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参赛散文《话说张洁》（！！！请文友阅读楼上获.

惊涛骇浪

（！！！请文友阅读楼上获奖散文最后修订稿  ！！！）

     

参赛文章： 金弢《话说张洁》


前排右起：付天琳、张洁、舒婷、鲍昌、西戎；
后排右起：金弢、汉堡文化局长、德方陪同、谢素娟、黄宗英、王蒙、方冰、刘剑青、章国锋、张抗抗；
1985年於西德吕贝克，托马斯·曼故居前


左起：马德升、金弢、刘索拉、程乃姗、鲁彦周、邓友梅、张洁、王安忆，1988年9月德中作家论坛在汉堡


北京奥运年作者与张洁重逢。左为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宴请德国电视台《金弢人生路漫漫》摄制组。左二为德国摄影师

话说张洁           文/金弢

作家群里，张洁性格突出、态度鲜明。凡是好事，她会无保留表彰，且容易绝对化； 她认为有悖常理，也会不遗余力地谴责。我非常欣赏她的性格。

我们外联部除行政工作巨细无遗，还有全职能的翻译任务。西德记者夏明娜要采访张洁。

之前我没见过张洁，但读过 《爱，是不能忘记的》，我被感动。直到进作协才有机会认识作者。人说张洁是个铁硬的女人，很厉害。

我叩开张洁的家门。甬道昏暗不明，依稀辨认出里屋门口是个身材高挑的人。我环顾这既是工作间，又是客厅和卧室的屋子，空间狭小，客人过三便没了周旋余地。

话间一时紧张，我把 《爱，是不能忘记的》 错说成了我刚脱稿的 《爱情悲剧》。张洁一怔，回过脸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写过 《爱情悲剧》。”

我急忙解释。张洁不以为然地笑：“小金还搞翻译，我很喜欢外国小说。”

她的微笑先从眼睛开始，双眸一亮，眼睑一收，两颊和嘴角往上浮动，构成和蔼的面容。“这人爽快随和。” 是张洁给我的最初印象。

夏明娜备好十个问题，张洁听完神色十分沉静。起初还有几分矜持，但话匣子打开就无法收起来了。

张洁谈到母亲、女儿和日夜不息的写作，还要承担祖孙三代的全部家务，沉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帮手，硕大煤气瓶是一台阶一台阶往上提。在夏明娜问到张洁离异后的生活时，采访达到高潮。

张洁谈到离异后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她独自抚养幼小女儿，照顾年迈母亲，经济拮据时有断炊； 因营养不良几次晕倒在车间。然张洁自认是刚强的女人，命途多舛不能将她击倒。

“我能活下去！无情的生活像鞭子抽醒了我。它吞噬我一分生活的幸福，但练就我十分生活的能力！”

夏明娜被采访对象感动，流畅德语变得生硬梗阻，最后泣不成声； 反之张洁受她采访者感染，苦涩表情如她的欢颜，也先从眼睛开始： 闪亮的双眸变得暗淡，眼球充满红色，最后落下成串泪珠。

饮泣、悲咽、沉默，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自己的在场是多余的，心灵的撞击没有语言障碍，她们不需要翻译！

那次采访的情景我写成文章发表在 《中国妇女报》。一天张洁来作协找我，我把文章的报纸递给她，她读着读着，再次流了泪。

话题转到未来，张洁转悲为喜。记者问她是否还希望有美满幸福的家庭，她毫不犹豫地说：“上帝用男人肋骨创造了女人，我一直寻觅自己能成为其肋骨的男人。”

自那次采访后，我跟张洁的接触从未间断，首先是中国作家团的西柏林之行。我们抵达时已过半夜。还没出海关，蜂拥的记者守候在那里，护照检查尚未结束，“自由世界”的媒体人突破海关口，闪光灯亮成一片。张洁是主要目标，因她的小说在德付梓，往下有连续的新书发布会。

《沉重的翅膀》 在德出版，一夜间跃居畅销书榜首，满街都是海报，接踵前来的记者根本应接不暇。张洁诙谐地说：“我这辈子是头一回把舌头说得这么灵巧。”

西柏林及西德广播电台、电视台连播介绍 《沉重的翅膀》。各报刊甚至非文学杂志也连篇评介张洁小说。两个月中，报导评论采访录上达百篇。媒体称：“从未有任何国家的任何作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赢得如此众多的评论文章。”

文艺中心 《沉重的翅膀》 颁奖仪式上，张洁端坐奖台，大厅座无虚席。初次聆听中国作家演讲的听众，无一不为张洁潇洒的风度、出色的口才和风趣的对答如流折服。

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听说张洁又结婚了。我很想再见到她，当面送上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很快遂愿，不过这次去的是她自己的家，“我和我爱人的家”，电话里她这么说，“不是娘家”。

这次采访张洁的是西德作家、《明镜》 周刊撰稿人劳希尔，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找到张洁的三楼单元，楼梯漆黑没有走廊灯，开门是张洁爱人老孙，面容清癯，头发花白，但身板子挺硬朗。

张洁新婚住宅与我想象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二居室加起来不过十五平米。小间阿姨住，大间是他们洞房： 一张旧铁床占去房间五分之二，几把软垫椅填充了角落。

这里没有放写字台的地方，搞创作得回娘家。采访在卧室进行。这位震动全德文坛的大作家，在如此简陋狭窄的房间接待了西德及各国众多记者和作家。

客人没因女主人的声誉和她的境况如此不协调感到意外。他平稳就坐，认真聆听张洁的一言一语，将全部的兴趣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每个动作、每点表情上。

张洁抱歉环境拥挤。外宾说：“我是来拜访有名望的作家，不是来参观豪华宫殿。” 往后我问张洁：“跟老孙的小日子过得怎样？满意？” 张洁按捺不住地笑，使劲点头：“满意，满意！”

张洁的新婚印证了一句话：“因为有爱，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睡地板，哪怕冬天也是温暖的。” 两人虽半路夫妻一场，然张洁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客人辞别时张洁赠 《方舟》 并留言：“生命的意义不在得到什么，而在给予什么。” 这正是她的生活观。

张洁性格刚硬，一旦深交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柏林街头邂逅我记忆犹新： 公侯大道我碰上她，她神态像涉世未深的女孩，眼睛放出惊喜的光束，紧拽住我不放手，怕我从地缝里消失，说：“汽车太快，轧死我赔不起，” 紧捏我的手过马路。问她去了哪儿，“逛商店啊！” 是的，像个孩子，又像个主妇，这才是完整的她。

（ 参赛散文《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01日     初稿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