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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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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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22:17:21 | 只看该作者
安徒生的童话,相信大家都不陌生。<br><br><br><br>红鞋<br><br><br>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夏天得打着一双赤脚走路,因为她很贫穷。冬天她拖着一双沉重的木鞋,脚背都给磨红了,这是很不好受的。在村子的正中央住着一个年老的女鞋匠。她用旧红布匹,坐下来尽她最大的努力缝出了一双小鞋。这双鞋的样子相当笨,但是她的用意很好,因为这双鞋是为这个小女孩缝的。这个小姑娘名叫珈伦。<br><br>    在她的妈妈入葬的那天,她得到了这双红鞋。这是她第一次穿。的确,这不是服丧时穿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鞋子穿。所以她就把一双小赤脚伸进去,跟在一个简陋的棺材后面走。<br><br>    这时候忽然有一辆很大的旧车子开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老的太太。她看到了这位小姑娘,非常可怜她,于是就对牧师(注:在旧时的欧洲,孤儿没有家,就由当地的牧师照管。)说:<br><br>    “把这小姑娘交给我吧,我会待她很好的!”<br><br>    珈伦以为这是因为她那双红鞋的缘故。不过老太太说红鞋很讨厌,所以把这双鞋烧掉了。不过现在珈伦却穿起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她学着读书和做针线,别人都说她很可爱。不过她的镜子说:“你不但可爱;你简直是美丽。”<br><br>    有一次皇后旅行全国;她带着她的小女儿一道,而这就是一个公主。老百姓都拥到宫殿门口来看,珈伦也在他们中间。那位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白衣服,站在窗子里面,让大家来看她。她既没有拖着后裾,也没有戴上金王冠,但是她穿着一双华丽的红鞣皮鞋。比起那个女鞋匠为小珈伦做的那双鞋来,这双鞋当然是漂亮得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br><br>    现在珈伦已经很大,可以受坚信礼了。她将会有新衣服穿;她也会穿到新鞋子。城里一个富有的鞋匠把她的小脚量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他自己店里、在他自己的一个小房间里做的。那儿有许多大玻璃架子,里面陈列着许多整齐的鞋子和擦得发亮的靴子。这全都很漂亮,不过那位老太太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不感到兴趣。在这许多鞋子之中有一双红鞋;它跟公主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它们是多么美丽啊!鞋匠说这双鞋是为一位伯爵的小姐做的,但是它们不太合她的脚。<br><br>    “那一定是漆皮做的,”老太太说,“因此才这样发亮!”<br><br>    “是的,发亮!”珈伦说。<br><br>    鞋子很合她的脚,所以她就买下来了。不过老太太不知道那是红色的,因为她决不会让珈伦穿着一双红鞋去受坚信礼。但是珈伦却去了。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她的那双脚。当她在教堂里走向那个圣诗歌唱班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那些墓石上的雕像,那些戴着硬领和穿着黑长袍的牧师,以及他们的太太的画像都在盯着她的一双红鞋。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正在这时候,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鞋。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来,孩子们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圣诗,那个年老的圣诗队长也在唱,但是珈伦只想着她的红鞋。<br><br>    那天下午老太太听大家说那双鞋是红的。于是她就说,这未免太胡闹了,太不成体统了。她还说,从此以后,珈伦再到教堂去,必须穿着黑鞋子,即使是旧的也没有关系。<br><br>    下一个星期日要举行圣餐。珈伦看了看那双黑鞋,又看了看那双红鞋——再一次又看了看红鞋,最后决定还是穿上那双红鞋。<br><br>    太阳照耀得非常美丽。珈伦和老太太在田野的小径上走。路上有些灰尘。<br><br>    教堂门口有一个残废的老兵,拄着一根拐杖站着。他留着一把很奇怪的长胡子。这胡子与其说是白的,还不如说是红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红的。他把腰几乎弯到地上去了;他回老太太说,他可不可以擦擦她鞋子上的灰尘。珈伦也把她的小脚伸出来。<br><br>    “这是多么漂亮的舞鞋啊!”老兵说,“你在跳舞的时候穿它最合适!”于是他就用手在鞋底上敲了几下。老太太送了几个银毫给这兵士,然后便带着珈伦走进教堂里去了。<br><br>    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望着珈伦的这双红鞋,所有的画像也都在望着它们。当珈伦跪在圣餐台面前、嘴里衔着金圣餐杯的时候,她只想着她的红鞋——它们似乎是浮在她面前的圣餐杯里。她忘记了唱圣诗;她忘记了念祷告。<br><br>    现在大家都走出了教堂。