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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春节
文 扬
过春节,一个中世纪大农村时代的乡土传统,被华人紧紧地抱着,年年紧抱一年不拉地一直带到了现代,带进了大都市,还带到了海外。 在外人眼里,就好象每个华人都在自家箱子底压了一张从乡下老家带来的旧包袱皮,每年一次,华人集体翻开包袱皮,和着那一袭陈味,作大过年状。 到底过什么呢?“大过年的”到底还意味着什么呢?华人只模糊记得原来这张包袱皮里裹着老家的旧宝贝,打开包袱的时候,应该有老家人一年中最隆重的一场庆典,一席盛宴,一股亲切和一团欢乐,而且带着农耕文明的全部真实和厚重。 但记忆却越来越模糊了,宝贝也越来越找不到。对于很多人来说,老家早已不在了,新一代华人不知老家为何物,也不知农耕为何物,当然不知那些真实厚重的庆典、盛宴、亲切和欢乐都是些什么,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移居到了海外,有的就出生在海外,春节,只不过据说是华人的大年,据洋人们说,据电视上说,据网上说… 于是他们决定按照大家据说的样子过这个年。这一天,他们比平时多吃了一盘龙虾和清蒸鱼,多说了一些吉祥话和祝愿词,多买了一些有用没用的杂货,多发了一些红包绿纸的压岁钱,或者,多看了几档娱乐节目,多见了几个亲戚朋友… 失落了老家和传统的海外春节,也一样能过,口腹之享,目色之乐,总是一样的,古人和今人一样,故乡和海外一样,连洋人和华人都一样。 洋人们终于明白了:华人的旧包袱皮里其实没藏着什么老宝贝,就算是原来有,也早被如今这些半土半洋的后代们给丢光了,但丢了不说丢了,说与时俱进,说改革创新,过中国春节改成了吃澳洲龙虾,啃纽西兰羊排,喝英式下午茶,真会玩。早知道传统也能随便乱改,我们那只感恩节的老火鸡也改成鱼子酱算了,看来还是华人聪明,不服不行。 海外春节就这样在“聪明的”华人手里成了这么个东西。回不去老家,干脆就不回了,家庭上回不去老家,文化上、精神上、心灵上的老家也可回可不回。既然觉得海外新家的生活比老家好,那就包括各个方面,春节内容的改革和创新,传统方式的再造和新编,或者干脆把春节改成感恩节,怎么都行。 其实,若认真对照一下洋人那个几百年来专心致志光吃火鸡和土豆的感恩节,可以发现,春节的改造并不是太多,甚至还远远不够。 表面上看,感恩节的内容与形式自1620年代以来一直没有变过,但细究一下这个节日的起源,可以发现,这个节日所反映出的一种西方文化精神有很深的内涵。 创建这个节日的是一群逃离英国老家宗教迫害的清教徒,此前,他们乘坐那艘著名的“五月花号”来到当时还是一片荒蛮之地的“新世界”开辟新的定居地。第一个冬天过后,只剩不到一半的人活了下来,他们以“朝圣者”自称,顽强地生存着并坚持到了第一个丰收。这个丰收给了新殖民地居民一线希望的曙光,他们以充满感恩的心情庆祝了这个日子,并将其作为节日一直延续下来。 这里体现了什么东西?体现了一种义无反顾、永不回头的精神。与中国人以“死活也要回老家”为精神取向的春节相比,这群盎格鲁撒克逊清教徒创建的感恩节表达的却是“死活也不再回家”。追溯起来,这是一个根源极深的传统。在西方文化中,无论是罗马史诗中的英雄叙事,还是《圣经》中的“出埃及”叙事,都是一种线性的、有始无终的、在扩张和超越中不断抛弃过去和传统并开创新文明的叙事。基督教信仰中的“上帝之城”在不可知的远方发出永恒召唤,每一次前进和超越都会见到新的昭示,虔诚的基督徒们心驰神往地向着未来“朝圣”,把“回家”视同于彻底的失败和毁灭。 不难看出,这是一种与华人的世界观完全相反的东西。华人的英雄叙事永远都是循环的、大团圆的、叶落归根的。历史上最伟大的“朝圣”故事“西游记”,英雄们在历经千难万险之后,最终也还是要“九九归一”“五圣成真”,取到的所有“真经”不是为了新文明的开拓,而是为了旧文明的补充。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华人春节在形式内容上的与时俱进抱乐观其成的态度。尤其是海外华人的春节,也许不再回家,才能开始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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