荣心，他想把足球留在家里，等爸爸回家过年时炫耀一下。但是“菜包”在班里的“嘚瑟”让班里男生知道了这个新足球，班里小霸王“猴子”逼迫石头交出足球给大家玩，班主任罗老师也说足球是给集体的，不属于石头个人。石头悄悄把足球割了个口子后上交，结果“菜包”误背黑锅，成为“猴子”和他手下一帮坏孩子的欺凌对象。石头为了解救亲密小伙伴摆脱困局，想出各种小孩子的办法，结果事情搞得越来糟糕，演变成两个弱小儿童无法解决和承受的灾难。与石头“友尽”后的“菜包”转学前赔偿了一个新的足球给以“猴子”为首的那群孩子玩，事情本身就算解决了，石头他最后向老师和那群孩子坦白自己割破了足球，得到了老师的原谅和那群坏孩子善意的和解，但它给本来是乖孩子的石头带来的心理创伤却是难以抹去的，他最后撕毁了那张给他、他奶奶和父母带来无比骄傲的三好学生奖状。电影最后的场面是乡里青壮年纷纷回家过年，而长途电话的一段，石头的爸爸却告诉儿子，他没买到春运的车票，不回家过年了，这让石头欲哭无泪。

《石头》的海报

这是部让我十分感动的电影，看完后生发出很多感受。表面上看，这是个典型的少年成长类型片，但用导演赵祥的话来说，影片的主旨就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可以给孩子足球，但它能补偿孩子缺失的父爱吗？影片中，石头每每想通过村口小卖部那个红色座机与父亲分享自己的喜悦或者困惑时，电话的另一端永远是无人接听。

影片中，无论是班主任兼校长罗老师、开小卖部的瘸腿三叔、县教育局局长，还是只是在结尾时以声音出现的父亲，都没有在石头最需要成年人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哪怕只是倾听一下。这个给石头带来巨大心理创伤的足球，如果在关键时刻有成年人能稍微从孩子的角度倾听和关注一下的话，就不会引发一场成长时期的不大不小的灾难。但是影片又以它纪录片式的冷静镜头语言让人看到，这些表面上简单粗暴的成年男人，其实都以一种中国式的方式，表现出另一种善良和对孩子的爱护。这种中国式的爱护，尽管往往不是孩子能感受得到的，也不是孩子们一定想要的。但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的确是一种爱，它的确存在，甚至存在了上千年，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里。无论从标准教育学教科书的角度还是从中西方对比的角度展现出它的“落后”甚至“愚昧”，但它千百年来是形成的，所谓中国人格气质的一个文化基因在世代遗传。就像你对基因作出价值判断并无多大意义一样，对“文化基因”作出简单的、非黑即白的二元判断，恐怕也并没有太大意义。或许，中国式的伤害中，有太多的是无意的伤害？虽然，任何伤害，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伤害。

正如我身处德国观众当中看这部电影时就预感到的那样，德国观众肯定会对中国成年人与孩子的关系和相处方式感到困惑。在随后的剧组与观众互动中，有德国观众问：中国的老师都是这么专制吗？为什么影片中的成年人都没有在孩子需要的时候表现出关注和兴趣？为什么这些孩子在遇到问题时，无法与成年人沟通？导演赵祥的回答是：可能用“专制”这个词有点过了，应该是那个罗老师比较“严厉”吧，中国的学校普遍都是这样，老师对学生的要求是比较严格的。

石头的剧照

也许是现场的那位德国长大的中文翻译并没有能将问题和回答都翻译到位，我觉得这一轮问答，比较典型地反映出中西方对话中的那种误读、误解和误会，导演赵祥没有真正领会到德国观众想问什么，德国观众肯定也对赵祥的回答不满意。观众中有一个德国小男孩问影片结尾为什么是那么难过的，赵祥回答说：“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样。”

其实，除了那种极端的悲剧、重大的灾难、沉重的苦难和戏剧性的创伤，如果我们只看我们中国人自己，我们普通人不管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什么物质的和精神上的困顿、困惑、困难和困境，我们都这样或那样地成长了或正在成长。我不愿意站在道德或通过与西方标准比较的批判面，将一个不幸福的成长过程称之为失败或者是错误。我认为，成长就是成长，与其说它是正确或者错误，还不如说它是某种命运，一种文化和历史的宿命。只有很少的人是在完全邪恶或者蜜罐中长大的，大多数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各种大大小小但又是普普通通的创伤，只要这些创伤没有最后让一个人成为一个有着严重人格缺陷的人和反社会的人，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人实实在在属于自己才能拥有的关于生命的体验。所以，虽然我很不认同影片中几个成年人的教育方式与对待孩子的方式，但是我不认为这是一部充满批判和控诉的电影，而是一部关于人性的电影。

导演非常有创意，影片结束后放映了一段石头的扮演者、小演员朱虹波向柏林观者拜中国新年和与父母包饺子放鞭炮的视频，并说他也是和石头一样，父母是在城里打工，他现在放寒假，到城里与打工的父母团聚过新年对他来说更重要，所以不能亲自到柏林来与观众见面。他的这番话换来现场观众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虽然这部影片的风格几乎是记录片式的，有着不加修饰的质朴与距离感，但它在细节处理上却又是细腻的，不刻意的煽情让人深深感动。总之，这是一部很了不起的电影，值得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