老太太走进她的车子里去,珈伦也抬起脚踏进车子里去。这时站在旁边的那个老兵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br><br>    珈伦经不起这番赞美:她要跳几个步子。她一开始,一双腿就不停地跳起来。这双鞋好像控制住了她的腿似的。她绕着教堂的一角跳——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车夫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跑,把她抓住,抱进车子里去。不过她的一双脚仍在跳,结果她猛烈地踢到那位好心肠的太太身上去了。最后他们脱下她的鞋子;这样,她的腿才算安静下来。<br><br>    这双鞋子被放在家里的一个橱柜里,但是珈伦忍不住要去看看。<br><br>    现在老太太病得躺下来了;大家都说她大概是不会好了。她得有人看护和照料,但这种工作不应该是别人而应该是由珈伦做的。不过这时城里有一个盛大的舞会,珈伦也被请去了。她望了望这位好不了的老太太,又瞧了瞧那双红鞋——她觉得瞧瞧也没有什么害处。她穿上了这双鞋——穿穿也没有什么害处。不过这么一来,她就去参加舞会了,而且开始跳起舞来。<br><br>    但是当她要向右转的时候,鞋子却向左边跳。当她想要向上走的时候,鞋子却要向下跳,要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街上,走出城门。她舞着,而且不得不舞,一直舞到黑森林里去。<br><br>    树林中有一道光。她想这一定是月亮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面孔。不过这是那个有红胡子的老兵。他在坐着,点着头,同时说:<br><br>    “多么美丽的舞鞋啊!”<br><br>    这时她就害怕起来,想把这双红鞋扔掉。但是它们扣得很紧。于是她扯着她的袜子,但是鞋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跳起舞来,而且不得不跳到田野和草原上去,在雨里跳,在太阳里也跳,在夜里跳,在白天也跳。最可怕的是在夜里跳。她跳到一个教堂的墓地里去,不过那儿的死者并不跳舞:他们有比跳舞还要好的事情要做。她想在一个长满了苦艾菊的穷人的坟上坐下来,不过她静不下来,也没有办法休息。当她跳到教堂敞着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位穿白长袍的安琪儿。她的翅膀从肩上一直拖到脚下,她的面孔是庄严而沉着,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br><br>    “你得跳舞呀!”她说,“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你要从这家门口跳到那家门口。你要到一些骄傲自大的孩子们住着的地方去敲门,好叫他们听到你,怕你!你要跳舞,不停地跳舞!”<br><br>    “请饶了我吧!”珈伦叫起来。<br><br>    不过她没有听到安琪儿的回答,因为这双鞋把她带出门,到田野上去了,带到大路上和小路上去了。她得不停地跳舞。有一天早晨她跳过一个很熟识的门口。里面有唱圣诗的声音,人们抬出一口棺材,上面装饰着花朵。这时她才知道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于是她觉得她已经被大家遗弃,被上帝的安琪儿责罚。<br><br>    她跳着舞,她不得不跳着舞——在漆黑的夜里跳着舞。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在荒地上跳,一直跳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面前去。她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刽子手。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了一下,同时说:<br><br>    “请出来吧!请出来吧!我进来不了呀,因为我在跳舞!”刽子手说:<br><br>    “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砍掉坏人脑袋的人呀。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斧子在颤动!”<br><br>    “请不要砍掉我的头吧,”珈伦说,“因为如果你这样做,那么我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但是请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br><br>    于是她就说出了她的罪过。刽子手把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不过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黑的森林里去了。<br><br>    他为她配了一双木脚和一根拐杖,同时教给她一首死囚们常常唱的圣诗。她吻了一下那只握着斧子的手,然后就向荒地上走去。<br><br>    “我为这双红鞋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她说,“现在我要到教堂里去,好让人们看看我。”<br><br>    于是她就很快地向教堂的大门走去,但是当她走到那儿的时候,那双红鞋就在她面前跳着舞,弄得她害怕起来。所以她就走回来。<br><br>    她悲哀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流了许多伤心的眼泪。不过当星期日到来的时候,她说:“唉,我受苦和斗争已经够久了!我想我现在跟教堂里那些昂着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br><br>    于是她就大胆地走出去。