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br><br><span style='color:green'>作者: 秋阳-tss </span> <br><br><br><br> <br> <br> 眺望时间流逝<br> <br> 时间象一只纸鹞在房间的每个方向盘旋<br> <br> 夜推开屋门时,暮色在他身后浓重地弥漫开来。<br> <br> 十五岁的时候,夜曾幻想过自己五十岁时的仪态。那时候,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心理,将岁月的流逝赋予了浪漫的沧桑和缺乏内容的期冀。<br> 十八岁的时候,数不清的想象中,出现最多的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女。那个影影绰绰的姑娘,双手放在膝上,娴静地坐在窗前,一缕阳光在她的长发上闪烁。有时候,她是那个经常在校园里独自散步的女生,有时候又是某个他不认识却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的人。<br> 二十岁,夜成了中学的哲学教师。<br> 二十五岁他结了婚,新娘不是任何一个曾经在他清晨的遐想里出现过的人。三十岁以后,他明白了时间有它自己的轨迹,它从来不理会人的思想,象一阵随意的风一样,迎面吹来,消逝在身后。<br> 五十岁以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经年累月给学生们翻来覆去讲的是什么。但是在五十岁生日的孤独的烛光下,望着前妻在遗像镜框里的表情,他突然明白了,时间就是时间,既不空白,也不丰富。<br> <br> 夜隐隐感到,有一种真正的哲学,在目光能及的远处露出一角。<br> <br> 妻死于难产。<br> 她怀孕的时候,整天坐在窗前的阳光里织毛衣,鼓鼓的腹部犹如一个放在大腿上的包袱。那个闷热的夏季,妻子织了无数毛衣,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象时间中结晶的记忆一样绚烂夺目。<br> 那段日子里,她一反常态的沉静,象是初恋中的少女。<br> 夜看着明亮的光线里美妙地浮游的尘埃,在妻子挺直的肩头盘旋,突兀地想到有一本不知道什么人写的书,说时间是一种物质之外、意识之外的孤独的流体。仿佛爱情,存在于寂寞和伤感。他没理由地想妻子此刻的沉静,也是一种物质之外、意识之外的独自的存在,与闷热躁人、尘埃飘飞的屋子无关,与斜倚在床上的他无关。<br> 他立刻起身在书架上找那本书,但不知道被什么事情打断了,没有找到。<br> 五十四岁那年夏天,在热汗淋淋的午睡之后,他望着蚊帐顶的几个破洞,那本书的意念象蚊子一样飞进脑海,他爬起来,到书架上找那本书。<br> <br> <br> 时间搁浅在时间之外<br> <br> 在夜五十四岁夏天的午后,阳坐在自己的房间里。<br> 他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里。<br> 街上的汽车声和人声,遥远地传来,与厨房里高压锅的兹兹声一样令他烦躁。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通红一片。他竭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凝视着通红的视网膜上的图案,但是仍然无法控制的走神,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是不是把注意力全集中起来了。<br> 视网膜上鲜红、深红、棕红、黑红的颜色汇聚起来,象一股汇聚起来的水,慢慢开始旋转,继而速度加快,而且越来越快,疾速飞旋开来。旋转引发的强大的惯性,从视网膜上扩散开来,冲进脑海,带动脑海里的所有的东西一起旋转,他感觉到身体在来自内部旋转的冲撞下,轻微的摇晃。在那色彩缤纷的令人眩晕地飞旋中,凝视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各种颜色一闪而过,象迪斯科厅里的闪光灯一样忽闪不定。但是,渐渐地,他发现在飞旋的色彩的中央,出现一个异常清晰的黑点。那黑点随着旋转扩展,慢慢成了一个黑洞,他甚至能感觉到它黑不可测的柔韧的质地,以及深渊一般的幽暗。<br> 他猛地紧闭了眼睛,晃动了一下脑袋,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迷朦的橙红色。他站起走到窗边,楼下的白杨树上,一只蝉单调的叫着,在中午强烈眼光的下,对面六楼楼顶上空无一人。<br> 快二点了,他的心脏一阵骤跳。<br> 母亲在外屋喊他,让他去看炉子上高压锅里的饭。<br> 他应一声,没有动。<br> 他知道自己的期待。<br> <br> 二点二十分,一个洁白的半截身影在对面六楼楼顶出现。那是一个身着白色上衣的少女露在半截围墙上面的身影。从今年春天以来,阳偶然发现,她总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出现在六楼楼顶。