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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10.2007 11: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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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无疑是“终极关怀”的重要内容。然而,无论是“天人合一”,还是“体用不二”,在儒学,应该处于形而上层面的信仰却被糅合到世俗社会中了。尽管牟宗三以“超越而内在”为儒学的这种特征进行辩护,但这并不能掩盖儒学与西方哲学在此问题上的差异。在西方哲学,形而上问题与形而下问题区分得界限分明,而信仰问题是严格地限定在形而上层面的。举例说,在人生的某一具体阶段会有具体的目的,但是人生总体上还会有一个“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的根本目的。这个根本目的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目的所可体现的或可涵括的,它是超越于任何一个具体目的的更高目的。关于这个更高目的的根据,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下,许多哲学家认为宇宙有一个精神本质,这个精神本质就是人们信仰的对象。无论是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年)关于“上帝存在”的设准,还是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年)的“绝对精神”,它们都反映了西方哲学的这种传统。与西方哲学这种传统相对照,儒学显然缺乏关于这种信仰的研究。虽有诸多哲学家认定儒学就是宗教,③但儒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这一点是必须肯认的,因为儒学不能像宗教哲学那样提供终极性的信仰。正因为如此,黑格尔评论道:“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17]客观地看,黑格尔的评述并没有贬低儒家哲学的意思,他只是反映了儒学只重“现实关怀”而忽视“终极关怀”的事实而已。不过,在商业化越来越发展的情况下,人生应该信仰什么这个问题变得愈来愈凸显。显然,在这种情势下,儒学只凭借“天人合一”或“体用不二”难于对此问题提供满意的答案。
可见,儒学是一个“现实关怀”优位的理论体系。作为“道德的形上学”[18],儒学体系对人生和俗世是充分肯定的,它可以在佛家只看到“缘起幻化”的地方看到实事实理。比较地看,从根本旨归上看,儒家是要就着人生、俗世即“生灭门”,向上开理想之门,以通“真如门”;而佛家虽也承认世俗义谛,但它却只是讲方便,远远缺乏儒学的积极。或者说,佛家只是承认个体人生,而儒家则敢肯定世俗社会。像儒家这样主张通过肯定人生以导引人生走上理想之路的哲学思想,在古今中外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即使现代新儒家在这一点上也没有多大改变。牟宗三就认为,儒学是一种生命的学问,是人学。他说,传统儒学在科学方面的缺陷,并不是方向错了,而是因为对“生灭门”还开得不够,肯定得还不够积极。为此,他在佛家“一心开二门”的理论框架下,通过论定“真我”的“良知的坎陷”以开出“知性我”,从而为建构科学精神以提供形而上基础。毋庸讳言,儒学肯定俗世的积极人生观不仅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生命形态,而且也为世界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9]便是这一积极人生观的完美表达。在这一语境下,中华民族有无数的古圣先贤和英雄人物可歌可泣。然而,儒学作为一种哲学其对人生过分肯定的弊病也很显明,此即是容易眼光尽落现世,缺乏绝对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意义上的自律。或者说,对于现实和世俗的过分肯定,使儒学开理想之门、通“真如门”的路径阻滞了,从而使儒学缺乏了“终极关怀”意识,在哲学之“现实”与“终极”两个极点中失落了一个极点。
三