但是当她刚刚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那双红鞋在她面前跳舞:这时她害怕起来,马上往回走,同时虔诚地忏悔她的罪过。<br><br>    她走到牧师的家里去,请求在他家当一个佣人。她愿意勤恳地工作,尽她的力量做事。她不计较工资;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住处,跟好人在一起。牧师的太太怜悯她,把她留下来做活。她是很勤快和用心思的。晚间,当牧师在高声地朗读《圣经》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下来听。这家的孩子都喜欢她。不过当他们谈到衣服、排场利像皇后那样的美丽的时候,她就摇摇头。<br><br>    第二个星期天,一家人全到教堂去做礼拜。他们问她是不是也愿意去。她满眼含着泪珠,凄惨地把她的拐杖望了一下。于是这家人就去听上帝的训诫了。只有她孤独地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去。这儿不太宽,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她拿着一本圣诗集坐在这儿,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读里面的字句。风儿把教堂的风琴声向她吹来。她抬起被眼泪润湿了的脸,说:<br>    “上帝啊,请帮助我!”<br><br>    这时太阳在光明地照着。一位穿白衣服的安琪儿——她一天晚上在教堂门口见到过的那位安琪儿——在她面前出现了。不过她手中不再是拿着那把锐利的剑,而是拿着一根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她用它触了一下天花板,于是天花板就升得很高。凡是她所触到的地方,就有一颗明亮的金星出现。她把墙触了一下,于是墙就分开。这时她就看到那架奏着音乐的风琴和绘着牧师及牧师太太的一些古老画像。做礼拜的人都坐在很讲究的席位上,唱着圣诗集里的诗。如果说这不是教堂自动来到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可怜的女孩面前,那就是她已经到了教堂里面去。她和牧师家里的人一同坐在席位上。当他们念完了圣诗、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们就点点头,说:“对了,珈伦,你也到这儿来了!”<br><br>    “我得到了宽恕!”她说。<br><br>    风琴奏着音乐。孩子们的合唱是非常好听和可爱的。明朗的太阳光温暖地从窗子那儿射到珈伦坐的席位上来。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飘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谁也没有再问她的那双红鞋。<br><br>    (1845年)<br>    这是一起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小故事,来源于作者儿时的回忆。安徒生的父亲都虔信上帝。这现象在穷困的人中很普遍,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时候,就幻想上帝能解救他们。安徒生儿时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度过的。信上帝必须无条件地虔诚,不能有任何杂念。这个小故事中的主人公珈伦偏偏有了杂念,因而受到惩罚,只有经过折磨和苦难,断绝了杂念和思想净化了以后,她才“得到了宽恕”,她的灵魂才得以升向天国——因为她究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手记中说:“在《我的一生的童话》中,我曾说过在我受坚信礼的时候,第一次穿着一双靴子。当我在教堂的地上走着的时候,靴子在地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这使我感到很得意,因为这样,做礼拜的人就都能听得见我穿的靴子是多么新。但忽然间感到我的心不诚。我的内心开始恐慌起来:我的思想集中在靴子上,而没有集中在上帝身上。关于此事的回忆,就促使我写出这篇《红鞋》。”<br>   <br>    黄金书屋Youth扫描校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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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1.2005 22:34:26 | 只看该作者
童话的背后,安徒生是忧郁和悲观的。但是在他的童话里,通过天真的孩子,找回了温暖和希望。小时候读他的故事多于格林童话,我读到慈悲。<br><br>不管顾城怎么把安徒生当老师,他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顾城的《给安徒生》这样写过:<br><br>金色的流沙<br>湮没了你的童话<br>连同我——<br>无知的微笑和眼泪<br><br>我相信<br>那一切都是种子<br>只有经过埋葬<br>才有生机<br><br>当我回来的时候<br>眉发已雪白<br>沙漠却变成了<br>一个碧绿的世界<br><br>我愿在这里安歇<br>在花朵和露水中间<br>我将重新找到<br>儿时丢失的情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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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9.1.2005 22:40:34 | 只看该作者