<br> 洁白的少女梦幻一般走着,她的步履轻盈得宛若在滑行。她的头发被夏日午后灿烂的阳光轻拂着,微微向后掠起,白得虚幻的脸庞闪闪发亮。<br> 从阳敞开的窗口望去,在空旷湛蓝的天穹下,在过于强烈而迷离的阳光下,那少女仿佛湖边昂首游曳的天鹅,高贵而迷人。<br> 阳在窗口的阴影里遥望着那个倩影无声地游动。<br> 随即,他换上一件衬衣,在镜子前,端详了片刻自己苍白的脸,咬了咬嘴唇,走出房间。<br> 路过客厅的时候,他看见母亲又在擦阳台的窗玻璃——她似乎一年四季总在擦玻璃。他听见她一边往玻璃上吐唾沫,一边狠狠地说:“我叫你再脏,我叫你再脏。”<br> <br> <br> 时间的背影是模糊的<br> <br> 当阳瞥见母亲使劲擦玻璃的时候,时路过阳家住的那幢旧楼,并停住脚。他犹豫了几秒钟,想上去找阳聊聊,但是拿不定注意。他记起自己找阳聊天,他老是心不在焉。有一次,他问阳话,阳却只顾拿着一只手表,对着太阳比比划划,专心致志地看对面墙上玻璃反射的亮点晃来晃去,一脸愚蠢又有点诡秘的笑。<br> 想到这里,时打消了上楼去的念头,径直向市中心走去。<br> 走出楼群间的荫凉,午后灼人的阳光倾泻在街道上,栏杆、树枝、水泥路面上,处处闪亮,热浪扑面而来。<br> 远远地,就已经能听见中心广场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声。<br> 那里本来是公共汽车的总站,后来改建成一个简陋的广场,种植了草坪和花木。<br> 广场是这个乏味城市一个显眼的点缀。<br> 走近广场,强烈的无聊的感觉象一阵疲倦一样袭上时的心头。口里有一股发腻的粘味。他象忘了路一样,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东张西望,不时被女人们的遮阳伞撞一下。<br> 他又朝前走了几步,他看见旁边是邮局绿色的大楼,大楼通体被深绿色的玻璃裹着,太阳直射在上面。时看见自己发白的脸在绿色的玻璃里面傻头傻脑,不知所措。<br> 就在时拿不定主意做什么的当口,他的潜意识里感觉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轰”地一阵躁动。他吃力地从绿色玻璃里移开目光,四下瞧瞧,他清楚地看见许多人朝自己这边急切地指指点点,还有不少人大张嘴喊什么,有几个人已经朝他跑过来。<br> 时有点慌。<br> 突然,时听见自己右边“砰”地一声闷响,象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下来摔在地上。他迟疑了一下,扭过脑袋,他呆住了:在离他仅几米远的通往邮局营业大厅的台阶上,仰面躺着一个身着白色裙子的姑娘,头朝下,身体稍稍弯曲,裙角掀起,嘴角和后脑有血流出来。<br> 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刹那,时和躺在台阶上的姑娘周围聚满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姑娘。时沿着众人的目光又看了一次姑娘,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长发被血和尘土黏糊着,掀起的短裙下,露出红色的内裤。一只鞋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裸露的脚歪扭在一边,脚底有少许发黄的茧和班驳的脚气蜕痕。<br> 时感到难抑的恐慌,他抽身挤出人群,快步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手扶着什么东西大口的喘气。他发现自己一天来的无聊和莫名的烦躁,此刻已经升腾到了极限,非得狠狠地大叫一通才能消解。他甚至觉得有一种破坏的冲动,砸碎邮局大楼的绿色玻璃,操一挺机关枪朝静默地围观那姑娘的人群猛烈地扫射。他愤怒地抬头,看见自己扶着的是一个橙黄色的伞形公用电话亭。他对着电话机顿了几秒钟,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掏出电话卡,拿过话筒,拨出了一个号码。<br> 接通音响了十声,没有人接。时气恼地嗑了几下话筒,仿佛是回应,他听见对方有人拿起听筒。一个睡意朦胧嗓音沙哑的女人问道:<br> “谁呀?”<br> 时急急地说:<br> “是我。”<br> 那女人似乎清醒了一点:<br> “你最近干什么了,总也没有你的音信,今天你来吗?”<br> 时依然急急地说:<br> “你听我说,我现在在广场。刚才有个女人跳楼摔死了,就掉在我旁边……”<br> 那女人没有听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br> “那你过来吧,大热天呆在广场,还遇上死人的事,够烦的。快来吧,我等你。”<br> 她挂断了电话。<br> 时对着“嘟嘟”作响的听筒楞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挂上听筒。一种迅速离开此地的欲望强烈澎湃着。他离开电话亭,走到街边,猛地扬手喊道:<br> “出租车,出租车。”