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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须说路遥的悲哀——出师不利 痛失三百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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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12.2024 14:30: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5.12.2024 14:38 编辑



     三、须说路遥的悲哀——出师不利 痛失三百美元

路遥性格内向,心很重,还带有三分倔强,这也体现在他创造上的执着;他心里有点什么事总是抹不开,烟又使劲地抽。他四十二年的短暂人生,跟他的性格和抽烟都是密切相关的!

为证实路遥就是小说《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原型,我曾善意地向他发起过一次“火力侦察”,想用一句问话作探试,得到的结果是正面的确认。

让人无以忘怀的路遥!

由于我那随意的一句玩笑话,因为大家都喝着酒,我的玩笑使他动容,让他感触落泪。迄今回首,仍历历在目。我那不经意的问话似曾触动了他,让他难过,觉得对他愧疚!我因他难过而难过,因他动容而动容。路遥啊路遥!你何必这么性急,干嘛就这么快地走了,走时还那么凄楚伶俜!我们不是约好要在西安一起吃羊肉泡馍的吗?现在中国人日子好过了,你本该留下来享受几年你自己的美好《人生》!你不就是因为那让你挥之不去、命途多舛的苦难人生、让你没齿难忘的巧珍儿?!要是摆在今朝,我们当年也没必要为那300美元如此揪心、那么苦恼一场,害得你难得的一次出国大煞风景,弄得你差点儿整个旅程兴致索然,落得心灰意冷。

……

离开法兰克福,我们到德国的第一站是科隆。

是年三月二日,初春的季节,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大地吐绿。参观完科隆大教堂,大家心情极好。我们五人团,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更是第一次到了西方。大家欢声笑语,一路春风地走来,漫步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闲聊着接下去四个星期的访问设想。

刹那间,跟风驰电掣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头披黑纱、貌似吉普赛样的女人,各自手抱一个六、七个月的婴儿。她们飞快地靠近我们,顶着我们挤进我们的人群。突然间两人双双朝右转向,冲着路遥紧贴上去。两人同时齐齐举起手中的婴儿,顶到了路遥的下巴,脸上一副悲哀可怜的神态,嘴里含混着祈求,让人下意识想到这是两个百分之百的女乞丐。这种强要饭作态,别说初次跨出国门的作家,就连一年来德几次的我都是见所未见。

又跟风似地一转眼,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去,双手托抱着孩子,瞬间地消失了。还不到三分钟,路遥惊呼:“我的钱丢了!我的钱被偷了!”只见他草绿色猎装,右上方表袋口,扣子已被解开,口袋盖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塞进了口袋。我疾步朝两女人遁逝的方向追去,无果,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300美元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更何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回国能买上一台彩色电视机,作家们出国前通过私下交易用12元人民币换取一个美元,而官价只要3•50元。然而当时国家对外汇的出境管理是绝对严格,一个出国人员只允许兑换30美元。每次出访,每人每天只补贴一美元作零花钱。短期出国回来,大家允许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免税买一台日本原装彩电。但仅靠合法兑换的30美元和每天省下的一美元是远远不够的,普通20吋彩电要在400美元以上。美元不够,势必要想办法购买议价美元。

那时,每携带一个外汇出国,都必须有中国银行总行的外汇出境证。没有出境证,一旦被查发现,不但外汇没收,人还将被记过,作行政处分,算是犯了严重的外事纪律。买了议价美元,每人采用各色各样的秘密高招偷带出境。有老作家事后直言不讳,可谓已绞尽脑汁,用了当年给八路军送鸡毛信、藏情报的绝技蒙蔽出关。

私带出境的外汇,等到回国时,白纸黑字填进海关申报单。有人在出国前没能及时买到美元,进关时,自作聪明将数额多写。但海关一旦要求出示现钞而不能时,作为惩罚,此出国人员的申报单就会被作废,他也因此失去了在出国人员服务部外汇购物的权力。购物时,申报单上有多少外汇额就算多少,数额用完为止。而这么至关重要的外汇路遥却给丢了!

300美元,按当时1比12的议价,要3600元。一个身为国家专职作家,月工资才70、80元,还到不了100元,那时大学毕业生56元,研究生62元,普通工人二级工月薪才39元,这意味着路遥一下子丢失了整整超过三年的工资;而这300美元是已经出了关、回国申报后可以派上用场的钱,实际具有更高价值。那时侯我们的收入,其中80%用来吃饭,此等损失将意味路遥一家人要多久揭不开锅!当年稿费,一千字只有7元钱,300美元,路遥要爬多少格子!