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中,有一篇是写安徒生的——《夜行的驿车》。我以前在开元好像发过 <!--emo&:huh:--><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huh.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huh.gif' /><!--endemo-->  不记得了 <!--emo&:$--><img src='http://www.kaiyuan.de/forum/html/emoticons/embaressed_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embaressed_smile.gif' /><!--endemo-->    再发一次吧。因为里面有段话,忘不了。<br><br>——————————————————————————————————————<br>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瑰乔莉望着他的眼晴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有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br><br>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br><br>——————————————————————————————————————<br><br><br><br><br>夜行的驿车 <br><br>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br><br><br><br>  在威尼斯古老而龌龊的旅馆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这种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给旅客们记那些敲竹杠的帐目吗?<br><br>  不过,当汉斯.安徒生住在旅馆里的时候,在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了一点墨水。他开始用这点墨水写一篇童话。但是这篇童话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下去,因为安徒生已经往墨水里掺了几次水。不过仍旧没能写完,于是这篇童话的欢乐的结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br><br>  安徒生冷笑了一下,他决定他下一篇童话就叫做“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里的故事。”<br><br>  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叫作“凋零的芙蓉”。<br><br>  在海上,低低的秋云飘动着。运河里污水汩汩地流着。冷风掠过十字街头。但当太阳冲破乌云的时候,墙垣的绿霉下边便露出蔷薇色的大理石来,于是窗外便呈现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画家卡纳列托的画一样。<br><br>  不错,这座城虽然有点忧郁凄凉却仍然非常美丽。但安徒生为了要游历其他城市,已经到了和它告别的时候了。<br><br>  所以当安徒生派旅馆的茶房去买到维罗内去的夜行驿车票的时候,并没感到特殊的惋惜。<br><br>  这个茶房和这家旅馆正好相配——懒洋洋的,总是略带醉意,并且手脚不稳,但却生就一副坦率而天真的面孔。他一次也没整理过安徒生的房间,连石板地都没扫过。<br><br>  红色天鹅绒的帘子里,时不时飞出一群金黄色的蛾子。洗脸只好用那一只破面盆,面盆上画着几个胸部丰满的洗澡的女人。油灯坏了。桌子上摆着一盏沉甸甸的银烛台,上面插着一段油烛头,权代油灯。这盏烛台大概从替善时代起就没擦过。<br><br>  从底楼小饭馆里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气味。一群年轻女人,穿着用破绦带马马虎虎系着的天鹅绒胸衣,整天在那儿大笑大闹,吵得人头昏脑胀。<br><br>  女人们有时互相揪住头发动武。当安徒生偶尔从这些打在一起的女人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停下步子,赞赏地望着她们散乱的辫子、怒得发红的脸庞和燃烧着报复光芒的眼晴。<br><br>  但是最迷人的当然是流在两颊上的像小钻石珠似的气恼的眼泪。<br><br>  女人们一看见安徒生便平息下来。这位消瘦的、风雅的、鼻子细巧的先生,叫她们感到不好意思。虽然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做“诗人先生”,但她们都把他当作一个外路的魔术家。在她们看来,他是一个古里古怪的诗人。他身上的热血并不澎湃。他不和着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断肠的船夫曲,也不轮流向每一个女人吐露爱情。只有一次他把插在纽扣孔上的一朵绯红的蔷薇拿下来送给一个洗盘盏的奇丑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还是个瘸腿,走起路来好像一只鸭子。<br><br>  茶房去买车票的时候,安徒生急忙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幔,正好看见茶房走在运河畔,一路吹着口哨,趁便还捏了一下一个卖虾仁的红脸蛋女人的乳房,因此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br><br>  然后这个茶房站在运河的拱桥上,聚精会神地试着把吐沫吐到半个空蛋壳里,吐了好半天。蛋壳就浮在桥桩旁边。<br><br>  他终于吐到了蛋壳里,蛋壳沉下去了。然后这个茶房走到一个戴破帽子的小孩子身边。这孩子正在钓鱼。这个茶房坐到他旁边茫然地盯着浮子,看什么时候能钓上来一条游荡的鱼。<br><br>  “噢,天哪!”安徒生绝望地道。“难道今天我竟因为这个胡涂虫走不成了吗!”<br><br>  安徒生用力敞开了窗子。