那么,为什么儒学会在“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两个极点中失落一个极点呢?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过,这其中对于人能不能无限的认识是一个重要因素。当然,对此问题的不同回答也是儒学与其他许多哲学体系的重要分歧。在西方传统哲学中,人是人,上帝是上帝,中间的鸿沟无法跨越。康德关于现象界与本体界的区分为这种传统作了注脚。按照康德哲学的内在理路,人的认识只能及于现象,不能及于“物自体”。因为认识“物自体”从而沟通“自然界”与“道德界”需要“智的直觉”,而人不可能有“智的直觉”,“智的直觉”只能属于上帝。因此,康德不惮词汇地证明:人只要试图跳出知性主体,就会碰到无法克服的“二律背反”(antinomy)。当然,康德区分“现象界”与“本体界”的目的并不在于证明上帝的存在,而在于强调人的理性是有限制的。到了现代,即使西方哲学试图超越康德哲学,主张通过一客观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即强调主体间的共在、交往与对话来克服主体性的局限,④但是,这种努力并没有突破人的上限,也就是说,人是有限的这一点并没有任何改变。例如,迦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年)的诠释学将“经验”(experience)一概念从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简化”和“歪曲”之中“解救”出来,赋予它丰富的历史文化传统含义。他认为“经验”就是对我们自身历史性的经验,“真正的经验就是这样一种使人类认识到自身有限性的经验”。[20]由上述可见,人有限,不能无限,无限只是上帝的属性,这不仅是基督教的传统,也是西方哲学的传统。
中国儒学的理路则显然不同,它认为人虽有限但可无限。人乃万物之灵甚至人无所不能的思想在儒学文本中绝不罕见。邵雍(1011-1077年)就曾说:“唯人兼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如禽兽之声,以其类而各能得其一:无所不能者人也。推之他事亦莫不然。唯人和天地日月交之用,他类则不能也。人之生,其可谓之贵矣。天地与其贵而不自贵,是悖天地之理,不祥莫大焉。”[21]人作为天地之精华为“万物之灵”而“无所不能”,这与西方哲学反复论证人在上帝面前卑微、渺小和无能的观点形成鲜明的反差。依着这样的逻辑,既然人乃“万物之灵”甚至人“无所不能”,儒学就应把眼光主要投向人生活的现实世界;而在对现实世界的关怀中,就应以“经世致用”的实用面向作为理想追求。梁启超说:“原来儒家开宗的孔子不大喜欢说什么‘性与天道',只是想从日用行为极平实处陶养成理想的人格。”[22]很明显,对人有限、无限的不同主张导致了不同的理论结果。与基督教哲学提倡的一生向上帝忏悔式的人生哲学不同,儒学肯定世俗感性生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儒学不主张从“终极关怀”中获得生命的安顿,而是主张在世俗生活和内心世界中去取得精神上的全部满足。因此,古代贤哲不厌其烦地教导世人,要从自然的大化流行中,从人伦日常的生活过程中,去体会和把握天地的秩序,并自觉地践履之。在这样一种逻辑下,孔子甚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常有春游畅志之念;民众更一心关注于生、老、病、死和婚、丧、嫁、娶,肯定理性领悟世俗真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这一切,从人生哲学的角度而言,构成了儒家文化下的独特的中国世俗生活样式。
然而,人类需要“现实关怀”,也需要“终极关怀”,这是人之为人的两个重要支点。如果缺乏了“终极关怀”这样一个支点,人们只会更加注重“现实关怀”,进而竭尽全力去谋求现实利益。而当社会的政治架构为赢得人们的支持而顺以“现实关怀”的理念时,会促使社会更加注重现实利益。现实利益的膨胀已经把人类社会推向了危险的边缘,对利益的追求成了这个时代最危险的声音。因此,如何哲学地理解人能不能无限这个问题,进而哲学地领悟生死的真实意义,探究个体安身立命的终极归宿,以短暂的生命历程获致“朝闻道,夕死可矣”[23]的解脱之道,成为现时代的迫切问题和儒学发展与创新的关键。从一定意义上讲,哲学就是在人们对死亡的探究中产生的,哲学就是“对抗”死亡,哲学就是要让人们从容地面对死亡。现代新儒家对此曾进行了有益的探索。牟宗三建构起“执的存有论”与“无执的存有论”两层存有论:以“无执的形上心”开“本体界”,此为“无执的存有论”;以“执的认识心”开“现象界”,此为“执的存有论”。牟宗三这套系统的骨干,特别是作为“一心开二门”之“一心”的“自由无限心”的达成,是一个有意义的尝试,为儒学开“真如门”从而建构儒学的“终极关怀”义理开拓了一个方向。