<br> <br> <br> 时间在记忆里停泊<br> <br> 其实,时走上大街前一个小时,夕已经吃完了午饭。<br> 她把碗碟一股脑堆进水池,拧开龙头,水流冲涤着盘子上的油渍。她看着水酣畅地迸涌,身体里随即也荡漾着酣畅的快意。<br> 她离开厨房,进卫生间冲凉。<br> 她光着身子,擦着湿头发绕过客厅,走进卧室。<br> 夕在宽大的镜子前,优雅地转动着美丽的身体,仔细审视身体曲线在每一种姿势中的变化。<br> 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br> 她总不明白很多女人把主要精力花费在选择衣服、首饰和化妆品上的愚蠢举动。前几年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法国有一处叫阳光海滩的地方,去那里的人,无论男女,都必须一丝不挂,毫无遮掩地袒露着自然赋予的肉体。<br> 她着实对那地方神往了许久。<br> 夕24岁,她的身体象灿放的玫瑰一样娇艳。她自己都为之着迷。有的时候,她怀疑自己得了自恋癖。希腊神话里,有个神爱上自己的容貌,整天坐在泉边凝视着自己的脸,结果掉水里淹死了。她相信那个神话是真的。<br> 有很多男人也对她的身体赞不绝口,但她知道男人们着迷的只是触摸她时的手感和她肉体的极度灵敏。只有她知道在自己柔腻的肌肤下面,匀称精巧的骨骼和美丽的血管赋予肌肤的流畅和光泽。只有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举手投足间的和谐、美妙和无处不在的活力。<br> 出于这种偏爱,夕很留意别的女人的身体。她经常选择在公共浴池洗澡。在那里,她浏览了众多女人的身体。她发现,大多数女人并不真正关注自己的身体。她们搓澡的动作,更象是在洗一块抹布,或者擦一件陈年的家具。她们的身体普遍没有活力,或美或丑的肌肤下面,是一潭积年的死水,微波不兴。<br> 但是,有一次,夕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女人洗澡,她轻柔地擦试着瘦骨嶙峋的身体,不时停下来,端详着身体的某个地方,似乎在辨认,又象是在回忆。她的动作与其是搓澡,不如说是爱抚。在满屋子的哗哗水声里,那个年老的女人静静地爱抚般洗澡的姿态,给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br> 也是从那个老女人身上,夕懂得了,美只是时间的众多标志中的一个。当时间流逝后,美只能静静地停留在记忆的某个地方。就象她二十二岁的身体,在短暂的灿放后,更长久的时间是湮没在记忆的黑暗里。<br> 她打开电风扇,风流过她的身体,比水更轻柔,比水更清晰。<br> 她的娇嫩的毛发在风中簌簌轻颤,带来难言的舒畅。<br>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听见时在电话另一头的嗓音,象一眼干涸的泉眼。他的声音沿着电话线传过来,象一滴火星沿着一股汽油烧过来,滴进了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对他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一句:<br> “快来吧,我等你。”<br> 夕听到自己的嗓子发出类似空谷里野兽的喘息声。<br> <br> <br> 时间唯一能选择中断<br> <br> 阳并没有立即上到对面的楼顶。<br> 从五月的某个下午开始,他一直徘徊于这种犹豫。<br> 下楼后,他在街边的书报亭前磨蹭了一会儿,他假装翻阅书报,向楼顶眺望了几次,都没有看见白衣少女的身影,他知道被围墙遮住了。直到时给夕打电话的时候,阳才下定决心朝那幢楼走去。<br> 这也是一座旧楼,门口有一个牌子,写着“邮电局家属楼”的字样。<br> 邮电局家属楼,阳想自己怎么从来也不知道。<br> 楼下面乱七八糟放着很多自行车,在高大的杨树下,有两个老太太坐在矮凳子上乘凉。<br> 阳走去的时候,其中一个老太太说:<br> “刚才听人说,孙局长家的瞎姑娘跳楼了。那姑娘这半年总在楼顶上晃悠,我早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说,一个瞎子不在家好好呆着,跑楼顶上去干什么,不是寻思死吗?”<br> 阳走了过去,没有留意她们的话。<br> <br> 经过一段长长的楼梯,阳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三楼。他明白了,这楼的一、二层是邮局的办公区,三楼以上才是住宅区。楼道阴暗、肮脏,到处堆着各家的杂物。<br> 阳在摸摸索索上楼的过程中,一直在想象着白衣少女从楼梯上经过的情景——在污黑、狭窄、盘旋的楼梯上,白衣少女象一只飞过黑夜的天鹅,径自扇动宽大洁白的翅膀,向着光明最早出现的高处飞去。它那么优雅和从容,黑夜因它的出现而骄傲——阳觉得自己无比羡慕住在这里的人,因为他们有机会目睹天鹅翩翩飞过。<br> 楼顶通往露天平台的木门已经散架了,成一摊木片堆在脏黑的门框边,阳光从空旷的门口强烈地照进来,使门口雪亮耀眼。