玻璃震得这样响,连茶房都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安徒生举起双手,愤怒地摇了摇拳头。<br><br>  茶房从孩子的头上抓起那顶破帽子,兴高采烈地向安徒生挥了挥,然后又往孩子的头上一戴,跳起来拐个弯就不见了。<br><br>  安徒生大笑起来。他一点儿也没生气。连这些逗乐儿的小事情都使他的旅行欲一天比一天增强起来。<br>  旅途上总会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闪,什么时候在远方会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在天际会出现重载船舶的桅杆,或当你看到狂吼在阿尔卑斯诸峰上的大雷雨时,会有什么样的诗句在脑中涌现,谁的歌喉,会像旅人的铜铃般对你唱起述说含苞待放的爱情的小调。<br><br>  茶房买来了驿车票,但找头没拿出来。安徒生抓住了他的衣领,客客气气地把他拉到走廊上去。就在那里,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于是他顺着摇晃的楼梯,两级并着一级地飞跑下去,一面放开嗓子唱了起来。<br><br>  驿车走出威尼斯时,天空开始点点滴滴地落起雨来。夜已降临在这泥泞的平野上。<br><br>  车夫说一定是撒旦想出来的主意,让从威尼斯到维罗纳去的驿车在夜间出发。<br><br>  乘客们也没有搭腔,车夫沉默一会儿,生气地啐了一口,然后警告乘客们说,白铁灯里那段蜡头点完了再没有了。<br><br>  乘客们没理会。于是车夫开始对他的乘客们是否有健全的判断力怀疑起来,他添上一句说,维罗纳是个偏僻的地方,正派人在那里没有事情好作。<br><br>  乘客们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但是谁也不愿去反驳他。<br><br>  乘客一共只有三个人:安徒生、一个上了年纪的阴沉沉的神父和一位披着深色斗篷的太太。安徒生忽而觉得这位太太很年轻,忽而又觉得她上了年纪,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一会儿又觉得她很难看。这都是车灯里的烛头在作崇。它随心所欲,每次把这位太太照出来的样子都不同。<br><br>  “把蜡头吹熄好不好?”安徒生问道。“现在用不着。等到需要的时候没有可点的了。”<br><br>  “意大利人永远不会有这种想法!”神父提高声音说。<br>  “为什么呢?”<br><br>  “意大利人就是没有先见之明。他们总是在事情已经无可挽救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大喊大叫起来。”<br><br>  “看来,”安徒生说,“大法师,你一定不属于这个浅薄轻佻的民族了。”<br><br>  “我是奥地利人,”神父怒冲冲地回答说。<br><br>  谈话中断了。安徒生吹熄了蜡烛。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位太太说:“在意大利的这一带,夜间行路最好不点灯。”<br><br>  “车轮声人家也会听见的。”神父反驳说,并且又大为不满地添上一句:“太太们旅行理应带一个亲戚,路上照应照应。”<br><br>  “照应我的人,”太太回答说,并且调皮地笑了起来,“就坐在我的身边。”<br>  她指的是安徒生。为此,他摘下帽子,向这位女伴致谢。<br><br>  蜡头刚一熄掉,各种声音的气味就强烈起来,好像因为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似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上滚动的沙沙声、弹簧的嘎吱声和雨点敲打车篷的声音,更加响得厉害了。从车窗里袭进来的潮湿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重了。<br><br>  “真奇怪!”安徒生说。“我以为在意大利会吸到橙树林的气息,但闻到的都是我们北国的气味。”<br><br>  “这马上就不同了,”太太说。“我们正在抓一个小丘。上面的空气要暖和些。”<br><br>  几匹马步子放慢了。驿车真的在上一个不大陡的小山冈。<br><br>  但夜色并未因此而变得亮些。相反的,道路两旁都是老榆树连绵不断。在茂密的树枝下,是一片悄然的幽暗,让人勉强能听见它与树叶和雨点的低语声。<br><br>  安徒生放下了车窗。一条榆树枝伸进车里来。安徒生摘下几片树叶留作纪念。<br><br>  他跟许多想象力活跃的人一样,有着在旅途上搜集各种小东西的癖好。这些小东西有一个特点:能使他回忆起过去,重新唤起他——安徒生——在拾起随便一块镶嵌画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一声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br><br>  “夜!”安徒生自言自语说。<br><br>  现在夜的黑暗比阳光更使人感到惬意。黑暗让他安静地思考一切。而当安徒生想得厌倦了的时候,这黑暗常常帮助他编出各种他自己作主人公的故事来。<br><br>  在这些故事中,安徒生总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漂亮、年轻、生气勃勃的人。他总是毫不吝啬地把那些多情善感的批判家称之为“诗之花”的令人陶醉的字眼把自己点缀起来。 <br>  事实上,安徒生却长得非常难看,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又瘦又长。而且怕难为情。两手两脚活像用绳子吊着的木偶的手脚一般晃晃荡荡。这种小木偶,在他的故乡,孩子们叫作“罗锅儿”。<br><br>  在这么一副尊容,本来就别指望女人们的青睐了。但每次年轻妇女们在他身旁走过,就好像走过一根街灯柱子旁边的时候,他心里总感到有点委屈。<br><br>  安徒生打起瞌睡来了。<br><br>  他醒来时,首先看到一颗绿色的大星。它正在大地上空荧荧闪烁。看来夜已深了。<br><br>  驿车停着。外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安徒生仔细听听。