路遥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开始一言不发,性格刹那间迥若两人。他满脸沮丧,咬着牙只是沉默,但难以掩饰他内心的痛苦、挣扎、懊悔!路遥童年时代的贫穷,既造成了他一贯的自卑感,又养成了他倔强的脾气和不屈的品性。出访期间从无数小节上看得出,路遥是个不认命的性格,同时他的自尊心也太过于强大!他很懊恼,万万没想到一下子丢了这么多钱!我也很懊恼,心想每个团出访前总会无休止地交代:“须小心小心再小心!出门三件事,护照、外汇、黄皮书!”作家们是有个性的,说多了会腻,好像搞外事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自觉比他人高明。加上我比谁都要年轻,或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不深的学生。我又烦又恨,心想,唠叨无数遍就不入耳,现在只好自讨苦吃!往往事情发生之前,别人再提醒,就是不愿相信!然而一旦真发生了,已为时过晚!我想到路遥的命运多舛、短暂的一生,还吃了一辈子苦,时常都不忍心对他有半点责备!坦率地说,路遥的脾气是有点固执的,总不爱听别人的劝!他似乎永远不会认账!不过人的个性无可厚非。……

更何况,三百美金也不放在皮夹里,或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就这样貌似潇洒地随意往外套口袋一塞。最终酿成不幸!

但没辙,这是我陪出去的团,团里只有我会德语,我得负责任!心里虽有牢骚,但过后冷静下来还得要我去想办法解决问题。单位领导不时语重心长地交代:“我们外联部是个服务机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服务作家。再大的问题,回国再说。”

大家离开广场去吃午饭,路遥不想吃,他吃不下。我转过脸看看团长王愿坚(电影《四渡赤水》、《闪闪的红星》作者),他一脸无奈的神态,他也是第一次出国,对此种突发情况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出访前也是闻所未闻,就连我多次带过团,也是破天荒地遇到钱被盗了。

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访问才开始,往下还有四星期满满的日程。带着这种精神压力,尤其是路遥,起初兴致勃勃的旅行会变成度日如年。餐后回到旅馆,我拿了方便面去看路遥。他拿来烧水壶,我说:“我来帮你煮吧。” 平常性格内向的他,从来谈吐缓慢、颇善解人意,此刻却变得出格的烦躁:“我怎么连方便面都不会煮,还要你来煮?!” 我说:“不是因为丢钱嘛?想安慰安慰你,帮帮你。” 他转过脸直视我一眼,神情像是在说,“谁也帮不了忙!”他如此烦躁,可见内心的痛苦。

离开路遥,我来找团长,我说:“路遥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这样往下如何继续访问?”但一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刚才席间我曾提议大家是否凑一点钱给路遥,但我话一出口,自己的提议很快在心里自我否定了。一则路遥出于自尊,他说哪怕打死他,他也不会要!这种人情债对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二则大家手里美元都有限,我想每个美元都已作了安排,即使想帮也给不了多少,无法弥补路遥的损失。

我们作为被邀请的客人,如果把这一情况直接反映到德国外交部去(德国的科技、文化隶属外交部管辖),从外事纪律而言,我们必须事先请示中国大使馆,而大使馆必定要请示国内外交部,但最终路遥能否得到补偿是个未知数,而且这么来回一折腾没有一星期十天的时间得不到答复。团长觉得不妥,这样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的,他身为团长回国也不好交代。

我们的下一站是西柏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DAAD)派来的陪同小姐将在那里等我们。她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为省时间和经费,她就不专程从柏林飞法兰克福去接我们,科隆这一站我们自理,反正我会德语,陪团也有经验。此刻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暂时没跟团长谈及,我想等到征求完陪同的意见再说。

到了西柏林我们跟陪同小姐接上了头,她的中文名字叫欧燕。我把路遥在科隆美元被偷的情况跟她和盘托出。她一听丢了300美元,相等于差不多800马克,她听到丢了这么多钱,就哭了。她想如果只是几十马克,自己给了了事。她说这次她是第一回替外交部打工,她不想把事情往上报,外交部一旦知道了一定会为难。至于最后能不能给予补偿她心中没底。无论结果怎样,她这次工作将会有个污点。第一次任务就没有圆满完成,她害怕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既然这样,我说出了心中已细细揣摩过的想法。我说:“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是否可行,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能同意就太好了,问题也差不多解决了。” 她问:“是什么?”我说:“我们的餐费德方不是可以报销的吗?每人每顿的标准是多少?”她说:“正常情况下每人25马克,但不能超出30。” 我问:“如果超标了怎么办?”她说:“偶尔一两次还可以,但报销时要作说明。”