<br> 阳在明亮的光线里停顿了片刻,他闭上眼睛,适应一下光线,也稍微稳定湍跳的心房。他不知道当睁开眼睛,面对不远处的白衣少女,该怎么样表示。半年来,他对她已经非常熟悉,但是他不知道她的长相,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她在他的记忆中,是一个令他无比神往的美丽形象。<br> 他闭着眼,跨过那个门框,停住脚。他迟疑了几秒钟,无意识地睁开眼睛:空阔闪亮的平台上,空无一人。<br> 他有些懵,走到她平常站的地方,凭栏看去,市中心广场在亮得晃眼的阳光下,被几处不规则的草坪和花圃隔得七零八落,象一块锈迹斑斑的床单。广场四周布满了色彩缤纷的大遮阳伞,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坐在伞下的白色沙滩椅上。汽车有气无力地在马路上穿梭。阳突然发现听不见声音的汽车很奇怪,让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br> 阳扭过头找自己家的位置,很容易,他就看见了那扇窗棂洞开的房间。从这个位置看去,此刻他住的房间里面一片漆黑。<br> 不知道她看见过他的房间没有,她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在离她一百多米外的一个小小的窗户里,有一双眼睛注视她长达半年之久,并且,在日积月累的注视中,积聚着对她越来越强烈的倾慕和向往。<br> 她怎么已经走了?<br> 半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的什么地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br> 阳抽抽鼻子,似乎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清香,他一直想象她周身洋溢着这种掺和着田园气味和名贵香水的混合味道。<br> 阳试着昂起头,照她往日的姿势调整自己的目光,纵目望去,他看见数十公里外,笼罩在淡青色太阳光晕里的山、树林和村庄隐约浮现。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或许,她是一个诗人,在阳光明净的午后,眺望远方的田园村庄,激发创作灵感。<br> 啊,诗人,太符合白衣少女的神态举止了!<br> 阳为自己这么晚才想到白衣少女可能是一位诗人懊丧。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他自己就是因为对诗意的神往,才注意到了与众不同的白衣少女。<br> 想到这里,阳的心中涌满了从未感觉到的激情和冲动。<br> 或许,明天,他就能和白衣少女并肩站在这里,谈论诗歌了。<br> ……<br> 下楼的时候,阳再没有留意楼道的昏暗和狭窄。他象梦游一样,飘下了楼梯。<br> <br> 时间流连于徘徊<br> <br> 夕看看已经睡熟的时,离开床,又站到穿衣镜前。<br> 她的肌肤闪闪发光,肤色滋润明洁。她按按小腹,柔软而结实。<br> 她解开发带,让头发披散在胸前,乌黑晶莹的头发,映衬得肌肤愈发雪白。<br>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又一次满意的笑了。她早就有个想法,要在自己最满意的时刻把身体拍成照片,珍藏下来。有一次,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时,时讥笑她太淫荡了。从时的笑容里,她再次深深地感觉了男人的浅薄和对女人的无知。<br> 男人永远没有女人那样的时间观念。<br> 男人愚蠢地着迷于占有时间,而女人却在计算时间的得失。<br> 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时。<br> 时的梦境绕着躺在邮局营业厅台阶上的穿白裙子的姑娘,变幻无穷。一会儿,那姑娘清秀的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向他凑来;一会儿,那姑娘浑身是血的沿大街疯跑;一会儿,他感到手里拿着一只高跟鞋,眼前到处是姑娘苍白僵硬的脚……。他吓坏了,茫然四顾,可眼前认识的人,都是已经死去的熟人,他们都朝他笑着,伸手向他要什么。<br> 他“啊”地大叫一声,脑袋从枕头上滚下来,醒了。<br> 夕笑吟吟地揩着时额头上的汗:<br> “你怎么变得这么虚?睡觉都出汗!”<br> 时捏着夕的手,惊魂未定:<br> “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女人从楼上摔下来,就死在我脚边。刚才我又梦见她了。”<br> “是吗?她漂亮吗?”<br> “不知道,我吓坏了。”<br> “是吗?”<br> “她的头和嘴都流着血,很多血。”<br> “是吗?”<br> 夕的手依然在抚摩时的脸。<br> “很多人都围着看,把我和她围在中间。”