是车夫和几个中途拦住驿车的女人在讲价钱。<br><br>  这几个女人的声音是那样柔媚、那样清脆,因而这场悦耳的讨价还价,极像往日歌剧中的宣叙调。<br><br>  车夫因为她们出的价钱太低,不同意把她们搭到一个看来是非常小的市镇去。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说,钱是她们三个人凑起来的,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br><br>  “好啦,好啦!”安徒生对车夫说。“要那么多钱简直是蛮不讲理,我给添足就是了。您若是不再侮辱客人,不再胡说八道,我还给你加一点。”<br><br>  “好啦,美人儿,”车夫对女人们说,“上来吧。谢谢圣母,你们碰上了这么一位挥金如土的外国王子。他只怕因为你们耽误马车赶路。你们和去年的阵通心粉一样,对他什么用也没有。”<br><br>  “噢,耶稣啊!”神父哼了一声。<br><br>  “坐到我旁边来,姑娘们,”那位太太说。“这样我们好暖和点儿。” <br><br><br>  姑娘们一面小声说着话,一面把东西递上来,然后爬进车子打过招呼,羞羞答答地向安徒生道了谢,就坐下来不响了。<br><br>  立刻就闻到一股干酪和薄荷的气味。虽然很暗,安徒生仍然不大清楚地看到了姑娘们戴的廉价耳环上镶的玻璃。驿车开动了。沙砾又在车轮下响了起来。姑娘们开始低声私语。<br><br>  “她们想要知道,”那位太太说,安徒生猜想她准在黑暗中窃笑,“您是什么人。您真是外国王子呢?还是一位普通的游客?”<br><br>  “我是一个预言家,”安徒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能预卜未来,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但我不是江湖术士。不过也许可以说,我是那个曾经产生过哈姆雷特的国度里的一个特别的、可怜的王子。” <br><br>  “那末在这样黑暗中,您能看见什么呢?”一个姑娘诧异地问道。<br><br>  “譬如说你们吧,”安徒生回答说。“我看你们看得那样清楚,你们的美丽简直使我心醉。”<br><br>  他说完之后,觉得脸上发了一阵冷。他每次构思他的长诗和童话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心情渐渐逼近了。<br><br>  在这种心情里,微微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的源源不绝的词汇,以及突然出现的能驭人类心灵的诗的力量混合在一起。<br><br>  这正好像他的一篇故事里所描写的一样。一个古老的魔箱,盖子砰地一声飞起来了,里面藏着神秘的思想和沉沉欲睡的感情,还藏着所有大地的魅力——大地的一切花朵、颜色和声音、郁馥的微风、海洋的无涯、森林的喧哗、爱情的痛苦、儿童的咿呀声。<br><br>  安徒生不知道这种心情叫做什么。有的人认为这是灵感,有的人认为是逸兴遄飞,还有些人认为这是即兴创作的才能。<br><br>  “我醒过来,忽然在深夜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安徒生沉默了一会,然后静静地说。“可爱的姑娘们,这就足够使我认清你们,甚至像对过路相逢的姐妹一样,爱上你们了。我能清楚地看见你们。就拿您,这位生着柔软的金发的姑娘来说。您是一个爱笑的女郎,您非常喜欢一切生灵,甚至当您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画眉都会落在您的肩上。”<br><br>  “哎哟,妮蔻林娜!他那是说你哪!”一个姑娘低声地说。<br><br>  “妮蔻林娜,您有一颗热情的、温柔的心,”安徒生还是那样静静地继续说。“假如您的爱人遇到了灾难,您会毫不踌躇地载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看他,去救护他。我说得对吗?”<br><br>  “我会去的......”妮蔻林那有点不大好意思地呐呐说。“既然您这么想。”<br><br>  “姑娘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安徒生问。 <br><br>  “妮蔻林娜,玛丽亚和安娜,”一个姑娘高兴地替大家回答了。<br><br>  “至于玛丽亚,我不想谈您的美丽。我意大利话说得很差。但是我还在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向诗神发过誓,我要到处颂扬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见它。”<br><br>  “耶稣啊!”神父低声说。“这个人让毒蜘蛛咬了一口。有点神经病了。”<br><br>  “有些女人,赋有真正惊人的美。这些女人差不多总是性情孤僻的人。她们孤独地忍受着会焚毁她们自身的热情。这种热情好像从里面焚烧着她们的面颊。玛丽亚,您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与众不同的。或者是极其悲惨,或者是无限幸福。”<br><br>  “那末您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吗?”那位太太问。<br><br>  “就在眼前,”安徒生回答说,“我的话不仅仅是对玛丽亚说的,同时也是对您说的,夫人。”<br><br>  “我想您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消磨这漫漫的长夜吧,”那位太太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这样,对这个美丽姑娘未免太残酷了。对我也是一样。”她低声添上一句。<br><br>  “我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夫人。”<br><br>  “那末到底怎样呢?”玛丽亚问。“我会不会幸福呢?”<br><br>  “您想向生活要的东西太多,虽然您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所以您很难幸福。