因为这件事我脑子里前后已盘算过好几回了,所以马上胸有成竹地提出我的方案。我说:“柏林的两天你把伙食费给我,每顿按30马克的标准,就说柏林中餐好吃,我们吃得好了一些,往下几个城市可以省一点。其中两顿报35马克,说是会面了中国作家多喝了点啤酒。” 我自己在国内搞外事,到了地方偶尔碰上熟人作家,遇到用餐时又不好意思让人走就会留住一起吃饭,伙食费会超标。这种人情世故的事领导也不会说什么,在财务总结报告上都会签字,财务处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这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在一定的范围内我们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我想人之常情,德国的操作也该大同小异。我算过,一顿150强,两天有六百多,这样路遥的问题就基本上解决了。但欧燕说:“吃饭没有**是没法报销的。” 我说:“我想过了,**我到中餐厅去想办法,给点小费买张**是能行的,不然就多跑几家店,把两天的餐费开在一起,包括你的。因为餐不错,我们在这家店连续吃了两天。”

八十年代,德国尚未实行餐营业机打单体系,餐厅出具**时,在盖章的**上可随意写上几百马克。我一九八八年来慕尼黑留学,山西一个出版社社长独自公费来德,因作协关系来找我。社长能找到我,是利用了当地爱国华侨社团的人脉关系。凡到慕尼黑的出国人员,遇到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使馆会提示他们,去太阳大街的「大上海酒家」找毛太老板娘,因为她和「香港大酒楼」的李嘉林老板是大陆「慕尼黑华侨协会」的会长。华国锋到访德国时,还分别去过他们的酒楼用餐。路遥团访慕尼黑时,因使馆的介绍,我们也去了「大上海」用餐。巧遇慕尼黑「中国学生会」正在酒楼聚会,经毛太引荐,餐后,中国作家跟留学生还进行了座谈。

社长为攒多点外汇买彩电就在我们学生宿舍搭铺,把房费省下来。我去旅馆要一张**,开上一个礼拜的住宿费,服务台老太太二话不说,马上照办。而且看势头,这种事时有发生,服务台心照不宣,做起来得心应手。

我们的事欧燕同意了!这样做既解决了我们的问题,又保全了她工作上没出漏洞,两全其美!还有一点,我接触过的所有学中文的德国学生,他们对中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他们无形中都会下意识地向着中国,护着中国,这种情愫很让人感动。万一中国人出了丑,他们也会脸上无光,他们毕竟学的是汉语,是因为喜爱上了这个民族才选择了这门专业。碰上此类问题,我们可以关起门来,家丑不外扬。只要国力允许,多点培养这些亲信对国家有好处。在寻找向 DAAD 交差的说辞中,欧燕跟我始终站在同一条战壕!

我心情轻松地把谈话结果来向团长汇报,王团长如释重负地笑了,说自己没有丁点外事经验,困惑一宿想不出一个好招。我们当即召集全体团员在团长房间开了会,把决定向大家作了交代。为解决这起外事事故,就委屈大家艰苦两天,早餐在饭店吃饱一点,多吃点香肠火腿,中午、晚上都回饭店吃方便面。

自从第一次随王蒙出访西柏林我没经验,没带方便面,碰上有次没饭吃,吃了舒婷的花生米,尔后每次出国我都会带上满满一行李箱方便面,以防应急。有一回我们出访民主德国,因为整个东德没有一家中餐厅,来自天津年届七十的延安老作家杨润身,(作品《白毛女》之父),因受不了西餐,胃病闹得起不了床,不能参加团的活动,影响全团去外地的整个行程。我们靠那一箱方便面救了老杨在东柏林一个礼拜的胃。

没想到这回为了路遥,这一行李箱方便面又派上了用场。这样大家不用捐出外汇,路遥也免了欠下人情债。路遥性格内向,心气很高,有不顺心的事总憋着,加上烟抽得厉害。他四十二岁离世,让人不胜痛惜!

一九九二年我已到德国,得知路遥去世,心里很难过!他那么年轻,搞创作总是那么动情,一腔真情、呕心沥血地写。在西德时他说过:半夜三更他写到动情之处,一人跑去院子痛哭一场,回来继续写。别人还以为他疯了!他英年早逝,都是因为一生事事太认真!但又为何不呢?我们这代人怎么能不认真呢?那时在机关,每个年轻干部都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不计较报酬地工作,我们是受那种教育长大的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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