<br>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br> “我挤出来了。别人都没有动。”<br> “你吓坏了?”<br> “我刚才又梦见她了,还有很多以前我认识的死人。”<br> 她停止了抚摩他。<br> “时,我想让你给我拍几张裸体照。”<br> “听人说梦见以前的死人是很晦气的,我为什么突然梦见这么多的死人呢?”<br> “我要你现在就给我拍,彩色的。可不知道家里的光线行不行。”<br> “时间真怪,有时候简直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做梦。以前的事情猛然就在眼前晃,好象时间没有动,而是人在动。”<br> “就是因为时间的原因我才让你给我拍照的。我要把时间留住,人要动就动去吧,时间不动。女人唯一在乎的就是时间。”<br> “那个女人挺年轻的,长得还可以,怎么会从楼上掉下来呢?是自杀还是他杀,或者是意外。”<br> “你听我说话了吗?在嘟囔什么呀?”<br> “我神经太紧张了。你说什么?”<br> “你没有听?还紧张?好,我现在就让你放松放松。”<br> 她咯咯笑着,手向男人伸去。<br> <br> 时间象尘埃落满房间的角落<br> <br> 夜在五十四岁那年夏天,在热汗淋淋的午睡之后,起身找一本忘记了名字的哲学书。<br> 这当间,阳为他的想象找到了确切的定位;时目睹了意外的死亡事件;夕从自己身体的曲线中发现了永恒。<br> 这一切与夜无关。<br> 夜在暮色迷朦里回到家里,回到妻子的遗像所在的地方。他知道很多事情与自己无关。<br> 都是因为时间的关系。<br> 他在五十四岁那年夏天午后找书的过程中,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报道美国人正在庆祝他们的国庆节。夜听到这里,回头看看墙上的日历,日历的日期停在七月一日。他想想,才记起“七一”放假以后,自己再没有翻过日历。他仔细算了算,当天是七月四日,是他的生日。<br> 夜的生日和一个大国的国庆节在同一天,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妻子死后,他突然萌发了出国的念头。他带着简历和其他文件去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一个高大的美国官员看着他的简历,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英语,他没有听明白,旁边有个中国人悄声告诉他,领事先生说您和美利坚合众国同一天生日。最后,国没有出去,但是夜知道了,在他生日的那一天,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在他完全陌生的大陆上,有数不清的人在欢天喜地地过国庆节,虽然庆贺的形式散漫得象是在逛农贸市场。<br> 于是,夜停止了找书。他在书桌上点一支蜡烛,斟满一杯红酒,想了想,又在妻子的遗像前也放一杯红酒,关了电视和电灯,他在扶手椅上坐下。妻子死后,有很多次的生日他是这样过的。想想也怪,妻子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做过生日仪式。单身的寂寞里,在失去的同时,又有很多陌生的东西出现了,他想这也许是一种补偿。<br> 夜从来没有想过再婚,说不清为什么。直到后来有一次,在同事女儿的婚宴上,同事泪眼惺忪地叙述自己昔日的艰难岁月时,沉默的夜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要续弦的原因,是潜意识里想给自己留出一个地方,使他能不受干扰、专心致志地看着时光在眼前流逝。<br> 他一直牢记着幼年、少年、青年时的各种想象。那时候,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和妨碍他的想象,许多他留意的人都成了想象的元素。妻子进入他的生活,却无法分享和共担想象的继续,她成了实质上的他的生活的侵入者。她与时间一样,在他之外,在他的意识之外存在。而她的死,把完整的生活重新还给了他。<br> 此刻,他拥有的是真正的自己的生活。<br> 夜嘬了一小口红酒,窗外有微风徐来,蜡烛扑闪几下,他好象看见镜框里妻子的眼睛在动。<br> 从能记事到五十四岁,他发现时间转了一个小小的圈,又回来了,只是去掉了变化的过程,象人脱掉了衣服。<br> 他记不清父亲的长相,他很早就死了。母亲的影子也很模糊,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也死了。<br> 屋角的黑暗处好象有老鼠在闹,夜顺着声音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br> 他吹灭了蜡烛,摸到床边,脱衣上床,拢好蚊帐,长长的喘口气。<br> 在睡意即将淹没意识的时候,夜的脑海里突然清晰地出现一句话:<br> “眺望时间流逝。”<br> 是的,他想。<br> 夜悠悠地入睡了。<br><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