不过在您一生里,您会碰见一个配得上您那期求极高的心灵的人。您的意中人当然是一个杰出的人物。说不定是一个画家,诗人,一个为意大利争取自由的战士......也说不定是一个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伟大的灵魂。这总归是一样的。”<br><br>  “先生,”玛丽亚腼腆地说,“我看不见您,所以我才不怕羞, 想问问您。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已经占有了我的心,那我得怎么办呢?我总共只见过他几次,连他现在在哪儿我都不知道。”<br><br>  “找他去!”安徒生提高声音说。“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会爱您的。”<br><br>  “玛丽亚”安娜高兴地说。“不是维罗纳那个年轻画家吗....”<br><br>  “住嘴!”玛丽亚气恼地叫道。<br><br>  “维罗纳不是一座很难找到一个人的大城市。”那位太太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琳娜.瑰乔莉。我就住在维罗纳。每一个维罗纳人都可以指给您我住的地方。玛丽亚,您到维罗纳来吧。可以住在我家里,直到我们这位可亲的旅伴所预言的那个幸遇实现。”<br><br>  玛丽亚在黑暗中摸到了叶琳娜.瑰乔莉的手,把它紧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br><br>  大家都沉默着。安徒生注意到那绿星消失了。它已经堕到大地那边去了。就是说,已经是后半夜了。<br><br>  “喂,那末我的未来您怎么一句也没说呢?”姑娘中最爱说话的安娜问道。<br><br>  “您会有许多小宝宝,”安徒生很有把握地回答说。“他们要一个跟一个排队来喝牛奶。您每天早晨必须花很多时间给他们洗脸、梳头。您的未来的丈夫也会给您帮忙的。”<br><br>  “是不是彼得?”安娜问。“彼得那个笨家伙,我才不稀罕他呢!”<br><br>  “您一定还要花很长时间,每天把这些眼睛里露出好奇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亲几遍。”<br><br>  “在教皇陛下的治内听见这些异端邪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父气冲冲地说。但是谁也没理会他说的话。<br><br>  姑娘们又唧唧哝哝小声地谈着什么。谈话时时被笑声打断。最后玛丽亚说:<br><br>  “先生,现在我们想知道您是谁。我们在黑夜里可看不见人。”<br><br>  “我是一个流浪诗人,”安徒生回答说。“我是一个年轻人。生着浓密的、波状的头发,脸色黝黑。我的蓝眼睛几乎无时不在笑,因为我无忧无虑,尚未堕入情网。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给人们制造一些微末的礼物,作一些轻浮的只要能使我那些亲近的人欢乐的事情。”<br><br>  “比方说哪些事情呢?”叶琳娜.瑰乔莉问。<br><br>  “跟您说什么好呢?去年夏天我在日德兰半岛,住在一个熟悉的林务员的家里。有一次我在林中散步,走到一块林间草地上,那里有很多菌子。当天我又到这块草地上去了一趟,在每枝菌子下面放了一件礼物,有的是银纸包的糖果,有的是枣子,有的是蜡制的小花束,有的是顶针和缎带。第二天早晨,我带着林务员的小女孩子到这个树林里去。那时她七岁。她在每一枝菌子下找到了这些意外的小玩意儿。只有枣子不见了。大概是给乌鸦偷去了。您要是能看见就好了,她的眼睛里闪着该是多大的喜悦啊!我跟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地下的精灵藏在这里的。”<br><br>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神父愤懑地说。“这是一个大罪!”<br><br>  “不,这并不是欺骗。她会终生不忘这件事。我敢说,她的心不会像没体验过这个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而且,大法师,我还得向您声明一下,我不习惯听那些我不要听的教训。”<br><br>  驿车停下了。姑娘们好像着了魔似地一动不动坐着。叶琳娜.瑰乔莉低下头,一声不响。<br><br>  “喂,漂亮的妞儿们!”车夫喊道。“醒醒吧,到了!”<br><br>  姑娘们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了起来。<br><br>  在黑暗中,有两只有力的、纤细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安徒生的脖子,两片火热的嘴唇触到了安徒生的嘴唇。<br><br>  “谢谢您!”火热的双唇悄声地说,安徒生听出来这是玛丽亚的声音。<br><br>  妮蔻林娜向他道了谢,并且悄悄地、温柔地吻了他,头发轻轻地拂得他的脸痒痒的,安娜则用力地,出声地吻了他。姑娘们跳下车去。驿车在铺平的路上向前驶去。安徒生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发绿的天空中的黑(黑越)(黑越)的树梢外,什么也看不见。开始破晓了。<br><br>  维罗纳富丽堂皇的建筑使安徒生吃惊了。这些建筑物的庄严的外表,在互相争妍媲美。结构和谐的建筑应该促使人的精神平静。但是安徒生的灵魂却没有平静。<br><br>  黄昏时候,安徒生在瑰乔莉的古老的家宅前拉着门铃。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br><br>  给他开门的是叶琳娜.瑰乔莉自己。一件绿天鹅绒的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天鹅绒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觉得那双眼晴像瓦尔克的一样,碧绿的,美的简直无法形容。