总的来看,牟宗三之“自由无限心”所体现的开“真如门”这一方向是不错的。不过,对死亡(包括自杀)的研究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它涉及很多的相关因子,因此,单靠“真如门”的开辟并不足以完成儒学“终极关怀”义理的建构。与“现实关怀”不同,“终极关怀”是一个独特的诠释义理系统。一般来讲,它至少应包括三个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即“终极真实”(ultimate reality/truth)、“终极目的”(ultimate goal)和“终极承诺”(ultimate commitment)。在佛教,其“终极真实”是指“真如世界”,即心物圆融一体的世界;其“终极目的”是指断出烦恼得道成佛的目的;其“终极承诺”则是指为达到终极目的而自我承担的道谛。当然,不同的宗教哲学、不同的“终极关怀”体系对此的具体解释并不相同,但这三个问题是基本的架构,它绝不可被绕过。由此看来,很明显,与西方哲学对照地看,儒学仅仅有一个开“真如门”的方向还不够,其在这方面的理论建构任务还相当繁重,路程也还相当漫长。尤其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国民精神把眼光尽落在现实利益之上,对于精神生活和终极价值缺乏足够的重视,对精神家园的安顿也缺乏必要的理解。不过,正因为如此,在这样一种形势下,“终极关怀”这一问题的提出,不仅有助于国人提高对精神价值的认识,提高精神生活的深度,也可以提醒当代哲学家们少一点知识性的工具理性,多一点价值性的“终极关怀”意识。
四
无论是共时性地看还是历时性地看,儒学的实用传统和世俗精神确实是非常强的。孔子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24]等寥寥数语即圈定了一个“此岸世界”,同时也推开了一个“彼岸世界”。在原始儒学,不仅没有对世界本体的追问所形成的形而上学,也拒绝了以超世的神圣世界为特征的“终极关怀”。当然,到宋明时代,在佛、道两家的冲击下,儒学对于世界本体的追问渐渐多了起来。但总的看,宋明理学并没有能够彻底改变儒学重“现实关怀”轻“终极关怀”的理路。在人生观上,儒学与西方哲学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西方哲学研究的是人为什么要活、活着有什么意义等;儒学所研究的则是人怎样生活、怎样处事、怎样和别人相处等。西方哲学追问的是生命的终极根据和意义,是对死亡本性的追问,其究极形态在本质上是宗教;儒学认为死亡是一个无须追问也不能追问的生活事件或经验事实,它侧重于研究如何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其究极形态在本质上是道德形上学。很显然,“无须追问”或“不能追问”只是儒学对死亡问题的回避,它无助于对死亡问题的研究和认识。正确的做法是,在西方哲学的对照下,面对死亡(包括自杀)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儒学应该增强自己的责任担当意识,建构起基于心灵净化和体悟的生死智慧之学,在为国民精神生活的超越提供理论依据的同时,也为世界文明做出自己的贡献。这是本文的宗旨。
参考文献:
[1]参见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M].北京:华龄出版社,1996.143.
[2][3]马鸣菩萨著,梁真谛三藏译.大乘起信论[M].
[4][6]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53.
[5][7]叔本华.爱与生活的苦恼[M].北京:华龄出版社.1996.143.
[8][18]牟宗三.牟宗三先生全集(20)[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447.
[9][10][12]牟宗三.牟宗三先生全集(25)[M].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279.
[11][15][16][23][24]孔子.论语[M].
[13]程志华.困境与转型——黄宗羲哲学文本的一种解读[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31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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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19.
[19]周易[M].
[20]迦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上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459.
[21]邵雍.皇极经世[M].
[2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3.
注释:
①在此,所谓“极”乃指“究极领域”之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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