<br><br>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冷冰冰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到小客厅去。<br><br>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坦率地说,自疚地笑了一笑。“没有您我觉得空虚。”<br><br>  安徒生的面色发白了。整天他都怀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会疯狂的爱上一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他明白这一点。她想,假如他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这爱情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以至他会无力忍受它的一切变幻和意外。而谁知道,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br><br>  总归一样,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还是埋藏在心底。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有多少次了。像叶琳娜.瑰乔莉这样的女人都是任性无常的。<br><br>  总有这么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多么丑陋。她自己都讨厌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后有一种嘲笑的眼光。这时候,他的步态就呆钝了,他跌跌绊绊,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br><br>  “只有在想象中,”他对自己肯定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永远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br><br>  所以他到叶琳娜.瑰乔莉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坚定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br><br>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她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也没有谈过。<br><br>  安徒生站在客厅门口环顾了一下。屋角上大烛台照耀着的狄安娜的大理石头像,惨然发白,好像看到自己美貌而惊惶得面无人色似的。<br><br>  “这是谁雕成这个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驻?”安徒生问。<br><br>  “喀诺华,”叶琳娜.瑰乔莉回答说,垂下了眼睛。她好像猜着了他灵魂中所发生的一切。<br><br>  “我是来告别的,”安徒生声音低沉地说,“我马上就要离开维罗纳了。”<br><br>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瑰乔莉望着他的眼晴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有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br><br>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br><br>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诗人,”她痛哭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晴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像妮蔻林娜一样,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br><br>  她倒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大烛台上的蜡烛飞迸着火光。<br><br>  安徒生看见在叶琳娜.瑰乔蓝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了。<br><br>  他扑到她身旁,跪了下来,把脸紧贴在她那双温暖,有力而娇嫩的脚上,她没睁开眼晴,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br><br>  第二颗热泪落到了他脸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br><br>  “去吧!”她消声地说。“愿诗神饶恕您的一切。” <br><br>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br><br>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br><br>  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互相怀念着。<br><br>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安徒生在临终前不久,曾经对一位年轻作家说:<br><br>  “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br><br>  “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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